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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凤年西域待敌

翰林院君臣晤对,

第一章

山顶转经筒六字真言的传颂已是声势浩荡,可惜寻常百姓肉眼却无法看到那些有关气运流转的更大气象。酒楼附近的行人在震惊于小烂陀山的声响后,还发出了一些感到荒诞滑稽后的嗤笑声。在他们视野中,屋顶坐着个老和尚,站着个单手托钵的年轻人,一站一坐足有半个时辰。酒楼下聚集了越来越多闻讯赶来的外城看客,指指点点,许多顽劣稚童都壮着胆子爬到了临近屋顶。

很快就有内城一队队精骑护送着大人物疾驰而至。骑卒佩刀负弓挂枪矛,坐骑更是那种仅论冲击力就远胜莽马的纯种西域大马。马队蛮横撞开了拥挤人流,许多来不及闪躲的无辜看客当场就被战马撞死。不是没有仗着把式在身的外城人士看到好友被杀后,热血上头而愤起厮杀,但就算有前方骑卒给他们打落下马,很快就被后方骑军借着战马冲锋的巨大惯性,一矛狠狠捅入身躯。铁头硬木杆的长矛在骑卒手上和尸体之间,瞬间绷出一个赏心悦目的弧月弯曲,尸体顿时给撞飞出去两三丈外,只不过制成矛杆的硬木终归不是那类有价无市的一等良木,硬度和韧性仍是不足以支撑这种程度的撞击,也就此毁坏。那名骑卒貌似意犹未尽,顺势弃矛换刀,微微弯腰,不是下劈,而是看似漫不经心地横刀,就那么朝着一名撒腿狂奔的外城汉子策马而去。无须用力,只是靠着战马冲劲,刀尖就在那人脖子上轻而易举地拉出一道寸余长的深刻口子。

从这个细节看得出来,这些为内城权贵重金豢养的西域骑士,个个都是上阵厮杀极熟的老卒了。沙场骑军作战,从不是一锤子买卖,想要活到最后,就得知晓如何用最少的气力获得最大的杀伤成果。西域不缺良马,但是匠人铁器稀少,况且制造良矛的硬木更是在北凉边军和离阳朝廷的严格约束下,很难获取,这就很大程度上局限了西域骑卒的战力。虽然退而求其次,除了膂力雄健者得以配置精铁长枪外,其余大多是一次性撞矛,就算可以用作投矛,但是对付江湖人足够了,一旦对上真正意义上的正规骑军,肯定力所不逮。早在二十年前,就有过一场鲜血淋漓的教训。本城在春秋末,曾经拥有一支人数达到五千人之多的骑军,在西域所向披靡。当时在城内一言九鼎的某位枭雄霸主,有心吞并临谣三镇作为粮草依托,然后锋指凉地,继而占据天下之高地,大可觊觎中原。不料当时封藩北凉的徐家只派遣出了三千骑军,就杀得西域五千骑几乎全军覆没,逃出生天不过寥寥百余骑,人家伤亡都不到五百。那些逃卒心有余悸地唠叨了很多年,都说那徐家骑军真他娘的是铁骑啊。那两千骑竟是人马俱甲,别说人了,连战马都能有面甲,而且人家骑军的铁枪更是足可支撑多次往还冲锋,自家那些白蜡木杆子制成的所谓铁矛,比较起来实在是太软了。

所以这二十年来,这座城那几家有钱没处花的大姓有了骑军后,也只敢关起门小打小闹,绝对不敢去找北凉边军的麻烦。也不是没有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好汉,在北凉边军形成小伍骑卒进入流民之地演武锻炼以便进阶白马游弩手的习俗后,就有人带着八百精骑前去如今的流州浑水摸鱼。一开始也靠着人数优势围杀了三四十个北凉蛮子,但是很快就遭到了惨绝人寰的狠辣报复。当时还没有担任陵州刺史的列炬骑统帅胡魁和虎头城副将刘寄奴,两人各领一千轻骑,杀入流州,把那西域八百骑斩杀殆尽后,头颅都一颗颗挑挂在枪头,一路奔赴这座距离凉州千里之遥的城池。城中很多人之所以不知道这桩惨事,是因为那个擅作主张去流州寻衅的家伙,在城内家族上下四十几个族人和九百多扈从,都给其余内城势力一夜之间联手铲平,然后拿着脑袋出城三十里去跟北凉边军请罪了。本来以为这种行事已经诚意足够,也足以息事宁人,不料那一手缔造了北凉白马游弩手的胡魁在双方对峙之际,尤其是在刘寄奴差不多已经答应率军返回北凉的时候,毫无道义地悍然发起冲锋,杀得给几位家主不过是拉出去壮胆的满城三千骑卒人仰马翻。如果不是刘寄奴一骑突入战阵,截下了正在大开杀戒的胡魁,恐怕如今城中势力就是另一番格局了。

徐凤年没有理睬那些街道上的看客,背起鸡汤和尚的尸体后,单手托钵,向着内城中央的小烂陀山飞掠而去,然后在山脚茅舍附近安葬了老和尚,把佛钵放在坟头上。

徐凤年开始等待即将到来的一个人。

拓跋菩萨。

祥符二年,在这个日头渐暖让人春眠心思渐重的春尾巴上,京城突然在一日之内,毫无征兆举办了两场不合礼制的社稷大典和太庙祭奠,这让礼部和司礼监、都知监以及司职仪仗的司设监、执掌太庙事务的神宫监手忙脚乱,人人苦累不堪。有心人都发现皇帝身侧除了脸色沉重的中书令齐阳龙外,还多了个身穿钦天监衣饰的陌生少年,脸色更是阴沉得厉害。两场繁重大典过后,临近黄昏,皇帝仍是没有放过那拨都已精疲力竭的中枢重臣,把小朝会搬到了六部中的兵部军机厅,中书、门下两省高官和所有六部紫袍公卿一个不落。

大厅主桌上搁置了一副涵盖有广陵江下游版图的巨大沙盘,除此之外,还摆设有十数种战船的精巧模子。脚步急促的年轻皇帝不等众人行礼,就摆摆手示意免礼,径直走到那些模子面前。兵部尚书卢白颉给了武选清吏司主事高亭树一个眼色,这位在兵部观政边陲后名声大噪的榜眼郎赶忙偷偷润了润嗓子,向前踏出两步,为皇帝介绍两支广陵水军的实力对比:“启禀陛下,此时广陵王麾下水师八万人,大型楼船有黄龙、凤翼和扶摇三种,三十五艘,中等战船有包括艨艟、冒突、先登在内总计七种,共有一百四十余艘,小型船只赤马舟、斥候十二种,约四百余艘。西楚水师五万六千余人,战船数量在七百艘左右,但是大型楼船仅有十八,艨艟、冒突等中等斗舰亦是不过七十余,甚至其中夹杂有不下两百条粗糙改良的渔舟,兵力战力都不占优势。而且四万青州水师也由靖安王亲自率领,开始沿江而下,水师先锋已经成功控扼住广陵江与白芦湖交叉的宝塔矶一带,很快就可以前后包夹西楚水师……”

