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眼一瞧,这人穿着一件儿的确良中山装,两手插在袖子里站在那儿,肩膀塌了半截,正笑嘻嘻地看着我,眸子似有闪烁。
我仔细一看,发现他手里似乎抱着什么东西,便也对着他一笑,道:“收啊,您这儿有什么好东西?”
我说这话的时候稍稍欠着一些身子,在北京做生意,不管干什么都带着三分客气。我欠着身请他进去,也有让他先亮一亮东西的意思。因为以前北京达官贵人无数,老北京人,尤其是做生意的人非常重视招呼礼数,路子不对,别人不会进你的门。我刚来北京帮九叔看店的时候,因为不懂这个吃了不少亏,尤其是做古董这买卖的,没钱的人玩不起古董,但有钱人一定有一两件古董。所谓人不可貌相,不管买卖成没成,礼数上先做足了,免得一不注意让一个大主顾溜了。
这光头男子嘿嘿一笑,稍稍弯下腰,露出头上老大一个癞子,说道:“我这儿有些汉八刀的九窍玉,想来估估价。”
我听了他这话,眼皮子一跳。我知道汉八刀的意思,但是九窍玉我确实没见过。汉八刀的九窍玉?这是什么玩意儿?心里虽然有一些疑惑,但还是把礼数做足了。于是伸手一请,让这光头男子进了店。再一瞧黑子,发现他似乎也是半知半解的,正疑惑地看着我。
这人进门之后也不着急,先是打量了一下店里的环境,然后才慢条斯理地从手中拿出一个小布包,将布包递给了我。
我招呼黑子给他上茶,然后在柜台上将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十几块儿玉质温润、包浆清冽还带着红色血丝的古玉。我随手拿起一块儿,发现这是一个玉石盖,呈枣核状,表面微鼓。其他的玉石都是些不大的小物件,大部分都是六棱锥或六棱柱形的,做工很精致,线条也流畅,看起来非常精美。
我仔细瞅了瞅,忽然觉得其中一个东西很眼熟,脱口而出道:“这不就是肛塞口含吗?”
“哟,不错!小哥儿你好眼力!不过,这可不是一般的肛塞口含,我这可是正儿八经的汉八刀九窍塞儿,还带着尸浸呢,你瞧瞧?”那光头男子咧着嘴一笑,示意我再看看手中的玉石。
所谓的“肛塞口含”,就是古人在人死后放进死者肛门和嘴中的玉石。古人认为,人有九窍,七窍在面部,即眼二、鼻二、耳二、口一,另两窍则是肛一阴一。眼塞也叫“榠目”、“眼帘”,耳塞又称“瑱”,口含亦谓“含蝉”,肛塞、阴塞则通称“秽玉”。
晋葛洪《抱朴子》有云:“金玉在九窍,则死人为不朽。”九窍玉塞在汉代极其盛行,这东西是和金缕玉衣一个时代的神物,但凡棺中之人有成套的九窍玉塞,就必有金缕玉衣。不过汉代之后,已经很少有人使用成套的九窍玉塞了,大都是在人死后加个含蝉或秽玉。这一套九窍玉塞如此齐全,说不定我手上拿着的这些玉石,就是从汉代古墓当中出来的!而且这玉石上面的血丝尸浸看上去不像是作伪,尸浸这玩意儿是古玉被尸体温养形成的,作假的尸浸颜色没有这么涩,我面前这些玉石恐怕是生生从古尸的肛门阴门抠出……
我顿时仔细看了这光头男子一眼,想不到这人竟然是个“倒爷”。所谓的“倒爷”就是挖坟倒斗盗墓的人,一般是东北人对倒卖文物贩子的称呼,也有人用“倒爷”称呼那些倒斗的盗墓贼。听说在河南、陕西和山西那些地方,古墓成群,有人专门做挖坟倒斗的事情,叫作“摸金校尉”;南方地区也有从事这行当的,叫作“土夫子”。总而言之,这是一个和黑社会性质差不多的职业,高风险,高收入。
我不由得惊呼一声,黑子正从前厅走出来,见我这副吃惊的表情,便扫了扫我手掌中的九窍塞,又仔细看了看布包当中的那些玉,轻笑了一声,道: “这不就是西峡玉吗?”
