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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谷县丞钱塘翻旧事 梁家宅库银惹新篇

正在涨潮的海浪拍打着海塘堤石,推涌着一堆堆白沫。谷山在到处是断石裂缝的海塘大堤上行走着。远处的岬角上,闪着一豆灯光。谷山加快了脚步。那豆灯光是岬角的一间小瓦屋,谷山轻轻地推开竹门进来,吊在火塘上的瓦罐冒着热气,一个白头老妇人坐在火边,在“吱吱呀呀”地摇着纺车。老妇人是当年巡堤老汉龙大爷的妻子,谷山一进门,她一眼就认出了当年的救命恩人。那年闹海匪,龙大爷巡堤的时候被砍了三刀,是谷山带着衙门的官兵把海匪给捉了,还给龙大爷治了伤。一听谷山是来找龙大爷询问那年塌堤晚上发生的事,龙大妈紧张起来,就说龙大爷去了梁家老宅守夜去了,这么多年过去了,那天的事,谁也记不清楚了。

谷山从瓦屋里出来,纳闷梁家老宅自打梁诗正大人去了京城就没人再住过,是个空宅,空宅子干吗要人守夜呢?这里一定有蹊跷,便趁着夜色往县城梁宅走去。月色如水,空荡荡的县城路面上,行人稀少。谷山站在石桥顶上,朝桥下灯火通明的宋府默默地望了一会儿,往桥下走去。

突然,一阵袭来的骨痛像无影的鞭子猛地抽下,他一个趔趄从桥阶上跌下,在地上打起了滚,两只手紧紧抠住砖缝,眼珠暴突,脸上滚下豆大的汗珠。他摇摇晃晃地爬起身,对着桥栏的木柱一下一下地撞起了背。好一会儿,谷山缓过气来,摇晃着继续往前走,跌跌撞撞地冲进了街边保元堂药铺,满脸苍白,淌着大汗地要了一包芙蓉丸,抖动着手指将药包拆开,取出两枚乌黑的药丸,放嘴里嚼起来。好一会儿,他的手垂下了,喘气声渐渐平缓下来。谷山没想到,他前脚刚出药铺,药铺老板就匆匆地进了宋府,将谷山回到钱塘的消息告诉了宋五楼。

当恢复正常的谷山站在梁府门前时,眼前的景象让人惊讶,一座空宅子,紧闭的宅门前,居然有八个执着刀枪的士兵严密看守着,另有一队兵丁沿着老宅围墙来回逡巡。

谷山猫下腰从墙角闪出,瞅准巡兵的空隙,爬上一棵树,攀上墙脊,往宅子里跳了下去。宅子里静悄悄的,漆黑一团。谷山推开通往后院的小门,闪了进来,穿过一个庭院,往前找去。

宅子的夹廊里有亮光移来。谷山急忙藏身,往夹廊深处看去。一个驼背老人挑着灯笼,沿着夹廊走来。谷山眼睛一亮:“龙大爷?”

挑灯笼的老头闻声站停,低声喝问:“谁在这儿?”

谷山看看四下无人,从暗处走了出来道:“龙大爷,我是谷山啊!”龙大爷一惊:“谷……谷大人……你怎么上这儿来了?”谷山道:“宅子里就您一人么?”

龙大爷点点头:“没别人。”

谷山道:“您这是在护宅?”龙大爷道:“这是县衙派下的差事。”谷山道:“那门外的巡兵,他们也是在护宅?”龙大爷道:“这事我就不知道了。谷县丞,你是怎么进来的?”谷山道:“从后院的墙上爬进来的。”

龙大爷道:“你这是在找死啊!要是被官兵见着了,那是一点活路都没了!”

“龙大爷,我进宅子来,就是为了来见见您!八年前,咱们钱塘的那场大飓风您还记得么?那时候您是巡堤工,整天在海塘上巡查险情,您最知道哪儿会决堤,哪儿不会决堤,是这样么?”

“没错,哪处堤石开了缝,哪儿有了白蚁,我都知道。”

“那我问您,那天海塘开了那么大一个口子,真的是被海浪给撕开的么?”