皇帝赵篆默不作声,他并不是一个治政懈怠的天子,对于广陵道战事烂熟于心,现在真正让他难以抉择的只有一件事,是让首尾两支水师“贻误战机”,先帮助南疆十万虎狼之师北渡广陵江,还是抓住西楚水师主动与广陵水师主动决战的机会,让青州水师快速进入白芦湖西端的空白地带,以便在白芦湖东面打一场更加稳妥的夹击战,以免陷入被西楚水师各个击破的境地。当然,只要南疆兵马成功渡过广陵江,前不久刚刚入京的宋笠已经拼掉了谢西陲大部兵力,那么在西楚版图的陆地上,十万南疆精兵必定可以势如破竹,甚至有希望一口气包围住西楚国都。但是广陵平叛之战从一开始就根本不是一场纯粹求胜的沙场厮杀,一旦给南疆十万大军不损一兵一卒就围困住西楚京城,那么白芦湖上的胜负都变成了锦上添花的多余战事。若说南疆只是在朝廷前头抢下了灭国之功,也就罢了,而最坏的结果则是远远超出了朝廷的承受能力。万一广陵水师和青州水师输给了曹长卿亲自坐镇的西楚水师,万一与当年徐骁同为边疆藩王的赵炳意图不轨,在大势之下生出不臣之心,那么南征主帅卢升象手底下不过数万人马,能否挡得下久经战事的南疆豺狼?更可怕的境地在于南疆与西楚勾连,一起北上,那么离阳就只能让顾剑棠的两辽边军分兵,火速南下护卫太安城。北莽本就在北凉幽凉两线打得不顺畅,而在两辽防线之外又有接近二十万的常驻军,难道真要他赵篆站到太安城城头上,同时看到北莽蛮子和南疆蛮夷?不过这一切推演都是建立在战局最坏的前提下,所以赵篆在内心深处有些悔意。当时听了中书令齐阳龙和兵部尚书卢白颉的意见,拒绝西蜀出兵,是不是错了?毕竟才一万蜀兵,就算是陈芝豹亲自领军,又能在广陵道上拿走多大的战功?一万人就能围困西楚京城?虽说不同意蜀王出蜀,就是这位年轻天子的本意,可真当战局略显泥泞后,难免有些隐藏很好的迁怒。赵篆这个顺风顺水的皇帝在决断一事上,欠缺磨砺,毕竟不如先帝,更不能跟他那个大半辈子亲自在马背上作战的爷爷相提并论。

而此时赵篆对那个使唤起来很不顺心如意的棠溪剑仙卢白颉,自然就越发觉得碍眼了。若非兵部两个侍郎许拱和唐铁霜都是太安城新面孔,而宋笠的资历又太浅,那些个春秋老将又战死的战死老死的老死,实在是暂时找不到合适人选替代卢白颉,皇帝早就让卢白颉离开兵部了。元虢已经马上准备赶赴藩地担任朝廷新添设的节度副使,卢白颉本也该在此行列之中,但是齐阳龙和坦坦翁两位主官都流露出此事不妥的意向,这才拖延下来。

登基以来,赵篆也有过自己的盘算。在他看来,当时先帝就不该按照元本溪和张巨鹿的意思将陈芝豹放虎归山,就应该将其死死钉在兵部尚书的座位上,大不了就给他一场广陵收官战的军功。退一万步说,同样是数万兵力,朝廷不相信卢升象能够抗衡那支南疆大军,恐怕没人怀疑陈芝豹可以轻松挡下,甚至可以说,只要陈芝豹留在京城当这个兵部尚书,南疆就绝对生不出造反之心。赵篆倒不是不明白先帝把陈芝豹放在西蜀的初衷,可是赵篆不是盲目推崇和信赖这位徐骁义子的先帝,他对这个白衣兵圣天生抱有一种深重猜忌。再者赵篆这位新君不得不承认,先帝与陈芝豹之间是有一份香火情的。举世皆知先帝对整个北凉素无好感,唯独对陈芝豹青睐有加,当年差点就要那个年轻人未曾及冠即封异姓王,后来更是让他顶替顾剑棠成为兵部尚书,最后晚了十多年,仍是让陈芝豹当了蜀王,在徐骁死后顺势成了硕果仅存的异姓王。而他赵篆则没有这些君臣情分,跟他有这类渊源的,只是距离顶尖文臣武将还差一些火候的陈望、唐铁霜、宋笠之流。

皇帝陛下久久默不作声,那就只能是满堂沉寂。

高亭树洋洋洒洒数千言,说得口干舌燥,实在是掏空了肚子里那些早早打好腹稿的纵横韬略,再不敢在中枢公卿跟前夸夸其谈什么题外话,小心翼翼看了眼身为兵部主心骨的卢白颉后,得到肯定意味的眼神答复,高亭树就此闭嘴,不去画蛇添足。皇帝终于打破沉默,对这位在京城内故事多多的兵部新贵也很是勉励嘉奖了几句,可谓简在帝心矣。满堂重臣一起笑望着这个美风仪有“太安玉树”绰号的年轻人,唯独礼部侍郎晋兰亭眼神隐晦复杂。

皇帝随后离开了赵家瓮,去了与中书、门下两衙互为邻居的翰林院新址。今日翰林院有一场茶会,皇帝看到了意料之中的陈望、孙寅、严池集、范长后、李吉甫和宋恪礼六人。大院中当然不止这六人,翰林院大小黄门郎数十人,但不论如何扎堆聚集,仍是不能让皇帝一眼就看到。此时,桀骜狂士孙寅正在与范十段范长后手谈对局,陈望和状元郎李吉甫并肩而立站在一侧,窃窃私语,而本朝国舅爷严池集则和东山再起的那位宋家雏凤宋恪礼,结伴站在另一侧。皇帝走过去一看,结果看到孙寅、范长后两人手边棋罐附近,搁了几本珍本孤本书籍。孙寅手边略高,有四本,范长后手边则只有寥寥两本,想来是赌棋的彩头了。见到皇帝陛下大驾光临后,不说院中其余诚惶诚恐的黄门郎,这六人神色大致相同,其中又有小异。孙寅纹丝不动,只聚精会神盯着棋局。范长后也未起身,原先抬臂拈子沉吟的这位新小黄门郎,却也缓缓放下指间棋子以示恭谨。严池集和宋恪礼都让出路来,尤其是最有资格不当一回事的严池集,脸色竟然最是认真肃穆,神情瞧着比宋恪礼还要“用力”。而陈望小步上前,走出两步后,发现李吉甫没有挪步,悄悄伸手扯住了这名状元郎的袖子。李吉甫心怀感激地投去一瞥。两人来到皇帝身前,陈望笑着给天子解释彩头:“前几日就说好了,月天兄让孙寅两子,然后连同他们在内,一共六人,都会拿三个月俸禄买来的孤芳斋书籍用来押注。”

说到这里,陈望笑容更浓:“这个主意是孙寅提出来的,明摆着是要坑我,谁不知道我的俸禄是六人中最多的。”

然后陈望微微挪步,让李吉甫在皇帝面前更加醒目,打趣道:“李吉甫向来会把俸禄寄回家乡,手头至多余下些零碎银钱,因此这回买书钱还是跟我赊的。下注的时候就数他最不爽利,忐忑了许久,生怕年关好不容易才过去,就又欠人一屁股债。陛下,微臣斗胆有个不情之请,若是我和李吉甫输了,要不就由陛下替咱们补上?陛下这家大业大的,微臣和李吉甫可远远比不上啊。”

皇帝笑道:“这有何难?不过话说回来,朕家业大,你陈少保老丈人家的家业就小了?柴郡王这半年来哪天不是日进斗金,害得朕都想去打秋风了。所以李吉甫输了朕帮他还债,可以,帮你,别想了。”

李吉甫夹在这对君臣其中,刹那间百感交集。既有羡慕皇帝陛下对陈少保的独有信任,否则便不会当着面直截了当说出柴郡王的大肆敛财,不过李吉甫心底更多是对陈望的暗中提携感激涕零。皇帝问过了赌注情况,摘下腰间一枚玉佩,抽出孙寅手边那本李吉甫押注的孤芳斋珍本,递还给状元郎。李吉甫接过书籍后,没来由红了眼睛,双手捧着书,赶忙低下头去,眼眶湿润。皇帝拍了拍这名太安八骏中明明科举名次最好但是声望却垫底的年轻臣子,安慰道:“这不是还没有输吗?”

