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凋零令人叹,月亮有缺隐于山。且说此处的但马国 的银山附近,有位男子终日不问世事,一味沉迷于色道,与男女戏玩。人家给他起了个绰号,叫“梦介”。梦介与当时风流男人名古屋的三左、加贺的阿八等人结为兄弟,因为他们同是和服上有七处菱形家徽的,因而身份相同、臭味相投,终日沉湎于酒色。夜深时,他们常常走过京城一座河上的大桥,有时打扮成留有前发的青年男子模样,有时又改头换面,变成身着墨染僧衣的出家人,有时头发直立,好像是一群妖魔,真可谓恬不知耻,我行我素。梦介为当时红妓葛城、薰和三夕这三位妓女赎了身,与她们在一起,或深居于嵯峨别墅,或悄悄地住在东山之阴,或住在京都的藤之森,日夜沉溺。就这样,终于让其中一人怀了身孕,生下一子,取名“世之介”。此事不必细说,知道的人自然也都知道。
父母对世之介真是疼爱有加,常常逗他拍拍手、摇摇头,他的头和脖子也逐渐硬邦起来。四岁那年的十一月,父母为他做了留头发的仪式,次年春天为他举行了穿裤裙的仪式。多亏曾向痘疮神祈祷过,他出的痘疮连一点痕迹也没了。就这样平安地过了六岁。第二年,也就是七岁那年,一个夏夜里,世之介突然醒来,离开枕头,打开了拉门的锁环,又打了一个哈欠。隔壁房间值宿的女用人发现世之介醒了,知道他要干什么,便点亮手烛,领着他沿着长长的走廊,咚咚咚咚地朝宅院东北面房后走去,那里南天竹枝叶掩隐处有一厕所,世之介往铺有松叶的便器里撒了一泡尿。在他洗手的木板窗檐下,有许多平铺着的竹板,女用人觉得若踩上了钉子什么的很危险,于是便拿着手烛靠近他,但世之介却说道:“把灯熄掉,过来些!”女用人道:“我担心您脚下,才靠过来给您照着,为什么要熄灯呢?”世之介煞有介事地说:“难道你不知道恋爱是要在暗处搞吗?”听世之介这样一说,那位手持护身短刀的女用人,便把灯给吹灭了。于是,世之介便拉住女佣长袖和服的左衣袖说:“不会被奶妈看见吧……”女用人听了,感到很可笑。
这种事情,若打个比方,就好像日本远古男女始祖在天之浮桥下的最初交合 一样,世之介虽然并不是真有那方面的本事,但是他的小心思却是蠢蠢欲动了。女用人便如此这般地向世之介的母亲讲了此事,他母亲听罢,似乎也觉得很开心。
随着时间的推移,那苗头越来越明显了。平时在游玩时,也注意收集美人画之类的东西。正如《徒然草》 中所云“书房里的书多多益善”,世之介的美人画多而杂乱。还吩咐说:“我不叫,你们不要到我房间来!”严禁别人出入,这也未免太过分了。有时候,世之介做好手工折纸,就说:“比翼双飞的鸟儿就是这样的哦!”说着就给了侍女;或者做一朵花,把它挂在树枝上,说:“这是连理枝,送给你啦!”无论做什么都不离男女之事。
兜裆布也不求别人帮忙而自己来系,和服带子也是自己在前面打结,然后把结转到后面去,身上带着一种叫作“兵部卿香袋”的香袋,衣袖上也熏上香,那副风流状,连成年人也自愧不如,让女人不由不动心。即便与年龄相仿的小伙伴一起玩耍,也不看放上天空的风筝,却说道:“自古就有‘云梯’一说,那流星也是夜间幽会的人吧?牛郎织女一年只能相会一次,要是偏偏赶上了阴雨天,那心情该是多么郁闷呢!”如此仰天而悲,为恋情而叹息。
直到五十四岁为止,世之介共染指女人达三千七百四十二人,染指的男子也有七百五十二人。这是他亲手写的日记上所记录的数字。自从情窦初开的儿童时代起,他一直不断地消耗着肾水,呜呼!人的命是如此来玩的吗!