龙大爷叹息一声:“谷县丞,事情已经过去八年,我都不记得了,真的不记得了。”

谷山一把抓住老人的双肩,急道:“老人家,正是那个口子,让我和杜县令都担当了失察之罪,被发往宁古塔终身为奴!我今晚来找您,就是想知道,那天晚上的海塘,究竟是怎么决口的?”

龙大爷执拗地摇摇头:“谷县丞,我真的什么都不能说啊!我要是把真情给说出来,那就没命了,不光我没命,我家老婆子也没命了!你饶过我吧。”

谷山道:“您这么说,我就明白了,那海塘不是被飓风给撕开的,而是有人掘开的!”

“我可没这么说!求求你,别再追查这件事,你既然从宁古塔回来了,那就好好活几年吧!”龙大爷道。

前院的门打开,闪起一片火把的光亮,一队巡兵走来。

龙大爷道:“今晚上是当年亲手将你送下大狱的洪把总巡夜,快走!”谷山急道:“老人家,我还会来找您!”火把的光亮越来越近,谷山跳出廊窗,向院楼跑去。

洪把总领着士兵跑来,喝问:“龙老头!有动静么?”

龙大爷嗫嚅:“没……没!”

洪把总重重抽了龙大爷一耳光:“有人看见一个男人跳进了宅墙,你在这儿巡夜,不会没见着!”

这时内院传来瓦罐落地的响声。洪把总一摆手:“谷山就在宅子里!快搜!”士兵们向着内院拥去。

谷山靠在内院厨房的柜子前,门外传来军靴的跑动声,一会儿又渐渐远去。谷山踅到后门,轻轻将门拉开,闪了出去,四下寻找出路。

士兵的搜查声越来越近。谷山闪到楼梯底下,顶起一块梯板,爬了上去,重又将梯板合上。

屋内漆黑一团,上了楼梯的谷山轻轻地推开一道门缝,踅了进来。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可见满屋子都叠满了一口口大木箱。谷山跑到长窗前,推开一道窗缝往下望去。下面的围墙外,是城河。墙角立着一只大花瓶,谷山捧起花瓶轻轻打开一扇窗,将花瓶朝河里扔了出去。河面上一声大响。

洪把总听见东西落河的声音,急声道:“他跳河了!快,沿着河道搜!”洪把总领着士兵朝门外奔去。楼下恢复了寂静。谷山靠着墙坐了下来。忽然看见对面墙边叠着的一口口大木箱,眼皮突然一跳。每口木箱上都贴着封条,封条上印着“户部库银”的字样!

他站起,走近木箱,将一口箱子打开。满满一箱官锭!又打开一箱,也是银锭满箱!原来这宅子里藏着户部的库银!他们守着的就是这些银子!谷山又合上箱盖,重又将封条贴好,听了听外头的动静,踅出门去,从梁诗正老宅夹廊墙角闪了出来,在黑暗中向前摸去。谷山轻手轻脚地朝前面的一簇灯光跑去。

龙大爷在给屋内灯笼换烛,听见身后门声轻轻一响,龙大爷回头:“你怎么又来了?他们还没走远呢!再说八年前的那桩事,你就别问了,我真的啥都没看见。”

谷山道:“龙大爷,我这会儿来找您,不是问八年前的那桩事,是想问问内院小楼上那些银子的来历。”龙大爷吃惊:“银子?内院的小楼上有银子?”谷山道:“那儿搁着几十箱银子,都是户部的库银。您真的不知道?”

龙大爷道:“真不知道!我来这幢老宅子的时候,楼梯口就已加了门,上了锁,没见谁上楼去过。不该我知道的事,谁都不会告诉我。谷县丞,命比银子要紧,快走吧,要是让洪把总遇上……”

突然门猛地推开,洪把总带了一群士兵冲了进来,刀枪紧逼着谷山。洪把总道:“没想到,这个蟊贼竟然是你谷山!弟兄们,把他拿下!”士兵一拥而上,谷山拎着一条长凳跳上桌,横扫过去,几个士兵闪过,挺着刀矛左劈右刺。小屋里,顿时打成一团。

