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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夜雨风满楼

连续几日没有睡好,本还在梦中的沈恪听见沉重的步子便猛地抬起眼帘,没一会儿就看见徐白一脸严肃地走了进来。

徐白见他懒懒地只在床上翻了个身,俨然一副不想理人的样子,顿时觉得十分委屈。自己每天这样忙前忙后地帮他打理家务,这人倒好,一连两天半夜三更才回家,早上非得睡到日上三竿才懒洋洋地起床。

“这两天晚上都去哪儿逍遥快活了?今早‘老板’都来电话了,我又不好说你还在睡觉,只得骗他你一早就出去工作了。”

沈恪一听,连忙从床上坐起,眼神中已是满满的亮光:“义父说什么了?”

徐白见他有些紧张,这才觉得欣慰了些,撇撇嘴,递上手里的一个文件袋:“你自己看吧。”

沈恪赶忙接过,只见抽出来的是一叠报表,准确来说应该是账单。他快速地扫了一眼,嘴角微微上扬:“这倒真是个好东西,李国雄那家伙倒是聪明,每隔几日总会有一笔款子打到一个名为敬之洋行的账户上,款子数量不大,但积少成多,这些年算下来可不得了。”

“哦,对了,义父还说了什么没?”

徐白摸了摸后脑勺,忽然贼笑两声,他凑近沈恪的耳旁。

“砰!”,只见沈恪冷着脸将那叠报表砸在徐白的头上,一个翻身便下了床,后面的徐白仍不依不饶地喊道:“老板说了,做某些事的时候一定要有所节制,不过你去那种天堂般的地方居然都不带上我!为什么一去李家就非要我去,小心我离家出走,你可就没饭吃了。”

沈恪不以为然地将手插进裤子口袋里,静静地回了句:“莫非你担心我请不到佣人?你别忘了,你用的可都是我的钱。”

徐白挫败地嘟囔道:“老板也真是的,居然一点本钱都不给我,害我在这里受气。”他正抱怨着,只听走廊另一边传来沈恪的声音:“大叔,我的褐色领带去哪儿了?”

徐白气得直跺脚:“该死!真是上辈子欠了他的!”然后刻意加重脚步走到长廊尽头的换衣间,取出领带甩在对方脸上。

“大叔,你是在煮什么东西吗?”

徐白一拍脑门儿,连忙跑下楼冲进了厨房,扑面而来的是一股焦煳味。

沈恪打好领带,刚下楼就听到一阵电话铃声,索性长腿一伸斜倚在沙发上,单脚撑地。

“你好。”

“沈大哥吗?今天也陪我去夜上海吧,一个人在家好无聊啊!”沈恪将听筒拿远了几分,顺带揉了揉后脖颈。

“今天我有事,改天吧。”

“别啊,要不……要不明天好不好,这两天我家就我一个人,爸爸他又跟赵叔叔出去了。”

沈恪透过落地窗看向如同洒了碎金子般的地面,只觉得心情变得明媚,一如外面的阳光,他随即敷衍道:“那就明天吧,到时候让徐白去接你。”

“徐白?我才不要呢。”

李婉伊倒还想抓着电话不放,这边沈恪三言两语就将她打发了。他挂了电话起身穿过前厅走到厨房,见徐白正对着一锅惨不忍睹的汤发呆。

“大叔,前两天不是让你去查那个姓赵的吗?查出点儿眉目来没有?”

徐白瞬间扬起眉毛,自信满满地说:“那赵良是信良洋行的负责人没错,但他还有个堂弟前些年被派去了一个名叫敬之洋行的地方做账,也就是说,李国雄就是将那些贩卖军火所得来的钱不动声色地一拨一拨转向那里。”

沈恪接过话:“这样一来,那些来历不明的财富倒是神不知鬼不觉地被正了名。”

徐白心痛地倒掉一整锅底料:“你下一步要做什么?老板今儿早上倒是说了那伙人要提前交易的时间。”

沈恪只觉得头都跟着大了,忍不住说:“大叔,这句话你居然忘了告诉我,下次义父来电话还是我接吧。”

徐白将汤锅放进柜子,转头一看,厨房里只剩下了自己一人。

傍晚时分,李家的洋楼外亮起了暖黄色的路灯,大门外两队人正在巡逻,但看上去并不十分严密。

适才伺候李婉伊吃完晚饭,陆曦云正要给李婉伊送去刚切好的水果,谁知恰好看到湘芩躲在门边猫着身子朝里面张望,她心下一动,悄悄走到湘芩身后,用力一拍:“喂,你看什么呢?”

