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两年,我适应了独立生活,应付各路麻烦。和往常一样,我周末去沃尔玛买下一周需要的蔬菜水果。
出来时,一辆黑色雅马哈摩托车从我面前飞过,气得我破口大骂,神经病啊,没有骑过车?
车主熄火扭转头,取下他的头盔。
“好巧,江澜,好久不见。”
头盔下是一张爽朗面孔,标志性剑眉,挺拔的鼻子,还有左嘴角那一道小伤口。
“袁耀?”
他哈了一声:“还记得我啊?江才女现在做什么呢?”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在一个游戏公司搞文案,你呢?怎么也在这里啊?”
“玩呢。”
袁耀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读书那会儿,袁耀还没我高,我一百七十五厘米,女生中算是顶梁柱。每次拍照什么的大家都说江澜你站后面去,江澜你弯腰啊,江澜你弓着点,江澜你笑得自然点。去你的,如果弯着腰被人搂着像是扭曲的人偶,你能笑得自在?
袁耀站在男生第一排,一百六十厘米。可他要打篮球。
这里我得解释一下,在我们读书的兰江市男孩子身高普遍不矮,到了我们高一这级男生基本都在一百七十厘米往上,女生却不知中了什么魔法都偏矮,听说为此卫生系统的人还来调查过几次,怀疑是水质问题。所以袁耀看起来就有点可怜,他是男生中一棵发育不良的小甜菜,与我的鹤立鸡群有着某种共通点。
袁耀玩篮球,他打控卫,那个位置好像就是专门控球到处跑来跑去的,类似指挥官的角色。不过比赛又是另一番场景了。他这个小个子常常在一百八十厘米的人堆里面跳进跳出,抢篮板,抢球,拼得不行。我想他和我应该交换一下才对,有身高的人如我特别不喜欢身体接触,他偏偏又好这一口。
由于他太拼,把自己弄伤了,一段时间他都是打着石膏来上学的,右手挂在脖子上,看起来有些怪异。
如此让他消停了一阵子。
可刚好他就对班上宣布他要扣篮,请大家过来观看。
学校篮筐比起正式体育馆的要稍矮一点儿,可对一百六十厘米的人来说扣篮还是太困难了一点儿。
这天放学不少人驻足篮球场,我也去了。
我以为会是男生惯用伎俩,弄一张桌子,或者椅子,再或者是弹簧垫,来一个借力起跳什么的,满足一下虚荣心。没想他来真的。
袁耀脱下外套,里面是一件白色短袖,他的胳膊肌肉线条不错。他深吸了两口气,然后拿着球铆足了劲儿奔向篮筐,青蛙一样高高跳起,篮球在手中砸到了篮筐,他落下时篮筐还在晃啊晃。
有些可惜。
袁耀将篮球拿回来,默默看了看筐,搓了搓手,又放在嘴上吹了两下,他抱起球走到很远的地方,一路狂奔,起跳,斯巴达人一样大吼一声。
球又被不买账的筐弹起来,划出一道弧线,落在我们观众的脚边。
他愤怒地又尝试了几次,尽数失败。路边人都没有嘲笑他,在当时的我们眼里,一百六十厘米尝试在大庭广众之下扣篮是个了不起的壮举。事实上他也非常接近那个目标了,就差一点儿。也是由于那一点儿让袁耀不服气,如果差得挺多的也就罢了。一百七十九厘米和一百八十厘米的差距,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概念。
不过那时我很难理解,为什么男生总是热衷于将球扣进篮子里,或者是踢进网里,或者是一巴掌拍在别人脸上……总之越是难的事情他们越是乐此不疲。
袁耀扣不进硬要扣,整个人有些脱力,双手摁在膝盖上大口喘息,头发上已经开始发光。
篮筐被他撞得歪歪斜斜,歪着脖子一副随时可能坠落的样子。
场面一时间有些紧张。
留下不是,离开也不太好。倒是有几个高年级开始笑话他,什么兰江小土豆,弄坏了要赔的,你弄坏了让别的人怎么打球?