谷山不敌众士兵,被擒住。士兵用铁链子锁住谷山的手脚,拖着出了小屋,咣咣啷啷地押走。谷山背着的包袱被扒下,扔在牢中天井墙角。几个狱卒摁住谷山,牢头娄大鼠从水桶里提起长鞭,冷笑着走了过来。

谷山从怀里摸出小盒,将小放生寄养在他这儿的雏鸟从盒里捧出,双手往空中一托:“去吧。”雏鸟从谷山掌中飞起,飞上屋顶,吱吱地叫着。他收回目光:“动手吧!”狱卒拥上,将谷山的棉袄和内衣撕下,对着他的膝窝重踢一脚,谷山跪倒。

突然,娄大鼠和狱卒们全都大吃一惊,怔怔地站着不动了。谷山的胸前背后上,布满了陈年的累累伤痕!这些伤痕重重叠叠地交错着、拱隆着,像一块风化了的岩石,完全看不出是人的皮肉!谷山用两只拳头支着地,从地上站起,缓缓回过脸来。他的两只通红的眼睛布满着谁也没有见过的狠鸷、倔强、愤怒与逼人的杀气!暴声道:“打吧!快打吧!”

娄大鼠抡起鞭子,对着谷山重重抽下,狱卒操棍也重重抽来。鞭子和棍子的呼啸声中,裸着上身的谷山被抽得满地打滚。谷山后背上的累累伤疤被打裂,渗出一道道鲜血。谷山喃声:“痛快……痛快……痛快……”靴子、棍子抽打得更狠。谷山昏死过去。狱卒拎来井水,对着谷山冲下。谷山醒来,又被鞭子棍子抽打得死了过去。

牢门打开,谷山被狠狠拖了进来,扔在草堆里。哗啦一声响,铁门又锁上,狱卒离去。石墙边,一个满脸伤痕的男人抬起了头,这人是万春渠。万春渠爬到谷山身边,将他的身子扳了过来,抬手抹去脸上的血,突然惊呆,失声:“谷山?你到底跟谁结下了这么大的仇,娄大鼠这么狠着手打你?”谷山的眼睛只留着一道细缝:“春渠,说说你自己吧,你是怎么进来的?”万春渠道:“你知道,万箩墩是我家的祖产,不久前,宋府管家李堂带了家丁赶来,说是用宋府在城里的五间店面来换万箩墩的几十亩粮田,我被逼无奈,一时昏了头,竟然在换田契书上画了押。过了不久,李堂又来了,说是那五间店面压根就没用来换田,派家丁硬是夺了回去!”

谷山道:“不是有……有契书为凭么?”

万春渠道:“我也这么说,可把契书一拿出来,我傻眼了!纸上一个字都找不见,全都是白纸,上头没一丁点字迹!我去宋府讨说法,被挡着不让进门,就和他们打了一架,然后就被扔进大牢了。我万春渠活得太冤,被人骗了,还不知道怎么骗的,你说我还活着干吗呢?”

他的脑袋对着石墙一下一下地撞起来。

谷山支起身,一把抓住万春渠的胳膊:“想想我谷山,还有杜霄县令,我们俩受的冤,比你还大,我俩撞死了么?没有。春渠,我们都得好好活下去!”

谷山的囚痛在牢里又犯了几次,痛得冷汗如雨,脊梁靠在牢房石墙上,一下一下地重重撞击。每次痛到大喊时,为他缓解囚痛的都是娄大鼠和他的鞭子,娄大鼠下鞭如雨,谷山直到皮开肉绽,内里的灼痛才能稍稍减轻。

谷山做梦也没想到,后来在钱塘大牢里居然见到了昔日国子监的同窗——户部主事石有林。

当天谷山披着铁镣,提着一桶水,正冲洗着牢房天井污秽不堪的地面。两个狱卒坐在一旁的小桌上边猜拳行令边喝着烧刀子。到了给犯人喂食的时辰,娄大鼠喊道:“姓谷的!到喂狗食的时辰了,端桶去!”谷山拎起食桶,拿着勺子,往牢房走去。

谷山往递出牢栅的一只只瓦盆子里舀上一勺馊食。取了食的犯人们个个狼吞虎咽。谷山皱眉,一间间分食。一间牢房里,没有瓦盆子递出来,谷山望进去。坐在草堆里的是那两个被抓进来的宋主事和石主事!谷山道:“二位,把瓦盆递出来!”