湘芩连忙比了个嘘的手势,忙又一脸憋笑地指了指房里,陆曦云看她那样子倒也忍不住跟着偷偷地窥视里面。

“沈大哥,沈大哥……”李婉伊此时穿着粉色的洋睡裙,一头黑发铺满了整个肩膀,她拿着笔在纸上不停地写着什么。

“瞧见了吧?大小姐是真动心了,不过那个沈老板倒真是气宇非凡,年纪轻轻便是行长,前途不可限量啊!”

陆曦云抬起手戳了一下她的脑袋,嬉笑道:“看你倒是跟小姐一样了?也喜欢他吧?”

湘芩不禁叹惋:“一样?我又不是千金大小姐,人家可看不上我。不跟你说了,小姐还要吃水果呢。”

曦云一把拉住她:“可别进去惹了人家,她小姐脾气上来我们可都吃不消。”

“说得也是。”两人相视一笑轻轻带上了门,各自下楼做活去了。

徐白抱着一条被绳子绑住嘴的狗一脸阴郁地站在大树边,他见一袭黑衣的沈恪正四处观察着,随即压低了声音对他说:“等会儿我就在这里等你,要是出了什么突发情况,我会先走不拖累你。”

“你管好自己就行,记得,半个时辰后我要是还没出来你就切断总电源。”说罢抬手便抽了绑带,那小家伙本就憋屈了很久,霎时得了自由,毫不犹豫就开始大叫起来。徐白吓了一跳,连忙松手将狗一扔,便见它极快地冲向了李家洋楼的大门口。

不一会儿便看到管家带着众男仆走出了门,一群人连忙开始了捉狗的行动,徐白忍不住偷笑了几声,回头一看沈恪早已身手敏捷地跳上了二楼的阳台。

因为晚饭时间刚过,佣人们大都在收拾厨房,沈恪因此十分顺利地到了楼上。他刚一落脚便发现三楼的不同之处,原本应该厚实的地毯不知所终,只留下光滑的木地板,人走上去很难不发出声音。当然,沈恪除外。

沈恪不屑地挑了挑眉,双手撑地以倒立的姿势成功走到了书房。里面所有的书籍都摆放得整整齐齐,书桌上有一本摊开的外文书。沈恪忽然眼睛微眯,纸篓里的一团碎纸片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取出一张支票将那些碎纸片包起,又放进了衣服里侧的口袋里。就在这时,一阵清晰可辨的脚步声响起,伴随着中年男人的说话声。

“我看你做事细心,老爷书房的东西千万不能乱动,这点你一定要注意。”

“是,我知道了。”

陆曦云取出头绳将两根辫子绑成一股后盘在脑后,露出白皙的后颈。她先是把水桶放在一边,拧干了帕子开始擦拭书架,她做得非常认真,认真到没有发现头顶上一个半尺高的花瓶不断晃动。

忽然陆曦云只觉得右手被人用力向后一带,一股莫名的熟悉感瞬间侵袭全身,她正欲仰头,却刹那陷入一片黑暗。

楼下传来管家着急的询问声,陆曦云没想到会发生断电这种意外,更没想到这里竟然还有一个人。她并不敢高声大叫,只是站在原地静静观察面前的人的举动。

他并没有打算久留,索性一个箭步走到窗前,他侧身掀开窗帘向下望去,楼下正是通向小门的后院,仅有的一盏灯也熄灭了。

“你,是那天救我的人吗?”

沈恪撑在窗台上的胳膊顿时一怔,却并没有答话。

“曦云啊,你在跟谁说话呢?”