最后袁耀做了一件让我们所有人想不到的事情。
他直接跳起来,双手抓住筐,野人发狂一般晃来晃去,硬是将篮筐给扯了下来。他把篮球篮筐都放进书包里带回家。
这件事导致他被学校处分,并且让他交出篮筐。
袁耀说没了,砸烂了,为此他赔了一笔钱。
于是大家就知道,袁耀是个暴脾气。不仅如此,几天后,那两个篮球场剩余的三个篮筐都被人给拽了下来,弄得所有人都傻了。毫无疑问大家都认定是袁耀干的,只有他有那么大仇,也才干得出来这种事。对此袁耀不屑解释,学校也奇怪地保持沉默,有人传言袁耀家世显赫,所以校长都得注意点,不敢过分招惹。
九中拽筐男袁耀的名字就这么开始被很多人知道。
“上车啊。”
他戴上头盔,将另一个头盔递给我。
我不好拒绝,可是我手里还揽着纸口袋,里面有香蕉、西兰花、西红柿和一块猪排,抱着这些东西坐在雅马哈后座上太傻了。
最后我还是上车了,能够碰到中学时的同学实在难得,下一次见面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他开得很慢。我稍微放心了一点儿。
不过这就让同样戴着头盔的我和他更傻了……
我提议:“不如取下头盔?”
头盔里面的防护层太厚了,贴在脸上和头发上怪难受的。
他说:“安全第一啊。”
我给他气得没半点办法,心里安慰着自己,戴头盔也是好的。这样一来,我这副抱着蔬菜水果的模样就不会被熟人看到,遇到糗事先遮脸总是好的。
袁耀突然问:“你不骑车了吗?”
读书时我有一辆电瓶车,白色壳子,黑色坐垫,后面有一个椭圆形小箱子,里面常常放着我的反光服,每次我都将它擦得干净锃亮。那时候兰江市第一条地铁都还在计划之中,公交车慢得要命。兰江市本来是几个区合并出来的新地级市,以前主城区这边规划很差,就像是一个新手削土豆皮,一刀一刀连皮带肉一起割,划得支离破碎。
后来哪怕建市也是有很大影响的,只是兰江市地理位置比较有优势,所以才得到了机会。我家住在新城区,从主城区那边过去是非常远的,公交车特别喜欢绕来绕去,抵达我家至少要花五十分钟,实在让人等得难受。
更关键的是放学时基本上是不可能有任何座位留下的,学校是倒数第三个站,很多学生为了座位甚至跑到前面一站等候,我是没这个工夫。如此一来,像我这样就得站在拥挤的公交车上,享受被人撞来撞去,里面人吵来吵去闹个不停的时光近一个小时。我让妈妈把她的电瓶车给我用,那时候对牌照和驾驶者的验证还不严格,我练了两天就直接上路了。
为了安全,家里还给我弄了一件夜行风衣,上面有荧光条,套在身上感觉就变成了一个警察叔叔。
骑电瓶车其实也有很多不便。比如说你得准备一顶帽子,这顶帽子能够保证你的头发每天不给吹得乱糟糟的,不然长久下去,发际线会越来越往后。再一个膝盖得上护膝,这个不是用来防摔的,而是防风。每天被风吹膝盖对身体有很大影响,我记得清楚。膝盖上面的毛细血管很少,膝关节主要是韧带和骨头,肌肉脂肪层很少,所以毛细血管没有其他部位丰富,血液供给的量就偏少一点儿,天一冷,膝盖就最明显,摸一摸就清楚了。膝盖一般都是凉凉的。
除此之外上车前要在脸上手上擦乳液,不然皮肤被风吹着吹着就越来越干燥,为此我还戴了口罩。
嗯,我每次出门都比较繁琐。
抚平刘海,戴上压低的棒球帽,黑色口罩,护膝,晚上还得穿上荧光服……也算是装备齐全。
不过也正是这个原因,那时候总是听到有人骑车出事,我就连人都没有撞到过一次,安全第一。
有天晚上,我骑着车正慢悠悠回家。
那时候是初夏,还不是特别热,晚上的凉风能够迅速吸干体表的汗水,保持身体凉爽。路过拐角处我看到有一群男生在揍人。之前说了,兰江市本来就是合并出来的,所以某种程度上大家都算是第一批原住民,互相之间摩擦比较频繁。
