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森睁开眼,看到棺材的盖子向后滑去,黄灯在他的视野边缘闪烁着。记忆输入肯定刚刚结束,他想,不过他当然对那个过程没有任何记忆。他很热,而且满身是汗——就像所有的森卡使用者一样,他相信这热度是苏醒剂导致的。
他猛地坐起来,翻出棺材,以俯卧撑的姿势落到地上。做了二十个俯卧撑和三十个仰卧起坐后,他站起来,血液恢复通畅,长眠带来的困顿似乎消除了。
直到此时,他才注意到棺材里闪烁的不是黄灯。是红灯。
他本来正伸手去柜子里拿飞船为他准备好的衣服包,可是闪烁的红灯让他立刻奔向控制板。
查询。
回答:敌舰于七分钟前进入西斯三号轨道。
查询敌方行动。
回答:已发射两枚导弹,撞击系数1.7,撞击系数3.4。
查询攻击路径。
回答:随机路径,无法预测。
这意味着敌方飞行员仍然在为导弹导航。詹森立刻开始在太空中搜索敌方舰长的意识,他的手指甚至已经自动按键发送了己方的半数导弹——只有可怜的两枚,这可是一艘真正毫无武装的殖民飞船。没错,他找到了控制导弹的那个意识,而后在其中找到了导弹将会遵循的路径。接着他操纵自己的飞船做了一个假动作,很小的假动作。敌方舰长跟上了他的佯攻,启动了第一枚导弹,等到对方已来不及更改路径攻击他时,詹森再次变换方向,险险让他的飞船躲开了攻击范围。
第二枚敌方导弹更容易躲闪。现在是时候进行反向操作了,詹森控制着自己的武器,一边审视敌方意识中的躲避计划,每一次都及时拦截住他们,直至他的第一枚导弹击中敌舰那巨大的星际驱动器。全息图上敌舰的影像变得渐趋模糊,而后变成了一个正在扩张的球体。
就在导弹击中对方之前,詹森听到敌舰长呼喊着救命,感觉到他胡乱摸索着一个话筒,听到他在意识到将被击中时脑海里最微弱的一缕祈祷。然后是死亡痛苦的一个无穷小的瞬间,接下来是死亡的平静,意识的消失。
詹森往后靠在了装了软垫的椅子上,注意到它贴在他汗津津的裸背上有多么冰冷。
红灯依然在闪烁。詹森有点困惑,再次往前倾身。
查询。
回答:第二艘敌舰,四分钟前进入西斯三号轨道。
查询敌方行动。
回答:已发射两枚导弹,撞击系数0.2,撞击系数1.9。
撞击系数0.2!詹森对自己咆哮道。他的手指在控制板上飞舞,他的意识搜索着敌方舰长的意识,哪怕是在此时,他理性且无畏的意识部分还在对自己说:“你这个傻瓜,如果没有别的战舰在附近,他永远不会靠无线电去请求帮助。”
另一个意识被找到了,导弹的飞行路径也被绘制出来了,击中已不可避免。詹森反射性地做了唯一能保证生还的操作:他非常轻微地调整了星舰的方向——用辎重区拦截了导弹,他选择的这个拦截区域很巧妙,这是飞船上唯一被击中也不会引发核爆的区域。
同时,詹森发射了他的最后两枚导弹,并期望再也不会出现更多的敌舰。
被击中时的撞击力摇撼着控制室。敌方导弹不是核武器,当然了,在驱动器表面的核爆无法穿透防护罩。相反,导弹装载着高强度的熔源激光器,它在几秒钟的临界时间里自导弹前方融出了一条通路。这条通道的长度刚刚足够射穿驱动器的防护罩,也许还会多出几米。
詹森没有费劲去猜想导弹是否会一路射穿足够多的辎重,在穿透星际驱动器的核心前用完能源,他正忙着移动飞船(操纵依然能够得到回应,很好)躲开第二枚敌方导弹。接着他立刻转移注意力,引导己方导弹成功击中敌舰。
敌方舰长发现詹森的飞船被击中了却依然没有爆炸,詹森看到了他意识中的不可置信。接着是对方试图躲避导弹时的恐慌,他做不到,而后他惊骇地认识到,他会像刚刚那位舰长同事一样死去。
接着是全息图像上渐黯的光球。
查询。
回答:没有敌方行动。
查询地点。
回答:西斯三号。
所以詹森已经抵达他的目的地。像往常一样,敌方派出战舰,想在殖民船着陆之前拦截它。敌方的那些太空船也许已经绕着西斯三号飞行了一个世纪,詹森的飞船减速至亚光速时被发觉,他们的舰长是那时才刚刚被叫醒。传统模式,只不过这次有两艘敌舰而不是一艘。
