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话张”凭着嘴皮子到处混饭吃,咬文嚼字,故弄玄虚,倒也不全是胡说八道。如果说出来的话无根无据,绝不会有那么多人相信,总结他的特点就是“耳尖、目明、心富、口夸”。耳尖,有什么小道消息他都听得来、记得住;目明,别人不注意的他能注意得到;心富,肚子里有货,大事儿小事儿他没有不知道的;口夸,言过其实,他打河西说出来的话,您得上河东听去。
且说二嫂子问上门来,“瞎话张”信口开河:“余以为,阴阳宅斗风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金口玉言,半点儿不错。门楣上钉八卦镜这招儿够绝的,你出什么招儿都得让人家给照回去,如何是好呢?”
说到此处,“瞎话张”两个眼珠子一转,想出了一个损招儿:“二嫂子你个傻老娘们儿,傻到你姥姥家去了。余点拨你一句,道高,高一尺;魔高,高一丈。人家门上有八卦镜,你不会在门前种一株成形的李子树吗?别的树不成,说到连攻带守,非是李子树不可。李子树形如伞盖,不仅可以遮挡对门的八卦镜,而且以东南和西南的形势来看,你家是上,对门是下。常言道:‘李子树下埋死人。’借得此树形势,可不是把对门的一家给压成死人了?”
二嫂子闻言心喜,不愧是“瞎话张”,换谁也想不出这么个高招儿。李子树形如宝伞,不止对门的照妖镜照不到她了,三姥姥家东南角的房子也成了“李子树下埋死人”的坟头,看那个挨千刀的三姥姥一家还不死绝户了!
“瞎话张”说:“泄露天机,必遭天报,但余吃阴阳风水这碗饭,挣的是这份钱,老天爷怪罪下来,余甘愿一人承担,所以二嫂子你多少也得意思意思,一千两千不嫌多,三百两百不嫌少,可不能让余白给你出主意。”
二嫂子能省会过,一咬牙一跺脚:“过几天再给你拎盒绿豆糕来!”
“瞎话张”大怒:“余搜肠刮肚想出的高招儿,总共就值两盒绿豆糕?也罢也罢,余是半夜下馆子——有嘛是嘛了,你可别忘了把那盒绿豆糕给余拎过来。”
话说这二嫂子兴冲冲地回到家,半夜找不来成形的李子树,但她是急脾气,等不到天亮了,催促二哥在门口挖坑,要在当天晚上刨一个栽树的土坑。夏天,人们在屋里睡觉,门户关得并不严实,夜里十一点多了,听到开出租车的二哥两口子还在院儿里连刨带挖,不免有邻居出来看。黑灯瞎火看不清,误以为是在通水沟,谁也没过问。
二嫂子只知有己,不知有人,不在乎惊动邻居,旁人愿意说什么就说什么,只要自己痛快了就行。二哥没主意,耳根子又软,全听媳妇儿的。
两口子埋头在门前掘地,谁知挖到三更半夜,从土里挖出个不得了的东西。到头来,未祸他人,先害自身,应了那句话:“为人莫做亏心事,古往今来放过谁?”
说起二嫂子家门口出土的这个东西,你别说小蘑菇坟挑水胡同的人没见过,整个天津卫,不是一百岁往上的人也都没见过。
用崔大离的话来形容,二嫂子这个老娘们儿,身高没有板凳高,屁股却比桌子大,论起打架撒泼,那可以说是“气死滚地雷,不让坐地炮”。
我认为崔大离的话过于夸大,老天津卫人都这样。前院儿东南屋开出租车的二哥一家不是挑水胡同的老住户,头两年才搬过来。我刚回来,跟他们这家人还不太熟,在我看来,二嫂子只是身材不高、屁股稍大而已,绝没到“身子没有板凳高,屁股却比桌子大”的地步。她要是真长成那个样子,半夜出门还不让人当成了妖怪?
