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过日子与人交往,就要身穿和服裤裙、坎肩等,穿起来是很麻烦的。男人注重仪表,每天早晨要让人梳头盘发,也是麻烦事儿。所以有人干脆剃掉了头发,身着缝上袖口的短和服。听说,以往曾有一个人,原本是一个大家庭的户主,如今却做了逍遥隐士,他隐居于男山脚下柴座那个地方,优哉游哉。在宅邸的东侧建造了一处仓库,里面存有价值三十万两金币的物品,西侧建起了饰以银箔的住房,室内有画着春画的隔扇,从都城招来许多美女,常让女人们脱光衣服摔跤,或者让她们只穿一件薄纱贴身裙,那白嫩的肌肤和那下面黑乎乎的地方都可一览无余。所谓“非礼宴乐”大概就是对此而言的吧。此人原本是若狭小滨地方的人,他玩遍了北方各港口的女人以及敦贺的游女,尽兴了,如今住在了京都。
此人就是世之介。他与父母断绝了关系,无依无靠,只得靠打莲花落说唱糊口。他边走边唱,沿着淀川河岸流浪到交野、枚方、葛叶等地,最后来到京都的桥本住下来。此地是大和的耍猴艺人、西宫的木偶戏艺人和挨门卖唱的乞讨艺人的居住处,都是一丘之貉。一个个都隐姓埋名,乔装打扮。
这里也是男妓和卖淫比丘尼们的栖身之所。在这里,世之介白天挣来的财物,到晚上就用光,只剩下旧扇子和草笠等谋生的物件。他戴着那顶草笠渡过了放生川,来到了常盘町,在一簇竹林深处发现了寺院侍童 模样的人。世之介问当地人:“这是什么地方?”回答:“是富贵人的游乐场所。”
世之介觉得若在此卖唱不太协调,于是提高调门唱了一曲“弄斋调”,模仿歌手忠兵卫的唱腔,面对柴扉,用足力气高歌起来。有某位耳朵好使的听到歌声,走了出来,说:“你唱得很不一般啊。进来吧!”那人一看世之介的模样不像卑贱出身,认定他是富贵人家的私生子,便说道:“你是把钱挥霍光了,被父亲断绝了父子关系,才落到这步田地的吧?”世之介被人看透了,感到难为情。
正好在此时,这里的杨弓 射箭游戏开始了。比赛的人都竭尽所能,争取达到在计分板上以红字记分的水平。
世之介借了一个人的弓箭,一口气射出去四支箭,箭无虚发,发发中靶,而且,有的还射中了靶心,场上的人无不吃惊,接着又要求他再射了几支。这时有一位人士把琴调好了,却忘了带来拨子,世之介见状,便从破衣衫里面掏出了一只淡紫色花纹的小包,从中取出一个带有红瞿麦家徽的拨子,递给他,说:“您看看戴着合适么。”这简直是雪中送炭,人们仿佛在泥土中发现了玉石,对他说话的口气也变了,挽留道:“在这里住几天吧。”还有人对他说:“明天,我们要进京城选女纳妾,一起去好吗?”在众人的热情邀请中,世之介说:“京城的情况我略知一二。终究是京都山清水秀啊,所以那里女人的皮肤从少女时代就很美,而且她们又用热气蒸脸,同时,为了不使手脚粗大,她们手上都套着戒指,睡觉时脚穿皮革短袜。她们用南王味子汁洗头,常用洗身粉冲洗身子,早晚两餐也很讲究,她们还掌握了全套的女人礼节,不穿棉布衣。总之,她们是最适合做小妾的女人。她们并不是自然长成的美人。没有人生来就具备做妾的条件。当今时尚的女人是桃红色的圆脸庞,看上去叫人完全可意。”
于是,他们一同来到御幸町甚七开办的中介所,声称是为“西国的某诸侯”选妾。对店主说道:“请你们找些年龄为二十岁到二十四五岁的美人来,我们想对照着画像挑选。”于是,老板娘就去张罗,当天就召来了七十三名女子,其中也有坐着轿子,带着用人来的。她们各自都经过了精心打扮,令人联想到当年唐玄宗的花军。主人从中选出了柳马场裁缝店的阿册,给了一百五十两银子作聘礼。世之介也挑选了七条斗笠店的阿吉。中介店的甚七除按规定收取了十分之一的手续费之外,还得到了一份赏钱。大家都高兴而归。今天是吉日,万事如意,不愧是在京城啊!
