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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九月初,迪尔离开我们,回默里迪恩去了。我们送他上了五点钟的长途汽车。没有了他,我有些闷闷不乐,幸好想起再过一个星期我就要上学了。我还从来没有这么急切地盼望过什么。冬天,我经常在树屋里一待就是好几个钟头,往学校操场张望,用杰姆给我的双倍望远镜悄悄观察那一大群孩子,偷学他们正在玩的游戏;有时候他们围成一个个圆圈玩“摸人”游戏,我就在那扭来扭去的一个个圆圈里追踪杰姆的红夹克,暗自分享他们的坏运气和小小的胜利。我渴望加入到他们中间。

开学第一天,杰姆屈尊带我去学校——一般来说,这是父母亲的职责,可是阿迪克斯说,杰姆很乐意把我送到教室里。我猜想,在这桩交易中,肯定有钱在他们两人之间秘密转手,因为当我们小跑着经过拉德利家附近的拐角时,我听见杰姆的口袋里发出一种奇怪的叮当声。快到校园的时候,我们慢下了脚步,杰姆不厌其烦地向我做交代:在学校期间,我不能去打扰他,不能找他一起扮演一段《人猿泰山与蚁人》,不能提起他的私生活让他感到尴尬,也不能在课间和中午休息的时候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我必须和一年级学生待在一起,而他必须和五年级学生待在一起。总而言之,我绝对不能去找他。

“你的意思是,我们俩再也不能一起玩了吗?”我问。

“在家里我们还照常一起玩,”他说,“可学校完全是另一回事儿——你会明白的。”

果不其然。第一天上午还没结束,我们的老师卡罗琳·费希尔小姐就把我揪到教室前面,用一把尺子打了我的手掌心,还让我站在墙角,一直到中午。

卡罗琳小姐顶多才二十一岁。她长着一头光滑的红褐色头发,脸颊白里透红,指甲涂成了深红色。她脚踩高跟鞋,身穿一条红白条纹的裙子,不论是看上去还是闻起来都像一颗薄荷糖。她寄宿在我们家斜对面的莫迪·阿特金森小姐家,住的是楼上的正房。莫迪小姐第一次把我们介绍给她的时候,杰姆一连好几天都像是在云里雾里。

卡罗琳小姐用印刷体把自己的名字写在黑板上,说:“这是我的名字:卡罗琳·费希尔。我来自北亚拉巴马州的温斯顿县。”教室里立刻响起了一阵不安的嘀嘀咕咕声,因为大家担心她将来会暴露出与生俱来的地域特征。(亚拉巴马州于一八六一年一月十一日宣布脱离联邦政府的时候,温斯顿县也从亚拉巴马州脱离了出去——这在梅科姆是每个孩子都知道的事实。)北亚拉巴马人尽是些造酒商、大骡党 、钢铁厂主、共和党人、教授和其他没有什么背景的人。

卡罗琳小姐先给我们读了一个关于猫咪的故事。故事里的猫咪彼此之间有大段大段的对话,还穿着小巧精致的衣服,住在厨房炉灶下一所暖烘烘的房子里。当她读到猫太太给商店打电话订购用巧克力和麦芽糖做的老鼠,班里的孩子们已经坐不住了,就像满满一桶蠕虫扭来扭去。卡罗琳小姐似乎没有意识到,教室里这群一年级的孩子穿着破破烂烂的粗棉布衬衫或者用面粉口袋做的裙子,从刚会走路起就开始砍棉花、喂猪,他们对幻想文学具有免疫力。卡罗琳小姐把故事读完之后,感叹了一声:“啊,天哪,多美啊!”

然后她走到黑板前,用大写印刷体方方正正地写下了所有的字母,转过身来对着全班同学问道:“谁认得这些?”