说到二嫂子的绰号“滚地雷”“坐地炮”,我是见识过的。实事求是地说,她在挑水胡同可不是浪得虚名,不占便宜算吃亏,吵起架来撒泼打滚,谁也不敢惹她。怎奈遇上个更厉害的三姥姥,论打论骂,二嫂子都不是人家的对手。两家对门斗风水,又让三姥姥家的八卦镜压了一头。
过去有句迷信的话叫“屋门对镜子,不请先生就死人”,先生就是指会看风水形势的阴阳先生。虽然说“不请先生就死人”,但是找哪位先生不好,偏去找“瞎话张”出主意。“瞎话张”告诉二嫂子“李子树下埋死人”,二嫂子信以为真,恨不得三姥姥一家四口死绝了,不这样出不了她心头的这口恶气。二嫂子成天闲着没事儿,二哥却是早出晚归,跑了一天的出租,回到家吃过饭,早早儿躺下睡觉了。二嫂子一进屋,不由分说就将二哥拽起来,她心急等不到天亮,逼迫二哥连夜在门前挖坑。
二哥拗不过媳妇儿,揉了揉眼,披上衣服下地,到门前将青砖一块块抠开,“吭哧、吭哧”地往下刨土,累得他汗流浃背,一个劲儿地打哈欠。二嫂子可不觉得困,在旁指手画脚,心里越想越得意,仿佛看见门口已经有了成形的李子树。前院儿过道狭窄,如果有这么棵树,出来进去的非常碍事儿,不过李子树长得快,长成了好不茂盛,如同宝伞玉盖,挡住了对门的照妖镜,此后该轮到三姥姥一家倒霉了。到时,她带着孩子坐在门口,一边吃着树上结的李子,一边看电视剧似的看着对门三姥姥家一口接一口地往外抬棺材。
二嫂子正想到得意之处,二哥却发觉土里有东西,像是块木头板子,连忙招呼她过来看。两个人蹲下身拨去泥土,借着月光看了看,是个很旧很破的木头盒子,上边贴了彩画,近似杨柳青年画,红一道绿一道,模糊不可辨认。
挑水胡同在新中国成立前除了坟头,便是扔死孩子的大水沟,挖土挖出棺材来也不奇怪。不过木头盒子埋得不深,按说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期成立水铺,盖房的时候不可能没挖出来,这显然是后来埋下的。
二哥和二嫂子端详着木盒的大小,差不多能放得下旧时的账簿。也不知是什么人将它埋在砖下,里边又放了什么东西?两口子心中好奇,在门前打开木头盒子来看,这可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一想到之前的屋主,两口子不约而同地生出一个念头:“说不定要发横财了!”
前头说过,二哥一家三口搬来挑水胡同不到两年,灶头大院儿前后两进,后院儿全是老房子,前院儿在1957年加盖了水铺,用来给周围的住户供水。听说当时在西南屋住了一个老头儿,人们管他叫古爷。古爷专管老虎灶上烧的秫秸秆,每天蹬一辆破旧的平板儿三轮车到乡下去收秫秸。
别看古爷孤老头子一个,在本地无亲无故,新中国成立前他可是大财主。要命的是他抽大烟,过去的鸦片烟分为不同档次,古爷只抽东印度出的锡盒烟膏。烟膏装在精致的锡盒中,里边一小块一小块都用红纸包着,又叫福寿膏,一口抽下去,腾云驾雾赛神仙。
以前的人们常说:“不沾大烟则可,一旦上了瘾,有多少钱也能把你抽穷了。”可是别忘了还有句话——不搭莲台不是客,不抽大烟不算阔。搭莲台那是找坐台的,那会儿有坐台的吗?当然有了,老坐台的!那时候所说的“搭莲台”,是在妓院摆桌跟姑娘交朋友。妓院有三等:一等曰班子;二等曰院子;三等曰门子。班子里的姑娘调教得比大家闺秀还大家闺秀,结识这样的姑娘必须搭莲台,摆桌喝花酒,有钱人专讲究玩儿这个。
古爷抽大烟、搭莲台,可谓吃尽喝绝。但是他能挣能花,家里躺着房子撂着地,抽大烟可抽不穷他,只是抽多了脸色发灰,上了瘾戒也戒不掉。当然,抽得太久太多,身子也就完了。古爷年轻时没少吃苦受罪,身上旧伤老病特别多,一抽上大烟全好了,不抽又会发作,你让他戒掉这口烟那比要他的命还难。
新中国成立之后禁烟禁娼,他不能再明目张胆地抽大烟了,也没处去买,便以替水铺收秫秸为名,偷偷摸摸到乡下换烟土,老乡私自种的大烟属于烟土。他混到那阵儿,之前挣下的金条、银圆全败光了。钱财说到底还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身外之物,问题是乡下种的烟土太次,不能跟东印度的顶级锡盒烟膏相提并论,让他不抽难受,抽完了更难受。久而久之,身边值钱的东西全拿出去换了劣质烟土,家徒四壁,穷得屋里的耗子都搬了家。勉强维持到1966年腊月,古爷一看实在不行了,自己抽完最后一口大烟,闭上眼吞下大烟油子,死在了西南屋。
俗话说:“腊七腊八,冻死俩仨。”那是一年之中最冷的时候,等到人们发现古爷好多天没出屋,叫门他不应,推也推不开,只好撞开门进去看,但见古爷一头扎在壁上,两手挠墙,抓出了好几条血痕,尸身已经冻透了,五官扭曲,四肢僵硬,抬走时仍保持这个样子,再也掰不回来了。
打那开始,西南屋始终空着没人住,直到二哥一家三口搬进来。听人说西南屋三十年前死过一个抽大烟的孤老头子,两口子心里未免不踏实。不过也没看见屋里有不干净的东西,两口子提心吊胆地住了两年,过得还不错,二哥开出租车的收入也说得过去。此时在门口挖出个盒子,两口子没往别处想,以为是古爷死前埋下的财宝,木头盒子中很有可能放了金条、银圆。看来富贵贫贱,各有其时,该你发财了,扫地也能扫出狗头金,正所谓“人走时气马走膘”,一旦时运到来,城墙都挡不住。
二哥和二嫂子起了贪心忘了怕,打开木头盒子往里看,但是凑得太近挡住了月光,眼前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二哥伸手往木头盒中一摸,有鼻子有眼的,什么东西这是?