打架是日常。
我们兰江女子虽然从小也被教育说不能去凑热闹,看到人斗殴要避开,奈何民风彪悍,大家心情好还是喜欢看,本质上来讲,看男生打架和斗牛斗鸡一个样子。
我一眼就认出那几个是隔壁铁道中学的,因为他们的人特别非主流,清一色喜欢长头发,必须遮住额头的那种。他们跳起来踢人,挥动拳头,刘海飞舞,看起来很有舞台效果。而且他们已经习惯了一个下意识动作,停下时,偏偏头,甩甩刘海。看得我每次都忍不住笑。
看着他们一边甩头一边揍人,我放慢了速度。
他们动作很快,打完就跑,跑的时候是近乎逃的,一个个动作矫健,迈开腿像是被猎人追捕的鹿,不愧是铁道中学的人。
被揍的人背靠墙坐着,他在地上找着什么。
我定睛一看,是袁耀。
他也认出了我。
“江澜,帮我个忙。”
我是真不想帮。
可是看了看周围,又没有其他同学。
“帮我找一找我的隐形眼镜。”他熟练地从兜里摸出卫生纸擦拭鼻子上的血迹,一双眼睛里面全是茫然。
我打开车灯,和他一起在地上瞎摸了好一阵,总算找到了两块软软的胶片。
他一脸如释重负:“谢谢你啊。”
我和他聊了聊,得知他就住在我家斜对面的一个地方。顿时我知道,他家里和我一样是从其他地方迁徙过来成为原住民的。
这时候最后一趟接学生的公车已经走了很久了,我只能够顺路送他回家。
不过为了照顾他男性自尊心,我还是问:“你骑车载我好了。”
“我不会。”
袁耀哈哈一笑。
“我不会骑车,自行车和电瓶车都不会。车子会坏啊,像你这个,突然没电了就没法了。”
我不知道有什么好骄傲的。
于是我让他坐在后座上,不过我又怕他搂我腰,所以我想了个点子,让他和我背对。这样我们就背对背,我握着车把手,他抱着我的小箱子。
夜风变慢。
路上,我终于忍不住问了一直想要知道的事情:“你为什么要把筐扯下来?”
他说道:“看着不爽。”
毫无疑问,恼羞成怒,大发雷霆啊。
然后换他问:“你爸妈一定很高吧?”
我摇头。这个很多人都想错了,常理来说,一般父母高子女不会矮,可我家父母都不高。
“我懂了。基因变异。”
他说。
这个词让我很不爽,我停下车:“下车。”
袁耀老老实实下车。
后视镜上,他离我越来越远,站在原地,有些可怜。想到从这里回家他走都要走一个多小时,我又折返到他那里:“算了,不和你一般见识。”
他高高兴兴坐上来,这回换成了放肆的和我同向的姿势。
不过看到他双手插在兜里,我也就忍了。
“你为什么要穿成这样?好多人都觉得奇怪。”
“安全第一。”
我估计他也不会懂。
袁耀也骑车上路了。
这天他骑着自己的车跟上来:“一起回去吧?”
我头皮一阵发麻。
没想到他顺杆子往上爬,我有心要拒绝,可是没找到一个有力的借口。叹了口气,只好默认了。
不到两分钟,袁耀骑着车突然撞进了一个烧烤摊,吓我一跳。
他却顺势下了车,将车子停好,一脸淡定地对老板说:“两串腰子,老板。”
老板一脸怀疑,不过还是做了生意。
完毕之后他递了一串给我,我摇摇头:“胆固醇高,我不吃。”
其实我这个人挺挑食的,烧烤里面我只吃藕片和豆腐皮。
他若无其事地吃光,然后又上了车。
开头由于骑得快还看不出来,后来慢下来我总算发现了,他还真的不会骑车。看他绷紧的脸,还有紧张得几乎要捏断车把手的模样,我几乎要笑出声来。那场面就像是一个新兵紧张得握住自己的步枪,生怕一不小心走火,又怕自己打错了目标,眼睛又想看目标,又想看自己的装备,不断陷入选择难题和肌肉紧张。没过一会儿他竟然骑得一头大汗。
我只好提醒:“你注意平衡就可以了。”
他虚弱地说:“我难受。”
看他大口喘气脸色发白的模样我才意识到,是他身体出现了问题。
怎么可能?我脑子里还停留在那个愤怒地挂掉篮筐的男孩儿印象上,这么暴烈的人也会生病?