不过最终棋盘内外的胜负,还是陈望、李吉甫、严池集和宋恪礼四人输了。

输棋的孙寅和赢棋的范长后除了拿回自己的书籍外,还瓜分了前面四人的三本书和那块价值连城的玉佩。孙寅率先拿了两本珍本,范长后就只好拿上一本孤本和那玉佩。看到这一幕,皇帝哭笑不得道:“月天押自己赢也就罢了,好一个孙寅,原来你是押自己输棋?”

孙寅淡然笑道:“下棋和下注是两回事。”

皇帝望向本朝棋坛第一圣手范长后,无奈道:“堂堂范十段,也愿意跟这种无赖货手谈?”

范长后起身笑道:“陛下,让两子后,其实双方棋力算是旗鼓相当,接下来输赢就看天意了。”

皇帝玩笑道:“世人都说你范月天下棋之时,宛若身后有天人相助,这么说来,以后你再与孙寅让子赌棋,一定要捎带上朕,朕就用六馆书楼的某本藏书下注。”

暮色渐临,在皇帝亲自授意下,宦官从宫中搬来了许多坛的贡品醇酒,不过皇帝喊上陈望和孙寅两人还有自己的小舅子严池集,四人一起走出了热闹喧嚣的院子。

皇帝转头对输了棋但赢了彩头的孙寅随口问道:“只听有贴目一说,怎的让起子了?”

孙寅答道:“贴再多目,我也赢不了范长后。胜负太过悬殊,就没有赌头了。”

皇帝点头道:“酒量、棋力、诗品三事,到了一定境界后,要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难如登天,真可谓前生分定,非人力所能增减。”

陈望轻声道:“这恰似广陵道战事,若非让西楚余孽先在棋盘上落二子三子,就不会有人亲身上阵或是旁人押注了。”

皇帝叹了口气,有些无奈道:“之所以拉上你们两个,是因为你陈望一直看好广陵道战事,孙寅则截然相反,今天朕就想听一听你们的心里话,你们二人说说看,不论言辞如何惊世骇俗,朕都会静下心好好思量。朝堂上那些争吵,难免掺杂有种种休戚相关的利益纠葛,而你们不一样。”

孙寅看了眼陈望,后者轻轻伸出手,示意孙寅先说。

孙寅也毫不客气,以一种当仁不让的气魄开口说道:“陛下是忧心南疆大军渡过大江围住西楚国都后,形成尾大不掉之势,就算不造反,也足以坐地起价,跟朝廷狮子大开口,以至成为第二个北凉边军吧?而且相同的格局不同的形势,当年北凉徐骁不管出于何种考量,没有划江而治,但是燕剌王赵炳在南疆苦心经营十多年,会不会做出不同的选择,天晓得。陛下又不想把主动权让给别人,让给虚无缥缈的人心和天意,是不是?”

皇帝犹豫了一下,点头道:“对!”

孙寅笑了:“破局有三。首先,陛下需要公开不满兵部昏聩,雷霆大怒,让现任兵部尚书卢白颉卸职离京,担任南疆或者广陵的节度使都可以,总之要能够见到南疆十万大军的统兵副帅吴重轩,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许之以利。情理二事,不用我孙寅多说什么,想来以棠溪剑仙的风姿修养,足以胜任。但利之一字,就要陛下割肉了,其痛可不是一块腰间玉佩可以相比的。”

皇帝皱眉道:“一方节度使,够了没?”

孙寅胆大包天地嗤笑起来。

皇帝轻声道:“许诺吴重轩日后入京做兵部尚书?”

孙寅冷笑。

皇帝问道:“难道朕的离阳要再多出一个异姓王?”

孙寅反问道:“有何不可?以后的异姓王,岂能跟凉王蜀王相提并论?朝廷又岂会拿捏不得?吴重轩已是花甲高龄,膝下三子碌碌无为,他吴重轩又能做几年藩王?”

皇帝点了点头,但是没有说话。

孙寅接着说道:“其次,在卢白颉卸任兵部尚书后,准许蜀王带一万精兵出境,且下旨遥领兵部尚书衔,火速赶赴广陵道平叛,大可以让陈芝豹在嫡系兵马之外,将靖安王赵珣麾下的青州水师分出一半给他。陈芝豹此人,不可手掌大权,同时又不可不掌权。兵权过重,则难以压制野心,手无半点兵权,则起怨心反心。给陈芝豹的兵力,三四万最佳,绝不可超过五万。朝廷不准其出蜀,就真以为他陈芝豹只能练出一万兵了?水堵不如泄,先帝和离阳让此人去西蜀,已经建功,北莽百万大军压境北凉西线,那么也是时候将陈芝豹调回京城的眼皮子底下了。”

皇帝这次嗯了一声。

孙寅深呼吸一口气:“最后,就是让北凉放开手脚,跟北莽死战到底。朝廷不但要放开广陵漕运,还要中止更换版籍,更要让东线顾剑棠和蓟州同时出兵施压,压缩北莽所有边境战线,驱狼吞虎!如此一来,广陵道战事再糜烂不堪,都是一时输赢而已的小事。到最后,离阳便能收拾残局,届时北莽最多只剩下一半国力,西楚更是破败不堪,强弩之末,曹长卿无非求死而已。”

年轻皇帝沉吟不语,望向陈望,后者苦笑道:“微臣无话可说了。”

孙寅等待下文,没有等到想要的答案,嘿嘿笑道:“借着大好酒意,回去喝酒了,若是醉倒在翰林院,就劳烦陈少保拖回去。”

皇帝看着这个狂士的背影,轻声道:“陈望,池集,朕带你们去一个地方,见一个人。”

这一次皇帝身后甚至连侍卫扈从都没有随行,只有司礼监掌印宋堂禄小心翼翼领着路,七绕八拐来到一栋位于皇宫边缘地带的僻静院落。

推开院门后,灯火中,陈望和严池集看到两张藤椅上坐着一对陌生男女。男子貌似目盲,女子正在给他读一本书。

以陈望和严池集跟当今天子的亲近,仍是和宋堂禄一起被留在了院门口。皇帝独自走入,跟那个目盲年轻人进行了一番短暂问答。

等到皇帝起身走回院门时,不复见先前的沉重,脸上多了几分轻松闲适。

陈望笑道:“恭喜陛下多了一位谋国之士。”

皇帝开怀笑道:“陈少保不比他差半点,两样人而已。孙寅不是什么出世人,不过是修的野狐禅,院中姓陆的读书人则是真正的世外人,野狐精。但真正治国平天下,仍是要靠你陈望。”

院中,瞎子陆诩躺在藤椅上。

真名柳灵宝的靖安王府女子死士,在那个皇帝眼前跪了没多长时间,起身后更是满脸迷茫。

陆诩轻声问道:“是不是很奇怪我为何要置北凉于死地?”

