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凋零令人叹,月亮有缺隐于山。且说此处的但马国
的银山附近,有位男子终日不问世事,一味沉迷于色道,与男女戏玩。人家给他起了个绰号,叫“梦介”。梦介与当时风流男人名古屋的三左、加贺的阿八等人结为兄弟,因为他们同是和服上有七处菱形家徽的,因而身份相同、臭味相投,终日沉湎于酒色。夜深时,他们常常走过京城一座河上的大桥,有时打扮成留有前发的青年男子模样,有时又改头换面,变成身着墨染僧衣的出家人,有时头发直立,好像是一群妖魔,真可谓恬不知耻,我行我素。梦介为当时红妓葛城、薰和三夕这三位妓女赎了身,与她们在一起,或深居于嵯峨别墅,或悄悄地住在东山之阴,或住在京都的藤之森,日夜沉溺。就这样,终于让其中一人怀了身孕,生下一子,取名“世之介”。此事不必细说,知道的人自然也都知道。
父母对世之介真是疼爱有加,常常逗他拍拍手、摇摇头,他的头和脖子也逐渐硬邦起来。四岁那年的十一月,父母为他做了留头发的仪式,次年春天为他举行了穿裤裙的仪式。多亏曾向痘疮神祈祷过,他出的痘疮连一点痕迹也没了。就这样平安地过了六岁。第二年,也就是七岁那年,一个夏夜里,世之介突然醒来,离开枕头,打开了拉门的锁环,又打了一个哈欠。隔壁房间值宿的女用人发现世之介醒了,知道他要干什么,便点亮手烛,领着他沿着长长的走廊,咚咚咚咚地朝宅院东北面房后走去,那里南天竹枝叶掩隐处有一厕所,世之介往铺有松叶的便器里撒了一泡尿。在他洗手的木板窗檐下,有许多平铺着的竹板,女用人觉得若踩上了钉子什么的很危险,于是便拿着手烛靠近他,但世之介却说道:“把灯熄掉,过来些!”女用人道:“我担心您脚下,才靠过来给您照着,为什么要熄灯呢?”世之介煞有介事地说:“难道你不知道恋爱是要在暗处搞吗?”听世之介这样一说,那位手持护身短刀的女用人,便把灯给吹灭了。于是,世之介便拉住女佣长袖和服的左衣袖说:“不会被奶妈看见吧……”女用人听了,感到很可笑。
这种事情,若打个比方,就好像日本远古男女始祖在天之浮桥下的最初交合
一样,世之介虽然并不是真有那方面的本事,但是他的小心思却是蠢蠢欲动了。女用人便如此这般地向世之介的母亲讲了此事,他母亲听罢,似乎也觉得很开心。
随着时间的推移,那苗头越来越明显了。平时在游玩时,也注意收集美人画之类的东西。正如《徒然草》
中所云“书房里的书多多益善”,世之介的美人画多而杂乱。还吩咐说:“我不叫,你们不要到我房间来!”严禁别人出入,这也未免太过分了。有时候,世之介做好手工折纸,就说:“比翼双飞的鸟儿就是这样的哦!”说着就给了侍女;或者做一朵花,把它挂在树枝上,说:“这是连理枝,送给你啦!”无论做什么都不离男女之事。
兜裆布也不求别人帮忙而自己来系,和服带子也是自己在前面打结,然后把结转到后面去,身上带着一种叫作“兵部卿香袋”的香袋,衣袖上也熏上香,那副风流状,连成年人也自愧不如,让女人不由不动心。即便与年龄相仿的小伙伴一起玩耍,也不看放上天空的风筝,却说道:“自古就有‘云梯’一说,那流星也是夜间幽会的人吧?牛郎织女一年只能相会一次,要是偏偏赶上了阴雨天,那心情该是多么郁闷呢!”如此仰天而悲,为恋情而叹息。
直到五十四岁为止,世之介共染指女人达三千七百四十二人,染指的男子也有七百五十二人。这是他亲手写的日记上所记录的数字。自从情窦初开的儿童时代起,他一直不断地消耗着肾水,呜呼!人的命是如此来玩的吗!
到七月七日的七夕的早晨,落满整整一年灰尘的铜座灯、注油壶、小桌子和石砚等物都要冲洗干净,因而平素清澈见底的芥川河,现在都变成了尘芥之河了。这芥川河北侧的金龙寺钟声响起之时,不由令人想起后醍醐天皇的皇子八岁时作的一首恋歌。此时世之介也已经八岁了,到了该上小学的年龄,但当时,世之介还被寄养在山崎的姨母家里。
古代有名的俳句大师山崎宗鉴
居住过的一夜庵遗址的庵内,仍有一位僧人在住,此人精于泷本派的书法。姨母便让世之介前往那里跟他学书法。有一天,世之介把一张白纸递到师傅面前,说道:“不好意思啦!请您按我说的,写封信吧!”作为师傅的僧人大吃一惊,反问道:“虽说如此,你到底让我写什么呢?”于是,世之介口述道:“我们虽然已经非常熟悉了,但我还是不好意思当面说。你也许从我的眼神中可以看出来吧!两三天前,在姨母睡午觉时,我不小心踩坏了你的缠线板,可你却说:‘一点也没关系的!’本应生气的事情你却完全没生气,那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悄悄话要说呢?如果有的话,我很想听一听。”世之介嗫嚅着说了这番话,师傅听罢很是无奈,写到这里说:“没纸了。”世之介拜托说:“那就先写这些吧。”师傅说:“以后再接着写吧,今天就先给你写这些。”老师虽然感到此事有点蹊跷,但也没有太在意,便另外给世之介写了“伊吕波”几个字的字帖,让他练习去了。
夕阳西下,天色渐暗,有人来接世之介回家,世之介便从寺院回家了。初秋的风声萧萧,榨油作坊吱吱作响,捣衣声此起彼伏,令人心烦。在姨母家中,女用人们正在收拾绷布用的架子,其中一个女用人问道:“这件染得非常漂亮的和服是小姐平时穿的,可是,这件在腰上带红瞿麦家徽的橙黄色的,是谁的呢?”另一个女用人答说:“那是世之介少爷的睡衣。”于是,订有一年契约的女用人便一边叠衣物,一边冒冒失失地大声说:“要是他的,就本该用京都的水洗啊!”世之介听到了女用人的挖苦话,说道:“让你们给我洗了这脏衣服,不好意思啊!不过,俗话不是说‘出门在外,朋友担待’嘛!”被世之介这么一说,女用人听罢羞得脸红,无言以对,只是说:“对不起,请原谅。”说完,正想离开时,世之介拉住她的衣袖说:“拜托,请你将这封信送给阿阪表姐吧!”女用人没有多想,遵命将信交给了阿阪。可阿阪却完全想不到能有谁会给她写信,羞得面红耳赤,便对女用人呵斥道:“谁让你送给我的?”待女儿平静下来后,母亲拿过那封信一看,便断定这笔迹出自那个和尚之手,说:“看文字虽带有孩子气,但也没准儿是那和尚写的呢!”于是僧人无端受到怀疑。后来,那位僧人对此越是解释越是说不清。本来是子虚乌有的事情,人言可畏,却也被弄得沸沸扬扬。
世之介主动向姨母表明了心意。姨母心想:“我一直以为他仍是个毛孩子呢!明天我要把此事告诉妹妹,让她在京都也大笑一回吧!”心里这样想,表面上却毫不动声色,她又想:“我女儿相貌一般,已经和人家定亲。本来,只要年龄般配,是应该许配给世之介的。”姨母把一切都藏在心里,从此以后,巨细无遗,留心观察,但越看越觉得世之介是闹着玩的。同时,被世之介牵连的那位僧人也遭到了人们的非议:“无论怎么说,这种事,即使求你写,你也不该写呀!”
