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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杜恩远征队能在首星的正中央被完全秘密地建立并派遣出征,这一直都让许多人感到惊奇。不过,那些了解首星社会的人并不觉得这事多么稀奇。我们现在的开放社会和首星长廊内那独裁的东罗马帝国式生活几乎完全没有共同之处。杜恩掌控了权力的工具——内阁、秘密警察(人们毫无柔情地称他们为“妈咪宝贝”)、军部以及最重要的休眠室,因此他完全有能力建造、复制十几艘殖民飞船,并在其中载满帝国精英,将他们派遣至远离人类定居区域边陲的迢遥终点。当然了,我们几乎无需重复这一点:由一个人构想,并舍弃整个帝国出行的杜恩远征队,其对人类后帝国史的影响超出了任何一个单一事件。

——选自《艾伯纳·杜恩:世界缔造者》
作者:所罗马·哈丁,6690,P145

霍普坐在一棵树上,双腿从树枝上悬下来。他的手正在摸着树木,一阵轻风抚乱了他的头发。头顶上,那颗仿造的太阳正以肉眼可辩的速度掠过拱顶上那片仿造的蓝天。

在他下方,花园里挤满了数十个男男女女,过去的几个小时里,他们都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事实上,这段时间已经足够那颗太阳以它匆匆忙忙的频率升起、落下,而后再次升起。霍普很快就明白了,在这枝叶丛生的公园里,每个人都是密谋集团的一分子。他热切地捕捉每一点讯息:这个人死了,这个女人还没被抓住,那个男人可能是叛徒,那个女人伤得很重但是活该。霍普一个名字也不认识,但是弄得懂他们更官方的身份。有的时他记起某个见鬼的议院副部长的名字,又或是这一类没有意义的头衔。就个人而言,他一个也不认识,除了阿兰。他开始感激地意识到她在这密谋里有多么重要,因为事实上,几乎每个人都谈到她,并且满腔敬意。

但是霍普很快就放弃了与人相识的任何机会。许多人都早已知道詹森是森卡的主要控制者之一,哪怕他被探针摧毁了精神,霍普依然是他的经纪人。更糟的是,霍普不是,并且从来不是密谋的一分子。而最糟的是,霍普仍然认为詹森是个正派的人类,并且错误地把这个观点宣之于口。

现在他坐在一根树枝上。没人注意到他,因为长廊社会里没有人习惯向上看。他坐在那里思考,想得越多,越不安、越痛苦。

他记得詹森,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他记得他是个囚犯。(可关押他的是谁?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然而他想得最多的还是阿兰。这很孩子气(我已经几世纪老了,他提醒自己),但是当阿兰突然被这许多朋友哭泣着拥抱时,他还是觉得自己被冷落了(自哀自怜,该死,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允许自己这样想了),他觉得自己变成了过去式。他们曾经一起规划了逃跑路线,但是事实证明逃跑是不可能的。他曾经以为自己是她的一个朋友。他又想错了。

(那几十亿用下半身思考的白痴只会向全息和梦里的阿兰·汉杜里抛媚眼,而我和他们一样糟糕。我真希望詹森打断她另一根肋骨。该死的幼稚的想法,真是的。)

接着那些转来转去的人突然静止了。太阳并没有落下,但突然天黑了,也没有星星出现。有一小会儿,整个房间伸手不见五指。霍普无所事事地想着,这是不是处决的第一步:花园,然后是黑暗,然后是毒气。但是似乎不是。这样做只需要一间无菌室,要这些树木干什么?

黑暗刚刚降临时,那片寂静有如实质,不过它被渐渐响起的低语声打破了。但是在这黑暗里,没有人移动,交谈也很快无法进行下去了。

然后,突然间来了一道光。就在那湖的中央,有一个人站在水面上。霍普猛然一惊,一段记忆飞速掠过,那是他母亲对他说过的一个圣经故事。但他很快认出了真人秀节目那明亮的色彩,再次放松下来。今天没有谋杀也没有奇迹,只有一点点科技。

湖上的人举起了一只手,这里再次一片静默。然后声音出现了,它轻柔又温和,但充满整个花园。霍普不得不敬佩这音响设备,它设计得非常好,给人一种无处不在的幻觉,却没有任何明显的立体声效果。

“我的名字是艾伯纳·杜恩,欢迎来到我的花园。我希望你们在这里感觉还舒适。”

