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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发生在一九六九年,长白山和小兴安岭交界处。那是一九六九年的四月份,中苏边境的乌苏里江结成的冰足足有两米厚,一队穿着军装的勘测队却踏着老林子里齐腰深的积雪,进入了蘑菇屯儿。队伍足足有一百多人,全都穿着厚呢子的军装,背上是清一色的半自动步枪,进村儿之后在村支书的带领下挨家挨户地敲门,要寻找一个向导带他们进山去。

蘑菇屯儿的乡亲们全都很惊讶,因为就在一个月前,中苏在珍宝岛爆发了武装冲突,珍宝岛距离蘑菇屯儿不过十几里路。当时苏联人的坦克车发射的炮弹轰轰作响,吓得屯子里的狗躲在柴火堆里呜呜直叫,都不敢出来了。这解放军的勘测队这个时候进山,莫不是要开战了?

屯子里的村支书孟铁柱接待了这支勘测队,勘测队的领队是个戴着眼镜客客气气的年轻人,但是孟铁柱当过兵,一看到这个人的军衔,愣了半天也没说出话来。

因为这领头的人似乎是个大军官,而且这队人清一色的将校呢子军装,戴着厚厚的呢绒帽子,看其中许多人的模样都像是知识分子。

领头的年轻军官手里拿着县里和镇上开的介绍信,表示他们找孟铁柱是为了找个得力的帮手,勘测队要去找山上的野人要塞。

野人要塞是日军侵占东北时期关东军在兴安岭建的,就在蘑菇屯儿不远处的长白山和小兴安岭交界的深山里。当时日本人在蘑菇屯儿抓了一百多壮丁去做劳工,后来一个也没回来。

都说这野人要塞是人间地狱,因为日本鬼子抓住中国人后,就会把人弄去那里做活体实验,新中国成立前没人敢上山去找这个野人要塞,也没人能找到。

一九四五年苏联红军决定对日本人出兵,苏联人就是从对岸的乌苏里江踩着河水过来,从蘑菇屯儿上山去打的日本鬼子。村里的老人还记得那是八月份,苏联人都长得人高马大,红发碧眼。他们路过屯子里的时候抓走了好几只猪和十几只鸡,还对着屯子里的大姑娘吹口哨,搞得屯子里乌烟瘴气的。不过没多久山里就传来了打仗的声音,又是枪声又是炸弹的爆炸声,惊得屯子里鸡飞狗跳。县里游击队的人紧跟着也进了屯子,上山后不久就有人传出来消息,说小日本已经投降了。日本鬼子投降后,那野人要塞的入口就被炸药炸毁了,内部设施也被浇上了汽油,全都焚烧了。一听说是找野人要塞,就连屯儿里经验最丰富的鄂伦春族猎人老满头都开始摇头了。那野人要塞就在长白山和兴安岭交界深山的最深处,这时节,外面的气温都有零下二三十度了,又冰又冷。山上还不时刮白毛风,东北的白毛风比下冰雹子还吓人,狂风带着冰雪劈头盖脸地吹,一盆开水倒出去还没落地就结成了冰碴子。而且自日本鬼子的关东军投降以来,那野人要塞已经几十年没人上去了,谁也找不到路啊。

说来也奇怪,那野人要塞,自日本鬼子投降以来,竟从没有人找到过。蘑菇屯儿的人都知道山上的野人沟里有一座日军要塞,可是谁都说不出这要塞长什么样。年岁大的老人说到野人沟的时候,只能想起野人沟里的白骨,老人们都说那一堆堆的人骨头是野人的骨头。长白山和兴安岭的野人是吃人的,比人熊还恐怖,屯子里的猎人平日碰上野人沟都绕着走。

可是那年轻的军官手里竟然有一张军用地图,打开来一看,上面不仅详细地画着蘑菇屯儿附近的地形,还有标着“野人”字样的日本字儿。孟铁柱识日本字儿,一眼就看到了“野人要塞”四个字,地图上面还有从蘑菇屯儿到野人要塞的路线,都用红色的钢笔详细地画出来了。(新中国成立前,日本在东北实行奴化教育,想在文化上同化中国孩童,许多老一辈东北人都认识日本字,也会讲日语。)

