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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本华其人与本书

1788年2月22日,叔本华诞生于格但斯克。他的先祖原是荷兰人,到他的曾祖父时才移居此地。他们一家,世代经商,素来就是地方上的富绅,俄皇彼得大帝游幸格但斯克时,就以他们家为招待所。到他的祖父时,又挣得许多产业,财势更加浩大。他的父亲海因里希长袖善舞,具有商业头脑,并以暴躁的脾气、独立的个性,及对自由的热爱而知名于时。

1793年,格但斯克(改称为但泽)被普鲁士吞并,人们失去自由,叔本华一家迁往汉堡。叔本华的父亲企图把叔本华教育成“世界公民”,然后继承自己的衣钵,所以,少年时期的叔本华,除接受私塾教育和商业教育外,就是“阅读”活生生的现实,游历、旅行是他的家常便饭。

1797年,他随父母游历,途经法国时,他父亲将他托付给一个住在巴黎近郊叫作古列佛埃尔的商业朋友,他在这里受了两年的私塾教育,打下了良好的法文基础。这段时间,也是叔本华一生中最快意、最值得回忆的欢乐时光。

1803年(十五岁)时,他获得了一次周游欧洲各国的机会,历时长达两年,游踪遍及荷兰、英国、法国、意大利、奥地利、瑞士等国。他这一番丰富的阅历,使初度与他订交的歌德惊叹不已,也许,他父亲的做法正与叔本华“先有直观而后形成概念”的教育观不谋而合;也许是叔本华对男人比较宽容,所以,尽管他父亲曾刻意安排他从事自己厌恶的商业活动,叔本华对父亲却不曾有怨恨之心,相反只有尊敬和感谢。

1805年,他父亲忽然去世了,尸体在谷仓旁的运河里浮出,是不慎失足还是跳河自杀无法查实,风评认为是跳河自杀。附带说明,叔本华的祖母死于疯癫;二叔在四十岁时死于结核病;三叔天生白痴;幺叔因行为放荡不检,被驱逐离家,在半疯狂状态中潦倒而亡。

叔本华说:“性格或意志遗传自父亲;而智慧遗传自母亲。”他的母亲约翰娜确有智慧,未婚时就是酷爱文学的伶俐活泼的少女,夫亡移居魏玛后,更成为风靡一时的名作家(歌德的提携,功莫大焉)。但她与海因里希的结合,并无爱情,年龄不相衬(相差十九岁),个性也格格不入。据《叔本华评传》作者梅维斯所述,她对叔本华只有“义务”母爱,欠缺那种充满母性光辉的亲情。这个孤独傲岸、性格暴躁的天才在庭院深广幽清、缺乏温馨的大宅邸中成长,他对“母爱”产生半是半非的真理:

不论人或动物,原始的母爱,纯粹属于本能,若子女在肉体上无须援助时,它就立刻消失,此后,所表现的,则是以习惯和理性为基础的母爱。但这种爱情,往往也不再出现,尤其当母亲不爱父亲的时候。

(《论女人》)

孀居后的约翰娜携带一笔为数不少的钱财,移居魏玛(1806年),沉迷于奢华放浪的酬酢生活,一个有钱的“名女人”,且是寡妇的身份,恐怕难免于此。1813年以后,她和一个名叫冯·葛斯塔贝格的男人同居生活。十八九岁的叔本华耳闻目睹母亲的浮华轻佻,不满之心与日俱增,如同汉姆雷特对母亲再婚常感羞耻烦恼一样。

所以,他大为死去的父亲抱不平:

丈夫长期辛勤劳苦所获得的财产,一落入女人之手,在极短的时间中,就会浪费殆尽。

丈夫一生中千辛万苦所挣得的产业,死后却被其遗孀与其情夫,共同荡尽,岂非……

(《论女人》)

母子之间的不和,更成了定局。

1813年,叔本华出版他的处女作《论充足理由律的四种根源》,深获歌德的欣赏,并告诉他母亲说她的儿子将来必大大出名。但这位母亲却不相信在同一个家庭中会有两个天才,反而以不屑的口吻讥诮他的博士论文。叔本华也不甘示弱地反唇相讥:“等到哪都找不到您的作品时,还有人会去读我的书。”他母亲则说:“也许如此!但到那时候,你的著作仍是摆在书店里的初版。”

