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念念洗完澡,头发还没有干透。她拿毛巾擦着头发,拉开卧室的遮光窗帘,窗外一片晴朗。
这是她到北京的第四年,毕业后在一家外企公司做行政,因为特别擅长催合同催尾款,被老板视作心腹,酒桌上大手一挥,说北京三环内的房子随便挑,我给你付首付。
当然,许念念现在住的这个房子是自己租的,这个世道,你可以指望路边乞丐分你一馒头片儿,就不能指望老板大方。
男人的话都不可信。
许念念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二十六岁,皮肤还算紧,眉眼间也还留有点英气,轻微的法令纹自拍时用个磨皮就没了,有人说过了二十五岁状态就每况愈下,但在许念念身上唯一的印证,应该只是越来越嗜睡吧。
她煮好咖啡,穿上一件黑色的大衣,这是两年前挤破头买的限量款,结果被说穿起来像《千与千寻》里的无脸男,于是尘封柜子底,只在每年的这个时候穿一次。
整理大衣的时候,许念念摸到藏在内袋里的小钥匙,她眉头微蹙,像被一根线扯着什么似的,到柜子前把抽屉里最深处的心形盒子取出来。盒面上花花绿绿的,像前几年那种奢侈的月饼盒子,她用钥匙把盒子打开,最里面装着一堆信、游戏点卡和磁带,面上压着一张贺卡和某选秀节目的通关卡。
“又在回忆过去了啊。”一个男声出现在身后。
许念念感到额角直跳,转过身,杨燚咬着香蕉站在卧室门口,他穿着一件宽松的连帽卫衣,左手拽着卫衣上的绳子绕啊绕的,高大纤瘦的身材,满脸霸道的痞子气,好像从初中认识他到现在,就一直没变过。
“你外面煮的咖啡要放凉了。”杨燚咧着嘴说。
许念念慌忙地收拾,盖上盒子前,一个穿着“天”“长”珠子的手绳掉了出来。
关于这个手绳,要从2003年说起。
许念念初二那年跟着妈妈转校到A中,好巧不巧被分进了年级最差的班。这个传说中把实习老师气得抑郁,混蛋指数远近驰名的魔鬼班级,由两个人领导,一个叫杨燚,人称“杨四火”,专烧好欺负的同学,自认为颜值爆表,走路都得横着走;一个叫路望,人跟名字一样,捉摸不透,在2003年敢留刘海的男生,要么纯娘炮,要么纯帅哥,路望属于后者,没有任何杂质的帅,不过看似好学生的躯壳,却伙同杨燚做了不少坏事。
想来好好学习的许念念跟这个魔鬼班格格不入,在第三次因为一道数学题没听懂举手让老师再讲一遍结果耽误了下课后,成为全班公敌。起初也只是不被待见,走过路过时大家像避瘟神一样抛之白眼,后来演变成凳子上被涂满502胶,发下来的作业本被人撕了一半。但当时留着妹妹头,一身灰姑娘气质的许念念只是一声不吭地默默承受,卑微得如同被除名的冥王星。
万圣节那天是周五,杨燚本来约着班上的同学晚上去家里聚会,结果班主任临时规定不允许节日集会,全体上晚自习。气不过的杨燚跟路望在班主任的办公桌里放了只死耗子,在班主任被吓得灵魂出窍时又关了灯,踉跄着想往门外跑,结果整张脸贴在门口早已准备好的透明胶上。
杨燚跟路望逃走的时候,正好在走廊上撞见许念念。第二天一早,鼻子撞歪的班主任轻松揪出杨燚和路望,让他们在操场跑十圈,并全校通报批评。杨燚一口咬定是许念念告的密,于是接下来的排挤简直就是清朝十大酷刑,自行车胎被扎破、饭盒里吃出蟑螂、进了厕所隔间然后门打不开、文具和教科书每天跟她玩躲猫猫。直到有一天许念念看见书包散了一地,爸爸临终前送她的翡翠摔成两半,她的脸上才有了些表情。杨燚靠在椅背上一脸坏笑地看着她,许念念低头顺了顺刘海,默默地走上讲台,定格了几秒,突然转身拿起粉笔刷就朝杨燚丢了过去,杨燚拍桌子站起来,结果被许念念两掌拍在讲台上的声势吓得坐了回去。
