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形形色色的“罗生门”频繁出现在我们日常的文化生活领域。大导演黑泽明的那部经典名片自不必说,各种芥川龙之介的小说选本多以《罗生门》命名;几年前北京人艺小剧场曾经上演过昆曲《罗生门》;港台歌手演唱的以此为题的歌曲也出现过若干首;最近一个台湾歌手的新专辑也叫做《罗生门》;至于“××事件的罗生门”之类的标题,早已被报刊、网络所惯用。那么,已成为汉语新词的经常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罗生门”,到底是一道什么样的门呢?
“罗生门”本是日本平安时期的京城正南门“罗城门”的别称。“罗”乃“包罗”之意,京城的城墙遂被称为“罗城”,“罗城门”则意味着这个京城的正门是昭示王权之地的秩序与威严的首要门户。这座原本七开间的双层木结构的高大红色门楼,建成后屡次毁于暴雨台风,自十世纪末终于开始荒废,遂在种种鬼谈中,化为荒凉无人的鬼魅出没之场。日本十六世纪的谣曲《罗生门》,便讲述了一个神勇的武将在门下挥刀砍下恶鬼单臂的故事。发表于一九一五年的短篇小说《罗生门》,是作家芥川龙之介步入文坛的处女作。故事改编自《今昔物语》的《盗人登罗城门上层见死人语》,但却沿用了谣曲“罗生门”的名称。虽只一字之差,“城”只是一个静态的实体空间,“生”则更富于动感和玄机,既是一种行为与意志的表示,也是一切生命的存在状态。由此,“罗生门”三字无形中便隐含了“包罗人生万象”之门的喻指,兼具古典韵味和现代气息。随着芥川龙之介的小说的家喻户晓,“罗生门”逐渐成为可以调动起读者种种想象力的磁力超强的文学场域。
作为日本现代文学中的名篇,小说《罗生门》一直是日本教科书使用次数最多的作品之一。据研究者介绍,几年前日本重新修订过的全部二十种高中一年级使用的《综合国语》教材,竟无一例外地全部用该作品作课文。也就是说,如今日本的青少年依然要在课堂上阅读这篇追问生存手段的选择问题的小说来跨入青春的门槛。这篇小说的主题很有些哈姆雷特的“生存还是毁灭”的思辨性,只是在尸臭冲鼻的门楼上拔死人头发的那个集东西方文学中的妖婆和巫女的特点于一身的老妪,不免会令青少年读者有毛骨悚然之感。异常现代的主题表现背后,常有一丝阴森的鬼气,这或许也是芥川文学的特色与魅力之一。
芥川龙之介的文学获得世界性的评价,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电影的魔力。在他本人已过世二十多年后,黑泽明一九五○年拍摄的电影《罗生门》在第十二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上震惊了西方观众,一举夺得最佳影片金狮奖,并荣获一九五二年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从此,日本电影开始真正走向世界,也让西方人知道了芥川龙之介的名字。在西方影迷的心目中,电影《罗生门》的地位是无比崇高的。一九八二年值威尼斯国际电影节五十周年之际,将以往历届的金狮奖获奖影片进行了一次“金狮中的金狮”的评比,结果竟然还是它当选。如今,影片问世整整六十年了,黑白影像中的那座残破的“罗生门”对于经典影片的朝圣者来说,依然是一道迈不进却也绕不过的关卡。
黑泽明的电影虽然名为《罗生门》,但实际上是借用了小说《罗生门》的场景和出场人物仆人,而故事的主要内容,则改编自芥川龙之介的另一部小说《竹林中》。