这野人沟可不是普通的地方,那地方周围都是几百年的老树,掉下来的树叶就在烂在地上成了泥,泥上又盖着一层五六米厚的雪,只要一脚踩下去,整个人就没影了,最后被活生生地冻死在里面。野人沟的昼夜温差极其大,一年有九个月都是冬天,五六月份都能冻死人。

到了八九月份,大雪一下,就封山了,堪称“生命禁区”。夏天的野人沟里到处是散落的人骨,树上有水桶粗的蟒蛇,老松树洞里还睡着几百斤重的人熊和上千斤的野猪王。东北的野猪是吃人的,夏天发情的野猪更是暴躁,见了人就冲上去咬。据说那大山深处还有吃人的山魈,还有卡车那么大的东北虎,还有传说中的长白山雪人。普通人一听说去野人沟,腿都软了,所以那军官和孟铁柱在屯子里整整找了一圈,还是没找到愿意去的人。

蘑菇屯儿里已经十几年没来过这么多人了,屯子里的人全都聚到了村支书孟铁柱家看新鲜。据当时在孟铁柱家的人回忆,这支勘测队的人很奇怪,他们带着一些奇奇怪怪的铁皮盒子,那铁盒子上刷着绿色的油漆,上面还画着骷髅头,看样子很危险。

那年轻的军官见找遍了村子也没一个敢去野人要塞的人,就皱着眉毛请求了半天,让孟铁柱无论如何都要找一个认识路的人带下路,还把带来的军用罐头和压缩干粮发给了屯子里看热闹的人。

那时屯里人的日子都过得苦,又是山里人,哪儿见过军用罐头和压缩干粮啊!大伙儿看着那些东西,一个个流着口水都挪不动步子了,没拿到东西的人也纷纷从自家屋子里赶了过来,很快孟铁柱家就聚集了大半个屯儿的人。

大家七嘴八舌地想办法,这个说那个说,可就是没人愿意上山。都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山里人都朴实,孟铁柱收了年轻军官的军用罐头和压缩干粮,觉得不帮人做点事情太说不过去,于是就张罗着把村子里打猎最有经验的老满头和黑瞎子给找来了。

黑瞎子是屯子里最壮实的男人,虎背熊腰,长得跟山里的大黑熊似的。他打猎挖药可是一把好手,东北虎、雪貂、银狐、雪原狼,他都猎到过,夏天还在山里挖到过上百年的野山参。可就算是他,也不敢轻易夸下海口说能在这个时节找到野人要塞。

孟铁柱抽着那军官给的香烟,见那军官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只好求老满头想个办法,总得给人一个交代不是。

老满头是鄂伦春族人,新中国成立前一直在山里打猎养鹿挖参,大小兴安岭和长白山,就没有他没去过的山沟沟。在蘑菇屯儿里,他要说自己是打猎的第一把手,没人敢称第二。

老满头抽着孟铁柱点上的旱烟锅锅,一边大口大口地吐着烟泡子,一边皱着眉毛摇摇头,说 :“要是我还年轻二十岁,带着你们进山去野人沟不在话下。可是现在我老咯,这老寒腿不中用了,裹上雪貂皮子护腿都不暖和,就算喝了高粱苞谷烧酒也不顶事咯。那野人沟气候变化很快,山里不是刮风就是下雨,这时节是白毛子雨夹雪,那是山神爷爷在发吼,叫我们不要进山哪。”

年轻军官又看向了黑瞎子,黑瞎子那憨实的脸都皱成一团儿了,说不是我不想去,是我真不知道这野人沟的路究竟是啥样子啊!这山里的路,有时候你看着是好好的一条路,一脚踩下去说不定就是烟泡子(一种会陷人的淤泥)。要是夏天我还能找着路,现在这封山的大雪还没融,进了山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啊!