天上的月光投下来,盒中显出一张灰白色的小脸,像抹了层石灰似的,蹙眉瞪目,状甚可怖。木盒仅有常见的鞋盒子大小,不知谁在里边塞了个皮干肉枯的死孩子,身上都长毛了。
二嫂子也吓坏了,一口气没转上来,直挺挺地往后倒去,不巧砸垮了堆房的顶棚。
正值夜深人静之际,挑水胡同灶头大院儿的邻居都在睡觉,听得堆房垮塌全惊醒了。人们跑出来看的时候,只见二嫂子躺在地上口吐白沫,二哥则坐在墙角两眼发直,小孩儿正在屋里哭。他家门口的砖挖开了几块,泥土中是个破旧的木头盒子,里边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二哥吓蒙了,当着左邻右舍,该说不该说的话,他全给说了出来。
邻居们这才知道二嫂子听了“瞎话张”的主意,半夜在门前挖坑种李子树,要压死对门的三姥姥一家。三姥姥站在院儿里,听到二哥的话,气得一扭头进了屋。二哥又说他挖坑挖出一个死孩子,要多吓人有多吓人。大伙打起手电筒,低着头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二哥所说的死孩子。再问二哥,他说他看到三姥姥家的黑狗将死孩子叼走了。邻居们听完无不摇头,都认为二哥胡言乱语,当不得真。
另外,挑水胡同的黑狗并不是三姥姥所养,那是条没主家的野狗,只不过三姥姥心善,自打搬到挑水胡同以来,时常舍给黑狗一些剩饭,它也不在院儿里住。左邻右舍你一言我一语,一致责怪二哥两口子:“不知道你们俩中了什么邪,居然信了‘瞎话张’的鬼话,三更半夜不睡觉在门口挖坑,搅得鸡犬不宁,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吗?邻里之间该当和睦相处,谁也没把谁家孩子扔井里去,能有多大的仇?犯得上用李子树压死人家一家老小?说句不好听的,你们两口子这么做,可够不上一撇一捺!何况‘瞎话张’的话你也真敢信?那位爷满嘴跑火车,飞机上伸小手——胡了天了,来一个坑一个,谁信他的话谁倒霉!”