黑子这话一出口,我心中咯噔一声,连忙收起吃惊的表情,仔细地将手中的这些九窍塞又看了看,果然发现不对劲的地方了。
这一布包的九窍塞有十几块儿,当中大部分都是西峡玉高仿的,真的和田玉汉九窍塞,只有两块儿。我手中的一块儿是真的,另外一块儿和我手中这块儿一样,都是口含,也就是“含蝉”,虽说玉质稍次,但上面浸着一层土晕血浸,是老物件假不了。
也就是说,这个貌似是“倒爷”的癞子,拿了两块儿真的“含蝉”和一堆高仿的假货,到我这儿试水来了。我长吁一口气,幸好黑子一眼识破,不然我真的就上当了。这些汉八刀的九窍玉塞不管是在质地上还是在做工上,都和古物没什么区别,想要分辨出来,唯一能看的就是色泽。
西峡玉主要产自河南省西峡县,玉石外有一层黄色或褐色或红色的包浆石皮。改革开放初期的时候就有人把这种玉石浸泡在茅坑里挂浆,几年之后玉石表面就会有一层和古墓尸浸差不多的玉浸,如果不是真的大行家,是完全看不出来有什么区别的。
这几年,随着科技的迅猛发展,古玩市场的造假技术也突飞猛进了,就连我都不敢自诩不会上当。黑子之所以知道这是西峡玉仿的,是因为我前一阵子才受过骗,从一个一口陕西方言、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农村汉子那里收来了一堆挂着浸的玉器,当时我还觉得很赚,结果九叔过来一看,发现那堆玉器全都是西峡玉和卡瓦石高仿的,就值十几块钱,当时差点儿没把我哭死。今天乍一见这两块儿真玉,我就有点失神,差点忘了这一茬。
没有芭蕉扇,过不了火焰山,想在潘家园这地方混,手上眼上没点儿真功夫是待不下去的。想到这里,我心里这叫一个气。再看那癞子,黑子说破了这些玉器是西峡玉之后,他脸色也稍稍变了变,装出一副打量我们古董店环境的样子来。
我脸上不动声色,撇撇嘴伸手拿过一块儿假的西峡玉,在手掌上掂量了一下,道:“我说大兄弟,你这东西是古墓里头倒出来的吧?”
那光头脸上表情一变,神色有点尴尬,耸了耸肩膀摆着双手道:“别胡说,这真是家里祖传的,祖传的!”
我心说你他娘的要是真把你家老祖宗的九窍玉塞给抠出来了,你老祖宗不得变成粽子吞了你?
心里这么想,我嘴上还是道:“大兄弟,你这批玉器里头只有两件儿是硬货,其他的都是软柿子不禁捏啊(意思是假的)。”
我话里给他留了三分面子,这癞子也有自知之明,刚想说些什么,又看到铁塔似的黑子正站在旁边杀气腾腾地盯着他。黑子以前在云南当缉毒警时,是真的拿枪杀过人的,说话做事都像个杀手,他沉默起来我都怕,别提这癞子了。癞子瞧了瞧我们,想出去又不太敢挪步子,就带着悲腔道:“是我栽了,二位确实是有眼力见儿,我这儿还有些硬货,算是低价出手,折个价卖给你们了!”
说着就从怀里掏出来一个黄澄澄的、雕龙画凤的蛐蛐罐儿。我的眼睛一下子就直了,因为我能看出来,这个蛐蛐罐儿是个真货。明清时期,尤其是清朝的八旗子弟,非常喜欢斗蛐蛐熬大鹰,斗蛐蛐的学问几乎可以开设一门学科了。蛐蛐儿有白麻头、黄麻头、蟹壳青、琵琶翅等种类,当时,一只战斗力强大的蛐蛐在富家子弟的眼里就价值千金,而比蛐蛐更贵的就是蛐蛐罐儿!
所谓人靠衣装马靠鞍,蛐蛐罐儿也是这个道理。上等的蛐蛐身价千金,蛐蛐罐儿自然也要以青白色宝罐为主。蛐蛐罐儿有永乐官窑、赵子玉、淡园夫人、红澄浆、白澄浆之分,在清朝康熙、乾隆盛世年间,一个极品蛐蛐罐儿的价格都可以在通州买一处宅院了,相当于现在一栋八十平方米房子的价格,可见这东西有多值钱!