霍普在枝条上不耐烦地动来动去。省掉废话,伙计,直接上菜吧。

“从法尔·巴克不幸逝世以来,你们都在过去四十八小时内被逮捕了。允许我向你们确保一点:西蒙·雷普斯并没有因为处心积虑的背叛而杀死他的朋友,他自己也是一个相当精妙的假象的牺牲者。然而,这不幸的事件却产生了一个幸运的副效果。你们这个计划很真诚但是很外行,计划中的每个成员都以各种方式暴露了自己。有几百人的直接反应是立刻背叛了他们的同志。不,别彼此张望——这样的人全都被关在另一个地方。在这里的所有人都是那些试图躲藏,或为了保护别人而投降的人,诸如此类。当然了,还有许多人和你们一样忠诚,他们并不在这里。这是因为我已经从最忠诚于密谋的群体中选择了那些最具才智、最富创意、最灵巧、成绩最令人难忘的人。精英,如果你们愿意被这么称呼的话。”

好吧,我们是多么智慧的一个群体。霍普在心里嘲笑道。祝贺我们吧,然后呢?艾伯纳·杜恩又他妈是谁?

“我想,如果我再告诉你们两个事实,你们其余的疑问也都能得到解答。首先,在我的花园里一共有三百三十三人。”

那人顿了顿,等着人们领会这个事实。三百三十三,殖民舰船上的殖民者标准数量:三个乘客舱,每个舱都有一名舱长、十名参事,还有十个团队,每个团队十名公民的——每舱一百一十一人,每舰三个舱室。这安排非常谨慎,是为了防止舰长以下的任何领导者能够策动多数殖民者谋反。三百三十三,这意味着一旦航行结束,这里的每个男女都将失去森卡特权;意味着他们已无可挽回地被放逐出首星,放逐出文明社会,被迫在短短的数十年里匆忙过完他们的余生。

弄明白这个数字的含义时,霍普笑了起来。他和阿兰差点就已经登记去了殖民星,这个计划当时被打断了。现在看来,不管怎样他们都将向深远的太空进发。无论他们愿不愿意。霍普不喜欢这样,但是既然之前就已经做过了这样的决定,那么比起其他人来说,这事对他就没有那么大的冲击力了。

他心里只扎了一根刺:他之前决定去,是为了和阿兰·汉杜里待在一起,那是一种激动人心、有骑士精神的爱的姿态(我真是看了太多录像)。而现在,他仅仅只是某个一起出发的男人了。更糟的是,他还是某个从来没有参与密谋的男人,一个不被信任、不被需要的外人。

一路平安,他对自己说。

“第二,”湖中央的男人又开始说,“第二,我必须告诉你们,由于你们全都因背叛我们最完美最高贵的女皇、背叛全人类的母上而犯了叛国罪,因此,你们上一次的记忆记录将被提出休眠室,它们将与你们一起进入殖民之旅。你们将不再录制新的记忆。就是这样。努力迅速地接受这个概念——我们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完全没必要带着淤青、断手断脚在你们的目的地醒来。换句话说,为了你们自己好,合作一点吧,我的朋友们。晚安。”

现在,低语声变成了呼喊,带着惊慌、恐惧和抗议。黑暗并没有回应,湖上的男人消失了,只再次留下黑夜。有人恐慌地奔跑——水花四溅的声音说明有些人很快就跑进了花园的主障碍之中。有人撞到了他坐的这棵树上,但霍普没有笑。

被判叛国罪意味着所有的法律和权利都失效了。

使用之前的记忆记录,不再录制新的记录,这意味着最后这次苏醒期所有记忆都会被完全抹消。一旦森卡被清空,而基本的脑域开始活跃,一切都将消失。他们将在新行星上醒过来,却只记得再上一次休眠期之前的事。他们会知道有什么东西缺失了——这足够令人明白,他们犯了叛国罪。他们都会认为自己的密谋计划开始了,然后失败了;却不知道它是如何进行的;不会知道谁是懦夫,谁是勇者,谁是骑士,谁又是叛徒。

但至少他们会知道自己是反叛者。霍普设想自己在殖民星上醒来时会想到什么,就大笑起来,因为他上次休眠之前完全不知道密谋的事。而这一次甚至不会有一张纸条夹在他的臀部,提醒他事情有些不对头。他一个人,一无所知地面对他们所有人。哦,好吧,霍普想,管他去死。我会活下来的。

接着他意识到,他将只会记得阿兰·汉杜里是一个他在真人秀里见过的女演员。一个肤浅、性感、空虚的女人,说着不诚恳的话,和付钱的情人们虚伪地做爱。她不再是那个来到他被监禁的房间,向他寻求帮助逃离她的(突然间也变成了他们的)敌人的人。他不会记得那个令人心跳顿止的时刻:那时她在梯子上越过他身边往下爬,歇斯底里闭着眼往排风管的烟雾里坠去。而她也不会记得这一刻,不会记得是谁的声音在叫她爬回来,是谁的手把她拉向安全地带。