鼓也是一种很好玩的乐器,但是,那世之介从早到晚不停地练习敲打“从此后让那恋情折磨”
那一段鼓法,最后连他父母也被吵得受不了了,干脆令他停止练鼓,而希望他去学习男人的谋生本事,打发他到镇上一家名为春日屋的亲戚家开的钱庄,去学习金币真假、金银币的识别方法之类。但是,不久,人家便把早已写好三百目
银子的借据写给了他,约定如果父亲死后,世之介继承了遗产,就要加倍偿还这些钱。即便是在这金钱万能的世上,像这样放债,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
当时,世之介九岁。那年的五月四日,多层菖蒲葺顶的屋檐前面的杨柳枝繁叶茂,树阴下已是暮色昏暗。屋檐下,以细竹围成的遮人眼目的围篱内,一位“中居”
模样的女用人刚刚脱去条纹外衣和贴身内衣,正准备洗菖蒲热水澡
。她以为,除去自己之外只有吹动松枝的风的声音了,还能听到的也许只有隔壁的一点儿响动,在这地方,即便露出儿时留在臀部的伤疤也没关系。她冲洗了小腹处的污垢,进而又用米糠袋
尽情地搓洗下腹部,澡盆里泛起的水沫都显得腻乎乎的。
就在此时,世之介爬到了屋顶上,拿着望远镜,偷看那女人洗澡的样子。盯着女人那专心洗澡的样子真是妙不可言。忽然间,那女人发现了世之介,很不好意思,却没有说什么,只是双手合十,示意他退下。但是,世之介却依然嬉皮笑脸地指指点点,并发出笑声来。那女人实在难以忍受,便匆匆忙忙洗完,穿上油漆木屐,出了澡盆。世之介却从两侧篱笆的稀疏处,对那个女人说:“在初更钟声响过,夜深人静时,请事先打开小门,我要你听一听我的心里话。”女人说道:“你真太不像话啦!”世之介说:“如果你不听我的,那我就把今天的事告诉给其他人。”那女人以为自己洗澡时的动作被他看穿了,心中感到奇怪。
女人犹豫了一下,便说道:“那就照你说的做吧!”说完,返身回去了,其实她并没有把此事放在心上。那天夜里,她将蓬乱的头发随便扎上,穿着平日的衣服,却忽然听到了世之介的脚步声,女人无可奈何,只好投其所好地接待他。随后,她找出一只小箱子,将小玩偶、不倒翁和云雀笛子等等全部拿了出来,说道:“这些都是我珍藏的东西,只要你喜欢玩,我不吝惜,全都给你,拿去玩吧!”女人想这么哄他,但是,世之介却不吃这一套,说:“这些玩意儿,等你有了孩子,用它来哄孩子不哭吧!哎,你看那个不倒翁,好像迷恋上你了,朝你那边歪了。”世之介说着,便把身体歪过来,枕着女人的大腿躺下来,那样子真像一个成年男人。
女人羞红了脸。这种样子要是被人看到,也未必会被认为是小事一桩吧。于是她努力平静下来,轻轻地抚着世之介的侧腹,说道:“去年的二月二日给你灸天柱穴的时候,为了止痛,在这里涂了盐。和那时相比,你现在长更大了。喂,你过来吧!”说着,她系上和服带,把世之介紧紧地抱在怀里,抱着他跑了出去,用力敲着格子拉门,喊道:“世之介少爷的奶妈在吗?”她把奶妈叫出来说:“这孩子很天真啊!想要奶吃啦!”便如此这般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说着捧腹大笑起来。
世之介的少年聪明,也许可以用“十岁之翁”
这个词来形容吧。他本来就生得英俊,还喜欢男色。当时,流行乙种下坂小八发式,这种发式是把两鬓剪得很短,将发髻竖着扎起。梳着下坂小八发式的世之介很有男性魅力。只要有人注意到他并夸赞他,他便主动邀约,随时期待相遇。但是,人家还是认为他太小不太懂事,且期待着他像雪中梅花盛开那样成长起来。
有一天,世之介去拜访家住鞍马山脚下的一位熟人,说是一起去捕鸟,他们惊扰枝头小鸟,或用鸟网,或用捕鸟竿,或者给枭鸟蒙了红头巾,自己藏在松树下或草丛中。尽情玩耍之后,仍然兴犹未尽。世之介在回来的途中,走到一处山脚下,天空乌云密布,但雨下得不大,雨点如碎露般洒落下来,情景十分有趣。四周没有一棵可以用来避雨的大树,世之介心想,反正已经淋湿了,干脆以袖遮雨吧,便继续赶路。但是,用墨汁画出的假胡须
被雨水淋得稀里哗啦,令他很尴尬。正在此时,一位隐居此山中的男子,从后面走来,悄悄地为世之介撑上了一把雨伞。世之介突然有了雨过天晴的感觉,回头一看,说道:“您这深情厚意,我很感激。今后我们还会见面的,请您将尊姓大名告诉我吧。”但那男人并不搭话,而是递给他一双替换的草鞋,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梳子交给他的仆人,说:“梳理一下你那蓬乱的头发吧!”
这时候的世之介,很是高兴。他们互相交谈,直到雨过天晴,晚霞消尽。世之介说:“以前我心里没有什么人,虚度了年华,这完全是因为我没有什么可爱之处,我真有些恨自己。今天我们相识,真可以说是奇缘。今后,还请多加厚爱啊!”可是,那男人听了,反应却冷淡,只是说:“我不过是帮助你摆脱途中困顿而已。关于男色之类的事,我可完全没有那个意思啊!”接着便不想再和他说下去了。世之介感到非常懊丧,心中怨恨道:“上了年纪也不懂得恋情的木头男人,让他成个老朽就好了!”他在一棵枯松下坐下来,又说道:“你是一个多么薄情的人啊!打湿衣袖的泪水,与刚才流出的兴奋的泪水,根本是不一样的。那个以孔子自命的鸭长明
,即便隐居于山中,也会不时地挑逗门前的美貌少年。熄掉方丈的灯火后,他会感到心烦意乱。那个名叫不破万作的著名美男子,其美貌羞花闭月,在势田的桥头与情人幽会,兰麝的芳香染于情人衣袖,难道这不都是同性爱慕之情吗?”听了世之介这番话,那男人仍然不为所动。真是又一个《秋夜长物语》
啊!