两个司官闭着眼不理。谷山劝道:“二位凑合着吃吧,别跟自己过不去。”两主事睁开眼,看着谷山。长着长胡子的石主事突然觉得谷山面熟,仔细地回想着。谷山等着瓦盆递出来。石主事道:“你是谷山?”

谷山笑了笑:“我早认出你来了,你不是石有林么?”石主事惊喜:“谷山!能在这儿遇上你,真是天意!没想到,你还认得出我来!”谷山道:“当年在国子监一块念书的时候,我们俩在一个屋里住了半年,能不认得么?对了,你们怎么在这儿?”

石主事道:“谷山你别多问了,有办法把咱们两人弄出去么?”谷山道:“他是谁?”石主事道:“户部宋主事!”

谷山道:“把瓦盆给我。”两人急忙把瓦盆递出。谷山给瓦盆里舀上食,低声道:“石有林,你说实话,你们俩到底出了什么事?”

石主事一把抓住谷山的手,目光急切:“谷山,你听我说,梁诗正大人在钱塘遭到陷害,咱们得出去救他!”谷山震惊:“莫非你们是为了梁诗正的九十万两水利银来的?”

宋主事道:“正是!梁大人发现户部银库的出银记录消失了,就派我们俩前来查看银两的下落,没想到,刚到钱塘,还没查验银两,汪子复就诬蔑我俩是劫匪,意欲打劫银库,把我俩送进了牢里!”

谷山道:“我也去过梁诗正的老宅,也是在那儿被抓的!”宋主事道:“这么说,咱们都掉进了他们的陷阱!”谷山道:“要救梁大人,得有证据!”

石主事道:“他们伪造了梁大人的一封亲笔信,单凭字迹看,此信确是梁大人所写,可是,梁大人在写亲笔书信之时,加盖的印章必是落在签名的那个‘正’字上,若稍有偏差,都得重写。而这封信的印章落下之处,却是落偏了。谷山,你得想办法把我们俩弄出去!要不然,梁大人他……”话还没说完,谷山就被突然蹿出的娄大鼠当头狠狠一棍抽晕了过去。当天娄大鼠就让四个狱卒拖着被打昏过去的谷山,从门里拖出来,扶着将他摁在天井的一块大门板上,把他的两只手掌死死地抬起。

娄大鼠嘴里咬着两枚长长的铁钉,手里拿着锤子,取下一枚钉,对着谷山的左手掌狠狠地钉了进去。手掌上鲜血迸出!又一枚钉子钉进了谷山的右手掌,鲜血滋了娄大鼠一脸。娄大鼠骂着,对着谷山的脑袋重重打出一拳。刚痛醒的谷山又昏了过去!

梁诗正派去的两位户部主事,迟迟没有书信传回,梁诗正心中隐隐不安,铺下纸砚,伏案疾书:“唐中丞大鉴:今年三月户部发往钱塘水利银九十万两,按规出库,运往彼地。而养仲近日查库之时,意外发现银册之中竟无此银出库记录。不知该银是否安然运抵钱塘银库,甚为牵挂。为万全计,养仲派宋、石二位主事前往钱塘查问。今养仲将此事密告中丞,若二主事遇有不便,望中丞相助。梁诗正拜上。”写完他从抽屉中取出一枚小小的腰形印章,蘸了印泥,按自己盖印的习惯在“正”字上端端正正地盖了上去。在信封上写上“浙江巡抚唐思训大人亲启”。又想了想,往信封的左角又添了“急”字。

但是梁诗正派出的这两名主事,没有等到唐思训看到密信,就被铁箭飞和宋府大管家李堂设计,死在了钱塘大牢中。

寸土堂中,李堂来给铁箭飞送了一封密信,是一封伪造的梁诗正亲笔信,是铁箭飞的岳父宋五楼找人按梁诗正亲笔手札仿造的,李堂专程去苏州找了一位仿造宋元名画的丹青高手,亲自操刀。从此人手底下出来的活,别说是一封信,就是仿绘的《清明上河图》也没人能看出一点破绽来。有了这件东西,梁诗正就是长了十张嘴也有口难辩!