我当机立断,让他坐在我后座上,本来想将那辆车停在路边,等会儿再回来取。
袁耀却不干。于是他再次坐在我的后座上,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车。
我很怕他一不小心撑不住将车子丢下去砸到人什么的,于是一路骑得飞快。
挂号,送去急诊,然后我用他的手机给他家里打了电话,又给自己家讲了一下情况说我会迟一点儿回去。
医生说他是急性阑尾炎,需要手术。他家父母赶到,和我说了很多感谢的话,我这才匆匆离开。
一周后,他到学校上学。
他看起来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安静了很多,我想应该是在恢复期的缘故。
为了感谢救命之恩,他送了我一个礼物。一套李小龙的纪录片VCD。
是要告诉我瘦小子也有很猛的?还是要我学截拳道?
不过有这份心就不错了。
那几天他都赖着我的车子,看到他是病人的份上,我也不好意思拒绝。接触之后我才发现,袁耀这个人相当飘。
怎么说呢,我认识的男孩子里面一个个脑子里应该都是两种东西,漂亮姑娘,玩儿,别的都叫烦烦烦,基本上处于一个生理强于心理的状态。不过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也算是踏实,真实。
袁耀说着很天真的话:“我想要骑车到处去旅行,靠这个生活。”
我很怀疑。
他这样才学会骑车的人就开始YY,我可不是被人说一说美好的东西就会佩服人继而晕头转向的傻姑娘,我们兰江不盛产这种类型的女人。
我妈就和我聊过:“江澜啊,你要找什么样的男孩儿呢?”
我回答:“善良的,聪明的。”
她说:“关键是要对你好啊。”
我心想,对我再好如果只是一个废柴有用吗?只会喜欢你能当饭吃吗?
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当然也做过白马王子的梦,有一天有个开白色兰博基尼的金城武过来,对我说,就是你了,I want you。稍微大一点儿我就发现这不怎么可能。首先兰江里面开好车的我见过的大多数都是大叔,喜欢白车的人更少,因为兰江的烟尘总是很容易弄脏白色的东西,而金城武连电影都演得越来越少。兰江市就是一大碗热烘烘的芝麻糊,稍微待久一点儿,你自己就熟了,黑了。
我妈对我的想法很不理解,那你要求也太高了。
我震惊了,难道说善良和聪明比起对自己好要求更高?后来我读大学了才发现,还真是这样。任何男人都有可能因为荷尔蒙对你好,可是善良和聪明一直在不断被一些东西侵蚀,要想看到他们同时存在的样子很不容易的。
于是当时我只能把要求弄得低一点儿,说,那就踏实一点儿的吧。
所以袁耀一直不是我心目中理想男性的类型。
他却信誓旦旦说:“真的,江澜,我要靠旅行为生。”
我说:“好吧,你去考导游。”
他立刻说:“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
他的意思是什么呢?
我大概懂,可是我不信。
江澜又考第一了。
我一点儿也不开心,不是矫情,我们九中一直不算是什么好学校,哪怕考个第一也不能说稳进重点大学。
在大多数是玩来玩去的学生中,我这样一个目标清晰,想要上传媒大学的人就显得异类,而且扎眼。
大家就给我取了一个江才女的外号,不过喊着喊着就变成了酱菜女。还有人说,我每顿都必定吃酱菜,早晨酱菜拌饭,中午酱菜汤,晚上酱菜沙拉,是一个酱菜狂,包里随时放着一包酱菜。
我被这个说法也弄得一时无语。
整蛊好歹也犀利一点儿嘛。
没想到袁耀竟然当真,他请我吃酱菜。
我翻了个白眼:“你有病啊。”
“原来是假的。”
他一脸醒悟:“可是为什么你不否认?”
“否认有用吗?”
我反问:“就像你只是拿走了一个筐,剩下三个筐都不见了。不都说是你干的吗?你解释吗?”
他点点头,有些吃惊:“你怎么知道不是我?”