那时候没有奔驰宝马,富家子弟斗富显摆就喜欢在蛐蛐罐儿上做文章,说白了这蛐蛐罐儿就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是古代文艺范儿土豪用来把玩装逼的物件儿。到了现在,虽然没多少人玩蛐蛐了,但老北京人里头还是有不少怀旧的古玩界大拿的,他们对这些东西情有独钟。玩古玩的大拿没有一个穷的,这种人嗜古董成痴,宁可饿死也要把好宝贝入手藏起来。所以这蛐蛐罐儿要是收了,肯定不愁没人买,而且想要买的肯定大有人在。
我有些激动,只好微微咳嗽一声,盯着这癞子道:“我能上手瞧瞧吗?”癞子自知理亏,点点头,小心翼翼地将手里的蛐蛐罐儿递给了我。我仔细看了看,又翻过来摸了摸底下的瓷胎和釉,确定这是一个清朝皇家仿制的永乐官窑蛐蛐罐儿。清朝时期许多皇室子弟喜爱斗蛐蛐,宫廷内务府就有仿制明朝永乐官窑的蛐蛐罐儿。而我手头这个,就是真正由清朝内务府监制的皇家专用蛐蛐罐儿,说不定还是当年康熙爷把玩过的呢。这上面雕龙画凤,描着金漆,还画着一条呈昂然之姿的五爪金蟠龙。蟠龙口中有一颗红彤彤的宝珠,龙的周身祥云缭绕,一看画风就是知道是出自名家之手。加上这蛐蛐罐儿胎质细腻、瓷晶玉润,是不可多得的真品。
我看了之后,黑子也拿过去仔细地鉴定了一下。我和黑子能被九叔这么放心地放在潘家园,一是因为我在东北的时候帮九叔看了好几年店,眼力和阅历都够了;二是因为黑子这个人。在我看来,黑子的经历简直可以写一本《杀手是怎样炼成的》了。他在云南平远当了八年缉毒武警,手上有二十几条人命。那边是中国走私的南大门,许多文物还有汽车之类的东西都是从那边走私的。他眼力并不差,甚至可谓是见多识广,而且还在前线和毒贩子枪战过,是从枪林弹雨的死亡线中走出来的强人。
他之所以会在九叔的古董店当伙计,据说是因为他在部队犯了事待不下去了,我问过他是什么事,他也不太说。从部队回来之后,他整个人就变得很古怪,话特别少,经常冷不丁冒出一句话来吓人一跳。但是他做事情非常上心,也很喜欢学习,没事就向一些“老古董”请教,学了不少鉴定文物的方法,肚子里存货不少。
我这个人比较急躁,但是能说会道,继承了东北人能扯能侃的传统,而黑子则很沉稳。我们两个搭配起来正好合适,这才使得九叔放心地让我们两个毛头小子坐镇潘家园。
我抬头一看,那癞子还眼巴巴地盯着我,就连忙道:“快坐啊大兄弟,来坐!”
我说着殷勤地给他上了茶水,然后让他在沙发上坐下来,打算跟他慢慢谈,顺便叫黑子去把外面的东西收一收,今天做完这一单,就算是收摊了。
我有万全的把握能拿捏住这癞子,因为今年正在严打,不管什么盗窃犯罪的事情,抓进去都得判个十七八年。他手里这批东西明显来路不正,如果他不卖给我们,我不介意让黑子抓住他,做一回举报“倒爷”的良好市民。
其实我有点担心这癞子是个“佛爷”(即小偷),因为他看起来流里流气的,不像是“倒爷”,和街上那些二流子小偷倒是很像。万一这蛐蛐罐儿是他从京城的某个古董界大拿那儿偷来的,我们把货放出去就会吃不了兜着走,所以我还得摸摸他的底细。这癞子也是门儿清,笑了笑道:“这位兄弟怎么称呼?”我心说这不应该我问你吗?也笑着道:“叫我孟凯就行,不知道大兄弟你这些东西是哪儿来的啊?我们店可是正儿八经的店铺,合法经营,违法犯罪的事情可是从来不做,坑了洋鬼子都按时交税呢!”