那两名户部主事的事情,铁箭飞则给了李堂一个建议:梁诗正既然将这两人派往钱塘,他在审讯之时不会不说,都察院也定会派人去钱塘寻找这两个人的下落。只有让他们死,戏才演得下去。不过,死有多种死法,一定要死得合情合理,让人抓不到把柄。等到都察院派司官追查起来,就让汪子复告诉他们,这两个劫匪不知为何自杀在牢里。都察院司官定会如此推想:这二人是梁诗正派来的心腹,因知道梁案瞒不过去,知道必死无疑,不得不自寻短见。这事,只有这么做,才能天衣无缝。

铁箭飞又让李堂回到钱塘之后,准备好腊梅水,这件事情,马虎不得,他会派人去钱塘亲办。

一切都准备妥当之后,东风已备,现在是时候去把梁诗正这个案子的火芯子点了。铁箭飞沉吟片刻,叫了等在门外的浙江按察佥事马旗门进来。

一个四十来岁、瘦个子、高颧骨的官员躬着身子走进了寸土堂的密室,一对眼窝深陷如洞,长着一张人见人畏的脸,他便是浙江按察佥事马旗门。马旗门道:“铁公子,我来京城已经数日了,多谢铁公子把我马旗门引见给讷中堂!今天我是来登门道谢的!”

铁箭飞道:“马大人,你好不容易来一趟京城,我想有件事想托你办。”马旗门道:“马某若是没猜错,铁公子的这事,不光烫口,还烫手。”

铁箭飞道:“这世上,不烫手的事,算不了大事。我想请你去见我父亲一趟,将一件绝密之事告知于他。不瞒你说,我父亲姓铁,对自己的儿子不光有铁脸,还有铁门,更有铁规。所以我不便开口的事,就烦请马大人了。”

马旗门领命之后,来到铁府。临窗旁,摆着一张低矮的小板桌,桌上摆着一大碗老粗叶茶,穿着一身便袍的铁弓南在后院磨坊独自喝着茶。马旗门坐在一旁椅子上。

“下官早就听人说,铁大人府上不设客厅,见客有两处,一处是书房,一处是磨坊,今日可是亲眼见着了!”马旗门道。

铁弓南道:“人只有在磨坊,才知道如何为官。要把官做好,就得像驴子拉磨似的,兢兢业业,老老实实,埋头苦干。所以,这间磨坊,既是本大人的见客之处,也是自个儿闭门思过的地方。”

“还有一条,铁大人在磨坊见客,是想让来客明白,不该说的话不能说,不该求的事不能求,要不然,人就连牲口都不如了。”马旗门道。

铁弓南道:“既然知道,马大人就有事说事,无事走人。”马旗门笑了笑:“铁大人,我来找您,是想告诉您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儿!”

铁弓南冷笑一声:“你马大人有件惊天动地的事?玩吧你!”“户部侍郎梁诗正侵贪了浙江的九十万两水利银,您会信么?”马旗门道。

铁弓南道:“当我是傻子?”马旗门道:“不敢!下官是按察使,伺候着的就是一个‘法’字,敢在铁大人跟前说些无证无据的话么?”铁弓南道:“有证据?”马旗门道:“有!您要是不信,可亲自去趟户部银库,查一查那笔运往浙江钱塘的水利银有没有记在出库账册上。这笔不在账上的银子如今就藏在梁大人在钱塘的老宅子里!”

铁弓南眉头一紧:“证据何在?”

马旗门从袖中取出一沓纸,轻轻放在铁弓南面前。铁弓南沉默,盯视着马旗门的脸,像是要看透脸皮底下的骨头。

突然,铁弓南感觉到什么,回脸朝窗外看去。

窗沿下,站着正在听房的房杠。

一夜未睡的铁弓南却精神特别好,洗完脸将手巾不慌不忙地挂上,从小肚子手里接过梳子,梳了梳辫子,对着镜子看了一会儿自己的脸,用剪子剪了鼻毛。

小肚子站在一旁:“老爷,今儿个您有喜事?”铁弓南将剪子一扔:“备车!”