为了参观石清水八幡神宫日之头的祭神仪式,小仓的人们都来到京城。然而身居京城的世之介他们,则因为厌倦了这里的生活而受人之邀,一同前往外地。他们沿淀川而下,来到大阪的鹈殿。鹈殿堤上的芦苇已经发芽,看似一丛丛朝天的毛笔。真可以以之作笔,记录旅途心情了。左方是天野川,接着是矶岛,据说此地也有私娼。
右方是被西行法师 为之作歌咏“惜与君小住”的妓女住所的遗址。在朴树和柳树的树阴下,至今依然保留着一间凄凉的草庵。坐落于同一河岸边的三岛江村,据说也是从前游女们的居住地。由此地继续向下游去,便是神崎中町,据说这里是历史上著名的游女白户和白目的出生地。这些都已经是遥远的往昔了。
波浪逐渐汹涌起来。在河口换乘了小型快船,一路顺风,很快就在备后国 的港口上陆了。在这里,世之介由三名走红的妓女花鸟、八岛和花川陪着,但时间很紧,连初会的情话都来不及多说,就听到观察天气的船老大的催促了。于是他们便在卷帆声、卖酒声等一片嘈杂之中,匆匆完事。当晚相逢,次日一早依依离别,甚至连对方的面孔都没有记清,就随着“如果有缘,下次再会”的告别声,踏上了登船跳板。小船向左调整航向,行出两三里路之后已到了海上,世之介突然想起忘了拿手纸袋,觉得遗憾。人问其原由,他说:“昨天夜里,我让花川写了誓文,让她咬破指头,用血在姓名下按了指印,却偏偏忘了带来。”众人说道:“时间那么紧,你还让人家写下了誓文。你可真是情场老手啊!”众人都敲着船帮哄笑起来。
船不久行到小仓。看到清晨的港口,一群女人身着碎花纹的棉布和服,暗红色的里子折起来作和服下摆,腰缠京都出产的丝绸饰带,并在前面打着结,头扎粗大的平发髻并向后垂着。她们头顶浅底的木桶,木桶中有混杂着海藻的樱贝、青箭鱼、竹蛏、石蝶、纺车鲷等等。她们走过大桥,各自匆忙赶路。一打听才知道,是这里的卖鱼人,来自大里或小岛,是所谓“踏踏女”。伊势方言则将这种女人称作“丫丫女”,地域不同称呼不同,很有意思。再一问,人家告诉说:“这些人一听说谁要买鱼,就脱去草屐进到房间来。”闻着那围裙上的海腥味儿,有时反倒觉得别有一番情趣。
有一天,世之介和同伴儿沿海滨,划着一只没有篷的小船,前往对岸下关的稻荷町去游玩。稻荷町的女郎们具有典型的上方 风格,举止稳重大方,散垂着秀发,大抵都身着系带子的长袖衫,说话操一口地方口音,使人觉得别有情致。如今这里最走红的女郎是长崎屋的蜷川、茶馆的越中、香烟馆的藤浪。这三名女郎在“太夫”中是出类拔萃的。打听她们的身价,说是三十八目银子。一来到妓馆 ,同来的大款嫖客好像都安排好了,所以被直接带到客厅。老板和老板娘反复向他们寒暄,说什么:“我们真的不知道该怎样才能把上方的贵客伺候好,这里是小地方,让各位见笑啦!”
