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我说过,我们小蘑菇坟挑水胡同在新中国成立之前叫余家大坟,全是乱葬岗子、臭水沟,是专扔死孩子的地方。我黑天半夜见到屋顶上的情形,又想起乱葬岗扔死孩子的传闻,也不由得怕起来,急忙坐起来,顾不上穿鞋,光了双脚跳下地,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反正我屋里镚子儿没有,你进来我出去还不成吗?
我撞开房门跑到外边,身上让冷风一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却也冷静了许多,捡起一块板儿砖紧紧地握到手中,又往屋里头看。我隐约看到屋顶掉下一大块墙皮,里边是布满绿苔的人脸,几只潮虫正在人脸上爬行。
我头发根子直往上竖,定睛再看,只见墙皮里边还有一层内墙,也是一砖到顶,外抹白膏墙灰,长出绿苔的脸是墙上的壁画。内墙外边糊了很厚一层牛皮纸,刷过几次大白,墙皮已然变硬,很可能是我这两天收拾屋子,不小心刮到外层墙皮,使得墙皮掉落,显出里侧的壁画。不过年深岁久,受潮生苔,残缺不全的壁画颜色几乎褪尽,仅余轮廓尚存。
谁大半夜看见墙中有个长出绿毛的人脸,谁不得吓个半死?我在心里边骂了几句,找来一卷牛皮纸补上了脱落的墙皮。
忙到中午时看见了崔大离。崔大离是鬼会的会首,哪家有人“倒头”,他都要去帮忙混吃混喝,这会儿刚打外边回来。
我叫住哈欠连天的崔大离,问他是否知道西屋有壁画。
崔大离说:“岂止西屋,北屋、东屋,哪屋没有?兄弟你又不是不知道,咱这个后院儿在很多年前是座破庙,别看壁画神头怪脸,总归是庙里的东西,少说有一两百年了,刮下去怪可惜的。‘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怕惹事儿,又舍不得刮掉,干脆给壁画外边糊了一层墙皮。不怪你没见过,一转眼这都多少年了,你要不提,我都快忘了。”
我见崔大离说得倒也合情合理,不是跟我打马虎眼,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没再往别处想。除“四旧”的年头,谁家都不敢留老物件儿,胆大的埋在房前屋后,胆小的或是扔进河里,或是填了炉子,给壁画糊上墙皮并不奇怪。我又提到昨天夜里,二哥和二嫂子口口声声说在门前挖出个死孩子,却又让黑狗叼走了,邻居们谁都没看见。
“我看他们是为了吓唬三姥姥一家,折腾得左邻右舍鸡犬不宁,倒不如你一手托两家,从中劝解劝解。”
崔大离平时大大咧咧的,什么都不在乎,听我说了这几句话,突然间脸色大变:“挖出个死孩子?”
没等我再问崔大离,挑水胡同喧声四起,前边闹出人命了。
原来昨天半夜,二嫂子吓了一个三魂渺渺、七魄悠悠,转天白天躺在屋里没有出门儿。她是凉锅贴饼子——蔫儿了,二哥却要跑出租挣钱。过去形容固定的收入是“鸟食罐儿”,开出租车起早贪黑,挣的也是份儿辛苦钱,一旦摘下这个鸟食罐儿,一家老小全得喝西北风去。主要车不是他自己的,是替别人跑活儿,每天早上一睁眼,先欠一份儿车份儿钱,一天都不敢耽搁。
当天早上,二哥同往常一样出门跑活儿。不过他一夜没睡,不知是打盹儿犯困,还是担惊受怕、六神无主,半路上居然把车开进了河里,人没跑出来,等到抬上岸时脸都青了。
自打二嫂子同三姥姥两家斗上风水,小蘑菇坟挑水胡同的怪事儿接二连三。二哥掉进河中意外身亡,这个消息传到挑水胡同,免不了生出许多谣言。周围的邻居议论纷纷,谣言不胫而走,迅速传遍了各条胡同,真是说什么的都有。
有人说二哥和二嫂子半夜挖到的不是死孩子,那是地肉,土中的太岁,年久成形,长得如同小孩儿,是当年抽大烟的古爷埋在门前的。要知道,得了太岁吉凶难料,它可以助人时运,却也能够耗人气数。新中国成立前古爷挖到了太岁,发财不在话下,但是后来气数耗尽,别说抽大烟了,穷得连西北风都喝不上了。落到此等地步,他仍然舍不得扔掉太岁,埋在门口谁也不告诉,到头来吞大烟油子而死。你说是迷信也好,不是迷信也罢,一般人得了这样的东西肯定得不了好,不信你看开出租车的二哥,他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犯了太岁那还了得,这不是掉进河里淹死了吗?