铁弓南匆匆走出大门。一辆马车已停在门前等待,侍卫打着车帘。铁弓南向车门走去,突然想起什么,回脸看着站在身后相送的房杠。

铁弓南道:“房杠,小肚子说了多回了,你有听房的毛病?”房杠道:“老爷,您不是吩咐过,府上的事,事无巨细,让我都留意点儿么?”铁弓南气愤道:“我花钱雇的是管家,不是花钱找个听房的三耳朵!”

房杠道:“老爷,房杠我只怕在府上稍有差错,误了您的大事,所以就多长了个心眼。”铁弓南道:“怕是多长了个贼眼吧?你结完账就打铺盖滚吧!”房杠道:“老爷!”

铁弓南不再理会,上了马车,重重关上车门。

早晨铁箭飞也巧合地回到了铁府,目送铁弓南的马车离去,看到房杠阴沉的脸,拍了一下房杠的肩膀,道:“房杠,我父亲不喜欢三耳朵,可我喜欢三只手。若是你还想吃铁家的饭,来寸土堂找我!”

房杠回头,看见铁箭飞抱着胳膊,站在照墙的阴影里。

铁弓南的马车停在神武门宫门外坪场,张廷玉从宫门出来,走向等候着的轿子,猛见铁弓南站在面前,吓了一跳。

“张中堂,我在此等候,是想告诉您,在咱们身边又出了件大事!”铁弓南一脸正色。张廷玉的脸色紧张起来:“不会是……又出了个裕善吧?”铁弓南从袖中取出一卷纸,递给张廷玉。张廷玉接过,飞快地翻看了一下,抬起脸:“梁诗正侵贪九十万两水利银子,会么?”

铁弓南道:“我去了银库,没找到那笔银子的出库记录!要是我告诉您,这九十万两银子眼下在哪,您定然会吓一跳。”张廷玉道:“在哪?”铁弓南道:“全躺在梁诗正的钱塘老宅里!”

张廷玉道:“你有证据?”铁弓南道:“浙江按察佥事马旗门亲口告知此事,不会有错!而且,当地知县汪子复就是奉了梁诗正的亲笔密信,才帮着他将银子秘密运进梁宅的!”张廷玉道:“那他这封密信,有下落么?”

铁弓南指了指张廷玉手中的纸卷:“就在您手中!”张廷玉颤着手,重将纸卷打开看了一会儿,脸色变得惨白。铁弓南道:“张中堂,这几片纸,不会吓着了您吧?”

张廷玉急忙摆手,发出一声冷笑:“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没想到他梁诗正也会干出这等杀头之事来!”

铁弓南道:“张中堂,这儿说话不方便,请上马车,我还有话说!”

张廷玉坐在马车软椅上,急等着铁弓南开口。铁弓南抱拳:“拜托张中堂将此证据亲手交给皇上!”张廷玉道:“铁大人,你为何不拿着这些证据,像上回扳倒裕善那样,自己去见皇上?”

“外界都在传,我铁弓南和梁诗正素有不和,若这些证据是从我手中交出去,难免会有风言风语、节外生枝。”铁弓南道。

张廷玉道:“那你为何不交给刘统勋呢?”铁弓南道:“刘统勋与梁诗正是什么关系,你不会不知吧?”

“可你不会不知,梁诗正是我的弟子,这么重大的事你托我去办,放心么?”张廷玉道。

“宫里自从出了那几桩大案,皇上就指望着军机处能处变不乱,像像样样做个大秤砣子,想必您老定当会尽心尽职!”铁弓南道。

张廷玉一抬手:“不多说了,我这就去见皇上!”

乾隆在东暖阁听了张廷玉的陈词之后,“咣”的一声,将一只珐琅彩的茶碗摔得粉碎,取过榻案上的纸片,拍打着:“上头写着的,都属实么?”

张廷玉道:“铁弓南亲自在户部银库查证,证人证词都经得起三法司会审。而且,这九十万两水利银,并未运至银库,全都藏进了梁诗正的老宅。出库之银未曾造册,而银子全都运至私宅,就凭这两条,此案就已铁证如山。皇上!朝廷拨下的这九十万两水利银,是用来修筑钱塘海塘的,而修海塘是为了保住浙江最大的一块丰饶粮田!梁诗正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侵贪这笔银两,就是在夺我大清粮田!其害尤烈,须得速办!”

