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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埔”五期

自习。阅读“步兵团对野战阵地防御之敌进攻的理论原则”。

宿舍里很静,只有间或响起的书页翻动声。

“哐啷”,宿舍门被推开,去传达室接电话的范尚进走进了门。“新闻!”他声音挺高地开口说道,一下子把大家的目光都拉向了他。

“那个,那个,小范!抓紧时间看书吧。”我们这个学员班的班长冀成训,用他惯常使用的“那个,那个”口语开头,想要制止“新闻”的传播。

“重要新闻!”范尚进没有理会班长的制止,他习惯性地抻了抻他那叠缝笔挺的军服,在“新闻”二字前还加了个形容词。

“什么事?”我忍不住问道。但话一出口,又有些后悔,三十二岁的人了,好奇心还这么重。

“我刚才从校务部门前过时,见全校的团以上干部都在那里试穿将来实行军衔后的校官服。”范尚进那两道浓密的眉毛大概因为兴奋向上翘起了,“嗬!少校以上军官的衣服全是呢子的!”

我的那份好奇随着呼出的一口长气消失了——这消息与本人无关。

“式样也实在漂亮,既吸收了外军校官服的优点,也吸收了西方晨礼服的长处,还吸收了我国中山服……”

“我说‘侍卫官’,”旁边的单洪此时微笑着打断了小范的话,“你报告这则新闻对我等这些副营长们有什么意义?”——范尚进原本就长得十分英俊,加上他又特别地爱干净、会打扮,一身戎装总是收拾得十分整洁、笔挺,便更增添了几分漂亮,惹得学校里那些女兵的眼睛老往他身上溜。不少学员称他是石安陆军学校仪仗队的首席队员,单洪则说他有几分当年的俄皇叶卡捷琳娜身边侍从武官的派头,有时就干脆称他“侍卫官”。

“什么意义?”小范有些意外地望着单洪,样子显然是觉得他不该提出这个问题,“谁都知道我们学校素有‘黄埔军校第二’的美名,连外电都评论我校是‘未来中共军队校级军官的摇篮’,我们将来毕业后,还不……”范尚进把下边的话省略了,但大家都能听出他省略的是什么。

范尚进属于那种对前途充满信心的雄心勃勃的少壮派人物。他今年才二十五岁,是我们第五期学员中最年轻的一个副营长。他从战士升至副营长只走了三个台阶:警卫员—军务参谋—副营长,在仕途上一直是阔步前进的。在他这种年龄,还不善于把自己的追求全藏在心里,他的踌躇满志几乎随时都从他那矜持的脸上和平时的言行中流露出来。刚入学讨论学习动机那天,他先是激昂慷慨地说了一通:“……一定要树立为革命而学、为加强部队现代化建设而学的正确态度……”但这段话刚说完,他就又接着讲道,“听说去年第四期毕业生中,有一个副营职参谋,从这里拿到大学文凭后,一回部队就被提为副师长,不知我们这期学员将来的命运如何……”前天,他听说三大队一个学员有一本《将帅修养》,是一个欧洲人写的,马上特地跑去借了来……

“不管怎么说,反正我老单是穿不上呢子军服了,从这‘摇篮’里出去,就差不多该告老还乡了!”今年刚好三十岁的单洪摇头晃脑地感叹道,“我说‘侍卫官’,将来你要是发了校官呢子服,能不能借咱穿一穿?我们那口子老说她跟我结婚是鲜花插在牛粪上,我穿回去也好让她看看,我老单其实也是很帅的,归根到底是她沾了我的光!”

“哈哈哈……”班里的人都笑了。胖子景超的笑声最高。

单洪这小子最爱说笑话、开玩笑,班里人哪天都要让他逗笑几场。听他们同一单位考来的宋副营长说,他在自己的结婚仪式上也没有忘记开玩笑。他是在部队举行的婚礼,当婚礼结束、前来参加婚礼的首长和同志们要告辞时,他一本正经地站起来说道:“由于本人初次结婚,没有经验,今晚的招待多有不周,请大家留下宝贵意见,以便下次改正!”逗得他那位新娘当着客人们的面在他肩上捶了一拳,愠怒道:“你现在就想再结婚了?……”

“泄什么气呀,老单!”小范笑着解劝,语气中却带了一种居高临下的味道,“你毕业后有了大学文凭……”

“那个,那个,小范!先不要说了,现在是读书时间,抓紧读书吧!”冀成训这当儿打断了小范的话。

小范正在情绪高的时候被人打断话音,脸上露出了明显的不悦:“怎么,说几句话都不行了?”