到七月七日的七夕的早晨,落满整整一年灰尘的铜座灯、注油壶、小桌子和石砚等物都要冲洗干净,因而平素清澈见底的芥川河,现在都变成了尘芥之河了。这芥川河北侧的金龙寺钟声响起之时,不由令人想起后醍醐天皇的皇子八岁时作的一首恋歌。此时世之介也已经八岁了,到了该上小学的年龄,但当时,世之介还被寄养在山崎的姨母家里。
古代有名的俳句大师山崎宗鉴 居住过的一夜庵遗址的庵内,仍有一位僧人在住,此人精于泷本派的书法。姨母便让世之介前往那里跟他学书法。有一天,世之介把一张白纸递到师傅面前,说道:“不好意思啦!请您按我说的,写封信吧!”作为师傅的僧人大吃一惊,反问道:“虽说如此,你到底让我写什么呢?”于是,世之介口述道:“我们虽然已经非常熟悉了,但我还是不好意思当面说。你也许从我的眼神中可以看出来吧!两三天前,在姨母睡午觉时,我不小心踩坏了你的缠线板,可你却说:‘一点也没关系的!’本应生气的事情你却完全没生气,那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悄悄话要说呢?如果有的话,我很想听一听。”世之介嗫嚅着说了这番话,师傅听罢很是无奈,写到这里说:“没纸了。”世之介拜托说:“那就先写这些吧。”师傅说:“以后再接着写吧,今天就先给你写这些。”老师虽然感到此事有点蹊跷,但也没有太在意,便另外给世之介写了“伊吕波”几个字的字帖,让他练习去了。
夕阳西下,天色渐暗,有人来接世之介回家,世之介便从寺院回家了。初秋的风声萧萧,榨油作坊吱吱作响,捣衣声此起彼伏,令人心烦。在姨母家中,女用人们正在收拾绷布用的架子,其中一个女用人问道:“这件染得非常漂亮的和服是小姐平时穿的,可是,这件在腰上带红瞿麦家徽的橙黄色的,是谁的呢?”另一个女用人答说:“那是世之介少爷的睡衣。”于是,订有一年契约的女用人便一边叠衣物,一边冒冒失失地大声说:“要是他的,就本该用京都的水洗啊!”世之介听到了女用人的挖苦话,说道:“让你们给我洗了这脏衣服,不好意思啊!不过,俗话不是说‘出门在外,朋友担待’嘛!”被世之介这么一说,女用人听罢羞得脸红,无言以对,只是说:“对不起,请原谅。”说完,正想离开时,世之介拉住她的衣袖说:“拜托,请你将这封信送给阿阪表姐吧!”女用人没有多想,遵命将信交给了阿阪。可阿阪却完全想不到能有谁会给她写信,羞得面红耳赤,便对女用人呵斥道:“谁让你送给我的?”待女儿平静下来后,母亲拿过那封信一看,便断定这笔迹出自那个和尚之手,说:“看文字虽带有孩子气,但也没准儿是那和尚写的呢!”于是僧人无端受到怀疑。后来,那位僧人对此越是解释越是说不清。本来是子虚乌有的事情,人言可畏,却也被弄得沸沸扬扬。
世之介主动向姨母表明了心意。姨母心想:“我一直以为他仍是个毛孩子呢!明天我要把此事告诉妹妹,让她在京都也大笑一回吧!”心里这样想,表面上却毫不动声色,她又想:“我女儿相貌一般,已经和人家定亲。本来,只要年龄般配,是应该许配给世之介的。”姨母把一切都藏在心里,从此以后,巨细无遗,留心观察,但越看越觉得世之介是闹着玩的。同时,被世之介牵连的那位僧人也遭到了人们的非议:“无论怎么说,这种事,即使求你写,你也不该写呀!”
