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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人

1

放学时太阳已经变红,热度稍微降落一点儿,开始用焖的形式将人身上烤出来的汗水一点点烘干,留下洗衣粉一样的汗渍。这是回家的颜色,也是容易胡思乱想的季节。

好友大方骑车停下,问何曳霄:“去吃冰啊。”

何曳霄摇摇头:“不想吃,最近有点拉肚子。”

“假的吧……你小子最近老是有事,看上学校里的谁了?”

大方一脸怀疑。

“我喜欢乔丹•卡佛那种类型。”

何曳霄无奈道。

大方点点头:“那倒是,我们学校里哪有那种身材。回了。注意身体啊年轻人。”

最后一句话时大方露出男生都懂的贱贱笑容。

“滚。”

何曳霄骂了一声。

看到大方离去之后他迅速朝着前方走去。走动带来的风依旧是湿热的,让何曳霄额头、手臂、腿上都是黏糊糊的感觉,只想跳进冰桶里爽个痛快。前面那道熟悉影子让他悄悄停下步子,脚下放缓,隔着七八米远远跟随。

那是一个身着短袖白衬衣的女孩儿,中长发被一个蓝色发卡系成马尾,她穿了条米色七分裤,脚上是帆布鞋,背上是棕色小皮书包,纤细的四肢和身体看起来就像收起翅膀的某种鳞翅目昆虫。

何曳霄最近一直在关注她。

大家常说一见钟情,何曳霄是对她的背影产生好感。他自己也曾觉得奇怪。有人喜欢清秀面容,有的喜欢大长腿,有的喜欢锁骨,有喜欢巨乳,还有的喜欢好性格,自己怎么就这么没出息被背影迷上了?从背后角度看过去,一个人的时候其实是很真实的样子,没有拿捏姿态,恢复成自己本来的样子。何曳霄觉得她很顺眼,看着很舒服。

每次何曳霄都看到她一个人孤独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她自己习以为常,非常轻松自如的样子。他猜,她一定是一个有些特立独行的人,不像其他女孩儿,去哪儿都是成群结队,搞得像是春运上车一样。光是这份独自一人的坦然就让何曳霄另眼相看。

听够了学校里女生们不断说这说那,看到一个沉静得不像这个时代的女孩儿,何曳霄很难不被她吸引。

最好玩的是她会自己边走边玩游戏。

街道两旁林荫道上的路面是一格一格画好的,她趁人不注意时会走格子,走错就会非常懊恼地停下来,似乎是反思自己错误在哪儿。她还喜欢丢垃圾箱玩投篮。由于是夏季,不少人手里都拿着饮料、矿泉水,喝完之后还是有人会图省事偷偷丢入绿化带里面。她会从里面找出来,然后开始练习远投,有次反弹正中一个壮汉的膝盖,吓得她赶紧转过来,装作没事人般朝着反方向走去,嘴里还哼着歌掩饰。

正是这次俩人相对,何曳霄看到了她的样子。

说不上多漂亮,不过和他脑子里的设想竟然出奇一致,秀气的五官,眼睛里带灵巧,平静下有一种不安分和跃跃欲试。

以前何曳霄总是不太敢去看她的正面,害怕看到一张和背影完全不同的脸,这次让他心里踏实下来。

表里如一,太好了。

今天的她依旧独自走在热风中,不过戴了张黑色口罩。何曳霄寻思着是不是生病了,热伤风什么的?

大概是身体不舒服的缘故,她没有如往常那般活泼,中途一直很沉默。

连带着何曳霄心情也低落下来。

前面她突然停下脚步,原来是在旁边有一只虎斑猫在蹭她,应该是在求食物之类。猫脖子上没有项圈,身上毛发也有些乱糟糟的,是流浪野猫。

她蹲下来,用手指摸了摸野猫,然后翻开书包从里面拿出一截香肠,剥开给它吃。

她似乎在和猫对话。

何曳霄装作在旁边系鞋带,竖起耳朵听。

“只能吃一半,里面盐分太重,对你身体不好的。”

“喵喵。”

“听话啊。”

“喵喵喵。”

野猫自然是充满野性,求食物时装可爱温顺,护食时则是凶猛异常,直接在她手腕上挠了一抓,她没有喊痛,只是收回手。野猫叼着香肠就一路飞奔逃窜而去。对猫来说给它后就是它的,谁也别想动它的口粮。何曳霄心里倒是为野猫叫好,在街头生活有上顿没下顿,哪还顾得上什么营养均衡。赵云不是喊过吗?能进能退乃真正法器。