现在,说出“管他去死”这句话变得有点难度了。

太阳突然再次亮了起来,就像它之前熄灭时一样令人意外。光线让人头晕目眩。霍普闭紧了双眼,他能听到人们在周围再次开始呼喊彼此。鉴于对未来的想象,他们的嗓门又回来了,开始大声呼叫名字。

霍普没有睁眼,他也很愿意把耳朵一起塞起来,因为他非常想要一个人待着,但是人群的声音不肯让他一个人待着。悲痛、担忧、愤怒一阵阵地爆发——“他们有什么权力!”有一个人这么说,别人回答:“不管怎样,我们是叛徒。”(多明理)

“我有三个孩子!他们会怎么想?”(真的吗?霍普想。毫无疑问她是个森卡使用者,由森卡使用者组成的密谋集团里不太可能出现一个非休眠者。当药物每次都让她离开孩子好几年时,她会有多想着他们?)

接着远处有一个声音喊了起来:“霍普!”它靠近了,说:“霍普,你在这里,我到处找你。”

他睁开眼,阿兰站在树下。

“嗨。”他蠢兮兮地说。

“你在上面干什么,霍普?我找不到你。我至少从这里经过了十几趟……”

“我想我是在躲着。”霍普说。他推开树枝跳到地上,笨手笨脚地四脚着地。

“霍普,”阿兰在他站起来时说,“霍普,我必须找到你,我得和你谈谈——你为什么不和我待在一起?——哦,别管这个了,没人指望你像只宠物或像个丈夫一样跟着我——霍普,他们在门上贴了一份花名册。上面有所有殖民者,列清了十人团体和百人团体。”

“所以?”

“哦,有一件事,你是一名舱长,霍普。”

“我?”霍普大笑起来,“这是什么笑话!真是和我太相配了。”

“哦,我是个议员,这也一样好笑。但我在你的团队里,这很幸运!但是霍普……重要的是舰长!”

“谁是舰长?我认识吗?”好像真的会认识一样。

“是詹森·沃辛,霍普。詹森·哈珀·沃辛。”

霍普一瞬间无言以对。

“霍普,他应该疯了才对。”

“不要紧,我们应该是理智清醒的。”

“你没明白吗,霍普?他是你的朋友。通知说如果有人有疑问,可以登记预约去见他。我签了我们俩的名字,从现在起大概还有十五分钟。”

“你要见他干什么?”

“我们,霍普!我们要去见他。他得给我们做出安排。”

“安排什么?”

“保留我们的记忆,霍普!如果他们拿走了我这次苏醒期的记忆,我就不会爱你了,我甚至不会认识你。你就只会是卑鄙混账詹森·沃辛的经纪人,而我只是一个讨厌的小贱婊子。”

霍普突然间感觉十分良好。她想要记得他。他抓住阿兰的手,让她领着他向门口走去。路上他突然想到,他将再次看见詹森,上次见面才过去两天,而世界已经完全改变了,他和詹森现在处于一道高墙的两个对立面。他们还是朋友吗?他们曾经是朋友吗?(归根结底,有任何事是不需要质疑的吗?)

和所有神灵的盗墓者一样,科技本身应该已经完全证明了灵魂的存在。这很讽刺,这显然并非科技的意图。在后来发现灵魂反应时,研发森卡的团队无比尴尬,从这个反应判断,如果可能的话,他们会完全避免有这种发现。森卡最初只是被用来延长绝症患者的寿命,以期未来能治愈他们。森卡的记忆消除作用后来才被注意到,这使第一批森卡休眠者变成了无意识的植物人。第一个将新的记忆录制技术和对森卡无知且不成熟的使用方法联系起来的人,是乔治·莱恩斯。他将别人的记忆记录输入那些休眠者的大脑,试图以此唤醒他们,结果这些人几天内都疯了。有什么东西是不属于记忆范畴的(因此并不为人所知,却是个体与生俱来的),它甚至在森卡抹消了其他一切后依然存在;有什么东西拒绝接受他人移植的记忆,只因为一个简单的理由,那就是——醒来的休眠者本身绝对不会做出新记忆中的行为和决定。在莱恩斯的报告中,这是一个无可避免的反应:醒来的休眠者总是说,“我记得做过这事,可我绝对不会做出这事。”他们无从得知这不是他们自己的记忆,也仍然无法接受这些记忆。因为没有更好的词汇形容,于是莱恩斯异想天开地将人类这种个体属性称为灵魂。他无疑是想对此事加以反讽,然而更深入的研究却证实了:他的反讽是个精确的事实。

——选自《灵魂:苏醒在沉睡时代》
2433,前言II

那个女人一直在哭,然后,当她离开时,詹森怀疑自己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杜恩曾一针见血地指出,詹森可以给他们的任何安慰。任何答案都会被森卡抹去。他们什么也不会记得,那么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尽力帮助他们?