谣言传来传去,说法各有不同,但是挑水胡同的邻居大多认为二哥两口子心术不正,这是遭了报应。胡同中的左邻右舍,全都冷眼看着这场热闹。
二嫂子听闻噩耗,哭天喊地,寻死觅活。她一口咬定,要怪都怪对门儿卖菜的三姥姥一家。不是三姥姥在门上钉八卦镜,她何至于让二哥半夜挖坑?二哥半夜不挖坑,也不至于白天开车掉进河里淹死。说一千道一万,是“冤各有头,债各有主”,今天她非让对门儿偿命不可。
东南屋的三姥姥坐不住了,一张老脸一沉,吩咐三哥两口子:“你们给我备下棺材、寿衣,待我前去会会这个娘们儿!”
三哥两口子苦劝三姥姥:“随二嫂子怎么骂好了,到底是她家死了人,人死为大,咱们又是外乡人,眼前没个三亲六故,忍一忍也就算了。”
三姥姥对三哥说:“咱家虽是外乡人,让人这么欺负可也不成!想当初老家闹饥荒,树皮都让人啃没了,你爹你娘全是那会儿饿死的。你姥姥我背着你一路逃难逃到天津卫,别说一套铺盖卷了,连一砖一瓦也没有,捡烂菜叶子将你养大,能有今天不易。要知这天津卫是什么地方?皇上说过,天津卫是老虎洞,吃人不吐骨头的去处!虽说遍地是钱,但有行帮各派混混儿、地痞把持,外乡人想在这个地方站住脚可太难了。当年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气,你姥姥我还不是忍过来了?可是旧社会的无赖混混儿再怎么横,也没有她这么讹人的,她家里人开车掉进河里淹死,却将这条人命算到咱们头上?”
三姥姥越说火越大,有心一枪捅死对门儿的泼妇,顶多给这娘们儿偿命。她告诉三哥、三嫂子,快去准备柳木十三太保、六十四杠的道队,将来好抬她进祖坟。
卖菜的三哥和媳妇儿一听这话都傻了:“柳木十三太保、六十四杠道队,上哪儿给您找去?”
什么是“柳木十三太保”的棺材?它另有一个名称叫“柳木十三元”。柳木是说棺材要用上好的沙柳木。人们过去常说:“人死难为柏木方,桐槐木也排场,实在没有用椿杨。”
这句话是怎么个意思呢?大意是说以往打造棺材,很难找到成方的柏木,谁家有一方黄柏木那是谁家积了阴德;没有成方的黄柏木,你用桐木、槐木做寿棺也说得过去;倘若柏木、桐木、槐木全没有,那就只好用椿木、杨木替代。旧时有这样的讲究,不过黄柏木早在很多年之前就已经没有了,纵然还能找到,那也不是一般人家用得起的。
五木之外,民间非常推崇沙柳木。沙柳埋在土中坚固不朽,能够挡住穿山甲,防止它钻透棺木啃噬亡人,因此说“死人难占活柳”。使用一整方沙柳木料打造棺材,一口棺材合计四长两短六块板,讲究的外边还要再套一层,外头这层叫椁,内棺外椁,合起来十二块木板,当中还有一层七星板,一共十三块棺材板子,称为“柳木十三元”。平头百姓用到一方十三块柳木板的寿材,那就算到头了。棺材贵在整整一方,不成方也不能东拼西凑,最忌讳用不同的木板,一旦凑成“五鬼闹宅”之形势,必对其子孙后代不利。
至于“六十四杠道队”,是指棺材要有六十四个人来抬,这也不能再多了,皇帝出殡才是一百单八杠。乡下人迷信,厚葬成风,有些上岁数的人不怕死,只怕死后下葬不风光,往往提前给自己预备寿材、寿衣,选好坟地,安排抬棺出殡的道队。
三姥姥敢这么说,那是真豁出去了。以前忍气吞声还能凑合着过,今天二哥开出租车掉进河里淹死了,可以说这是意外,也可以说是他自找的,二嫂子却撒泼打滚儿,将这条人命算在了三姥姥一家的头上,没理可讲。只怕是上辈子结下的冤仇,此生注定因果相偿。有了这笔勾心债,往后门儿对门儿住在一个大杂院儿里,两家又该如何相处?三姥姥满脑子过时的观念,眼下都什么年头了,她仍是旧社会“杀人偿命,欠债还钱”那一套,说开胡话了,让三哥安排好寿棺道队,请来各位高邻见证,且看老太太一枪捅死二嫂子,再去官府自首,来个一命抵一命!