二哥浑身是嘴也辩不清了,又让邻居们说得抬不起头。二嫂子则惊吓过度昏死过去,缓过来时如同泄了气的皮球,坐在地上,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邻居们见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抱怨几句后各自回去睡觉了。
当时我听到响动,也跑到前边看热闹。等到邻居们都散了,我回到屋中躺下来,想再睡会儿,可是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了。我倒不怕什么死孩子,我和其余的邻居一样,根本不相信二哥的话。挑水胡同灶头大院儿前边有这么多住户,不论白天还是半夜,在前院儿埋东西不会没人发觉,所以我认为二哥说的死孩子根本就不存在,多半是他凭空想出来的。也没准儿是二哥和二嫂子两口子合计好了,捏造出来吓唬对门的三姥姥,以二嫂子的为人,这么做可一点儿都不奇怪。
不过二哥提到的黑狗却让我十分怵头,这要搁到以前,别说黑狗吃死孩子了,你说它吃大人我也相信。
二哥说的那条叼走死孩子的黑狗,我曾见过几次,它在挑水胡同的年头比前边的许多住户还久。
当年出了小蘑菇坟挑水胡同,有一个叫肉市儿的地方。路边开了好几家肉铺,肉铺里常有扔掉不要的下水,虽说那会儿连肥膘都是好东西,却总归有没人吃的零碎儿,招来许多野狗争抢。其中一条黑狗格外凶恶,个头儿大过了一般的狼狗,其余的野狗都抢不过它。虽然是条土狗,但是它能抢能夺,吃得比别的野狗都多,一身皮毛绸缎般光滑油亮,胯下那活儿也大得出奇。平时不是吃肉打架,便是趴在母狗后腰上使劲,似乎有用之不竭的精力。黑狗双眼之下有白底,相传这样的狗叫“白眼儿狼”,生来狡猾多变,人对它再好也没用。由于黑狗多次追咬过路的行人,派出所和打狗队组织人手逮了它好几次,却始终没有逮到。
几年前的一个晚上,空中的月亮又大又圆,黄澄澄地悬在天上,月光似水,万籁俱寂。我上房顶乘凉,意外地撞见了那条黑狗,它正趴在对面胡同的屋顶上,吐着舌头一动不动。
我听说黑狗在肉市儿咬过人,还听说过它能上房,所以打狗队逮不到它。狗咬人不奇怪,狗急了跳墙我也见过,要说狗能上房我是不大相信。小蘑菇坟挑水胡同的房山很高,比墙头高出一大截,一般的狗可上不去。那天半夜在屋顶上看到“白眼儿狼”,让我吃了一惊。
我担心它会从对面跳过来咬我,但是它望着天上的月亮,一动也不动,好像没发现我,或许已经察觉到了,却不将我放在眼里。我出于好奇,又怕惊动了黑狗,没敢轻举妄动。但见黑狗的举动十分古怪,它恶狠狠地盯着月亮,除了一对狗眼,从头到尾哪儿都不动,目光贪婪而凶残,嘴角挂着口水,它看到的好像不是月亮,而是肉铺中扔掉的牛下水。我心想:它该不会以为它是二郎神的哮天犬,要跳起来去咬天上的月亮吧?
但是天狗吃月只是民间传说,狗跳得再高,也不可能咬到月亮。肉市儿的黑狗不过是条野狗,却妄想当吃月的天狗,不得不承认它是条非常有野心的狗。
我寻思:“此狗虽然凶恶,却是呆头呆脑,没有人们说得那么厉害……”这一个念头还没转完,忽见对面屋顶上的黑狗腾空而起,张开大口对着月亮咬去。
如果不是躲在一旁看见,我很难相信一条狗可以跃得这么高。不过黑狗不是去咬月亮。当时有一只老鸦从高处飞过——老鸦通常不会在夜里飞行,但是当晚月明如昼,可能老鸦误以为是白天,飞到半空盘旋。黑狗趴在屋顶上等待时机,窥得这只老鸦从它头上经过,一举跃到半空咬住,落下来按住了,不容那老鸦挣扎,三两口吃个干净。吃完了之后,它伸出舌头舔了舔嘴边的鲜血,在月光下蹿房越脊而去。
当时的场面看得我目瞪口呆,至今仍心有余悸。
肉市儿的这条黑狗蹦得高、蹿得远,往来屋顶如履平地,上树能掏鸟窝,下河能逮游鱼,而且狡诈机敏,比人还精明。打狗队各种法子都用到了,却始终苦于逮它不住。有一次,崔大离换了双新布鞋,过去讲究“爷不爷,先看鞋”,没等崔爷抖起来,出门先踩了一脚狗屎。之前有邻居看见是黑狗拉在这儿的,故意拿话挤对崔大离。崔大离气不打一处来,转天找来一位吴师傅,打算收拾这条恶狗。吴师傅是个退休的屠户,平生两手绝活儿,一是宰,二是骟,外带会套狗,再凶恶的狗,只要嗅到他身上的气味,便会吓得狗腿发抖。
邻居们认为崔大离想得太简单了,屠户吴师傅是有些手段,可是黑狗狡猾无比,更会识人,不管你是打狗的还是套狗的,它都可以在半里地之外分辨出来。吴师傅根本到不了它的近前,又怎么逮得住它?