那男子心想:“这少年说的此番话,从寺院说到尘世,颠三倒四,又引经据典的,真是不可理喻。干脆,不喜欢就说不喜欢!”于是那男人说道:“那么,改日我们在中泽村神社正殿前再见吧。”他草草约定后,就返身而归,世之介却尾随其后,抓住在细竹丛中穿行的那男人的衣袖,说道:“中国古代有一个美男子叫李节推,先一步去风水洞恭候盟兄苏东坡,我也会像李节推那样,恭候您的到来。”此时,夜幕已经降临,世之介只好停下脚步,目送着那位男人远去。
后来,那男人将此事讲给长年与他“以命相许”的男人听,并说:“那样的事情再也不会有了。但我不能忘记我与他的约定。不再理他吧,那未免太无情了!唉!怎能就这么抛开他呢?”后来,他终于与世之介再度相会了。另一个男人只好放弃。
古人有“新枕”一说,九月十日的傍晚,世之介带着重阳节畅饮的余醉,与“唐物店”
老板濑平,一同前去伏见的花街柳巷。刚听到东福寺的晚钟,不久就来到了目的地—伏见的撞木町。他们在孙右卫门的枪械铺一带下了轿,急急步行赶去,走得气喘吁吁。连墨染寺内的著名泉水也顾不上尝一口,便径直来到花街的南口。“东侧入口为什么给堵上了?真是寻花不怕路远呢!”他们一边聊着,一边窥视着花街的情景。只见一位男子,仿佛是京城来的高官,肤色白皙,留着可戴冠冕的发型,看来是悄悄来寻花问柳的。还有一个男人,好像是宇治茶馆的二掌柜。是的,没错,应该就是他。此外,还有六地藏的赶脚人,还有等候上船的游客,包袱里面装着佛前草和粽子。他们一边把包袱背在肩头,一边数着成串的钱:“哪家更好呢?”在巡视了一遭之后,又改了主意,转向泥町方向去了,真是可笑。
世之介与濑平一面等待人少了,一面往西侧中部向外突出的带有横木格窗标志的一家妓院走去。那里糊在隔扇上的印着龙田川红叶图案的纸已七零八落了,室内烟雾缭绕,连放烟头的烟灰缸都没有。就是在这家破败的妓院里,却有一位温柔女子,对走过的客人也不招呼,也不作引人注目状,正在伏案写字。待写下了“今菊花,袖香”这五个字之后,便提着笔,显出琢磨不定的神态,那样子格外可爱。于是,世之介问道:“这女孩儿如此出众,为什么在这下等的地方呢?”濑平说道:“她的老板在这里是最穷的,所以她才这么可怜啊。即便不是美人,如果衣着华贵,看上去也很好。若把岛原
的那些花魁们穿旧的衣服,例如菖蒲色八丈岛绢丝织品,或中国绸缎旧和服等,拿来给这里的女人穿上,她们也会变得更吸引人。”看来,这里实在是一个很好的玩乐场所。
世之介大大咧咧地在那家妓院坐下,他将短刀和手纸匣随便放在地上,开始端详那位女子,越端详越觉得她好,便问道:“是谁介绍你到这地方来的?不是很辛苦吗?”那女子说道:“被你看穿了,很不好意思啊!我干这一行,就自然变得龌龊了。总之都是因为穷,所以就有了连自己也意想不到的欲望,向嫖客索取金钱、日用物品啦,就不用说了,就连室内墙下部糊的纸也求别人来给换。像小野木炭啦,吉野出产的纸啦,悲田院村出产的蔺草编成的草屐啦,还都需要自己掏钱来买。不仅如此,赶上下雨天刮风的夜晚,便没有客人来。即便是御香宫的祭祀,或者五月五日、六日等节日,也没有一个客人来让我陪他一起游玩的。我还常常受到老板唠唠叨叨的训斥,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了两年。一想到将来,心里就害怕。在乡下的父母究竟怎么过的呢?自从我来到这里之后,他们音信全无。更不会到这里来看我了……”女人一边说着,一边流泪。
世之介问:“你父母住在哪儿?”她回答:“住在山科的乡下一个叫源八的地方。”世之介说:“以前我不认识你,如今我们认识了,近期我就去你家拜访一次,给你父母报个平安。”那女子听罢并没有显出高兴的神情,而是说:“您可千万不要去我家啊!实在不敢当。原先他们靠挖茜草根活着,如今都老了,依靠向过往行人乞讨为生。而且,更不幸的是,他们都染上叫人讨厌的病。”
与那女人分手之后,世之介就想去她家看看。来到她的家,只见喇叭花正温柔地缠绕在小柴门上,一支长枪架在两根立柱横梁上,马鞍也一尘不染,主人身上也带着插在朱鞘中的大刀和短刀,保持武士风度。世之介与主人讲述了他们女儿的境况后,父亲说道:“身为女子,不幸干了那种贱业,还好意思提父母,实在让我羞愧啊!”说着流出眼泪来。世之介给予诸多安慰,也理解了那位女子为什么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世了。不久,父母便把女儿赎了回来,她回到了山科的家乡。此后,世之介一直和她保持着交往。
这是世之介十一岁那年初冬发生的事情。
听人说,八月十三日夜晚的月亮称夜月,十四的叫待宵月,十五的叫中秋明月,无论何地都有许多关于月亮的名胜,不过,须磨
的月是最漂亮的。于是,世之介等人便包租了一条小船去须磨,绕过和田海角,便是角松原,不久便抵达了须磨的盐屋。
据说盐屋这个地方曾是熊谷
抓获平敦盛
之地,也是他们喝源氏酒
的地方。于是他们租了一间能看海景的房子,打开从京都带来的舞鹤酒和花橘酒的酒坛盖子,通宵开怀畅饮。随着夜色渐深,月光也显得格外凄凉,偶尔有一只鸣叫的海鸟飞过,也使人感到是那样的孤独。有人叫道:“哪怕一个晚上,没有女人也很难熬啊。难道这里没有年轻的海女
吗?”他们决定派人去找一位海女来。不一会儿,果真来了一位海女,她头上没插梳子,脸上也没化妆,衣服的袖口很窄,下摆很短,浑身发出一股海腥味,叫人很不舒服。世之介心想:“从前,在原行平
究竟是让什么样的海女给他搓脚,并消除郁闷心情的呢?而且临分别之际,他还把香包、香道用的香炉及小勺子、研钵,甚至连用了三年的日常用品全部送给了她,那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第二天,他们来到兵库的妓院,了解了这里的游女
接客有昼夜之分。所谓“夜”只是半夜,而且有时间限定。因为在这个港口上停留的客人,多数要根据风向的变化而起程,他们只要一听到船老大的喊声,即使正在听着情歌小调,或者正在和女郎喝着酒,也要起身离去。那恋恋不舍之情自别有一番滋味。以这样的女人为对手,会弄脏身子,所以他们决定立刻去洗澡。于是,有一位兜齿、高鼻梁的汤女