管家的声音从楼下传来,陆曦云一惊,连忙下意识答道:“大叔,我自言自语呢,上面好黑,我都不敢下去了。”

“那你在上面别动,电路应该很快就能修好。”

“好。”

陆曦云只觉得心跳加速,她转身走到窗边,楼下黑漆漆一片,什么都看不见。而窗台上一只银色的手电筒端端地立在那儿,似乎是专门留给她的。

深夜,隔壁不断传来徐白此起彼伏的鼾声,沈恪洗完澡只穿了白色的浴衣,腰间系着的袋子松垮垮地搭在那儿,头发上的水珠滴在地板上发出滴答的响声。

他将纸片倒在桌子上,而后拿来了胶水。

他想,不知道能拼出些什么。

隔日,夜上海。

虽然徐白有诸多不满,但还是乖乖去接了李婉伊来。那大小姐倒是也不待见他,一路上沉默不语,只在看到穿着一身白衬衣的沈恪时才露出如花笑靥。

李婉伊用力吸了一口果汁,皱了皱眉,见沈恪正闭目养神,关心地问:“沈大哥昨夜没睡好吗?”

“怎么了?”沈恪仍闭着眼睛。

“看你精神不佳啊,你每次来这儿都不跳舞,那有什么意思啊?”

沈恪不耐烦地抬起眼帘:“大小姐,我的任务只是把你带来,至于我做什么与你无关。”

李婉伊不满地嘟起嘴,她忽然一把将玻璃杯放在几案上:“我爸也不知道怎么了,前两天突然跟我说,再过一段时间就带我出国,你说是不是莫名其妙?”

沈恪眼中闪过一抹异色,只淡淡道:“倒是挺突然的,那他在这儿的产业是转手于他人,还是继续远程经营下去?”

“我哪知道呢?他最近总是早出晚归的,我现在出入夜上海倒也真无妨了,他眼里恐怕早就没我了。”

徐白忽然一声惊叹:“哎,丫头,怎么不见你那个丫鬟?”

李婉伊一脸不屑地看着徐白,不由得说:“喂,大叔,你该不会对本小姐的丫鬟有非分之想吧?”

徐白一听,立马从沙发上跳起来指着李婉伊就说:“想什么呢你?要不是看在你是个小孩子的份儿上,我绝对不会跟你客气。”

“那你为什么对我的丫鬟这么关心?”

徐白移开视线,不自然地嘟囔:“不就是随口问你一句,哪来那么多为什么?”

“大小姐。”

徐白抬头一看,眼睛顿时一亮,可不正是之前撞见的那个杏衣姑娘。只见她今日穿了浅蓝色的棉布衫子,几朵白色的兰花自襟口处蜿蜒而下,因为跑得有些急,几根发丝落下来贴在脸颊边,倒显得格外楚楚有致。

“你弟弟怎么样了?”

陆曦云跑得有些急,胸口微微起伏:“谢小姐关心,我弟弟现在已经没有大碍了。”

李婉伊虽然早就知道陆曦云家里有些困难,尤其是看到她接电话后无助的神情,便生出几分恻隐之心来。那时陆曦云面色苍白,眼睛里没有半分生气。虽说李婉伊自己从小就没有母亲,但一路走来倒也十分顺畅,并未体会过什么天大的痛苦。因而当得知是她弟弟昏迷后,忙叫人打了电话叫来医生跟着陆曦云去了她家。

“其实你不用特地跑来,就当我放你假了。”

陆曦云抬起头,弯腰鞠躬道:“我弟弟已经没事了,谢大小姐体恤。”

一曲终了,原本混沌不清的彩灯暂时变换成一束清晰的白光,恰好掠过陆曦云的右前方。刺目的光线里,那男人慵懒地靠坐在沙发上,半张脸隐匿在黑暗中。他目光灼灼,视线好像一直没有离开过自己,手里把玩着的酒杯散发出明晃晃的光亮。

“可……”李婉伊本还想说什么,却被一旁的人生生打断。

“你堂堂一个大小姐出门在外哪儿能没有丫鬟伺候着?有些人,真是一点都不会照顾自己。”说罢,他话锋一转,漆黑如浓墨般的眼眸只睨了陆曦云一眼,懒懒地问道,“哦,对了,这位是?”

