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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诸城县空仓验皇粮 紫禁城金殿验田鸟

公元一七四五年,乾隆王朝进入了改元后的第十个年头。

这一年入秋后的第三天,于山东诸城来说,注定是一个无比诡异、充满死亡气息和某种神秘暗示的日子。

天还未曾透光,诸城紧闭的城门就被涂抹上了一层带血色的曙色。据守城门的士兵事后回忆,这块红得黏稠稠的红光竟然还散发着一股刺鼻的腥味。城外,大块乌云紧贴着远方低矮的地平线滚滚流动。突然间,寂静中响起“啊、啊”的几声凄厉鸟叫。两只黑鸟凌空掠过。很快,一切又归于安宁。可是只一会儿,同样的鸟叫声又骤然响起,此起彼伏,渐渐响成一片,扎耳的鸟叫声夹带着巨大的扑翼声,像山崩一般扑向这座黎明中的城池。

先前在地平线上出现的并不是乌云,而是乌鸦!乌鸦满天!一群接一群地撞向城门,发出血肉与骨骼被撕裂的响声。很快,城门上便被层层叠叠地泼上了一团团殷红的鸟血,地上鸟尸积叠如山!

最后一只乌鸦飞走的时候,天地都静了下来,天也亮透了。守城的士兵执着兵器,一点点地推开城门,却惊愕地看到,在城外的乡路上,又来了一片比乌鸦更密集、更可怕的黑影。这黑影从四面八方朝诸城方向拥来。士兵很快便看清,拥来的竟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灾民,每个人的手中都托举着一只粗陶大碗!

此时,山东清吏司郎中纪衡业领着诸城一批衙官策马驰出城门。在他的身后泥道上,士兵们扛着一架架拒马匆匆设下路障。

纪衡业对着拥来的饥民大声道:“都听好了!今年山东缺粮,本大人已如实禀报朝廷,等赈粮运到,即刻就办粥厂!谁要是胆敢破城而入,打劫仓粮,这就是下场——!”

几十个士兵举起手中的竹竿,竿顶挑着一只只血肉模糊的乌鸦。血淋淋的场面并没能阻止举着碗的灾民们像潮水般地继续拥来。士兵们拔刀挺戈,列着队,向灾民顶去。

刀戈与饭碗相距越来越近。一声碗裂,瓷片四溅!满天飞起雪花般的碎瓷!剑拔弩张之际,“咴……”一声长长的马嘶,木头车轮碾动干土“吱吱扭扭”地响,一辆满是尘土的布篷马车缓缓驶来。

灾民中有人大喊一声:“刘大人来了!”

双方对峙的人群停下来,凝视马车碾着满地碗片在架起的刀戈下穿行。四十六岁的原内阁大学士刘统勋,拄一根拐杖瘸着腿从马车里探出来,暌别十年,他那张硬朗奇崛的脸庞显得消瘦多了,戴着一顶大结籽瓜皮帽,穿着一身粗布长衫,目光更为深邃。赶马车的是他二十三岁的义女琴衣。

一滴鸟血落在刘统勋的额头上。刘统勋抹了下血,抬眼看向头顶上一长排高挑着的鸟尸。刘统勋目光痛楚地道:“古人说,庙刀滴血、营旗自焚、鸟撞城门,都是灾祸之兆!各位大人,放下你们手中的刀剑,就在这儿把粥厂先盖起来吧,等赈粮一到,就能埋锅煮粥了。”

纪衡业感到为难,道:“刘大人,赈粮恐怕三天五天运不到诸城!”

“据我所知,诸城有粮栈二十七家,先向每家各借粮十石,那就是二百七十石。有了这些粮,眼下之难想必就能扛一阵子了。”刘统勋道。

纪衡业何尝不想借粮,只是今年山东大灾,粮栈就算有粮,任是天王老子到此,也不肯心甘情愿外借。心里如此想,却也不想在刘统勋面前丢了父母官的颜面,正不知如何开口,面上露出难色。

“不好借那就买吧。”刘统勋道。

纪衡业上前,压低声音:“刘大人或许不知,诸城藩库早就捉襟见肘。”

刘统勋解下自己腰间的一枚铜印扔给纪衡业,“纪大人别说了,带上这个去买粮吧。我刘家有祖传老屋三进、水田三十九亩,外加四条耕牛、五头驴子,一块儿拢拢,作个价,就算是买粮之银吧。”

纪衡业神色凝重:“刘大人!您这么做,不就上无片瓦、下无寸地了么?您曾贵为朝廷一品大臣,不能沦为乞丐!这买粮的钱,我下令诸城的文武官员自掏腰包捐了!”

刘统勋道:“大灾之下,父母官要更体恤百姓,先把粥厂盖起来吧!好生安顿这些灾民吧!”

刘统勋乘着马车离开城门,行进在干燥的乡间荒道上。

太阳在云层里翻滚。土路两边,行走着一群群饥民;到处是饿殍、新坟和披麻戴孝的人。泥道上,饥民涌动,拖儿带女,哀哭声声。

琴衣道:“父亲,您说,鸟撞城门是灾祸之兆。这么说来,更大的灾祸还在后头?”

刘统勋道:“是啊,我担心的就是这个。诸城遇灾,鸟撞城门,倘若大清国各地都闹了灾,那么,撞的就不是城门,而是宫门了!”

深夜,刘统勋在书房沉思。突然,“哐啷”一声大响,书房的窗户被大风吹开,书桌上的烛台被风吹熄。刘统勋关上窗,取过火石击打出火星,将烛苗点亮,又打开水盂盖子,取过一只弯柄小铜勺,舀起了一勺清水,倒入砚台。一柄大墨在砚面上沙沙地研磨。

曾经在乾隆元年为守护“天下粮仓”立下过汗马功劳的内阁大学士刘统勋,因病还乡已有三年。然而,让他绝对没有想到的是,他此时在书案上舀起的一勺清水,将会在大清国掀起滔天巨浪。

一砚浓墨磨成,刘统勋取过一杆紫毫,掭饱了墨,犹豫片刻,在信笺上疾书起来。

大雨瓢泼夜,紫禁城在交加的雷电中时明时灭。殿前大铜狮的两只环眼在闪电中仿佛突然睁开!