战斗的紧张感褪去了,他记起自己拦截敌方导弹的方法,突然觉得心里像烧起了一片火海。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柜子边穿上衣服,然后为了安全起见穿上加压服,戴上外域头盔。他把它调成了透明的半渗透状态,走到通向负载区后方的门边,转开门上的密封锁转盘。
贮藏区完好无损,甚至没有失去一个动物棺材。那就只有一个结论:导弹击入了乘客舱的负载区。
詹森重新将头盔调成非渗透状态,打开贮藏区后面的门。没有冲涌进来的空气,监护区也完好无损。
詹森仔细看了显示每个舱室里所有乘客状态的数据表。A区的表盘都在正常工作,它们的信息都是统一的:棺材里已不存在任何生命。C区更糟:表盘全都暗了,这意味着生命维持系统已崩溃。只有B区完好无损,显示没有受到损害。詹森不知道自己是该为损失了三分之二殖民者而惊骇,还是为依然留存了三分之一乘客而欣慰。
他打开了B舱的门,沿着成排的棺材往前走,检查每一个棺材受到的损害。他没有发觉任何损害,甚至没有发现哪具身体移动了。注意到谁还活着,也就知道了谁已死去。在生还者中,詹森发现了霍普,他毫无道理地高兴起来,仿佛霍普的幸存最终会保障殖民计划的成功。
在舱室尽头是另一扇门,它通向学堂,所有殖民者的记忆磁带都储存在那里,旅途结束时,詹森将在那里唤醒每位乘客。
门边有一盏警示灯闪着红色。
詹森在门键上键入密码,将所有空气都排出舱室。在绿灯闪起来后,他打开门,看见一片狼藉。
学堂被直接击中了,从他站的地方可以看到导弹扯开的大口子。它洞穿了乘客舱的前部区域,在C舱的生命系统和A舱的棺材间割出一道裂痕,在舱室中一路摧毁了触及到的所有棺材和生命维持仪器。接着它打中学堂,直接钻穿了磁带架的一个角落,继而击中了星际驱动器前部的防护罩。往洞口望进去,詹森能看见导弹的后部,它停在那里,已经冷却了,再也不能继续穿透。他飞快地预测了一番,再有两米它就能炸掉飞船。
我应该觉得感激,他对自己说。但是看到磁带架时,他实在无法觉得感激。导弹穿过了架子的左区,那里完全毁掉了——没有被导弹撞到的磁带都因为高温融化了。架子B区的中部也几乎全都融化了,只有C区的一部分磁带还能使用。
可是C舱的所有人都死了。
詹森跪了下去,从B区架子底部挖出每一卷磁带,那里的温度是最低的。但是一卷卷磁带都遭到了损伤,甚至最轻微的融化也让整卷磁带无法使用。在所有磁带里,只有一卷没有损坏,它在右手边最底下的角落里。它属于加罗·斯蒂波克。
只有一卷。
这意味着只有一个乘客能带着所有记忆苏醒。不管多少,只有他拥有记忆。只有他在苏醒时会是一个成年人类。如果还有任何人能够苏醒,他或她也将如婴儿般脑子里空空如也。那会是个只有本能动作的生物,它不会走路,不会说话,甚至不能控制生理机能。
詹森离开学堂,手上抓着那一卷能用的磁带,沿着B舱走了回去。这一次,当他经过那些棺材时,他看到的不是自己认识的成人,而是些无法照料的大号婴儿,他们与自己的帝国人生史完全割裂了。
除了加罗·斯蒂波克。詹森俯看着这个人睡着的脸,他发明了斯蒂波克地质仪和几种其他的装置。詹森说:“小机件。各种小玩意儿和游戏。我们将一起创造一个多么美妙的殖民地,我们将抚养一些多么美妙的儿童。”
他离开B舱,封住了身后的门,然后无精打采地踱回控制舱。他穿过登记区,苦涩地回忆起曾经放在这里的两卷磁带,那是他出于一个原因——某种原因——而摧毁的两卷磁带。有什么原因能比得上他现在的疯狂需求?他渴望有一种方式能反转垃圾处理过程,找回那些遗失的碎片,重组成霍普和阿兰的记忆磁带,然后唤醒那两个至少是他熟悉的人。加罗·斯蒂波克。加罗·斯蒂波克他妈的是谁?
