杨绛先生已化蝶而去,扶摇入云了。她享寿一百零五岁,身经两个世纪,终生笔耕不辍,怀瑾握瑜,可谓人瑞。
我未到社科院前,已闻钱锺书先生、杨绛先生之大名,敬慕其学问,崇敬其品德。初次认识他们,则是钱先生因病住院之后。当时,我去北京医院看望钱先生,杨绛先生亦在场,与其双手相握,见先生虽面容憔悴而精神自然。说话语气谦和,柔细而有磁性,使人如聆琴音。因钱先生久卧病榻,一切问题都由杨先生代答。我了解了病情和治疗情况,问她还有什么需要,院里将尽全力提供帮助。杨先生忙答:一切都照顾得很好,医院已尽最大努力,社科院很重视和关心。谢谢组织……
兹后我又去过医院两次。钱先生去世后,我特别写了篇文章,纪念这位才华横溢的大学者。
钱先生走后,我每年春节都去给杨先生拜年。她的家在三里河公寓的三层,小小客厅,安放着一张三屉桌,靠墙搁一双人沙发,临窗一单人沙发。家中只有一个阿姨整日陪伴照顾。屋里气氛非常静谧,典型的学问人家。
作者1997年11月看望病中的钱锺书先生
杨先生百岁颐寿,我去祝贺。对于这样的学问家,我曾苦于不知何以为贺好。最后想起一个词,据说山西绛县人多高寿,所以外乡人多称之为“绛老”。我遂用此典写了“绛老颐寿”四个字登门相贺。她很高兴,牵着我的手拉我同坐。这几乎是我每次拜访她时固定的接待仪式。告别时她有时送我到家门口,有时则非要送到楼门口。我虽屡屡劝阻,但总是拦不住她。一次她送我新译的《斐多》,这是苏格拉底在生命的最后二十四小时给学生的讲课,也是一篇讲哲学、讲灵魂的文章。她在九十岁以后开始啃这块硬骨头,我心敬之且自憾不如。《斐多》译得好,易读易明,要懂则要反复思究的。
二〇一五年,她一百零四岁,我选了六月十六这个吉利的日子,再次拜访亦师亦友的杨先生,同去的还有伟光同志和高翔、宇燕、海生等同志。进屋就听到杨先生的细语笑声,她又是拉我坐在她身旁。我们既谈天,也说地,完全随兴所至。大家时而细语低声,时而在她拿的笔记本上笔谈。她的字纤巧柔美,我为了让她看清我的字,写得粗犷无拘。笔谈清雅,但蕴意情深。我曾想把那个笔记本求为纪念,她却孩子似的抱入怀中,示要己藏,引得众人皆笑。百岁老人之童心,实乃长寿之相。
因谈笑情浓,而忘时已久,在众人催促下,虽谈话中断,意颇不舍。杨先生仍是坚持送至门口,一再挥手告别!出门之后,感慨多多,真是学术无禁地,哲人无生死!学有洞见,作可垂世,寿百岁而知人生!
杨先生已修得功德圆满,驾鹤西去。但她为世垂范,道德文章将永励后人。
杨绛先生早年和钱锺书先生一同就读清华大学,后赴英国牛津留学,学成毅然回到积贫积弱、内忧外患的祖国,虽然饱经苦厄、颠沛,却终生爱着自己的祖国,无怨无悔。杨先生是一位大翻译家,对待译事极为认真。《小癞子》《吉尔·布拉斯》《堂吉诃德》都是依照原文版本,并参酌世界多种译本译出。译《堂吉诃德》时,为了忠实于原文,四十七岁始自学西班牙语,待语言娴熟后才动手翻译。后由于种种原因,历经二十二年此书才得以出版。杨先生翻译《堂吉诃德》的事,堪称译界佳话。《斐多》虽由英译本转译,但参考四种十九、二十世纪英美出版的重要译本,深研各自的序言、注解及评析文字。精心译出并做了注解。她对原作尽责,对读者尽心。
她不仅是翻译家,还是一位有独特文风的作家。她的《称心如意》《弄真成假》《洗澡》《洗澡之后》《干校六记》,特别是她自传体作品《我们仨》,生动地表达了她对丈夫和女儿的真情挚爱。最后她以《坐在人生边上》的“百岁答问”,为自己画了一个很圆很圆的圈。
2016年7月
(作者为原全国人大副委员长、中国社会科学院原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