猛然间,传来城门护军参领的传令声:“合符已验,打开宫门!”一列马队从宫内疾驰而来,马蹄声震得砖面发颤。

值夜的护军们急忙打开宫门的虎头铜锁,将横插着的大门杠子抬了下来,沉重的宫门轰轰隆隆地打开。一列又一列穿着黑色箭衣、披着猩红披风的禁卫军个个脸色如铁,策马驰出宫门,顶着大雨而去。

四十五岁的领侍卫内大臣兼兵部尚书讷亲骑在马上,穿着一品麒麟补服,身披桐油雨衣,一张令人生畏的大脸盘凝重得像块铁板,而目光中却透着一团柔绵的和气。与讷亲并辔站立的是刑部尚书孙嘉淦,着一品仙鹤补服,五十六岁,身板干瘦如石,双目奇大,目光咄咄逼人。

两人骑在马上默不作声,看着禁卫军一队队驰远。孙嘉淦转脸道:“讷中堂,皇上今晚上虽然没有明说,可意思还是听出来了,派禁卫军到各省办这趟密差,只能是你知我知,绝不可泄露了半点风声。”

讷亲笑了一下:“按理说,查验全国粮田一年之丰歉,该是户部的事,可这回,皇上不单把你这位刑部尚书用上了,还用上了我这个领侍卫内大臣,动用了禁卫军,看来,皇上是在提防有可能出现的乱局。”

孙嘉淦微微点头:“‘乱局’二字,是皇上想说而没说出口的话,你给说出来了。乾隆元年在乾清宫称验黄河水,验出了天下大旱,紧接着就将大清的粮仓来了个兜底翻,震动了朝野。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等你的禁卫军从各省捕捉田鸟回来,兜底翻的,或许不光是粮仓,而是粮田;受震动的,或许也不光是朝野,而是天下。”

讷亲叹了一口气,说道:“我还真担心刘统勋献上的田鸟验粮计,会烧香引出鬼。大清国太平了这么几年,来之不易。”说着他转头一拉缰绳,“不过,要是真引出了鬼也不怕。世治用文,世乱用武。你我补服上的一仙鹤、一麒麟,就是镇国重宝。雨大了,回吧!”

“轰隆”一声巨响,又一个霹雳打下,暴雨更加狂肆。讷亲一拨马首,马长嘶一声撒蹄而去,孙嘉淦掉马跟上。

诸城县的小镇里,刘统勋的马车正从狭窄的巷子穿行而出,所经之处,粮行早已被一抢而空,镇子里的绝望死气让刘家父女深感不安。

马车行至镇外农田,说是农田,干裂的土地上却是光秃秃的,一望无际,地里打着小旋风,卷起一股股尘烟。刘统勋取过拐杖,下了马车,瘸着腿向一洼地垄走去。他在地垄里拔起一棵枯秆,皱眉闻了闻道:“淡巴菰。看来,这大片大片的麦子地,都没种粮食,全都种上烟草了。”

琴衣道:“大舅爷来信说,要是再不送粮去,就活不下去了,会不会也是将粮地种上了这种烟草,才闹成这样?”

马车在临清乡村空荡荡的庄子缓缓行走着。整个庄子几乎看不到人,一片死寂。偶尔从街边屋子里传来揪心的哭声,村路上满地是黄白的纸钱。刘统勋越发不安,加快了脚步向大舅家走去。

院子里屋里都没人,锅碗盆瓢都是空的,灶灰也是凉的。此时,从矮墙外传来一片高高低低的哭声。

刘统勋和琴衣疾步走出院子,见是一队发丧的人家,空荡的街上到这会儿才站下几个来送行的街坊。刘统勋低声问旁边一个干瘦的老人:“老人家,这庄子里出什么事了?怎么荒成这般模样?”老人气弱地道:“作孽呀!好多年了,庄里人听说种黄烟能卖大钱,地里就全都改种了黄烟!今年遇上大旱,到处都在闹粮荒,有钱也买不到粮食,镇里年轻点的都逃荒去了,走不了的全都得饿死啊!”刘统勋指着大舅家的矮墙道:“你知道这家人去哪儿了?”

老太太道:“他家的收烟屋子,你去过了吗?”

刘统勋很是诧异,莫非大舅家办起了收烟屋子?他随即问清方位,与琴衣赶往村边运河。运河边一间瓦屋屋面的瓦缝里往外冒着一缕缕烟子。门和窗都紧闭着。一捆捆堆放着的干黄烟在阴燃着,一股一股地冒着蓝幽幽的浓烟,整个屋子全笼罩在烟雾中。刘统勋和琴衣被汹涌的烟雾逼得进不了门,忽然琴衣一把抓住刘统勋的拐杖说:“父亲!快看墙边!”刘统勋透过烟子看去。泥墙边,靠坐着大舅家老老小小六口人!

刘统勋泪流满面,仰天长叹:“大舅啊大舅,你为何要用黄烟将全家人活活熏死啊!我这个大外甥不是给你送粮食来了么!你就不能再等一等么!”

琴衣道:“父亲,您看!”

刘统勋抬起泪脸,回头看去。身后的运河岸边,泊着一条大船,船上堆满烟草。桅顶上,飘着一面三角旗,旗上赫然写着三个字:“寸土堂!”

刘统勋心情沉重地行进在诸城的街道上,到处弥漫着死亡的气息。

燥风将地面上大片大片的纸钱卷上半空。路边水沟旁,倒着一个个饿死的难民。几个尚有一口活气的老人孩子在用碗片刮着门楼前的木柱子,吞吃着刮下的木屑。

刘统勋照例来到医馆扎针。屋里躺满了咽气的饥民,几个还活着的饥民在痛苦地呻吟,满地打滚。医馆老郎中带着两个徒弟,忙着给饥民灌药。

老郎中满头是汗:“刘大人来了?里头稍坐,我一会儿就来给您的腿扎针。”

“不着急,您忙您的。往外抬走的都已经无救了?”刘统勋看着死尸。

老郎中摇头说:“都是吃了泥饼子,肠子给塞住,活活撑死的。”

琴衣从死尸手里掰出半块泥饼子,刘统勋闻了闻,咬了一口,急忙吐出来,皱着眉头问老郎中:“他们吃的泥饼子是哪来的?”