乾隆脸上泛起一层既憎恶又伤感的暗影:“朕要立个规矩,凡祸害大清粮田者,无论是谁,一律严办、速办,不得有半点拖延!哪怕只是一只鸡,也要用牛刀杀!张六德,朕有旨!”

候在一旁的张六德应声:“奴才在!”

乾隆道:“准张廷玉奏,即刻缉拿梁诗正,交刑部议审,并传朕刚才的这番话!”张六德道:“奴才这就告知内务府拟旨!”

披挂着大铁链子的马拉囚车押上梁诗正的时候,北京城上空纷纷扬扬飘起了雪花。各种市井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雪朵硕大。空旷的街面,一条孤独的老人身影紧裹在一件棉披风里,拄着一根拐杖,站立着风雪中,整个人像是在等待着一种悲壮的吞噬。他是刘统勋。

刑部大狱门外大街,尖峭的寒风刮得雪片在半空团团打转。

浑身是雪的刘统勋站在路心,口里哈着重重的白气。囚车在刘统勋面前停住,押车的刑部司官认出了刘统勋,行礼:“刘大人何故在此?”

刘统勋道:“囚车里押着的是梁诗正么?”刑部司官道:“没错,正送往刑部大狱!刘大人在刑部大狱门前拦车,有皇上的手谕么?”刘统勋道:“梁诗正与我同院为官,他下了狱,我不能置之不问,故此前来见他一面,问他一句话。”

刑部司官道:“那好吧,刘大人问完了话,立即走人。”捕兵将盖在车上的桐油大布掀起,笼里蹲着一个人,刘统勋探望笼内,吃了一惊。梁诗正苍白如雪的脸像是死了一般,只有两只眼窝还有些生气,闪着柔绵的光亮,圆圆的额头如同一块岩石,脖子上已多了一副厚厚的木枷,一根粗实的大辫落在枷板上,像是一堆黑土。

镣声一响,梁诗正抓住笼栅:“刘大人?”刘统勋的声音发颤:“梁诗正,你还知道我是刘大人?你听着,我前来拦车,只是要听你说一句话,你能如实回答么?”梁诗正道:“能!”

刘统勋道:“我问你,你真是贪官么?”梁诗正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您竟然也犯了糊涂,连自己最信赖的人是清官还是贪官都分不清!我梁诗正不光是个清官,而且一清见底!”刘统勋道:“既然如此,你能洗刷自己么?”

梁诗正看向笼外的一片片飞雪:“刘大人,上苍降下这漫天大雪,是因为老天爷不忍看到人世间的污浊,要还它一个清白!”

刘统勋的嘴唇哆嗦了一会儿:“我听明白你的意思了……”押车司官大声道:“押走!”刘统勋道:“等一等!”囚车停下。刘统勋走近囚车,抓住梁诗正的手:“张廷玉让我跟你说一句话:罐子破了,也别破罐子破摔!”

梁诗正眼里闪起泪花:“记住了!我会好好活下去,为自己洗刷冤屈!刘大人,您也多多保重!”

桐油大布哗的一声盖下,车轮转动,雪浆溅起。刘统勋站在深夜的大雪中,眼里含着泪水。

刘统勋望着隆隆驶向刑部大狱的囚车,心里有了一种自己被轮子轧过身躯的痛感。他无法相信梁诗正会是贪官,也无法不相信梁诗正不是贪官。让他万般揪心的是,他根本就不知道这种痛感还会延迟多久、还会有多少“贪官”会突然冒出来……

脸色沉重的刘统勋跟着张六德疾步进了养心殿东暖阁,施礼。乾隆坐在炕前和孝贤皇后说着话,孝贤见刘统勋进来,退到屏后。

刘统勋道:“启禀皇上!微臣刚从都察院赶来。”乾隆打断刘统勋的话:“先不说都察院的事!听说,昨晚上你冒着大雪拦下了梁诗正的囚车,有这事么?”

刘统勋道:“有!微臣要对案情细究之后才能回皇上的话!”