说:“若出艳闻,便泼冷水啊!”这女子竟能说出这样的双关成语来,世之介便抓住她,以谣曲《忠度》中的语调问道:“请问芳名。”她立刻答道:“忠度。”世之介对她说:“无论如何,我不会不管你的。”两人便匆匆做了约定。从她送浴后净身用温水的方式来看,这位女子也与众不同。但总体来说,让客人喝香米粉、拿浴衣、送来供客人抽烟用的小火罐、送来头油、借镜子等,这里的服务与各地的澡堂都没有不同。
这里汤女的装束是,只穿一件下摆提得很高的和服外衣,腰间一条白腰带系得很紧。有人还嚷着:“腰带破了,老板可就亏了。久三呢,快来把灯笼点上!”边说边取出草鞋,刚从小门出来就大声说同伴的坏话,而且还说什么“早饭晚饭的酱汤太稀了”、“剪刀当然是给啦,但不知是否好使”之类的,全部无聊之极。一进世之介他们等候的房间,她们就立刻摘下棉布帽子挂在墙上,站在那里拨弄方形纸灯罩。然后,便坐到略显昏暗的坐垫上,大口地吸着烟,以至烟袋锅中燃成一团火。还不住地打着哈欠,又毫无顾忌地起身去小便,开关拉门的动作也粗手大脚。即便躺下身之后,仍隔着屏风和同伴搭讪,或者扭着身子找跳蚤,或者算计着时间,说:“现在是半夜呢?还是凌晨两点呢?”只要是不合己意的事情,就拒绝回答,对客人敷衍了事。连擤鼻涕用纸也拿客人的。干完事后便鼾声大作起来。睡梦中还不知不觉地把凉凉的小腿搭在客人身上,口里还嘟哝着“烧火呀”、“打水呀”之类的梦话。虽说这些女子也都不容易,但如此这般,也未免太卑贱了。
关于所谓的“丹前风”是有来由的。从前,江户的丹后的一个老板开了一澡堂,那里一位名叫胜山的,是一个秀外慧中的女人,她的“胜山髻”发型流行开来,显得身段婀娜,所穿和服的袖口宽松大方,下摆高高提起,为世人所仿效。据说,日后这位女子去了吉原
,侍奉显贵,是一位无与伦比的女人。
女用人用竖条纹薄丝织品的碎布头儿,给世之介缝制了一个挂在前腰的钱包。世之介在钱包里攒了一些碎银子。一天傍晚,他将学徒出身的二掌柜招呼出来。两人都想去寻欢作乐,便来到了清水八坂一带。“不就是这一带吗?你不是说过吗,这里有能歌善饮、长得还算可爱的女人,是菊屋,是参河屋,还是常春藤屋呢?”他们四处寻找着,穿过胡枝子篱笆的小路往里走。找到了一间房子。只见里面立着一个带有梅花黄莺图案的屏风,地板上放着一把用青冈栎木制作的三弦琴,一根琴弦已经断了。这把琴不知是谁在弹断琴弦之后,随便丢在那里了。涂了黑红漆的烟盆内,木炭依然是红着的,榻榻米上好像还是湿的,叫人看着有点不舒服。这时,便有人端出了那种放酒杯的托盘,出自祇园工艺的带腿儿的圆盘里,放着烤串、例定的章鱼、咸梅、红生姜等,还有涂漆的竹筷。这个女人,身穿适于晚春时节的淡紫色中国花纹绸料制作的和服,腰间系一条美丽的宽幅茶色缎带,未打结,带子两端掖在腰间,隐约可见带朝鲜花纹的下等丝绸做的内裙。从小杉原手纸缝间可看到廉价牙签儿;头发打了四折,松散地扎着。左手还提一只带有朱红漆盖的烫酒锅。她一进来便说道:“让你们久等啦,请喝点儿酒吧!”说话的口音也有些俗气。世之介在那里挑着那些其实没有果仁的榧子来吃,但是,也不能总是没吃装吃,所以就接过女人递来的酒,一饮而尽了,又用筷子随便夹了一块烤好的鲜鲷鱼段吃了。女人说:“再来一杯好吗?”
开始的时候,世之介觉得不堪忍受,想离开这里,换个地方。就在女人匆忙起身去换酒壶的时候,他突然注意到此女子的腰肢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魅力,觉得这女子又像妓女又像陪酒女,所以不想离开了。听到她把木枕放到对折的花纹席子上的声音,也觉得很有意趣。那女人把刚才穿的条纹和服脱掉,换上了看上去并不太干净的浅黄色睡衣,躺下来等着,嘴里还哼着小曲儿。
从去年十二岁时起,世之介就已经变声了,他早已成熟了,连成年人都会自叹不如,并且一点儿也没有羞涩感,他对那女人说:“你我之间的这种短暂的缘分,不是一般的缘分,是清水寺的观音菩萨撮合的。今后,咱俩将会更好。如果你真的怀上了我的孩子,所幸附近有可以保佑顺产的地藏菩萨。虽然需要花钱,但是,上供用的百块年糕之类的,我这个当父亲的都能操办。请不必有什么顾虑,解开腰带吧!”世之介喋喋不休,那女人什么话也没说,两个人颠鸾倒凤,尽情玩乐。
等到两人如胶似漆之后,有一天,那女人垂头不语,独自流泪。世之介看见后,便问缘由,那女人起初不肯说,过了一会儿她平静地说:“我现在虽然干了这一行,但是,直到上次那府上更换用人为止,我一直在一位皇族府邸干活儿。可是,想不到的是那位公子爱上了我,最后竟然偷偷地跑到了我的房间,向我表示爱意,那天夜里的事我至今不能忘记。十一月三日那天下了冬天第一场薄雪,没想到他居然揉了一个雪团儿,说:‘你的肌肤如同这白雪!’说着便把雪团塞到我怀里了。您使我想起了那时的他,所以不由得回忆起往事。”世之介开玩笑地问:“你说我像那位皇族公子,究竟什么地方像呢?”女人立刻说道:“什么地方像?没有一个地方不像啊!他在一个寒风凛冽的早晨,特意跑来问候我。然后,送给我一件白绫子衣服。而且,说我母亲一个人住在西阵,不方便,便派人给我家送去了米、酱、木柴和房租。才十一岁的年纪啊,难得对别人想得如此细致周到!因为我看到您也非常细致,很像他,所以,就更觉得您非常可爱了。”女人根据世之介的年龄,如此这般说了这一段合乎对方胃口的话。京城人大概都是这样会说话吧。
十四岁的那年春天刚过,从更换夏季服装的四月一日起,世之介便开始穿上把袖口缝紧的成人衣服了。人们总希望看到他穿美少年衣服的时间再长一些,好多看看他那身段俊美的后影。
世之介因有事求佛保佑,便去位于初濑的寺中参拜。他带着两名男用人,沿着云井坊一带的坡道向上走去。纪贯之
那首《人之心不可知》的和歌中所赞美的梅花早已凋谢,已是绿叶满枝了。世之介边走边自言自语:“求神佛保佑,什么时候才能收到那个女子的回信呢?”两个男用人听了,心想:“原来这次也是为了这个目的来祈祷的呀!”