西南屋和东南屋两家闹得鸡飞狗跳,挑水胡同各个大杂院儿的邻居们都赶来劝架。
有不少人想看热闹儿,专拣火上浇油的话说,他们不搅和还好,一搅和打得更厉害。当然也有心眼儿好的邻居,人家是真想劝架,问题是谁劝得住啊?
崔大离这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居然不去前院儿掺和,他直眉瞪眼,到处找黑狗白眼儿狼。
我看出情形不对,问崔大离:“三姥姥同二嫂子都快打出人命了,你怎么突然找起狗来了?”
崔大离可倒好,给我来了个一问三不知,神仙也没辙。
我和崔大离在周围找了个遍,没找到黑狗,眼见暮色降临,不得已打道回府。
回到挑水胡同,我以为早打出人命了,可是听邻居们说,二嫂子和三姥姥没打起来。二嫂子虽然咋呼得厉害,可是还没等动上手,她已在干号声中晕倒在地。没过多久,二嫂子的娘家人赶过来了,担心她出事儿,暂时接回了娘家。二哥家的三亲六故接到消息,也陆续过来处理后事。
死人属于白事儿,按照以往的传统,一般人不能插手白事儿,必须请一位“大了”。“大了”的“了”字要念三声,是“没完没了”的“了”,说白了等于灵堂上的主持,专管发送死人。如果有来宾吊唁随份子,他要吆喝“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孝子答谢”,大到送路出殡,小到桌椅板凳怎么摆放,烧几炷香、磕几个头,事无巨细,全部听“大了”的安排。
二哥家里的人托付崔大离帮忙充当“大了”,主持这场白事儿。以当时的规矩来说,主持白事儿可以有两三百块钱的犒劳,这几天吃饭、喝茶、抽烟也是由主家全包,虽然说耗子尾巴熬汤——油水儿不大,却也好过没有。
挑水胡同死了人,一般都找崔大离做“大了”,因为他是鬼会的会首。老天津卫将吃白事儿的行当称为“鬼会”。什么是白事儿?发送死人出殡归为白事儿,崔大离祖上几代人都干这个。自古道:“生行莫入,熟行莫出。”他除了这一行也不会别的,常年吃这碗饭,对白事儿上的讲究熟得不能再熟了。
不过崔大离的心思不在这儿,他还惦记着去找狗。可都是街里街坊的邻居,既然来找他当“大了”,他也不便推托,迫不得已应承了下来,在挑水胡同发送开出租车的二哥。
崔大离一个人忙不过来,让我找来臭鱼帮忙。住在挑水胡同的臭鱼,那是傻宝禄的后人,混在黑旗队,家里特别穷,蹲过三年监狱,为人很讲义气。过去说交朋友是“朋友道儿”,折胳膊断腿朋友道儿,为朋友不在乎两肋插刀。臭鱼对兄弟、对朋友绝对够意思。打他祖爷爷那辈儿起,他们家就穷,但是他练过几年武,会把式,有膀子力气,能举几百斤沉的石锁,专好打抱不平,只是家贫如洗。前几年替朋友出头,下手太重,打残了一个地痞无赖,为此蹲了三年监狱,放出来之后还没找到活儿干,临时打八岔。过去说就是帮短儿的,有什么活儿干什么活儿,今天去这边,明天去那边,这叫“打八岔”。崔大离找来我和臭鱼一同忙活白事儿。
臭鱼明知只有“大了”能拿一份犒劳,别的人都没有,穷老百姓没那个规矩,最多是管两顿吃喝、给一包烟,受累不讨好,胡同里没人愿意干,但是他二话没说,过来跑前跑后地忙。别人忌讳,我和臭鱼不在乎这个。
哪知道出殡前一天夜里,西南屋闹起鬼了!