那年轻军官就说,求求你们一定要想个办法,我们必须要上山一趟找到这野人要塞。

孟铁柱见状,咬咬牙,说黑瞎子你看这样中不,我也跟着一块儿去,咱俩一起结个伴儿,路上都机灵点儿,能找到路咱们就上去,找不到路咱们就回来。

黑瞎子见状,也只好答应了。于是,孟铁柱和黑瞎子穿上了厚厚的棉大衣,腿上裹着老狗皮的护腿,踩着齐膝深的大雪领着勘测队进了老林子。接下来的事情,就带有一点玄幻的色彩了。孟铁柱和黑瞎子领着勘测队进了兴安岭深处不久,屯子里就遇到了狼灾。其实新中国成立前在山里讨生活的人们,一到了雪荒年间,大都会遇到这种狼群下山包围屯子的事情。老一辈的人管这叫“狼荒”,意思是遇到了狼群泛滥的年份。因为大雪封山,山上的狼也没了食物,狼为了活命,就会在狼王的带领下包围有人住的屯子,向人讨要食物。兴安岭的狼也有灵性,从来不会围一个屯子两次,只要人给了食物,狼群就会离去。狼这种畜生最无情,但也最通人性。

可是蘑菇屯已经几十年没有出现过成规模的狼灾了,这次包围屯子的狼群规模极大,整个山坳周围都能听到凄厉的狼嚎声,把屯子里的孩子吓跑了胆,哇哇地哭个不停,屯子里的猎狗也跟世界末日来临一样,暴躁地狂吠着。

据老人回忆,蘑菇屯儿上次遇到狼灾是在一九四五年。那年东北的冬季极其漫长,别说狼了,连人都没了食物。许多地方都遭了狼灾,内蒙古的草原上还发生了狼吃人的惨剧。可是那年来的也不过二十多条狼,屯子里的人凑了一些肉食丢在外头,狼吃了就走了。而且狼这种畜生很聪明,它知道把人逼急了自己也就没活路了,所以不会在一个屯子待太久。

屯子里的人按照这个应对狼灾的办法,将各家各户杀年猪剩下的一些边角料和打猎剩下的陈肉都丢在了屯子外头喂狼,有猎枪的青壮就日夜巡护,保证屯子里人的安全。一般来说,用了这种法子,过不了多久狼群就会在狼王的带领下离去了。

可是这回狼灾还没结束,又犯了黄皮子。东北有五大仙,“胡柳白黄灰”。新中国成立前山里还有黄皮子庙,在山里淘金挖矿的人都会拜黄大仙,也就是黄皮子。狼灾还没有结束,晚上屯里的黄皮子就泛滥了。家家户户都能看到黄皮子到处乱窜,把家里养的老母鸡一个个都咬穿了脖子,吸干了血。

预想中会离去的狼群并没有走,反而变本加厉地猖狂起来,公然将屯子出山的路给封了。屯子里的人一出门,就能看见一群灰白皮毛的狼在外头龇牙咧嘴地狰狞嘶吼。

没办法,所有的人只能躲在家里了。有猎枪的青壮年纷纷上阵,用猎枪打狼,女人和孩子就下套子夹黄皮子。

那一夜蘑菇屯的人睡得都不安生,外面不只是响彻天际的狼嚎,还有一双双绿莹莹的狼眼珠子,一闪一闪跟鬼火似的。

怪异的是,不管屯子里的人如何打,这些黄皮子和狼就是不走,而且数量越来越多,仿佛整个大小兴安岭还有长白山的狼和黄皮子都聚集到蘑菇屯儿了。

年岁大的老婆子都不敢出门了,天天在家里给山神爷爷烧香,说这是屯子里有人得罪了山神呢。

孟铁柱的媳妇叫黄敏,是个地道本分的农村妇女,从狼灾一开始,她就发现了一些奇怪的地方。

那些黄皮子和狼,似乎在保护他们家! 黄敏当时已经怀了三个月的身孕,所以不太出门,可就算是这样,她还是发现了诡异莫名、无法解释的事情。在闹了狼灾和黄皮子的第二天一大早,她推开门想看看外面,却赫然发现自家门口竟然摆着五六只又肥又大的野鸡。这些野鸡无一例外,全都被黄皮子咬穿了喉咙,应该是刚死不久,甚至还冒着腾腾热气。黄敏顿时呆滞在原地。