范尚进平时对冀成训就很有些看不起。这除了冀成训长小范八岁却也还是个副营长这个原因之外,还有三个因素:一、小范立过一次三等功,而曾经参加过对越自卫还击战的冀成训,却连一次功也没立上。那次学校让学员填写“立功受奖情况登记表”,当小范看到冀成训名下是一个“○”时,曾很有些自傲地说:“这么说,本人没参加过实战,立一个三等功也就可以了!”二、冀成训的军人风度远不如小范。冀成训说起话来总是以“那个,那个”开头,解放鞋常常一个月不刷一次,走路慢慢腾腾没一点精气神。小范最看不起没有军人风度的人,他曾几次在班里说:“倘若将来让冀成训当着上万将士讲话,开头先‘那个,那个’一番,成何体统?”三、冀成训那点审美水平太可怜。刚入学那天,小范从提箱里掏出一个非常英武的军人石膏塑像摆在自己的床头桌上,大家围着称赞了好一会儿。当时,冀成训也从提包里掏出了一个五面木板一面玻璃的小匣子放在桌上,大家以为又是一件精美的工艺品,忙赶过去看,谁知里边装的竟是一块暗红色的、不规则的、粗糙的石块。我当时变了几个角度观察,也没看出这块石头的造型美来,小范当时连着“哟、哟、哟”了三声,便扭头走了……

“那个,那个,小范,我是说读书时间不多,我们要抓紧才是。”冀成训这当儿又解释了一句。

“放心!毕业时你能拿到文凭,我姓范的保险也能拿到文凭!”小范冷冷地说罢,“啪”的一声,把教程翻到了“步兵团对野战阵地防御之敌进攻的理论原则”一章……

个人预习:“集中兵力原则在战术部署上的运用和贯彻”。

预习照例在宿舍里进行。

看了一会儿教程之后,为了休息一下酸涩的眼睛,我抬起了头。立时,窗外校园中心大操场上,那用于反空降教学的高高的飞机模型牵引架,那用作战术教学的层层环绕的蛇形堑壕,那进行日常越障训练的各种障碍物,又一一映进了眼中。在这一刹那,我心中又一次涌起了那种终于成为这所军校学员的如愿以偿的欢欣。

当然,这不是那类欢欣——像高中生终于考进高等学府可以拿到大学文凭的那类欢欣。对于已经步入人生途程中段的我来说,那类欢欣已经体验不到了。尽管这所学校的毕业生也发大学文凭,但生活中还有比文凭更重要的事需要我去考虑。我的欢欣只是:我终于实现了返回石安市的第一步计划。

返回石安市是我几年来迫切希望实现的目标。母亲瘫痪在床,一双儿女尚在懵懂之中,伺候老人、照料孩子的重担全落在了有时还要上夜班的妻子身上。每次探家,都要听妻子的一番哭诉。让她随军,有些舍不得这座城市,我转业回来,无奈部队一是不批,二是脱军装回来,工资一下减去许多,也不是上策。最好的办法是我穿着军装调回本市工作。但我深知,像我这个父母都是一般工人的守岛部队的一个小小副营长,实现这个目标是不容易的。经过反复考虑,觉得要实现这个目标只有分两步走才有可能:第一步,争取考上设在石安市的这所军校;第二步,争取毕业后分到驻守市内的部队。我知道凭自己的水平,要留校当教员是不可能的。经过近一年的刻苦学习,我终于考进来了,第一步计划实现了。

我看了看手表,离下课还有三十五分钟,便开始轻手轻脚做着回家的准备。我很高兴学校把星期六下午这最后两节课安排成预习,这使我可以有时间做准备,以便下课号一响就往家奔——学校规定,凡家在本市又结过婚的学员,每星期六晚上可以回去。

当我把牙刷、牙缸往挎包里装时,没注意碰响了桌子,尽管这响声不大,还是惊动了旁边桌上的单洪。只见他立刻扭过头来大声大气地叫道:“老项,看你这每周末回家都要带牙刷、牙缸的样子,是不是晚上不刷牙,嫂子不让亲嘴?”

“哈哈……”宿舍里不少人都从书本上抬起头笑了。

“去你的!”我瞪了他一眼。

“看报刊资料了吗?西方现在把男女接吻的深度分为三个等级,”单洪这当儿又笑着朝我叫,“凡不接触嘴唇的,都只能称为三等,你应该争取和嫂子的接吻向一等迈进!”

“乖乖!亲嘴还分等级?”胖子景超发出了一声惊叹。他一激动就要叫声“乖乖”。

我笑了笑没再理会单洪。我知道倘要接一句,又会引出他十句笑话来。我只是忙着把要带回家的几件东西往挎包里装,不想就在这时,一直默坐在那边桌上看书的冀成训又缓缓开口说道:“那个,那个,老项,不要急着回家嘛,现在还没到下课时间,先预习教材吧!”

我觉得我的脸一下子红了。刚才单洪的那些大声说笑没使我觉得难堪,但这一句却使我感到耳热脸臊。一个成人被当众来这么一句,其实已等于一个中学生挨一顿“你为什么不守课堂纪律”的重斥了。

我重重地把挎包扔到床上,转身捧起了桌上的书。

“我说‘侍卫官’,你那本《将帅修养》中有没有关于将帅不准想老婆的条款?”单洪此时转向坐在他旁边的范尚进一本正经地问。我知道,单洪这是在变着法子反驳冀成训,为我说话,但我还是狠狠瞪了他一眼。

“没有。”小范大概没有听出单洪问话的意思,拍了拍他桌上的那本《将帅修养》,很认真地答道。

“这么说,将帅们尚且允许想老婆,那咱们老项,只是一个副营长,他在周末因有些想老婆打算早点回家,也完全是应该的了?!”单洪边说边用眼角瞥了一下冀成训。

“那个,那个,好了,不要说了!”冀成训此时站起身来,声调中很带了点威严,“大家还是抓紧时间预习教材吧。”