崔大离找齐了帮忙的人,他往下安排,先贴“门报儿”。纸上用黑色毛笔写四个大字“恕报不周”,小字是“某宅之丧”,主家姓什么就写什么宅,这叫“门报儿”。过去的门报儿,女子用粉纸,男子用黄纸,后来没这么多讲究了,一概用白纸,贴到大杂院儿的大门外侧。
卖菜的三哥和开出租车的二哥并不沾亲带故,只不过同住一个大杂院儿,邻居们习惯这样称呼。比如开出租车二哥的媳妇儿是二嫂子,家里的儿子叫二离,全家带个“二”字;卖菜的三哥一家全带个“三”字,三哥的姥姥就叫三姥姥。两家势成水火,二哥死于非命,虽说三姥姥一家不亏心,但是看在眼里也别扭,在左邻右舍的劝说之下,同意搬出去避上十天半月,这叫“眼不见为净”。邻居们生怕两家斗下去还会出人命,好在三姥姥过了气头,答应出去避一避。
自打1949年新中国成立移风易俗以来,旧时出大殡的风气已经非常少见了,近乎绝迹。二哥家又不是大门大户,不可能大操大办。可不管怎么从简,终究是发送死人上路的白事儿,那时候的穷讲究可也不少,越穷越讲究,该做的还是要做。贴完了门报儿还要写灵头,意外身亡之人的灵头非常不好写,“永垂不朽”和“沉冤待雪”不大合适,“永不瞑目”怎么样?合适是合适,但是那么写可太吓人了,到最后什么都没写。
接下来是布置灵堂。帮忙的几个人一齐动手,先将屋里碍事儿的东西挪开,正当中摆上遗照,放好点心供品,下边是火盆烧纸。倘有人来送花圈、花篮,根据交情的深浅,或多或少要给份子钱,挑水胡同灶头大院儿的邻居都过来随份子,或是一百或是二百,至少五十。哪怕互不认识素无往来,只是住得近,那么于情于理,也都该讲究个礼数。甚至有隔了好几条胡同、没任何相干的人也过来行个礼,说一会儿话,蹭两支烟,临走掏出二三十块钱凑个份子。
崔大离在屋里屋外两头忙,一边张罗人买东买西,一边还要用行李布在胡同搭起灵棚,再牵出电线,挂起一个一百二十瓦的大灯泡子。灵棚为了防雨,灯泡则是天黑时用来照明。您想,住平房大杂院儿的人家,谁家不是十来平方米的小屋,能有多少椅子茶碗?可也不能让吊唁哭丧的人坐在地上。新中国成立前天津卫有租赁铺,不管是白事儿还是红事儿,都可以去租赁铺搬取桌椅、杯盘、茶碗、暖壶,用完再还回去,损坏丢失照价赔偿,既便宜又省事儿。五十年代以后没有租赁铺了,他必须挨家挨户借,从早到晚忙前忙后,腿儿都差点儿跑断了。
吊唁的人还真不少,白事儿一连三天,第三天晚上送路,要到十字路口烧纸,一直忙到半夜。我和臭鱼送最后一拨人出了胡同,走回来的时候看见还有三四个男子,他们是在门前守夜的,几个人凑到一块儿,一头抽烟喝水,一头低声说话,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可能是在嗟叹二哥意外身亡。
那会儿的路灯过了十点全灭,夜半三更,风吹月落,漆黑的胡同里更是没有一个行人往来,只有一点儿灯光忽明忽暗,衬得白色的门报儿愈发阴森。
送路当天的夜里起了风,云阴月暗。二哥家里的亲属不多,但在一起跑活儿开出租车的同行不少。其中有几个走得近的朋友没少帮忙,轮班在门口大棚中坐着,免得桌椅板凳让贼偷去。半夜十二点前后,我和臭鱼打胡同外头回来,路过西南屋,顺道往屋里看了一眼。
只见屋里支了张桌子,二哥的黑白遗照摆在当中,墙上挂的是水陆图《生死轮》,前头有香炉和蜡烛,桌下是烧纸的火盆。崔大离身穿“大了”的皂袍,正一个人坐在供桌旁打盹儿,哈喇子顺着嘴角流下半尺多长,怀中抱了一部破录音机。
那位问崔大离当“大了”,他抱录音机干什么?他这个录音机是用来放经的,因为二哥开车掉进河里淹死,要拿迷信的话来说,这可不是善终,必须请经超度。天津卫有专门在白事会上念经诵咒的居士和火居道,火居道也是老道,但是不住道观,可以娶妻生子,平时各过各的日子,出来做法时换上黄布道袍,坐在门前的大棚里念诵法咒。请这些人要给钱,而且不便宜。当年的白事儿能养活很多人,如今也是一样,寿衣寿材、纸人纸马、花篮花圈、诵经超度、灵车接送、卖骨灰盒,这些人全是混鬼会吃白事儿的,你肯掏钱没有买不来的东西,也没有请不来的人。不过二哥这场白事儿从简,没请僧道念经。崔大离找了台破录音机放磁带,磁带中有事先在庙里录好的“往生咒”,你想让它放多少遍都行。可是放经放到半夜,破录音机突然不响了。
崔大离以为是接触不良,拿起来拍了两下,想看看是什么原因。其实录音机响不响并不要紧,与其说“往生咒”是放给死人听的,不如说放给活人听更恰当。眼看半夜十二点了,除了他之外,西南屋早已没人,半夜三更还放什么经?但是录音机是借来的,用完了还要给还回去,用坏了不还得赔人家吗?可是他接连忙了几天,困得都快不行了,上眼皮直找下眼皮,坐在供桌旁边不知不觉便打起了盹儿。
我进屋推醒崔大离,说:“你回家睡会儿,明天一早给二哥出殡,且得忙呢!”