但是詹森并不这样看待问题。尽管记忆消失了,但这些人还是人。他们应该被人性化对待。“记忆也会随死亡消失,”詹森向杜恩指出,“但我们仍然让老人问问题。”因此杜恩大笑着同意了。但现在,詹森发现自己还是无法提供帮助。他那观察人类大脑的天赋并不总是那么有用,尤其是在这种极端状况下,他们很愿意把所有想法都摊开来给他看,而他却无法给他们任何安慰。他们在这次苏醒期的见识将被消除,这事已经决定了,不会再更改。然而这个决定就是他们痛苦的原因。

“下一位。”詹森说着,绷紧神经准备迎接新一轮折磨。但这次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詹森,你这个混账王八蛋!你他妈没事吧?”接着霍普的手臂环住了他,詹森也反手抱住他。这不是詹森的战舰每次入港时两人那种“所有人都在看”的虚伪拥抱,而是朋友间真诚的拥抱。出于一种长久养成的习惯,詹森读了霍普的思想,他听到一句荒谬的引文:“因为这事,我的儿子死了,又活了;他被遗失了,又被找到了。”詹森在他的记忆中找到了这句话——它选自一本古老的宗教书籍,霍普的母亲在他小时候把它反复灌输到他脑子里,他到现在还常常想起它。

詹森微笑着,补完这一段,那是霍普没有说出声的一句:“从此他们开始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霍普吃惊地看着他,接着突然后退了。詹森依然在听霍普的思想,他听到对方终于确定了一直以来的猜想:詹森是个天贼。

“当然了,”詹森回答,“我不是告诉过你吗?”

霍普心里那激动沸腾的信任突然消失了。他往后退去,不确定自己现在应该怎么做。如果詹森现在能这么轻易地读到他的思想,那就意味着他已经听到了他从前的所有其他思想。他窘迫不安,转向阿兰,不知所谓地咕哝着。他想说的是,让我们离开这里吧。

“穿着衣服的,”詹森说,“阿兰·汉杜里。”

“精神毫发无损的詹森·沃辛,”她说,“看起来赌局又重新回到了原来的样子,是不是?”

“我尽力做一个优雅的赢家,”詹森说,“而我可以看出,你这位输家并没有失去任何一分魅力。”

“我们来谈的正是可能要失去的,”阿兰说。詹森在她的意识中听到了她的迷惑——为什么霍普突然变得这么沉默寡言。难道他不应该要尽力说服他的朋友吗?“沃辛舰长,霍普和我发现有些东西我们不想失去……”

“我们不相信我们必须得失去……”霍普尽力拼凑着词语。

“也许你能帮助我们。”

“也许你愿意,你瞧,我们……”霍普放弃了寻找词句的努力,不再尝试让他的语言符合他的思想,他知道反正詹森正在听着后者。“该死,詹森,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别让我这么痛苦。”

“你们已经决定要彼此相爱,”詹森说,“出于一种突然爆发的对家庭生活的热爱,你们希望我记录下你们的记忆,好让你们之后能够记起。”

“就是这样。”阿兰说道。可霍普只是转过身去,他的脸一片通红。“霍普,”她说,“怎么了?”

“他能听到我们,见鬼。他能听到我们想的每一个字。他是个天贼!”

阿兰已经笑出声来了,然而她转过身,看到了詹森脸上安详和乐的笑容,她猛地旋身看着霍普。“你怎么知道!”她质问道。

“我们一走进这里,他就一直在读我的思想。还有之前十多次苏醒期……所有的事情都能解释了……”

“一个天贼!”阿兰说着,然后神经兮兮地再次笑了起来,“你可以读到我的……”

“是的,”詹森平静地说,“当我想读的时候。如果你之前知道这件事,你就会知道探针对我没有什么作用。我习惯了强加在我脑子里的各种人的思维模式。在探针下我几乎要睡着了。”

阿兰摸索着找到了椅子,坐了下来。詹森听到她试图放空自己的脑子,撇掉所有她不希望詹森听到的想法。

“你知道,”他说,“你越想着你不想我知道,我就能听得越清楚。”

这种状况只持续了三十秒,而这句评论终于迫使阿兰变得近乎歇斯底里。“霍普!”她喊道,“让他停下!让他离开我的脑子!”她哭了起来。霍普自己也在哆嗦,但他明白她的感觉,那种毫无私密的不安全感。