“这些人都是住在土地庙附近的饥民,土地庙里有一个黑泥塘,他们就把麦麸和在黑泥里,烤成泥饼吃,都吃死很多人了!”郎中一边忙着灌药,一边无奈地说道。

刘统勋道:“府志上记载,早在贞观年间,土地庙一带是官家粮仓,筑有十八座大仓廒,后来发了大水,这儿就废了。想必这口山塘就是当年的一口仓廒,没运走的粮食朽烂成了黑土,眼下他们在挖千年前的腐粮在当果腹之物啊!”

琴衣道:“吃了这些泥饼子都得死,咱们得把这事告诉他们。”

老郎中回头看了琴衣一眼:“人饿疯了,就听不进人话了。”

刘统勋思索片刻,在自己的白布内衣上扯下一块布片,用牙咬破手指,在布上写下“刘统勋求”四个血字,将写了血字的布片和泥饼子递给琴衣:“琴衣,你马上去趟县衙驿馆,将这些交给户部郎中,就说是我刘统勋求他,请他尽快派人来土地庙办一间粥厂,只有这个法子才能把这批饥民给救下。对了,你再告诉纪衡业,我在土地庙等着他,要是粥厂迟迟不来,我刘统勋也得吃泥饼子了!”

琴衣用血布将泥饼子一包,往怀里一塞,奔下坡去。

灾情严重得超乎想象,几乎到了“人相食”的地步。户部山东清吏司郎中纪衡业心情异常沉重,他一动不动地坐在“诸城驿馆”的一间客房里,桌上放着刘统勋让琴衣送来的血字布片与泥饼子。一旁的条案上,县衙的几个官员在打着算盘,核对着发放赈粮的数额。

门外,琴衣焦急地站着,等着回话。

县丞从长案前站起,将一张纸双手递给纪衡业,纪衡业仍坐着一动不动:“你只告诉我,再开一个粥厂的余粮,还能挤出来吗?”县丞道:“已无可能。全县开着的六座粥厂,有四座已是存粮告罄,剩下的两座,一两日之后也将无粥可赈。”

纪衡业道:“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在打算盘的县衙主簿从条桌边站起,捧着一个大册子,走到纪衡业跟前:“纪大人,本县的册子记着,诸城官仓尚有二千五百石计三十万斤粮食颗粒未动,下官以为……”

纪衡业眉头一颤,打断了主簿的话:“诸城官仓的这二千五百石粮食,都是皇粮,随时得听任朝廷拨用,一粒都动不了!”

一旁,心已提起的县丞狠狠地瞪了主簿一眼。纪衡业道:“诸城县令去哪了?”县丞道:“池知县好几天没吃一粒粮了,在门外吐酸水呢。”纪衡业道:“把他叫进来!”

客房外院子,一个两眼发青的干瘦老头弓着腰,双手扶墙,不停地反着酸水。听见纪大人差人喊他,一步三晃地走进客房,官袍上挂满了吐出的黏液。

纪衡业看着他泛青的瘦脸道:“池知县,你怎么饿成这样?据我所知,你们县衙在灾前就给每个官员送去了五石救急粮。你身为县令,难道没拿吗?”

“拿了,但一粒未动!纪大人,要在土地庙办粥厂,只有一个办法,把发给官员的五石救急粮都给要回来!”

“啪”的一声,纪衡业重重一拍桌子:“大灾之下,官命如蚁,民命如天!就照池知县说的办!”

池知县老泪纵横,伸出手:“谁带着绳子?”

纪衡业道:“你要绳子干什么?”

“等把发给下属的救急粮都给收上来,我就找棵树,把自己给挂了!免得再让下属们操棍子打死我,犯下死罪。”池知县道。

纪衡业动容,将自己的裤腰带抽了出来,扔到池知县面前:“本部堂成全你,把我的裤带拿走吧!”

池知县捡起裤带,在纪衡业面前哆哆嗦嗦地跪下,摘下大帽子,磕了个头,重又戴上帽子,整整衣冠,直起了腰。手里拿着上吊的裤带,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屋子。

纪衡业没有看他,紧合上眼皮,眼角噙着两颗豆大的泪珠。

京城胡同里,一幢不起眼的小门楼上挂着一块更不起眼的宅匾,上书“寸土堂”三个绿色漆字,看上去像一座典雅精致的书寓。

四个黑衣人牵着马从门里走出,齐齐地翻身上马,静候来人。一个黑衣人快马驰来,在门前勒停,沉声道:“铁公子吩咐,今晚要办的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谁也不准出半点差错!”四个黑衣人取出黑布将半张脸扎住,齐道:“明白!”

与此同时,一辆马车也在京师街面上狂驰着。车篷盖得严严实实。车架挂着一盏“气死风”车灯,灯皮上画着一只葫芦——这是军机处专用马车的标识。

马车越驶越快。车夫道:“大人,到十字街口了,这会儿去哪儿?”车门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往西,去刑场!”

青白色的月光照着一只只站笼和一口口斩墩。几具未收去的犯人尸体裹在草席里,扔在一旁。驶进行刑场的马车在空旷处停下。车窗厚帘悄悄打开一道边缝,探出半张男人的脸,瞅了瞅四周的动静,又放下车帘。

猛然间“突”的一声,一支弩箭从黑暗中射出来,射在了马车的厢板上。显然,这是打招呼的声音。

军机处章京吴大屏手上拿着一个用明黄色绢帕包裹着的小匣子,小心地打开车门,探出身去,对着黑暗低声道:“既然来了,那就请出来吧!”

一匹油亮的大黑马几乎是悄无声息地从站笼背后走了出来。骑在马背上的人是京城二品户部侍郎铁弓南的公子、“寸土堂”堂主铁箭飞,身穿一袭靠身绛衣,手里执着一把弓弩,二十四五岁,长得眉清目秀。

吴大屏道:“为何要在行刑场见面?”

铁箭飞轻笑道:“人只有到了这种地方,才会知道已经没有退路。”

吴大屏一怔,旋即笑起来:“说得好!咱们这票买卖,谁想反悔都来不及了!东西带来了吗?”