李婉伊欣喜若狂,面上不禁一红,她见沈恪如此关心自己,便觉得心甜如蜜,忙回道:“沈大哥,她叫陆曦云。”

沈恪一口饮尽杯中的红酒,只略微颔首,便算是打了招呼。毕竟她对他而言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丫鬟。

陆曦云怔怔地望着他,一时间竟没注意到李婉伊不悦的目光。

这时又有轻快的舞曲响起来,沈恪忽地放下酒杯,牵了李婉伊的手不由分说地将她拉向舞池。

“沈大哥?你这是?”

沈恪看着李婉伊不解的神色不禁轻笑:“不是你刚刚抱怨我不陪你跳舞吗?这首曲子不错,我们进舞池里活动活动筋骨。”

李婉伊忙不迭地点了点头,跟着他便踏入那花花绿绿的霓虹中。

陆曦云仍僵直了身体,目光不自主地紧紧跟随着那道身影。她表面上没有丝毫异样,可手里早攥出了细汗,掌纹间横亘着一道月牙弯,泛出浅浅的粉色。

“那个……陆姑娘,你也别站着了,坐下来喝杯果汁吧。”徐白有些忐忑地说道,他见陆曦云眼神有些空洞,呆愣愣地立在那儿,她微低着头,思绪早已不在这里。

陆曦云半晌才应了声,并没有拒绝,反倒是乖乖地坐在了徐白的旁边,她也没有拒绝徐白递过来的果汁,深吸了一口,有些酸涩,没有想象中好喝。有些东西尝过后只会徒增苦涩。

她双手握住杯子,晃眼刺目的光亮让她一时有些眩晕,那些沉淀已久的回忆在顷刻间扑面而来。

七年前,乌镇。

连日的阴雨让整个小镇都蒙上了一层青灰色的纱,原本因时间的打磨已看不清脉络的青石板路也禁不住连日阴雨的挑弄,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萧家大院里,所有的丫鬟和小厮们纷纷低头做着手里的活计,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喜庆的红灯笼早已被换成无力的白色,天色渐暗,灯笼在风中摇摆不定,火苗忽明忽暗,有些阴冷。虽说前几日已立了春,但晚时的风更甚寒冬,各院的下人们也都还穿着翻着毛领的棉衣,因为家里近期出了乱子,就连一向聒噪的二夫人都噤了声,只乖乖待在自己房里同女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老陆刚刚去了账房查账,正要穿过前厅前往老夫人的房里商议大少爷的后事,却不想看到一个少年正坐在门槛上,身上的褐色的锦衣是年前新做的,当时还是大少爷为他选的料子。老陆想到这儿只剩叹惋,果真是造化弄人,这好好的人却在新婚夜跌下山崖,难道真是他们萧家祖上得罪了什么人?那少年仰着脸,直直地盯着白纸灯笼发愣,他有一双俊朗的眉眼,但仔细去看不难发现他瞳孔中的空洞 —— 呆滞。

“三少爷,别坐在这儿了,外面风大,小心着凉。”

萧知暮没有看老陆,只是突然大笑起来,他一脸天真地看着灯笼说:“大哥的红灯笼变成白的了,哈哈……”

老陆身子一震,神色复杂地叹了口气,欲言又止地走上前拉着萧知暮的手道:“快随我进屋吧,要是冻坏了身子可不得了,最近家里已经够乱的了……”

萧知暮原本一直乖巧地跟在管家老陆的身后,谁知两人刚穿过回廊走到一个拐弯处,他就趁老陆不注意一个闪身消失在暮色里。他一路快速地跑着,可没跑一会儿他又停了下来,眼睛里闪出一丝光亮。 他停在一扇房门前,呆呆地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白色的窗纸上映出一个曼妙的身影 —— 恍如瀑布的长发下是还未成熟却独属于少女的玲珑曲线,在暖黄色灯光的洗礼下更显得烨烨生辉。

“谁?是谁在外面?”女孩儿有些紧张,更有些害怕,她的声音里带了些颤抖。

“姐 ——

里面的人闻声顿了一下,不确定地回问了句:“三少爷?”