单洪撇嘴坐下了。

我扭头望了冀成训一眼,我估计自己的目光中一定带上了鄙夷。说实在的,刚入学时,他给我的印象不错。我从他那消瘦而黝黑的脸孔上,从他那骨节粗大、布满老茧的手上,从他脚上那打了两个补丁的布鞋上,判断出这是一个农村出身、老老实实凭自己的力气苦干而跻身军官之列的人,是可以信赖的。尤其他三十三岁了也才只是个副营长,这证明他和我一样,也属于那种“不得志”的人,所以在感情上更增加了几分对他的亲近。当学校宣布他当我们这个学员班的班长后,我第一个表示拥护。但慢慢地,我发现自己的看法错了。冀成训当了班长后——这本是一个临时性的、义务性的虚职——乖乖,立时摆出了一个当官的样子,一会儿督促大张读书,一会儿督促小韩做作业,一会儿要求老秦抓紧时间学习,俨然一副班主任的样子。他时不时地还要检查大家的课堂笔记,组织小型测验,搞什么学习讲评,都三十来岁的人了,用得着像管小学生那样管吗?更有甚者,当某个同志考试成绩不好时,他还要组织全班帮助这个同志分析考不好的原因,弄得那人更加狼狈、尴尬。为此,他很受了学校的几次表扬。我很怀疑,是否对名利的追求已经磨蚀掉了他那农村人的憨厚品性,教会他玩弄心计?他好像要通过当上优秀学员班长,进而踏上更高的官阶——学员毕业时,学校有提任职建议的权力,军校前几期有过先例,对优秀的学员班长,学校提任职建议时是可以优待的。……

下课号终于响了,但我仍一动不动地捧着书本,直到大家都收拾完书桌上的学习用具,我才慢慢起身去拿挎包。我要用这无言的行动向冀成训表明:我其实并不是急着回家!……

作业题:谈谈进攻部队在主攻方向选择上应注意的问题。

这节课做作业。

我注意到单洪没拿出作业本,只是在翻看着一沓写满了字的稿纸。我知道,那是他要撰写的专著《军界道德评价浅说》一书的写作提纲。别看单洪这人整天嘻嘻哈哈的,但也还有干一番事业的雄心。入学没多久,他就告诉我说,他打算写一部名叫《军界道德评价浅说》的专著,提纲已基本拟就。他当时还恳切地劝我道:“老项,像你我这些年过三十的军人,要想在军界扬名,单靠职务上的晋升已经不行了,必须另寻他路。记得克劳塞维茨吗?他不是以‘元帅军衔’闻名于世,而是以他的《战争论》让全世界的军人知道了他的名字。我们应该吸取他的经验,走撰文著书的道路。在学校这两年,可是个写东西的好机会!”并告诉我,“学术研究最容易在两学科相接的边缘地带取得成就,撰文著书的题目最好选择那些与军事有些关联的!”我当时曾笑着对他说:“算了,我虽只比你大两岁,两岁对一个中年人来说可不是一个小数字,我这一辈子已没这份雄心了……”

这当儿,只见单洪提笔在稿纸上写起来了,大概,他已经正式开始动笔写书了。反正这作业只是作为督促课后复习的一种手段,教员并不收去看的,做不做都一样。

我把作业做完之后,便仰靠在椅背上,预想着实现自己第二步计划的步骤——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毕业分配的事,要早活动才是……

“老项,你看一下,给提提意见。”旁边的单洪轻轻摇了摇我的胳膊,打断了我的遐想。他向我递过来两张稿纸,我接过一看,原来是他写的《军界道德评价浅说》一书的前言,只见上边写着:“道德评价,就是人们在社会生活中依据一定的道德标准,对自己和他人的行为所作的一种判断。军界道德评价,就是活动在军事领域的人们依据一定的道德标准对自己和他人的行为所作的一种道德判断。军界道德评价是军人道德活动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是一种精神力量,能对军人的行为产生重大的影响。军人要进行道德评价,就要弄清进行道德评价的重要意义,明确评价的标准和根据,了解评价的方式等问题,本书正是打算从以下……”

“冀成训,下课后把班里作业收起来交到我那里看看。”教员这当儿在门口朝冀成训说了一句,走了。

“什么?要交作业?”单洪此时有些吃惊地叫道。我抬腕看了看表,还有十分钟下课。

“老项,你是从哪几个方面回答的?”单洪这当儿边低声问我边着急忙慌地从抽屉里拿出了作业本。

“我是从四个方面来……”我刚说到这儿,那边的冀成训猛地叫道:“那个,那个,单洪!要独立思考!”

冀成训的这句话把全班同学的目光一下子都引到了单洪身上。

“那个,那个,我不是反对你写书,你毕竟还是一个负责指挥部队打仗的军官,要先把学业完成好!”冀成训这时又缓缓说道。看来,他也早已发现单洪没做作业。

单洪有些尴尬地抬起头来,但随即,他便又笑了:“那是,那是!感谢冀班长的提醒,做作业要独立思考,学业要优先完成。冀班长常常不吝赐教,老单我这边深表谢意了!尚望冀班长以后继续多多指教!多多指教!”说罢,飞快地在作业本上写了“不会做!”三个字,跟着便把作业本旋转着扔到了冀成训的桌上。

胖子景超有些好奇地走过去翻开了单洪的作业本,立时吃惊地伸了下舌头:“乖乖……”

课堂讲授:夜行军路线的选择及行军的组织实施。

讲课的郝教员大概有五十二三岁了吧,头发已经白了一半,额头上那些横纹和竖纹所构成的方格有些像地图上经纬线所构成的地理坐标网。他讲得很卖力,边讲边不时地掏出手绢去擦脸上的汗,殊不知这些内容对于我们这些营职干部来说已无讲解的必要,哪个营职干部还不懂得怎样选择夜行军路线?不懂得怎样组织夜间行军?