“你流星花园看多了以为自己是道明寺吗,从欺负别人那儿找存在感,心智怎么会那么不健全呢,你小时候被人拐过吧,姐不睬你是懒得浪费脑细胞陪玩,结果还一次比一次得瑟。还有你,那个叫什么望的,你以为你们俩是twins吗,要当下一站天后啊?看上去人模狗样的,结果满脑子包,苍蝇叮上去都崴脚,你俩作奸犯科干啥都绑一块儿,咋不跟他从娘胎里一起挤出来呢。姐今天我把话放这儿了,谁再搞我一下,我就让你像这翡翠一样跟我爸去陪葬!”许念念吼完了,班上的同学傻了。
从此许念念上任毒舌派帮主,更把妹妹头剃了,利索地扎起辫子,露出一双大眼睛随时带着光,班上一大半的男生拜倒在其石榴裙下,跟杨燚为首的动作派并驾齐驱,就连当时全班公认的班花向语安也成了许念念的朋友,她说喜欢许念念的性格,其实是感谢终于有人带她脱离独裁。
许念念和杨燚成了死对头,杨燚什么都要跟她拼个你死我活,所到之处必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那时候他是个热血青年,喜欢听外国摇滚,各种瞧不上许念念喜欢的周杰伦,结果因为许念念的出现,让每天下午上课前的集体唱歌,变成了周杰伦专场。于是他气得买通广播站的同学,一到唱周杰伦的时候就放《林肯公园》,还在讲台上抱着扫帚当吉他忘我地对嘴。当时全班同学都在追动漫,许念念这种身为《通灵王》《犬夜叉》的少年漫画痴迷者,自然就不允许任何人无端诟病,但杨燚那个时候偏偏挚爱宫崎骏,且特别爱《千与千寻》,无脸男直戳他的萌点,于是他们就到底是少年漫更值得喜爱还是宫崎骏的大师级作品更值得追捧而掀起班上两帮辩论。还有在看小说这件事上,杨燚喜欢修仙武侠的,许念念爱郭敬明,当时许念念在作文课上总能笑傲江湖,二十分钟就写完一篇各种辞藻华丽的作文,杨燚不甘心,熬夜读郭敬明的书,一边吐槽一边背句子,含泪把自己变成了忧伤的斜角。
杨燚跟路望喜欢打球,但因为技术不过关,始终进不了全校最受欢迎的篮球队,但每次看到许念念和向语安从球场经过时,四火同学都会摆出一副好像樱木花道附体的架势,大声跟路望讨论“我们篮球队”云云。后来有一次许念念放学经过篮球场,看到一颗篮球朝她飞过来,她原本是想躲开的,但侧面伸出手掌刚好把球拦下了,于是随手把球扔回去,结果进了。
从此许念念成了篮球队特别顾问,因为她十投八中,杨燚和路望醉了,问她为什么每次投球都能中,许念念说,泡泡龙和祖玛打多了。于是接下来,又是一场来自游戏的较量,杨燚和路望玩得最好的游戏是《梦幻西游》,于是向许念念立下战书,若是在规定时间内等级练得没她高,那今后就对她言听计从,绝不影响她学习。
后来,不光《梦幻西游》,他们又接连玩了传奇、暗黑、仙剑、冒险岛,许念念只花了很少的课余时间玩,但都比杨燚和路望厉害,他们俩不服,说她作弊,许念念笑笑说,玩游戏拼的不是时间,而是脑子。
时间回到2014年。
许念念开着车,杨燚坐在副驾上,不停拨弄挂在后视镜上的毛绒挂饰。
“路望当时跟你表白,你为什么拒绝了啊?”侧脸的杨燚睫毛显得特别长。
许念念沉默,专注开车。
“让他这平时一句话都说不完整的小子亲口说喜欢,得多不容易,你还真狠得下心。”
“为什么说这个?”许念念终于开口。
“不是聊天嘛。”
“如果可以……”许念念停顿几秒,“我当时宁愿答应他。”
两个人陷入长长的沉默。
开了没一会儿,车被堵在一条拥挤的巷弄里。
初三下学期,杨燚因为知道路望跟许念念表白陷入莫名的恐慌,原本消停的战火又重燃,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总想24小时让许念念注意到他。那时,能跟她比的都比过了,直到班主任郑重其事地说进入高中会重新分班后,他暗下决心,要跟许念念比最后一次,比成绩。
