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年轻的朋友们有没有这样的经验,我可是有的。某些你所景仰的人,一朝你有机会和他接触,亲聆謦欬,以至短期共处的话,其中,有些人使你感到更亲切,更可敬了。但是,另有一些人,却是“可远观不可近睹”,他们可能也有学问,也有功绩,但是你一接触,却感到远不是你原来想象的那么一个样儿,你的尊敬景仰之情立刻降低了,甚至顿然消失了。
前一种人,大抵是表里如一,平等待人,处处为人民、为集体、为他人着想,谦逊坦诚正直敢言的;后一种人,则大抵是讲的是一套,做的又是一套,飞扬跋扈,顾盼自豪,处处突出一个“我”字,贪婪自私,视他人、视集体如无物。你别以为后一种人就一定没有学问,就一定没有成绩,不,很不一定。但是他们个人主义突出,处处以一个“我”字为核心,因此就会有一连串的很不好的表现了。
当我午夜梦回,或者黄昏漫步的时候,有时也会怀念逝去的大人物、长者和友人,能够叩开我的记忆的心扉的,总是那些谦逊诚恳,利他利群的人,而不是那种孜孜为己,飞扬跋扈的人。虽然后一种人中,有的也曾经跻居高位,炙手可热,曾经发迹,曾经显赫,每次不意想起他们的时候,自己的“记忆之门”的内部就仿佛会伸出一只理性的手,把“来客”推了出去,“闭门不纳”。为什么会有这样一种心理活动呢?(这是任何权势都无法干预的一种心理活动)我常常暗自思忖,结论是:只有那些情操高尚的人,才能够真正赢得我们由衷的热爱和尊敬。这种占据人们心灵的力量,我想也可以称之为“人格的力量”。
这些具有人格力量的人,在消极道德方面,他们不会损人利己,假公济私;而在积极道德方面,他们能发扬献身精神,造福人民。真正的革命家是这样的人,但不只是革命家而已,医生、科学家、教师、学者和普通劳动人民中都有这样的人。相反的,有一些招牌很漂亮,头衔很尊严,以至很有权势的人,实际上却离这样的境界十分遥远。有些“一声震得人间响,回头看时已化灰”的爆竹式的人物,不过是历史舞台上的匆匆过客。
一个人的人格力量如何,归根到底在于他和旁人、和集体的关系到底如何。
我们读伟大人物的传记,受到感动,为之激励,就在于他们的利他主义和献身精神使我们深深崇敬。有一些人,你并不能把他们归入革命家一类,但是他们同样有这种精神,像巴斯德、居里夫人、爱因斯坦等科学家就是这样。具有人格力量的人,也不一定是什么名人。有些很平常的人,平时辛勤朴素,临终时却把全部财产献给社会福利事业,甚至连遗体也叮嘱留作医学研究之用。有些乡村教师,数年如一日背着身患残疾的学童渡河上学。有些妇女,在报纸上看到某个战士英勇作战致残的消息后,挺身应征做他的妻子,甘愿照料他的一生。农村有些个体户,富裕之后,自愿把孤苦老人接到家里,悉心照顾。这些事情,都令人感到人格力量的伟大。
马克思说:“如果人只是为了自己而劳动,他或许能成为有名的学者、绝顶聪明的人、出色的诗人,但他绝不可能成为真正的完人和伟人。”彭德怀说:“一个人如果只想到自己,那是最可耻的,一个人如果只为自己活着,那就不如死掉。”也许有人认为这些话说得很重吧!但是一切受过极端个人主义者损害的人,都会感到这些言语具有入木三分的力量。也许有人以为这些话都是“共产党宣言”吧!其实,从古到今,表达了类似意思的历史人物的话不知道有多少。明末顾炎武讲的“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清末秋瑾讲的“芸芸众生,谁不爱生?爱生之极,进而爱群”,科学家爱因斯坦讲的“一个人对于社会的价值首先取决于他的感情、思想和行动对增进人类利益有多大的作用”。如果我们的社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具有这种人格和襟怀,我们大家就会生活得更加幸福,社会也将进步得更快。
自然,对这类格言极端反感,发出冷笑的人也是有的。如果你去向毫不悔改的贪官、流氓、无赖、骗子手宣传这些,那就不过像在石头上种花一样徒劳了。
我见到许多青年人都很爱美,花了许多钱做衣服、烫头发、整容。爱美是人类的天性,这自然是无可非议的。但是,“鸟美在羽毛,人美在心灵”。如果一个人仪表堂堂,衣服艳丽,而内心却卑污龌龊,贪婪无度,一点儿高尚的情操也没有,缺少正直、诚实、高尚的人格,外表美又算个什么?
“对增进人类利益有多大的作用”,始终是衡量一个人的价值的重要标志。具有人格力量的人是真正的强者,这样的人经得住时间的冲洗,他们的美是永不退色的。当我看到青年那么爱美的时候,我就禁不住想把心头的这一番话告诉他们了。
1985年3月于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