坐在我身子两边的单洪和小范,显然已无心听下去,单洪从挎包里掏出了他那本专著的“前言”修改起来,小范则又翻开了他那本《将帅修养》。

老教员那略显沙哑的声音也慢慢从我的耳畔消失,我又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我的“第二步计划”……

“老项,你看!”正当我沉浸在“第二步计划”的思考中时,一旁的小范低低喊了我一声,把他手上的那本《将帅修养》向我移了过来,“这上边说,将帅的服饰一定要‘透出庄重,显出威严,露出干练’,达到十二个字的要求,我看这话颇有道理!”

我刚扭过头去看他手上的书,背上突然被人用指头戳了一下,回头一看,是坐在后面桌上的冀成训。小范和单洪显然也同时被捣了一下,两人都回头瞥了一眼冀成训。

“那个,那个,先不要看别的、干别的,注意听讲!”他低声说道。

一定是他的这句话被讲台上的郝教员听到了,只听郝教员蓦地停止讲授,喊道:“项西洲同志,关于‘夜间行军路线的选择’我刚才一共讲了几个问题?”

我感觉到我在站起的同时身上的血涌到了脸上:“刚才没听清。”我只能这样答了。我听见有几个学员在讪笑。

“单洪同志替他答一答。”教员又喊起了单洪。

“一共讲了……一共……”单洪终究没有“一共”出来。

“范尚进同志替他答一答。”郝教员又喊道。

小范有些慌张地站起来:“大概讲了三个问题。”他匆忙中用上了“大概”这个词。

哄的一声,教室里的人都笑了。小范那因年轻有为而一贯矜持地高昂着的头第一次垂下了。“注意听讲!夜行军在我军未来作战中仍会经常遇到。坐下吧。”郝教员说罢又接着讲了……

下课后一回到宿舍,因丢了丑而升起的那股火气,差点让我把含在嘴里的几句讽刺话朝冀成训吐过去,但我终于还是忍住了,——毕竟,克制力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增强了。不过,这当儿小范已冲着冀成训叫了起来:“班长同志,干吗存心让我们丢人?告诉你,用损害别人自尊心的办法来建立自己的权威,那是危险的!”

“那个,那个,我不是想让你们……”冀成训刚要解释,不想被单洪笑着打断了话音:“我说‘侍卫官’同志,怎么能这样对冀班长说话呢?冀班长是本着对自己工作的负责态度,从保护我们脸面的目的出发,让我们在课堂上当众亮亮相,这不是对我们最大的关心嘛!”

“哈哈哈……乖乖……乖乖……”景胖子笑着连叫了两声“乖乖”。

单洪却没有笑,只是一本正经地脸朝着冀成训闭上了眼睛。

“你这是干什么?”景大胖子停住笑声有些奇怪地问。

“听人讲,闭眼是观望一个人灵魂的最好办法,我想看看班长的灵魂!”单洪微笑着说。

“你小子!哈哈……乖乖……”景大胖子的笑声又爆发了……

课间操。做广播体操第六套。

全校师生都在宿舍楼前列队,随着扩音喇叭中的口令做操。

单洪和小范站在冀成训身后,两人的目光都盯在冀成训身上。刚才下楼时我听见他俩笑着嘀咕了一句:“今儿个咱们也让班长尝尝当众亮相的味道。”我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但我却期待着他们干点什么。

冀成训在前边很认真地做着体操。其实,他的动作很多不标准。我前些天特别注意到:他每逢做第七节腹背运动时,只是象征性地弯弯腰,严格说来,那简直不是弯腰,而应该叫弯脖。

又该做第七节了,冀成训仍像往常一样,只是简单地弯了弯腰,就在此时,只听单洪大声说道:“我说班长同志呀,做广播体操可要认真一点哩!腰要弯到规定的程度才能达到锻炼的目的哪!”

周围的学员听到单洪的话音,一齐扭过头来看着冀成训。

冀成训那张黑黑的脸立刻全红了。

“就是嘛!”小范这时也接了口,“要想当优秀学员班长,不论干什么都应该一丝不苟!”

冀成训没有吭声,只是在继续做动作时把腰慢慢地弯下去了。

“怎么样?咱们冀班长到底是老革命军人了,接受批评十分虚心,你们看,这不是把腰都弯下去了嘛!”单洪又大声地煞有介事地夸奖道。

周围的学员都哄然笑了,景超又哈哈笑着叫了声“乖乖!”

广播体操做完了。冀成训抬起他那涨得紫红的脸孔,一边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那一定是连羞带气急出来的,一边慢慢地向宿舍走去。

我感到心里升起了一股莫名的快意。

回到宿舍后,我发现冀成训默默地坐在他的书桌前,双眼直直地望着桌上摆着的那个装有石块的匣子。听人说,凡动不动就教训别人的人,最难容忍别人的教训,大概他也尝到了自尊心受伤的滋味了吧?