这癞子被我逗乐了,哈哈一笑,嘴里的金牙箍闪闪发光,道:“得了,我也算是交个朋友,我姓王,你可以叫我王癞子。兄弟我最近落魄了,手里头没钱,所以想整点钱,看你们店两位兄弟都比较年轻,以为你们眼浅,所以上来献丑来了。”
我也哈哈一笑,心里暗骂,敢情这王癞子是欺负我和黑子年轻没眼力,看不出来他那西峡玉仿的九窍塞,也幸亏黑子点出来了,不然我可能真就上当了。
我假装嗔道 :“眼浅能进了这潘家园?那不是粪坑旁边打地铺,找屎(死)吗?你说对吧?”
我这话一是告诫他,以后再不要做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情,二是圆一下自己看走眼的事。王癞子眼珠子转了转,只好陪着我笑。
我如果真的收了他的九窍玉塞,那就太丢脸了,属于在同一个坑里栽了两次。九窍玉塞这东西虽然是尸体上弄出来的,但还是有人买,而且不少。搞收藏的都有些怪癖,有些香港老板还喜欢收藏古尸,这两年新疆的楼兰古尸非常火热,弄到新加坡香港可以卖到十万美元。这九窍玉塞是正儿八经的汉玉,老坑老钟的和田籽玉,光卖玉都能赚好几倍的钱,更别提这玉还是从古尸身上抠出来的,上头还挂着血浸呢。
扯完了其他的,我直奔主题道:“大兄弟,你还没说你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呢。”
王癞子也不见外,道:“不瞒二位,我这九窍玉塞,仿的那些是我从一个老乡那儿买来的,真的那两件儿和这个蛐蛐罐儿,都是我从古墓里头倒出来的。”
我和黑子还是第一次见到自称是“倒爷”的人,于是都比较好奇,黑子也收好了摊位,我们在沙发上坐下来,听王癞子说话。
王癞子说他家祖上是河南的一个摸金校尉,是曹操摸金校尉的嫡系传人,新中国成立前家境很是殷实。但是这门手艺传男不传女,传嫡不传庶,会手艺的祖爷爷在新中国成立前就带着金银珠宝和手艺跟国民党逃去了台湾,到了一九八几年才回来。祖爷爷回来之后,把这门手艺给王癞子他爹说了说,还留下了一个摸金符。
因为当时家里穷,他爹渐渐地就动了倒斗发财的心思。他老家所在的地方是河南安阳,那地方的古墓成片成片的,要是农民挖地的时候挖得深了点,没准儿就能掏出一座古墓来。王癞子他爹按照他祖爷爷传授的一些手艺,没几年就自学成才,靠着倒斗发家致富,在当地成了小有名气的富豪。
不过盗墓倒斗毕竟是违法犯罪的事,一九八八年,王癞子他爹在出手明器的时候被警察抓了个现行,被判了十五年有期徒刑。他爹入狱前将摸金符摘下传给了王癞子,好生嘱咐王癞子要好好读书做人,以后报效社会。
王癞子自然满口答应了,但是无奈自己家里还有老娘和三个弟弟妹妹要养,失去老爹之后,家里的主要劳动力没了,他娘又是个没文化的农妇,一家人变得孤苦无依。王癞子为生计所迫,只好铤而走险,也挂上摸金符拜了祖师爷做了摸金校尉。他干了几票赚了些钱,但是无奈自己太年轻,老被同行排挤,而且在河南出手明器时,价格上总是被坑不说,还不安全。于是他就贴身带着一两件儿东西到了北京,想在这边寻找一个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我听出这话里头有话,道:“你来这儿安身立命,怎么弄了一堆假货来坑我们兄弟啊?”王癞子变得有点尴尬,道:“得,我该掌嘴。其实吧,我是在河南混不下去了,我这摸金校尉的手艺其实是二杆子,连我爹三成都学不到。我在河南的时候,同行都欺负我年轻,不给我分大头,我只能来北京找找机会,看看能不能找点儿赚钱的法子,好养活我那老母亲和弟弟妹妹啊。”
我和黑子对视一眼,黑子没什么表示,但是眼神比较犀利,看样子是不太相信王癞子。
我也不管王癞子说的是不是真的,就将话题扯到了他这个蛐蛐罐儿上面,问道:“那你这蛐蛐罐儿是哪里倒出来的?”