她是个山里长大的人,对这些东西有一种根深蒂固的信念。她第一个想法就是,一定有人在帮着她家,可能是那人见当家的不在,不忍让她孤儿寡母没人照料。

可她往外面一扫了一眼,却发现偌大的院子里空荡荡的都是白雪,只有十几只皮毛鲜亮的黄皮子,挨个儿蹲在墙头上,瞪着黑亮的眼珠子盯着她,似乎在等她把那些野鸡捡回去。

其中一只毛色都快变白了的黄皮子,甚至还学着人的模样,对着她作了一个揖……

黄敏吓得身体一颤,连忙将门给反锁了,从门缝偷偷往外面一瞅,却发现那些黄皮子叼来了更多的东西,野兔、山鼠……

接下来的几天,天天都是如此。那些黄皮子就像是哨兵一样,必须看到黄敏把东西拿回屋子才肯离开。

而且别家别户的鸡鸭都遭了黄皮子的祸害,唯独自家的鸡鸭,明明就在它们跟前晃悠,它们却跟没看见一样……

黄敏虽然觉得很奇怪,但她还是将这个秘密藏在了心里,对谁都没敢说。她有一个猜想,这些忽然出现的狼群和黄皮子,似乎和当家的和那支勘测队进山有关。直到孟铁柱带着勘测队进入野人沟的第七天,事情终于有了转变。那天黄敏正在吃饭,心里不停地挂念着孟铁柱他们。这时,屯子周围的山上忽然传来了一道剧烈的响声,黄敏耳膜一震,手里的碗都差点掉了下去。她慌忙冲出门去,只听到外面的山峰上发出了一阵阵的轰鸣声,像是雪崩一样,隐约可以看到一道道火龙从山里冒出来,带出了巨龙一般的黑雾,把整个天空都笼罩了。而与此同时,一直在黄敏家周围活动的黄皮子和若隐若现的狼群,竟发疯一般地朝着山上逃窜而去。

整个屯子里的人都见到了这个盛景,成百上千的黄皮子和狼仓皇逃命,呼啸着从屯子里冲向山上。有些老人说,他们这一辈子见的狼和黄皮子都没这么多。

那响声持续了一个多小时,还伴随着强烈的地震,黄敏的心也跟着悬了一个多小时。

狼群和黄皮子都走了,可黄敏心里却涌出不妙的感觉来,该不会是当家的他们遇到了什么事吧?

那天,村子里的疯神婆跳了一夜的萨满舞祈福,家家户户的狗都夹着尾巴躲在柴火堆里不敢出来,外面还反常地刮起了冬天才有的白毛子风,整个屯子都被狂风暴雪笼罩了。

黄敏一直焦急地在门口等待孟铁柱的消息,可屋外是鹅毛大雪,谁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是否能回来。黄敏惴惴不安地在屋子里升旺了炉子,一边为孟铁柱祈福一边等待着他们的消息,心里的不安感越来越浓。

半夜的时候,黄敏眼皮子跳得正厉害,门忽然响了。那敲门声更像是爪子挠门的声音,嘎吱、嘎吱……

黄敏心弦儿一颤,蹑手蹑脚地靠近了大门,贴在门缝上朝外一看,却看到了她这辈子所见过最诡异的一幕。

几头硕大的白狼驮着一个男人,正倒在自家门口。其中一条狼浑身雪白,正在用爪子挠门。十几只黄皮子蜷缩成一团儿贴在那男人胸口,好像是在给他取暖。

黄敏一下子瞪大了眼,她认出来这男人正是自己当家的。她也顾不得其他了,连忙将房门打开,一下子扑在了孟铁柱身上。

那些白狼和黄皮子在黄敏出来之后,全都跑走了,白狼一边跑,一边呜呜地哀鸣,那些黄皮子则一个个哀怨地尖叫。黄敏一下子哭了出来,她伸手去摸当家的,发现他浑身都被冻僵了,她忙摸了摸他的胸口,竟然还是热乎的,当家的还活着!