鼓也是一种很好玩的乐器,但是,那世之介从早到晚不停地练习敲打“从此后让那恋情折磨” 那一段鼓法,最后连他父母也被吵得受不了了,干脆令他停止练鼓,而希望他去学习男人的谋生本事,打发他到镇上一家名为春日屋的亲戚家开的钱庄,去学习金币真假、金银币的识别方法之类。但是,不久,人家便把早已写好三百目 银子的借据写给了他,约定如果父亲死后,世之介继承了遗产,就要加倍偿还这些钱。即便是在这金钱万能的世上,像这样放债,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
当时,世之介九岁。那年的五月四日,多层菖蒲葺顶的屋檐前面的杨柳枝繁叶茂,树阴下已是暮色昏暗。屋檐下,以细竹围成的遮人眼目的围篱内,一位“中居” 模样的女用人刚刚脱去条纹外衣和贴身内衣,正准备洗菖蒲热水澡 。她以为,除去自己之外只有吹动松枝的风的声音了,还能听到的也许只有隔壁的一点儿响动,在这地方,即便露出儿时留在臀部的伤疤也没关系。她冲洗了小腹处的污垢,进而又用米糠袋 尽情地搓洗下腹部,澡盆里泛起的水沫都显得腻乎乎的。
就在此时,世之介爬到了屋顶上,拿着望远镜,偷看那女人洗澡的样子。盯着女人那专心洗澡的样子真是妙不可言。忽然间,那女人发现了世之介,很不好意思,却没有说什么,只是双手合十,示意他退下。但是,世之介却依然嬉皮笑脸地指指点点,并发出笑声来。那女人实在难以忍受,便匆匆忙忙洗完,穿上油漆木屐,出了澡盆。世之介却从两侧篱笆的稀疏处,对那个女人说:“在初更钟声响过,夜深人静时,请事先打开小门,我要你听一听我的心里话。”女人说道:“你真太不像话啦!”世之介说:“如果你不听我的,那我就把今天的事告诉给其他人。”那女人以为自己洗澡时的动作被他看穿了,心中感到奇怪。
女人犹豫了一下,便说道:“那就照你说的做吧!”说完,返身回去了,其实她并没有把此事放在心上。那天夜里,她将蓬乱的头发随便扎上,穿着平日的衣服,却忽然听到了世之介的脚步声,女人无可奈何,只好投其所好地接待他。随后,她找出一只小箱子,将小玩偶、不倒翁和云雀笛子等等全部拿了出来,说道:“这些都是我珍藏的东西,只要你喜欢玩,我不吝惜,全都给你,拿去玩吧!”女人想这么哄他,但是,世之介却不吃这一套,说:“这些玩意儿,等你有了孩子,用它来哄孩子不哭吧!哎,你看那个不倒翁,好像迷恋上你了,朝你那边歪了。”世之介说着,便把身体歪过来,枕着女人的大腿躺下来,那样子真像一个成年男人。
女人羞红了脸。这种样子要是被人看到,也未必会被认为是小事一桩吧。于是她努力平静下来,轻轻地抚着世之介的侧腹,说道:“去年的二月二日给你灸天柱穴的时候,为了止痛,在这里涂了盐。和那时相比,你现在长更大了。喂,你过来吧!”说着,她系上和服带,把世之介紧紧地抱在怀里,抱着他跑了出去,用力敲着格子拉门,喊道:“世之介少爷的奶妈在吗?”她把奶妈叫出来说:“这孩子很天真啊!想要奶吃啦!”便如此这般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说着捧腹大笑起来。
世之介的少年聪明,也许可以用“十岁之翁” 这个词来形容吧。他本来就生得英俊,还喜欢男色。当时,流行乙种下坂小八发式,这种发式是把两鬓剪得很短,将发髻竖着扎起。梳着下坂小八发式的世之介很有男性魅力。只要有人注意到他并夸赞他,他便主动邀约,随时期待相遇。但是,人家还是认为他太小不太懂事,且期待着他像雪中梅花盛开那样成长起来。
有一天,世之介去拜访家住鞍马山脚下的一位熟人,说是一起去捕鸟,他们惊扰枝头小鸟,或用鸟网,或用捕鸟竿,或者给枭鸟蒙了红头巾,自己藏在松树下或草丛中。尽情玩耍之后,仍然兴犹未尽。世之介在回来的途中,走到一处山脚下,天空乌云密布,但雨下得不大,雨点如碎露般洒落下来,情景十分有趣。四周没有一棵可以用来避雨的大树,世之介心想,反正已经淋湿了,干脆以袖遮雨吧,便继续赶路。但是,用墨汁画出的假胡须 被雨水淋得稀里哗啦,令他很尴尬。正在此时,一位隐居此山中的男子,从后面走来,悄悄地为世之介撑上了一把雨伞。世之介突然有了雨过天晴的感觉,回头一看,说道:“您这深情厚意,我很感激。今后我们还会见面的,请您将尊姓大名告诉我吧。”但那男人并不搭话,而是递给他一双替换的草鞋,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梳子交给他的仆人,说:“梳理一下你那蓬乱的头发吧!”