应该让每个人都有不适意的时候,否则,他会忘乎所以!

实地演练:带战术背景的夜间生疏地形上利用地图行进。

出发前,郝教员严肃地宣布:“今晚的演练四人一组,每个学员都要以步兵团团长的身份参加演练,当你选择行进路线和行进时,都要想到,我的身后有许多兵马……”

冀成训、单洪、范尚进和我四人一组。

帆篷卡车在黑夜中把我们拉到了远离石安市的一个陌生的山区。车厢在雨后初晴的沙土路上颠簸着,每隔三四公里就下一个小组。我们这组是最后下车的。

“集结地点:卧虎岭。到达时间,凌晨三点四十。注意管制灯火,不到万不得已,不准使用电筒!”郝教员简单地交代完毕,便坐汽车走了。

我们四人站在公路当中,周围一片漆黑,一阵夜风把雨后山间那股清新的味儿吹了过来。

“这地方适合谈恋爱,多静!”单洪小声说了一句。

“那个,那个,先确定站立点位置吧。”冀成训边说边把地图摊放在地上。——他是演练小组长。

我们用手绢包着电筒,很快在图上确定了站立点位置。教员今晚出的情况尽管复杂,但还是难不住我们这些营职干部的。不过,当我在图上数了数从站立点到集结点的直线距离,还是禁不住轻轻叫了一声:“嗬!二十二个方格,四十四里路!”

“郝教员挺舍得锻炼我们!”单洪感叹了一句。

接下来是确定行进路线。从地图上看,从站立点到集结点有四条路可走。

“两点之间直线最短,走这一条最短的!”小范首先指着地图发表意见。他给首长当了几年警卫员,坐惯了小车,最不愿多走路。

“嗯,可以。哪条近从哪条走!”单洪表示赞同。

“那个,那个,不行吧,”冀成训此时开了腔,“这条路是小路,我们身后还有大批兵马哩。”

“什么兵马?”我们三个同时一愣。

“那个,那个,郝教员出发前不是说过,每个人都要时刻想到自己身后跟着的是一个团吗?”

“嗬嗬嗬……”单洪的笑声在这空寂的山野里显得十分响亮,“冀副营长不愧是老军人了,执行命令到底坚决!”

“我们走吧!”小范此时不屑地瞥了一眼冀成训,站起身看着我说。

“好!”我也站了起来。

“那个,那个,不行!”冀成训这时又固执地叫道,“就是单我们四个也不该选择这条路走。你们看,这条路从四羚山与牤牛山之间穿过时,是与一条时令河并行的。现在是仲秋,又刚下过雨,万一时令河中水大,漫住了路面怎么办?郝教员讲过的,确定夜行军路线时,除了要考虑到敌情、我情和道路的原有状况外,还要注意到当时的季节和气候,我们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该从这条路上走的。”

“行了,行了!”小范不耐烦地打断了冀成训的话,“刚好就那么巧?偏偏我们走这条路时路就断了?再说,即使路真断了又有什么了不起?‘高明的将帅从不惊怯意外情况的出现,他们总是把其视为锻炼自己临机处置能力的最好机会’,这在《将帅修养》上写得清清楚楚!”

“冀班长,我看咱们还是少数服从多数吧。”单洪又笑着开了口。

“走吧。”我也开口说道。

冀成训默默蹲在原地,直到我们三个向前走了几十步之后,他才起身跟了上来……

走了大约两个小时,小路进入了图上标示的四羚山与牤牛山之间。果然,与小路并行的时令河中的水增大了,夜色中只听河水发出哗哗的瘆人的响声。拧开电筒一照,路面已完全被水漫住。冀成训的判断被证实了。

我们四个人静静地站在那儿,足有一分钟,谁也没有发言。

“这没有什么了不起!走,从右侧这条山沟里过去,绕过这段鬼路!”小范指着旁边的一条山沟,最先打破了沉默。

是的,眼下只能这样办了,倘再返回去,三点四十分是根本赶不到集结点的。

“好吧。”冀成训表示了同意。

我们四个开始沿着右侧的山沟向前绕去。不料这里的山包一个接一个,山沟曲曲弯弯一条连一条。我们顺着山沟走了一个多小时,按说早该绕到原来的路上去,但打开电筒一照,前面依旧是曲曲弯弯的山沟。更为麻烦的是,走着走着,山沟突然被两个小山包一分为三,三条小山沟虽眼下是朝一个大方向,但可以想象出,它们绝不会一直通往一个方向,并且有的可能最后是一条绝路。究竟沿哪条山沟前进好?我们又不得不停下步子。

“先标定地图,确定一下现在我们到达的位置。”冀成训停步掏出了地图和指北针,小范拧亮了电筒。然而,当老冀打开指北针时,那针尖却没像惯常那样一下子指出北方,而是忽忽悠悠地动个不住,一会儿变换一个方向。

“怎么搞的,指北针坏了?”小范惊问。

单洪和我急忙抬腕去看表带上的指北针,然而,糟糕!两人表带上的指北针也摇摇晃晃地乱指一通。

“这山上有铁矿石!”冀成训此时低低地说了一句。

“哦?”我们三个同时一怔。军人夜晚在生疏地区无向导行进,最怕经过这种地段。在这里,各种指北针都会失去作用,而一旦判不清方位,就无法标定地图,明确自己的位置。

“找北极星!”单洪这时叫了一声,然而当我们抬头仰望天空时才发现,天早已不知不觉地阴了,一层乌云罩在当空,哪里还有北极星?