孟铁柱蜷缩着身体,保持着一个怪异的姿势,他胸口处似乎有个东西。黄敏伸手在孟铁柱身上一捞,眼睛顿时瞪大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半天没缓过劲来。原来孟铁柱怀里揣着的竟然是一颗毛茸茸的人脑袋,上面满是毛发,一双眼睛还透着阴狠怨毒之意,正死死地盯着她……

二十五年后,我在北京潘家园我九叔开的古董店打工。故事中的孟铁柱,就是我的大伯,他后来活了下来,至于那支神秘的勘测队,就此消失了踪迹。有人说那支勘测队是在山里被野人吃了,因为我大伯带回来了一颗硕大的、毛茸茸的野人脑袋;也有人说那支勘测队成功地找到了野人要塞,他们还在那儿和日本鬼子的残匪干了一仗。总之就是众说纷纭,各种版本层出不穷。

其中最离谱的版本是,其实那野人要塞是日本人修的伪满洲中央银行的金库,那支勘测队去那儿是为了带走被日本人掠夺的金银珠宝和古董文物的,但不知为何只有我大伯一人活着回来了。

这个版本被蘑菇屯儿的父老乡亲们传得有声有色,因为日本人在侵占了东北后,建立了伪满洲国,大搞“产业开发”。当时伪满洲国的中央银行掠夺了大量的金银珠宝,还包括许多从其他被日本侵占的地区搜刮掠夺的古董文物金银等,这些东西全都被藏在伪满洲国中央银行的秘密金库。

而东北一直有个传闻,说日本人修建“东方马奇诺防线”要塞堡垒的时候,就将那秘密金库修建在了长白山一带靠近朝鲜和日本海峡的深山里。这个传闻应该是真的,因为当年日本人投降得很匆忙,他们在伪满洲国储藏的那些价值连城的金银珠宝都来不及转移。他们在投降之前,将那秘密金库的入口全部炸毁了,地图也被销毁了。时至今日,中国政府依然在寻找这些被日军毁掉的神秘金库。

这个版本之所以传得这么火热,是因为有个现实的“证据”。改革开放后,我九叔孟红军就是靠倒卖古董文物发的家,他靠着自己的本事一步步做大了生意,很快就成了蘑菇屯的首富。没几年,九叔的生意就做遍了东三省,现在都已经将店面开到了潘家园,道上有人称呼他为“九叔”或者“九爷”。太多人对这个传说深信不疑了,以至于我也曾怀疑过,并且在很长时间内都信以为真。但是有一次我憋不住了,问过九叔孟红军之后,才知道了我们孟家发迹的真正原因。九叔之所以能在这么快的时间内将古董生意做得这么大,是因为当年他在读书的时候救了一个落水的男人。那个男人家里很有钱,而且很有背景,在那个人的资助下,九叔的生意很快就火了起来。九叔管那个人叫“解爷”,他算是我们古董店的大股东,九叔充其量只是个跑腿的,拿点分红罢了。我曾经见过“解爷”,是个白白净净、很和气的三十岁出头的男人。他看上去文质彬彬的,戴着一副金丝框眼镜,见了谁都笑眯眯的,说话很温柔,为人处事令人如沐春风。

解爷对我们孟家的人都很照顾,他时常会问我大伯孟铁柱的情况,尤其关心与那支勘测队有关的事情。

解爷问得多了,我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因为大伯和那支勘测队的故事,是不是真事我也不知道,所以我只能对着解爷尴尬地笑一笑。

不过,在一九八七年,兴安岭确实发生过山火。蘑菇屯儿外面的大山再次发出轰隆隆的巨大响声,山上喷射出了十几米高的火焰柱子,不时有以前关东军用的铁制饭盒、水壶、头盔之类的东西从天上掉到屯子里。大火熄灭之后,屯子里的人上山去捡洋落,捡回来好多铁制品被烧熔后形成的铁疙瘩。我那时刚刚初中毕业,亲眼见识了这个盛况。蝗虫一般遮天蔽日的铁疙瘩像流星雨一样从空中坠落,全是日军侵华后遗留下的东西,甚至还有手臂粗的炮弹筒子。那天,大伯就站在院子门口看着山上野人沟的方向默默流泪,一个几十岁的大老爷们儿,哭得稀里哗啦,嘴里不停地说:“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你们……”