铁箭飞将弓弩收回腰间,抬起戴着红皮手套的手,对着身后弱弱地摆了一下。黑衣跟班将一口沉甸甸的包袱扔到吴大屏怀里。吴大屏解开包袱,包里是二十个金锭,他将金锭收起,才把手里的黄绢包袱扔给铁箭飞。铁箭飞打开黄绢,眼睛里闪过一丝喜色。

“吴大屏,你们军机处的马车上都画着一只葫芦,代表军机处的任何事都是机密,你把军机处这么大的机密卖给了我铁箭飞,你还是一只葫芦吗?”

“铁公子的意思是……”

铁箭飞嘴角浮出一丝冷笑:“盗出军机处的密折盒,这可是大清朝开国以来从未有过的事。万一事情暴露,你定会死无全尸。”

吴大屏的脸扭动起来:“那我……连夜就离开京城!”

铁箭飞嘴角浮出一丝冷笑:“你还没长上翅膀,今晚上你出不了北京的五城十六门。要是我没猜错,军机处很快就会有动静了。既然军机处有了动静,那你就不该再有动静了!”

铁箭飞双手一抬,已将双箭弓弩拿在手中,顿时两箭飞出,一支扎在车夫的喉上,一支扎在吴大屏的喉上。铁箭飞道:“拔下弩箭,将人车全都烧了,不留一点痕迹!”黑衣人道:“是!”

马蹄急响,铁箭飞带着盒子策马驰离。

紫禁城中,两盏灯笼引着铁弓南飞快地在宫中长街上奔走。重雷炸响,闪电在撕裂夜空。雷声在天心响个不停。铁弓南竭力让自己定下心来,站在门前等着传唤。

突然,下起了雨。豆大的雨点在地砖儿上摔得啪啪作响。铁弓南用手护着怀里的密折盒,站得一动不动,任凭雨水浇着,一脸等着赴死的横劲。

惊雷声中,养心殿东暖阁熟睡的乾隆猛地惊醒,从炕上坐了起来,额头上渗着冷汗。闪电将他的脸照得惨白。乾隆已三十三岁,大清国皇帝十年阔别,容貌与身形虽无大变,可脸庞上却多了几分沧桑,辫子也似乎更粗更黑,目光也比当年更为内敛和深邃。

小太监田喜趴在一只杌子上半打着瞌睡,见皇上坐起,打了个激灵,急忙垂手起立:“主子爷,您醒了?外头在起风干打雷……”

门声一响,领事老太监张六德匆匆进来。多年不见,如今他已满头白发,拖着一根细细的白辫儿。张六德跪下:“刚才,奴才接闻,说是有大臣揣着十万火急之事要连夜觐见皇上,奴才怕有天大的急事会被耽误,所以就赶来了!奴才该死,把您给惊着了!可这一进门,就见皇上坐在炕上,像是老天爷……”张六德道。

乾隆皱眉道:“像是老天爷也知道出大事儿了?此人是谁?”

满房子嘈嘈的雨声。田喜忙着关窗下帘。张六德将铁弓南连夜觐见之事说与皇上,乾隆急道:“铁锤子来了?奇事!传!”

两个内宫太监领着满身雨水的铁弓南进来。铁弓南一进门便伏地磕头请安。

乾隆道:“请安就免了。到了丑时还来扰朕,只要不说丑话就行。张六德,给苦耘搬把杌子,再取块手巾让他擦擦脸,好坐下与朕说话。”张六德拿来杌子和手巾便隐在一旁。

雨声中,乾隆坐在案前皱着眉头,面前放着打开了金锁的密折盒和那两封被扣下的两广督抚的密折原件。铁弓南坐在一旁,紧张地打量着乾隆的脸色。

乾隆的眉头渐渐松开,脸上恢复了平静:“苦耘,朕问你,你是怎么知道这两份折子是被军机章京擅自扣下的?”

铁弓南道:“是户部郎中吕让三亲口说的!皇上若是有疑,可将去年军机处递上的两广秋收密折找出来,两相比照,就一目了然了!”

乾隆道:“张六德,照铁大人说的办,去趟奏事处。快去!”

而此时,交出军机处密折盒的户部郎中吕让三也同吴大屏一样,被铁箭飞的一支弩箭要了性命,正躺在街角,血水被雨水冲去,长街被雨夜隐去杀戮的味道。

大雨响亮地敲着军机处的瓦背。屋里窗帘密垂,沈菊台和三个章京在军机处值房神情慌乱,将一沓沓历年换下的密折接连扔入火盆,沈菊台四人脸上映着火光,面色惶惧。

紫禁城里雨已停,到处弥漫着雾气,宫殿沐浴在新鲜的晨光里。

乾隆背剪着手,在屋里来回走动。铁弓南的眼睛也随着乾隆的脚步不安地来回移动着。张六德取着两个折子,急匆匆进来,双手递给乾隆。乾隆急忙打开,与密折盒中的两份折子相互对照,目光左右看着。乾隆念折:“两广承蒙皇恩,今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稔;两广今秋,蝗从东来,食禾万顷,全邑绝收,大灾已不可免……”

乾隆的目光痛楚地眯缝起来,突然,重重地一拍案子。

乾隆厉声道:“两广督抚奏报的原折是丰年,而军机处递给朕看的折子却是灾年!军机章京敢如此造假,到底是谁给了他们这么大的胆?”

窗外,内宫太监领着讷亲匆匆忙忙走来。

讷亲跪报:“皇上!护军千总刚刚送来消息,户部郎中吕让三被人杀死在胡同口!”铁弓南一惊:“吕让三被杀了?”乾隆怒道:“这么说,有人要杀人灭口?”讷亲道:“微臣这就去彻查!微臣告退!”乾隆道:“张六德,传刑部尚书孙嘉淦即刻来见!”