跟陆先生一路颠沛流离的女子释然笑道:“先生自有先生的道理。”

陆诩“睁开眼”,好像是要亲眼看一看这个人人不自由的世道。

徐凤年知道自己跟拓跋菩萨之间必有一战,只不过没有想到会如此之快。

徐凤年除帮那个赠送佛钵的禅宗老和尚送葬、堆墓、立碑,然后手指为刀,刻下“鸡汤和尚之墓”外,本想加上一段墓志铭,可惜那支名叫《莲花落》的曲子也不知内容,只能作罢。在做完这些后,徐凤年就不得不去寻两件称手的兵器,只不过犹豫了半天,发现这件本该属于鸡毛蒜皮的小事竟是异常艰难,徐凤年竟然还有蹲在坟头前唉声叹气的闲情逸致。以前一场场豁出性命才有资格赌生死的拼命,比如对上鸭头绿客栈的魔头谢灵,拥有两位强大扈从的二世祖拓跋春隼,还有那第五貉、杨太岁等人,以及最近那次对阵剑气近黄青外加一条北莽真龙,徐凤年都没有怎么多想,事实上是来不及深思什么。就像一场场骑军斥候接触战,生死立判。至于跟人猫韩生宣和王仙芝,徐凤年倒是都有足够时间去布局,但那些算计都显得间不容发,提心吊胆,不敢有半点分神。唯独与拓跋菩萨打架,一旦真的事到临头避无可避,又有短则几个时辰长则半日的悠游时分,徐凤年非但没有什么复杂心绪,反而有些轻松,就像在等一个素未谋面却神往已久的朋友。想必看到拓跋菩萨第一眼后,徐凤年猜测自己说不定会忍不住笑着说一句“你来了啊”,然后徐凤年又想这个问话实在没能彰显高手风范。同为天下四大宗师之一,两个人既然要生死相搏,十有八九就得挂掉一个,初见即分生死,难道不该有个更豪气干云的问候?比如说“拓跋菩萨你做了几十年的天下第二,那就带着这个可笑名头赴死”,或者要不然自己拎两坛酒过去,打架前各自豪饮。可谍报上也没说拓跋菩萨喝不喝酒,万一这家伙滴酒不沾,自己难道对他说先别打先别打,等我喝了酒再打,可他徐凤年也没两口气喝光两坛酒的海量啊……在茅屋坟前独自神游万里的徐凤年突然灵光一闪,觉得拎酒去干架的事情还真可以做,因为就算拓跋菩萨不喝酒,大不了就说一句“谁死了,生者为死者敬上一坛子酒,就当送行”。这种言语既有高手出场时的架子了,也有高手那种视人生生死如客子远游的气魄了……

烂陀山上那位闻讯赶来的六珠菩萨看到这一幕,看着蹲在那里偷着乐的年轻藩王,几乎傻眼了。这是唱哪一出?不知道整座烂陀山都快炸窝了吗?她稳了稳心神,冷着脸说道:“临近烂陀山的第一拨僧兵两万人,可以在两天后召集完毕,赶赴流州。”

徐凤年走入茅屋,搬了两条小木板凳到檐下,丢给她一条。两人一起坐下,坐在夕阳余晖中,徐凤年微笑道:“你们真是没有诚意啊,转经筒已经推动,仍是要等我胜过拓跋菩萨才出兵吗?”

六珠菩萨也没有遮遮掩掩:“一朝一代,至多三四百年的寿命,可你知道烂陀山已经存在世间多少年了吗?”

徐凤年凝视着她那张好似岁月永远留不下痕迹的脸庞:“当年春秋十大世族豪阀也都是这般认为的,总觉得国祚可断,一家香火不能熄灭。我原本以为你们烂陀山的和尚会更出世一些。”

她冷笑道:“真若出世,我们烂陀山还理睬你北凉王做什么,蹚这浑水做什么?你别得寸进尺。”

徐凤年摇头道:“谁说出世就是关起门来,使劲躲在天外天山外山的地方,不问俗世?你们烂陀山自了一事是很了不起,我也服气。但武当山道士的下山修行,两禅寺的一日修佛便一日耕作,更让我敬佩。武当的成仙也好,两禅寺的成佛也罢,不过是江水彼岸的风景,他们也都是找到了渡船的,能渡江几尺是几尺、几丈是几丈,自家船上能多载几人是几人,而且从不收人银钱,更不介意自己溺水,只求多载一人。难怪无用和尚要离开烂陀山,他留在山上,其实就只能一辈子只是那个刘松涛。”

六珠菩萨面无表情道:“千年烂陀山的佛法,岂是你徐凤年几句小小机锋就能打散的?说到底,你还是想着那数万僧兵,少在这里装腔作势。”

徐凤年感慨了一句:“道不同,鸡同鸭讲。”

六珠菩萨皱眉道:“拓跋菩萨正在赶来此地的路上,你不逃?你不过是吸纳了残留各地的春秋气运,真当自己恢复巅峰境界了?”

徐凤年白眼道:“我这会儿就如同身处漆黑不见五指的夜幕里,那个唯一提着大灯笼的人,你当拓跋菩萨是瞎子啊?东边北凉自己的地盘,我肯定跑不过去,往北去姑塞州?我想北莽女帝和太平令一定会好酒好肉招待我的。还是西域更西?那有意义吗?至于往南,那边陈芝豹和谢观应应该也闻到腥味了吧。”

徐凤年的脸色有几分云淡风轻:“跑什么,打了再说。又不是必输必死的境地。再说了,很早就向往快意江湖。第一次走江湖最像真正走江湖,只不过半点都不快意罢了,狗刨江湖,还经常呛水。可惜后来几次,本事越来越高,却也越来越不把自己当江湖人看。这一次,我打算为自己走一次江湖。不狗刨过江,不乘船过湖,要潇潇洒洒地一飘而过。”

六珠菩萨瞥了眼远处葬有鸡汤和尚的那座不起眼坟头,淡然道:“你要是死在西域死在拓跋菩萨手上,说不定别人想要收尸都难。”

徐凤年一本正经默念道:“童言无忌童言无忌……”

六珠菩萨眺望东方那股常人肉眼不可及的气势:“拓跋菩萨很急着杀你。”

徐凤年不去看那幅识货之人都会感到壮阔的场景,接下来有的是机会去欣赏,甚至也许容不得徐凤年不看,能够看到吐。徐凤年自言自语道:“李淳罡重出江湖后,在彻底离开江湖前,老人曾与我同行返回北凉一段路程。离别前他曾经用两个字的形容词点评江湖人物。说那天下第十一的王明寅,是沉着,大河前横。大雪坪轩辕敬城,是那含蓄,不着一字,尽得风流。斩魔台齐玄帧,是高古,月出东斗,清风相从。龙虎山赵希抟,是旷达,生者百岁,相去几何。邓太阿,是劲健,行气如虹,走云连风。曹长卿悲慨,百岁如流,万念冷灰。那王仙芝,老而弥坚,更是臻于佳境,堪称第一品的雄浑,天风浪浪,海山苍苍,精神弥满,万象在旁……”

六珠菩萨耐着性子听他唠叨这些故人故事故语,事实上她听得挺津津有味,毕竟这些话语如果不是她今天出现在这里,恐怕就要一辈子烂在某人的肚子里了。

徐凤年突然问道:“烂陀山有没有好一点的兵器,最好是刀剑,如果有神兵利器,不妨借我一用。”

六珠菩萨看着东面的景象,摇头道:“有,一把叫‘放声’的古剑,一柄叫‘气韵’的刀,都锻炼于大奉王朝。只不过等我这一来一回,拓跋菩萨已经找到你了。”

徐凤年笑道:“大不了我让拓跋菩萨等你到了再开打,他要是不答应,我就往烂陀山方向跑,总归能等你到取来刀剑。对了,在我跟拓跋菩萨交手期间,你帮我盯着那个目前身在内城董家中的王维学,只要他不离开西域,你都不用插手。”

六珠菩萨缓缓起身,眼神复杂:“你为何不散去气数,拓跋菩萨也就失去了目标。这场架,你不用打的。”

徐凤年无奈道:“老和尚才入土多久?你就不怕他跳出来往你脸上狠狠砸一钵啊?你不怕,我怕。再者直觉告诉我,今天在这里干脆利落打一架,也许比以后拖泥带水打一场,会更有利,胜算更大。现在避其锋芒,以后就算恢复了修为,心境也输了几分。”

她冷笑道:“归根结底,你徐凤年还是想借着西域黄沙千里的广阔战场,不管不顾与人酣畅淋漓厮杀一场而已。扯什么直觉心境!”