这时候的世之介,很是高兴。他们互相交谈,直到雨过天晴,晚霞消尽。世之介说:“以前我心里没有什么人,虚度了年华,这完全是因为我没有什么可爱之处,我真有些恨自己。今天我们相识,真可以说是奇缘。今后,还请多加厚爱啊!”可是,那男人听了,反应却冷淡,只是说:“我不过是帮助你摆脱途中困顿而已。关于男色之类的事,我可完全没有那个意思啊!”接着便不想再和他说下去了。世之介感到非常懊丧,心中怨恨道:“上了年纪也不懂得恋情的木头男人,让他成个老朽就好了!”他在一棵枯松下坐下来,又说道:“你是一个多么薄情的人啊!打湿衣袖的泪水,与刚才流出的兴奋的泪水,根本是不一样的。那个以孔子自命的鸭长明 ,即便隐居于山中,也会不时地挑逗门前的美貌少年。熄掉方丈的灯火后,他会感到心烦意乱。那个名叫不破万作的著名美男子,其美貌羞花闭月,在势田的桥头与情人幽会,兰麝的芳香染于情人衣袖,难道这不都是同性爱慕之情吗?”听了世之介这番话,那男人仍然不为所动。真是又一个《秋夜长物语》 啊!
那男子心想:“这少年说的此番话,从寺院说到尘世,颠三倒四,又引经据典的,真是不可理喻。干脆,不喜欢就说不喜欢!”于是那男人说道:“那么,改日我们在中泽村神社正殿前再见吧。”他草草约定后,就返身而归,世之介却尾随其后,抓住在细竹丛中穿行的那男人的衣袖,说道:“中国古代有一个美男子叫李节推,先一步去风水洞恭候盟兄苏东坡,我也会像李节推那样,恭候您的到来。”此时,夜幕已经降临,世之介只好停下脚步,目送着那位男人远去。
后来,那男人将此事讲给长年与他“以命相许”的男人听,并说:“那样的事情再也不会有了。但我不能忘记我与他的约定。不再理他吧,那未免太无情了!唉!怎能就这么抛开他呢?”后来,他终于与世之介再度相会了。另一个男人只好放弃。
古人有“新枕”一说,九月十日的傍晚,世之介带着重阳节畅饮的余醉,与“唐物店” 老板濑平,一同前去伏见的花街柳巷。刚听到东福寺的晚钟,不久就来到了目的地—伏见的撞木町。他们在孙右卫门的枪械铺一带下了轿,急急步行赶去,走得气喘吁吁。连墨染寺内的著名泉水也顾不上尝一口,便径直来到花街的南口。“东侧入口为什么给堵上了?真是寻花不怕路远呢!”他们一边聊着,一边窥视着花街的情景。只见一位男子,仿佛是京城来的高官,肤色白皙,留着可戴冠冕的发型,看来是悄悄来寻花问柳的。还有一个男人,好像是宇治茶馆的二掌柜。是的,没错,应该就是他。此外,还有六地藏的赶脚人,还有等候上船的游客,包袱里面装着佛前草和粽子。他们一边把包袱背在肩头,一边数着成串的钱:“哪家更好呢?”在巡视了一遭之后,又改了主意,转向泥町方向去了,真是可笑。
世之介与濑平一面等待人少了,一面往西侧中部向外突出的带有横木格窗标志的一家妓院走去。那里糊在隔扇上的印着龙田川红叶图案的纸已七零八落了,室内烟雾缭绕,连放烟头的烟灰缸都没有。就是在这家破败的妓院里,却有一位温柔女子,对走过的客人也不招呼,也不作引人注目状,正在伏案写字。待写下了“今菊花,袖香”这五个字之后,便提着笔,显出琢磨不定的神态,那样子格外可爱。于是,世之介问道:“这女孩儿如此出众,为什么在这下等的地方呢?”濑平说道:“她的老板在这里是最穷的,所以她才这么可怜啊。即便不是美人,如果衣着华贵,看上去也很好。若把岛原 的那些花魁们穿旧的衣服,例如菖蒲色八丈岛绢丝织品,或中国绸缎旧和服等,拿来给这里的女人穿上,她们也会变得更吸引人。”看来,这里实在是一个很好的玩乐场所。