是夜,差点把军机处一把火点着了的沈菊台与三个章京被孙嘉淦率领的禁卫军扔进了刑部大狱,大刑才过一轮,沈菊台便把知道的供了个底儿掉。自此,皇上身边的重臣——裕善的罪行浮出水面。

孙嘉淦带着大内禁军,押着一辆披挂大铁镣的空囚车,轰轰隆隆地赶往裕善府上。到裕府后院时,八师爷正领着裕府的家丁,扶着裕善,匆匆忙忙地往裕府私家码头的一条船上走。禁卫军当即将裕善从舱里拖出,披上铁镣,扔进囚车。令孙嘉淦奇怪的是,禁卫军的军官们将裕府的大小库房都搜遍了,却没能搜到一点赃物。只得先将裕善押上囚车,给皇上回话,又留下一队弟兄,在裕府掘地三尺,寻找赃物。连挖三天三夜,裕府院子的地下几乎被装财物的大箱子填满,赃物多到孙嘉淦这个刑部尚书瞠目结舌,只得请乾隆移驾刑部,来亲自点验赃物。

孙嘉淦陪着乾隆疾步走上刑部院的台阶,乾隆穿着暖袍,一只握拳的手背在腰后,脸色难看:“掘地三尺才把赃物掘出来,看来,裕善这老家伙又让朕低看他一眼了!”

孙嘉淦道:“找到的裕善赃物,堆满了刑部院的整整一间库房,除了金银珠宝,还有三大箱田契!微臣已将裕善侵占的粮田核查了几处,发现都用作修院筑楼之用,还有一处近湖的三百来亩上好水田被改成了私家园林。对了,还有几箱搜出来的东西,皇上若是见了,恐怕会……”

乾隆皱着眉头道:“打住!你先别吓唬朕!”

君臣二人说着话,疾步走向库房。

孙嘉淦道:“皇上,这儿就是存放裕善赃物的屋子,您请进!”乾隆向屋内刚迈进一步,猛然站住,打量着屋内的东西,倒吸了一口凉气!

乾隆闭上了眼,扭过脸去,摇头:“天哪!”

紫禁城的朱漆大门轰然关闭,太监将巨大的铜锁锁住兽环。一群群上朝的文武百官默默地疾步行走在宫中长街上,每个人的脸上充满了疑虑、惊恐与不安。

晨雾在窄窄的长街弥漫,砖地儿上靴声踢踏。

乾清宫正殿丹墀下,站满了百官,顶戴花翎在射进殿内的朝阳下暗沉沉地发亮。站在最前排的是辅政大臣张廷玉、讷亲和几位亲王。铁弓南、孙嘉淦等各部大臣排列在后。

户部侍郎梁诗正、浙江巡抚唐思训、江苏巡抚白文举、工部侍郎邹子旺、吏部侍郎赵宏恩等一干臣工脸色沉重,悄悄地望向孙嘉淦和铁弓南,又望望张廷玉、讷亲,暗暗猜度着今日在朝堂上将会发生的事情。

乾隆从屏后走出,坐上须弥座。众臣跪倒,拍袖山呼。乾隆脸色平静,他在极力克制着自己,不想因为裕善一案而让自己失态。

乾隆扫视了众臣一会儿,声音不急不慢:“看你们的脸色,不久前军机处发生的事,想必都知道了。朕御极以来,大臣中第一受恩者是谁,你们不会不知道。此人平日受朕这么多厚爱,自当奋勉。可他给朕回报什么了呢?他给朕只回报了一个字。朕想让你们猜猜,这是个什么字?”

众臣俯首:“臣等愚昧!”

乾隆道:“那就让朕来告诉你们。这个字,就是‘狠’字。也就是说,他狠着心在做官,狠着心在做人,狠着心在做局,狠着心在作祟,更是狠着心在做鬼。此人官居几品?官居一品!此人身任何职?户部尚书!此人叫什么?叫裕善!”

殿内鸦雀无声。伏地的大臣们相互偷偷张望,有的浆汗如雨,有的股栗不止,有的义愤填膺,有的幸灾乐祸。铁弓南耸耸鼻子,闻到了一股尿臊味。侧眼一看,身边的一个官员竟然被吓出尿来,他的嘴角不由浮起一丝冷笑。

乾隆继续说道:“光给朕一个‘狠’字,也就罢了,朕受得了这个字,无非是不知天高地厚、自恃过高,非得拿这个字来给自己添重。以往,朕每遇一个贪墨之臣,在下诏批斩的时候,总还会替他们往好处想一想,念着他们曾经有功于朝廷,有功于社稷,在他们行刑的时候,免不了还要替他们落下泪来。可今日,朕想明白了,朕突然发现在这个‘狠’字上,若是再加上一个点儿,那这个字就变成了什么字?变成了‘狼’字!一个大臣,若是变成了一头狼,藏着的是狼子野心,怀着的是狼心狗肺,朕还可怜他们干什么,朕还干吗要有怜悯之心?”

乾隆缓了一下气,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平静下来:“这个让‘狠’字变成‘狼’字的小点儿,就那么一点儿,是什么东西,谁能告诉朕?”

大臣们一片静默,谁也不敢大声喘出气来,生怕会被点名点到自己头上。

乾隆用手指点着官员们:“你们之中,那么多大学士,那么多两榜进士,那么多饱学鸿儒,竟然没一个人答得上来?”

铁弓南低着脸,眼睛却在转动着,显然在掂量说话的时机。他突然一咬牙筋,把头抬了起来。铁弓南大声道:“皇上,微臣有一说!微臣铁弓南不揣冒昧,想请跪着的诸王贝勒和文武大臣都把自己的大帽子摘下,托在手中!请皇上恩准。”乾隆道:“准!”

满殿大臣惊了一会儿,纷纷摘下头顶上的大帽子,直起腰,将大帽子托在左肩之侧。铁弓南把腰直起,也把自己的大帽子摘下,一手托着,重声问:“各位大臣,都请看一看自己的大帽子,那尖儿上顶着个什么东西?”

众臣朝大帽子上垂目看去,帽尖上,是一颗颗各色顶子。有一品红宝石顶子、二品红珊瑚顶子、三品蓝宝石顶子、四品青金石顶子。

铁弓南重声问道:“各位大臣看到什么了?”众臣齐声道:“看到顶子了!”铁弓南把脸朝向乾隆:“皇上!您问的那个把‘狠’字变成‘狼’字的小点儿,依臣之见,就是大帽子上的各色顶子!”