王癞子听了瞳孔微微一缩,凑了上来,声音有点低沉,道:“这话你们可能不信,这蛐蛐罐儿是我在中关村一个太监坟里捡的。”
“捡的?”我瞪了瞪眼睛,眉毛也微微皱起来,真的假的啊?
我和黑子都仔细听着,王癞子继续讲了下去。王癞子说他从河南到了北京之后,四处寻找工作。但他这样的人,一来年纪不小,二来也没有一技之长,所以只能找了个建筑工地,干一些水泥工搬砖工之类的工作。这类工作辛苦不说,工资还没有保障,时常有包工头卷款逃跑的事情发生。他这次就是因为所在的工地老板卷款逃跑,几个月的工钱没了着落,这才迫不得已想下地倒斗,好赚点钱给家里寄过去。
王癞子说着说着就泪眼婆娑,说自个儿“文革”的时候没上成学,所以一辈子也就毁了。这都快三十岁的人了,老大不小,却啥本事都没学到。一想到家里还有老母亲和弟弟妹妹,就心酸得不行,这才挂摸金符做了摸金校尉,去倒斗实在是生计所迫。
我长叹一口气,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我小学的时候,“文革”正轰轰烈烈,整个社会都淹没在一股红色的潮流中。
那股潮流让所有人都疯狂起来,幸运的人游离于潮流之外,而不幸的人则被卷入其中,陷入了那个疯狂而又迷失了理性的时代漩涡。“文革”造就了一代人,也毁了一代人。现在不少出名的企业家和大腕就是在“文革”的历练里脱颖而出的,而“文革”十年的教育停滞不前,的确是让许多人错失了改变命运的机会。
黑子话不多,听到这里问了一句:“你自己在中关村挖了一个古墓?”王癞子嘿了一声,道:“兄弟你真是高看我了,我要是真有这个本事,还用得着这么愁钱吗,我早就发了!这事儿说起来也是运气,我们那个工地,挖出来一座大墓,里头竟然有一口金丝楠木彩棺!”
我脑子里灵光一闪,忽然想到中关村的来历。
王癞子所说的“中关村”其实也叫“中官村”,这两年新修了不少高层楼盘,据说是要搞一个高科技园区。中关村那边以前是宫里的太监死后埋身的地方,“官”就是官员的意思,“中官”就是太监。以前那儿有不少太监的坟墓,还有个乱葬岗,有些穷苦百姓也埋在那边。后来北京的人越来越多,那一片也就成了市郊,这两年正在大修大建。
王癞子说,他们那工地就是在中关村修建的一栋高楼,打地基的时候,在地底下挖出来了一座古墓。那古墓是青砖琉璃瓦堆砌的,外面还有块青条石的大墓碑。王癞子他们工地上的人都是些农村粗汉子,不知道这古墓里的蹊跷,但王癞子好歹也算是半个摸金校尉,根据他的经验来看,这座古墓恐怕是一座明朝古墓。而且那古墓规模不小,棺室是以鸡蛋清混合着石灰童子尿做成的“黏灰”建造的,恐怕里面有不少好宝贝。
我道:“以前中关村的太监都是些穷苦人家出身,发迹之后大都贪财,我看这座古墓里头应该有不少陪葬品。”
王癞子眼睛一亮,道:“小哥儿你说得真对,我当时也是这么想的,我一看这古墓外表就知道这里头有龙脊背。不过当时是大白天,而且我们工地附近也挖出来不少太监坟了,监理一见这情况,就打电话报了警。没多久警察和文物局的就来了,把整个古墓外面拉上了警戒线,还找了两个人在外头搭了个帐篷看着。”
王癞子说着露出一丝诡谲的微笑,道:“我当时一瞧这古墓,就觉得有戏,因为那古墓的砖墙已经破了一截了。我就怂恿我们那帮工友打开棺材看看,要是有金银珠宝,大家就平分了,正好抵我们的工钱。”
我道:“你们这么做不是犯法吗?不怕警察抓你们?”王癞子翻了个白眼道:“我们那工地老板卷款逃走,我这上千块钱的工钱一点着落没有,警察怎么不管?”我张张嘴没说出话来,黑子哼了一声,颇为不屑地看着王癞子。黑子当了好几年兵,思想上总感觉自己是官兵别人是强盗,因此对王癞子这种人没什么好感。