不过吴师傅套了一辈子的狗,自有他的法子。他也不带帮手,只让崔大离领路,先到肉市儿和挑水胡同走了一趟,果然没见到黑狗。他一句话没说,扭头就回去了。
第二天,吴师傅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只发情的母狗,将它拴到肉铺门前,他同崔大离躲在远处。那只母狗引得那只黑狗意乱神迷,发起性来提枪上马,拉开架式趴在母狗的后腰上,正要快活,脖子上突然多了个绳套。
黑狗发觉不对,拼了命想要挣脱,奈何被勒住了脖子,任由吴师傅将它吊起,四条腿儿乱蹬,空有一身的猛恶,半点儿施展不出。吴师傅屠猪宰牛几十年,退休之后不打算再动刀杀生,提前跟崔大离说好了,留下黑狗一条命。吴师傅用手摸了摸黑狗两条后腿之间的物件儿,黑狗似乎明白吴师傅接下来要做什么,不由得慌了神儿。它一会儿龇牙恫吓,一会儿又呜呜惨叫,在吴师傅面前摇尾乞怜。
吴师傅一摸之下也自吃惊,好大一嘟噜。他说:“难怪此狗恁般凶恶,竟有六个睾丸!它逞强斗狠,上房逮鸟,下房咬人,全凭胯下的玩意儿,今天倒霉也倒霉在这玩意儿上,不论它如何凶悍,去了势便威风不在。”
说到骟驴阉猪,吴师傅堪称一绝,他这门手艺的讲究可也不小,公驴要骟,不割去睾丸不行,猪、牛只需掐碎睾丸,没必要切掉。以前手艺高的师傅阉猪、阉牛不使刀,而是用两块木头板子合到一处拍碎睾丸。吴师傅手劲儿大,他也会用这个劲儿,能够直接用手捏,那真是一下一个。当时只见他将手伸到黑狗胯下,摸了一摸,捋了一捋,谁也没看明白他如何动手,已在转眼间挤出六枚带血的睾丸,个个有鸡蛋大小。
挑水胡同的老少爷们儿围在旁边看热闹,目睹了吴师傅的绝活儿,那是没有一个不佩服的。
你翻遍小蘑菇坟挑水胡同,找不出第二个比崔大离更贪嘴的人。他问吴师傅要来六个血淋淋的睾丸,放上葱、姜、蒜炒成一大盘,成了他的下酒菜。
黑狗惨失卵蛋,胯下狗鞭虽然还在,却似一根蔫头耷脑的细草绳,往日雄风丧尽。以前别的野狗和家狗都怕它,如今却是别的狗追在它屁股后头咬。小孩儿们用棍子、石子打它,它也不敢龇牙,见了人便逃开。可以说是人见了人打,狗见了狗咬,到处挨欺负。它白天不敢出来,夜里才去倒脏土的筐中找东西吃,一天到晚东躲西藏,饿得只剩下皮包骨头,身上的毛都快掉没了。挑水胡同的邻居大都认为黑狗落得如此下场是活该,近年刚搬来的住户并不知道以往的经过,以为它只是一条可怜兮兮的野狗,没有人拿它当回事儿。
后来三姥姥搬到小蘑菇坟挑水胡同,老太太看见黑狗可怜,经常把剩饭剩菜留给它吃。大杂院儿前边几家住户搬进来的年头也不多,并不知道黑狗几年前的恶行,左邻右舍对此已经习以为常。
可是民间俗传“白眼儿狼记仇不记恩”,今天跟崔大离出去,我无意当中看见黑狗躲在脏土筐后边盯着他,目光中全是恨意。看来黑狗对崔大离的仇恨已经在它心中生了根儿,“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黑狗那不共戴天之仇不是一天两天了,绝不会善罢甘休。只不过恶犬去势,好比猛虎失其爪牙,又好比咬败的鹌鹑、斗败的鸡,如今已然是穷途末路。挑水胡同的猫见了它都敢上前挠它一爪子,它又能兴得起什么风浪?
我胡思乱想了一阵儿,仍然觉得心里发毛。话说这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我睁开眼看看四周,月光从西屋后窗投进来,可以看到门关得好好的,除了我之外,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人,也感觉不到有别的东西。我侧过头来想接着睡觉,却发觉有个人一声不吭地站在墙边。西屋是年久失修的老房子,屋顶上有房梁屋檩,裱糊了顶棚,顶棚落地一丈有余。此人站在墙角,月光下一脸的绿毛,头部几乎与屋顶平齐,如同半夜出来吃人的夜叉。
我以为我看错了,不可能有这么高的人啊?瞪起眼来再看,却见怪脸下是空墙,看不到身子。我不由自主想到二哥门前埋的死孩子,心底立即涌起一股寒意:死孩子不是让黑狗叼走了吗?为什么又找我来了?你拜佛进了玉皇庙——走错门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