彼此针锋相对,愈吵愈烈,最后,他母亲气愤地把他推下楼梯。这是他们母子俩最后的会面,从此,叔本华未曾回到魏玛,虽然他母亲此后又活了二十四年。直到他母亲晚年时,彼此才恢复通信。临别时他尖刻地对他母亲说:“您只会因我而留名后世。”这些话果然都应验了。

叔本华正式踏上学术研究之途,是从十九岁开始的,这以后,到1813年完成博士论文《论充足理由律的四种根源》为止的六年间,都是一连串的学习过程。这位“智慧异常剩余”的哲学家,加上他狂热的求知精神,在此时充分表现出他惊人的学习能力,他的脑子成了知识的大杂烩。1807年7月,他到科塔补习古典语文,在短短的六个月间,便获得教授们的极口赞誉,都预料他“将会成为出色的古典文学学者”。

然后,他回到魏玛,心无旁骛地埋首书堆将近两年,取得了大学旁听学力,考进格丁根大学,再转到柏林大学。实际上,语文也是他的拿手专业;从他的作品中,再三对古典语文的推崇,我们不难发现他希腊文、拉丁文造诣的高深;他的英语,真可使英国人误以为他是老乡,他曾几度计划翻译康德(德译英)和休谟(英译德)的作品;他的法文,足可胜任翻译官之职。1813年拿破仑的铁蹄踏遍全欧,法军进袭柏林时,叔本华逃难至魏玛,在中途被法军截留,充任翻译官。后来,他又学习西班牙文,并曾翻译格瑞显的作品。

学术方面,除了他的本行哲学外,他还兼习医学、物理学、植物学、天文学、气象学、生理学、骨相学、法律、数学、历史、音乐等。从他做学问的态度来看,可知他对这些学科也是“颇有心得”,他听课时有记笔记的习惯,然后再加整理,同时附注自己的批评。他做学问一丝不苟,有他独特的个性和见地,从不人云亦云、盲从附和。

如果他的见解和教授不相同,就会不客气地指出他们的错误,他的哲学系统就是这样逐渐建立起来的。无怪叔本华常自豪地说:

这就是为什么我能够有权威、很光荣地讨论一切的缘故。人类的问题不能单独研究,一定要和世界的关系连带研究,像我那样,把小宇宙和大宇宙联合起来。

1814年以后,叔本华用所有的时间,全心全意写出了他的杰作《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他把自己思想的精华全部投入此书,以后的著作只是加以评注。

1818年春末,他把原稿大加赞扬地送到出版商那里:

这不是旧思想的改头换面,而是结构严密的独创的新思想。

明畅而易理解,有力且优美。

这本书今后将成为其他许多著作之泉源与根据。

这虽是他的狂妄自大,但却百分之百是事实。那时,他只有三十岁。

1836年,他发表了一篇《论处于自然界中的意志》,是由研究科学的结果来推证他的中心理论的;1841年他发表了《伦理学的两个基本问题》;1844年他出版了《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的增订本;1851年他出版了《论文集》。直到出版《论文集》以前,人们对叔本华的著作,反应始终很冷淡。世人是太穷太倦了,他们无力再阅读世界的贫穷与疲惫;另一个原因是,叔本华对当时的大学教授,态度刻薄,言辞激烈,妨害了他成名。《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的增订本是以那篇《性爱的形而上学》为号召,才勉强出版的。《论文集》的出版,则全靠他的学生佛劳因斯特的奔走。

长期的孤独生活,抑郁不得志,无疑使他的性格变得更暴躁、更乖僻了。他常被恐惧和邪恶的幻想所困扰;他在睡觉时身边放着实弹手枪;他不放心把自己的颈项交给理发匠的剃刀;只要听到传染病的谣言,便吓得飞奔;在公共场所宴饮的时候,他随身自带皮质的杯子,以免被传染;他把票据藏在旧信中间,金子藏在墨水瓶下面;他对噪音深恶痛绝;他愤世嫉俗,诽谤爱情。事实上,他与母亲未完全交恶之前(约1813年左右),也曾有过一次如痴如狂的恋爱,对方是大他十岁的女伶,名叫卡罗琳·耶格曼,叔本华的确对她付出了真情,也有娶她为妻的念头,奈何对方却若即若离,“妾意不明”。一般人常说,真挚的初恋破灭的人,尔后往往对恋爱持怀疑的态度,叔本华的情形正是如此。