杨燚的初级战术很低级,许念念成绩好,杨燚就把她的作业偷过来抄,结果引起裙带效应全班抄成雷同,连累许念念被老师骂。后来又投机取巧,花高价买了一堆参考书,上面有很多数学语文课本的练习题答案,结果应付了简单的填空选择,到了大题,答案就全部是“略”。他又想了很多办法,结果都无济于事,考试作弊不是抄错题就是被逮,把月考成绩单改了重新复印一份给爸妈交差,但那份原稿无论藏在哪里都能被老妈找出来,发卷子的时候,老师给面子,50分以下不念名字,但总能被上台领卷子的许念念看到。
来自男人的挫败。
杨燚升级到高级战术的契机是因为《哈利·波特》。当时魔法风席卷中国,班上平时最挺杨燚的同学甲因为沉迷霍格沃茨,竟然中毒到去火车站撞站台,后来这个事远近闻名,就连黑人外教上课时也拿来当谈资。护同学心切的杨燚当场就站起来朝外教说了句“Fuck”,外教一听急了,朝他丢了截粉笔,然后杨燚就上台直接朝外教挥了拳头。
学校因为他这个事严重到说升学不会收他,正当杨燚不争气地在路望怀里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班主任找他说,只要后面这学期能进班上前十名,就让他顺利升高中,为此,班主任还特地把他换到许念念身边,说要从本质上洗脑,让他在好学生的威慑下彻底屈服。“你不怕我耽误许念念?”天真的杨燚问,班主任冷笑两声,说,“那得看你耽不耽误得了。”
的确,杨燚在这个21世纪最大的毒舌面前脆弱得就像一条毛毛虫,他那种“我帅得在黑夜里都能发光”的自恋,在许念念那儿全变成了自卑。许念念身负重任,给杨燚制定了许多学习计划,杨燚乖乖地悉数接受,心想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不仅能大摇大摆霸占许念念的时间,还能给自己一个念想,努力学习,他要超过许念念,顺利升入高中。
“我问你,高一的时候,你每次考试都提前交卷,为什么啊?”许念念趴在方向盘上,看着前面红彤彤一片的刹车灯,有些困。
“装酷啊。”杨燚调节靠背,把脚蜷起来,舒坦地躺着。
“说人话。”
“逼我自己,每次答题都要比上一次快一些,尤其是在答那些搞死人的物理化学题,这样我下来也能勤奋一点,不然你以为当时能跟你分到理科,我真给了校长好处啊,我可是见到数字就晕的人。”杨燚闭着眼说。
许念念没有接下去这个话题,眼里感觉雾蒙蒙的,悄悄转头看他,瞧见路边有一家花店,她见车的队伍还是没动静,于是拉上手刹熄火,对杨燚说,“陪我去买点花吧。”
高一下学期文理分科,向语安跟路望去了文科,杨燚追随许念念去了理科。也是在高一这年,杨燚第一次看了三级片,原因是路望去租王家卫的碟,结果老板给错了,两个毛头小子异世界的大门被打开,杨燚开始恐慌,因为他每次想到许念念的时候,下半身会有反应。
他跟自己说,一定是跟许念念斗得太厉害,留下了后遗症,结果轮到他们这组打扫卫生的时候,他会不经意在许念念的座位周围来回拖上好几遍。写作文的时候一到人物描写,无论是让写姐姐还是妈,都会不自觉套用许念念的形象。当时班上的座位一星期一换,前四排来回,后四排来回,杨燚个子高,属于后四排,每个月总有一周能坐在许念念后面,他觉得整个世界都明媚了,但只要周一一到,他就恨不得死在这片深爱的大理石地上。更夸张的是好几次看见许念念站在电视机或者坐在电风扇下面,都会不自觉联想电视和风扇掉下来,想起就是一阵害怕和心痛。
他觉得自己病了。