乾隆从宝座上霍然站起。他的目光在跪臣们的顶子上一一扫过,目光显然灼痛了,沉默许久:“铁弓南说得好!若是不为官,不戴上这个顶子,再狠的人,也不过是变成一只鼠,变不成一头狼!”

张六德走上来,在乾隆耳边悄悄耳语了几句。乾隆道:“抬上来,让众臣开开眼界!”

殿门打开,四个禁军抬着一口巨大的木箱走进殿来,将木箱在殿中放下,打开了盖。乾隆步下丹墀,在木箱前站停。“这是挖地三尺从裕善家中抄来的四十九口银箱中的一口,朕让人把它给抬来了。在这口箱子中,存放着裕善侵贪的银两,全都是五十两一个的银锭!朕这就取出来给各位看一看!”乾隆弯下腰,双手往箱子里一抄,捧出一捧白色的银屑,在众官中走动,痛彻心扉:“朕让你们看到什么了?看到的是一堆被白蚁蛀成了粉末的银屑!你们说,他要这么多银子干吗?买屋吗?他已有楼宇百间!买田吗?他已有良田百顷!买女人吗?他已有妻妾成群!朕已给了他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他还要这么多银子干什么!”

乾隆看着众臣们低声议论着,双目泛红:“都说白蚁蛀木,朕还是第一次听说白蚁还能蛀银!若不是亲眼所见,朕万万不可信啊!”他垂下眼帘,眼中怒光闪动,猛然大声地问百官,“难道这就是朕的大清国吗?”他猛然抬起手,重重地将银末子向百官头顶撒去,银屑在金殿上的各色顶子间纷纷扬扬飘散。

回到后宫,乾隆依然心绪不宁。西洋大镜里,穿着衮袍的乾隆在发怔。皇后轻声道:“皇上去了乾清宫,怎么又回来了?叫大起都好一会儿了,想必百官都到乾清宫了。”

“刚才,朕在走向乾清宫的时候,不知怎么地,脚步就慢了下来,又不知怎地走回到了这面镜子跟前。”

“皇上定是想起了十年前乾清宫称验黄河水的事了。那年,您放鞭炮叫大起,本想称验出个好年成来,谁知道,验出了一个赤地千里、大旱天下。皇上担心今晚上的验鸟……”

“朕怕的是,今晚又跟当年那样,验出的又是一场灾祸。”

“臣妾有句话,定是不当说的,可这会儿,臣妾想说。”

“你是不是想告诉朕,今晚上金殿验鸟,不会再重像十年前那样,验出一个‘乱’字来?”

“不,臣妾只想告诉皇上,大清的天下是皇上的,真要是遇上天大的难事,皇上也能将它给扭转了。”

乾隆摇了摇头:“朕和你想的不一样。朕不是怕验出多大的灾祸,朕只怕验出灾祸后,该如何收场。”

田喜在一旁也忍不住插话:“能让主子爷担心的事,都不是好事儿。奴才想,今晚上就不用再叫大起了,主子爷下道旨,让百官们都回去睡回笼觉吧。”

张六德暗暗掸了下手,低声:“没你事,一边去。”

殿外,心急火燎的讷亲掏出打簧金表,一边看着时辰,一边几乎是小跑着赶来,与几乎同时赶到的孙嘉淦碰了个正着。

通报之后,讷亲和孙嘉淦被值夜太监匆匆领进了养心殿。讷亲跪道:“皇上,今晚验鸟的事,都按圣意安排妥当了!”孙嘉淦道:“官员也都到齐,只等皇上进殿!”

乾隆深深吸了口气,在屋里徘徊:“今晚,朕要用金剪刀剪开鸟腹,朕这样做,其实是在给朕自己开膛。你们说,若是验出了有好多的省份在造假,那该怎么办?”

孙嘉淦摘下腰间一串大钥匙,对着乾隆抬起了手:“皇上,我已将刑部大狱的牢房腾空二十间,钥匙全在这儿!”

乾隆震惊:“这么说来,今晚要开的,不是殿门,而是牢门?”

孙嘉淦刚要开口,讷亲一抬手,抢了话:“皇上!殿门从来都与牢门连在一块,二门同在,才是不二法门!”

乾隆道:“牢门满了,殿门就空了,朕还指望谁来治理国家?”

孙嘉淦道:“牢门高不过殿门,朝中的好官一旦抬起了头,都会会聚在殿门之内,皇上还担心身边没有良臣么?”

讷亲道:“此话在理!”

乾隆的手指焦虑地盘扭着,突然松开。

乾隆道:“皇后,看看朕的衮袍,穿平整了没?朕怎么老觉着今晚这身袍子穿得不顺心。”

皇后整了整乾隆的衮袍,脸露笑容,宽慰道:“平整了,皇上快上殿吧!”

而千里之外,刘统勋与琴衣在山东诸城山道上和一群乡民刨着葛藤根。一只小鸟落在枯枝上,叽叽喳喳地叫着。刘统勋望着小鸟,沉思着给皇上献上的金殿验鸟计迟迟未得回音,想是已经在行动了。

在刘统勋的意料之中,此时的禁卫军们正兵分各省,在整个大清国的田野里隐秘地穿梭,将飞落在稻田垛和田野上寻找谷粒的田鸟收入网中。

乾清宫正殿殿内,六十四支碗粗的金龙盘绕大红烛将殿内照得通明。

丹墀旁,摆着一张长长的条案,依次放着十八个省份的牌名。名牌上分别写着:直吏、山东、山西、河南、安徽、江西、福建、江苏、浙江、湖北、湖南、陕西、甘肃、四川、广东、广西、云南、贵州。在各省的牌名下方,摆着上奏粮田丰歉的折子。

丹墀下,红顶花翎在灯火下闪闪发亮,各式官服在烛光下闪着宝蓝色光。匍匐在最前排的是辅政的总理王大臣、军机大臣;匍匐在后排的是各省督抚和在京四品以上官员。

殿里的空气压抑而沉闷,百官跪伏在地,都屏住了呼吸。

乾隆高坐须弥座上,脸上挂着一派平和的神色。他目光微微低垂,似乎哪儿都没看,似乎又像哪儿都看在眼里,嗓子眼里默祷着什么。突然,乾隆抬起脸,他的声音很低:“十年前的今天,朕也在乾清宫半夜叫了大起,那天,朕在这儿称验黄河之水,称出了一个天下大旱,可朕知道称出的不是旱情,而是乱象!”