崔大离睁开眼,迷迷糊糊地答应了一声,他让我和臭鱼先回去歇了。
按迷信规矩,灵堂中不能断香火,每个时辰烧一次纸钱。这事儿本该是家属来做,可是二嫂子心志失常,家中的孩子又小,只有托付崔大离这位“大了”帮忙。别看崔大离在鬼会混口饭吃,他自己也不怎么信这一套,白天应付完了,半夜还是得回去睡觉。只不过临走之前,他要收拾收拾西南屋的蜡烛、烧纸,该灭的全部灭掉,以免失了火烛,“火烧连营”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当天我和臭鱼也累得够呛,叫醒了崔大离,先回屋歇了。由于明天一大早要给二哥出殡,臭鱼没回他自己家,也在西屋打了个地铺。转天早上六点前后,天已经亮了,我和臭鱼起身去找崔大离,谁承想,北屋没人。崔大离后半夜没回来。
崔大离虽然又懒又馋,说话不积口德,也老大不小了,从来就没个正形,但他毕竟是鬼会的会首。会首管什么?相当于走穴的穴头,鬼会行当里的人他全认识。比如出殡送路时请多少僧道超度,请谁不请谁,念什么经、诵什么咒,多少抬棺的杠夫,人手不够找谁凑数,出哪门进哪门,全部由会首负责。除了选坟地和下葬的时辰他说了不算,其余的都可以管。会首不是官封,也没有多余的好处和势力,无非是积德行善,在地方上混个好名声罢了。崔大离专吃这碗饭,平时替别人操持白事儿可没见他怠慢过,为人虽不着调,倒还知道个轻重缓急。再说后半夜不回家,他又能上哪儿去?要说他出去喝鸡汤豆腐脑了,这么早也没有啊!眼看二哥家送殡的亲友快到了,他这个做“大了”的却不在场,不是耽误事儿吗?
我们俩各屋找了一遍,找到前院儿东南屋。只见屋门半掩,门口的纸人纸马倒了一地,推开门发现供桌上的灯烛早已熄灭,崔大离脚穿布鞋、身穿皂袍,脸朝下趴在地上,未知性命如何,先见四肢不举。
我和臭鱼相顾失色,昨天半夜看他还好好的,怎么倒在这儿了?我赶忙上前扶起来,但见崔大离全身冰冷,脸色煞白,只比死人多了一口活气儿。臭鱼跑去端来一碗热水,我掰开崔大离的嘴,给他喝了两口,气色略见好转。我们以为崔大离是累得虚脱了,可看见他脚上的那双布鞋,倒让我吃了一惊。
崔大离身穿一件皂袍,是扣疙瘩襻儿的老款式,那是他当“大了”的行头,穿了不下五六年,有些破旧。往常他出去应白事儿,全凭这身行头混饭吃,脚上的那双布鞋却是新买不久,我看见他前两天刚换上。可是这会儿,两只鞋底子全掉了。他后半夜上哪儿去了?走多少路才会将一双新布鞋穿成这样?