“还用说吗?学校干的。”
众所周知,我们九中看重的只有两件事,一是不要在学校里面发生安全事故,二是老天爷保佑高考时多几个考上大学的,只要是大学,野鸡大学也没问题。这也是平庸学校的死穴,没办法。其中安全比起高考更要重要,如果学校发生了喋血案,外界一报道校长任期基本上就到头了。在兰江市,想要学生不打架实在困难。那么退而求其次吧,出校门再打。
就我看到的来说,在体育竞技运动时打架是最多的,因为打篮球身体推搡,因为踢球时一个刚猛铲球引发一场斗殴再正常不过。避免的方法也不难,从根源上掐断,比如说,将篮球场的筐全部拆掉。
从袁耀带筐回家到现在已经近一个月,篮球场四个篮板都空荡荡的,学校对此表示并没有异常,也没有重新安装。
谁是始作俑者不是一目了然吗?
掐掉因荷尔蒙引起的激烈运动,让他们花点时间在学习或者睡觉上,多好。
听了我的分析,袁耀一脸佩服:“你真聪明。”
我也知道啊。
所以一个聪明人,希望她喜欢的是另一个聪明人,不算过分吧。
袁耀这个很飘一方面是在理想过于非现实,更多的是体现在他的话题上。
“江澜你也长青春痘啊。”
我随口回道:“你还不是一样。”
我看了看他。他脸上干干净净,光洁,没有痣,没有痦子,我甚至没看到青春痘存在过的痕迹。
憋了半天我只好说:“最近压力太大。”
他这样无忧无虑的人是不会长青春痘的,每一颗青春痘都代表了一处沉甸甸的包袱。
“送你。”
他摸出一瓶洁面霜。
我看了看,上面写着POND’S White Beauty。旁氏米粹,我到现在还在用这个牌子。
拿着男孩儿送的面霜,我有些腻歪:“你怎么一天研究这个?”
袁耀耸耸肩:“我姐姐就是搞化妆品的啊,前些天听到我做手术回来,带了一大包。我就拿了一些随便用用,反正男女都可以。”
蹩脚的谎言我当然听得出来。
我没拆穿,只是理所当然放进包里:“反正你也用不上。”
他说“对”。
有天正上着课,老师突然说:“袁耀你站起来。”
他站起来,平视前方。
老师怒道:“把东西拿出来。”
袁耀将一本小说从课本里面翻出来。
“不是那个!”
老师更愤怒了。
袁耀有些不情愿地把拳头打开,里面竟然有一只雏鸟儿。
大家都无语了。
老师脸黑下来:“让你上学,不是让你逗鸟,等你退休了随便你去遛鸟,没人管你。把鸟放了。”
袁耀叹了口气,走到窗户旁边,拍了拍鸟儿,突然手一摊开,鸟儿不见了。
老师冷冷道:“站到外面去玩你的魔术。”
我不知道其他学校的老师怎么样,九中老师们容忍度相当大,不大不行。之前说过了,九中哪怕在兰江也不是好学校,很多人是根本对上学没兴趣。读书是被迫的,哪怕以后考上大学也是被迫。听起来有些荒唐,可事实就这样。那时候就业啊、生活压力啊什么的,我们根本就没想那么多,考虑的就是一件事,痛不痛快。
课堂继续,我抽空看了看窗外。
袁耀竟然在外面看书,看的还正是我们这堂课讲解的资料。这不是给老师找不痛快吗?