徐凤年尴尬一笑,随即露出一副恼羞成怒的模样,瞪眼道:“打人别打脸,骂人别揭短!”

六珠菩萨一闪而逝。

徐凤年独自坐在小板凳上。

小烂陀山属于内城三姓中“阎王司马”家族的后花园,只是董家发动了那场蓄谋已久的血腥屠杀,一夜之间十不存五,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董家在那个屋顶年轻酒鬼那边碰壁后,尤其是宝瓶州持节令的公子听说鸡汤和尚赠钵给“铁木迭儿”,而这个曾经跟他所在宗门大乐府一起刺杀燕文鸾的年轻剑客,竟然来到了山脚茅屋,谨慎的王维学误以为是老和尚请来贴在司马家门上的护身符,便严令董家杀手不许继续追杀司马家族。而优哉游哉坐在板凳上等人的徐凤年,也感受到了这座城的强大韧性。司马家族已是摇摇欲坠的惨淡景象,换作中原门庭,早就树倒猢狲散了,可司马家仍是在茅屋附近派遣了从衣衫到刀剑血迹皆未干的三十余名死士,护卫着数目相当的那些妇孺老幼,想来这已经是司马家族仅剩的一点精气神了。他们显然真将茅屋檐下板凳上的徐凤年当成了救命符,在六珠菩萨神出鬼没地一来一去后,司马家上上下下的精气神又涨了几分,毕竟在西域只要跟烂陀山牵上线,终究不会是什么坏事。无所事事的徐凤年看着两百步外的那些人,对方也打量着他这个来历不明的古怪客人,其中那些个稚童少年更是瞪大眼睛。他们人人手持兵器,不论是兵器,还是今夜的悲惨境遇,对他们来说实在是过于沉重了些,许多孩子脸上还带着泪痕。有略微高大的男孩子轻轻安慰着身边的小女孩,也有负弩背弓的成年男子在女眷的帮忙下包扎伤口,还有腿脚伶俐的孩子不知从哪里捧来箭矢,踮起脚尖小心翼翼放入长辈的箭囊中。

为了防止董家杀手借着夜幕进行刺杀,这一带树枝都高挂灯笼,灯火异常辉煌。

夜色春风中,徐凤年看着他们,那些孩子也痴痴望着这个能跟烂陀山女菩萨搭上线的厉害人物。

然后在几名身手胜过寻常家族扈从的内城高手护送下,有个背有一张牛角大弓的女子走向徐凤年,婀娜曼妙的身姿,纤细的腰肢,修长的双腿,跟那巨大的杀人利器,在灯火中显得格外醒目刺眼。徐凤年缓缓起身,想着就当自己是帮那位自称龙树僧人师兄的鸡汤和尚待客了。不过他显然低估自己的“气势”,当他弯腰起身的时候,除了那名女子脚步不停外,那三个高手身形都顿时凝滞,然后发现女主人还在前行,又握紧兵器硬着头皮跟上。徐凤年还没有站直身体,发现这伙人如此紧张后,就又坐回去,想着这样大概会比较让人放心。不料他这一起一落,把那群惊弓之鸟给彻底惹毛了,呼啸出声,有个相对年轻的汉子二话不说就挡在女主人身前,拔刀相向,死死盯着徐凤年,大有一言不合就要分出你死我活的架势。徐凤年有些无奈,你们到底要我是站着还是坐着?

那女子跟身边那几位自己家族养兵千日用在一时的高手窃窃私语,随后让他们留在五十步以外,独自走到了徐凤年身前,笑着指了指六珠菩萨坐过的板凳,徐凤年点了点头。她摘下那张牛角弓坐下后,微笑道:“公子不要介意,我们司马家今夜实在是风声鹤唳得很。哦,忘了问公子,听得懂我的话吗?”

徐凤年笑道:“我不是北莽人,当然听得懂柴夫人的中原官话。”

不仅是这座城,整个西域皆知阎王司马家当家的人,是柴夫人。嫁入司马家后也没有妇随夫姓,她持家二十年,所以内城三姓中也有人把司马家族说成柴家。徐凤年在拂水房搜集到的谍报上得知这位柴夫人是东越遗民,流难至此,家族长辈很快凋零,孤苦伶仃嫁入了当时还在外城打拼的司马家,可以说是她亲手把司马家的家业操持到今天的显赫地位,至于其中的艰辛,徐凤年就不知道了,也没那份兴趣。

她直截了当道:“既然公子不是北莽蛮子,那我就可以说些敞亮话了,如有冒犯,请公子不要生气。只要公子能保住司马家族一百二十四口人,不论公子索要什么,只要我给得起,我一定给!”

徐凤年没有说话。

这位年近四十却风韵犹胜年轻女子的夫人,眼神坚毅:“公子也许会觉得司马家族已经不值一提,但是我可以保证,只要渡过这个难关,只要司马家族这块金字招牌在今夜没有被彻底摧毁,那么不出半年,我就能重新拉起两千人马。”

然后她突然有些凄苦,那个年轻男子竟然在这种关系到她家族存亡的紧要关头,怔怔出神望着远方,开起了小差。

她能够带着家族走到今天,自有其坚忍不拔的地方,立刻加重语气,说道:“也许公子是无意间路过西域的中原人,甚至可能会是离阳江湖最显赫门派里的一流俊彦,有志于登顶武道,根本瞧不上西域此城一两个姓氏的荣辱兴亡,但是我恳请公子施与援手一回,司马家族必定会感恩于公子,以后只要公子捎一句话回到西域,哪怕是南疆,是两辽,是离阳京城,需要我司马家族出力,我若还在世,必会马不停蹄亲自领着家族精锐势力赶到公子面前。我若已死,下一任司马家主也绝不会推托半句!我柴冬笛如果有违誓言,就生生世世不得做人!”

徐凤年转头看着这个女子,眼神恍惚。

她瞬间眼神冰冷起来,无形中语气也冷硬了几分:“我说过,只要我给得起,公子都可以拿走!”

她这辈子实在是见过太多男子在她面前露出这种神色了。早年是外城权贵,后来是内城枭雄,比如董家的董铁翎,李家的那父子三人,还有那些个自恃榜上高手便言语轻佻的男子。

她面无表情道:“但是公子要的,我只会给一次。”

她早就不是那种会以为江湖处处有侠义的无知少女了。

这么多年,为了这个家族,她顺应西域这座城的规矩,也做了许多超出道义底线的事情,残酷,血腥,肮脏,阴谋,算计,陷阱。

但是对她自己来说,有件事,始终守住了底线。她原本以为再过几年,也许最多十年,西域都不会再对她这个柴夫人的容颜津津乐道,不会再有年轻人也会对她的身段垂涎三尺,那么她就算对得起那个记忆早就模糊、只剩下一个姓氏的丈夫了。

徐凤年没有因为误会而恼羞成怒,只是笑了笑:“柴夫人想多了,只是你让我想起了一个很重要的人。”

他转头望向东北方向,柔声道:“我很想她。其实一直很想她。”

她愣在当场,望着那张满是温存意味的侧脸,她看得出来,这个男人此时此刻的那份想念,作不得伪。

她突然有些没来由的伤感和自嘲,在他脸上浮现的东西,恰恰在西域最为奢侈,她这个在西域黄沙叱咤风云二十年的女人,就从来没有过这种情愫。

徐凤年收回视线,微笑道:“我在等的人还没到,确实余下些时间,与其坐在这里发呆,不如就顺手跟夫人做笔买卖好了。”

沉稳如她也忍不住流露出满脸惊喜,只是这个年轻男子接下来的话语立即让她如遭雷击:“柴夫人,真的只能有一次吗?能不能再商量商量?”