直到有一天向语安拿着心理测试杂志给他们三个做测试,杨燚测出来的答案是C,守卫型。C说,你是一个不善于表达情感的人,喜欢把感情藏在心里,你虽然表面很强势但心里对自己更多是不自信,不自信对方会不会喜欢你,所以把自己塑造得好像无坚不摧,没人爱也没人恨,但也正是这样的性格,错失了美好的缘分。没错,如果喜欢就大胆跟对方说吧。
于是杨燚肯定自己病得不轻了。
他有几次都想跟许念念表白的,一次是学校停电,他跟许念念并肩摸黑逃出去,终于牵到对方的手时,他说了一句,“这里好黑,好担心我这张脸没人看得清。”他本意是想表达自己脸很红,结果许念念一个白眼翻过去,松开手说,“如果全世界自恋的人都是铁,那你就是吸铁石,你简直自恋到顶峰了。”一次是在听写单词的时候,英语老师让几个人上黑板上来写,刚好叫到杨燚,他当时两眼一闭心想要搞就搞大的,想直接在黑板上写“I love you,Miss念念”,结果一紧张连love都忘了怎么拼,在“o”在前还是“v”在前挣扎了好久,结果因为听写不合格罚抄了一百遍单词。还有一次在圣诞节,杨燚给许念念送了张音乐贺卡,结果那音乐是生日快乐歌,且打开再合上之后还一直响,伴着这生日歌,杨燚的“圣诞快乐”后面那句“我喜欢你”愣是没说出口,许念念睥睨着眼摸摸他的头说,“孩子,病得不轻啊。”
杨燚觉得天在捉弄他,早已把一切看在眼里的向语安单独找他聊过,说,其实老天在让两个人遇见的时候,已经安排好起承转合了,如果两个人会相爱,那就一定会相爱;如果不能,那无论做了再多,也抓不到自己手里。当时杨燚觉得好有深意,还问她,她这个人见人爱的班花,什么时候这么懂爱情会觉悟了,她说,因为我喜欢路望,但他不喜欢我。
转眼上了高二,课业压力更重,杨燚篮球也不打了,游戏也戒了,专心致志地学起了吉他。当时快男比赛火热,许念念最欣赏陈楚生,班上那个吉他弹得最好的同学乙还追过她,为此醋意大发的杨燚省下早晚饭钱买吉他,每晚翘掉一节晚自习去找吉他行的老板上课,为了学习上不拖后腿,回到家还要再做几套模拟卷,一熬就到凌晨。
终于这种非人的折磨让杨燚直接晕在了升旗仪式上,医生说他低血糖外加操劳过度,住了半个月的院,不过也因此因祸得福,许念念每天放学都会来看他,顺便给他补课。
其实学生时代能助推爱情的地方,不是学校操场或者宿舍楼下,而是医院。男女处在一间房里你侬我侬的,同床的病友再一添油加醋,感情值飞速上涨。杨燚终于向许念念表白的那天,是许念念给他削苹果,结果伤到手,杨燚学电视剧桥段,一把抓住她的手指就塞到嘴巴里,结果被血腥味呛得差点没咳死,他尴尬地用纸巾把许念念的伤口包住,含情脉脉地说,“我真的没啥本事,想干点坏事的时候就被老师捉到,考试的时候总会把正确的答案改成错的,就连我最喜欢的女孩儿都追不到。”许念念开始还嘴硬,装傻问他哪个女孩这么不走运,结果单纯的杨燚带着哭腔大喊,“你啊,我的祖宗!”
当晚杨燚就出院了,拿着一张创可贴跑到许念念家楼下,然后打电话叫她到窗台,因为创可贴太轻,根本扔不到三楼,于是就随便从书包里抽了几张卷子包着石块一起扔,结果没扔到三楼,倒是砸破了二楼住户的窗户,连累许念念一起赔了下周的饭钱,两个穷鬼投靠路望和向语安,每天啃包子啃得非常开心。
在高二气氛最紧张,满空气都是油墨味的时候,许念念和杨燚恋爱了。
花店里。
“你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啊,不会是在医院我跟你表白的那一刻吧?”杨燚站在许念念身后,问她。
“你喜欢百合还是菊花啊?”正在选花的许念念没空搭他的茬。
“你不说我就当你对我是一见钟情,从初中转学那会儿你就拜倒在哥的容颜之下了。”杨燚自顾自地说。
“菊花吧,适合你的气质。”
“你气质才是菊花呢!”