过界的善意反而会让人觉得反感。

这一小插曲之后,口罩姑娘就安安静静走完了剩下的路,进入他们小区。

何曳霄也到了折返回家的时候。他家距离学校很近,十分钟路程,加上现在用过的二十分钟,半个小时也没问题。回去就说多看了一会儿书。

2

每次跟随完之后,何曳霄就会陷入深深的自悔中。

无论怎么说,这样的做法也太怪异了一点儿,而且如果被人知道还不晓得会被怎么说,变态,神经病,痴汉都有可能。常常他跟随完后就下定决心不再干这种掉价、容易引起误会的事情,不过隔两天他又会忍不住去看她走路的样子,然后又会觉得有意思……

跟随也会上瘾,前提是你对那个人有好感。

反反复复,何曳霄终于痛下决心,跟随自己内心去走。大胆去跟随!常言道:“青春不能有遗憾,对吧?”

口罩姑娘从学校到家会穿过三条主干道,一条横跨在小区间的小路,二十分钟路程。她是几班的何曳霄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他也不知道,他并没有想过和她产生什么进一步的交集——多尴尬啊,也许以后可以考虑。

夏天不是一个能够理智思考的季节,火辣的太阳,灼人的无处不在的气流,还有几乎在热气下扭曲的街道。

男生可以短袖短裤,女生不行,按照学校要求甚至短裙都不被允许,更别说什么吊带超短裙了,所以穿得更严实的女生消暑特别重要,要么剪短头发要么随时准备着酸梅汤之类饮品和湿纸巾。

口罩姑娘依旧戴着口罩,这让人费解。

何曳霄看着都觉得闷。

他正在想着其中原因,身后突然一个高速行驶物体擦着自己肩膀停下。

穿黑色背心,将衬衫系在腰间的大方哈了一声:“你小子果然在尾行!”

“尾行个屁!”

何曳霄气急败坏,尾行是这个意思吗!

“害羞什么,大大方方,连尾行都不敢承认,还敢说喜欢人家。”

损友一脸正气说着。

何曳霄只想一脚将他踹回学校:“我只是顺路,我跟踪谁了?”

大方轻蔑地哼了一声,指了指前面。

“夜宵,你真该照照镜子,你这样子太业余了,直愣愣跟着后头。要不是她迟钝,早就发现你了。或许人家早就发现了,现在已经在考虑要不要报警……”

“滚蛋。”

嘴上颇有气势地骂着,何曳霄心里很虚。

据他所知女孩子有一种特殊感应能力,谁一直在注视着自己会立刻发现。自己这么不专业的跟随方式,前面那个口罩姑娘不可能没有发现,是不是真的把自己当成什么恶心人提防,所以才戴上口罩,不再玩之前那些活泼游戏了……越想何曳霄越是觉得有道理,不禁惊起一身冷汗。

警察,学校通报,马赛克打在自己脸上,脑子里不断闪出各种画面,令何曳霄压力越来越大。

“夜宵啊,你也不用紧张啊。那只是其中一种情况,还有一种是人家对你也有好感,所以和你玩暧昧呢。据本人恋爱经验谈,如果女生没有拒绝一般都是有机会的意思。总不能别人停下来,走到你身边,然后开始对你搭讪?”

大方侃侃而谈:“不耽误你的正事了。不要感谢我,做好事我从不图回报。”

他骑着车子,脱缰野狗一样快速驶向地平线。

被他一闹,何曳霄心里反而舒坦了一些,仿佛是一个秘密终于有了另一个分担者,至少这种行为并不那么可耻了。

回头口罩姑娘已经不见。

何曳霄一阵找,最后在一处花园小径里面看到了她。她蹲着在和什么人说着话,兴许又是猫猫狗狗。凑过去一看何曳霄看到那是个头发乱糟糟的人,背着标志性的发白帆布包,正坐在地上,激动地和口罩姑娘说着什么。

贾疯子。

他一眼就认出来,心里不免打鼓。

贾疯子常年穿一件不知真假的LV短袖衫,头发长得披在肩头,脸上身上脏兮兮的,背一个破旧的帆布包,脚上一双登山鞋。他游荡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里,可以出现在任何地方。他常常一不留神就上了公交,然后就得不断劝告让他下车回家吃饭,没谁敢斥责他。他也会出现在地铁口,哪怕平常凶横的卖假手机的和卖票的看到他都会让给他位置,不敢正面和他争锋。他偶尔在公共篮球场打断其他人打球,把球抱走或者一个人在球场上躺着,这些血气方刚的汉子只能忍气吞声。

大家并不怕疯子,只是怕他。

很多人都说贾疯子不是真疯,他犯了事杀了人,一下子就疯了,被抓后医院鉴定说他犯事时精神不正常,所以不用承担刑事责任,然后他就大摇大摆回家了。大家对这件事又怕又疑,谁又知道是不是真的,谁又敢以身犯险惹贾疯子?