他自己解释:“教室里太困了,我得找点事做才不会睡着。到外面反而觉得之前做的事比较无聊,看书更有意义,还是外面好。”
哗众取宠。
不过我赞同他后面半句话,还是外面好,这应该是真心的。
学校里面的袁耀很难找到一些值得称道的,成绩不好,性格又常常莫名暴躁,和人说着说着就争执起来。他又非常消极。比如说老师常常说,你们就学学袁耀,你不学,你就睡觉,别打扰别人好吧。把篮筐打包回家后,他对于体育也兴趣不大了,体育课常常看不见他的影子,其实是偷偷溜出去骑车玩儿了。可一旦出了学校他整个人就不一样,从头到脚,从眼神到说话的语气都柔和不少。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整个人也有些迷惘,“反正不喜欢框框条条,太闷了里面。外面好,自由。”
袁耀长高了,高二这一年他长了差不多十厘米,这下身高总算正常起来。眉眼也长开,清秀起来,加上一副天生冷脸,终于有女生在背地里将他作为异性的身份讨论,青睐者还有不少。
他越来越野,常常和一些社会人士混迹在一起,看到我会朝我打招呼,想要过来和我说话。这时候一般我都假装有急事闪过,避免和他相交过多。
潜意识里我还是比较不愿意和三教九流的人物混在一起,在学校里我宁可不交什么朋友,也不愿意被那群没意思的人影响。
我承认我很孤独。
不过谁又不孤独呢?每天你和你的朋友一起聊天,以为这种热闹和安全的时候永远不会过去,可是饭馆会关门,咖啡厅会打烊,就连公交、地铁也有最后一班车。
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都是孤独一人,睁开眼,看到两个大人欢迎你,然后一点点长大,年龄的差距让你们永远无法理解彼此,他们觉得你傻和单纯,你觉得他们市侩和唠叨。年纪大一点儿,你觉得你才是过的正常的现代生活,他们不会玩社交网络,教他们抢红包,看到他们高兴的样子又会觉得他们有点可怜。浪潮就是这样,它在每一代人身体里涌动,吸干他们的疯狂和精力,然后遗弃,涌向下一波人群。
由于家庭的产生,再好的朋友也必须以家庭为主,你也不愿意过分占用别人的世界,再次回到了一个人的状态。接着你不结婚,有个伴侣或者一条狗和一只猫,你认为自己高贵且独特,因为必须高贵独特。慢慢度过自己的高质量生活,你永远是一个人,因为成年人不相信承诺,他只会相信看得到的东西。或者你结婚,和一个爱人有了家庭,你们有各自想法,因此分歧一直在。死掉的时候,你松了口气,他还好不知道你有一个情人。他呢,说不定也是松了口气,可能他并不爱你,只是需要一个一起生活的人……
我给自己找了很多理由,好让自己的孤独没有那么惨兮兮的。
“送给你。”
袁耀又送给了我一个礼物。
此时的他和之前的样子已经完全不同,以前我会刻意模糊他的性别,现在却已经不行。他是一个很漂亮的男孩儿,审美上我不瞎。
我说“不要”。
他很奇怪:“为什么不要啊?礼物都不要。”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总觉得现在接受礼物,和以前拿到他的面霜是两回事,代表了不同的意义。
袁耀看到我是真心不想要,赶紧解释:“我姐上次去日本买的纪念品,没什么的。就是一把日式折扇。”
见我不相信,他赶紧将那个长条状包装盒拆开,从里面小心翼翼摸出一把纸扇。
这是一把红色扇子,十二根骨架,扇面采用的是渐变红色,上头还有黑色樱花,右下角还有印章,看起来很精致。黑色扇骨不知道是什么木材的,光滑细腻,打开和折叠都很顺滑,拿在手里相当舒服。在盒子里还有一团红绳,似乎是可以系在上面的。
我发现东西昂贵,更不敢拿。
他收起扇子很生气地骑车走了。
第二天我还是在自己的抽屉里发现了樱花扇。
袁耀让我帮他鉴定女朋友。
他长高变帅后有女朋友其实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我当即答应了。
同时心里也稍微松了口气,不知为什么。
他的女友宁夏是铁道中学女生,此前我并不认识这个人。让我吃惊的是袁耀和铁道中学纠缠如此之深,和他们打架,谈恋爱。
宁夏看起来乖巧可人,主动搂住他的胳膊,还给他喂冰激凌,秀恩爱让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袁耀找了个借口说去买点东西,让我们先坐着聊天。
宁夏看向我,笑容里带着一种尖锐:“听说你们关系不错,袁耀说你救过他。”
这种正室自居的态度有些可笑。
我说只是意外。
“你没有男朋友吗?”
我摇头。
她轻轻一笑:“看来你不懂。”
然后她没有说到底不懂的东西是什么,换了一个话题:“我听说过你,在九中也算鼎鼎大名了,成绩很好啊。是不是已经想好了考什么大学,读研究生,或者出国深造?”