过了一会儿,陪客的女郎们都到了,拿出酒壶来轮番斟酒。此地还保留着一些古风,每喝完一杯酒,都要接着让对方再喝一杯,这种互相敬酒的方式确实有些古板,上菜也按顺序不断端上来,使人感到太麻烦。但是,这都是定制。喝醉酒,趁着酒劲儿,大家就放得开了,有唱歌的,有弹三弦的,喧闹不止。
女郎躺下之后,努力侍奉客人,无奈客人却喝多了,不太清醒,不知道该聊些什么话题,便问女郎有没有男友啊之类,女郎便支应、辩解。所有的房间都是这一套。女郎之间不能互相聊天,也觉得无聊。
在这里逗留的五六天内,世之介背着和自己定好的那个女郎,染指了这里所有的姑娘,这有点太过分了。不久事情被发现,那女郎对他很失望,不理他了,他便悄悄地回到了京都。
世之介颠沛流离,边走边问道,过了丰前 的中津,何处落脚也不知道,那天晚上,只好在路边的小佛堂内过夜。正在想明天天气如何,便听到村落里传来重捶鼓声。他过去一看,只见有人正在大声喊叫:“这里是藤村一角的巡回演出!”看了看节目招牌,演员中有伴奏庄七的名字。在京城时,世之介曾关照过庄七,还送给他一件短外褂。他马上找到了庄七,向他说明了自己的境况,庄七说:“人生无常,变化无定。事已至此,不必叹气!”接着又说:“您也会唱歌,就算临时糊口,就一起在舞台上卖艺吧!”于是,从那天起,世之介就穿上了旧的长褶裙。尽管步法不稳,却煞有介事地唱起了主角品之丞登场时的一段台词。摇头摆脑地,总算跟着别人糊弄过去了。
色心难改,世之介居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勾引年轻的扮女角的男演员而妨碍了人家和其他的好客人来往,因而又被从这里赶出去了。
辗转多日,大难未死,之后,世之介来到了大阪的浮世小路。他想起了一个人,心说着“她也许没忘了我吧”,便动身去找她。在西边一条小巷内,在卖花的、卖碎烟叶的以及轿夫等人住的地方,住着一位独身女人,不知她何以为生,门口挂着一块柿色布帘。此人就是世之介奶妈的妹妹。两三年前,奶妈已离开人世,那独身女人说,世之介家待她姐姐有恩,所以很热情地收留了他。
那天傍晚时分,来了一位化了妆的女人。下身穿一件带红色的郁金色丝绸衣,上身穿一件深蓝色棉布和服,系一条半幅的条纹缎子腰带,左侧打结,扎一条红色围裙,脚踏一双泡桐木屐,手提一束牛蒡和一些花柚,进门后便小声问道:“前些日子,托您当的那件竖条纹和服的当票,还在您手中吧?”
世之介感到奇怪,便问奶妈的妹妹:“她是什么人?”回答说:“她是人家的用人,在厨房里干活的。”世之介说:“要是个用人,她的穿着打扮可够阔气的。即便收入很好的手工纺织女工,挣多少钱我也大体上知道,在这一带,只与主人签半年合同赚得很少,这样的女用人大概很少吧?”世之介这么一问,奶妈的妹妹便如实相告:“你是和以前不一样了,连这么细微的地方也注意到了,真叫人惊奇!那个女人是批发店的莲叶女 。批发店雇佣有姿色的女人陪着从东国、西国来的客商过夜,所以这些女人很放荡,不分昼夜,随心所欲地去找男人,甚至当着老板的面也肆无忌惮。