气势也好,气焰也罢,气韵亦是,都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柴夫人这次虽然依旧恼怒,但已经没有先前的那种悲壮了,反而大概是因为她实在是太过徐娘半老了,就算是生气也别有一番风韵,连累她此时有点像是……娇羞?

徐凤年爽朗大笑,摆了摆手道:“好了,不开玩笑了。只不过先前觉得夫人的心弦绷得太紧了,这种伤身其实绵延不绝。夫人是用弓的行家里手,应该知道张弛有度的道理才对。说正事,实不相瞒,我在内城也有些隐蔽经营,最近半年才在内城兴起的那股势力,夫人说不定已经见过那个满身酸气的老儒生,他就是我安插在西域的人。”

柴夫人神情凝重起来。世间持家有道的女子大多如此,在惊喜过后就免不了烟火气地斤斤计较了,她轻声问道:“据说那个姓刘的老人要么是有北凉背景,要么就是跟财神李家那个高手一明一暗,事实上都是离阳赵勾出身。”

徐凤年摇头道:“这些不重要,我能够保证你们司马家族继续做内城大族,只要你跟那老酸儒联手,别说在董家鼻子底下苟延残喘,就是挤掉董家也不是没有可能。你要人,我可以给你不输内城高手榜上的人,而且只要你敢开口,我就敢给你很多。你要铁甲要弓弩要枪矛,我也可以一并给你。至于我的要求,很简单,你们司马家在这座城里,必须笼络起一支人数不下于五千的骑军,他们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去博取富贵就果真有希望获得富贵的时候,夫人要让他们相信那不是什么空口白话……”

徐凤年说到这里的时候停顿了良久:“我将来能不能看到这些,先不去说,柴夫人你放心便是。等下你去找那个姓刘的老儒生,你就说是我告诉你他叫刘文豹,下马嵬驿馆,老槐树。他自然会相信夫人,以后也会竭力配合你一切行动。不过我也把丑话说在前头,你柴夫人和司马家如果不守约,到了该你们拼命的时候却当缩头乌龟,或者说以后有人找到夫人给你们更大的利益,那请夫人记住一点,我今夜能给你司马家的,不管我以后出现还是不出现,都能加倍拿回去。你们西域在这一亩三分地上的打打闹闹,什么内城外城什么高手什么三大姓,以后总有一天你就会明白,真的不算什么。”

柴夫人嫣然一笑,轻轻点头:“对啊,在堂堂北凉王眼中,恐怕除了北莽百万大军压境,就再没有大事了。除了离阳皇帝和北莽女帝,也再没有什么大人物了吧?”

徐凤年讶然道:“猜出来了?”

她沉默片刻,微笑道:“本来是随口胡诌的。王爷肯定是只有在无足轻重的女子面前,才这么容易被套话,对吧?”

徐凤年也不否认什么,忍俊不禁道:“这么记仇,不好。”

这下轮到柴夫人目瞪口呆了:“你真是北凉王?!”

徐凤年反问打趣道:“怎么,太好说话了,不像是手握权柄的边陲藩王?还是说坐在小板凳上能跟夫人唠嗑大半天,瞧着怎么都不像是个高手?”

柴夫人眨了眨眼眸:“不是说王爷玉树临风,相貌极其英俊吗?咱们内城好些消息灵通的妙龄女子,可都对王爷好奇得紧。咱们司马家也有几个,以前都练剑,后来听说王爷是练刀起家的,就傻乎乎跑去练刀了。整天唠叨着王爷的名字,连我的耳朵都快要起茧子了。”

徐凤年无言以对,伸出手指敲了敲眉心,苦笑道:“女人啊!”

柴夫人望向远处那些个在动荡中活下来的族人,平静道:“有个叫司马碧水的女孩,信誓旦旦说她要是哪天练成了绝世刀法,一定要去北凉找那个叫徐凤年的家伙,就算做不成他的媳妇,做他的红颜知己也可以。很多人都取笑她,其实没什么天赋的她只是埋头练刀。”

徐凤年轻声道:“然后死了。”

她点了点头,语气清淡:“是啊。杀不了人,又不愿受辱,就拿刀自尽了。是一刀过腹,而不是轻抹脖子,因为如果是后者的死法,还是不会被那些男人放过的。在咱们西域,这样单纯的傻瓜,尤其是女子,总是命不长。就算侥幸活着,也活不痛快。”

徐凤年顺着她的视线,一起望向那些依稀有了点无忧无虑欢声笑语的人群,感慨道:“以后会有天下太平的那一天的。到时候你们西域也会有书声琅琅,孩子不是每天想着怎么活下去,而是怎么寒窗苦读怎么考取功名,以后也会有杨柳依依,男男女女人约黄昏后,年轻人就做着年轻时候该做的事情。以后会有藤椅,老人躺在上边晒太阳,慢悠悠回想着这辈子做了哪些自豪的壮举,做了哪些后悔事,然后这一生临了,能够安安心心地把未完成的愿望交付给膝下子孙……”

柴夫人笑着轻轻摇着头,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脚下这块渗满鲜血的土壤,有一天会出现这幅世外桃源的美好画面。

但她下意识伸手捋了捋一缕散乱的鬓角青丝,动作轻柔地捋往耳后。

只是她骤然身体绷直,使劲握住脚边那张牛角弓,在直觉敏锐的她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丝丝细如发丝的气机涟漪。

在四周极远处,出现了一声声沉闷压抑的连串声响。

那三名内城榜上有名的高手也略显慌张地举目四望,结果只看到最近一处的景象。那是一棵枝叶茂密的大树,一具身着夜行紧身黑衣的尸体从树上坠落在地,要知道那棵树上可正挂着三只大灯笼,明显司马家族的挂灯笼之人从头到尾都没能发现此人的踪迹!但真正让三个跻身本城一流高手的人感到手脚冰凉的,还是他们根本就没有看清楚那个坐在小板凳上的年轻人,瞧着挺人畜无害温良恭俭的,杀起人来却如此不露痕迹。宗师,绝对是让内城前三的高手董铁翎都逊色的宗师!

这位柴夫人由于近水楼台,更因为是内城高手排名仅在董铁翎之后的高手,才勉强发现了那些玄妙涟漪。

她大致清楚在离阳江湖,武人境界分九品,二品才算登堂入室,在中原有个小宗师的称号,而她勉强站在了这个二品门槛上,看到了一点门室内的壮观光景。她以前总以为自己若是能够放下家族事务,一心一意专注武道,那么跻身内城前三肯定轻而易举,说不定都能跟那些离阳江湖上传说中的一品高手一较高低。至于之前几次武评十人和最近的武评十四人和四大宗师,她都没有什么概念,知道他们很厉害,如同远望一座高山,知道山峰很高,但到底是如何巍峨高耸,不曾真正走近,是无法想象的。那么身边这个她到现在对他身份还将信将疑的年轻男人,就等于略显吝啬和晦涩高深地给她打开了那种一品境界的门缝。于是她恍然大悟,在这座城内自命不凡的一流高手,在那一小撮真正的武道宗师眼中,与蝼蚁何异?随后就算司马家族的孩子都能看到古怪一幕,从老远处的阴影中猛然蹿出一道鬼魅身影,疾奔如雷,气势汹汹。他们以为是正大光明来杀人的董家高手,说不定就是凶名昭彰的董铁翎本人,但很快所有人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那个身形十分矫健的高手貌似不是来砸场子的,而是给人逼着推着过来的。他似乎在躲避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除了不断靠近那栋茅屋的期间毫无悬念,同时他的脚步凌乱,四处扑闪,尤为狼狈,明明没有人跟他过招,却做出了几次让人眼花缭乱的前翻后翻侧翻,总之各种翻,原本挺高的一个高手,结果愣是沦为司马家孩子眼中那种杂耍的。他在距离茅屋三十步左右的地方,终于能够停下喘气。这个时候柴夫人才看到这个老人,竟是财神李家那位身份尊贵至极的天字号供奉,此时身上衣衫褴褛,像是被利器一点一点切割得支离破碎,鲜血淋漓。