我哪想那么远,只是读书本就是为了自己活得更轻松一点儿。
在学校里我已经感受到了,比如说江澜上课不想听了就睡觉,下课老师还会关心说,“别太拼了,身体健康最重要”,让人哭笑不得。换作袁耀就是——你们就学学袁耀,你不学,你就睡觉,别打扰别人好吧。
成绩好的人做很多事都是对的,总是会得到更多宽容。
我含糊了一声转话题:“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你不知道吗?”
宁夏眉毛一挑:“他跑到我们学校来把篮筐扣坏了,打了一架,也算出了名。后来被我们学校的人追打了一顿。”
原来是这样,他还没有放弃扣篮的想法。
她继续说着:“被打了之后他又来了,莫名其妙和那群男生成了朋友,也算是世事难料。”
笑了笑,宁夏用食指在奶茶杯边沿画着圈:“我喜欢有胆色的。”
我提了一个问题:“他扣篮成功了吗?”
宁夏愣了愣,显然是没有想到我在意的是这件事,想了想说:“扣成了几次,还拉伤了手。”
我心里松了口气。
接下来是我鉴定环节,我虽然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情,不过我聪明啊。
“你们认识多久了?”
“才一周啊。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也是……我听说铁道中学里面帅哥不少啊,为什么不考虑自己学校的,异地恋很辛苦的。”
“你的耳环很漂亮啊,在哪买的?”
只问了四个问题我就已经基本确定了。
宁夏完全是跟着感觉走的,倒也和袁耀很配,俩人都是随性感性的人。现在想起来当时过于自负,以为仅仅靠几句话就能够知道一个人是什么样的。直到现在,我都不断有新发现,周围的朋友们隔一段似乎又变成了另一个样子。
总之那时候我以为凭借自己的聪明,可以洞察和避开一切。
没隔多久宁夏就和袁耀告吹,理由似乎是宁夏让袁耀烫头发,他不干。
“你累不累啊,什么事情都要解析一番。”
袁耀看着我就像看着一个怪物。
我冷静地说:“这叫学以致用。”
数学逻辑不就是教我们这些东西的吗?
高三的时候袁耀换了摩托车骑,这让他变成了一个风一样的男子,和我慢吞吞的电瓶车已经不是一个节奏。
他还是喜欢跟着我结伴回家。
直到高考前一个月,他还是老样子,每天过得优哉游哉,和我们这样埋头苦读的人完全不同。这种时刻哪怕平时佯装不在乎的人也都慌了,一个个被迫跟上竞争的节奏,对于迫在眉睫的未来惴惴不安。
我问他以后有什么打算。
袁耀想了想,摇头:“没有。不过我已经决定了,毕业后骑车到处去逛一逛。”
我忍不住说:“你父母怎么想?”
“他们肯定不同意啊。”
袁耀少有地露出有些难过的神色:“不过没办法。”
“这样是不是太自私了一点儿?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飘着,二十几岁最好的年纪不去读大学,不去做一点儿踏踏实实的事情,就这么随心所欲,以后怎么办?”我突然有些生气:“你要靠父母养活一辈子吗?你真以为穷游很好玩吗?”
他看到气势汹汹的我有些意外,稍微皱眉:“我是在踏踏实实啊,有人选择读大学,我目前对大学没有兴趣,我想要去骑车到处看一看,看看外面真实的样子。这样很飘吗?”
我一时语塞。
“那你怎么养活自己?”
“就靠旅行啊。”
他笑着说。
那时候我以为是借口。
直到几年后我才知道,国内还有专门的陪玩业务,待遇还不错,简单来说就是陪伴外地人或者外国人,一天或者几天带他们到城市真正有趣的地方去看,看到这个城市的人真正享受所在。袁耀为此还专门重新学了英文、日语,变成了从业者之一。他认真地完成了他的计划。
毕业时班上组织去毕业旅行,我觉得在家看看书更好就没去。
不过毕业散伙饭就得去了。
大学时很多朋友都说自己多么怀念高中生活,说高中散伙饭都哭了,我没有太强烈的感情。兰江九中里我每天的生活相当机械,不过并没有觉得枯燥。思考对我而言是很有趣的事情,哪怕一点点儿的事情我都喜欢去想,到底是怎么回事,其中到底有没有内在的矛盾。我是一个正儿八经的理科女,不浪漫,不可爱,打扮也是大学时才慢慢学会的。
散伙饭班上四十个人都来了,吃的是麻辣香锅。饭桌上上演了不少好戏,表白,摒弃前嫌,自我坦白做了对不起人的事情……我默默吃着东西。
到了喝酒环节,我说我不能喝。
几个男生就起哄,说:“江才女又在矜持了,最后一顿了,喝一点儿不行吗?”