回来时,世之介他们途经樱花盛开的樱井镇。他朝北眺望着十市町和布留神社,傍晚时来到了椋桥山的山脚下,看见一家破败的农家小屋,因为此时正值麦收时节,到处都是农家打麦子的声音。村子里的孩童们用麦秆编织养雨蛙的小笼子。从垃圾堆上自然长出的刀豆爬满篱笆墙。透过篱笆墙向里看,这里不愧是男妓聚集之处啊!只见里面有一些身着长袖和服的少年
,正让男仆为其梳妆打扮。从发髻的结法来看,他们都是行家里手,还有他们编的带纸纽的草笠,也使人觉得这里哪能是乡下呢!向附近的人打听,对方显出无所不知的样子,说道:“这里是仁王堂
,是京都、大阪的男戏子
们的隐居处。”世之介心想:“虽然只有一个晚上,但是如果没有色恋,也好寂寞。就在这里小憩吧!”便确定留下来,悄悄走进一家,老板将男妓一一介绍给他。
思日川染之助、花泽浪之丞、袖岛三太郎等等,都生有一副可爱的美少年的样子。当然少不了一起喝酒,因而叫来了侍者金刚角内和九兵卫,给了赏钱,然后酒席上便热闹起来,推杯换盏,闹闹哄哄。谈天说地、风花雪月,无话不谈。眼看着夜色更深了,便开始拿出被褥,准备入睡了。在横条纹的棉被下放一只用截下的圆木段做成的枕头。听说这里还有去年夏天活下来的蚊子,所以点着研钵里的稻谷壳来熏。一想到反正同样也是烟,就把这个当作燃起的沉香了。世之介不由得将身体靠近一少年,少年那男妓皮癣刚好不久的手,便伸了过来,世之介觉得既喜且怜。
世之介对他说:“即便身体不舒服,你还得这样,真是可怜。以前,你都在哪些村庄和地区待过呢?”少年答道:“既然我们已经这么亲近了,我也就没什么不可以说的了。最初,我在京都歌舞伎剧团系缕权三郎那里干过,后来,又到吹笛子的喜八那里了,成了宫岛戏剧爱好者的玩物。也去过备中的叫宫内,以及赞岐的金毗罗。居无定所,有时在吉安立町的隐居处,有时去河内的柏原。现在又来到这个村里,主要伺候今井和多武峰的那些和尚们。其中最难忍受的,莫过于落入八幡的学仁坊、豆山的四郎右卫门那些少见的好色者手中。对于男戏子来说,这两个人就是难逃的魔掌。只要能经受这两个人的蹂躏,在这一行当里就什么都不在话下了。有时候,还要引诱上山的砍柴樵夫赚点儿小钱,或者替渔夫脱下满是盐渍的衣服,这些全都是为了多挣一点儿钱,真是没出息啊!干这一行的,把尊严全都丢光了。”听起来,这些话好像是编造的故事,但世之介也不完全把这些当谎话来听。
世之介又问:“那么,夜间遇到了你讨厌的客人,如何呢?”少年答道:“比方说,即便遇到了满脚皲裂的人,或从来都没使用过牙签的人,也不能显出不喜欢的样子。不仅如此,在漫漫秋夜里,一切都要任凭人家随心所欲。我也曾多次绝望懊恼,悄悄地流泪,但是,这样的岁月总会慢慢熬过去的,来年四月合同期满,我就自由了,现在只盼着那个时候的到来,我在心里祈祷,从后天起金命的人就开始走运了,我就能过上七年的幸福日子。”
“要是金命的话,那么他今年就是二十四岁,比我大十岁。”世之介想。他知道,在这种萍水相逢的游乐场合,是不能打听对方年龄的。
人们常说:“世间到处有风流,寡妇最容易上手。”长年厮守的丈夫刚离去时,成了寡妇,就常常有自杀或落发为尼的。但是,时间一长,也不乏寻找后夫而改嫁者。不过,有时候因为有孩子或财产,虽然有改嫁的想法,却依然守寡,这也是情有可原的。
认真收着仓库的钥匙,留心门是否关好,在火灾多发季节自己亲自值守,有时候也求别人帮忙。但对寡妇来说,最头疼的是院内飘满了树叶,忘记该重新铺屋顶而使房屋漏雨了。夜里下雨打雷的时候,她们就会想起曾紧靠在丈夫身边,用被子蒙着头,在噩梦中被丈夫“喂喂”地叫醒,那情景更令寡居之人感到守寡的悲哀。于是就打算入佛门,连带花纹的衣服也不想穿了。生意是谋生之本,所以她们特别珍视以前的老客户,但是,拨动算盘算账或鉴别金银成色,一个女人是不擅长的,因而一切都托付给二掌柜。这就使得二掌柜不知不觉间反仆为主了,跟女主人说话也不加敬称了。尽管如此,女主人仍设法讨好。这样一来,不顺心的事情就渐渐少了。但就在这时,却听到了伙计和女用人之间的艳闻,于是,心也就乱了,在这种情况下,很容易与二掌柜发生私情。
有人曾对世之介说:“以前,我曾搞定了好几个寡妇。我先是向参加葬礼的人打听清楚这家的情况,知道男主人死后应该如何如何。即使本来与死者并无关系,也穿上武士坎肩去吊丧,动情地对她说:‘我与您丈夫情同兄弟啊!’以后要常去关心她的孩子,在发生火灾等场合,一定要跑过去帮忙,让她觉得你事事可靠。等关系密切后,便不断地用杉原出产的上等纸写去情书。就这样,好几个寡妇都让我如愿以偿了。”
世之介饶有兴趣地听这话的时候,时年十五岁。那年的三月初六,世之介的前额发际的鬓角便剃去了
,这标志着他已接近真正的男人。正在这时,他因去参加观赏捕捉萤火虫的活动,而来到石山寺。那天正好是四月十七日,湖水显得清凉宜人。抬头看去,只见有一位女子,身穿淡蓝色丝绸夏衣,用相同颜色的线在衣服上缝了四个菱形图案;打的是中国丝绸制作的中等宽度的和服饰带,并在前面打结;斗笠下飘着一条时髦的手巾,看样子绝非寻常女子。就连陪同她的女佣们,看上去也不像是打水推磨之辈。那个女人优雅地登上石阶,对侍女们讲述那部物语
的情节,接着走到佛龛前短栅处,不知许了什么愿,抽了签,说道:“三次签都不好,可恨!”从她的侧影来看,虽然已经剪去了乌黑的头发,但却是一位美丽的寡妇,使人觉得仿佛是紫式部
再世了。世之介便向她送去秋波,并与她擦袖而过。
没想到那女人不经旁人,而是自己叫住了世之介,说道:“刚才啊,你腰上的饰物刮破了我的丝绸衣服,却装作不知不觉的样子。您可要马上赔我哦!要像原来的一模一样!”世之介不断道歉,她仍然坚持:“一定要赔我和原来相同的布料。”世之介觉得进退两难,便说:“那么,我派人去京都给您买来。您请先到这边来。”他一边安慰她,一边带她来到松本村内,租了一处僻静的房子。进来之后,那女人说:“实在不好意思啊!只是因为想要接近您,才自己把袖子撕破的。”接着两人尽情交欢。完后,那女人说:“您今后还想我的话,就来找我吧。”便把自己的住处告诉了世之介。此后,他们如胶似漆。不久那女人怀孕了,并生下一子。世之介不知如何是好,便想起了一首和歌:“可怜啊,夜半弃子的哭声,还做着母亲搂抱时的梦。”