《竹林中》是一部由七个不同人物的叙述构成的一篇结构奇特的小说。与此前东西方文学史上的任何一篇小说都迥然不同的是,三名当事人讲述的虽是同一事件,然而却各执一词,内容相互矛盾甚至南辕北辙,根本无法接合在一起。阅读至最后,武士死于谁人之手这一关键性悬念非但未解决,反而陷入更深的疑云之中。到底谁在说谎?这可能是很多读者最初的疑惑,然而问题的本质或许并不在此,甚至也不在于小说对人性的变幻莫测,以及人物心理之迷宫的描摹与揭示。这部作品最关键、最具有颠覆性的创意,是它运用复眼式的叙述视角,为读者呈示出了如同映现在多棱镜里的不同层面且互不相容的现实世界。作者基于怀疑主义立场,对历史真实的惟一性这一认识论前提进行了质疑和解构。黑泽明将这部作品搬上银幕,与日本战后的价值观逆转以及潜藏在大众心理的理念真空等时代背景不无关联。黑泽明的改编非常成功的处理之一,是对“罗生门”这一空间的借用。他把芥川龙之介笔下选择生死的场域,演绎成了一个故事的讲述空间。砍柴人、僧人与仆人在大雨滂沱的罗生门下,交相叙述在官衙里作证时的奇妙见闻,共同还原竹林中发生的一个强盗和一对夫妇之间的诡异之事。
影片《罗生门》的成就是毋庸置疑的,但必须强调的是,黑泽明的电影和原作《竹林中》又是性质截然不同的文本。黑泽明虽然借用了芥川小说的内容与结构,但他按照电影观众较容易接受的方式对原作进行了整合,即通过砍柴人最接近于真相的旁观者的叙述,否定掉了三名当事者的陈述,最终还是为观众拼接和还原出了一个具有惟一性的完整世界。芥川龙之介将人们习以为常的一元化世界撕开了一个巨大裂口,而黑泽明却把这个裂口缝合上了。正如影片的异常光明的结尾所象征的,黑泽明所要表现的其实是他一贯的人道主义信仰与情怀,这类光明与温情在阅读芥川原作时是根本感受不到的。读者掩卷后只感觉像被作者扔进了冰窖里,彻骨寒冷却又满腹狐疑。
原作《竹林中》的结构特点,便是无法拼接出一段完整且惟一的事实真相,它呈现出的世界是破碎且多元的。所有试图通过推理和辨析对事实真相进行整合的努力不仅徒劳,反而是对小说的复线叙述所展示的历史与现实的多重性的刻意消解和破坏。黑泽明试图用他的改编对虚无主义实施拯救,但却漠视了原作挑战单一视点出发的一元化世界认知的意义。在我看来,芥川龙之介在《竹林中》的文学书写实践,同毕加索为绘画艺术带来的“立体主义”革命有很多相通之处——将不同视点观照之下的事物反映在同一平面上,用变形、扭曲与破碎的局部来展示一个更接近于原态的立体世界。因此,不妨将《竹林中》视为一部“立体主义”小说,它如同毕加索的绘画一样,能够带给读者以认识论层面的强烈冲击,具有其他小说所无法取代的特殊的文本价值。
如今不论在中国还是欧美各国,“罗生门”都已成为芥川文学的代名词,同时它又包含从黑泽明的电影里引申出来的表示一种特定状况的语意,即各种证言如一团乱麻,各执一词或相互矛盾,事实真相无从知晓。不论汉语中的“罗生门”,还是英语中Rashomon(罗生门),都是如此。而这种“罗生门”式的状况,在日语中一直是用原小说的篇名“竹林中”(薮の中)来表达的。多种语言都因芥川龙之介的文学而获得了一个表达特殊含义的词汇,这说明这位小说家用文学的方式,发现了我们日常中一处用肉眼难以看到却又真实存在的黑洞。
芥川龙之介在就读东京帝国大学英文学科期间就一跃成为文坛新锐,他从事文学创作的时间基本贯穿了日本的大正时期。一九二七年三十六岁的芥川龙之介自杀身亡震惊了日本,其遗书中留下的“对未来的恍惚的不安”的字句,被视为整个时代心理的象征。
芥川龙之介既精通欧洲文学,同时又具备极高的古典与汉学修养。就知识背景与文学创作实践而言,堪称跨越了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一个典型的越境者与中介者。因此他能够以学贯东西的文化素养与文学视野,对日本古典文学资源进行成功的开掘与诠释,创作出大量立意独到、精深洗练的经典名篇。他虽然没有创作出鸿篇巨制式的作品,但却对现代小说的文体、叙述、体裁、结构等进行了种种创新和尝试,这些文学实践为他的作品带来了其他小说家难以比拟的丰富性与多样性。作为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日本文学最杰出的代表者之一,其文学实践同时对包括中国在内的东亚地区的现代文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秦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