王癞子他们工地的老板卷款逃走,但工程方甲方以工钱已经发了为由,既不让王癞子他们走,也不让他们停工。王癞子他们一帮工友共一百多号人,天天都在白干活,早就怨声载道了。王癞子一煽动,说那古墓里头可能有金银珠宝,大家每人拿一点,就算抵工钱了。人一多胆子就大,大家说干就干,几十号搬砖工凶神恶煞地一咋呼,把那文物局看古墓的人吓得屁滚尿流,慌忙逃窜了,于是王癞子他们一帮人三两下就挖开了古墓。
墓室外面看着不是很大,挖出来一个缺口后,王癞子和三四个工友就用狗爬式钻了进去。他们发现古墓内部的空间其实很大,面积少说也有三四十平方米。墓室中有前厅有耳室,耳室里有一些瓶瓶罐罐之类的陪葬品,正当中有一座棺床,上面放着一口红漆的金丝楠木彩棺。
“我当时一见这棺材,就知道这里头必定有宝贝,那棺材一眼看去,就是上等的金丝楠木。我用手电筒一照,嚯,那家伙金光闪闪,红漆上一道道金丝浮现,而且这棺材雕龙画凤,还有蝙蝠、仙鹿等祥瑞的象征,我们几个工友都看傻了。”王癞子道。
我听得心中一紧,不由得也好奇起来,这棺材里头究竟有些什么?金丝楠木这东西,又号称“帝王木”。上等的金丝楠木木质细腻,还有淡雅的幽香,不会被虫蛀,楠木里还有结晶状的金丝,这种木头做成的棺材几百年都不会腐朽。
这太监竟然能用这么一口棺材入葬,说明他身份不简单,难道是明朝大太监刘瑾的墓?
一见那古墓里有一口红漆的金丝楠木彩棺,大家顿时都直了眼。王癞子他们几个工友见了这棺材都非常激动,各自掏出撬棍等工具,三两下就将棺材给撬开了。棺材盖子一撬开,就有一股腥臭味迎面扑来,是腐烂发霉的那种味道,闻起来非常难受。
但王癞子可顾不了什么臭味,赶紧凑了上去,对着棺材里的东西仔细瞧了瞧。众人也凑过来一看,都吓了一大跳。
这棺材当中躺着一具男尸,身上的服饰是清朝的那种官服,就像是电视里头的太监穿的那种。这尸首不但衣服保存完好,尸体本身也栩栩如生,看着跟活的一样。尸体虽然已经干瘪发紫,但并未完全腐烂,只是干枯得像腊肉一样了,只剩下一层肉皮挂在骨骼上。尸体的脸部则是牙齿暴露、眼窝深陷,恍如骷髅,极其恐怖。另外,这尸体的指甲很长,一根根弯曲倒转,手臂皮肤煞白如纸,上面的青色血管都清晰可见。
王癞子以前见过几具尸体,保存得如此完好的还是头一次见,不由吞了口唾沫,当时他看到这太监尸首,也有点慌张。那尸首见了氧气,迅速地氧化了,很快,尸体裸露的皮肤上面就生出了一层白色的绒毛,快速地干瘪了下去。
王癞子以前听做摸金校尉的同行说过,尸体死后不腐,就会变成粽子,一旦接触到了活人的生气,可能会引起尸变,因此一见这情景着实吓了一跳。但是再仔细一看那尸首周围的陪葬品,什么恐惧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只见棺材当中,那尸首身上盖着一条金丝红绸锦被,上面镶嵌着一颗颗硕大的珍珠、玛瑙和祖母绿宝石等东西,闪闪发光。锦被两边则有不少闪烁着光芒的宝珠和金银锭,还有几个镂空镶丝的翡翠鼻烟壶,一对儿墨玉扳指。
在那尸首枕旁,正放着这个黄澄澄的蛐蛐罐儿。王癞子以前下过地,这点眼力还是有的,他一眼就看出这个蛐蛐罐儿的不凡之处来,说不定是这墓主人生前的时候被宫里的主子赏赐的。这蛐蛐罐儿一眼看去金光闪闪,古代的时候,墓主人贴身放着的事物必定是最珍贵的陪葬品,所以王癞子想也没想,直接捞起那蛐蛐罐儿,准备再找找别的。
岂料工友们见了金银珠宝,全都乱了套了,纷纷抢夺起来,外面的往里面挤,里面的人也互相乱抢。王癞子手里拿着那蛐蛐罐儿,生怕打碎了,也顾不得其他的,趁乱从古墓里钻了出来,收拾了一些东西从工地溜了出来。他担心文物局和警察会追查这件事,因此不敢回工地,在北京流离了一阵子。又因为害怕被警察抓,所以这个蛐蛐罐儿一直没敢出手,只能和一个河南来的老乡一起走街串巷,卖一些高仿的玉器。这两天他觉得风头过了,这才有了想来潘家园将东西出手的打算。