大臣们怔忡不安,屏声敛息,猜度着皇上这番开场白的用意。

乾隆道:“乱象,朕不怕,朕怕的是乱了方寸。一场天下大旱,让朕看明白了一座天下粮仓。它让朕知道,大清国若是要亡国,不在内宫,不在军营,不在藩库,不在民心,要亡该是亡在粮仓!朕,正因为看明白了这事儿,才没有方寸大乱,才有了治理天下粮仓的上策。十年一晃而过,朕以为,朕的粮仓已是固若金汤,所以朕的天下才没有乱不可治,才有了当今的国泰民安,才有了尔等大臣的锦衣玉食,才有了朕的这把龙椅稳如泰山。”

众臣山呼:“皇上圣明!”

乾隆道:“各位爱卿平身吧。”

乾隆扫视了一会儿众臣,朗声道:“朕今晚将众爱卿请到乾清宫来,各位想必都已经知道,朕要在这儿办一件千古未有的奇事!朕要通过这件奇事弄明白两个字,忠奸!”

百官再度紧张起来,有心虚的早已开始手脚颤抖、满脸滚汗。

乾隆道:“刑部尚书孙嘉淦告诉朕,就在此刻,刑部大狱的狱吏正在清扫牢房,腾出空屋子来,准备押人。朕不希望这么做。可朕之所以同意腾空牢房以押新犯,都是被逼出来的!但愿刑部的牢房今晚安然无事。”

百官中,打战的大员又多了几个,静谧得连呼吸声都难以察觉。

乾隆的声音在尽力充满信心:“验田鸟!”

讷亲出列,威严道:“将禁卫军从十八省密捕的田鸟送到御前长案,按各省牌名放下!”

十八个禁卫军依次走出,手里托着木盘,每只盘里放着一袋装满田鸟的明黄色布袋,对照着各省名牌依次将鸟袋放下,退后一步,扶着腰刀,脸色铁重地在各省的名位后头站定。众臣目光震惊。

讷亲大声道:“请御前总管张公公亲验!”

张六德一脸正肃地从屏后走出,手里捧着一把金剪刀。众臣终于明白皇上今晚上要干什么事了,心被揪得更紧。那几个在股栗的大臣颤抖得更厉害,似乎要瘫倒在地。

讷亲又高声道:“请孙大人监验!”孙嘉淦走到长案前,扫视了一圈各省督抚,沉默片刻。孙嘉淦突然道:“浙江开验!”唐思训浑身一颤,眼镜差点落地。讷亲取过浙江的奏折,当众拆开,念道:“浙江今年风调雨顺,加之田土膏腴,务农重谷,民可自给!”

孙嘉淦大声道:“验田鸟!”

张六德在浙江的牌名前解开布袋,取出两只被黄绸扎喉的田鸟,用金剪子剪开鸟腹,将田鸟嗉囊中的食物倒入木盘中,细细挑验,盘中尽是稻谷。张六德高声道:“浙江田鸟,腹中尽是稻谷!”孙嘉淦重声:“浙江所报,属实!”

须弥座上,乾隆露出宽慰的笑意。众官望向唐思训。屏着呼吸的唐思训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容。

孙嘉淦大声道:“山东开验!”山东巡抚萨哈谅眼皮狂跳。讷亲取过山东的奏折,当众拆开,念:“山东今年秋粮之丰,甲于他邑,民间尚可足食!”孙嘉淦大声道:“验田鸟!”

张六德解开布袋,用金剪子剪出田鸟腹中食物挑验。盘中尽是草籽。张六德高声道:“山东田鸟,腹中尽是草沙,无粮!”孙嘉淦重声道:“山东所报,作假!”

须弥座上,乾隆脸色一变,攥紧了一只拳头。众官纷纷朝萨哈谅望去。乾隆道:“山东巡抚萨哈谅,你告诉朕,为何这般造假,要将灾年奏报成丰年?”萨哈谅脸上冷汗滚滚,“咚”的一声跪下,磕头如捣蒜:“微臣知罪!微臣知罪!”

乾隆一摆手:“下一个!”

孙嘉淦道:“江苏开验!”白文举强作镇静,脸上挂着微笑。讷亲取过江苏的奏折大声念道:“江苏今年喜获丰收,仓廒盈满,百姓欢畅,更有美田弥望,谷多至不可胜食!”孙嘉淦大声道:“验田鸟!”

乾隆突然抬手:“慢!江苏巡抚白文举上前一步!”

大殿内的空气顿时紧张得仿佛要爆炸,百官的目光搜寻着白文举,只见他身子一颤,脸相古怪地走了出来。白文举道:“微臣白文举,恭聆……恭聆圣训!”

乾隆道:“白文举,你给朕献上的《天下粮田图》,朕看了。图上所绘,正如你奏折上所说的那样,‘美田弥望,谷多至不可胜食’。朕对你的操守和官德没有过丝毫怀疑。这会儿,朕可以当着众臣的面告诉你一件事,朕正准备将你擢升为户部尚书,接替裕善留下的空缺。”

仿佛是一把盐撒入油锅,殿中的臣工们“轰”的一声发出惊叹,高声议论起来。张廷玉分别看了眼铁弓南和梁诗正。三人目光交汇,迅疾闪开。

乾隆道:“朕知道,一品户部尚书这把椅子,你们中没有一个人不在看着,朕将这把椅子留给了白文举,让你们都吃惊了。可不管你们怎么想,朕还是那句话,朕这个主意不会改变。你们都听着,张六德手中的这把金剪刀将江苏的田鸟一剪子剪下去,剪出的若是粮食,从明日起,白文举就可走马上任,替朕掌管大清国的钱粮要务!朕的话,向来算数,你们都听清了吗?”

众臣齐声:“臣等听清了!”

乾隆道:“白文举!你听清了吗?”白文举强压颤声:“微臣……听清了!”乾隆道:“那就好。”孙嘉淦把目光回到长案,大声道:“验田鸟!”