“詹森,拜托。”

“现在我没在听了,如果你们只担心这个的话,”詹森说,“可是你明白了,对不对,为什么在这次苏醒期前我从来不告诉你我是个天贼。这让别人非常紧张。事实上,这让他们想杀死我。”

“我不想杀了你,”阿兰说着,声音稍稍回复了一点镇定,“我只是想离开这里。”

“我很抱歉,阿兰,”詹森说,“你现在不能加入其他人。如果他们知道我是个天贼,他们根本就不会接受森卡注射。”

“我们可以发誓不说。”她说道,然后转身直面詹森。“哦,”她说,“你已经回答我们了,是不是?”

“你是指什么?”霍普问。

“你这个让人恶心的混蛋天贼!”她嚷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们这个!”

霍普站起来搂住她,“阿兰,你这样没什么用……”

“她是对的,霍普,”詹森依然保持镇定,“如果艾伯纳·杜恩有可能让你们任何一个人保留记忆,即便是你,霍普,我也永远不会让你知道我是个心灵感应者。”

“所以现在我们知道……”

“我很抱歉。如果你们这样渴望,也许你们会再次相爱。”

这次轮到霍普生气了。“詹森!我的朋友!”他苦涩地吐出这个词,“我不是想要爱情,我想要的是过去的四十八小时!是我们一起经历的每一件他妈该死的可怕的事!你没有权力从我这里夺走它们!”

“我很抱歉,”詹森说,“可我无法改变这个决定。”

霍普想要吼叫些别的话,可是词语们没有找到正确的发音,只有愤怒、悲痛和失落的咆哮声,在这咆哮声中他围着桌子打转,就像在首星贫民区深处揍敌对帮派成员那样揍詹森。他的反射动作在说:瞄准眼睛、喉咙,还有睾丸。他的意识在说,你不能这么对我。他眼中的眼泪在说,哭泣。而詹森轻易就压制住了他,让他坐在了一把椅子上。在他弄清楚都发生了什么事之前,他像个孩子一样哭泣。

现在是阿兰给了他一个安慰的拥抱,她温柔地向他轻声说:“霍普,我们能做的就是把它想象成死亡。我们被谋杀了,而他们在我们的身体里复活了一个新的人,那是我们在这次苏醒期最开始时的样子。我们只是要死了。”

“这是个安慰吗?”霍普问道,他忍不住想要反讽。詹森轻轻笑了起来。“你可以闭嘴。”阿兰厉声说。

“你们进来要我做一件不可能的事,当我拒绝时,你们就开始恨我。”

“听听我们的思想,”阿兰说,“看看我们恨到什么程度。”

“我错了,”詹森说,“我不该提供面谈的机会。虚假的希望比没有希望更糟糕。我很抱歉。”他走到门口打开门,对外面的守卫说了几句话,后者正在监督成列的未来殖民者,他们正等着请求保留自己的往事。“你们都可以离开了,”詹森说,“今天不再接见。抱歉。”人们抱怨着,沮丧地哭叫着,咕哝着脏话。但是他们都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离开了。

詹森转回来关上门。“我很抱歉。”他又说了一遍。

他听到阿兰和霍普都在想:这可真是够有帮助的。然后他们又想道:他还能做什么?

阿兰大声地说:“那么,我们都中了圈套,是不是?”

“不管怎么样,这个艾伯纳·杜恩是谁?”霍普问。

“只是一个收藏人类的人,”詹森回答,“今天有几百人被收藏。霍普,几个世纪前就你被看中了。他发现你非常聪明,而且你十六岁时就是低层廊道里最好的帮派里最出色的成员。你是个天生的生还者。所以他收藏了你,从那以后你成为我的代理人。”

“一个傀儡大师,”阿兰苦涩地说,“他怎么处理他的收藏?”

“他有一个憧憬,”詹森说,“他在孩提时就发现,自从森卡教会我们恐惧死亡并在睡眠中度过几世纪后,人类就再也没有发生过任何重要的改变。他,还有我们一些了解他的憧憬的人——我们试图唤醒沉睡的人,毁灭森卡,让人们活到正常的六十岁至两百岁。这样,也许人类还能回到真正的轨道。”

“毁灭森卡!”阿兰嘲笑道,“你以为休眠者能舍弃它吗?”

