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是只悬挂的琴;
轻轻一拨就琤琤琮琮。
——贝朗瑞
那年秋天,有个阴郁、晦暗、岑寂的日子,暝云低压压地笼罩着大地,整整一天,我孤单单地骑着马,驰过乡间一片无比萧索的荒野;暮色渐渐降临,满目苍凉的鄂榭府终于望见了。说不上是怎么回事——可乍见那座府邸,心头顿时添上一阵愁,叫人受不了。我说受不了;因为往常即使到荒山野岭、愁惨境地,见了那种望而生畏的自然景象,也难免诗意盎然,就此滋生几分喜悦,可如今说什么也解不了这阵愁。我好生惆怅地看看眼前这番景色——兀立的府邸和庄院中天然的山水胜迹——荒凉的垣墙——茫然眼睛似的窗户——三两枝有臭味的芦苇——三两棵枯萎的白树——这分惆怅,无法以凡人的情绪来比拟,除非只有比做瘾君子梦回以后的空虚;沦入寻常生活的辛酸;陡然摘除面纱的恐惧。我心里一阵冰凉,往下沉,直折腾——我心头一片凄戚,说什么也弥补不了,任凭如何想象,也无法牵强附会地当做什么心情的升华。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思量起来——究竟是怎么回事,默默凝视鄂榭府,竟然如此魂伤?这个谜根本解不开;沉思间云集心头的幻想似隐若现,也无从捉摸。莫奈何,只得自圆其说,宇宙间的天然景物凑在一起,确能使人如此感伤,但要分析这股感染力,即使费尽心机也是枉然。我暗自寻思,这片景色中的一山一水,这幅景致中的一草一木,只消换个面目,凄恻的感染力可能削弱几分,也许就此消失殆尽;一想到这念头,便纵辔驰到险峻的山池岸沿。那山池就在宅边,满池死辉,黑黝黝,阴森森,倒映出灰色的芦苇、惨白的树干、茫然眼睛似的窗户。我俯视这一切面目全非的倒影,不禁浑身一阵寒噤,竟比刚才还要惶悚。
话虽这么说,目前还是打算在这座凄凉的公馆里盘桓几个星期。公馆主人,劳德立克·鄂榭,原是我童年时代一个志同道合的好友;可有多年不见了。谁知最近在国内远方,竟收到了封信——他写来的——一再催促,催得火急,非要我亲自去一次不可。信里透着神经不安的味道,写着自己患有疾病;神经错乱,折磨得人好苦;他诚心诚意想见到我,我是他的心腹之交,自然也是唯一知己,但愿跟我早晚相处,心里一痛快,病势便可减轻。全信就是如此这般——他请我去,显然出于一片真心——不容人迟疑;我就马上应约了,但至今心里依然认为这分邀请,真是蹊跷透顶。
我们童年时虽称莫逆,可我对这位朋友实在不大了解。他向来城府很深,也一贯如此。话说回来,我倒清楚远在古时,他那历史悠久的世家便以多愁善感出了名,多少年来,这一特点总是体现在不少卓越的艺术品上;最近,他不大钻研音乐上那种一致公认、一听便懂的美,反而悉心钻研其复杂性,此外还多次隐姓埋名地慷慨解囊,这两点都体现了上述的特点。我也听说过一件迥乎寻常的奇事,鄂榭这族人虽有来历,自古以来却从没有过不衰的旁系子孙;换句话说,就是一脉单传,也永远如此,只有微乎其微、瞬息一现的变化罢了。心里刚想到这座房屋的特色跟公认的鄂榭府特性完全吻合,刚臆测好几百年来,房屋的特色可能影响了他们家的特性,我就不由认为正是一脉单传的缺陷——也许正是这种缺陷,缺乏旁系支亲,因此财产和姓氏总是父传子,子传孙,不传他姓,世代相袭,到后来终于混而为一,庄院原来的名称就此消失,成了“鄂榭府”这一古雅的双关称呼——庄稼人如此称呼“鄂榭府”,又是指这户人家,又是指这座公馆呢。