世之介大大咧咧地在那家妓院坐下,他将短刀和手纸匣随便放在地上,开始端详那位女子,越端详越觉得她好,便问道:“是谁介绍你到这地方来的?不是很辛苦吗?”那女子说道:“被你看穿了,很不好意思啊!我干这一行,就自然变得龌龊了。总之都是因为穷,所以就有了连自己也意想不到的欲望,向嫖客索取金钱、日用物品啦,就不用说了,就连室内墙下部糊的纸也求别人来给换。像小野木炭啦,吉野出产的纸啦,悲田院村出产的蔺草编成的草屐啦,还都需要自己掏钱来买。不仅如此,赶上下雨天刮风的夜晚,便没有客人来。即便是御香宫的祭祀,或者五月五日、六日等节日,也没有一个客人来让我陪他一起游玩的。我还常常受到老板唠唠叨叨的训斥,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了两年。一想到将来,心里就害怕。在乡下的父母究竟怎么过的呢?自从我来到这里之后,他们音信全无。更不会到这里来看我了……”女人一边说着,一边流泪。
世之介问:“你父母住在哪儿?”她回答:“住在山科的乡下一个叫源八的地方。”世之介说:“以前我不认识你,如今我们认识了,近期我就去你家拜访一次,给你父母报个平安。”那女子听罢并没有显出高兴的神情,而是说:“您可千万不要去我家啊!实在不敢当。原先他们靠挖茜草根活着,如今都老了,依靠向过往行人乞讨为生。而且,更不幸的是,他们都染上叫人讨厌的病。”
与那女人分手之后,世之介就想去她家看看。来到她的家,只见喇叭花正温柔地缠绕在小柴门上,一支长枪架在两根立柱横梁上,马鞍也一尘不染,主人身上也带着插在朱鞘中的大刀和短刀,保持武士风度。世之介与主人讲述了他们女儿的境况后,父亲说道:“身为女子,不幸干了那种贱业,还好意思提父母,实在让我羞愧啊!”说着流出眼泪来。世之介给予诸多安慰,也理解了那位女子为什么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世了。不久,父母便把女儿赎了回来,她回到了山科的家乡。此后,世之介一直和她保持着交往。
这是世之介十一岁那年初冬发生的事情。
听人说,八月十三日夜晚的月亮称夜月,十四的叫待宵月,十五的叫中秋明月,无论何地都有许多关于月亮的名胜,不过,须磨 的月是最漂亮的。于是,世之介等人便包租了一条小船去须磨,绕过和田海角,便是角松原,不久便抵达了须磨的盐屋。