“不。但是我们知道,那些被拒绝给予森卡的人会明白这一点——如果他们不能拥有它,那还可以摧毁所有拥有它的人。”

“疯了。”阿兰说。

“为此,你操控了一千名首星最优秀的人,这样你就可以把他们扔到太空里,任凭他们腐烂。”霍普说。

“操控?谁没有被操控?哪怕是你,阿兰,你之前一直在操控法尔·巴克。而谁又操控了你?一个全身心相信杜恩的憧憬的人,一个愿意前往殖民星,愿意为此失去最后一次苏醒期记忆的……”

“弗里茨·卡波克。”阿兰低声说。

“瞧,你明白了吗?”詹森说,“我们都知道自己的操控者是谁,只要我们愿意承认我们并非真的自由。”

“但是弗里茨是一个这么优秀、忠诚的人……”

“我们全都是,”詹森说,“甚至连我也是。”

而后他们离开了他,守卫将他们直接带去灌录室了,这样他们就无法见到其他殖民者,将自己知道的告诉别人。然而在灌录室里,侍者去接了一个电话,等他回来时,他领着霍普和阿兰离开了森卡休眠台,让他们坐上了录制椅,将休眠头盔戴到了他们头上。“这是什么意思?”霍普问道,但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沃辛舰长让我这样做。”侍者说道。霍普和阿兰流着喜悦的泪水躺了下去,将他们的记忆献给了旋转的磁带。当头盔被移走时,他们被领到森卡休眠床边。他们拥抱,再次喜极而泣,然后微笑,又大笑,不停地感谢侍者。后者点着头,保证会将他们的谢意转达给沃辛舰长。接着他们躺在他们的棺材里,进入了休眠。而侍者拿着记忆磁带到了殖民船边,将它们递给飞行员之星。后者感谢了他,将承诺过的钱付给了他。

殖民者们在旅途中是赤裸的,这是当然的,他们躺在特制的盒子里,这些盒子联结着飞船的生命系统。它们因其形状而被称为棺材,尽管其用途与之截然相反。过去的棺材只是封住躯体,由着它腐烂分解,而殖民船棺材则维持着殖民者的活力,因此他们在森卡作用的休眠中跨越银河,一天也不会老去。理论上说,只要这些棺材保持绝对完美的密封,只要飞船的生命系统保持运作,盒子里处于森卡休眠期的人类就能永远活下去。

——选自《向行星移民:殖民星》
6559,II:33

最后一个棺材旋转着通过闸门,向下穿过贮藏区(在军舰上,这个区域被用来存放武器),而后安置在乘客区。A舱和B舱都满员、密封并锁上了,门上的数据表盘和登记仪监护着那些休眠者几乎无穷小但依然可检测的生命体征。詹森·沃辛和艾伯纳·杜恩看着棺材被旋进舱室,看着工作人员安静无声地联结舱室、线路和维持休眠者生命力的引流管。

“回到子宫,回到胎盘。”杜恩说着,詹森笑了起来。就像之前十多次在杜恩公寓里那极其非法因此极其昂贵的火炉前面伸着懒腰玩耍时一样,他们开始玩自己的古语游戏。“西部航线,飞行的唯一途径。”詹森说。杜恩柔和地回应他:“去吧灰狗,把驾驶位留给我们。”他们一边继续,一边跟着工作人员沿来路穿过飞船。杜恩在贮藏区停了下来,拍拍一个装了一只公牛的特大号盒子。“那么多年里,”他说,戏谑从他的声音里消失了,“这些人除了老鼠以外什么动物都不认识。他们将第一次不得不应对一只肯定比他们更蠢的动物。”

“突如其来的优越感可能会让他们重新信仰上帝,你不觉得吗?”詹森问。

“上帝?”杜恩问,“在这艘船里只有一个上帝,而他早就在扮演自己的角色了。”

“我想你说过你不要这个头衔。”

“我不要。但你要。”

“我?我是你的收藏者之一,记得吗?”

“詹森,在你的殖民地扮演上帝会很危险,尤其是当你没在执行任何计划的时候。感情用事会毁掉你和你的殖民地。有远见的人不能多愁善感。”

“我不是个有远见的人。”詹森说着耸耸肩。

“那你就会像你父亲一样白白死去。同时,我建议你毁掉你给霍普·诺约克和阿兰·汉杜里录制的记忆磁带。”

詹森轻笑起来,“我就知道我应该给侍者多付点钱。”

“那也不会有什么区别。他得到过指令,让他接受一切贿赂,并完成人们贿赂他做的事。只要他向我报告就行。毁掉记录。”

“让两个人记得他们的苏醒期,我不觉得这会有什么伤害。”

“没有伤害?一个博学多闻的人能比一个文盲散播出更多毒素。霍普和阿兰将掌控你。你将不得不在做事之前询问他们的意见,不用太久,询问意见通常会变成征求同意。不过,这取决于你,詹森。做个傻瓜吧,只要你喜欢。”

“霍普是我的朋友。”詹森说。

“而你是我的朋友,”杜恩说,“但是,当然了,我是个自大狂,你老爱提醒我这一点。一个为宇宙设定了优生学计划的男人。其他飞船都出发了。”

“其他十一艘?”