我那时候就隐约知道了一些东西,也许大伯说的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故事。可每当有人问起那支勘测队的事情,大伯就会翻了脸吼人,不管对方是谁。倒是他自己,偶尔喝了酒,就喜欢说一些残碎的片段,讲一讲黑瞎子兄弟的好,还有那支古怪的勘测队。无论别人怎么套话,大伯都只会说一句:“那是真的啊,那是真的啊……”谁也不知道他说的什么是真的,因为每当他说到这句话,都会泪流满面,一口喝干一大碗苞米高粱酒,然后往炕上一倒,呼噜呼噜地睡起觉来。然后伯妈会默默地给他盖上厚实的棉被,伯妈说,经历过生死的人,眼里都有伤,以后你们谁也别在当家的面前提那件事。所以解爷问我,我也只能说个大概,将我从蘑菇屯儿那些嘴碎的父老乡亲那里听来的故事添油加醋地说一遍。每当听到大伯倒在门口,怀中抱着一颗毛茸茸的野人头颅的时候,解爷就会嘴角一咧,勾起一丝诡异的微笑。

我曾经将这个故事讲述过许多遍,但是解爷从来都不觉得厌烦,每次见了我,都喜欢让我说一说我大伯的这个故事。

我有些好奇,问道:“解爷,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野人?那长白山雪人是真的啊?”

解爷摇摇头,道:“那不一定是野人,也有可能是山魈,也有可能是猴子。山里的猴子和人差不多,不过你大伯带回来的这颗脑袋,可不简单哪……”

解爷还追问我,我大伯是怎么处理那颗野人头的。但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知道大伯自那次起就封了猎枪,毁了捕猎的夹子和套子,从此再也没见他进过大山。

解爷长叹一口气,然后闭上眼睛,半晌不语。解爷这种脾气性格,给我留下的印象就是神秘莫测,完全摸不透。所以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感觉自己浑身凉飕飕的,哪里都不自在,就连我一直崇拜的九叔孟红军,在解爷面前也都毕恭毕敬的,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我爷爷为了响应毛主席“人多力量大”的号召,和奶奶一口气生了九个孩子,但只活下来了五个,因为蘑菇屯儿环境太恶劣,加上那时候缺衣少食,其余四个都夭折了。因此我有一个大伯,一个叔叔两个姑姑,在他们结婚生子、开枝散叶后,我们这一大家子足足有二十多口人。

我九叔就是我们孟家最有出息的一个。他年纪其实比我大不了多少,只比我大十二岁。因为是老九,所谓的“幺儿”,他在家里最受爷爷奶奶的喜欢。那时候我老爹已经去当兵了,每个月按时将自己的津贴寄回来补贴家用,而我大伯已经退伍回家当了村支书。家里已经有了主要劳动力和经济来源,于是爷爷奶奶就将钱全都投在了九叔身上,让他去念书考大学。

当时我两个姑姑都是十几岁年纪,每天都得跟着我大伯一起在山里耕地劳作,日子非常艰苦。山里的土地不像是北大荒那种大平原,蘑菇屯儿的地都是这个山坳坳一块儿,那个山沟沟一块儿。那时候也没有什么机器,翻地种地全靠人力和牛,我大伯为了供我九叔读大学,操劳了大半辈子。我九叔也争气,最后考上了名牌大学,成了蘑菇屯儿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大学生。当时大伯和我爹他们连摆了三天的酒席,全蘑菇屯儿的人都沾了光。那时候是八十年代,一个大学生的珍稀程度丝毫不亚于大熊猫。这也是我大伯最自豪的一点,每次聊起供着九叔上了大学,大伯就会得意地哼哼,说如果不是他,我九叔现在估计还在蘑菇屯儿里头刨蘑菇、晒干货、当泥腿杆子呢。

但是我大伯也最恨我九叔,见了他就叫他畜生。大伯之所以每次都叫九叔畜生,是因为九叔当年为了开古董店,将大伯送给伯妈的一个金戒指给偷走了。其实那戒指也就豌豆那么大一点,但那是他俩结婚时唯一的财物,大伯一见伯妈的金戒指不见了,当下就暴跳如雷,大半夜驾着驴车拿着棒子要去城里揍九叔。