要是怀孕了,就随随便便打掉完事。她们的衣服都是从人家那里要来的,零花钱也是有多少花多少。今年正月的衣服、和服,等不到夏秋就卖掉了,换成了荞麦面条或者酒。有三人结伴,就大笑,而忘记已过高丽桥 。去参拜神佛时也戴着棉帽子,脚穿带有蔷薇色带子的竹皮屐,故意发出大声;路上说话,竟矫揉造作地把嘴贴近对方的耳朵,谈的都是‘昨晚夜深之后被唤醒也不知道,信写着写着就睡着了’,或者‘玳瑁插梳上有泥金画,有三目五分银子就够啦’之类,都是一些无聊的话。男人听了这些话,应该觉得跟这样的人谈情说爱很无趣吧。在参拜神佛回来的时候,也不径直返家,而是投宿旅馆,叫来花钱大方的男人,以不惹人讨厌为界限,向人家要钱要物。她们平日里就是这样轻浮放荡,最后,便与搬运工或装卸工结为夫妻,一下子就变得俗不可耐了,前面抱着或身后背着婴儿,手里领着大孩子,去米店买米也吵吵嚷嚷地与人争斤较两,实在是不要脸了。而我的家,也是这类女人与男人幽会的地方。即便我瞒着不说,您迟早也会知道。”
于是,世之介又将兴趣转移到这类女人身上来,干了很多荒唐事。未来如何,不得而知。反正二十三岁这一年,也就这样过去了。
世之介的生活穷困潦倒,到了揭不开锅的程度。大年三十最为可怕。世之介被人们称为“欠账不还的无赖世之介”。他为了躲债,常常装作不在,藏在二楼上。每当听到敲门声,就抑制不住心惊肉跳,堵起耳朵。他想,现在的处境是很惨,可是,如果长寿的话,这些也许是将来忆苦思甜的内容呢!听到街上“卖扇子!卖扇子!”“请财神!今年的财神爷来啦!”的喊叫声,总算有了一点儿过年的感觉。出门一看,毕竟是大年初一,阳光明媚,有钱有势的人家在门前装饰着绿松,“请问某某住在哪里呀?”问路拜年的声音不绝于耳。
有拍球的,还有打羽毛毽子的。毽球板上画有夫妇、子女的图画,世之介看着也觉得羡慕。那些买来“化想文” 阅读的女人、男人,都觉得新的一年很珍贵。历书的开头竟写着“宜首次房事”,也很有意思。新年天一亮,人们的心情就快活起来,将往日的烦恼忘诸脑后,今天就过今天的。
正月初二是辞旧迎新的日子,世之介受人邀请,到鞍马山游玩。一走过市原这个地方,就听见驱邪的歌声,还可以听到有人叫卖画有獏以驱除噩梦、邪气的护身符和宝船。只见家家户户都在门前插上了驱邪的沙丁鱼头和刺叶桂花,撒了驱除鬼邪的红豆。一到天黑,则所有的人家紧闭大门,挂好了窗钩、门闩。
世之介在通过悬金坂那个地方时,正要去摸鞍马寺前鳄鱼口状的吊铃时,突然触到了一只柔嫩的女人玉手。这可是色恋的契机啊!从前,中将贞平看到扇子上的美女着迷,便祈求与之相会;还有一位女子写出了“如有所思,请从我始”的和歌 。这时,世之介不知不觉想入非非起来。听到有参拜者模仿鸡叫,他才如梦方醒,人们也都各自散去,回家了。
这时候,世之介悄悄地告诉同伴说:“按当地风俗,今天夜里在大原的乡村有‘杂鱼寝’的活动。无论是村长的太太、女儿、女用人,还是男仆人,大家也不分男女老少,都睡在大殿里。这一夜可以为所欲为。喂,咱们去看看怎样?”