以前南市路边有摆摊儿卖鞋的,卖一种“老虎鞋”,并非旧时小孩儿穿的虎头鞋,老虎鞋这个“虎”与“唬人”的“唬”字同音,说白了就是蒙人的鞋。贩子将收来的旧鞋翻新,再当成新鞋卖给贪小便宜的人。老虎鞋中皮鞋、布鞋都有,看上去全跟新的一样,价钱还非常便宜。看是看得过,却有一样儿,上了脚你别走路,走不到半里路,鞋底儿准掉,等你明白吃亏上当了,转回头再想找他算账,路边卖鞋的早就跑了。
崔大离习惯穿布鞋,过去说“鞋底子有劲儿,面子上才有光”,要的就是这个派头。他脚上这双老字号的圆口布鞋可不是鞋底儿一走便掉的老虎鞋,但他后半夜坐在西南屋,天亮时全身冰凉倒地不起,鞋底儿都掉了,此事奇怪了不成?
我心想:先是六十年代抽大烟的古爷死在了西南屋;开出租车的二哥虽然没死在屋里,却也是意外横死;崔大离在屋里坐到半夜,又变成了这个样子,这可奇了怪了……
正想得出神,崔大离逐渐恢复了意识。我有心问他一个究竟,但是时候不早了,给二哥送殡的亲友陆续到来。崔大离丢了大半条命,心神恍惚,两眼发直,哪里还出得了门?
我和臭鱼先将崔大离扶进后院儿,让他回屋躺下。此时送殡的人全等急了,只好让臭鱼照看着崔大离,我替他出去支应。
好在我多少明白些当地的风俗,勉强能够应付。当天出殡,一大早有火葬场的灵车来接,先撕门报儿、放鞭炮,这边儿一人给俩小馒头,到殡仪馆烧花圈、花篮的时候,再将小馒头扔进火堆,用以打发饿鬼,回来还要迈火盆,各种乱七八糟的规矩太多了。
二哥掉进河中淹死,尸首没在屋里,因为终究是夏天,放屋里就该臭了,所以冻在殡仪馆的箱子中。停尸一般是停三天,过去也有停七天的,七天为一期,或者说成“头七”。旧时大户人家出大殡,吊孝的人多,往往要停七七四十九天,再多的也有,但是不常见。之前在饭庄定了席,去殡仪馆发送完了二哥,中午到饭庄吃饭,吃过饭送殡的人们各回各家,一场白事儿算是告一段落。
说到这儿,我还得交代一下。住在西南屋的二哥一家,自打二哥意外身亡,二嫂子受的打击太大,一会儿哭一会儿闹,成天寻死觅活,让娘家人接走之后,我再没见过她。二哥家的孩子还小,呆头呆脑什么都不懂,也不大明白生死之别,搬去跟他奶奶住了,西南屋又空了下来。
咱们是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只说送殡那天,我从早上忙到中午,替崔大离收了主家给的三百块钱。下午一点半,我回到挑水胡同,崔大离也还了阳了,我将三百块钱交给他,问他:“后半夜撞邪了不成?”
崔大离对我和臭鱼说:“咱哥儿仨还分谁跟谁吗?这个事儿不必瞒你们,但家里边不是讲话之所,你出去帮忙午饭也没吃好,这不是有主家给的三百块钱犒劳吗?哥哥带你们俩下馆子去。”
我心想:谁不知崔大离是属貔貅的——许进不许出。蹭吃蹭喝总是有份儿,我可没见他请别人吃过饭,破天荒头一次,今天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崔大离带上我和臭鱼,来到路边一个脏兮兮的小饭馆,门脸儿脏得都没模样了。
我看只是处卖水爆肚的小馆子,周围苍蝇乱飞,心中暗骂:崔大离太抠了,早知道是来这么个地方,我还不如回去吃炸酱面。
崔大离是花小钱说大话,他有句话经常挂在嘴边:“老太太上电车——您先别吹。”
以前我听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怎么叫“老太太上电车——您先别吹”?后来听崔大离说,天津卫在清朝末年通了电车,转圈开,绕行东南西北四条马路,开电车的师傅到站停车,等人上齐了,再以吹哨子作为开车信号。以往那个年头,小脚老太太多,那都是封建社会缠过足的女子,岁数大了脚又小,走起路来一步一蹭,上电车哆哆嗦嗦的特别慢,开车时她们还没来得及站稳,一摇晃很容易就摔倒了,往往要招呼开电车的师傅:“您了……您了先别吹,先别吹!”久而久之就成了一句歇后语,不是老天津卫听不明白。