我摇头。
这回换了女生来劝,换了一个又一个,我还是不愿意。
这时候突然有人摔了个酒瓶。
一个眼睛红红的男生堵在我的旁边,一杯啤酒放在我面前:“这杯喝了,以前的不愉快就算了。江澜,给大家一个面子。”
我讨厌被强迫。
所以继续拒绝,我想要离开,这样的环境让我心里不舒服。
他突然一把摁住我的肩膀,力气很大:“江才女,你平时玩清高已经够了,今天让你喝一杯就那么难?金口难开?别给脸不要脸!”
他喷出的酒气伴随着一阵恶臭,熏得我想吐。
我看了看周围,男男女女都看着我,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我端起杯子,却被一只手夺了过去。
袁耀一口喝干:“我陪你喝。”
那男生一把把他推开,又摔了一个酒瓶:“不关你的事,滚开点。”
袁耀冷冷看着他:“借酒装疯?有不痛快冲我来。”
他们俩立刻扭打成一团,我慌慌张张地想要拉开他们,却被人拦住。
他们笑嘻嘻说:“让他们打一架也好,毕业不打架,不符合我们这里的传统。”
去他妈的传统,我永远不要再回兰江。
离开时我发现我的电瓶车被人给砸了,明明车子就放在饭馆后面。我问保安,保安说,是我那几个朋友说的,我不要了,他们帮我处理了。
看着一地残骸,仿佛内脏一样被拖出来的车灯,今天的委屈突然尽数涌上心头。
我忍住眼泪。
“上车啊。”
身后有人喊。
是袁耀。
他嘴角和额头都贴了创可贴,左眼下面还有一点儿淤青,整个人却没有一点儿颓丧。他的眼睛在夜灯下闪闪发光,看得我有些不敢看。
“不用这样的,你抱着我也可以。”
我拒绝了,我还是选择了车上背对他,背靠背的样子。也许只有我们俩会这么坐。
他轻轻笑了一声,轰开引擎。
风从两旁刮过,将内心的焦热缓解了不少。我将发带解开,让头发往自己前面飘动,看着不断被自己抛下的商店,街道两旁的行人,路灯,心里前所未有的宁静。兰江,我不想再回来了。
他突然说:“江澜,你知道的,我……”
“别说话。”
我打断他:“别说话。”
他沉默了。
我是理科女,但理科女不意味着缺乏情商。他想的我都明白,他做的我也知道。送扇子给异性是表示爱慕用的,这是一种相当传统的做法了。他每天赖着和我一起,还学会了不会的自行车、摩托车。我甚至有很大把握,那叫宁夏的女孩儿是他刻意找来的。道理我都懂,可是我做不到。
我对未来充满惶恐不安,我对自己毫无信心,我对他捉摸不透。拼命学习的人其实都是脆弱的,他们输不起,畏惧失败和从头再来。
想要不失望,就不要抱有期待。
安全第一。
我要找的男生是善良的,聪明的,踏实的。不是这样飘荡的,随性的,捉摸不定的。我喜欢符合逻辑的,喜欢严密的定理,它们从来不会背叛使用者,人会。
我宁可袁耀永远不要和我表白,永远不要成为我的男朋友,这样,至少他会记住我,我会记住他最好的样子。
路好长,他的背很可靠,我依旧不能相信。
骑了一阵,袁耀突然停下车,一把抓住我的一只手放在他腰部:“就这一会儿,就这一段路,抱着吧。”
他的声线无比温柔。
我忍住内心冲动,硬起心肠:“我可不是小姑娘了,收起你那套,别说话,好好骑车。”
“慢一点儿……安全第一。”
每个女孩子也许梦中都曾出现白马骑士,或是王子,或是浪客,或是诗人。他不是,他是暗夜骑士,他有一匹燃烧的马,他永远在路上,他亦正亦邪。
他不是理想恋人。
可我很庆幸,黯淡的青春被这样一个黑暗骑士保护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