“不,我不会告诉你其他飞船去了哪里。如果你想找到他们,你就得去找。”

“你告诉我的移民们是密谋里最优秀的成员,这是真的吗?”

“詹森,这一次我没有撒谎。”

“你为什么把最优秀的派给我?”

“其他人也全都有优秀的殖民者,我希望基因库和智力环境都是顶级的。这是我能给予我那些小项目的最好的开始。”

“可为什么把最优秀的给我?”詹森固执地问。

“因为我非常爱你,”杜恩说着,伸手拍了拍飞行员之星的头,“但我想,最主要还是因为我相信,在我派遣的所有舰长中,你是最可能创造出我想创造的世界的人。”

“那是什么?”

“从人类开始自相残杀、煮肉而食以来曾有过许多人种,那是比他们更好的人种。”

“这样的人种可能有什么样的改进?”

“也许,”杜恩说,“也许你可以发展出人类家庭中的一个分支,他们明白并理解其他人类是什么——并且无论如何都爱他们。嗯哼?”

“这不可能。我早该知道。”

“你早该知道。”杜恩说。他们离开贮藏室,回到飞行船舱,一个士兵上气不接下气地在那里等着。“沃辛舰长。”士兵敬了个礼。詹森回礼,问:“何事?”接着那孩子注意到了艾伯纳·杜恩,又再次敬礼,他脸上的敬畏竟然更加深了一层。“艾伯纳·杜恩先生。”他说。

“我想这意味着录像被播放了。”詹森说。

“是的,先生,我们在等待命令。舰队与您同在。”

“那么告诉舰队,”詹森说,“我已经做了所有我能做的事,要离开去进行一次重要的远征。告诉他们艾伯纳·杜恩会提供给他们森卡。让他们跟随艾伯纳·杜恩。”

士兵点点头,敬礼,然后说:“先生,”他看着杜恩,“先生,您能跟我来吗?普希金上将在等着您。”

杜恩朝詹森微笑:“回头再见。”

“在哪儿?”詹森问,“在天堂吗?”

“未必,”杜恩说,“给我三百年,我会让这个帝国到达它该在的位置。”

“那又是哪儿?” 詹森问。

“请快一点,先生。”士兵催促道。

“在一条沟里,血流成河地死去。”杜恩说道,接着他走出了飞船。舱门在他身后关上了,他跟在士兵身后走向舰队代表们聚集的大厅。

在控制舱里,詹森立刻开始工作了。他不知道他最后的目的地在哪里,他知道的只是官方通知的目的地——西斯三号星。等到他的飞船抵达西斯时,电脑才会告诉他杜恩希望他去的地方。但詹森很明白一点:最终的目的地将在银河深处,贴近银河中心,远离人类前哨。他知道将会有数百年的休眠期,全程以多倍光速的速度航行(正是他少年时的发现让现在使用驱动器得以造成)。他知道帝国将不会有任何记录,只有杜恩的脑子才清楚地知道詹森和其他十一名舰长去了哪里,而不是官方记录的目的地。

就像杜恩常常解释的一样,所有的希望都在于,一旦与世隔绝,这些小小的人类殖民地将有可能切实发展出一些新的文明。“我们全都是,”杜恩经常说,“我们全都是与工业革命一起诞生于英国的欧洲文明的最后遗迹;我们全都是科技时代的残影。是时候出现一些新的事物了,无论人类是再生,还是被替换。”和其他几十个人一样,詹森把票投给了再生,尽管他们最初是被迫入选杜恩的收藏库,但之后他们都自愿成了杜恩所想要的公仆。

愿景,詹森想着,他已准备要驾驶飞船离开船坞,离开首星星系,关于愿景的想法始终在他脑中萦绕不去。什么样的愿景?有什么我疯狂想要的事物,能让我牺牲一切去拥有它吗?有什么我如此确定其正确的事物,能让我为它而战斗吗?