许念念买完花,走之前侧着头跟杨燚说,“我看过一本书,上面说,任何事情一旦讲究个所以然来,这么合理合法,就失去它本身的乐趣了。”
杨燚显然没听懂。
十七岁的许念念也不懂,她只知道在最坏的时机跟杨燚在一起是种冒险,但如果不冒这次险,放弃了一个这么可爱的人,那就对自己的青春年少没了交代。她要在未来的某年,坦荡荡地向全世界宣布,姐是早恋过的人。
高三的杨燚成了学霸,早恋没有成为他学习的拖累,反而成为促成他越来越好的桥梁,因为他心里的小宇宙告诉自己,高考不比升高中,他要跟许念念去同一所大学,同一座城市。不过学校可不懂这人情世故,每个人都已经入了厂装好零件,就不得分心必须按部就班,同一批次生产。那个时候,每天各科都会发一张卷子,密集到连眼保健操时间都得埋头做题,班主任知道杨燚跟许念念的关系后,三番五次干涉过,二模成绩下来,许念念和杨燚扬眉吐气地霸占年级第五和第十三名,于是老师也没了立场。
在高三,成绩就是为非作歹的免死金牌,杨燚把他和许念念的桌子搬到教室最后面,在旁边用一堆拖把隔开,弄得像给他们造了个结界,他还跟班主任签订“三不条约”,只要年级排名维持在前二十名,各科老师不得强行给他们发那么多模拟卷,不得干涉他们谈恋爱,不得耽误他们上课睡觉。这不平等条约摆谁面前都要七窍生烟,但他们的班主任居然默认了。没办法,班上所剩不多能上211院校的苗子,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高考倒计时一百多天的时候,许念念每天都能收到酒心巧克力,还用粉色的盒子包装好。杨燚知道后满肚子的醋,说这人怎么知道你喜欢吃酒心巧克力,许念念逗他,说你看看别人,既用心还这么洋气。杨燚气不过,花了一周的零花钱给她买了盒哈根达斯,说,看吧,这些都是我给你的爱。结果第二周就成了小白脸,捡许念念剩下的吃,坐在面馆里,操着嘶哑的声音说,“老板,给我来一份五分熟的韭菜盒子。”
穷也要穷得有档次,真是要跟许念念比一辈子。
后来,听路望的同学说,路望在家里吃酒心巧克力吃醉了。路望找过许念念,他说我送了你那么多巧克力,你都给我退回来了,就跟数学最后一道选择题我辛辛苦苦算了好几页草稿纸,结果ABCD里都没有我要的答案。我喜欢你这么久,明知道是死路,也还是硬着头皮走,马上就要毕业了,我觉得如果不再争取一下就永远失去你了。
许念念特别感动,换作是谁看见一韩系美男杵你面前撂下这番铿锵的表白都受不住,但她说,巧克力我没还回去,都自己吃了。但是,我只是把它当作巧克力,从初中到现在,我想我会一直珍惜酒心巧克力,不会戒掉的。
时间再一晃,高考结束,学校里狼藉一片,在漫天的书和作业本里,杨燚偷偷吻了许念念,说会一直陪她在身边。
在散伙饭当晚,他们四个人都喝醉了,路望醉后也不失态,像个刚出生的婴儿乖乖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许念念大咧咧地招呼着她那一帮毒舌派帮众,杨燚则坐在位子上碎碎念,唯独一向文静得体的向语安在一边哭着瞎嚷嚷,她拎着半瓶酒晃到杨燚面前,说,我们四个一辈子都别分开,谁也别忘了谁。
她还说,路望的酒心巧克力,是我送的,我们初中的同学录上,路望最喜欢吃的零食,写的就是酒心巧克力。其实我挺羡慕你跟许念念的,爱恨都那么直接,或许我只能永远以朋友之名爱着他吧。四火,帮我保守这个秘密好吗?
当时晕乎乎的杨燚觉得向语安特别可怜,于是拼命点头。
向语安把半瓶酒仰头喝完,她说,再跟你说一个秘密,其实初三那年,你跟外教打架,老师把你换到许念念旁边,是许念念提出的,她真的很喜欢你。
拥堵的车流一点移动的意思都没有,许念念不耐烦地开窗朝外探出身子,再一看时间,满脸愁容。
“很赶时间啊?”杨燚倒是轻松,自在地把头枕在胳膊上,哼起歌儿来。
许念念没理会他,头始终朝向前方,偷偷用眼角余光看他。
“不然我们坐地铁吧,前面有个入口!”杨燚突然坐起来,指着前面那个“Subway”的牌子说。
“那是快餐店!”许念念被他逗得哭笑不得,“真有你的,你对得起清华学子的称号吗?”
“清华又没教我认识所有快餐店,以为都像你们厦大的这么洋气啊?”