九叔自然早就躲得远远的了,暴躁的大伯也被伯妈给拦住了,但是后来九叔逢年过节回家时总免不了要受罪,大伯不在家门口破骂他半天,就绝不会让他进门。

我后来问过九叔,不过据九叔自己说,那金戒指是伯妈送给他的。开古董店需要本钱,九叔自己当时是个刚工作不久的穷小子,只有知识没有钱,所以伯妈就把自己的结婚戒指和家里的一些值钱物件全都给他了。

我虽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据我猜测,这事儿多半是真的,因为伯妈对谁都好。那时候我爷爷奶奶年纪很大了,九叔其实是被大伯和伯妈一把鼻涕一把屎地拉扯大的,说是弟弟,其实像是半个儿子。

更何况,伯妈自第一个孩子流产以来,就再也没要过孩子,所以大伯和伯妈对我九叔是又爱又恨。

我又说,你现在这么有钱,怎么不把那金戒指还给伯妈呢?九叔说,当时他为了开古董店,把那金戒指卖给了一个收古董的人,卖了之后他就后悔了,可是怎么也找不到那个人了。九叔虽然把大伯和伯妈结婚的金戒指给当了,但是他的确有出息,现在他的店总共有十几个,遍布东北三省的主要城市,而且还有进一步扩展的趋向。九叔手底下有二三十个伙计,我们平日里除了照顾店面的生意,还会自己去乡下收一些古董。这天将近下午,我瞧了瞧天色,行家里手差不多也该出来看货色了,于是就招呼黑子,让他跟我一起把店里那些古董全都提出来,摆在门口亮一亮。

卖古董有一个讲究,要真假三七。意思就是三成真货,七成假货,并且要在不同的时间段把不同的货摆出来亮一亮。尤其是北京四九城潘家园这块地儿,有眼力的人多了去了。潘家园的古董店基本上都是有背景的,店里或多或少都有那么一两样镇店的“神器”。同行之间互相也都有个攀比的心思,一攀比就有争斗,如果没有规矩就会乱了套,所以在这种地方,必须要遵守约定俗成的规矩。

潘家园的规矩都是从琉璃厂传过来的,琉璃厂从明清时期起就是著名的古董一条街,也是出名的赝品集中地,不得不说老祖宗就是有智慧,那些规矩到了现在依旧通行。

古董这个行当,在清末民初时期最辉煌。从大盗孙殿英驻军马兰裕挖了清东陵开始,中国就掀起了轰轰烈烈的盗墓潮,不少军阀和走投无路、为生计所迫的人也干起了盗墓倒斗的勾当。当时琉璃厂一条街天天都有从各地盗挖出来的明器和“龙脊背”明目张胆地出售,也是在那时,许多国宝流落到了国外。

那会儿做古董生意的人还保留着些老祖宗的规矩,虽说赚的钱财不干净,但是从不坏规矩。也许不少圈外人都会戳着他们的脊梁骨臭骂,说这些做古董的把咱们中国的宝贝卖到了国外,就是数典忘祖。但其实对于生意人来说,在“钱”字面前没有不能卖的,不管哪朝哪代哪国,都是如此。就算把老祖宗的宝贝都给卖到国外去了,良心都钻进钱眼了,琉璃厂做古董的人依旧守着许多在外人看来不可接受的稀奇古怪的规矩。

新中国成立后,琉璃厂虽然表面上销声匿迹了三十多年,其实暗地里也有些小偷小摸的古董交易,但是经过“破四旧”和“文革”以后,古董交易基本上就绝迹了。直到改革开放,国民的腰包鼓起来了,老外能进来了,所谓“乱世黄金盛世古董”,琉璃厂才再度火热起来。后来因为琉璃厂的设施和房屋比较老旧,收废旧物品的潘家园就成了主流阵地,并且接过了琉璃厂的衣钵,将做古董的规矩全都继承了下来。