“那个,那个,上山坡,只要能发现平时常见的一颗星星就行!”冀成训紧接着说。

我们几个急忙向山坡上爬去,但在上边站了半天,也没见到一颗星星。附近也根本没有独立树、建筑物等可供概略判定方位的东西。

“报告军座,先头部队失去前进目标!”单洪这当儿学着电影《南征北战》中敌军参谋长的口气开了一句玩笑,但小范和我都已没心思去笑了。真没想到,四个营职干部竟会迷失方向。

“怎么办?”小范望着冀成训问,声音里露出了一点惊慌。

“那个,那个,现在退回去已没时间了,”他沉吟了一会儿,声音变得坚决起来,“就从中间这条最宽的山沟走吧!”

小范、单洪和我也没别的主意,便默默地下到沟底,随他向前走去。四个人以尽可能快的速度走着,但却始终没有找到卧虎岭。直到这个阴霾的清晨的曙光来到山间,我们辨清了方位、标定了地图之后才明白,我们已经东偏卧虎岭十公里了……

当我们终于赶到卧虎岭时,其他参加演练的学员早已回校了。山下的公路上,停着一辆等候我们的汽车:山头上,只站着郝教员一个人。

我们做好了挨剋的思想准备,然而,当冀成训敬礼报告:“第十一组到达集结地点”之后,郝教员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缓缓地抖开手中的一份大幅地图——这是一份“围歼卧虎岭以北地区敌摩步三团的战斗决心图”,只见他挥起手中的蓝色铅笔,倏地从敌人的集结地画一个箭头向卧虎岭冲来,蓝色箭头直压过了设在卧虎岭南侧的我军一个野战医院。稍有标图知识的军人都能看懂,他这是在说:由于你们的迟到,被围的敌人从你们留下的空隙里溜走了,并趁势吃掉了我军一所野战医院!

“不要紧,下次标图时再把这个摩步三团围起来!”单洪小声笑着来了一句。

郝教员一边卷着地图一边冷冷说道:“上车,回校吧!”

我和单洪、小范同时长舒了一口气,而后相视一笑:看来,事情过去了。

“老项、小范,记得运动生理学家列尔夫人那句话吗?”单洪笑着转向我俩问道,“‘多走路是文明社会所有成年人都要服的一剂良药!’我等无意中服了剂良药,感觉如何?哈哈……”

我们说笑着向山下走去,只有冀成训还木然地站在山顶,双眼呆呆地凝视着远处的什么地方……

自由活动。各人干各人喜欢干的。

由于昨晚演练,今天下午四点钟以前为补睡觉时间,四点钟到晚饭前,自由活动。

小范正用军用水壶盛满了开水细心地俯身在床上熨他那件军上衣。单洪伏在桌上继续写他那本《军界道德评价浅说》的专著。胖子景超正对着军棋棋盘苦苦地思索——前天中午,他连输单洪三盘,被单洪不屑地称为“臭棋篓子”,此刻大概在做再次交战的准备。我在写信。其他的人也都在忙着个人的事,只有冀成训坐在自己的书桌前,双眼定定地望着桌上匣子里的那块石头,默无声息的如同一个雕像。

我望着他的背影无声地笑了一下。是的,我完全理解他此刻的心情。这次演练我们这个小组出了差错,这无疑是让他这个演练小组长丢了人,从而给他向“优秀学员班长”奋斗的路上罩了一点阴影。可想而知,他心里不会好受。

楼下传来一阵摩托车的引擎声,——听声音知道,这是收发室给学员送书报信件的摩托车。正潜心研究棋道的胖子景超听到这声音,倏地从座位上跳起来欢叫道:“乖乖,报纸来了!”他飞快地起身向门外跑去,撞到了小范拿水壶的胳膊,水壶掉在了床上,热水立刻从敞开的壶口流出来,洇湿了那件已基本熨好的军衣。

“眼瞎了?景大胖子!”小范气恼地叫道。

景超根本没理会小范的怒叫,早已飞步下楼了。

胖子景超这么积极地到楼下去,并不是因为他真的急切地想看到当天的报纸,而是要去看他的“家庭周报”——他妻子的来信到了没有。全班所有结过婚的人中,就数他盼老婆的信最心切。老婆每次来信,他都要捧读几遍,并且总是聚精会神,达到忘记一切的地步。单洪那次就是趁他聚精会神看信的当儿,悄步绕到他的身后,偷看了信的内容。当单洪在班里公布了那信上一共写了三句“夜里做梦总梦见我的‘超’时”,景超气急败坏地叫道:“你小子偷看别人信件,违反宪法!老子将来要转业到地方法院,第一个批准逮捕的就是你单洪!走着瞧!……”

“这怎么办?这怎么办?”小范此刻抖着他那件本已熨好又被热水浇湿了的军上衣连连叫道。

“我说‘侍卫官’,不要过于讲究了吧!”单洪这时放下手中的笔转过身对小范说道,“就你现在这样打扮,都已经把学校那帮女兵一个个弄得神魂颠倒,要再讲究下去,是不是存心要让她们得相思病?”