何曳霄却因为父亲单位和公安交集很多的缘故知道内幕。贾疯子杀人是真。他妻子长期出轨导致这个人沉默寡言,十年前他在一个出租车公司上班,全年几乎都没休息日,日夜来回倒班,由于他人好说话,常常被同事要求帮忙,一天天下去他越来越压抑。有天,一个气盛的乘客和他发生了争执,对方打了他一顿,他一声不吭用刀捅了对方好几刀,下了车坐在地上哭。别人问他怎么了,之后发现他车上死了人。哪怕这种时候都没有人想到凶手是他,都认为他也是受害者之一。

后来他一直精神恍惚,甚至在法庭上,都由于精神状态异常无法说话。鉴定还原后,证实他就是凶手,由于医院方诊断他当时精神状态有问题,所以按照无行为能力人处理,不承担刑事责任。

凶器是一把锋利的匕首,不是什么水果刀工具刀之类的常用物品。那时候出租车还算相对安全,用不着这种管制刀具防身,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已经有了某种想法,想对出轨妻子或者那个男人下手,最后却没有控制住自己提前爆发了。

这件事自然不是什么好宣传的东西,各部门都在尽力淡化,避免恐慌蔓延。

贾疯子在精神病医院疗养了几年后被他母亲带回了家。

平常他母亲将他锁在家里,一般等到晚上人少的时候才会带着他出去走一走解闷。可最近不知怎么的,贾疯子竟然长期在外面流浪,他母亲也没有管他。

城市里有各种各样的怪人,贾疯子算是其中一种。

学校里对贾疯子传得玄乎,说他那包里有刀,所以流浪汉都不敢惹他。何曳霄对此不做评价,心里却好笑——流浪汉一般也就互相欺负一下,连半大的孩子都经常找他们麻烦,实在是一个弱势群体。

不过面对贾疯子,何曳霄心里压力极大。

他可是杀过人见过血的人。

疯子动手是没有任何理由可言的。

3

何曳霄听到口罩姑娘突然叫了一声,他赶紧走过去,恰好和疯狂逃走的贾疯子迎面交错而过。

“你怎么了?要报警吗?”

何曳霄下意识想到可能是疯子伤害了她。

口罩姑娘慢慢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裤子,摇摇头:“不用不用……谢谢你。”

她声音很小。

他注意到对方手臂上有指甲划过的痕迹,明显是贾疯子干的。

何曳霄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怎么样讲比较得体。女孩儿很明显将那挠伤的胳膊往后藏,躲着他。

“小心他,他以前……杀过人。”

犹豫了一下,何曳霄还是如实相告。

“不会,不会吧?”

对方被吓了一跳,都有些口吃起来。

于是何曳霄将自己从老爸那里听来的消息简要地说了说。

口罩女孩眼里都是后怕:“多谢你……”

突然她想起来什么一样说:“我叫宝玉。”

宝玉?

这什么言情名字,还是《红楼梦》爱好者?或者是假名?

何曳霄被这个名字震惊了,愣了下也自报名号:“我叫何曳霄。”

宝玉眼睛弯了弯:“你的名字也好玩。”

“朋友都叫我夜宵,外号都简单了。”

宝玉哦了一声:“我的名字是我奶奶取的。”

“取自《红楼梦》吗?”

“不……她听一个算命先生说的,”宝玉语气没有任何涟漪:“好像是我命格里面缺东西,要靠玉来补齐。很怪吧?”