杨燚话音未落,许念念脸就沉了下来,然后两个人面面相觑,话题到这里落入尴尬。
凝滞的时间又隔了许久,许念念开口说道,“其实我不是因为发烧才没考好的,而是我故意空了两道大题,为了能跟你一起去厦大。结果谁知道你小宇宙爆发,考上了清华。或许这就叫造化弄人吧,注定我们要经历一场漫长的异地恋。”
录取通知书下来,路望去了上海,许念念和杨燚南北各一方,比起活生生被拆散的小两口,更惊人的是,向语安其实没有参加高考,但仍然直升了广州的名牌大学,许念念和杨燚一度还觉得她是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后来才知道她爸是那所大学的校长。
自此,铁打的四人组四散天涯,终于要面临告别。
许念念去厦门那天,她坐在去机场的大巴上,司机迟迟没有发车,杨燚就一直在窗外守着,时不时上来嘱咐“每天都要打电话”“不许跟别的男生搭讪”以及“照顾好自己”。当时天气很热,他虚起眼睛站在阳光里一直没离开过,直到发车了,他塞给许念念一条手绳,然后跟着车跑,一直跑到跟不上车。
眼睛通红的许念念转过身,看见手绳上系着“天”“长”两粒珠子。后来杨燚说,这是他跟别人学了半学期才编出来的,其间偷偷摸摸去学校门口买一毛钱一根的绳子,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在桌子底下编的,但编手绳这事实在太娘了,导致他做了好几晚的噩梦。
上大学后的杨燚成了全校的红人,成年后的他愈发精致帅气,加上打了那么多年篮球,身材出落得挺拔,光是双手做个向上抬举的动作,那肌肉线条也能让好多女生鼻血一地。在高二时学的吉他后来也派上用场,建立了吉他社,招揽了一群像中学时那么挺他的小弟。当寝室里的兄弟们还在为哪里有爱情动作片下载,如何打到游戏装备,怎么捯饬自己更受女生欢迎发愁的时候,他已经不屑这些世俗纷扰一边抱着吉他一边给许念念打电话,身后飞来无数弹幕,全是他的内心独白:老子不用看片,有老婆看,老子打网游成魔的时候你们还在玩超级玛丽,老子不用捯饬,每天早上被自己帅醒。
到了大二,杨燚参加的文艺活动越来越多,跟许念念一天信息发不了几条,晚上的电话还经常因为回寝室太晚而只能用“晚安”“早点睡”这样的说辞敷衍了事。异地恋最可怕的,就是在两个人抱不到的情况下,还剥夺彼此仅存的沟通权利,女汉子柔情起来就是片汪洋,更何况是许念念这样要命的女人,抓不到摸不着,脑补小剧场就开始播放,结果带来两个人恋爱后无休止的吵架。
最严重的一次是杨燚跟系上的同学一起去唱歌,结果酒喝多了躺在一个女生怀里睡着了,同学整蛊他拍下来发到了QQ空间。这位同学本来跟许念念没半毛钱关系,但当时翻遍杨燚空间、博客,像个私家侦探一样的许念念,还是不经意看到了那张照片。
杨燚他们有一个三十多岁的辅导员,但性格是个二次元的萌妹子,好用身体讲课,讲到狮身人面像,她就一动不动趴在讲台上,用印度普通话做解说;说到杭州西湖白娘娘,也要竖着俩手指假装施法来回转悠,当时全班同学都在笑,只有杨燚一个人面无表情,脸上好像写着“前方高能预警,12点钟方向有个傻子”。
其实是他已经收到了许念念二十条短信,全是针对那张照片的,内容太恶毒不忍分享。下课后两个人唇枪舌剑,从教学楼到食堂再到寝室,从下午5点直接对呛到晚上11点,杨燚在吵架质量上比不过许念念,但在气势上略胜一筹,当他破罐子破摔大吼一句“老子就是喜欢抱着别的女人”之后,吵架气焰瞬间跌入冰点,许念念在电话那头安静了几秒,然后用一口非常欠揍的播音腔说,“好啊,那今后的路,祝你好好走下去,姐我在开车。”
许念念利索地挂掉电话,哭成狗。
到了11点半,寝室断了电,杨燚坐在凳子上,气得一边学北京话“你丫我丫”地骂一边把手机滑上滑下,屏幕光线一亮一灭地打在他表情皱成一张树皮的脸上。直到手机没电关机,屏幕暗了下来,他才突然停下手,好像意识到什么,骂了一声连忙冲出了寝室。
当时每个宿舍楼的电是由一个供电系统操作的,但每层楼分别有一个电箱,打开电箱重启系统就可以恢复该层的供电,但是电箱都会上锁,而钥匙都在宿管阿姨那儿。所以当时有胆大的男生会趁阿姨不在的时候,潜进她房间把钥匙偷出来。但杨燚一直特别正义,他说,“见过帅哥干这种苟且之事吗”,其实是自己胆子小,每晚断电后看到隔壁楼的夜夜笙歌也是各种羡慕。