四周一片沉寂,没有回音。不一会儿门被人打开,暖黄色的光线顿时倾泻出来,映在门口俊挺的身体上。那少年已比陆曦云高出大半个头,可是整个乌镇的人都知道,萧家的三少爷是个傻子。

萧知暮看着面前这个美丽的少女,她的头发湿湿地搭在肩上,白色的单衣里很容易便能捕捉到若隐若现的红色,虽然心智尚未成熟,但是身体上却有着与生俱来的反应。

“三少爷,你怎么在这儿?外面冷,先进屋吧。”

少年天真地笑着,雪白的牙齿整齐地露出几颗。但此时他却有些犹豫,可终究还是走了进去。

“砰”,大门紧紧关上,门外自长廊拐弯处延伸而来的脚印也逐渐被风干,从暗黑色变成浅灰。

那夜的雨下得极大,陆曦云不得不走到窗前取了支棍,她回头看了一眼已经被自己灌得不省人事的少年,眼泪慢慢地滑落,滴在衣襟上,仿佛宣纸上晕出的一朵又一朵的雪梅。

许是饮了太多酒,萧知暮这一觉睡得十分沉,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只觉得头疼欲裂。可下一秒却正对上陆曦云惊恐羞愧的目光和她衣衫不整的狼狈样,但他什么都不懂,只是呵呵地笑,嘴里不住地嘟囔着:“姐姐,我们继续……喝。”

再后来,敲开房门进来的老陆以及萧夫人泰然自若地遣散了在场的仆人,更有得知消息从外面赶回来的萧老爷,他甚至在路上险些绊了一跤。

族长按照族规将陆曦云和萧知暮带到堂上问话,陆曦云脸上尽是掌掴后的肿痕,单薄的身子颤抖不已,哭成了泪人,只说了一句:“他是少爷,我只能怪自己命苦……”而旁边的萧知暮却只是一味地笑,什么也不说。

陆曦云的父亲老陆一把年纪也是忍不住红了眼眶,他想到女儿悲苦的遭遇就悔不当初。想他在萧家做事也快三十载,如今竟出了这样的事,年纪轻轻就要让女儿守寡,还被小叔子如此糟蹋。

萧老爷不断地哀求族长,好话说尽,每日都派人送上厚礼,萧夫人希望族长能体谅她的丧子之痛。

七日后,这件案子迎来了最后一次审判。

威严肃穆的祠堂里,聚集了族长以及镇上有名望的长老乡绅。当时陆曦云已经被幽禁在一间小屋子里七天有余,在那期间她几乎每天都要被传去问话。每次虽是不同的人,却都是相似的问题,她不厌其烦地一一作答。可是声音却日渐低沉下去,她没有底气,也没有力气为自己申辩,毕竟说得已足够多了。

“陆曦云,你最后还有什么想要说的?”

她低垂着头,没有转头去看一旁仍然不知状况的少年,他的头仰着,只是一味地笑,一向威严不苟的族长早已习惯了他的呆傻,或许这也是事实,一个傻子你又能指望他会为自己辩解什么?

“是他,是他酒后冲进了我的房间,我若不从,他便要加害于我,事情就是这样,我已没什么可再说的了。”

萧知暮转过头呆滞地看着跪在他身边的少女,她穿着白色的麻衣,乌黑的长发松垮垮地在耳边绾了个髻,脂粉未施的她脸色十分苍白,跪在风中瑟瑟发抖。

众人见萧知暮突然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扔到了陆曦云脸上,然后又是哈哈大笑几声,陆曦云被吓了一跳,一旁的萧老爷气得一巴掌拍在他的脸上,不住地叹气。

再后来,族长并没有立刻做出裁决,只是吩咐先让萧老爷把萧知暮带回家。而陆曦云依旧被送回了那间屋子,她一路上无措地抱着萧知暮扔过来的衣服,脑中竟浮现出少年眼中闪过的一抹哀色。那一刻,她发现萧知暮的眼睛是那样澄澈,曾几何时,他用它们深深地凝视着自己,一晃便是十几年的光阴。