上文中提到过,我略带稚气地实验了一番——对山池俯视了一下——结果早先那个奇异的印象反而变本加厉了。不用说,我这愈来愈迷信的感觉——何不干脆称做迷信呢?——无非使人愈来愈迷信罢了。我早就有数,心里有鬼,才会引起种种心理变化,这正是奇怪的本能倾向。大概就是这缘故,我重新抬眼望着府邸,不再俯视池中倒影,心里才有了个怪念头——这念头实在荒谬,我提一下,不过是说明折磨人的种种心绪那股呼之欲出的威力罢了。我这样胡思乱想,就此当真认为整座公馆和整片庄院都笼罩着一种气,公馆和庄院,还有邻近一带特有的一种气——这跟天上大气绝不相同,而是从枯树、灰墙、死池中散发出来——这是种玄妙的毒雾,阴郁,沉滞,隐约可见,色呈铅青。
我屏绝心中那个必定是梦想的念头,更仔细地端详府邸的真正面貌。看来主要特征就是古色古香。年代悠久,颜色大大褪落了。墙上布满极小的霉菌,乱糟糟地挂在屋檐下,像细蛛网。特别破落的样子倒也找不出。石墙没一堵倒塌;照旧完整如一,个别石头却碎了,看来绝不调和。其中不少情况使我不由想起,荒废的地室里那种旧木雕,多年来吹不到一丝风,看看好似完整,实则已经烂了。话说回来,除了表面上这一片颓败的痕迹,全幢房子丝毫也看不出摇摇欲坠。大概要仔细端详一番,才找得出一条看不大清的裂缝,从正面屋顶上曲曲折折地裂到墙根,消失在阴沉沉的池水中。
我留心着这一切,顺着短短一条堤道,驰到府邸门口。侍从牵走了马,我跨进了哥特式的大厅拱门。有个蹑手蹑脚的听差,默不则声地从厅里领着我摸黑穿过不少曲折的回廊,到少爷的画室去。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路上看到的,竟使我提到过的种种说不清的心情反而变本加厉了。周围的一切——天花板上的雕刻,四壁的玄色帐幔,乌黑的地板,还有鬼影幢幢似的甲胄之类战利品,我迈一步,就震得格拉格拉响,这一切从小就看惯了,我顿时承认一切都很熟悉,可还是不由纳闷,看见的全是普通物件,勾起的幻想怎么竟然如此陌生。在一座楼梯上,碰到了他们家的医药顾问。我看,他眉宇间含着奸刁和惶惑。他慌慌张张跟我打了招呼,便走了。这时听差打开了门,引我到少爷面前。
只见那间房巍峨堂皇。窗户又长又窄,尖尖耸起,离开漆黑的橡木地板老高,手根本够不着。几道红艳艳的微光,透过格子玻璃射进来,四下比较触目的物件刚好照得清清楚楚;但就是使尽眼力,也看不到房内远处的角落,和回纹凸花的拱顶深处。四壁挂着黑幔。一般家具全都大而无当,真不舒服,又古老又残破。四下尽是书籍和乐器,可房里并没增添一分生气。只闻得到股凄凉的气息。各处笼罩着阴森、深沉、万难弥补的郁郁气氛,一切都浸透了这种气氛。
鄂榭直挺挺地躺在沙发里,见我进房,顿时爬起身,热情奔放地迎接我,我开头还以为这么亲热多少有点过火——是这厌世者勉强的做作。可朝他脸上瞥了一眼,才相信他是出于一片至诚。我们坐下;片刻之间,他一言不发,我怔怔看着他,心里既同情又害怕。千真万确,在那么短促的时间内,还没有人跟劳德立克·鄂榭一样变得这么厉害的呢!我好容易才认定眼前这个脸色惨白的人正是幼年时代的伙伴。可话说回来,他脸上的特征倒是一向突出。面如死灰;眼若铜铃,水汪汪,亮晶晶;嘴唇不厚,没一丝血色,轮廓倒是漂亮绝顶;鼻子端正,生成希伯来式,鼻孔却大得出奇;下巴长得有样,并不突出,活活描出他生性软弱;头发又软又细,强似蛛丝;这副五官,加上异常宽阔的天庭,构成那一副容貌真令人难忘。容貌上的显著特征,还有脸上一贯流露的神情,只消增添一分,就会起不少变化,如今眼见起了这么大的变化,我不由怀疑自己在跟谁谈话了。目前这种可怕的苍白肤色,目前这种出奇的晶亮眼睛,顿时先就叫我惊愕,甚至骇惧。那头乌丝般的头发,也毫不在意地听凭蓄长了,柔比游丝的头发,要说是披在脸上,还不如说是飘。看到这副怪诞神情,哪怕左看右看,也总觉得不像个常人。