世之介虽然感到孩子可怜,却仍然把孩子扔在了叫做六角堂的寺院,便转身离去了。
小盐山上那著名的樱花现已落花满地了,格外令人惋惜。从前,从一位名叫“宪法”的男子开始,擒获和“居合”
的武艺流行,在男子装束上,也流行把鬓角剃成细细的线鬓,再系上两条扎发髻的细绳,留着小胡须,身着袖长不足九寸的衣服,系一条用不同颜色的线编织的腰带,腰带上挂一口长腰刀,用背上有梅花纹的鲨鱼皮作刀鞘。人们认为只有这样打扮,才算是堂堂男子汉。住在王城的人,在装束上现在看起来一点也不落伍。去参拜北野天神庙,应等梅花散落;若去大谷,则应去折取紫藤花。鸟部山上升起的青烟,他们觉得也像大烟袋锅冒出的烟似的,让随行侍者提着葫芦,提着毛皮制作的烟包,那时的男人有一种独特的野气。
与东山相连接的冈崎那个地方,有一座名叫妙寿的比丘尼所建造的草庵,采光不佳,阴气很重,看上去隔扇门是用旧信纸裱的,写着收件人姓名的地方被撕掉了。这其中必有什么缘由,而且房间被弄得很昏暗,也使人感到有点蹊跷。
“这里是什么地方?”世之介问,朋友回答:“这里类似于京都的色情旅馆。小川街线铺的卖线女,室町街和服绸料店的女推销员,此外还有染坊女工,没有不在这里赚钱的。”说话间,一位年轻的身材娇小的女人走过来。她的两眼水灵,脸上有痘痘,看样子是个好色的女人。她把魔芋豆腐,还有一支海棠花送给妙寿,看到这里人很多有点害羞,说道:“今天,主人说让我去一趟熊野那里,去买眼药。”说着,急忙退出。有人问妙寿:“她是谁?”“她是乌丸大街的,说起来大家都知道,是那位隐士家的用人。已经和那家的二管家定亲了,这是人们想也想不到的事啊。”“哦,那对我们来说,她就是不结果子的柿子树了,没有什么可摘的了。—有没有好吃的呀?”正开玩笑的时候,壶里的水烧开了,妙寿擦净了茶碗说:“是啊,正想弄点儿什么东西招待各位呢!”
正午刚过不久,外衣是穿不住了,就是穿内衣也觉得闷热,世之介却依然戴着头巾不摘下来,看着有些不自然,大家劝他:“摘掉,摘下来吧!”但他还是不肯摘。
有一个人说道:“你已经十六岁了,已举行了元服仪式
,人家都称你是‘在原业平再世’呢!我想看一下你那剃成半月形的额头。”那人不由分说扯下了世之介的头巾,于是露出了左鬓角上一条红红的、四寸来长的血道子。显然是为人所伤。
众人见了大吃一惊,齐声问道:“是谁把你打成这样?我们这些哥们儿,决不能饶了他!即使他是不可一世的天狗金兵卫、中六天清八,或是烟花店的万吉,我们也一定替你报仇!”世之介却说道:“不是那么回事,这都是我搞不伦之恋惹的祸啊!”众人忙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世之介说:“说起来,你们可能完全想不到。我在河原町有另一所房子。那附近有个小杂货店,老板叫源介,他常去丹后的宫津做生意。他一旦外出,便委托我为他照看家。因受人之托,我就常去转转看看,嘱咐他家的伙计们小心火灾。他的老婆原来在椹木町某大户人家当过用人,举止很是文静,难以言喻。一见到她,我就情不自禁了,写了许多不像话的情书来勾引她,她却一次也不回信。有一次,我就当面地直接向她表白,她说:‘我已经与丈夫有了两个孩子。即便不是这样,这事也不可想象。你也太下流了!’我不顾羞辱,仍对她说:‘我说的话,既然说出来就不会收回了。你不答应,我宁愿死!’女人怔了一下,说道:‘我原来不知道您是这样爱我。今天是二十七,夜晚没月亮,应该没人看见吧。您悄悄来吧!’说完,转身走了。夜深人静时,我蹑手蹑脚地来到她家大门前,这时小便门儿从里面打开了,就听她说:‘请进来吧。’说话间,头上却重重地挨了一棒。就这样眉间被打出了血。只听她说:‘我如何能有两个男人!’说罢,便把门关上了。”世间确实也有这样的女人。
世之介的父母对他说:“这会儿在奈良买进漂白布,再把布卖到越中和越前的多雪地带,也会让那里的人们感到夏天快来了。你要是不知道经商的门道可不行啊!”正好在春日之里
有几个熟悉的商人,便把儿子派到奈良三条街的批发店去见习。世之介却白天去观赏若草山的新绿,天黑后在田野上追逐萤火虫。想到再过几天就要回京城了,却在这里流连忘返。
那天,恰好是初夏的四月十二日。相传古时候有一位十三岁的孩子,在这一天杀死了春日神苑的神鹿,而被处死,所以兴福寺的钟要敲十三响。听了那钟声,叫人不由心生物哀。不过,即便在今天,若有人杀死神鹿,其罪也不可赦免,是要被处死的。鹿也许知道人们不敢奈何它们,便随心所欲地在山上、田野里,甚至在城内的街道上窜来跑去。到了发情期,雌鹿雄鹿随处交配,看上去实在可笑。那时节,已经是中秋了,那里的胡枝子和狗尾草花想必正是盛开之时,世之介从花园町向西走去,遇到一群人,腰插腰刀,留厚鬓发髻,用笛子或大鼓演奏吹打着。这些人看上去都是春日神社里的孩子,还有这一带的武士浪人。这些人熙熙攘攘,边打闹边举起遮阳扇,掩住自己的面孔,大概是在掩饰什么吧。
一个对当地风俗了如指掌的男人夸耀说:“这里是有名的木迁町,北面是鸣川,那里的女郎绝不亚于京都。人们不只听她们弹奏的三弦,若不一睹芳容,是不会回去的。”听他这么一说,世之介便来到了七左卫门的妓馆。挑选妓女是随机的,世之介点了正好闲坐无事的志贺、千岁、和牧三个人,但她们仅仅给世之介斟了杯酒就离开了。随后来的是叫近江的女子。看上去,近江和世之介认识的大阪的那个名叫玉井的妓女很像。世之介尽管阅女无数,但也感到今天住在此地很有意思。那天夜里,幸而近江没有别的客人,世之介便和老板娘说定,让近江陪他直到深夜,他和近江很谈得来。
这里的妓馆内没有女用人,妓女要亲自照管温酒等。世之介以前没见过,也感到很有意思。“晚上好!”听着招呼声,看来又有年轻人进来了。这里的房间是由六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隔成的小间,在日本纸隔扇的下部,写着“君命”、“我想你”等,字体还不错。是什么人睡在这里,并写下了这些字呢?世之介边想,边坐起来。他还没躺下时,那男仆又来敲门,说:“请您用茶。”把开水壶和天目茶碗