大家全都认得,因为绝大多数一年级学生都是从去年留级下来的。

我猜,她之所以选我来回答问题是因为她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当我把字母一个个读出来的时候,她眉头上出现了一道浅浅的细纹;她又让我读了大半本《初级读本》和《莫比尔纪事》上的股市行情之后,发现我能识字,看我的眼神里就不仅仅是一丝若隐若现的嫌恶了。卡罗琳小姐让我回家告诉父亲,不要再教我识字了,那会干扰我的阅读。

“教我识字?”我惊奇地说,“卡罗琳小姐,他什么也没教过我。阿迪克斯没时间教我学任何东西。”我发现卡罗琳小姐微笑着摇了摇头,于是又加上一句:“因为,等到了晚上,他已经很累了,总是一个人坐在客厅里读书看报。”

“如果他没教过你,那是谁教的呢?”卡罗琳小姐温和地问道,“肯定有人教。你不可能生下来就会读《莫比尔纪事》。”

“杰姆说我一生下来就认字。他读过一本书,在那本书里我姓达芬奇,而不是芬奇。杰姆说我的名字其实是琼·露易丝·达芬奇,我出生的时候被人调换了,实际上我是……”

卡罗琳小姐显然认为我在胡编乱造。“亲爱的,别让我们的想象力跑得没影儿了。”她说,“你回去告诉你父亲,不要再教你了。阅读最好是从一张白纸开始。你告诉他,从现在开始,一切由我来负责,我会想办法消除那些不好的影响……”

“老师?”

“你父亲不知道应该怎么教。你现在可以坐下了。”

我咕咕哝哝地说了声“对不起”,坐下来反思自己的罪过。我确实从来没有特意去学读书识字,而是在不知不觉中悄悄沉迷在每天的报纸中。还有漫长的教堂礼拜——难道我是在那些时光里学会了阅读?我从来不记得自己有不会读赞美诗的时候。现在,我被迫反思事情的前前后后,我脑子所能想到的就是,阅读对我来说是自然而然发生的,就像学会不用来回看就扣上连衣裤的底襟,或者把缠绞在一起的鞋带解开打成双结一样。我记不得从什么时候起,阿迪克斯用手指在下面划过的一串串字母开始组合成一个个单词,不过在我的印象中,我每天晚上都盯着那一行行单词,耳朵听着当天的各种新闻、即将颁布的法案,还有洛伦佐·道牧师的日记——这些都是我每晚蜷缩在阿迪克斯怀里的时候他正好读到的内容。现在我担心会失掉阅读的时光,在此之前,我从没喜欢过阅读,就像人呼吸并不是因为喜欢,这是一个道理。

我知道我让卡罗琳小姐很恼火,于是就尽量一个人不声不响,朝窗外张望,直到课间休息的时候,杰姆在操场上把我从一群一年级学生里找了出来,问我过得怎么样,我把发生的一切全都告诉了他。

“要不是非待在这儿不可,我早就走了。杰姆,那个该死的老师说阿迪克斯一直在教我读书,还让他别再教了……”

“别担心,斯库特,”杰姆打断了我的话,“我们班老师说,卡罗琳小姐正打算引进一种新的教学方法,是她在大学里学到的,马上就会推广到每个年级。这样一来,我们就不用再像以前那样老是学课本了——打个比方,这就像是如果你想了解奶牛的话,就去找一头奶牛给它挤奶,明白了吧?”

“我明白,杰姆,可是我并不想了解奶牛啊……”

“你当然得学。你必须了解奶牛,这在梅科姆县是人们生活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

我故意气杰姆,问他是不是疯了,好让自己心里痛快点儿。

“小顽固,我只是想给你解释一下他们在一年级采用的新教学法,这叫作‘杜威十进分类法’ 。”

我以前从未质疑过杰姆的说辞,现在也不觉得有什么理由反驳他。这种所谓的“杜威十进分类法”就是卡罗琳小姐向我们挥舞一张张卡片,上面印着“这”“那”“猫”“鼠”“人”“你”之类的词语。不管怎么说,这是新教学法的一部分,但她似乎并不期望我们做出什么反应,于是全班的孩子们默默地接受了这种印象派的启发式教学。我感到无聊透顶,就开始给迪尔写信。卡罗琳小姐把我逮了个正着,又让我告诉父亲不要再教我了。“还有,”她说,“我们在一年级不学手写体,只学印刷体。你到三年级才能开始学写字。”

这都怪卡波妮。我猜,她让我写字是为了在下雨天不被我烦死。她总是在写字板上方用刚劲有力的字体写下所有的字母,底下再抄录一段《圣经》,然后给我布置抄写任务。如果我能按照她的笔体一笔一画地抄录下来,并且让她感到满意的话,她就会奖给我一块涂了奶油和糖的单面三明治。卡波妮在教学中几乎从来不表露任何感情:我很少能让她满意,她也很少奖励我。

“回家吃午饭的举手。”卡罗琳小姐的话音打断了我对卡波妮新生的怨恨。

镇上的孩子都举起了手,她把我们扫视了一遍。

“带午饭来的都把午饭放到桌子上。”