我顿时觉得这位朋友的一举一动不正常——不对头;不久便看出,原来他神经极端不安——手脚一贯痉挛,不断吃力地想要控制住,结果总是白费力气,才会这副模样。这我思想上倒早有准备,一则看过他的来信,再则还没忘记他童年时的某些脾气,三则凭他那特有的体质和性情,得出了些结论。他态度忽而生气勃勃,忽而郁郁寡欢。他说话颤声颤气,吞吞吐吐(这时衷气仿佛荡然无存),一下子却成了干脆有力的声音——粗暴、深沉、空洞、不慌不忙的音调——沉重、镇定、运用自如的嗓音,沉湎醉乡的酒鬼,或者无可救药的烟鬼,每逢心里异常兴奋,就是这样。
他就带着如此模样,谈到为什么请我来,说诚心诚意地盼着我,希望我怎么安慰他。还相当详细地谈到自以为犯了什么病。照他说,这是先天性的病,祖传的病,他已经死了心,不想再找药治了——随即又马上补充一句,这只是神经病罢了,不久准会过去。从不少反常的心绪中都可以看出来。他一五一十地全谈了,其中有些我听了又感兴趣,又觉迷惑;虽然他的措辞和说话态度也许有股感染力。神经过敏这种病害得他好苦;只有淡而无味的饭菜才吃得下;只有某种料子的衣服才穿得上身;一切花香都受不了;连看到蒙蒙的亮光都闹眼痛;只有特殊的声音,弦乐声,听了才不心寒。
我看出,他完全困在异样的恐惧里了。“我快死了,”他道,“准要在这种可悲的疯癫中断送性命。快要这样送命,就是这样,没第二条路。我怕今后发生的一切,倒不是怕这些事,怕就怕这些后果。一想到出什么意外,哪怕微乎其微的,心里总不免紧张得叫人受不了,就此一阵寒噤。说真的,我不怕遭祸,怕只怕这一后果——只怕心惊胆战。到了丧魂落魄这个地步——到了可悲可怜这个地步——心里只觉得迟早总得豁出性命,抛开理智,跟狰狞的幻影和恐惧,大战一场。”
此外,时不时地听到他那断断续续、意义双关的暗示,我还晓得他精神状况中的另一个奇怪特征。他对多少年来不敢擅离寸步的住宅存着某些迷信的看法;照他说,由于多年忍受,他们家公馆的外表和实质上的一些特色,使他的心灵受了感染;灰墙和塔楼的模样,还有倒映出这一切影子的暗沉沉山池的模样,使他这个人的精神受了影响——这种假想的感染力,说起来太抽象,本文中可没法重述——他对这种感染力存着某些迷信的看法,始终萦绕心头,摆脱不了。
他虽然说得吞吞吐吐,可到底承认,追究起来,如此折磨他的异样阴郁的心情,多半还有层原因,这倒比较合乎情理,更加捉摸得出,就是因为他心爱的妹妹重病缠绵,当然指的是眼看她就要死了。多少年来,他妹妹就是他唯一的伙伴,这世上仅有的最后一个亲人。她一过世,他,他这个无可救药的,这个意志薄弱的,便成了鄂榭世家的最后一员了——他说,口气里这分辛酸,真教人终身难忘。他正说着,玛德琳小姐(人家就是这么称呼她的)在房间远头款款走了过去,根本没留心我在座,就此不见人影。我盯着她,心里好生惊讶,也不免有所恐惧——要说清这种种心情,可办不到。我目送她出房,心神恍恍惚惚。她一出房,关上门,我才不由自主地赶紧朝做哥哥的脸上看去,谁知他双手早已捂住脸,只看得见骨瘦如柴的手指竟比往常还要惨白,指缝间滚滚淌出热泪来。
