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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玄龍

收藏家,翦淞阁主,专注于文房清供领域的文化研究。现居台北。

《三顾茅庐图》黄杨笔筒

收藏家,翦淞阁主 / 黄玄龍

二〇〇四年,我收到一件清代吴之璠的《三顾茅庐图》黄杨笔筒,是我的文房收藏中最珍爱的笔筒之一,关于这件作品以及收藏它的故事都很值得一说。尤其值得说的,是它的作者。

吴之璠(字鲁珍,号东海道人),中国竹刻第一高手。他的真迹存世近三十件,刻竹年款多在康熙初叶。有意思的是,他的作品早在康熙朝已被贡入内府,却在乾隆四十年(一七七五年),偶然于内府宝库中才被发现,镌刻“槎溪吴之璠”,一印“鲁珍”。乾隆皇帝当时一看非常喜欢,问身边侍臣:鲁珍何人?大臣们竟没有一个答得出来,只好遍翻群书,这才从一位文人的笔记中得知吴鲁珍是嘉定人。乾隆于是亲自题诗赞赏吴鲁珍的高超技艺,交由造办处御匠刻在其作品上,作为稀世珍品永宝天府。更有御题诗云:刻竹由来称鲁珍,藏锋写像传有神,技哉刀笔精神可,于吏吾当斥此人。正是由于乾隆的推崇,当时官方民间掀起了一股收藏吴鲁珍作品的风潮,也使他名满天下。

黄玄龍所收藏清代吴之璠的《三顾茅庐图》黄杨笔筒。

鲁珍早年师法朱沈,以高浮雕与透雕为主,中年变法,兼采洛阳龙门浅浮雕,创薄地阳文刻法,在有限的高度与空间内,善用景物彼此的叠压遮掩,表现深浅透视、凹凸起伏与阴阳向背,创造出比高浮雕更丰富的层次与意境。然他更高明之处,是运用留白手法,萃集精力只在全器的局部刻画一事一物,其余部分则仅大片刮及竹理,露出竹丝的素地,以虚衬实,意在笔外。因此主题突出,宾主分明,相映生色,令人称绝。鲁珍既善竹刻,又是丹青翰墨能手,工于人物花鸟,行草秀媚遒劲。他的竹刻展开来,都像是一幅幅立体的水墨画,是真正的笔墨与刀笔功夫。

可是吴鲁珍的生平却像谜一样。由于他长年在外,作品少在本乡流传,嘉定人对他并不熟悉。因此,这样一位技艺超凡的竹人与工艺大师,无论是离他还很近的乾隆,或隔了几百年后的我们,对他的了解还是不多。《竹人录》称誉他的竹刻,所制薄地阳文最为工绝,但对鲁珍的生平,仅得寥寥数语,大意是说,天津有位官员名叫马令,仰慕鲁珍的才华,将他延为上宾,后来马令去官,鲁珍感念知遇,因而从之偕往,遂不知所终。“不知所终”,古代常用以形容一些隐逸的名人或文士,无论是官场失意或者顿悟得道,最后飘然而去,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或本是文曲星下凡,或得道成仙,最后都回天上当神仙去了。几句话不仅道出了鲁珍为感知遇之恩而透露出的高逸人品,其实也赞赏了他的艺术已然达臻非凡人所能及,犹如仙工的境界。

当年我有缘得到鲁珍的《三顾茅庐图》黄杨笔筒之后,真是欣喜莫名,马上送去和王世襄先生一起鉴赏,王老也为我有缘得宝,高兴不已,向我拱手祝贺。那天在王老家中,我们从刘备三顾茅庐访诸葛亮的三国典故谈起,一直聊到明清竹刻艺人的构图技法。这一聊,完全忘了时间,等到我告退,从他家走出来时,这才发现一整天居然已经过去了。

我们认为鲁珍的作品好,被他的艺术感动,说它是珍品,是绝技,但是究竟好在哪里呢?这就关乎鉴赏,你必须要说出一个道理来说服其他人。要知道,刻笔筒最难的地方,就是必须在圆形或椭圆形的器面上构图,如以人、物众多的历史故事为题材,那就更难了。如何兼顾观者于持握赏玩时“看面”的情景、气势完整,又能使整体画面泯然无痕地相接、浑然一体?又如何呼应原著,使人一望即知故事主题?要言之,就是谢赫六法所说的“经营位置”:鲁珍巧妙地运用屋舍内诸葛孔明的姿态、动作与眼神视线,引导观者看见屋外刘、关、张三兄弟之所在,衬以山石长松延伸、过场,使其连贯成气;又能以简洁有力的艺术技法,描绘出人物最显著的个性、特征,如转头似有嘱咐的刘玄德、长髯的关羽、腰际佩刀的张飞等,从这些微妙的细节中就可见出鲁珍大师的功力所在了。