有,我自己的生命,詹森想着,但这不是愿景——所有的动物天生都会为了生存而战。

接着,出发的信号亮了,詹森打开控制单元的视野墙,支架缓缓将他举向首星表面烟雾弥漫的阳光中。风在詹森身边盘旋卷绕,他坐在针状辎重区前面的透明伸缩罩里,从这里看出去,狂风像在为他舞蹈。遥远的下方,飞船支架的巨门缓缓滑动着关上了,门上方是巨大的起落架,现在是起落架在承受着桶状星际驱动器的重量。

当门关上后,詹森坐了一会儿,等着地下深处的交通管理员发出通行信号。出于某种荒谬的理由,他们的通讯设备被称为“塔台”。他坐在那里,在心中向首星道别。向那曾为英雄詹森·沃辛的功绩欢呼的喧闹人群;向那些将身体提供给他的男男女女;向无尽的财富和同样无尽的贫困;向首星长廊里相克相济的压迫和美妙自由。他还向森卡道别,然后发现自己最将想念的便是森卡。

“我是个残忍的伪君子,”詹森一边说着,一边朝自己狞笑,“试图毁灭森卡,却又像所有人一样渴望它。”

接着,通行信号灯亮了,詹森键入预案警报,详细指定了他们已清理通畅的路线。接着他将透明罩缩回去,以免它被起飞时的压力撕成碎片。

数天后,星舰以接近1.35倍的重力加速度懒洋洋地漂出了首星星系,正当电脑奢侈地检查、重检又复检,而后向詹森报告数据时,他意识到了他所犯的错误。等到他们抵达殖民星时,知道他是个天贼的霍普还会爱他吗?霍普和阿兰一开始当然会很感激。但是詹森提醒自己,感激是人类情感中最靠不住的东西。我应该知道的。我应该知道的。

他确认了电脑的结论——飞船已准备好星际航行。数据提醒他,再过三十分钟,飞船就将成功转向,以最大推力向首星的太阳前进,而后加速至每年五、十五,直至每年二十光年的速度。詹森一如既往地胡乱想着,宇宙中所有的电磁辐射都会嫉妒他能达到的速度。

“感激是最靠不住的情感。”詹森大声说着,走向储存殖民者文件及登记表的贮藏舱。他在那里找到了休眠室侍者拿给他的两个记忆磁带。一个上面写着阿兰·汉杜里,另一个上面写着威拉德·诺约克。詹森一时间很想去唤醒他们,把记录输入他们的脑子,和他们谈一会儿,恳求他们,要他们肯定他的最终决定总归是对的。但他压制住了自己的渴望。宇宙里有谁能肯定他是对的?

当然了,除了杜恩。

想起这个收藏了他的男人,想起他的那些建议,詹森安心地走向垃圾回收器,将两卷记忆磁带丢了进去。十秒内,它们就被撕裂成基本的分子,而这些分子又被简化成了未化合的元素原子,原子们悬在静态场中,等着稍后被重新利用。“我们就这样轻易地谋杀。”他对自己说着,而后走向控制室中等着他的棺材——那是飞船中唯一放置于控制室的棺材,是唯一不在最末区隔舱中的棺材,是唯一能在飞船电脑的命令下自动唤醒其住户的棺材。

詹森脱掉衣服放在一边,然后爬进了棺材。他放松身体,将休眠头盔扯到了头上。它记录下他的脑电波模式,一盏小黄灯在视线上方闪亮起来。他说:“詹森·沃辛,XX56N,休眠准备完毕。”这是密码,不过他加了一句:“晚安。”

封盖滑过他的上方,他看着密封液从棺材边缘向上渗出,将这个空间完全密闭。接着一盏绿灯闪了起来,一个针头从休眠头盔戳进了他的头皮,森卡热腾腾地流进他的血管。

森卡如火燃烧,森卡让人痛苦,森卡就像死亡——或更糟,那感受像是对死亡的恐惧。詹森恐慌起来,担心出了什么可怕的问题,担心森卡竟然是要从体内焚烧他、毁灭他。

他不知道注射森卡的感觉总是这样的,它总是在录制记忆之后才发生,所以他对它没有记忆。

但是在几乎永不结束的十五秒之后,森卡清空了他的大脑。詹森睡着了。

一等他失去意识,巨大的星际驱动器就无声地点燃,极限加速过程开始了。詹森的棺材,以及乘客区的每个棺材都充满了清澈的胶体。当飞船达到2.7倍重力加速度时,胶体固化,形成了一种坚硬的支撑结构,使得身体不会因三倍、四倍,乃至五倍的重力加速度而折断。

当飞船无情地向空茫的宇宙推进时,三百三十四具身体躺在舰内,所有人都活着,所有人都如同在燃烧,然而他们对此一无所知,相比之下,这种痛苦甚至让真实的生活都变得可以忍受。 IeOVqSfjdxUhMXhxa002MwtLVyQbAFBMvlhYRbrURdRo8vv03ogMsrosz6wOLt2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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