放下。这种轻松气氛,感觉就像乘船沿淀川顺流而下一般。在那样的小船上,人们会相互说:“因为只是一夜,即使脚碰到您,也要相互担待啊。”刚和衣而卧,就听隔壁传来声响,一听就知道那是伊贺上野的米店老板。从他们的谈话中得知,米店老板和大崎已经有四五回的交情了。明天,米店老板就要回家乡,大崎恋恋不舍,所以送给他二月堂的牛王护身符和西大寺制的药品作为临别礼物。米店老板也是个很搞笑的人,说道:“见了家乡的山神,他发怒时,凭着这个就可以驱走它吧?”说着大笑起来。那位嫖客临走时,把老板叫来,说道:“总的来说,我所费不多,玩得挺好。我觉得,现在的我也变成了粹人
啦。”老板也喜欢谈笑,说道:“您还有不足之处啊!真正粹人是不会到这种地方来的,而是在自己家里数钱!”听他这样一说,在场的人都表示赞同:“言之有理。”世之介从旁听了这些话,感慨在这样的地方,人们好像都很辛苦啊。
天亮了,世之介起身道别,但对那近江恋恋不舍。后来他又把近江招到家来干活,让她缝制生意上使用的商标等,由此更加喜欢她了。他在不离不弃的誓文上盖了朱印,两人相约要像那永不变色的朱印一样不变心。
江户的大传马町三号街,有世之介家经营的丝棉分店。那年年底,世之介父亲对他说:“你去查对一下年终账目吧!”于是,在十八岁那年的十二月九日,世之介便从京都出发,翻越“云雾蒸腾”的山,穿过关口时,水珠打湿了他新穿的草鞋。心想就当是锻炼了吧,于是就这样不避艰险地越过了一座险峻的山峰。今天是外出的第二天,他借宿在铃鹿坡下一家名为大竹屋的旅馆。大竹屋旅店是当地最大的一家客店。世之介为了消除旅途疲劳,先冲了一个澡,他急不可待地问道:“喂!你们这里有没有乖巧的美人啊?”接着就准备开始品评挑选了。
有人告诉他,这里的阿鹿、山吹和阿蜜三位美人,连在附近山上打柴的樵夫们都哼着小调夸赞她们,于是,世之介立刻把她们都召来,通宵达旦、无休无止地饮酒作乐。直到鸡鸣报晓他才与女人们分手,再踏旅途。此后的几天里,他又在御油、赤坂同那里的女郎玩乐。每次住宿,他都嫖宿不同的女人。
终于来到了骏河的江尻地方。总之,到今天为止世之介都平安无事,明天就要通过鸟不拉屎的一片波涛汹涌的海域,说不定自己会葬身海底。世之介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向南眺望,三保入海口就在眼前了,岸边的松树好像也伸手可及了。
这里旅店的老板名叫舟木屋甚介,对世之介坦诚相待。他将当地海边出产的海露藻和海松贝做成菜肴,与世之介一起畅谈饮酒,世之介还听他讲述了当地习俗。
世之介问:“在此地,一步
金能兑换多少铜钱?”明白之后,吩咐准备明天用的零钱,然后让人安好木板套窗,换好衣服,准备睡觉了。这时,不知是谁人唱起了说经曲,听起来很哀伤。听着歌声,世之介以手为枕迷迷糊糊睡了,但又醒过来。他问那个正在为一早动身的客人准备早餐的女人:“是什么人在唱歌呀?”“哦!您是说唱歌的人吗?是我们旅馆的若狭、若松两姐妹。她们可漂亮啦!要是白天,我真想让您看看她们。”世之介急不可耐地问:“那能不能现在就见见她们?”女人说道:“现在就想见她们啊?那是不可能的。有些客人为了见到她们,一直等到很晚,甚至在这里住上五六天,还有人假装生病呢!”
世之介一听,就觉得去江户没有意思了,心想,幸而这一带没有关隘,不用担心,就住下来吧!于是跟那姐妹就混熟了。相会的那天夜晚,三人同床共枕,左侧是若狭,右侧是若松。这情景就像古时候中纳言行平
召来松风、村雨两姐妹的一样。此事传出去了,于是人们便称世之介为“当代的中纳言行平”。
世之介对姐妹的老板说:“我回京都时,无论如何要带她们走。”便为两个女人赎了身。过今切关隘时,因为托人帮忙,顺利通过了检查。这一天,天又黑了下来,他们在三川这个地方投宿。姐妹二人谈起了让来往于东海道的客人留宿的故事—
“六月份的时候,蚊虫很多,我们在客人隔壁的房间内吊起一个两张席那么大的蚊帐,一边自言自语地说:‘既然没有人看我的身体,那就光着身子睡啦!’那时,肯定会有客人接上话茬说:‘那就让我来陪你好吗?’这样,立马就成事了;或者在严冬的夜晚,说好要把被子借给客人,却就是迟迟不拿去;或者半夜里往公鸡栖息的竹管里灌热水,好让公鸡打鸣把客人唤醒,使他们快点走。如此千方百计捉弄客人,我们还以为将来会有什么报应呢,没想到您却让我们逃出苦海了,这实在是太感谢了!”两个女人高兴地说着,但没想到接着却碰上了一个不小的麻烦。
麻烦就是去京都的旅费已经用光了。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京都的音羽山。无奈,两个女人只好卖掉自己的外衣。终于来到了三河的芋川村,这村子里有若松的一位熟人,托他帮忙,他们把一间人家住旧的破木板顶房屋收拾了一下,住了下来。两个女人学会了当地名吃扁平面条的做法,开了一个小客店,专门接待过往的车马行人。俩姐妹一边烧着火,一边唱着“见吉野山上有白雪”,一只手还不停地弹拨着三弦。即便如此,小店也渐渐开不下去了。后来两个女人被世之介抛弃,生活无着,便在花园山下的村子落发为尼,脱离尘世,成了道心坚定的出家人。
阳光透过窗子,方知天明;见到烛光,方知日暮。世之介夜以继日,沉溺于女色。最后,拖着瘦弱之躯来到了江户。分店的人见到他都很高兴,告诉他说:“因为不知您的下落,您的母亲大人整天叹息啊。”他们都非常体谅世之介一路上的辛苦。
但是,世之介的放荡却不见收敛。他去深川的八幡、筑地,本所的三目桥旁和目黑区的茶馆等处,到处渔色;还到品川的连飞、白山或三崎一带去找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在浅草桥一带,他与女人眉目传情,最后竟和缝衣女幽会。板桥一带的客栈女郎他都找遍了,并开始想涉足吉原红灯区了,其所作所为实在可怕。
这些事情,都被世之介的父亲知道了,于是父亲决定与他断绝父子关系。
“这实在太严厉了。但是,如果任你这样折腾的话,恐怕连性命都得搭进去啊!”江户分店的老板精明能干,他拜托一座寺院的住持,让世之介在十九岁那年的四月七日,出家当了和尚。