情绪激动的杨燚到了楼下,发现宿管阿姨已经睡了,他看了眼时间,情急之下直接用灭火器把电箱给砸开了,电闸一合来了电,转身就奔回寝室充电。
在12点整,他拨通许念念的号码,响了好久对方才接,也不管她那声跟包租婆一样的“干吗”有多么不动听,杨燚都还是真心说了一句“老婆,生日快乐”。
于是两个人又和好了,女生都是这样,以为离开对她好的人,难过的会是对方,结果难过的还是自己。男生则不同,除非自己真的不喜欢了,否则无论怎样的打闹和离分,他都觉得一段感情不会真正结束。
杨燚砸电箱的事第二天就被文明检查部的人查出来了,说是要追究责任,给处分,当时杨燚差点就被背后捅刀的同学供出来了,最后是辅导员把这事儿压下来的。她说,杨四火同学平时都走偶像路线,这么简单粗暴的事他肯定做不出来,你们相信是他做的吗,我反正是不相信。
语气跟鲁豫似的。
杨燚当时觉得辅导员不仅心理是个低龄妹子,看来智商也是。结果后来她单独找杨燚谈话说,你跟你女朋友吵架,我在食堂都听到了,下次别用灭火器砸电箱,好歹用个扳手啥的,神不知鬼不觉啊。四火同学,要从根源上杜绝晚上奢侈用电,就白天多跟女朋友打打电话。
杨燚当时就想跪了,他觉得从中学到现在,没遇到过这么好的老师。
大四毕业期间,许念念跟妈妈商量去北京找工作,打算去个靠谱的外企,本以为能跟杨燚手拉手过上安稳的同居生活,结果他中二病又犯了,无故萌生出要当明星的想法,在同学们为就业奔波的时候,他只身跑去上海报名了某选秀节目,结果在初试还没见到导师之前就淘汰了,说才华太单一,就在他准备离开的时候,在报名处看到了路望。
后来他们以组合形式成功通过初试,杨燚弹吉他,路望唱歌,一个阳光帅哥,一个忧郁美少年,黄金组合,让众多少女春心荡漾,他们在四位导师面前唱了首一起写的原创,直接拿了通关卡。路望说,“这首歌是唱给我女朋友的。”杨燚当时就惊了,问他,“这些年,你有跟向语安联系过吗?”路望说“偶尔”,“她有跟你说些什么吗?”路望摇摇头。
杨燚突然很难过,当初四个人明明那么好,现在距离生生把这段感情拉扯成寒暄的客套。关于向语安的那个秘密,就让它永远成为秘密吧,不是每段青春故事都要圆满,你喜欢的人和喜欢你的人手拉手踏入夕阳红才叫爱情,那些起承转合不是大爷大妈看的黄金档剧场,有遗憾,才是生活。
后来他们还是没能进入决赛,那张被杨燚过于紧张而揉皱的通关卡,成了他送给许念念的最后的礼物。
许念念迷蒙地睁开眼睛,杨燚一张霸道的大脸杵在她跟前,吓得她不小心按下了方向盘上的喇叭,转头一看,长长的车队还是没有动静。
“有梦见我吗?”杨燚笑着问。
“梦见你跟路望在台上唱歌,你知不知道,你的和声都跑调了。”
“切,也不知道是谁说在电视机前哭成林妹妹的。”
许念念嘴角上扬,显然是掉在回忆里有些开心,但表情转瞬又冷了下来,她感叹,“转眼都毕业四年了,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也太自然了。”
“想想大学毕业时,居然没有一点伤感,这是让我最伤感的地方。或许是潜意识在告诉自己,终于等到你来北京找我了吧。”杨燚接过她的话。
但许念念到这里就语塞了,表情愈发凝重,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前面的车子动了起来。
“出了前面的路口,就到山脚了。”杨燚说。
鼻子传来一阵难惹的酸涩,许念念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那段记忆要怎样才能抹去呢。
就像电影里的主人翁得了脑退化症,慢慢忘记了很多重要的人和事,最后死去时闭眼的几秒就跟刚出生时睁眼的几秒一样,完成一个轮回,什么都带不走留不下,好像也挺好的。
小巷子越来越通畅,许念念踩了把油门,车速快了起来。
杨燚把袖子撩起来,露出手腕上的手绳,上面挂着两个珠子,写着“地”“久”。
许念念再也忍不住,眼泪像开了阀门止不住地流。
“又哭了,不是说好不哭了吗?”杨燚说。
许念念哭得更厉害,手扶着方向盘,身子抽搐起来。
“我陪着你呢!”