但是这孙子没安好心,想用西峡玉仿的汉八刀九窍玉先在我们这里赚点钱,他看我和黑子都很年轻,以为我们认不出来。至于那两块儿真的“含蝉”,是王癞子以前在河南的时候,下地倒斗从同伙那里分来的,一直没舍得拿出手,最近生活窘迫,所以才寻思出手换成钱。
“两位兄弟,咱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你看我这东西?”王癞子说完,眼巴巴地瞅着我。
我咳嗽一声,道:“你这蛐蛐罐儿,确实是个好东西,也的确是从前清宫里流出来的。这样吧,咱们之间既然也熟了,我就出这个价,你愿意,咱们就拿下,你不愿意,价钱咱们还可以商量!”
我说着就将蛐蛐罐儿递给了黑子,对黑子使了个眼色。黑子这厮一脸冷酷,但是心黑着呢,见我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直接将王癞子的蛐蛐罐儿拿了过去,往柜台里一放。王癞子张张嘴,似乎是想说什么,又不太敢说。我心里暗笑,这孙子肯定以为进了黑店了,但是谁叫他前面想要骗我们呢,这黑店我还开定了。我给王癞子举了个手势,报了个价格。我伸出的是两根手指头,王癞子迟疑了一下,道:“两百?”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我说的两千,这价格你看成吗?成的话咱们马上现金支付,这不成啊,我看这价格也只有我这里能给,别家,眼力可都深着呢,不一定能看得上你这东西啊。”我意味深长地吸溜了一口茶水,轻轻用茶杯盖子滤茶叶,也不正眼看王癞子。
王癞子脸上表情相当丰富,青一阵白一阵,过了半晌,他长叹一口气,道:“我算是看出来了,兄弟们这店是水浒传里菜园子张青夫妇开的包子铺,不吃大肉吃人肉啊!得,这个价格我接受,那我那两个‘含蝉’?”
我这才想起来还有两个“含蝉”。其实“含蝉”这东西收过来,一时半会儿不一定有人买去,所以价格一般不会很高,给多少价格,还真不好说。而且他的这两个“含蝉”,年代我不太确定,不过可以肯定是汉朝的物件儿,那种玉浸和汉八刀的风格不是一般高仿能仿出来的。
我在沉吟的时候看了王癞子一眼,他身上衣服有些陈旧,脸上都是风尘,想来也的确是为生计所迫,也不知道前面他说自家还有老母和兄弟姐妹是不是真的,我忽然觉得自己给他两千块确实有点少。因为那蛐蛐罐儿是真东西,拿去香港那边至少也是几万美金,给他这个价格的确是少了点。
最后我还是松了口,以四千块钱收了王癞子的那两块儿“含蝉”和蛐蛐罐儿。王癞子拿了钱,仔仔细细地数了好几遍,这才揣在怀里头,激动得坐立不安,端着茶的手都在抖。
我见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对王癞子道:“大兄弟你下一步怎么打算?”王癞子将钱放在怀里,激动地道 :“我准备把这笔钱当本钱,做点小买卖,等到过年的时候,风风光光地回家去。”我道:“这样最好,以后再别做下地倒斗这种事情了,盗墓倒斗不是正路子。”
王癞子嘿道:“孟凯小兄弟,这你就不知道了。我听我祖爷爷说,古代的摸金校尉,是劫富济贫,盗亦有道。他们下地倒斗,都是倒的那些富人的斗,而且只从墓室中取一两样最值钱的明器。有真本事的摸金校尉会去寻找那些藏在深山老林当中的皇陵大墓,那些皇陵大墓就连考古专家都找不到,如果没人去挖,那里头的金银珠宝永远没人知道,他们只是取一些无主之财,何罪之有?”