一只只糖浆桶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天花板上跳跃着金属反射的亮光。卡罗琳小姐在一排排桌椅间走来走去,揭开每一只午饭桶细细察看,如果里面的内容让她满意就点点头,否则就皱皱眉。她在沃尔特·坎宁安的课桌前停了下来。“你的呢?”她问。

沃尔特·坎宁安的脸,所有一年级孩子一看就知道,他有钩虫病。他脚上没穿鞋子,从这一点上我们就知道他是怎么得的病。人要是光着脚去场院或猪圈的话就会染上钩虫。即使沃尔特有鞋子,他也只会在开学第一天穿上一穿,然后就脱下来扔到一边,直到隆冬季节。不过他那天确实穿了一件干干净净的衬衫,背带裤也缝补得很整齐。

“你今天早晨忘了带午饭吗?”卡罗琳小姐问。

沃尔特直直地望着前方。我看见他尖瘦的下巴上有一块肌肉在颤动。

“你今天早晨是不是忘了带?”卡罗琳小姐又问了一句。沃尔特的下巴又抽动了一下。

“嗯。”他终于发出了一声咕哝。

卡罗琳小姐走到讲台前,打开了自己的钱包。“这是二十五美分,”她对沃尔特说,“先拿去到镇上吃顿饭吧。你可以明天还我。”

沃尔特摇了摇头。“不用,谢谢您,老师。”他慢吞吞地小声说道。

卡罗琳小姐的声音变得不耐烦起来:“过来,沃尔特,把钱拿去。”

沃尔特又摇了摇头。

等到沃尔特第三次摇头的时候,有人压低声音对我说:“你去告诉她,斯库特。”

我一回头,发现大部分住在镇上的同学和所有乘校车的同学都在眼巴巴地看着我。我今天已经和卡罗琳小姐交手两次了,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天真的期待,以为这种彼此间的熟络会催生某种相互间的理解。

我义不容辞地站起来,替沃尔特说话:“哦——卡罗琳小姐?”

“琼·露易丝,你有什么事儿吗?”

“卡罗琳小姐,他是坎宁安家的人。”

说完我就坐下了。

“你说什么,琼·露易丝?”

我觉得我已经把事情说得够清楚了。除了卡罗琳小姐,对我们其余的人来说,这是明摆着的事儿:沃尔特·坎宁安坐在那儿睁眼说瞎话。他不是忘了带午饭,而是压根儿就没有午饭。今天没有,明天没有,后天也不会有。他这辈子可能都没见过三枚二十五美分的硬币放在一块儿。

我又试了一次:“卡罗琳小姐,沃尔特是个坎宁安家的人。”

“琼·露易丝,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没关系,老师,您过段时间就会了解所有的乡下人了。坎宁安家的人从来不白拿别人的东西——不管是教堂的慈善篮还是政府救济券。他们从来不拿任何人的任何东西,自己有多少就用多少。他们手头东西不多,可日子总能过得下去。”

我对坎宁安家族,或者说其中的一支,有着非同一般的了解,这是因为去年冬天发生的几件事情。沃尔特的父亲是阿迪克斯的一位客户。一天晚上,他们两人在我们家的客厅里说起坎宁安家的限嗣继承 问题。那是一次沉闷的谈话,坎宁安先生临走时说:“芬奇先生,我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付你钱。”

“沃尔特,别为这点事儿担心。”阿迪克斯说。

我问杰姆什么是“限嗣继承”,他描述的情形就像是一个人被夹住了尾巴。我又问阿迪克斯,坎宁安先生是不是真会付我们钱。

“不是用钱付,”阿迪克斯说,“不过,等不到年底,他就会付清的。你瞧着吧。”

果不其然。一天早晨,我和杰姆在后院发现了一捆木柴。过了不久,我家后门的台阶上出现了一袋山胡桃。临近圣诞节,又来了一篓菝葜和冬青 。第二年春天,当我们发现送来了满满一粗布口袋芜菁叶的时候,阿迪克斯说,坎宁安先生已经多付了。

“他为什么这样付给你报酬?”

“因为他只能用这种方式付给我报酬。他没钱。”

“阿迪克斯,我们穷吗?”

阿迪克斯点点头。“我们是穷。”

杰姆的鼻子皱了起来。“我们跟坎宁安家一样穷吗?”