他死死盯住坐在小板凳上的那个年轻人,嗓音沙哑道:“好一手邓太阿的养剑驭剑,我总算知道你是谁了。”

徐凤年看着这个离阳赵勾的元老之一:“你之所以还活着,是在青苍城有个你的同僚,他在死前说了句话,他等于替你死了一次。你走吧,记得告诉李丰茂,以后别再跟司马家族较劲了。至于你在西域的谋划,这些年都中规中矩,我也能当作没看见。”

那个清瘦老者怒喝一声,一个前冲,脚下尘土飞扬,被脚尖瞬间踩踏出一个土坑,只是老人很快就猛然停止。柴夫人紧紧眯起眼,结果看到有一柄长不过寸余的“飞剑”,就那么悬停在老人的额头前方。

剑身碧绿,晶莹剔透,是一柄很能让人心生欢喜的漂亮小剑啊。

柴夫人微微翘起嘴角,因为她想起了某人那句感慨。

女人啊。

在这座城内可以只手遮天的老者看了眼那个多半是覆以面皮的年轻人,冷哼一声,身形倒掠而撤,跃上枝头,很快就消失在如墨夜幕中。

徐凤年心神一动,收起那些飞剑入袖,然后伸手指了指那个先前拔刀相向约莫三十岁的英武男子,笑问道:“他叫什么,进你们司马家多少年了?”

柴夫人何等心思玲珑,顿时心头浮现阴霾,眼神悲哀地望向那个深受期望的男子:“他啊,内城高手榜上最年轻的人物,被誉为比董家杀手更会暗杀的高手。从他父辈起就为司马家族做事了,大概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也或者是内心不希望自己的子孙再给别人当下人。”

跟徐凤年一样坐在小板凳上的她语气逐渐冷漠,冷笑问道:“是不是啊,陶底松?!”

那个相貌堂堂的男子嘴唇抿起,没有反驳也没有承认,只是盯着柴夫人。

徐凤年当然是袖手旁观。先前这个陶底松看到自己起身时,杀机外泄还在情理之中,可以理解为护主心切,可后来看到董家刺客从树上坠亡,那种武人在身陷险境后本能地气机暴涨和杀心骤起,可就不是司马家族的忠仆所能够解释的了。徐凤年叹了口气,自顾自低头揉了揉脸颊,有些苦涩,莺莺燕燕融融乐乐那么多年的梧桐院尚且如此世事难料,何况是一个身处西域的司马家族。

陶底松没有图穷匕见,只是望向柴夫人这个比自己大了整整八岁的女子。

柴夫人似乎意识到什么真相,勃然大怒,怒斥道:“你要做人上人,司马家族何曾拦过你一次?这么多年不遗余力栽培你陶底松,你是狼心狗肺吗?!在西域,没有仁,没有义,没有忠,但别忘了,所有西域人都信奉一个信字!任你是大奸大恶之徒,只要答应了一件事,那就是千金一诺,这连城中孩子都明白!”

陶底松脸色木然:“夫人,从小我就很尊敬你,把你当作女菩萨看待。”

柴夫人怒道:“闭嘴。”

她猛然起身,抓起那张牛角大弓,刹那之间挽弓如满月,足见她的武道修为在城中确是毫无水分的名列前茅。

陶底松根本无视那张大弓,无视那根蓄势待发锋芒毕露的铁翎箭,只是看着柴夫人,自言自语道:“当我懂事后,尤其是发现自己有比家族所有男子都优秀的武学造诣后,我就告诉自己,我总有一天,要让夫人你过得不用那么劳累疲惫……”

徐凤年在这种气氛肃杀的时刻,不合时宜到了极点地嘀咕了那么一句:“你是想说不那么寂寞才对吧。”

“寂寞”两字,咬字微微重。

这句话清晰入耳的柴夫人差点恼羞得掉转箭头,先一箭射死这个家伙再说!

陶底松仰天大笑,笑出了眼泪,抬起手臂擦了擦眼角,视死如归,缓缓走上前。他的视线始终放在柴夫人脸庞上,眼神开始散发男子独有的炙热:“夫人,你为什么要活得这么累?我最多再过五年,就可以跻身内城前三;十年,只要给我十年,我陶底松就有望问鼎内城高手第一。五年后,我三十五岁,你不过四十三岁,你不会老的,还会容光焕发,看着就跟不到三十岁的动人女子,你始终都是我少年时印象中的那位夫人,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子。哪怕十年后,你真的老了,但在我心目中,就算你满头白发了,也是世间最美的女子……”

原本柴夫人在陶底松挪动脚步的时候就会一箭疾射他的面门,虽然未必有把握成功,但绝对不会让这个白眼狼继续说话。只不过她身边有个家伙在那里打岔,说让那人把心里话都交代清楚好了,他好彻底死心,你柴夫人杀了自家人后也好问心无愧。但是她很快就后悔了,这个多年以来都在她面前像晚辈子侄一般恭谨有礼的陶底松,那个记忆中能在西域还活得阳光灿烂的少年,其实早就死了。所以她毫不犹豫射出那一支雕翎铁箭,而陶底松也终于露出隐藏多年的嘴脸,大步前冲,身体向右倾斜出一个幅度,堪堪躲过了那根翎箭后,继续前扑向茅屋,狰狞大笑道:“夫人,既然我活着得不到你,那就争取咱俩携手走一遭黄泉路吧,到了鬼门关之前,我陶底松会好好……”

不给陶底松多说出一个字的机会,他被一支势大力沉的雕翎箭贯穿脖子,整个人被巨大的侵彻力带得向后倒飞出去,后背重重砸在地面上。

可能这就是西域了,成王败寇总是如此迅雷不及掩耳,一点都不像中原江湖的帮派恩怨,需要你来我往机关算尽,才能水落石出。

徐凤年眼神平静,低声道:“记得有个人叫吕钱塘,临死时就比你爷们儿太多了,他才是真正的江湖人。”

陶底松死不瞑目,因为他知道这位今夜前不久还与自己并肩作战的夫人,在跟董家一流杀手的厮杀中,虽然没有身受重伤,但气机紊乱至极,绝不可能在十箭内击杀自己。他当然知道在那个奇怪男子的助阵下,自己杀不掉夫人,但是他到头来连更慢一些死在夫人手上都做不到啊,而是被那人用飞剑先于雕翎箭射透了喉咙。

这个野心勃勃的男人在死前只有一个念头:柴夫人,我真的喜欢你。

只是司马家族另外那个比他更忠心耿耿的高手,大步走向陶底松的尸体,一脚就踹出去十几丈,滚落在尘土中,那么他死前脸庞上的两行泪水,也就注定无人知道了。

徐凤年笑了笑,道:“夫人你就忙你的去吧,咱们反正已经把买卖敲定了,你眼前还有这么个烂摊子要收拾,不用搭理我。”