何曳霄灵机一动:“是缺钱吗……”

宝玉没有笑,认真点点头。

俩人因为贾疯子的事情聊了一阵,最后何曳霄谎称说是就住在宝玉家斜对面居民区的一栋里面。目送宝玉离去,何曳霄心里只有说不出的激动。他本以为一辈子,不,至少读书时不会和对方产生任何现实意义上的交集,贾疯子却帮了一手。

何曳霄这才想起贾疯子是危险人物,自己当时竟然没有丝毫迟疑就过去帮忙了。

他又为自己的男子汉气概而自豪。

对于这个叫宝玉的女孩子,他心里想的东西更多了一点儿。

每隔两天,何曳霄都会假装和对方恰好遇见,然后结伴往回走。宝玉比较腼腆,基本上都是何曳霄主动“呱呱呱”青蛙一样说个不停,每次看到她笑都让何曳霄心里满足。每天到了要放学时何曳霄就会在内心演练和对方见面的样子,不能太刻意,又不能太没趣。

宝玉是几班的何曳霄一直没有问过。他个人是讨厌寻根问底的,对方又不是罪犯,又不是调查户口本和相亲。

可眼前的女孩儿哪怕走在身边,只有几厘米的距离,伸伸手就能够碰到,何曳霄还是发现她身上有很多秘密。

那个黑色口罩她一直没有摘下,面对何曳霄有一种保守的距离,她还吃一种小药丸,说是治疗过敏的。

对此大方给出了解释:“年轻人,作为过来人,有必要给你提供一点儿人生经验,不要想起风就是雨……你注意到班上也有女的戴口罩了吗?”

他一说,何曳霄还真发现了两个。

“她是感冒,隔三岔五会咳嗽,你那个宝玉没有对吧?所以她并不是身体问题,而是……青春痘!”

大方单手猛拍课桌:“原因一目了然,她脸上起了痘,所以遮住。女人遮住脸从来只有一个理由,比她不遮脸更漂亮!”

“王大方,你拍桌子是对我提出的概念有不同意见吗?那你上来说说看。”

数学老师冷冷看着他。

大方被弄得一个激灵:“我是拍桌叫好啊老师……”

“少废话,站到后面去。”

“哦。”

他走到教室角落,那个熟悉的地方。

4

宝玉的黑色口罩有好几款。虽然整体都是黑色,黑色与黑色之间又有细微的差异,有的边沿是编织的,有的图案是细小的黑格子,还有一款上面竟然是千鸟格。光从这一点儿来看何曳霄就断定宝玉也是爱美的。

渐渐他发现一个宝玉的爱好,她喜欢望天。

走着走着,宝玉突然会停下来抬起头,看着天上一看就是几分钟。

何曳霄开头还会跟随她一起做这个动作,试图通过模仿来找到其中的原因。不过……

天上只有太阳离开前的余烬,红通通一片,实在没什么好看的。他也曾以为宝玉喜欢的是云,努力捕捉这些云的形象,心情好它们也会配合一下变成某种奇特形状,大多数时候它们很任性,就是散乱的云,看再久你也凑不到其他东西上去。

一般这时候何曳霄就低头看手机了。

于是路上他们俩就变得略显怪异,一个抬头,一个低头,一会儿后又恢复正常。

何曳霄也曾经问过:“天上有什么吗?”

她有些慌乱地掩饰说:“只是看着玩。”

好像是在试图遮盖某种说不得的秘密。

倒是口罩问题宝玉做出了正面回答:“我呼吸道不好,所以需要口罩预防一下颗粒物,医生要求的……”

说这话时她眼神清澈,没有一点儿退缩,让何曳霄无法不相信。

倒是宝玉微信上的空白让何曳霄怀疑是不是对方故意让自己看不到。这年头,还有女孩儿从来不在微信上拍照和留点文字的吗?既然她从来不用,为什么要申请?这让何曳霄心里有些膈应。唯一让他稍微安心的是,微信上发话过去对方会很快地回复。

不过每次都是何曳霄发语音,那边打字。

俩人聊的百分之八十都是无关紧要的话,比如“我这边停电了,你们对面停了吗”“还好,那就出去吹吹风”“今天看到一条小狗把一条边牧吓走了,我拍了发视频”。

如果你和一个人瞎聊也能够聊很久,那么说明你们双方真的比较契合。

何曳霄这天回到家听老爸说贾疯子母亲死了,贾疯子要被强制性关入精神病医院了。原来贾疯子的母亲早就在家里死去好些天,发现尸体时都臭了,其实邻居都感觉不妥,不过怕招惹上他们家就没有理睬。尸体是在床上被发现的,身上盖了厚厚的棉被,不用说肯定是贾疯子干的。死因好像是急性脑出血。

于是贾疯子在外面到处跑来跑去。

何曳霄想起一段时间里,贾疯子见人就走上去,嘴里叽咕叽咕。

他想要求助吗?