医生对玛德琳小姐的病早就束手无策。她有种种反常的症候:根深蒂固的冷漠无情;身子一分一分地消瘦;时不时要发一阵的身体局部僵硬症。至今她始终跟病魔顽抗,并没一病就此不起;谁知就在我到他们家的当天夜里,她哥哥六神无主地告诉我,她终于在傍晚向阎王那分揉花碎玉的威力低了头;我才知道刚才的惊鸿一瞥,遽尔成了永别——再也不会看到玛德琳小姐,至少再也不会见到她活着了。
接下来的几天中,我和鄂榭都绝口不提她的名字;在这段日子里,我一味真诚地想要减轻朋友那分悲哀。我们一起画画,一起看书;否则,就浑浑噩噩地听他那如怨如泣的六弦琴弹出怪诞的即兴曲。于是乎我们愈来愈亲密,愈来愈亲密,他愈是毫无保留地敞开心事,我就愈是辛酸地看出,千方百计地想博他个高兴,都是枉费心机。他心头那分悲痛浑然天生,像道幽辉,无休无止地流露出来,精神世界和物质世界的一切就此一片晦暗了。
我就这样一个人跟鄂榭府的少爷度过不少庄严的时刻,这将永远萦绕心头。但要说出他拖着我,领着我研究的到底是什么学问,什么事情,可万万办不到。极端变态的心里胡思乱想,就此使一切都蒙上一层硫磺的青光了。他那些触景生情的冗长悼歌始终在耳边。尤其痛苦地记着他将封·韦伯 的遗作,那支曲调火炽的圆舞曲加以歪曲和夸张,谱成了奇怪的曲子。凭他那精巧的幻想力,构思着一幅幅画面,一笔一笔画着,变得模糊不清,看了不由人寒噤,正因为不知道为什么战栗,就更惶悚了;这些画如今虽活龙活现的在眼前,可要我单用文字来表达,连十之二三都描绘不出呢。那些绝顶单纯的构图,笔触鲜明的构图,真是引人注意,也摄人魂魄。世上只有劳德立克·鄂榭这人,才描出了思想。至少处在我当时的环境中,看到这忧郁症患者打算绘在画布上的纯粹空想,心里就无限恐惧,叫人受不了,以往凝视傅塞利 那色彩强烈但非常具体的幻想图,可从没有过丝毫恐惧呢。
我朋友那些幻影横生的构思中,有一个倒不太抽象,我也许可以用文字描出个大概来,就怕表达得不够清楚。有张小画描出一幅室内图,不是地窖,便是隧道,其长无比,是个矩形,四壁低矮,光滑、雪白,没有花纹,也没剥落。画上某些陪衬示明这洞穴深深埋在地下,面积宽广,但不见出口,也看不到火把,什么人工光源都不见;可是,满满一室的强烈亮光四下翻滚,整个洞就此浴在一片不相称的阴森森的光辉中。
上文中刚提到过,他听觉神经不健全,除去某些弦乐声,听到一切乐曲都受不了。大概是因为他只弹六弦琴,演奏起来才充满了幻想色彩。但那套即兴曲的绝顶流畅,不能用此说明。我早有交代,只有碰到强作欢笑,才看得出他精神无比集中,无比镇静,就那种狂想曲的调子来说也好,就歌词来说也好(因为他时时一边弹奏,一边唱出押韵的即兴曲),都可以说是精神无比镇静、无比集中的产物。我动不动就想起其中一首狂想曲的歌词来。大概是当初听他一唱,我还以为头一回在这首歌词内在的、玄妙的意义中看出,鄂榭完全明白自己那位理智国王快从宝座上摔下来了 ,所以我的心弦益发给扣住了。这首诗名叫《群魔闹金殿》 ,虽不是一字不差,但大致如下:
Ⅰ
青山翠谷的万绿丛中,
往日聚居瑶池仙女,
有座宫殿巍巍高耸,
辉煌宫殿矗向天宇,
堂皇富丽,平地屹立
“思想”王国里!
女神从未舒展蝉翼,
翩临皇宫如此富丽。
Ⅱ
金光灿灿的杏黄旗帜,
飘扬殿顶翩翩翻舞,
(一切的一切全是往事,
影迹全无);
阵阵微风欢腾飞翔,
在美好的岁月中,
沿着荒凉的紫禁城墙,
一阵芳香霎时无踪。
Ⅲ
游子在翠谷里徘徊,
透过两扇明亮的窗子,
望见天仙绕座回转,
和着琵琶的琤琮调子,
婆娑轻舞;但看国君
(理智 陛下!)