门被紧紧关上,她贴着墙霎时跌落下去,伸出双臂抱紧了自己的身体,她蜷缩在墙角,用头不断地撞击着墙壁,痛且冰冷。

三日后结果被公布在镇上的告示栏里,陆曦云被遣送回萧家,苛令其为萧家大少爷萧知宸终生守寡不得再嫁。而萧知暮,念在其心智不全,便只将他赶出乌镇,永世不得踏入乌镇一步。

可陆曦云并没有想到萧知暮还要受皮肉之苦,行刑的地方似乎是离那小屋子很近,她靠在门边竟将那棍棒敲击在肉体上的声音听得分外真切,一下一下仿若是打在心上,痛入骨髓。

她听见萧知暮一边哭着叫喊一边说着两个字,她顿时瞪大了瞳孔,眼前似是一片灰暗,什么都已看不见,徒留下声音。

接连下了几日的雨终于停了,太阳在地上的水洼中描绘出一道道彩虹。但萧家头上的乌云却怎么也消不去,萧老爷和萧夫人老泪纵横地为萧知暮送行,萧知暮仍旧穿着那件褐色的锦衣不明所以地迈过门槛,他一直回头张望,嘴里说着“姐 —— ”可最后却也只看到在他身后缓缓关上的大门和一块写着“萧院”两个大字的牌匾,散发着陈旧的味道。

在走前的三天萧知暮被拉到祠堂里重打了十大板子,他疼得哇哇直叫,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可是没有人能救他,他一声一声地叫着姐姐,可是他等的人始终没有出现。

“一、二、三……”

行刑的人一下下喊着,可是萧知暮却忽然觉得自己一点都不疼,他的眼前竟出现了漫天飞落的梨花雨,一个梳着俩辫子的粉衣女孩儿挎着竹篮渐渐走近,她的眼里是调皮的笑意:“三少爷,以后曦云就是你的姐姐,让我来保护你。我们拉钩,好不好?”

每每回想起那段时光,只觉得短短几日竟有几年那般冗长,她将杯子在手中不停地转着,有些迟疑地问:“您是沈老板的助理吗?”

陆曦云沉默了许久,徐白始终尴尬地坐在一边。见她突然主动与自己说话,徐白先是愣了一下,旋即笑道:“也算是吧,我跟着他原是在国外生活,近期因为他要回国管理他爸爸开的洋行,所以就跟着他一起回来了。不过那小子,你别看他一副老成的样子,其实就像个孩子,根本不会照顾自己。哦,陆姑娘,是不是我的话有点多啊?”

陆曦云忙摇头:“没有,没有,那个……你说沈老板的父亲?”

徐白忙不迭地直点头:“是啊,老板曾经也是久居国外,但是两年前因为一些私事回了国。难道陆小姐认识我们少爷吗?”

“我不认识啊,只是像沈老板这么年少有为的人,难免容易引起别人的兴趣。”陆曦云微微抬了抬嘴角,便没再说话。

徐白“哦”了一声,没好气地白了一眼不远处的沈恪,心想怎么什么女人都围着你转,竟连这么清纯可人的陆曦云都不例外。他仰头将红酒一饮而尽,胸中一阵沉闷。

四人走出夜上海的大门时却遇上了瓢泼大雨,门口的黄包车都被人抢着要了去,沈恪见徐白竟然喝多了酒,不禁皱着眉将他丢到后座,然后将李婉伊扶上了车。倒是陆曦云望着漫天的大雨踌躇地停在原地,她是要回家的,弟弟正在家需要她照顾,一时间十分焦急。

李婉伊忙拉下车窗冲她喊:“你先上来吧,我让沈大哥等会儿也把你送回去。”

陆曦云连忙冲着她摆了摆手,还没张口说话,就见沈恪下了车跑到她面前,二话不说将她拉上了车。

“这雨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若是将你一个女孩子丢在这儿,实在非绅士所为。”