他有些难过。

不出所料的话贾疯子会在精神病院里度过他剩余的人生,众人的抱怨成真让何曳霄心里不舒服。

他平复了一下心情,将这个消息用文字发给了宝玉。

过了一会儿宝玉回答:“对他也是种解脱。”

何曳霄有些意外,按照宝玉平时表现出来的善良,应该说可怜啊什么的。没想到回答很冷静。

对于这个奇怪的口罩女孩,他越看越是觉得迷雾层层。

记得一个文豪说过,神秘是女人最好的时装,它让她们的美捉摸不透。

5

今天何曳霄也和大方一起站在教室后面的角落,一左一右,恍若两位护法金刚。

中途大方还朝他挤眉弄眼,何曳霄却没有这个心情。

考试考砸了,想到回去又要挨训,一想到要面对老爸的“教做人课程”和老妈的“看看别人家”,他就恨不得背上包去浪迹天涯。

放学他几乎是憋着一肚子气,看到前面的宝玉正在看天,何曳霄一把拉住她:“走,去喝东西。”

宝玉啊了一声,有些迷糊:“怎么了?”

何曳霄勉强一笑:“天热,去喝点东西。”

这个有些冒失的邀请竟然被接受了。

何曳霄硬起头带着宝玉到了旁边的一个麦当劳里面,比起肯德基,麦当劳人少。俩人各点了东西,何曳霄端着盘子和宝玉相对而坐。他有些语塞,只能够一直咬着吸管吸冰镇可乐。

宝玉点的是柠檬汁。

她取下口罩。

何曳霄终于再次看到了她的脸,和第一次没有什么太大区别,没有密密麻麻的痘痘,也没有红疹,没有龅牙,没有牙套……这是一张很干净的正常少女的脸,肤色偏白,两颊还有些发红。

她小口小口吸柠檬汁。

不知怎么着,何曳霄一天的闷气就被空调给吹走了。

他开始给她讲自己听来的笑话、编好的段子,逗得宝玉直捂嘴。

正兴头上宝玉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有些慌乱地看了看四周,匆匆忙忙说了声家里有事就提包离开了。

宝玉消失了。

何曳霄在路上整整一周没有看到她的影子。他微信问,宝玉没有回答。一股子无名怒气让何曳霄热血上头——有什么事不能说清楚吗?我做错什么了吗?

他打听了一下宝玉这个人,原来竟然不是本校的。

这让他更没辙了。

果然,什么走心就是扯淡,不互相加强了解不行。

何曳霄这天早退。

严格来说也不算,只是他急性肠炎,去校医处拿了药就径直回家了,医生告诫不能吃辛辣和酸冷。

路上他看到宝玉。

她正一个人在街道上默默走着,黑色口罩将她半张脸遮住。

他压住心头火跑到她身边:“你怎么没回我?”

宝玉吃了一惊:“你没上课吗?”

“不上了。”

何曳霄反问:“你不上吗?”

“我……今天不上。”

大概是吃了药的缘故,何曳霄今天勇气格外足:“这几天都没有看到你,微信也没有回我。”

宝玉哦了一声,看向别处:“手机坏了……”

一阵嗡嗡声却突然响起来。

宝玉脸一红,赶紧拿起电话走到一旁低声道:“我就回来。”

“我,我家里有事……”

“你走吧。”

“我真的家里有事,下次我解释给你听。”

宝玉再次匆匆忙忙离去。

何曳霄叹了口气。

6

回到家里,宝玉微信发来消息:“我有病。”

“我也有。”

何曳霄回答。

如果随随便便跟随一个女孩儿还不算有病,那急性肠胃炎也算不了什么。

“真的。”

宝玉继续道:“我怕吓着你。”

没了下文。

何曳霄心里酸酸的,哪怕女神对备胎都要说两句安慰的好话呢。他决定忘记这个女孩儿。

越是想要忘记,她却偏要出现。

这天学校门口,宝玉在等他。她似乎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很紧张,低着头有些不自然。

看到何曳霄她眼里一下子就亮了。

大方则在一旁冷笑:“你小子看起来老实,下手却够快啊……脸善心狠啊。”

“滚蛋。”

何曳霄想要耍个酷问她来干什么,不过过去却变成:“怎么了?”