乾隆道:“那好吧!你听着,从今日起你暂时不要去户部了,待在都察院,朕给你十日时间,将梁案审理出来,让三法司尽快议处。”

刘统勋道:“皇上,此案的发生地在浙江钱塘,若要查清查明查实,恐怕不能操之过急。”

乾隆道:“朕如今最揪心的,就是粮田之事。张廷玉说得好,侵贪水利银就是在害粮田!对于如此祸害大清国粮田、顶风作案的罪臣,朕要斩立决!不要多说了,照办吧!”

刘统勋的目光痛苦而焦虑:“臣……遵旨!”

屏风后面,孝贤皇后听着,脸色不安地轻叹了口气。

刘统勋来到都察院,与孙嘉淦商议之后,派两个都察院司官前去钱塘,沿途驿站都按八百里加急派给马匹,三天就能到钱塘,潜入到梁诗正的老宅去,亲眼看一看那笔银子是否真的在那儿藏着。

虽然刘统勋人没在户部,他的一举一动却都落在户部侯祖本的眼睛里。都察院的两个司官人还没离开京城,侯祖本就已经到了寸土堂,跟铁箭飞汇报了情况。铁箭飞掏出一张银票,给了侯祖本,让他转交给冯三鞭,让冯三鞭在对梁诗正动刑的时候,下手要狠。动刑之后,要让梁诗正有口难开、有手难写,不能让他有喊冤的机会。

侯祖本收了银票,匆匆告辞。

寸土堂里还毕恭毕敬地站着一个人——房杠。铁箭飞抬起眼,看了一眼站在面前的房杠:“看来,你还是恋栈的。我留下你了,从今日起,你就是寸土堂的大管家。”

房杠感激道:“房杠不才,能为铁公子鞍前马后伺候着,就是天大的福分。”铁箭飞一笑:“你不才么?不不,你太有才了!把你的衣襟解开。”房杠一愣。

铁箭飞脸色一沉:“莫非要让我动手?”房杠迟疑了一下,将衣襟上的大襻扣一个个解开,露出内衣。铁箭飞道:“把内衣脱了。”

房杠迟疑,咬咬牙,将内衣脱去,竟然露出了插在腰里的一把折扇、两杆火铳、四支飞镖和一支缠腰软剑!铁箭飞站起,绕着房杠看着他腰间的“家伙”,嘿嘿地笑起来。房杠浑身一棱棱结实的肌肉鼓起。

铁箭飞重又坐回椅子,架起二郎腿,笑道:“房杠,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来历么?在来铁府当我父亲的管家之前,你做过镖局的镖师,还当过两位王爷的贴身保镖,还在健锐营做过一年的教习,端的一身好武功,而且杀起人来从不眨眼。那年轰动京城的铸银局焚尸案和盐局九尸案,都是你的大作。”

房杠脸色变得像死人一般惨白,双目中突然露出从未让人见过的狠鸷凶光,一股杀气咄咄逼人,沉声道:“铁公子是怎么知道这些的?”铁箭飞道:“你有你的眼力,我有我的眼线,不必多问。”房杠道:“公子既然知道了我房杠的来历,那就让您见笑了!”

铁箭飞道:“见了这一把折扇、两杆火铳、四支飞镖,外加一支缠腰柳剑,世上还有人笑得起来么?——把衣服穿上吧。我之所以让你来当寸土堂的大管家,是因为我信得过你。你来铁府这几年,你的一举一动全在我的眼里。”

“房杠能得公子如此厚爱,定当以身效命!”房杠抱拳。

铁箭飞道:“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你听好,立即动身去浙江钱塘,帮我办一件事。去县衙大牢见两个户部主事,将他们杀了,而且要让人看出是畏罪自杀。”

房杠道:“明白!”铁箭飞取出两张造像:“这是他们俩的造像,你带上。”房杠看了一眼造像,抬起脸:“不用。”

铁箭飞道:“很好!记住一条,到钱塘后,去宋府见一下我的岳父,把事情告诉他,若是他有何事吩咐你办,照办就行!”房杠道:“我立马就动身去钱塘!” zpHIjqNLXqCzcIEWwAGb6Tl772uwCsJHTKdXlq6jR3eYL3rolbkx1nfYkUgrFc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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