我无奈地摇摇头,捡起一边的都宝烟,问道:“抽不抽?”王癞子摇头,说抽烟不好,他们当摸金校尉的要保证鼻子的灵敏,有些古墓当中有毒气毒沙,下地之后鼻子灵,可以避过不少危险。下地倒斗就是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干活,多一个保命的手段说不定可以捡条命。
我自己捡起一根儿烟抽了起来,黑子一直默不作声地在旁边看着,我习惯性地向他示意了一下,他摇摇头表示自己不抽烟。
黑子不抽烟是因为他以前在云南当兵的时候,那些毒贩子会在香烟里加入大麻哄骗别人抽,不知情的人一旦抽了这种烟,很快就会上瘾。他有个战友就是这样染上了毒瘾,所以黑子绝不抽烟,而且缉毒武警是不让吸烟的,因为他们在夜间行动的时候,抽烟很容易暴露军事目标。
我心想,黑子这鼻子去倒斗估计很好使。眼看天色也不早了,但王癞子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他有些激动,死活要请我和黑子吃顿饭。他说他这辈子第一次见到四千块这么多钱,这笔钱足够改变他们一家人的命运,我和黑子算是他的恩人,所以这顿饭他得请。
我看向黑子,黑子说他随便,我是小老板,听我的。这还是我头一回遇到这么热情的主顾,再加上这个蛐蛐罐儿回头走九叔的渠道卖出去能赚不少钱,最后好说歹说,我做东请客。
我们店对面就有家天津回民开的清真面馆,我说,那咱们就去那边吃个拌面烤肉这些,喝两瓶燕京啤酒如何?王癞子满口答应,于是我们三个收拾收拾,一起奔对面的清真面馆。
这家面馆因为是清真的不卖酒,我们就去商店买了一件啤酒,点了几十串烤羊肉和烤羊肝等东西,叫了一些凉菜,还叫了新疆大盘鸡,爆炒牛肚,红烧牛尾这些硬菜,三个人就坐在门外边吃了起来。
和王癞子相处了一会儿,我发现他这个人确实是不坏,就是有些小心思,也许真的是生活压力所迫。
喝了两瓶酒,大家话匣子都打开了,互相之间称兄道弟的,黑子话也多了起来。
王癞子一边吃,一边唾沫横飞地讲他老家安阳那边的古墓,还讲到一些摸金校尉的诡异传闻。盗墓这行当,一夜暴富的人很多,王癞子说他们村地底下就有不少古墓,小时候曾见过叔叔伯伯挖地挖出不少铜钱,都一串一串的,后来被小孩子拿去玩过家家。想在想想真是亏,说不定那地底下有值钱的明器呢。
我打了个酒嗝儿道:“那你怎么不在自己家动手?”王癞子撇撇嘴,道:“我说孟凯,这你就不懂了。我们那方圆百里,姓王的大都沾亲带故,五百年前说不定是一家人。我要是在自己家乡附近动手,万一挖到王家自己的祖坟了怎么办?所以下地倒斗的都不在自己家乡动手,一般都会在离家远的地方。”
“而且,干盗墓倒斗这行当,终究有些见不得人,在自己家乡动手,被亲戚朋友撞见终归不好。我第一次下地,就遇到了一帮熟人,哎!”王癞子神情恍惚,似乎想起了什么。
黑子冷不丁来了句:“你不会是杀了那些人灭口,然后挖开了古墓吧?”王癞子哆嗦了一下,道:“这位兄弟真会开玩笑,我哪有那个胆子,你这说话咋跟子弹一样,窜着股火药味儿呢。”我见王癞子吃瘪,再看看黑子,他正面无表情地像座黑塔一样盯着王癞子.我心中无奈地笑了笑,道:“我给你说,我这位兄弟叫张军,外号叫黑子,他以前在云南当缉毒武警,九二年平远缉毒枪战,一人干死十几个毒贩子。他这人说话就是这样,你多担待。”
王癞子连忙拱拱手,举起手中的酒杯对黑子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