1818年,他重游意大利时,在威尼斯结识了一个“有身份、有财产”的贵妇,二人交往极密切,当时,叔本华若想跟她结婚,轻而易举。他却始终踌躇不前。但她的魅力久久盘踞在他的心田,直到晚年时,每当谈起这个旧情人,他仍不由沉浸在甜蜜的回忆中,昵称她是“我的杜尔西娜”(杜尔西娜是唐璜的偶像,一个可爱的乡村姑娘),按理,对真正的恋人,绝不该有这样的称呼。那次旅行结束返回柏林后,他又有一个名叫梅兰的情妇,最后仍是不了了之了。

在他垂老之年,有人问他,难道你这一生中从未有过结婚的念头吗?他答道:“有好几次几乎濒临结婚的边缘,所幸,每次总能悬崖勒马。若让我肩负婚姻生活的重担的话,我恐怕就不能完成自己的工作了。”总之,他与女人间,情欲的关系多于恋爱,据传,他有很长一段时间很为性欲的处理而感到苦恼,这就是他“爱的苦恼”吧。

1848年的法国大革命之理想和努力,终于以“幻灭”收场,战祸的悲惨深烙整个欧洲人心,人们已逐渐厌弃黑格尔之流的理想主义,而倾向于厌世思想、科学对神学的攻击、社会主义对贫穷及战争的控诉、生物学对生存竞争的强调这种种事实。这终使被冷落三十多年的叔本华哲学渐渐崭露头角,旋即声名大噪,名震全欧。

那时,他还没有老得不能享受他的盛誉,他热切地阅读所有批评和介绍他的文章,1858年,他七十岁生日时,人们从世界各地来看他,贺词从欧陆的四面八方向他涌来。这位素来被称为极忧郁、极悲观的哲学家,最后“乐观地”躺在沙发上溘然长逝,享年72岁。

大体说来,叔本华哲学可说是康德的认识论 、柏拉图的理念论 、吠陀的泛神论 及厌世观四者的结合。

世界是我们的表象,这是叔本华哲学的最初命题。他认为:“一切物质,即全世界,仅是对主观而言的客观,是直观者的直观,只是表象而已。表象的世界,是我们的经验世界与认识世界及一切客观的生成世界,在这里,事物化成各种不同的变化形象而呈现,所以也称为现象世界。包罗万象与变化多端的现象世界,只有作为主观的对象才能存在;如无主观,则无法独立。”

换言之,它是由主观构成的认识能力而产生的世界。所以,主观是世界唯一的支柱;客观则存在于时间和空间之中,受因果律的束缚;而个体因受时间与空间的阻隔,把生命分为出现在不同时地的个别有机体,此谓个体化原理。时间、空间和因果律,是主观的先天形式。

他又说:一个人认识世界,是由他认识能力的多寡而决定的,换句话说,认识能力也就是构成客观的表象界的根源,它可分为四大类:

其一为“经验的直观”,这是经验世界的基础,为因果律或生成的根据。

第二是“纯粹的直观”,这是直观的一般形式。为时间、空间或存在的根据。

第三是“概念的思维”,它属于理性的抽象作用,用以判断事物的真伪,是认识的根据。

第四为“自我意识”,这是从自我的本质、意志动机而产生的行为,故是行为的根据。

然而,世界仅仅只是我们的表象吗?我们再也无法认识表象以外的任何事物吗?表象世界并非世界的全部,它只是世界的半面,另半面是意志。康德将宇宙区分为现象与物自体,并认为,人类的认识只局限于现象,永远不能达于物自体。

叔本华则以为“意志”就是物自体,但唯有借助自我的直观,才能解开物自体之谜。因主观可以认识自我意识中的本质,当“意识”内省时,即可了然,意志实是一切作用的基础。这是求生的意志,智力和肉体也是这种生命欲及其作为手段的现象而已,例如,智力在睡眠时就停止工作,但求生意志却不眠不休、永远不变。意志实是自我的本质和核心。