“我喜欢你啊!”
“亲爱的许念念同志,永远不要忘了我啊!”
许念念哭得已经听不见杨燚的声音,车头偏到了逆行道上,直到看见来向行驶的车,她才从虚晃的意识中回过神,猛地转动方向盘。
再一抬头,凤凰山就在前方。
她停好车下来,已经走了几步才想起买好的菊花忘在车里,于是折返回去,副驾上已经空空如也。
她咽了团口水,伴着呜咽,胸腔止不住起伏。
许念念穿着那身像是杨燚最爱的无脸男黑色风衣,手里捧着白色菊花,在灰蒙蒙的墓碑间穿行。来到台阶最高处的时候,看见路望和向语安站在不远处等她。
许念念把菊花放在墓碑前,看见照片上满面笑容的杨燚,回忆像电影里的蒙太奇,迅速将自己抛回那忘不掉的青春里。
直到停在四年前,许念念第一次去北京,掩饰不住的兴奋,她仰着长长的脖子,看山看水,看高楼,却没看到身边开来的车。
不过杨燚推开了她。
后来许念念整理书柜的时候,听到一堆杂物里有音乐声,费了好大的力找出来,才发现是杨燚当年送给她的那张圣诞贺卡,过了这么多年,生日歌还在放着。
她想起那个时候杨燚苦于如何跟她表白的滑稽样子,就觉得特别好笑。
因为时间久了,贺卡中间的黏合处开裂,她发现原来还有一个夹层,从里面掏出一封杨燚写的信:
亲爱的许念念同志,作为曾经势不两立在各种战场血拼过的战友,如果你能看到这封信,那我向你的智商致以崇高的敬意。有时我会想,我们明明是见面就互骂,特别见不得彼此好的人啊,但为什么现在会有种期待感呢,我好期待我骂你一句后你会回什么,期待我们再比一项东西我输给你后你那得意扬扬的样子,期待你今天会走哪条路,校服里面会穿哪件衣服。慢慢地,我就想迫不及待在人群里找到你,但后来我发现,不用找,我一眼就能看到你。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看见我,不能,我就当你近视。我是觉得有些话现在不说,或许以后就没机会了,我杨燚虽然有四把火,但从来没烧旺过,但遇见你之后,给了我好多动力,让我今天能有勇气对你说这些话,我想一直陪在你身边,比到老,吵到老,我想跟你共用一个户口本,我想跟你生好多孩子。当然,你看完这封信也可以永远都不理我,我有心理准备,不会怪你,只是希望今后能有一个像我这样的男孩,帮我照顾这样一个女孩,习惯她的毒舌,要经常给她找骂,她喜欢吃酒心巧克力,她晚上怕黑,她有一个自己的小宇宙,她有一个亲得像姐妹的妈妈,还有一个超燚的老爸,不过先去宇宙里给她开路了,她阴晴不定喜欢皱眉,她吵架的时候会引用很多比喻,她理科好,她很有冲劲儿,但一个人不行,别让她孤单。
亲爱的许念念同志,我喜欢你,革命尚未成功,四火仍需努力。
2006年12月24日
每个人的青春其实都是一本精彩的书,残酷的,悲伤的,幸运的,幸福的,要说尽其中的遗憾,怎么能用几句话说得清。只是那时的我们啊,以为只要对饮一杯酒,一起吃一碗三块钱的面,就可以永远。后来才发现,时间是永恒的敌人,永远跟有没有勇气没关系,跟牵了多久的手也没有关系,它能给人无穷尽的生命,也能给两个人最长的距离,能让你忘记所有快乐的细节,却偏偏记得痛是多么刻骨铭心。
只是后来我们绕了很多圈,却再也没有遇见那个能跟我喝酒、吃面,亲我会脸红的人了。
我们一起追过的剧里,江直树是真的爱着袁湘琴,李大仁是真的爱着程又青,志明是真的爱着春娇。
但愿你别忘了,那时的我,是真的爱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