规矩就是为了防止恶性竞争,让古董这个行业里的人都能有饭吃,都饿不着。

比如说摆在外面的古董,这里面就有一个门道。不只是人分三六九等,古董也分上中下品。一般的散客游客,来潘家园就是看看古董,开开眼,见识见识。对于这种人,你就算拿上好的古董给他,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反而更容易把你的古董给弄坏。而有一些人则是真的行家里手,浸淫古董之道多年的那种,无论真货假货,他们只要上手瞧一瞧、摸一摸,就能知道来历,这种人是冲着潘家园的名气来的。还有一些则是外地来北京淘宝的“淘客”,都是火眼金睛的行家,你拿一堆假货丢在外面,别人一下就能看出来,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但是你摆出去的全是好物件儿也不成,你这么一摆,别家一看,嚯,比谁的好东西多是吗?这一来就成了大观园了,什么幺蛾子都能闹出来。所以我们都在固定的时间点,摆固定的东西。

上午潘家园没人来,中午下午来的基本上都是游客。改革开放后北京来了不少老外,祖国人民也有钱了,来北京旅游的人越来越多。你来旅游,你就要带点儿特产什么的回去吧?北京最不缺什么?历史啊,历史造就了文物,文物哪里找啊?潘家园啊!

于是造假的赝品多如牛毛,我虽然已经跟着九叔干了很多年了,也不敢说能完全分辨出真品和赝品,但是拿赝品来忽悠老外我还是很乐意的。

快到晚上的时候,才是真的“老古董”们出没的时候。这时各个古董店就会象征性地把一些真古董摆出来,示意咱们店是有真家伙的,只是上午那些人眼浅不识货、不识泰山,这才没摆出来。

这也有个讲究,但主要是关于古董这个行当的。天色将暗未暗的时候,人看什么东西都容易出错,这个时候最考究人的眼力和判断力,尤其是在古董这个行当里。这个时候来买古董,说明这人对古董极其有研究,不怕被坑。

而做生意的人,到了下午黄昏的时候,也快要打烊收摊儿了,心里多少都有点松懈,价格不会咬得像上午或中午那么紧了,因为那些时候不愁没人来买。

懂行的人管这叫“吊金眼”,意思是出来练习下自己的火眼金睛,好拾漏子、捡大便宜。

但就算是孙悟空,也有看走了眼被妖怪迷惑住的时候。看走了眼,买了个赝品,怎么办?就只能当作花钱长见识了,反正是来练眼力的,总有让我撞见真货的时候。一般敢出来“吊金眼”的都是有钱人,也不在乎那点钱。

他们买古董就是随缘,看上眼了,我觉得是好东西,就买了;看不上眼的,我就觉得是假的。结果出来后知道是假的,虽然叫苦不迭,但也就算自己和那古董没缘了。

买古董其实跟赌博一样,就是一种心理博弈。九叔常说玩古董有瘾,因为一旦开始收藏什么东西,很快你就会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了。玩古董是最烧钱的,既能让人一夜暴富,也能让人转瞬无财。所以古董生意是看的多,买的少,有时候十天半个月也不一定能卖出去一件,有时候一天能卖出去好多。但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是宝贝总有人惦记着,早晚会有人买。

我将几个清朝珐琅器摆在外面的摊子上,左右一瞧,今天潘家园冷冷清清的,到了这个点儿了也没多少人,估计是没生意了,我索性转过身招呼黑子,叫他收摊。

说到黑子,他就是黑瞎子的儿子。黑瞎子叔叔和我大伯一起上山后就再也没回来,但是他已经有了老婆孩子,黑子就是他的儿子,本名叫张军。

因为黑瞎子叔叔被追认了烈士,黑子初中毕业后受到了特殊照顾,去当了几年兵。他复员回来后没找到工作,在大伯的要求下,他被九叔安排在我们店,和我一起照看生意。

黑子这厮长得五大三粗,黑不溜秋的,一点都不像是东北男人。据他自己说,他是去云南当兵才被晒黑的,他还时常说起当年自己在云南平远当缉毒武警的时候,那时他天天在热带丛林拿枪打毒贩子,这身黑皮肤就是最好的迷彩服。

我刚跟黑子说了一句,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呼喊。“小兄弟,你这儿收玉石不?”我扭头一看,是一个光头男子,两只手插在袖套里,眼珠子滴溜溜乱转,正警惕地望着我。这个人见我看着他,咧着嘴一笑,露出了两颗金牙。 lb3q+TQBJv5ggXpCAO8ez7gggBDklCMRKa7/G68V4NY5TMPwJCe3y//bOe+SFUm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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