于是,他们从昏暗的清水河边,沿着山后的小路,拨开松树丛来到了大原村。夜色漆黑,但仔细观察就可以发现天真烂漫的少女四处奔逃。还有女人即便被抓住了手仍然不从,有的女人主动挑逗男人,也有的两人在一起喁喁私语,更有意思的是两个男人同时在争夺一个女人。有的男人抓住的是年过七旬的老妪,发现后大呼倒霉;有的男人制服了阿婆,有的男人故意让老板娘难堪。人们为所欲为,乱作一团,哭的笑的,不一而足,真可谓百闻不如一见。
将近天亮的时候,人们返回自己的家,那样子看上去也是形形色色。其中,有一位老女,手拄拐杖,躬腰驼背,头戴一顶棉帽子,把脸捂得严严实实的,有意避开人群,绕道而行。走得稍远一些了,脚步也变得轻快了,弯曲的腰也挺直了。她回首观望时,石灯笼的光照出了她的模样。世之介觉得奇怪,便尾随其后观察。果然如他所料,此人实际上是一位二十一二岁的女子,肤色白皙,一头秀发,举止温文尔雅。这样的女子即便在京都也毫无愧色。
世之介向她示好,她说道:“您既然是都城的人,那就请多加原谅了。村里很多人迷恋我,可是我讨厌他们,所以才化妆成这副样子,终于逃过一劫。”听她这样一说,世之介愈发喜爱,两人海誓山盟。她说道:“您可不要抛弃我呀!”“我如何会抛弃你呢!”说话间,他们躲在一棵千年老松下,欲成美事。就在这时,有五六个男人,接着又来了三四个,都是壮汉子,正到处找人,边找边嚷道:“村里最漂亮的那个女人哪里去啦!”他们说的正是这个女人。他们俩把身子缩成一团,不敢出声。世之介觉得,此时的心情,简直与从前拐了别人的女人而逃到武藏野藏身的那个在原业平一样了。骚乱过去后,世之介便带着这个女人来到下贺茂一带,投靠熟人住了下来。
早晨起床,生起炉灶,烧火做饭,两人过起了小日子。但是,若被女人家乡那到处叫卖木炭的人发现了,那可不得了啊。于是两人深居简出,避人耳目,倒也别有一番乐趣,何况住的地方又靠近京城呢!
世之介与在大年狂欢之夜从大原村偷来的女人和睦度日,但是,在他二十五岁那年六月底的一天,米柜里的米吃空了,日子过不下去了,如同被吹破的纸蚊帐一样。他只得丢下那个女人,抱着一线希望,到佐渡的矿山去了。
他来到距佐渡还有十八里的出云崎那个地方,等待晴好天气渡海去佐渡岛。世之介耐不住寂寞,把港口旅馆的老板叫过来,问:“这里有没有女人帮助消愁解闷呢?”老板说道:“此地虽是北国的边远之地,但请您别小瞧我们啊。在寺泊那地方就有妓院。来,我带您去看看吧。”于是,傍晚他们便到那里去了。
这里的妓女并没有什么“格子女郎”和“局女郎” 之类的等级分别。在稀稀落落的板房里,妓女们三五成群地坐着等客,看上去很有意思。
此时正值八月十一,晚风寒凉,当地人已经穿上了夹衣。此地一般认为竖条纹的衣服潇洒,所以她们都穿着捻线绸条纹和服,而且都镶有带金线的衣领。腰上系着时下流行的较短的金线织花和服饰带,非要在后面打结不可,贴身内裙则为红色的越后漂布。这样的打扮,即便不施脂粉,也很漂亮了,但是她们还要涂抹厚重的白粉,额发剪得圆圆的,用墨将发际涂得浓黑,头发一圈圈地卷起然后再高高束起来,前面的头发稍微分开,再用花纸绳扎好,脚上穿着带有红色屐带的竹皮草屐。她们从怀中伸进手去提着和服下摆姗姗而行的样子,看上去有点叫人不舒服,但除此之外也是无可挑剔的了。从她们之中选出有姿色的来玩,也是很划算的。所有女人无论美丑,嫖资都是五目,由此可见此地人朴素诚实。