“别瞎扯!”小范白了单洪一眼,“要增加衣服的庄重感,方法之一就是要使其笔挺,懂吧?”他边说边悻悻地把衣服又重新晾在了铁丝上。

这当儿,景超胳膊下夹着报纸,手中拿着一封信和一个包裹走进了门——学员的包裹一律由收发室代领。

“夫人这封信中又梦见几次‘我的超’了?”单洪含笑问景超。

“去!根本没来信。喏,信和包裹都是班长那口子来的。”景胖子垂头丧气地把信和包裹放在了冀成训的桌上。

然而,冀成训根本没注意到那信和包裹,目光仍直直地盯着面前的木匣。

“我说班长,”单洪含笑上前拍拍冀成训的肩膀,“孩子他妈来信了,还不快看看?”

冀成训这时才如梦方醒地“哦”了一声,站起身来,拿过信撕开了信封。

“我说班长,能不能让咱参观参观嫂夫人寄来的是什么好东西?”单洪又顺手拿起了那个包裹,没待冀成训应允,已扯断了包裹皮上的线头。立时,一件上半部缀两条襟带、下半部系一个用毛线织的厚厚腰围的造型奇特的上衣,提在了单洪手上。“哟,这是什么新式服装?”

单洪的一声惊叹,把班里的同志都引了过来。

“给我,给我!这是她随便织的。”冀成训见状放下手中的信,急忙去夺那件上衣。

“他爸,天冷了,给你寄去……”景大胖子这时趁机念起了冀成训放在桌上的信中的句子。胖子这一念,慌得冀成训又赶忙来抓信。

“我说,咱帮班长穿上这件衣服怎么样?”单洪笑着发了声号召。我知道,这是恶作剧,想当众出冀成训的洋相。谁都能看得出,这件奇特的衣服穿到身上不会很雅观。

“同意!”一直站在一旁看热闹的小范首先响应,我猜得出他的用心和单洪一样。

“好!”景大胖子也表示赞同。于是,单洪、景大胖子、小范和班里另外两个人笑闹着上前,不由分说地硬脱了冀成训的外衣,要把那件衣服往他身上套,但就在这时,只听景大胖子惊叫了一声:“哟?!”

坐在旁边看热闹的我听到这声惊叫,急忙好奇地趋前观看,我的眼睛在这一瞬间也吃惊地瞪大了——景大胖子一手掀着冀成训衬衣的后襟,在那下边,露出了一个长长的、显然因当初愈合不好而变得高低不平的紫色的伤疤。

那是枪伤!是子弹穿越炸裂后留下的!凡是军人都能辨得出。

屋里一下子静了下来,人们脸上的笑容倏地被惊愕所替代,从入学到现在,谁也不知道他竟负过伤。也许就在这一刻,大家明白了那件奇特衣服的功用。

“那个,那个,没什么,是让‘他们’用机枪打中的。”冀成训边说边又急忙穿上了外衣。

我眼前突然晃过了那天冀成训在单洪、小范的笑逼下,弯腰做完广播体操第七节后满头是汗的情景。

我觉得心脏陡地一缩……

演练总结。晚饭后以班为单位总结实地演练的情况。

郝教员、学员大队的队长、政委,破天荒地一齐来我们班宿舍参加总结会,显然,他们是为我们这个小组来的。单洪、小范和我交换了一个不安的眼色。

总结会开始后,其他几个演习小组的成员都非常轻松地发了言,当然,主要是介绍经验。

只剩下我们小组的四个人没发言了,郝教员、大队队长、政委以及班里的同志,都把目光投向了我们。

怎么去讲演习出错的责任?我有些犹豫地垂下了头。

“关于我们小组的演练情况,我先谈点看法。”小范看了单洪和我一眼后,先开了口,“在这次带有战术背景的演练中,我们小组没有按时到达指定地点,致使‘被围的敌人’得以逃脱,后果是严重的!这一过错虽然由担任组长的冀成训同志负主要责任,但我作为小组的一员,也应检讨!正如《将帅修养》一书中指出的,任何一场战争、战役、战斗的失败,都可以从将帅身上找到70%的责任,从下属和士兵身上找到30%的责任……”

我有些愕然地望着小范,他这样说,岂不等于把责任推向了冀成训?

“我说几句。”单洪清了一下嗓子,紧接着小范的话开了口,“我们小组演习出错的问题,虽然应由小组长冀成训同志负主要责任,但我认为,这是要做一点分析的。马克思主义要求我们不论分析什么问题,都要注意全面性,就是说,既要看到内部的原因,又要看到外部的原因,既要看主观因素又要看客观因素。昨晚,冀成训同志所以没有率领我们按时抵达指定地点,在客观上一是水把原来的道路漫住了,二是刚好那附近山上有铁矿石……”

单洪一本正经地说出的这番话,我听出了他的真实含义:“过错的责任不在我!”

若在以往,我也许会毫不迟疑地对小范和单洪的话表示赞同,但在下午看了冀成训腰上的那道长长的伤疤之后,我却感到再那样做有些于心不忍了。究竟怎么发言?详细说出演练的全过程?那样一来,恐怕就要得罪单洪和小范了,并且大队长、政委在场,他们听了以后会对自己产生一种什么看法和印象?自己将来的毕业鉴定是要经过他们手的,会不会因这件小事而影响到自己将来的分配?