危坐御座,双目炯炯,
俨然威武帝王贵相。
Ⅳ
富丽的宫门珠光宝气,
密密缀满奇珍异宝,
成队仙子川流不息,
闪出宫门匆匆飞跑,
回声女神 职使司掌,
无非歌唱,
娇声媚气天下无双,
唱出君王玲珑心肠。
Ⅴ
黑袍无常自天降下,
急急杀进金銮宝殿,
(呜呼皇上抱憾泉下,
顿时丧身,此恨难填!)
宫殿周围的一片荣华,
烁烁闪耀万丈光芒,
只是往事,泡影已化,
似曾相识而又淡忘。
Ⅵ
旅人如今进入山谷,
远隔火光血红的窗户,
眺望鬼影跌跌撞撞,
随着杂音疯狂乱舞;
青面夜叉夺门奔出,
势比冥河,
无休无止,仓仓促促,
笑颜不展,唯是狂笑呵呵。
我深深记得,这支歌的余韵使我们不由涌起一连串念头,那里头倒体现出鄂榭的一种看法,我这样提到,多半为的是他对此坚持不渝,可不是由于新奇,因为其他人 也有这个想法。一般都认为草木有情。可是,在他错乱的脑子里,更显得大胆,在某种情况下,竟连一切无机物,他都认为有情。要我表达他如何深信不疑,如何沉湎其中,可找不到措辞。但正如前文伏笔中所提到的,这种信心跟他祖先那幢灰石房子不无关系。照他想象,他们家房子上的石头,还有石头上布满的霉菌,附近的几棵枯树,这一切的排列方式——安排次序,尤其是这种经久不变、始终如一的布置以及死池中的倒影,处处都具体表现出感情来。他说,池水和石墙散发出一团团雾气,在四下逐渐凝集,由此可以看出痕迹——感情的痕迹,听到这儿,不由我吓一跳。他又加上一句道,这种后果就潜伏在感染力中,是种无形的感染力,挥之不去,实在怕人,好几百年来,就此决定了他们家的命运,把他害成目前这副样子——变成了这么个人。对这种种看法倒用不着发表意见,我也不谈了。
不难想象,我们看的书籍跟这种幻想一拍即合,多年来,对这病人的精神状态起的影响可不小呢。两人一起聚精会神地阅读葛里塞的《浮凡和修道院》 ,马基雅维利的《魔王》 ,史威敦堡的《天堂与地狱》 ,霍尔堡的《尼尔斯·克里姆地下之行》 ,罗勃·法卢德、尚·丁大其奈、德·拉·香勃 各人所著的手相术,蒂克的《碧落旅行记》 ,康帕内拉的《太阳城》 等类作品。黑袍教教士 艾迈里克·德·盖朗尼的一部八开小本的作品《宗教法庭手册》 ,是大家喜爱的一本书;看着庞坡尼斯·梅拉 谈到古代非洲的森林神和牧羊神那几节文章,鄂榭就会浑浑噩噩地坐上几个钟头。但他最爱阅读的是一本黑体字、四开本的孤本奇书——一座湮没无闻的教堂的手册——名叫《根据马因斯教会合唱经本中追思已亡占礼前夕经》 。
那天傍晚,冷不防地,他通知我玛德琳小姐故世了,还说打算趁没下葬,先在主楼的一间地窖中停尸十四天,听到这话,我禁不住想起上述那部奇书中谈到的荒谬仪式,和这忧郁症患者可能受到的影响。但他采取如此特别的办法,自有世俗的理由,我可不想随便反对。照他告诉我,他为兄的想到亡妹那迥乎寻常的病,又想到医生的某些孟浪而又殷切的探问,再想到祖坟地处偏僻,一任风吹雨打,就这么拿定主意了。我决不否认,想起了上鄂榭府那天,在楼梯上碰见的那人一副阴险脸色,就不愿反对这种办法,照我看,这样做至多也只能说无伤大体,但决不算违情悖理。
经鄂榭请求,我便亲自帮他料理临时的殡殓工作。死尸已经下了棺,我们两人抬着棺材到停放地方,放在地窖里。那地窖关闭多年,火把差点给窒息的空气弄灭,所以没机会仔细打量。只看到地窖又小又湿,没缝没隙,透不进一丝光,深深埋在地下,上面正是我寝室那一带。显而易见,在往昔封建时代,为了要干尽恶事,曾给当作牢房,近年来,就当作库房,贮藏火药之类极易燃烧的危险品,因为一部分地板,和地室前的长长一条拱廊的四壁,都仔细包着黄铜。一扇铁门也照样包着铜;又大又沉,门一开,擦着铰链,就嘎嘎发出尖得出奇的一声。