在这里有一个人称“迷倒男人”的美人,名叫阿金,世之介点名要她。因为除这地方之外不再有“扬屋”那样的接客场所,所以,他们就在阿金的老板七郎太夫家里约会。那里的房间铺着崭新的带边草席,围着一圈漂亮的屏风。看看屏风上的画,有拿着鲜花去参加吉野藏王堂法事的偶人,有木版套印的弘法大师像,有老鼠娶亲的场面,有镰仓的演员团右卫门和多门庄左卫门 扮演侍从的戏剧场面等等。这些画全是大津的追分那一带 绘制的。
看到这些画,世之介不禁怀念起京城来。就在这时,老板将饭盘端上来了。世之介奇怪:天刚黑不久,就要吃夜宵吗?打开碗盖一看,里面装有红豆饭,世之介心想:“这很有意思,还有一盘把青花鱼切成片配上蓼花穗的菜肴,正合我胃口。”用完餐,又喝酱汤,却始终不见端上咸菜来。女郎不动筷子,世之介心想,大概她们都听说过上方妓院的礼节规矩吧;却又见她不时地用手指拨弄油灯的灯芯,接着用沾有油垢的手指整理鬓角,看到这举动,世之介忍不住想笑,只能捂住肚子不让自己笑出声来。这时,老板又来了,说道:“您尽量多吃点吧,吃饱了才不会饿。”还没等世之介回答,送世之介来的那个正在打盹的港口旅馆老板就被吵醒了,于是便一起喝起酒来,刚才那可笑的一幕也就忘记了。
在隔壁的房子里,人们开始喝酒了。六七个人一起唱起小曲《三国里数第一》。他们唱得并不合拍,而且反复唱同一句,世之介问老板这是为什么,老板说:“最近,上方流行起了《咋咋嗡咋》 小调,这里的年轻人也在学,可总也唱不好。”想来这世界之大,真是四通八达。于是世之介又问:“你们知道篱笆舞吗?”老板道:“从来没有听说过。”世之介说道:“要是这样,只好去睡觉了。”
在一张包了边儿的榻榻米上,放有一床染着松竹鹤龟图案的棉被褥,枕头放了两个,老板道声晚安便退了出去。世之介头南脚北地躺下来盖上被子。正等待得不耐烦的时候,传来了女人的脚步声。阿金站在铺前解开衣裳,一边把和服脱在旁边,一边说:“我脱光啦!”便急急忙忙钻到被窝来了。又说:“这个也不需要了。”把内裙也脱掉,接着紧紧地搂住世之介,摸索寻找着他身上的那家伙,身子还剧烈地扭动起来,让世之介觉得性趣盎然。
尽兴之后,世之介回想起自己在江户曾遭到名妓初代高尾 的三十五次拒绝,那以后也一直没有与她见面,今天回想起来,依旧感到很遗憾。可惜眼前这个女人不是高尾太夫,她虽然这样热情主动,却令世之介感到无趣了。一回想起那段往事,世之介便感到窝心,猛地坐起来说:“我要回去了。”说着,就托那位领他来的港口旅馆老板给些小费。那老板心领神会,给了这里的老板三百文、老板娘一百文、用人们二百文,总共给了六百文钱。大家都惊叹不已,说道:“您真是大方的客人啊!”女郎们以袖遮面,送他到船边,然后频频挥手送别。那个阿金在世之介上船时,对他悄声说道:“您在全日本这块土地上再也没有第二个了。”世之介听清楚了此话,却不解其意。
据说干鲑鱼要在霜降以后吃。这年冬天在佐渡岛上没有谋生之道,世之介就向出云崎的那个老板求助,找到了一份卖干鲑鱼的营生。世之介越过北国的群山,挨村叫卖。转过年,他就二十六岁了,初次来到出坂田这个地方。
这里的海滨,樱花与波涛交相辉映。从前,西行法师曾作歌赞美这个地方,说:“荡于花海上的是渔夫的钓船。”从寺院门前远眺,见一群化缘的比丘尼齐声唱着歌走过来。这是怎么回事呢?世之介近前一看,只见她们身着褐色棉袄,系着半幅宽的黑绫子腰带,在前面打结,以黑巾包头。本来,化缘比丘尼并不是卖身的人,不过,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领头人败坏了风气,如今她们和妓女一样了,听说要两个女人只收一百文的钱,真是太荒唐了。