崔大离总说这句话,告诉别人不要在他面前吹牛说大话,好让他吹。他大言不惭地对我说:“兄弟你先别吹,别吹你吃过见过,别看这个小饭馆又脏又破,做的水爆肚可是一绝,打多少年前人家就卖水爆肚,四代单传的手艺。他们家做的这个水爆肚跟别处完全不一样,又脆又嫩,拿来下酒再好不过,过去说你来天津卫没吃过这家的水爆肚,那可是不开眼,没见过世面。”
我明知崔大离又在胡吹,但是为了显得我也不俗,话到嘴边却忍住没说。
夏季天气很热,下午两点来钟,小饭馆里边没人吃饭,几个闲人坐在路边,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聊大天儿,屋里又闷又黑,也没个电风扇。
崔大离没在人来人往的路边坐,他让我们进到屋里坐下,要了三大盘黑乎乎的水爆肚。
小饭馆除了烧饼和水爆肚也没别的,好不好吃先放一边,量大实惠倒是不假。老板夫妻两个在门前干活儿,啤酒全放在箱子里,你自己想喝几瓶拿几瓶,等到吃完喝了结账的时候再数啤酒瓶算钱。这也是会做买卖,让你随喝随拿,很容易让人喝多了。
崔大离好像要借酒壮胆,拎过一瓶,龇牙咧嘴咬开瓶盖,仰起脖子“咕咚、咕咚”灌了几口,他问我们:“哥哥我后半夜不是坐在西南屋打盹儿吗?你们猜猜……我后半夜去哪儿了?”
我说:“我们俩上哪儿知道去,先前问你你也不说,让我们自己瞎想。”
崔大离低声说:“半夜你们俩不是先回屋了吗?哥哥我在西南屋收拾烧纸,刚一抬头,看见供桌上的人变了!”
我问崔大离:“老崔你当时睡醒了没有,西南屋供桌上哪有人?”
崔大离说:“怎么没人啊?供桌上摆的黑白大照片是谁?”
我对崔大离说:“合着你说的是照片,那不是开出租车的二哥吗?”
崔大离道:“这还用说,老二可不是摆到供桌上了?你哥哥我一抬头,看见老二的脸变了!”
我说:“刚开始你说供桌上的人变了,可没说照片,你这天上一脚地下一脚,差得也太远了。”
崔大离对我说:“兄弟你又打岔,你还让不让哥哥说了?”
臭鱼说:“你别搭理他,快说照片中的脸……变成谁了?是咱仨认识的人?”
崔大离说:“臭鱼你也是打岔,什么叫变成谁了?你们俩倒是听我把话说完了。是这么着,昨天半夜起了风,乌云遮月,外边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西南屋倒是灯火通明,供桌上有蜡烛,下边还有个烧纸的铜盆,我刚把盆里的纸灰压灭,一抬头看见供桌照片中的脸变绿了!”
我和臭鱼奇怪地问道:“二哥死得闭不上眼,三更半夜回来了不成?”
崔大离说:“你们这话是说到点子上了,哥哥我当时也是这么想,手脚都软了。却见供桌上的蜡烛火苗子忽大忽小,绿幽幽的如同鬼火,照得人脸发绿。我心想:到处有便宜的劣质蜡烛,许是蜡烛不好?又看灵位前的香已经烧到头了,按说灵堂中的香不能断,哥哥我混鬼会吃白事儿这么多年,这些个忌讳见得太多了,信则有,不信则无,哪有那么多讲究。照片中的这位,他是死得闭不上眼,还是问我要香火来了?不如我装作没看见,转身出门,来个一走了之,这叫‘见怪不怪,其怪自退’。让你们哥儿俩说说,如此可怕的情形,哥哥我明明看见了,却愣是装成没看见,崔爷我这份忍耐力,是不是可以称得上‘天下第一’了?”
崔大离说话有个很不好的习惯,能多说一个字,他绝不少说一个字,而且话赶话,说着说着他自己先吹上牛了。我可是急脾气,听不了他这套车轱辘话,我说:“你也是老太太上电车——先别吹了成不成?西南屋究竟有没有鬼?你两只鞋底子又是怎么掉的?”
崔大离说:“别急呀兄弟,我是怕说了你们也不信,可不怪你们不信,换了我是你们,我也不信。咱先别说信与不信,你们俩只当是‘聊斋’来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