据说盐屋这个地方曾是熊谷 抓获平敦盛 之地,也是他们喝源氏酒 的地方。于是他们租了一间能看海景的房子,打开从京都带来的舞鹤酒和花橘酒的酒坛盖子,通宵开怀畅饮。随着夜色渐深,月光也显得格外凄凉,偶尔有一只鸣叫的海鸟飞过,也使人感到是那样的孤独。有人叫道:“哪怕一个晚上,没有女人也很难熬啊。难道这里没有年轻的海女 吗?”他们决定派人去找一位海女来。不一会儿,果真来了一位海女,她头上没插梳子,脸上也没化妆,衣服的袖口很窄,下摆很短,浑身发出一股海腥味,叫人很不舒服。世之介心想:“从前,在原行平 究竟是让什么样的海女给他搓脚,并消除郁闷心情的呢?而且临分别之际,他还把香包、香道用的香炉及小勺子、研钵,甚至连用了三年的日常用品全部送给了她,那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第二天,他们来到兵库的妓院,了解了这里的游女 接客有昼夜之分。所谓“夜”只是半夜,而且有时间限定。因为在这个港口上停留的客人,多数要根据风向的变化而起程,他们只要一听到船老大的喊声,即使正在听着情歌小调,或者正在和女郎喝着酒,也要起身离去。那恋恋不舍之情自别有一番滋味。以这样的女人为对手,会弄脏身子,所以他们决定立刻去洗澡。于是,有一位兜齿、高鼻梁的汤女 说:“若出艳闻,便泼冷水啊!”这女子竟能说出这样的双关成语来,世之介便抓住她,以谣曲《忠度》中的语调问道:“请问芳名。”她立刻答道:“忠度。”世之介对她说:“无论如何,我不会不管你的。”两人便匆匆做了约定。从她送浴后净身用温水的方式来看,这位女子也与众不同。但总体来说,让客人喝香米粉、拿浴衣、送来供客人抽烟用的小火罐、送来头油、借镜子等,这里的服务与各地的澡堂都没有不同。
这里汤女的装束是,只穿一件下摆提得很高的和服外衣,腰间一条白腰带系得很紧。有人还嚷着:“腰带破了,老板可就亏了。久三呢,快来把灯笼点上!”边说边取出草鞋,刚从小门出来就大声说同伴的坏话,而且还说什么“早饭晚饭的酱汤太稀了”、“剪刀当然是给啦,但不知是否好使”之类的,全部无聊之极。一进世之介他们等候的房间,她们就立刻摘下棉布帽子挂在墙上,站在那里拨弄方形纸灯罩。然后,便坐到略显昏暗的坐垫上,大口地吸着烟,以至烟袋锅中燃成一团火。还不住地打着哈欠,又毫无顾忌地起身去小便,开关拉门的动作也粗手大脚。即便躺下身之后,仍隔着屏风和同伴搭讪,或者扭着身子找跳蚤,或者算计着时间,说:“现在是半夜呢?还是凌晨两点呢?”只要是不合己意的事情,就拒绝回答,对客人敷衍了事。连擤鼻涕用纸也拿客人的。干完事后便鼾声大作起来。睡梦中还不知不觉地把凉凉的小腿搭在客人身上,口里还嘟哝着“烧火呀”、“打水呀”之类的梦话。虽说这些女子也都不容易,但如此这般,也未免太卑贱了。
关于所谓的“丹前风”是有来由的。从前,江户的丹后的一个老板开了一澡堂,那里一位名叫胜山的,是一个秀外慧中的女人,她的“胜山髻”发型流行开来,显得身段婀娜,所穿和服的袖口宽松大方,下摆高高提起,为世人所仿效。据说,日后这位女子去了吉原 ,侍奉显贵,是一位无与伦比的女人。
女用人用竖条纹薄丝织品的碎布头儿,给世之介缝制了一个挂在前腰的钱包。世之介在钱包里攒了一些碎银子。一天傍晚,他将学徒出身的二掌柜招呼出来。两人都想去寻欢作乐,便来到了清水八坂一带。“不就是这一带吗?你不是说过吗,这里有能歌善饮、长得还算可爱的女人,是菊屋,是参河屋,还是常春藤屋呢?”他们四处寻找着,穿过胡枝子篱笆的小路往里走。找到了一间房子。只见里面立着一个带有梅花黄莺图案的屏风,地板上放着一把用青冈栎木制作的三弦琴,一根琴弦已经断了。