世之介一看,其中有一个,是在江户的灭多町和自己有过关系的,由清林比丘尼手下的小尼姑。于是把她叫住,说:“那时你还是个孩子,记得曾经戴着菅草斗笠走路。现在已经长成大姑娘啦。”对方问道:“那么,您现在怎么是这副样子啊?”世之介无可奈何地回答说:“因为过于吃喝玩乐,腻味了,为了散散心,出来做生意。”说完就走开了。
世之介接着去找那家熟悉的批发商帮忙。这里的港口很繁荣,与各地的贸易往来很多,人们一年到头总是拨着算盘过日子。老板热情款待他,老板娘也阿谀奉承。总之都是为了赚取金银。在这家批发店里,店头并排坐着十四五位女子,貌似上方的那种“莲叶女”。她们的装束也很特别:头发一圈一圈地卷着,口红涂得很浓,身着白色碎花纹的小袖和服,系一条锦缎腰带。无论哪个女人,只要你一注意她,马上就显出媚态。她们一人各招待一位客人,在客人逗留期间,十天,或许二十天,甚至三十天内,天天为客人叠床铺被,伺候一日三餐,给客人揉腰、剃胡须等。客人临走的时候,给她们一步金币。她们很稀罕金币,因而很开心。这些女人并不是批发商的女用人,她们各有各的家,只是为招徕客人才聚到一起的。仔细想想,这种行当与摄津国有马温泉的汤女很相似,当地人为她们起的外号叫“木勺”。世之介问:“‘木勺’的意思,指的是舀取人心吗?”不过,对此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世之介并没有受到这些女人的特别接待,只好邀出了批发商家的男仆,于傍晚时分来到海滨游玩。听说这里有些有夫之妇模样的女人,故意让船老大给抓住,两人便在船上共枕同衾。匆匆完事之后,船老大如果给她东西,女人便收下;如果不给,也只好空手而归。当地人称她们为“干瓢”,意思是葫芦做成瓢,可轻轻漂摆。这种女人与京都和大阪的街头娼妓没有什么不同。
世之介问:“这类女人在平日都干些什么呢?”回答说,这些人中,有的总也找不到婆家,有的是年已四十仍未再嫁的独身寡妇。她们白天睡觉,到了晚上便梳妆打扮起来,脱去平时穿的旧衣服,换上灰色开襟和服,腰系黑色饰带,扮成年轻姑娘的模样,在黑暗中勾引男人。于距自己家四五条巷子的范围内,她们披一件薄布罩衣,头上蒙一条手巾,以避开熟人的耳目,等着和做马仔的男人会合后,便在那边的十字路口或者这边的沿岸大路上站街。待到夜深时,她们便边溜达边唱着《愿在君之睡衣上添香》,把铁匠铺的、赶马的、拉车的等等之类的人从梦乡唤醒,或者去挑逗那些更夫,接近天亮时便去勾引马夫或者来自乡间的运货船员。一夜之间多次接客,头发蓬乱,累得步履蹒跚,腰酸腿疼,哈欠连天。马仔手持一根木棒跟在女人身后,大概是为了驱赶追着狂吠的狗。天近拂晓,店铺就要开门营业了,于是,她们加快了脚步,钻进小胡同,以免被人发现,她们毕竟还爱面子。
干这种勾当都是为了糊口。小姑娘是为了养活父母;有夫之妇则让自己的丈夫做马仔;有的女人把孩子托给母亲,自己出去卖身;还有的姐姐带着妹妹干;也有让伯父做马仔,做侄女的和伯母一起出来拉生意的。人们因为死又死不了、活又活不好,才干这种事。说起来,这真是一个悲惨无耻的世界。听了这些,情何以堪!