我们将手里令人心酸的灵柩放在这鬼屋的架上,再把还没钉上的棺盖掀开几分,瞻仰遗容。我这才头一回注意到他们兄妹的容貌竟是一模一样;大概鄂榭看透了我的心事,嘀咕了几句,我才知道他和死者原来是孪生兄妹,彼此之间有着简直无从理解的共鸣。可我们对死尸不敢久看——因为免不了感到可怕。她正当青春,病魔就这样夺去了她的生命,像患有一切纯粹僵硬症的病人,胸口和脸上似真非真地微微泛出一丝红晕,嘴唇上留着那令人生疑的永恒微笑,人死了,留着这丝笑,实在怕人。我们放好棺盖,钉上钉,关好铁门,好生吃力地一路走去,到了楼上,进了同样凄凉的房间。
悲恸欲绝地过了几天,我朋友神经错乱的几点特征如今显然起了变化。平时那副举止无影无踪了。平时做的事早已抛之脑后,忘得一干二净。他在一间间房里徘徊,脚步散乱、匆忙,漫无目的。苍白的脸色又添了层更惨白的色泽——如果真有其事的话——眼睛里却暗淡无光了。以往不时发出的沙哑嗓音不再听到;只听到他说话一贯声气颤抖,浑似吓得要命。说真的,有时候,我总以为他那始终折腾的心里苦苦想着什么紧锁的秘密,少不得拼命鼓起勇气,一吐为快。有时候,又不得不将这一切当作莫名其妙的狂想,因为亲眼看到他全神贯注地对空久久凝视,仿佛在听什么虚无的声音。怪不得看到他这种情况,不由害怕——不免感染。只觉得他身上有种荒诞而动人的迷信,那分强烈的感染力显然一寸寸潜入我心头。
玛德琳小姐的遗体在主堡中停放了七八天,有日深夜,我躺在床上,尤其体验到这种种情绪的折磨。时间一个钟头一个钟头恹恹地过去了——可我辗转不能成寝。暗自百般排解,直想摆脱盘踞在心头的那分紧张。只求自己相信,这要不全是因为房里凄凉的家具——破烂的黑幔那种令人惶惑的感染力,至少多半是这层原因:即将来临的风暴送来了微风,吹得黑幔乱动,在四壁摆个不停,不安地窸窸窣窣磨着床上的装饰呢。谁知怎么也排解不开。浑身渐渐战栗起来,压也压不住;终于有股无名的恐惧压在心头,像梦魇。我喘了一声,挣扎一阵,才算摆脱,从枕上抬起头,认真凝视黑得无比的房间,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要么是本能撺掇我侧耳细听,听某种低低的模糊声音,每隔一阵,狂风暂停肆威,便随之而起了,可就是不知道从哪儿传来。心里只觉得无比恐惧,说也说不出,实在受不了,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我赶紧披上衣服,因为直感到那晚上再也睡不着了,就三脚两步地在屋里走来走去,一味想在可怜又可悲的处境中苏醒过来。
这样走了三两圈,就听得附近楼梯上传来轻轻一阵脚步声,不由竖起耳朵注意听了。不久才听出原来是鄂榭的脚步。转眼间,他轻轻叩了叩房门,掌着盏灯,走了进来。脸色照旧惨白得像死尸,眼睛里竟还透着狂喜的神采,一举一动都带着显然压抑的歇斯底里。这副神气真吓得人浑身发毛——可我什么都受得了,就是不堪忍受长久来熬着的这分寂寞,竟然如释重负地欢迎他光临呢。
“难道你没看到?”他默默朝四下盯了片刻,突然说道,“难道你当时没看到?啊,慢着!你准会看到。”这样说着,他把灯仔细遮上,匆匆跑到一扇窗前,迎着狂风,随手打开窗。