张六德格外细心地解开江苏的布袋,取出田鸟,操着金剪子,小心翼翼地开剪。殿上的百官都在踮着脚张望。嗉囊剪开,稀稀落落的草籽和草茎落在盘中!张六德暗叹一声,高声道:“江苏田鸟,腹中尽是杂草,无一粒粮!”

殿内炸开了,百官们又“轰”的一声议论起来。孙嘉淦猛地回脸,目光如刀:“白大人,还用本官报唱吗?”

白文举身如筛糠,脸色惨白,“咚”的一声倒地,当场晕厥过去。

天色大明。初阳照在金黄色的殿瓦上,发出暗红色的光芒。一群哨鸽拖着长长的啸声掠殿而过。天空大云疾走。铜镜一般的太阳越升越高,闪着青色的浮光。

孙嘉淦的声音从殿中传来:“十八省开验完毕!”

殿门打开。执刀的禁卫军分成两列,将百官分成两队,空出了中间一条押囚犯的通道。丹墀下,跪伏着十个造假的各省大员。

须弥座上,乾隆目光冰冷,侧着身子,挺着腰,一只握拳的手平放在御案上,坐得像一尊雕塑。

孙嘉淦道:“启禀皇上,此次金殿验鸟,十八省中,验出六省以歉报丰,四省以丰报歉。”

大殿里一片死寂,甚至连呼吸声都无法听到。

乾隆道:“十位大臣,田鸟冤枉你们了吗?”十大臣抬起汗淋淋的脸,不作声。乾隆道:“或许,有大臣会问,就凭这几只田鸟就能验出哪个省的丰歉吗?刘统勋在给朕献上这一良策之时,还特意交代,田鸟嗉囊化食,一夜为尽,而田鸟觅食,日飞不足百里。所以,禁卫军捕的不仅都是当地县境之内的田鸟,而且捕获之时当即扎喉致死,嗉囊再无化食之可能。也就是说,这些田鸟断无可能是他地之鸟!况且,禁卫军从每个省捕获的田鸟,都有上百只,都是从每个州县捕来的。好吧,倘若你们中有谁不服的,还可当殿检验!”

铁弓南淌着老泪,大喊一声:“丧尽天良!”过了关的各省大员和京官们齐声道:“皇上,此等罪臣,不可姑息!”

乾隆默默地坐着,久无一言。许久,他开了口:“朕已经批了十年的折子。这十年里,最不愿写下的一句话,就是‘十恶不赦’。可朕这会儿,面对诓朕、欺朕、害朕的这十位大臣,想到的第一句话就是‘十恶不赦’!六个省以歉报丰,四个省以丰报歉。也就是说,大清国有一半以上的省份,都在对朝廷说着假话!这些省的督抚大员,都在干着吃灾卖荒、贪绩敛财的勾当。朕想问问,跪在丹墀之下的这十位大臣,你们对得起大清国吗?对得起天下黎民吗?对得起朕吗?对得起你们身上穿着的这袭二品官袍吗?”

十位大臣跪地磕头:“臣知罪了!”

乾隆的眼里浮起了一层薄薄的泪光:“‘知罪了’这三个字,或许能打动朕的心,可打动不了苍天之心!先贤说,王者以百姓为天!苍天就是朕的亿兆百姓!‘知罪了’这三个字,你们打动不了百姓们!他们的心,早被虚言、谎言、胡言、姑妄之言伤害够了!这些年来,你们可知朕是如何为百姓谋造福祉而日夜操劳的吗?天稍微晴了一点,朕便担心大旱来临;而天稍下几日雨水,就害怕成为涝灾。朕就是这样年复一年地祈盼和担心着,不知不觉已是十年过去了。可落到今天,朕在自己的‘正大光明’殿上,听到的,仍是‘知罪了’这句人人会说的套话!”

大臣中,张廷玉、唐思训、梁诗正等人淌起了眼泪。

“朕虽为天子,可也是个凡人。修行乞德,还远远不够,哪能下一道御旨就能让上天晴雨骤变?朕没有这个本事,老天爷也不听朕的话!”

臣工中有人失声抽泣起来。

乾隆眼眶里的泪水凝聚得更多了:“朕能做的,只有两件事。一件就是凭朕的悲悯之心,祈祷上天开恩于黎民,求神灵保佑国家能风调雨顺、百姓安康。第二件事就是,真发生了灾变,倾朕所能赈恤以天下,救无数黎民于烈火洪汤!”

众臣齐刷刷地跪倒:“臣等愿为皇上分担忧愁,随皇上赴汤蹈火!”

乾隆从张六德手中接过帕子,拭拭眼睛,将黄帕重重地摔去,站了起来。乾隆重声:“十恶何为首?朕以为,拿民命不当回事,渎职亵政、求官卖爵、敛财枉法,那就是首恶!‘十恶不赦’这四个字,让朕又想起了另四个字,那就是‘十面埋伏’!朕今日若是不除十恶,那么就是让朕深陷万劫不复的埋伏之中。朕还不想这么葬送自己,更不想葬送朕的大清江山!孙嘉淦!”

孙嘉淦出列:“微臣在!”

乾隆近乎咆哮:“取下你腰上的大钥匙,送十恶下狱!”

“呛啷”一声响,孙嘉淦已解下腰上硕大的钥匙串,一把一把地取下,扔在了十个犯官的面前。

孙嘉淦对罪臣厉声道:“把牢门钥匙拿在手里,举起来!”

十个罪臣哆哆嗦嗦地将牢门钥匙高举在手中,排成一列,被禁卫军押向殿门。剩下的文武百官屏气目送,个个心悬气短。十把举着的大钥匙在破门而入的阳光下一晃一晃地闪着刺目亮光,在众目中向殿门外缓缓移动。十大罪臣的队列走出殿门。

站在须弥座前的乾隆,失神地朝下望着。殿门外,排成一道的牢门大钥匙,像一支射向他的利箭。乾隆目光中含着泪水,痛苦地扭过脸。 Y2sDnqrJcyV3D9G04Fchgm0/Bb/rZX0B2xK4P+aH46r3KYdHP/Ndw+5wcOwcX6R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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