这把琴不知是谁在弹断琴弦之后,随便丢在那里了。涂了黑红漆的烟盆内,木炭依然是红着的,榻榻米上好像还是湿的,叫人看着有点不舒服。这时,便有人端出了那种放酒杯的托盘,出自祇园工艺的带腿儿的圆盘里,放着烤串、例定的章鱼、咸梅、红生姜等,还有涂漆的竹筷。这个女人,身穿适于晚春时节的淡紫色中国花纹绸料制作的和服,腰间系一条美丽的宽幅茶色缎带,未打结,带子两端掖在腰间,隐约可见带朝鲜花纹的下等丝绸做的内裙。从小杉原手纸缝间可看到廉价牙签儿;头发打了四折,松散地扎着。左手还提一只带有朱红漆盖的烫酒锅。她一进来便说道:“让你们久等啦,请喝点儿酒吧!”说话的口音也有些俗气。世之介在那里挑着那些其实没有果仁的榧子来吃,但是,也不能总是没吃装吃,所以就接过女人递来的酒,一饮而尽了,又用筷子随便夹了一块烤好的鲜鲷鱼段吃了。女人说:“再来一杯好吗?”
开始的时候,世之介觉得不堪忍受,想离开这里,换个地方。就在女人匆忙起身去换酒壶的时候,他突然注意到此女子的腰肢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魅力,觉得这女子又像妓女又像陪酒女,所以不想离开了。听到她把木枕放到对折的花纹席子上的声音,也觉得很有意趣。那女人把刚才穿的条纹和服脱掉,换上了看上去并不太干净的浅黄色睡衣,躺下来等着,嘴里还哼着小曲儿。
从去年十二岁时起,世之介就已经变声了,他早已成熟了,连成年人都会自叹不如,并且一点儿也没有羞涩感,他对那女人说:“你我之间的这种短暂的缘分,不是一般的缘分,是清水寺的观音菩萨撮合的。今后,咱俩将会更好。如果你真的怀上了我的孩子,所幸附近有可以保佑顺产的地藏菩萨。虽然需要花钱,但是,上供用的百块年糕之类的,我这个当父亲的都能操办。请不必有什么顾虑,解开腰带吧!”世之介喋喋不休,那女人什么话也没说,两个人颠鸾倒凤,尽情玩乐。
等到两人如胶似漆之后,有一天,那女人垂头不语,独自流泪。世之介看见后,便问缘由,那女人起初不肯说,过了一会儿她平静地说:“我现在虽然干了这一行,但是,直到上次那府上更换用人为止,我一直在一位皇族府邸干活儿。可是,想不到的是那位公子爱上了我,最后竟然偷偷地跑到了我的房间,向我表示爱意,那天夜里的事我至今不能忘记。十一月三日那天下了冬天第一场薄雪,没想到他居然揉了一个雪团儿,说:‘你的肌肤如同这白雪!’说着便把雪团塞到我怀里了。您使我想起了那时的他,所以不由得回忆起往事。”世之介开玩笑地问:“你说我像那位皇族公子,究竟什么地方像呢?”女人立刻说道:“什么地方像?没有一个地方不像啊!他在一个寒风凛冽的早晨,特意跑来问候我。然后,送给我一件白绫子衣服。而且,说我母亲一个人住在西阵,不方便,便派人给我家送去了米、酱、木柴和房租。才十一岁的年纪啊,难得对别人想得如此细致周到!因为我看到您也非常细致,很像他,所以,就更觉得您非常可爱了。”女人根据世之介的年龄,如此这般说了这一段合乎对方胃口的话。京城人大概都是这样会说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