霎时刮来一阵猛烈劲风,差点没把我们吹上天。说真的,这一夜虽是狂风怒号,可美极了,真是个与众不同的恐怖而美丽的夜。旋风分明早在邻近一带大施淫威,因为风向时时剧变;乌云低垂,压在府邸的塔楼上,密虽密,但还看得出云堆生龙活虎地飞驰,从四面八方奔来,挤来挤去,就是没漂向远方。我刚说,密虽密,但还看得到这种情况——月亮和星星却没看到——天上也没闪闪电光。可是,有种氤氲雾气环绕着公馆,笼罩着公馆,蒙蒙发亮,但又看得分明,散发出怪光,附近地面上的一切,还有大团大团翻腾的烟雾下面,就都闪烁出这种怪光来。
“你不能看——不准你看!”我打着寒噤,对鄂榭说道,轻轻一使劲,将他拖开窗口,领到座位上。“这一切景象,看得你糊涂了,不过是平常的电光现象罢了——要不许是山池中弥漫瘴气的缘故。关上窗子吧;风真凉,对你身体可有害。这是你爱看的一部传奇。我念,你听;就这样一起度过这恐怖的夜晚吧。”
我随手拿起的这部古书,就是兰锡劳特·坎宁爵士的《疯子屈里斯特》 ;不过,我把这书称作颚榭爱读的一部书,可不是当真,八成是苦中作乐;因为,老实说,我这位朋友想象力丰富绝伦,不同凡响,看到那种冗长文章写得笨拙,缺乏幻想,决不会感到兴趣。可话说回来,手边只有这本书;何况心里还怀着一丝希望,明知道这忧郁症患者眼下激动得六神不安,但愿他听到我要念的那种荒唐透顶的情节,就安下心,因为神经错乱史上多的是类似的变态心理。要是看他听故事那副紧张、高兴的狂态,能判断他是真在听,还是假在听,那我就可以庆幸妙计已售了。
我已经念到一段出名的情节,谈到书中主角艾特尔瑞德千方百计想要和和气气地走进隐士居处,结果总是不成,他就动了武,硬闯进去。记得这段故事是这样的:
艾特尔瑞德天生刚强,再加畅饮了一通,如今酒性发作,更是孔武有力,不再和隐士饶舌。隐士其实也是生性固执,心肠狠毒。艾特尔瑞德只觉雨水淋肩,唯恐天降风暴,顿时抡起钉锤,砸了几下,门板霎时便裂开一条缝,套着臂铠的手便伸进门去;使劲一拉,竟至将门砸穿,劈开,打得粉碎,干木那劈里啪啦拆裂声令人胆战,声震丛林。
念完这句句子,我吃了一惊,暂时住了口;因为仿佛听到——虽然马上就断定这是因为心里激动,生了幻想,一时错觉——耳边仿佛隐隐听到公馆里远处一角传来一声,就跟兰锡劳特爵士详加描写的那种破门声丝毫不差,正像那个回声,但这一声的确闷声闷气,模糊不清。不用说,就是这样巧合,我才竖起耳朵细听;有了啪嗒啪嗒的窗框声,外加狂风依然一阵强似一阵,照例响着嘈杂声,这个声音实在算不了什么,不会引人感到兴趣,也不会害人心神不宁。我就接着念了:
好侠客艾特尔瑞德如今进了门,不见那恶隐士影踪,不由火冒三丈,暗吃一惊;却见有条毒龙,遍体鳞甲,口吐火舌,守在一座金宫前;但见宫内白银铺地,壁悬铜盾一张,闪闪发光,上镌铭文云——
脚踏金殿成霸王;
手宰毒龙得宝盾。
艾特尔瑞德手举钉锤,一锤击中龙头,龙头顿时落在面前,尖叫一声,喷出毒气。这声尖叫惨厉刺耳,犹如万箭钻心,艾特尔瑞德只得双手蒙住耳朵,厉声如此可怖诚属空前。
念到这儿,我又突然住了口,这时心里实在惊讶莫名——因为这一刹那间,毫无疑问,当真听到低低一声,虽说不上从哪方传来,可分明从老远传来,声音刺耳,响个不停,是迥乎寻常的一声尖叫,摩擦声——看了这传奇作家的描述,心里原来幻想出毒龙那声怪叫,倒跟耳边听到的那一声不差丝毫。