于是世之介住进了谷中东部七面明神的旁边,除了能使人心旷神怡的明月之外,他没有任何朋友。在毛竹林中,世之介踏平忍冬花和天剑草,开出一条小径,搭起一间草顶的临时住房,作为自己的栖身之处。此地吃水也极为不便,要架起引水竹管,把水从远处的山岗引过来。在这种环境中,他自然收敛了一些,最初的一两天,他甚至还念诵阿弥陀经,看上去一本正经的样子。但是,他又仔细想想,觉得信佛来世如何,谁也没见过,还是以往那种不近神佛的俗世更好一些。于是,他断然卖掉了珊瑚念珠,想去尝试更有意思的生活。
正在此时,一位十五六岁的美少年出现了。他身着一件表里均为黑褐色的细花纹的绸料衣服,腰间系着有小鹿图案的在后面打结的缎子饰带,带一把中等长度的腰刀,挂在腰间的小药盒和荷包也很可爱,脚穿高崎产的短腰布袜,足踏一双廉价竹皮屐,头上梳着后部突出的发髻。身后跟着的是一个貌似精明的男子,身背梧桐木衣箱,衣箱上有小账本和算盘。这些装束虽然并不引人注目,但是越看越使人觉得有魅力。据说他们是卖香具的。被吸引住的世之介把那位美少年叫回来,说想要买沉香。但是,那少年却是磨磨蹭蹭,令人觉得奇怪。少年说道:“今后如果有什么事,可以来找我!”世之介问他的住处,回答说:“我是芝神明前面的花露店的五郎吉,我的老板叫十左卫门。”说完就走了。世之介也不明就里,好生奇怪。
此后,世之介向人打听,人家告诉了相关内情,说:“比如说,你买了一只京都产的便宜酒杯或是一支贝壳熏香,给他一步金。然后你拿出酒劝他喝,陪在他身边的人便心领神会,退在一旁假装打盹。如果你对他有意,不要一开始就把价钱压得很低。这种人,品位也各有不同,和那些男色暗娼是一样的。老板从那些给人家当仆从的年轻人中,选出相貌好的少年加以调教,让他们去勾引每年轮换一次的、东国或西国诸侯宅院的单身近侍。有时,出入宅院会受到严格盘查,那些少年便买通门卫,并拉拢那些负责监视的官人。一遇到麻烦的时候,他们就装作彬彬有礼的样子,只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
世之介又问道:“那么,他身边带着随从是怎么一回事呢?”人答:“这种人各有各的小兄弟,都是非常靠得住的人,照管日常生活和身边财物。他们也是只跟熟悉的主顾交易,此外一概不随便乱来。每月大概有四五次,出入于其服务的宅邸。但近年来武士大名家的宅邸不能进了,他们又被寺院包养下来了。”
世之介记住了这些话。他在寺院内收了一个年轻人葛西长八作自己的随从,又和卖香具的少年池端万吉和黑门清藏交好。他与这三位少年日夜狂欢,不知不觉间,变得披头散发,衣冠不整,厨房里常常是雁骨架、河豚汤之类,残羹剩汁,一片狼藉。真可谓“烧焦木炭,一点就燃”,世之介又放荡如初了。
“发配地的月亮没有罪,被逐出家门,与心上人一同赏月,仍是很美。”
据说这是某美女留传后世的一段话。落到如此田地的世之介,感到这话正符合他此时的境况。在黄昏的风中,只听到檐端的荻草沙沙作响,早晨,卖豆腐的人也很少来这里。每天只吃素食的肚子总觉着饿得慌。
别人也许会认为世之介根本不懂得儿女情长。他常常把香火烧得很旺,心想,人生苦短,朝不保夕,不能这样坐以待命。于是他离开草庵,趁天还亮时,朝太阳将要落入的山岗那边走去。正巧遇上了最上
的修验僧们,在大乐院的带领下,正列队从这里经过。世之介拉住大乐院的衣袖,请求带他去吉野。大乐院看他这副模样,说道:“你怎么既没有春花,也没有秋友啊?”并与世之介结拜为师兄弟。世之介心猿意马起来。越过冈崎大桥时,他就想起从前与若松、若狭一起生活的情景,感到自己做事太狠心,便用那顶柏木片编的斗笠盖住脸,走了过去。经过几天的旅行,他们一行队伍来到了有前鬼山和后鬼山之称的大峰山中。这里山高路险,按习俗,世之介对以往所造罪孽做了忏悔,并感到羞愧,为了将来的幸福,他发心要入佛道,于是踏着岩石险路前行,终于来到了娘子茶馆。
然而一到了这里,世之介却又故态复萌了,正像这里的地名“泥川”一样,他觉得自己一生都注定不能洁净了,于是乎他离开了这些人,改变路线,朝大阪走去。在位于大阪东南部的藤棚租了一间屋住下来,用鲸鱼须子制作挖耳勺,以此糊口,聊以度日。
尽管如此潦倒,他仍然不能摆脱色恋,去小谷,在十字路口按指示牌去找私娼、包小妾,或玩一夜情,无所不为,已经完全恢复了以前的纵情沉溺。也不管传出污名,竟然还做了妓女名义上的丈夫。
要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原来,卖淫女怕官府查她们的身份,就随便找个男人,让他做名义上的丈夫,暗地里却照样卖身。她们还在中寺町或小桥一带勾引和尚,甚至不放过那些没有能力渔色的隐居老者,将他们的养老钱骗走,如此这般。
色欲是难以戒掉的。
有一种店铺,招牌帘上模模糊糊地写着“洗衣店”三个字,白纸糊的透光的拉门总是关着,室内铺着新的铺席,这其中自有缘由。
即便同样是做小妾,富贵人家的是为有钱有势但无后者生儿育女,或是为妻室长期患病者消愁解闷,但这种店里的女人却不然。她们非常下作,以一人的身体,今天和北滨的年轻人同床,明天又和某个收买棉线的商人共枕,每夜都要侍奉各种不同的男人。明白了这些,就会觉得污秽不堪,而那些男人们却对此麻木不仁。
世之介也染指这类女人。有一天他去找这种女人,来到一家挂着杉树叶招牌的零售小酒馆旁的小胡同里,那里建有一排排狭长的房屋,各有各的入口,所有的房间都有朝北的窗户。透过窗子向室内窥视,只见里面有换箩底的篾匠、凿磨槽的石匠,此外还有托钵僧、玩魔术的等等。各色人等都在此艰难谋生。看到这情景,那拈花惹草的心情也会有所冲淡吧。
那里有一条大水沟,有的人家便在阳光充足的沟坡上支起晒衣架,晒贴身丝绸裙或洗澡用的糠包。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人。其中有一婆娘,如果让吉田兼好
见到的话,可能会称为“寿长则辱,苟且偷生”者。她有一个乖巧的女儿,好像会写字,家里摆着砚盒之类的东西。最扎眼的,是在佛像挂轴下面放着的和尚常用的双人枕头,屋内还有一块与这种房子不相称的大切菜板,还有一只破旧的锡制酒壶。看到这些物件,世之介心想:“她们从前一定是有身份的人无疑。”如此想入非非,期望能到这家来入赘为婿。看来像从前的小栗
那样的人,如今也不是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