在那些分不清落下的是眼泪还是雨水的夜里,从木屐到雨伞,她们都必须付租金去租借。即使是租一间陋巷内的破房子,因为被人催逼房租或避人耳目,也很难连续在一个地方居住三十天,今天藏在这里,明天又躲到那里,还要讨租房担保人的欢心,用四两半斤的酒笼络邻居。有了一点钱便买来米柴,燃起炊烟做饭,但是,这炊烟很快就会消失的。像这类夜间的街头夜莺,无心欣赏月光白雪,也从未欢度过盂兰盆节或新年。
乡村女巫来了,嘴里唱道:“哎哟,有趣的灶神呀,在灶前植松树……”一边歌着祭文,一边手摇驱邪的铃铛。白衣里面露出一条红褐色的衣领,薄纱衣上是日月图案,外面是一件无袖罩衣,一条红色饰带挂在身上,在背后打着结。还化了淡妆,双眉浓黑,秀发自然下垂。如此华美的行头,仅靠人们的赏钱是无论如何也买不起的吧。
世之介看着,觉得不可思议,便向人打听。有人告诉他说:“她们的出色之处您已看到了,虽然打扮与妓女不同,但如果谁想要,她们就会像妓女一样服从你。”
于是,世之介立刻把女巫招来,到了男人的住处,她脱去了女巫装束,完全显出了那婀娜动人的女人身姿。世之介顺手从厨房拿来供敬神的酒给她喝,她渐有醉意,便开始说了这样那样的神谕。这时候还听什么神谕呢!索性抱着她躺倒了。从玩乐的梦境中醒来之后,世之介偷偷地从袖子下面塞给她一些神乐钱。此时越看越觉得她实在漂亮,简直就像是淡岛上的那位女神 的妹妹,于是问道:“你今年多大?”女人如实回答说她二十一岁。世之介越看越喜欢。这时正好是他二十七岁那年的十月,他说:“这个月神都不在 。所以,我们做的事情谁也听不见、看不到的呀!”……后来,他们便一起到了常陆国 的鹿岛,世之介也任了神职,巡游各地。
有一天,世之介来到水户的本町,对人说道:“初到宝地,请多多关照。在刚刚过去的二十五日那天,男女始祖枕边吵架了,天神输了,非常生气,说要刮起一股‘恋风’。而且发布神谕说,要把那些从十七岁到二十岁之间的薄情姑娘,和那些嫉妒心强的妻子全都杀死!这实在太可怕了!如果你们担心的话,就尽快给男人写一封情书吧,让迷恋你的男人高兴一下吧!”到处说着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同时又向当地人打听:“此地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人家告诉他,这里管制严格,公开的妓女是不允许的,不过,在感到寂寞难耐的时候,可以去找那些被雇佣在粮仓干活的舂米女郎。
那些人是在别人家做工的女佣,闲暇时到东家的粮仓舂米。她们数百人一起,成群结队地从住宅区走过,其中自然不乏有姿色者,可是即使拉她们的衣袖,她们也不轻易相从,从者多是很不起眼儿的女人。模样好一点的女子,大都有了相好的,人人都各有所爱。傍晚时分,碾米女郎就要回去了,她们都系着围裙,掸着粘在和服下摆的米糠。一个个累得腰酸腿疼,怪自己长相平平。那些不干活的干干净净的女子,可以随心所欲地午休,手脚也不皴,头上插着玳瑁梳子,身上洒上花露水,淡香四溢。主人对此也不管不问,只要拿回来一天舂米挣的三十六文钱,别的就不说了。
世之介和这种碾米女郎也好上了,但是,听说对方怀孕了,他只好悄悄逃走了。他又到了奥州路,去了八号街,把那里的女子都玩遍了,不久又来到仙台。这里的花街早已不存在了,世之介面对旧址,感怀不已。他下决心:至少去体验一下松岛和雄岛一带的女人们吧!身体要像水里的石头,一直都得是湿的,只要自己的腰杆还没有像末松山上的老松一样弯曲,就决不能白白闲着。
这样想着,他又来到了盐釜的守护神社。在小女巫为他用热水净身时,他一下子就迷上了她,于是他对神主说:“我从鹿岛远道来参拜贵神社。我要在此连续祈祷七天,以圆那次神梦。”神社的人说:“您的心情真可敬佩啊!”于是给他关照。世之介发现自己看中的那个小女巫已有男人了,但他却仍然百般挑逗,同时瞅准她的弱点,加以威逼利诱。有一天世之介强闯入她家中,女人也不敢出声,心里是多么害怕就可想而知了。“这是作孽啊!”她一边说,一边紧紧地并着双膝,流出了眼泪。她决心不让世之介得逞,拼命反抗,要把压在她身上的世之介推下去。此时,女人的丈夫本来在外面值宿,忽然感到心跳,心想莫非家里有强盗闯入吧,于是慌忙跑回家来,正好撞上世之介在施暴,便抓住世之介,不由分说给他剃掉了一边的鬓角 。也没有声张,当天夜里就把世之介赶走,世之介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