只是柴夫人出人意料地重新坐回凳子,板凳狭小,而她为了应付今晚的刺杀,之前也迅速临时换上了一身夜行衣,这就无形中衬托得她臀如满月了。

徐凤年没有提醒她,她也许没有意识到,也许是不在意,或者可能是对他从始至终的正人君子目不斜视,有些不可言说的“无聊”好胜心。女人心,海底针,天晓得。

她看着动乱之后虽然人心惶惶但依旧行事有条不紊的家族,轻声道:“想要忙还不简单,总有忙不完的事情等着。我忙了二十来年,一开始战战兢兢手忙脚乱,后来是胸有成竹熟门熟路,但毕竟都是在忙碌,甚至连做梦都想着怎么把家业做大,今天啊,好不容易能偷个懒歇口气。”

徐凤年淡然笑道:“我比你运气好点,也就这几年才开始忙。而且我家就算我不做主,遇到再大的难关,也不会自乱阵脚……”

徐凤年突然转过头,无奈道:“柴夫人,你是真听不懂我下逐客令还是假装听不懂啊?你是忙里偷闲了,可我也想着自个儿一个人坐在这里,安静发呆啊。”

她哦了一声,然后就没有下文了,也没有起身的意思。

徐凤年一笑置之。

她突然喊了一声,喊出一个名字,朝远方招招手,很快就跑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十足的美人坯子,跟柴夫人有七八分形似,但神似不多,依稀只有四五分,毕竟柴夫人如今的气度,是无数场磨难砥砺出来的,少女在她的温暖羽翼庇护下长大,相似的就只能是天生的相貌了。左右腰间各自悬佩有长短两柄锦绣刀的少女蹲在柴夫人身旁,不敢正眼去看徐凤年。

柴夫人摸着少女的脑袋:“铁荷是我女儿,以前听人说中原江湖最厉害的高手要么不用兵器,要么就是用长剑,是去年末才开始练刀,在家里放兵器的库房翻来覆去才找出这么一对刀。铁荷,喏,这位公子就是你要找的那个人,你不是年前还跟闺中好友因为争执谁给‘那个人’当媳妇而闹别扭吗,现在你比李家那个缺心眼的傻丫头更早占到先机了,娘告诉你,这种千载难逢的事情,过了这村就没了这店哦。”

少女蓦然抬头,瞪大那双顾盼流神的眼眸:“他?!”

柴夫人笑眯眯点着头,眼角余光瞥着那个哑然失笑的年轻人,眼底则藏着一抹幸灾乐祸。

少女猛然转头,然后瞬间转回,一脸幽怨和狐疑:“一点都不像啊。”

徐凤年苦笑,心想这张铁木迭儿的脸皮跟自己能像吗?不过不像最好,难道还真去应付,跟一个西域的傻丫头,来一场“你就是徐凤年”“对啊对啊”“真的吗”“当然是真的啊”的对话?徐凤年一想到这个就头皮发麻,同时不由自主笑了起来。羊皮裘李老头儿,以你年轻时的孤傲性子,当年肯定比自己更不胜其烦吧?

柴夫人火上浇油,低声道:“傻闺女,真的是他,人家戴着假面皮呢,要不然你觉得那个人会大摇大摆来咱们西域?娘亲还骗你不成?”

徐凤年伸手捂住额头。

谁都没有想到这个丫头就那么毫无征兆地哭出声,如果不是柴夫人轻轻遮住少女的嘴巴,她就是肆无忌惮地号啕大哭了。

她好不容易止住哭声,再度转头,很认真地看着徐凤年,抽泣道:“我很喜欢你……”

天真的少女很快打着哭腔补充道:“碧水姐姐也很喜欢你……但是她在今天死了,你能帮我写几个字吗,我以后给碧水姐姐上坟的时候,烧给她,好不好?”

柴夫人轻轻叹息,眼神中有些祈求。

徐凤年笑道:“可是现在也没有笔墨啊。”

接着那个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少女干脆利落地拔刀砍下一段袖子,递给徐凤年后,又让他伸出手,最后右手拿刀狠狠在她左手手心划开一道大口子,鲜血流在徐凤年手掌上。

柴夫人毫不掩饰她脸上的自豪。我的女儿,性子自然随我,不输给西域最雄烈的男儿。

徐凤年提起手臂,鲜血顺着手指流淌指尖,在那截袖子上写下“司马碧水”这个名字。

少女忙不迭说道:“再加上你的名字。”

他只好加上“徐凤年”三个字。

少女视若珍宝地收起不过是写有两个名字的那截袖子,看着血字,又忍不住呜咽起来。但是她很快用手臂擦了擦眼泪,可怜兮兮望向徐凤年:“要不然,也给我写一幅?”

不等徐凤年说话,她就开始抽刀割衣,一气呵成,然后又要在另一只手掌划口子。徐凤年赶忙阻止她的举动,哭笑不得道:“行了行了,怕了你了。你把袖子给我就行。”

徐凤年接过袖子,右手食指指尖轻轻一戳左手中指指肚,在那块袖子上又写下“徐凤年,司马铁荷”七个字。

那个少女伸长脖子,死死盯着袖子,很不见外地轻声道:“在两个名字中间,加上一个‘赠’字呗。”

徐凤年又加上那么一个字。

两块袖子到手的少女这才算心满意足,小心翼翼收起了“袖书”,也郑重其事谢过了徐凤年,这才起身离开,背对着他和娘亲,偷偷抽泣着,一路走远。

徐凤年笑道:“柴夫人,你有个好女儿。”

柴夫人点头道:“谁说不是呢。我这辈子唯一的念想,就是让她不要像我这样过活。原本这点念想差点就破灭了,幸亏王爷今天出现在这里。”

她终于舍得站起身,嘴角噙着开怀笑意:“就不打扰王爷清修了。”

徐凤年抬起头,说道:“好好活着。”

柴夫人这辈子都不曾这般实心实意地对一个男子,深深施那万福。

徐凤年闭上眼睛。

你一定要在敦煌城好好活着,一定要等我。

之后三个多时辰,司马家族已经开始在柴夫人的发号施令下,陆续散去收拾残局,其间她和女儿有过一次并肩而立,远远看了眼坐在屋檐下闭目养神的徐凤年。

当茅屋附近重归万籁寂静,徐凤年睁开眼睛。

果然,等不到六珠菩萨从烂陀山带着那刀剑返回此地了。

那就只能先将就着用了。

接下来这场厮杀,由不得谁大气磅礴,阔绰不得,必须得锱铢必较了,关键就看谁能撑到最后了。

徐凤年撕掉那张脸皮,缓缓站起身,两只大袖翻滚飘摇,灯火中,如同逍遥人间的谪仙人。

徐凤年举起一只手臂。

满城佩剑藏剑、长剑短剑、古剑新剑,尽数飞掠而至,欢快颤鸣。

在他身前那条笔直一线上,剑与剑首尾衔接,依次排开悬停。

曾有老人在雨中小道上,滴水成剑。

徐凤年浮起笑容。

风紧,这次不扯呼了。

徐凤年手臂向前轻轻一推,然后开始挪步前行。

剑剑相接,最终汇聚成一柄长达数百丈的悬空长剑。

徐凤年沉声道:“走!”

此剑,刹那之间,破城而出!

撞向那个朝这座城直奔而来的北莽军神——拓跋菩萨!

敦煌城。

深夜中,一位睡眠本就极浅的女子,当孩子啼哭起来,她很快就披衣起身,从摇篮中温柔抱起孩子,孩子很快就破涕为笑。

她低头看着那张稚嫩的笑脸,也笑了。

她轻轻摇晃手臂,悠悠哼唱起来:“小地瓜呀小地瓜,快长大呀快长大……” px3ovR0LN41KnJIyvNL832gpYqkevynIrtYa8rBq22IMYQrmI9mP1dBrrhE32As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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