车子轰隆隆地发动,陆曦云怔怔地坐在后座。而徐白醉醺醺地在一旁打着酣,李婉伊则是兴奋地坐在前面跟沈恪说话,可大多是她说几句,沈恪才嗯嗯哦哦地回一句。

沈恪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但时不时地就透过后视镜看着后座的女人。她的头发刚刚被雨水打湿了些,几缕发丝贴在了脸颊边,一双大眼睛更是清灵透彻,她只是一味地看向车外,安静得好像不存在一般。

车子开到了金都苑,李婉伊依依不舍地下了车,忙有管家撑着伞接了过去,她莞尔一笑,对着沈恪说:“沈大哥,我知道你关心我,所以陆姐姐我就拜托你送她回去了。”

沈恪点点头,车灯再次亮起,很快消失在雨幕中。

雨势越来越大,竟像是从空中掉落,噼里啪啦地砸在车子上,一波又一波地翻滚着从车窗上蔓延下来。

陆曦云紧紧地攥着衣角,她固执地看着窗外漆黑的一切,心乱如麻。徐白说沈恪有爸爸,难道这世上竟有如此相像的人吗?除了一个是单纯稚嫩的小痴儿,一个已是今日大有声望的沈老板,他的容貌、声音都让她如此熟悉。难道是上天想要惩罚她曾经犯下的错,才让沈恪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徐白突然不安分地扭动起胖胖的身躯,竟一股脑儿倒在了陆曦云的腿上,她惊得不知如何是好时,只听沈恪喜怒不明的声音从前面飘了过来:“大叔睡相不好,若是不介意,你便坐到前面来吧。”

陆曦云犹豫了片刻却也只得点了头,沈恪看了后视镜一眼,索性打了下方向盘,车子正巧将右侧停在了一处有屋檐遮挡的地方,陆曦云忙下了车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上,心怦怦跳得极快,呼吸甚至也有些急促。

沈恪只觉一阵馨香袭来,他又专注地望向前方,并没再开口说话。

陆曦云心中有太多疑问,几欲冲破喉咙,她强压下紧张,鼓足勇气道:“你……是在国外长大的吗?”

沈恪玩味地瞥了她一眼,嘴角勾起:“陆小姐对沈某的身世有兴趣?”

陆曦云恨不得收回刚刚自己的话,可这疑问一直盘旋在心中许久,她只好硬着头皮说:“其实就是对国外挺好奇的,国外都是怎么生活的呢?”

沈恪听罢忽然扭过头看了陆曦云一眼,她也正看着自己。四目相对,陆曦云连忙不自然地转开目光,她此时只后悔自己为何要上了车,为何又坐到了离他如此近的地方。

而沈恪却镇定自若,继而道:“其实我也是十几岁的时候才到了美国,并不是从小在那里长大。”

陆曦云听了,只是将衣角攥得更紧,轻微的痛感隐隐传来。

陆曦云住的四合院在南边,倒是有些远,可车开得极快,没一会儿便到了。里面的那条小道因大雨变得泥泞不堪,沈恪皱了皱眉,可瞥见外面仍旧嘈杂的雨声正欲发动车子,却被陆曦云打断。

“我家就在前面,您就不必开车进去了,省得弄坏了车子。”说完也不等沈恪说话便开门下了车。

沈恪眼色一黯,忙跟在后面追上去拉住她。

陆曦云惊得一把甩掉他的手,看上去十分惊慌。沈恪面色一沉,抬手拖了外套帮她挡在头上:“你拿它挡着,跑快些便少淋些雨。”

“真的不用了。”陆曦云只觉心怦怦乱跳,她竟有些害怕接近他。那些尘封在记忆深处的东西霎时间汹涌而来。

“女孩子如果太倔,终究不是什么好事。”

“什么?”陆曦云回过头,只见漫天大雨中,沈恪双手插在口袋里,头微微歪着,却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氤氲的湿气将他的身影描摹得不太真实,几乎让她以为刚刚那句话是自己的错觉。

“没什么,我说……路上小心。”他冲她摆了摆手,转身便遁入了无边的夜色中。 BzujIzetnbz9nxy+C0VUneY/6sMEU25Yc8XJ8Ah2ezyVNlc18GLsjjVdeo+ctKG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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