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在惦念着我,所以抓住战斗间隙给你写这封信。实话告诉你:我负伤了。这消息暂时不要告诉秀芳,免得她着急。其实,只是腿上伤了点皮肉,不重。要不了几天,我就可以返回阵地了。
说起这次负伤,还真有点戏剧性。你大概还记得,咱们分别后的第二年秋天,我曾经写信告诉你:“我要出发去执行一项重要任务。”那就是护送一批援越物资去越南。
那是我们进入越南境内的一天上午,运输车队在一个小山前停下休息。附近村里的越南乡亲给我们送来了开水。我们正边喝边谈,几架敌机突然临空。很快,山坡前的欢笑声被炸弹的爆炸声所代替。我刚隐蔽好,猛地发现山脚下有一个越南青年正背着一位老人向山坡上爬。我知道,凭他们的行进速度,是难躲过飞机投下的炸弹的,于是就飞快地向山下跑去。在离他们还有十几米的时候,就听到一架飞机从头顶上呼啸而过。我凭经验断定,炸弹就要在附近爆炸,于是不顾一切地扑了过去。刚把他们压倒在我的身下,炸弹就爆炸了!待飞机走后,那位青年扶起受伤的我,眼含热泪用中国话说:“哥哥,我叫阮松,你是为救我和我妈妈流的血,我要永远记住你,永远把你当亲哥哥看待……”
那次负伤痊愈后,我又连续几次去执行这样的任务。每次路过那个村庄,我总要带上点礼物去看看那位弟弟和阿妈。每次去,阮松总是亲热地用中文叫我“哥哥”,我也总是深情地用越文称他“松弟”。最后一次去时,我把结婚时秀芳做的那件浅灰色衬衣送给小松留作纪念;小松也把一块绣有“友谊永存”字样的手帕送给我,那手帕上的字是他未婚妻阿娇亲手绣的。我们当时曾相约:待越南全国统一后,请他和阿娇到咱们山东老家做客,顺便登东岳泰山,领略一下齐鲁风光……可是,我满腔的热情换来的却是一瓢瓢的冷水。越南统一后,我几次给松弟写信,都无回音。随后,两国又发生了战争。我又一次来到中越边境参加战斗。在战斗打响之前,我还一直挂念着松弟,我不知多少次在心里说着:“小松,你可要离战区远点儿,莫让子弹误伤了你。”
这次战斗打响后,我们连奉命攻占一个小山头。战斗刚结束,我正部署全连抢修工事,突然一声枪响,只觉得右腿一麻,就倒在了地上。枪声来自一个尚未发现的敌人暗堡,我忍着剧痛,带领战士们向那个暗堡包抄过去,趁着一阵手榴弹爆炸的硝烟,我们冲了进去。整个暗堡只有一个被震昏的越南士兵。我身边的战士迅即朝他扬起了刺刀,我急忙制止道:“不要杀!”战士嘟囔着:“就是他打伤你的,干吗还留着他?”这时,那敌兵已经苏醒过来。他抬起头,绝望地看了我一眼。就在这一瞬间,我看清了这张脸——一张我十分熟悉的脸。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会是阮松——我的“松弟”?当我从他敞开的领扣里看到那件浅灰色衬衣时,我的心颤抖了。你想不到我当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其实连我自己也弄不清楚,究竟是愤怒、气恨,还是痛心。很快,他也认出了我——他说过“要永远记住”的“哥哥”。他闭上眼睛,低下了头。
把他带到连指挥所以后,我刚说了句:“你的枪法不错嘛!”一排长来报告:“连长,那边山洞里发现几个受重伤的敌方士兵。”我命令:“立即告诉担架队,把伤俘抬回后方医院抢救!”
一排长刚走,五班长来报告:“山沟里发现几个越南边民,看样子几天没吃饭了。”我命令:“把战士们的熟干粮收一部分,迅速送给越南边民!”当我说完这些话后,无意中回头望了下阮松,只见他正聚精会神地听,我知道他能听懂中国话。
五班长走后,三排长又来报告:“山脚下的一块界碑被炮弹掀倒了。”我命令:“原地竖起,不能向越方挪动一寸!”
当我发布完这些命令后,再回头看阮松时,他脸上呈现的不再是刚才那种仇恨、绝望的表情,而是一副悔恨、内疚的神色。我正想继续刚才的谈话,敌人反击的枪声响了。我不得不暂时把一连串的责问关在嘴里,回头去指挥,打退敌人的反扑。
敌人的第一次反扑被我们打下去不久,五班长来我身边报告说:“刚才那几个越南边民中,有一个胳膊受伤的大娘要求见解放军干部,说有重要事情。”
当七班长搀着一位越南大娘站在我面前时,我心里一咯噔,你知道她是谁?这竟是阮松的、也是我的阿妈!
我正要开口喊阿妈,她倒先开口了。显然,她没有认出我来,只听她急促地用中国话说:“解放军,快!快去打那个山洞里的强盗。从这个山洞向西走,绕过前边那个小山包,就到了那个山洞的后门,那里很容易进去,他们没有放哨的。”说到这里,她喘了几口气。我刚想开口,她又急急地说:“你们不知道,这伙强盗多坏啊!他们把我们每家值钱的东西都拿跑了,说这是‘军事需要’;他们把我们的粮食都抢走了,说是要‘先军后民’;他们把我们的房子都烧毁了,说这是‘斗争措施’。害得我们无吃无穿无处住。我只骂了他们两句,他们就向我胳膊上戳了一刀。他们这哪是保护我们,是在祸害我们啊!”大娘一口气说完这些,无力地坐在了地上。
直到这时,我才有机会开口问:“阿妈,你还认识我吗?”“你?”阿妈惊疑地重又站起身来。她睁大两眼望了我一会儿,突然上前抓住了我的手,“啊!是你?”
“是啊,阿妈,没想到我们这样相遇了!”
“我们相遇了,可小松却让他们骗走了,说不定如今已经死在哪里了!”阿妈说着流下了眼泪。
我不愿对阿妈说出阮松的情况,正想把话头扯开,阿妈猛地发现了我腿上的血:“你受伤了?”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阿妈边擦着我的伤口边骂道:“这是哪个强盗造的孽?!”
“是我!”听到这声回答,我和阿妈都惊异地转过头去。一个难堪的场面出现了:阮松在一个战士的押解下站在了面前。他声音颤抖地说:“阿妈,是我开枪打伤的他。”
“啊!你?”由惊愕转为气愤的阿妈,话没说完,就晕倒了!
我急忙叫卫生员背她下去急救,接着按阿妈说的布置去搜索敌人,然后转身想回连指挥所。
“哥哥!”这声熟悉的呼唤,使得我停下了脚步。转身一看,阮松正以无限内疚的目光望着我,朝我小心地走来,说:“哥哥,我受骗了!他们说中国人……想把越南变成中国的一个省……中国人见到越南人就杀就抢……开始我怎么也不信,他们就连吓带骗,还让我看伪造的‘现场照片’……后来我信了,逐渐开始恨中国人……直到刚才,我听了你下的几个命令和阿妈的话以后,我才明白,我受骗了……哥哥,原谅我吧!当初你为救我负了伤,今天我却打伤了你,我恨自己,恨他们……”
我当时抚摸着他那瘦削的双肩,许久没有说话……
就写这些吧!护士快来了,她们发现我不休息会生气的。
别挂念我,从小算命的就说我命大,我会活着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