俩人沿着以前的路继续走着。

何曳霄给她买了一杯冰柠檬茶,自己也拿了一杯,将医生的告诫早就忘记了。

“我有病。”

宝玉低低说。

何曳霄等待下文。

宝玉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再次停下来,看着天,何曳霄等着。

过了几十秒,宝玉低头:“看到了吗,我有病的。”

何曳霄哑然失笑。

“那又怎么样?”

“我怕伤到你。”

这句话更是无稽之谈,宝玉虽然不是什么娇弱的女孩儿,一看就知道也不是那种会伤人的类型。想到她几天不回话对自己造成的精神困境,何曳霄又有些怀疑了。

“谢谢你……宝琦?”

她突然喊了一声。

迎面有一个女孩儿正和她四目相对。

“宝玉,回去吃药!”

何曳霄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宝玉,俩人太像。无论是身材还是容貌,只是宝玉多一些沉静,宝琦看起来更加灵动外向。

宝玉欲言又止,宝琦一把拉开她,让她手中柠檬茶都落在地上,宝琦直接道:“家里在你身上花了那么多钱,不是让你在外头犯病的,回去吃药!”

宝玉一脸窘迫,唯唯诺诺。

何曳霄捏着拳头恨不得喊出来“是又怎么样”,可他最终没有这样做,因为他隐隐发现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

“你回去。”宝琦以不容置疑的声音道:“我和他讲。”

宝玉不舍地看了一眼,走了。

宝琦对何曳霄上下打量了一番:“喜欢宝玉?”

何曳霄硬起头点点。

“喜欢她什么?”宝琦脸上没有任何赞许的神色,“告诉你一点儿事情,听了之后你再回答比较好。我姐姐宝玉这里有问题。”

她指了指太阳穴。

何曳霄皱眉:“这么说你姐?”

宝琦一脸不屑:“有病就是有病,有什么不能说?她的病叫作不自主运动……”

不自主运动指的是意识清楚而不能自行控制的骨骼肌动作,简单来说,宝玉发病时不能够控制自己的行为,常见的情况是看天,偶尔还有其他完全出乎意料的行动,这种病是完全无法预料的,可能突然抽搐、舞蹈样动作、短时间重复行为……发病时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却无法控制。

“也就是说,她可能发病时打你,或者用刀捅你。你明白了吗?”

宝琦眼里闪烁着一种奇特的残忍,让何曳霄心很不舒服。

“上次是你打电话让她走的?”

他反问。

“是为了你好,宝玉现在由于症状严重都没法上学了,她又喜欢到处乱走,害得我到处找人,”宝琦语气中并不掩饰自己的不满,“所以你离她远点,对你好。懂了吗?或者说你只是看宝玉单纯,想要占便宜?”

何曳霄从没有这么讨厌一个漂亮女孩。

他心里已经确定,之前他第一次跟随的是眼前的宝琦,她性格外露,不像宝玉那么规矩和善意。只是他没有想到,曾经以为是女神,真身却是眼前恶毒嘲讽姐姐的少女。

暗暗捏着拳头,何曳霄说:“她平时也是正常人。”

“出事你负责?你能负责吗?”

宝琦瞄了他一眼,嘴唇微翘:“我说明白了,别和宝玉见面。懂?免得她现在一天想出来和你见面什么的,抱有期待。”

何曳霄沉默片刻,突然嘴唇抖动:“关你屁事。”

他扭头就走。

身后宝琦嘴里吐出各种恶毒词语。

何曳霄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他不管。他想起贾疯子,贾疯子是不是疯子已经无所谓,反正大家都认为他是疯子。一旦你被认定为异类,那么你就会慢慢变成另一种生物,你的一举一动都变得异于常人,你做的任何事情都被认定是危险的,你独身一人,你无人可依,无处可去。

他想了很久,在微信上一个个字打着。

“明天见,我喜欢你那个千鸟格口罩。”

无论是一段路,还是一场旅行,何曳霄都想要再听宝玉说说话,你喜欢一个人,她犯病时看着天空发呆,你也会觉得是可爱的。他喜欢宝玉努力将自己藏起来不想要干扰到别人的样子,他想要保护寂寞的她,成为她的药和口罩。

有的病有法可医,有的病无药可解。 lgGVmMyZi5iWyYLaUYbloFk0sAcZ4Cgy1QmQyJTzXFVeRINZdzDNq3lwQNLZM74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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