真正的意志作用必定表现于肉体的活动,此二者并非借着因果关系而联结起来的两个相异事物,它们实际就是一体的两面,只不过是以完全不同的形式呈现出来而已。肉体即为意志的客观化,官能活动就是具象化的意志行为,例如,牙齿咽喉和肠胃是食欲的具象化,生殖器官是具象的性欲,手和脚是抓拿和步行的意志,求知的意志建立了脑髓,整个神经系统则成为意志的触角。这种意志并无任何道德的意义,它纯粹是非理性的、盲目的求生意志。

若说身体是意志的现象,即意志的客观化的话,那么,对形体与自己相同的子女,又该怎么说?我们必须承认,他们就是同一个本质意志的延续。试看,动物或人类为后代所做的种种奋斗,所受的折磨,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又岂是仅为保持自己的生命?唯有如此,意志才能征服死亡。

依此类推,其他如植物或自然力,无不如此,树木为渴盼阳光而向上舒展,为觅水而往地下生根,群花竞相吐妍,以引诱昆虫。磁针永远指北,物体垂直下落,水穿石而向低流,以及化学实验的原子化合游离现象等。这一切,无非都是意志的表现,完全在强调自我的意志。世界的现象虽千变万化,然其意志则一,作为物自体的意志,不是时间和空间之力所能凝固的。

世界虽只是一种意志的表现,但它在形成“现象”之前,却必须通过时空及因果律的关系,在某种独立特定的形体上呈现。叔本华沿用柏拉图的术语将此称为“理念”。

意志无法直接变成现象,必须先形成理念,然后呈现种种不同的现象,可以把它看作意志客观化的阶梯。所以叔本华 认为,个体是意志间接的客观化,而理念才是直接的客观化。此一“理念”为何物?它就是无机界的自然力,有机界(动植物)的种族,就人类而言,则是个性。它与意志相同,它是永恒不变的,只有个体才有不断的增减。

意志的本质就是努力。故无所谓目的或目标。努力是由于缺乏“欲望”所产生,但眼前的欲望获得满足之后,新的欲望又接踵而来,欲望无穷,满足却有限,人们就这样无休无止地奋斗挣扎下去。再者,一切快乐皆以愿望(即缺乏)为先决条件,愿望如获得满足,快乐也随之停止,所以“所谓幸福,实际是消极的东西,造物者原无意赐予我们永恒的幸福”。

一旦失去欲望的对象,无聊便立刻袭之而来,无聊与痛苦同样令人难以忍受。人生实际就像是在痛苦和无聊之间摆动的钟摆。如果把一切痛苦驱进地狱的话,留存在天国的,大概就只有倦怠和无聊。存在的万物,其本质即是不断的努力和永恒的痛苦。世界,便是斗争的舞台,在自然界,我们处处看到斗争、倾轧、你争我夺和钩心斗角,“人就是吃人的狼”。

整个生存充满不堪目睹的痛苦或战争,所谓的宁静平和,仅是一瞬间的幻影,也许那是意志的喘息机会。

我们如何才能摆脱这种苦恼和争斗的世界?叔本华指出两条途径:第一是艺术的解脱,艺术具有超越自我和物质利害的力量,而达到无意欲的境界。但艺术的解脱,只是暂时的,而且必须具备天才的直观。欲寻求永恒的解脱,唯有从根本否定意志。

基督教和佛教的苦修生活,是一种否定意志的状态,因为求生意志最显著的现象,不外是个体保存欲望、种族繁殖欲望和利己心,清修生活的三大要件就是粗食、禁欲、清贫。能严守此三者,即谓之“圣者”。如此,可望勘悟万法如一之理,而归于完全的无为,从吠陀所谓“梵我一体”而进入“涅槃”的境界。也唯有达到这个境界才是永恒而完全的解脱状态。

叔本华的主要思想即如上述。本书所选诸篇文章根据叔本华思想中最具代表性者择其九篇翻译而成。其中《论女人》一篇,原已编入拙译新潮文库28号《叔本华论文集》中,此次为使读者对叔本华全部思想获得一贯认识起见,特再详加订正,收录于内,其他未尽之处,尚乞读者不吝赐教。

1974年3月 译者识于台北 Pkmn1XssdasJA4t1HdwhPJK6SNO7j5fnQzkXVHU2WdrzXZi49iKpmsUYmnuV9y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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