“那个,那个,我也讲一点。”冀成训这时缓缓地开了腔,“我们小组这次演练出错,主要责任,也应该说全部责任,在我!!”

我有些意外地望着冀成训那张黝黑而平静的脸孔。

“我们选定要走的那条路线固然不好走,但在战时,由于敌情和其他意外情况的限制,必须要走这条路的可能性是完全存在的。作为一个指挥员,在这种情况下,同样应该保证把部队按时带到指定地点。然而,我却因为中途辨不清方位,无法确定站立点位置,当三条山沟摆在面前时,下错了决心,致使错误发生。当时辨清方位是有点困难,但我回来查了书后才明白,其实还是有辨清方位的方法的。譬如,当地山上的石头风化比较严重,尤其是大石块,南北两面的风化程度是不同的,据此完全可以弄清方位。可当时,我却手足无措地下错了决心。可见,主要的教训是:我缺乏夜间复杂条件下组织行军的知识和本领!”

单洪、小范和我都有些吃惊地望着他,我们根本没料到他会说出这番话。

“那个,那个,类似这样下错决心的事,在我已经是第二次了。”冀成训又接着说道,同时,缓缓转身拿过他床头桌上那个五面木板、一面玻璃的木匣,“第一次下错决心是在那场战争中,这个石块就是我那次下错决心的见证。它上边这种暗红的颜色,是一个排长的血染的!”

屋里所有的人一齐把惊异的目光投向了他手中的那个木匣。

我一直以为那石块的颜色是天然的。

“那个,那个,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我是一个连长。”冀成训为了回答大家眼中的那股疑问,又低低地开口说道,“我们连奉命攻打347高地时,从图上分析和实地观察,攻击道路有三条:一条位于正面,坡度较缓,另外两条在左右两侧,坡度较陡。从望远镜里可以看出,正面敌人防御阵地上明显地修着不少地堡,地堡的射击孔甚至都看得清清楚楚,于是,我便不假思索地决定避开正面,从两侧迂回攻击,一侧助攻,一侧主攻。但一排长却极力反对,他坚持认为:敌人敢把正面的防御工事显露在外,恰恰表明他们没有把这个方向作为主要防御方向,他们知道我们—般不作正面强攻,习惯于用两侧迂回攻击的战术,主要兵力肯定会放在两侧,我们应从正面主攻,一侧助攻。我对一排长平时就有些看不惯,他因为读了不少书,常在一些问题上同我争论,让我下不了台。何况此刻我自以为自己的判断正确,更不会去考虑他的意见。我随即下了决心,命令一、二排随我从右侧主攻,三排在左侧助攻。结果一打起来,我们就遇到了顽强的抵抗,仗打得很残酷,等我们从右侧攻上山头时,两个排只剩下了二十一个人。一排长在刚刚攻上山头时,也中弹倒下了。我的腰部也中了一弹,就是你们下午看到的那个伤疤。站在山上我才看清,敌人的主要防御工事果然如一排长所说,是设在左右两侧的,正面只有那几个在山下可以看清的地堡和几个单人掩体。一排长趴在那儿声音微弱地对我说:‘连长……敌人这是在利用我们的习惯性思维!……他们懂得军事心理学……我们至少多付出了两个班的代价……连长,你也得学点真本领啊……’说罢,他就牺牲了。我后悔莫及地哭叫着摇撼着他的躯体,但是,一切都晚了……就在那一刻我懂得了,别的行业使用庸才付出的代价是金钱,而军队使用庸才则必须付出鲜血和生命……为了永远记住自己的这桩过失,也为了永远记住一排长最后说的那句话,我把一排长牺牲时胸口下压着的这块被鲜血浸红了的石头收了起来……战后,因为连队攻下了347高地,部队给我记了一等功,我再三推辞没有推辞掉,其实,只有我知道,这个‘功’是和‘过’连着的!从那以后,我处处小心,唯恐下错决心的事再在自己身上发生,但不料,终究还是没有避免。所幸的是,这次是演练……哦,顺便说一句,到了这里后,我之所以总在学习上催你们,”他把目光移向了我、单洪和小范,“是因为我怕你们再像我一样……你们将来也要掌管着战士的生命啊……”

屋里寂然无声。

小范直直地盯着那个木匣,平时眼中的那种傲然、矜持之色彻底消失了。

单洪慢慢地伸出双手,从老冀手中拿过了那个木匣,目光凝定在匣中的石块上,手在微微地抖动。

“那个,那个,单洪,”老冀转向单洪轻轻地说道,“你不是在写书吗?我不懂得写书的要求,但我觉得,你那本书要真写出来,上边最好能有这句话:‘那些没有实际才能而又企望当上军官或保持军官职位的人,是军界最不道德的人!’”

我觉得自己的呼吸蓦然变粗了……

就寝了。

校园的宁静和室内的宁静融为一体,显得越发地静谧。

老冀和班里的同志都已入睡,只有单洪、小范我们三个还拥被默坐在床上。

那个装有暗红色石块的木匣放在靠窗的桌子上,浸入室内的蒙蒙星光映出了它那不规则的轮廓。

远处的火车站内,传来一声长长的汽笛。大概,又一列夜行的火车要起程了。

汽笛声过后,一切又归于沉寂…… NLOhfBAzhGNmlFNAja9EOIbB90m0yOYmkPMCAE0ZDBQZPVBDNf9a2kfSem20IaA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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