一个婴儿组成的殖民地。
瞧啊,杜恩。一个完美的社会。你可以教他们任何你想教的东西,只要你能享受给成人换尿布的过程,他们将用成人的力气像婴儿一样抬手踢脚。
他在控制室里坐下来,电脑发现他回来后,开始读取自他上次返回首星后就一直封存的信息——殖民船该去的地方。
詹森已经不在乎这个了,不过他还是本能地抬眼看了看,然后本能地向电脑发出确认的命令和明确的指示。他机械地执行自己的职责,好像这个职责还需要去完成一样。
有什么东西啃噬着他的胃,翻搅着他的心。但他还是在短短七小时内完成了计算,然后筋疲力尽地瘫倒在为飞行员准备的轻便小床上。
他梦见了爱斯托利亚戾兽,它在一米外盯着他。它只是坐在那里盯着他,詹森知道如果他移动,如果他动了一根手指,戾兽就会跳起来,用它刀刃般锐利的牙齿咬开他,尽它所能地吞食他。我能多久忍着不动?他一直在想,而戾兽只是看着,等着。然后,他突然听到杜恩的声音说:“你是个生还者。你是个生还者。”接着他感觉自己在湖里游着,戾兽的尸体浮在旁边,他欣喜若狂。这个理由已经足够令人喜悦。
他醒过来,急切地想上厕所。他起身,昏昏沉沉,东倒西歪。这不是一次宁静的小睡。他盖上坐便器,冲了个澡。然后走出盥洗室,往电脑看去。
读取面板上写着:准备就绪。
干吗还要费心?詹森疑惑着。
“干吗还要费心?”詹森大声问了出来。
但他知道他会费心的。他会按下电脑上的按钮,然后爬进自己的棺材,睡上许多年,直到抵达新的目的地。他会在九百年后醒来,身处的位置与人类居住区边陲的距离将十数倍于任何星舰曾跨越的距离。他将一个个唤醒那些睡在飞船后部的巨型婴儿。
他将无奈地生存下去,因为他真的没有其他选择,此时他想到他的殖民者将会多么无知。只除了加罗·斯蒂波克,他们将会只知道他告诉他们的事。
他们将没有首星的记忆,也不会记得任何法律或政府系统。
他们将不知道那些永远也不可能出现的科技。
他们将不记得他们曾被当作叛徒逮捕,他们将不记得詹森对他们而言是个敌人。
天贼这个词将对他们毫无意义。
除了加罗·斯蒂波克。
我可以让世界变成它应有的样子,他想。那会是一段从零开始的历史,杜恩。如果能活过头几年,我就能创造个优美的世界。
而世界本应是什么样子?詹森嘲笑自己。一个创造理想国的机会,而他却对如何开始毫无头绪。好吧,稍后有足够的时间想这个。足够的时间制订细节。现在,我至少有一个愿景了,杜恩。为了这个你应该拍拍我的背。
詹森将那卷孤独的记忆磁带锁进柜子,在电脑上键入执行密码,然后爬进棺材。当休眠头盔记录他的意识时,他又是兴奋又是狂喜,还有一点点疯狂。当飞船在千年之后唤醒他时,他将带着这兴奋和疯狂醒来。
一支针头扎进他的头皮。火热的森卡流进他的血管。痛苦,恐慌,然后遗忘。
受伤的星舰转过方向,点火,疯狂地加速,和西斯恒星的光芒一起冲向另一颗恒星,冲向银河那宽广的白色汪洋的无尽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