我还记得那时王老的《锦灰三堆》刚刚编好,随即就要付印了,当他知道我有这件笔筒后,要我尽快拍照速寄给他。王老特别嘱咐说,他要将这件鲁珍的精品著录到他的书里,并写了一篇《清吴之璠〈三顾茅庐图〉黄杨笔筒》文字,搭配这件笔筒的四面照片,详细分析了它巧妙的构图与精湛之技巧,书后面还附了一张笔筒展开图的彩色照片,以志此作此事。

由这件事上,你可以看到王老对艺术与文物有多么大的热情。他对自己的每件收藏,都作了身世、来历的考证,更不用说他那影响深远的明式家具研究,是他与妻子袁荃猷女士多年来寻觅、修复与探索一件一件古家具所得来的成果。王老对于文物的热情与用功让我无比的敬佩,这种人格特质,现在多数收藏家身上几乎已经找不到了。

近年来,我多数的时间、精力都投入对于明末清初工艺名匠的研究,尤其是集中在包括竹、木、角、漆、石以及文具、香具、茶具等与文房艺术相关的这块领域,这也是我多年来的收藏重心。基本上,我非常重视实物的上手研究,配合史料、文献的比对查考,我认为唯有如此,才能真正去感受艺匠在创作时的经营与用心,而越是深入了解,对他们在艺术上的成就便越发由衷赞叹。

我常引述晚明张岱在《陶庵梦忆》里的一句话,他称誉这些良匠:“其良工苦心,亦技艺之能事。至其厚薄深浅,浓淡疏密,适与后世赏鉴家之心力、目力针芥相投,是岂工匠之所能办乎?盖技也而进乎道矣。”一个真正的艺术收藏与赏鉴家,对待这些经过岁月淬炼,有深厚文化积淀的文物与艺术品,必须用“心眼”去看,才能发掘其中蕴藏的巧思绝技与苦心孤诣。我最有感触的,是这些良匠创作时所秉持的刀笔精神。什么是刀笔精神?或可称为“刀不苟下”的创作态度。竹人、艺匠手下的每一笔、每一刀,就像文人笔下的书法,都是通过多年的苦功与千锤百炼,才能沉淀出来的。当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犹如庖丁解牛,技进乎道。

更吸引人的是,我们看书画,欣赏的是笔墨趣味,其实牙角木竹刻与漆器也讲究刀趣,无论是书画雕刻,笔踪、刀势或手作痕迹,都能表现艺术家的意志与个性,因而能成趣。所以工艺雕塑中的刀笔和中国书画的笔墨功夫,其实是相通的道理。我们看嘉定朱侯与吴鲁珍,他们同时都是具有诗书画涵养的文人艺术家,他们刻竹,犹如是在竹节上创作一幅立体的书画,但他们面对的质材不是纸,而是坚韧细厚不一的竹节或竹根,其下刀常在纸发之隙以及倏忽之间,每一刀的力道与分寸,皆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若说作画者是成竹在胸,那么竹刻则应当是成画在心,谋定而后动了。

《竹人录》里,清人程穆衡对竹人创作时的情境,是这么描写的:“逮其成器也,则挼拏循手,摩练服膺,昼一哺而数起,夜十寐而频兴。”意思就是说,竹人在创作时,全神贯注于作品上,尤其刻竹将成器之时,必须凝神静思、反复琢磨,于是连吃一口饭都要起身数次,夜里辗转反侧无法成眠,只为要求完美。竹人、艺匠尽心创作时是这样的专心致志,以至废寝忘食。那么,难道不能要求我们欣赏时,投以更深刻的用心与理解吗?

这样苦心孤诣、孜孜矻矻于完美的追求,在当代艺术中已经非常少见了。我们身处在一个要求速成、注重效率与利润的时代,当代部分的工艺或艺术家下笔或奏刀可能是非常荒率的,他的目的可能已不是追求完美与至善了,或许更多的是追求商业利益。以收藏来说,亦复如此。很多人只看到古董文物表面呈现的价格与利益,可是古董真正的价值在于它的美感与人生涵咏,它带给人们审美与精神层面上的享受可以说是无穷无尽的。我认为一个真正的收藏家对于他收藏的文物应是发自内心的喜爱,有绝对的热情,追求与古人神交之趣、并俦比肩、把酒言欢的快乐,那是源自于个人不断积累的知识、修为与文化涵养,这样的收藏才是有趣的,具有生生不息的动力。

(撰文:黄玄龍|摄影:近藤悟(Satoru Kondo))

美国二十世纪最富争议的摄影家Robert Mapplethorpe于一九八四年拍摄的作品原作,也是摄影家的扛鼎之作,限量十张。 O/ccZN3dXB47kpojukv6i873Cau8JMX7gM/RPFRAuyF+2YqhsVDoUoxNhjdbEP8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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