不用说,眼见又有这么特别的巧事,种种矛盾的心情顿时云集,最突出的就是诧异和无比恐惧,折磨得我好苦,但还是保持一定镇静,免得说出什么,惊动这位神经过敏的伙伴。我决不敢说他已经听到这些声音;可是过去的几分钟内,他的举止确实起了奇怪的变化。他已经将椅子从我面前逐渐挪开,转过了身,面对房门坐着;因此只能约略看到他的脸庞,但见他嘴唇簌簌发抖,仿佛嘴里念念有词。他头已经垂倒在胸前——不过,从侧面一眼看到他眼睛一动不动地睁得老大,就知道他没睡着。他身体一摇一摆,也可证明这想法不对头——因为他一直不断微微地摇来摆去。我一眼看到这一切,就重新朗读兰锡劳特爵士那篇故事,后文如下:
侠客逃出毒龙魔掌,心中猛然想到铜盾,想到盾牌上所附魔法,便搬开面前龙尸,勇气百倍,踏着白银地,一步一步走到悬挂盾牌之墙壁前;还未走近,盾牌便落在脚前,碰得震天价响,令人发指。
我嘴里刚落出这句句子——恰如这一刹那间,真有铜盾重甸甸哐啷掉在银地上——顿时听到一声回响,清晰、空洞的铿锵声,哐啷一响,但显然又是闷声闷气。我吓得魂不附体,霍地跳起身;谁知鄂榭竟照旧一下一下地摇来摆去。我奔到他坐椅前。他眼睛怔怔地盯着前面,满脸漠然,不露声色。我伸手按在他肩头,哪知他浑身上下顿时一阵战栗;嘴上颤出了个惨笑;只见他结结巴巴地念念有词,声音又低又急,仿佛不知我在面前。我弯下腰凑近他,终于听懂他那番话的可怕含意。
“没听见?——对,我听见过,早就听见过。好久——好久——好久——好几分钟,好几个钟头,好几天工夫,一直听到——可就是不敢——唉,可怜可怜我吧,我真是个可怜虫呵!——就是不敢——不敢说!我们把她活埋啦!我不是说过自己感觉灵敏吗?现在告诉你,她在空洞洞的棺材里那一头一阵轻微的动静,我都听到过——这是好多好多天前的事了——可就是不敢说——不敢说!可现在——今天晚上——艾特尔瑞德——哈!哈!隐士家门,啪啦一破,毒龙临死,尖声一叫,盾牌落地,哐啷一响!——嗨,那还不如说她棺材的劈开声,她囚牢的铁铰链的摩擦声,她在地室的铜廊中的挣扎声!啊,躲到哪儿去呢?难道她不会马上到这儿来?难道她不赶来数落我那样性急?难道我没听见她上楼来的脚步声?难道我没听清她那可怕的心跳声?疯子!”说着他气冲冲地跳起身来,仿佛不顾命了,尖声喊出来,“疯子!我告诉你,她现在就在门外!”
恰如他那声势非凡的嗓音中有股魔力,他指着那扇古雅的格子大门,霎时间笨重的乌木慢慢裂开了大口。这是一阵疾风刮开的——谁知这时门外当真站着个子高大、身裹寿衾的鄂榭府那位玛德琳小姐。她那袭白衾上溅着鲜血,她那骨瘦如柴的身体上上下下都透着苦苦挣扎过的痕迹。她一时簌簌发抖,摇来晃去地站在门槛上,未几,幽幽地哼了一声,重甸甸跌进门,倒在她哥哥身上,发出一阵痛苦不堪的呻吟,如今才是最后一阵垂死呻吟,将他拉到地上,成了具死尸,成了个冤鬼,他早料到要吓死啦。
我吓得要命,顿时逃出那个房间,逃出那座公馆。不知不觉穿过倾颓的堤道,只见四下里狂风照旧大施威力。冷不防,路上射来一道怪光,我回过头,想看看这么奇怪的一道光究竟从哪里射来,因为巨厦和屋影全落在背后了。原来是恹恹西沉的一轮血红的月亮,月光透过裂缝,照得亮晃晃。上文中早已提到那道裂缝,过去还看不大清,如今竟从屋顶曲曲折折的一路裂到墙脚。我正怔怔看着,裂缝霎时宽了——耳边传来一阵旋风的怒吼——那轮红月顿时呈现在眼前——看着巨楼纷纷崩溃,不由头晕目眩——平地响起了一阵震天动地的喊声,久久不息,恰如万马奔腾的汪洋洪涛——脚下那幽深的乌黑山池,阴郁郁地默默淹没了一片瓦砾的“鄂榭府”。
(一八三九年)
徐汝椿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