“不完全一样。坎宁安家是乡下人,是农民,这次股市崩盘 对他们的打击最大。”

阿迪克斯说,从事各种职业的人穷归根结底是因为农民太穷了。梅科姆是个农业县,医生、牙医和律师赚点小钱都不容易。坎宁安先生有各种各样的烦恼,限嗣继承只是其中一部分。他那些没有纳入限嗣继承的土地全部做了抵押,挣得的微不足道的一点儿现钱也都付了利息。如果坎宁安先生愿意开口,他完全可以从公共事业振兴署 谋到一份差事,但是如果他离开的话,他的土地就荒废了。坎宁安先生宁愿饿肚子也要保住自己的土地,并且听随自己的意愿参加投票选举。阿迪克斯说,坎宁安先生属于那种固执的老派人。

因为坎宁安家没钱付律师费,于是就用自家产的东西来代替。“你们知道吗?”阿迪克斯说,“雷诺兹医生也是这样收费的。他帮人接生一个孩子,人家给他一蒲式耳 土豆。斯库特,如果你认真听,我可以给你讲讲限嗣继承是怎么回事儿。杰姆的解释有时候相当准确呢。”

如果我能把这些跟卡罗琳小姐说明白,那就省去了我的麻烦和她后来的懊恼。可是这超出了我的能力,我可没法像阿迪克斯那样解释得清清楚楚,于是我说:“卡罗琳小姐,你这是在羞辱他。沃尔特家里拿不出二十五美分来还你,再说你也用不着木柴。”

卡罗琳小姐站在那儿目瞪口呆,她一把揪住我的衣领,把我拽到讲台边。“琼·露易丝,今天上午我已经受够你了。”她说,“亲爱的,你从一开始就哪儿都不对劲儿。把手伸出来。”

我以为她要往我手心里吐唾沫——在梅科姆,这是一种确定口头协议的古老方式,人们伸出手来多半是为这个。我想不出自己和卡罗琳小姐之间有什么交易,于是就把目光转向大家寻求答案,但是他们也都一脸困惑地望着我。卡罗琳小姐拿起尺子,在我手心上轻快地打了六下,然后命令我站到墙角去。全班同学终于明白过来,原来卡罗琳小姐抽了我一顿,教室里顿时爆发出一阵暴风雨般的哄笑声。

卡罗琳小姐又用同样的命运威胁大家,结果这群一年级小学生又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直到布朗特小姐的身影威压过来,他们才屏气凝神,一时间鸦雀无声。布朗特小姐是梅科姆本地人,尚未领略过“十进分类法”的奥妙。她两手叉腰站在门口,厉声宣布道:“我要是再听见这屋里发出一点儿声音,就把你们统统烧死在里面。卡罗琳小姐,你们班太吵了,六年级学生都没法集中注意力上几何课了!”

我没有在墙角逗留太长时间。下课铃解救了卡罗琳小姐,她看着全班同学一个接一个走出教室去吃午饭。我是最后一个离开的。我看见她一屁股跌坐在椅子里,把头埋进两臂。如果她刚才对我友好一点儿,我肯定会为她感到难过。她是个相当漂亮的姑娘呢。 iQncFEk3tOMUhvDvTEJE5+cdsVF12c6C5TlbkcvXMbgELnBH9wY1v6brMEPAtoBb



第三章

我在操场上一把逮住了沃尔特·坎宁安,这让我心里高兴了点儿,可是当我正要把他的鼻子按在土里来回乱蹭的时候,杰姆走过来喝住了我。“你个子比他还大呢。”他说。

“可他跟你差不多大,”我说,“是他让我惹上了麻烦。”

“斯库特,放开他。到底怎么回事儿?”

“他根本没有午饭。”我开了话头,把我被卷入沃尔特午餐事件的经过讲了一遍。

沃尔特已经从地上爬了起来,一言不发地站在旁边,听着我和杰姆的对话。他半举着两只拳头,那架势像是随时防备我们俩发动攻击。我冲他跺跺脚,想把他赶走,但杰姆伸手制止了我。他若有所思地仔细打量着沃尔特。“你爸爸是老塞勒姆的沃尔特·坎宁安先生吗?”他问道。沃尔特点点头。

沃尔特看起来像是吃鱼食长大的:他的双眼和迪尔·哈里斯的眼睛一样蓝汪汪的,眼眶有些发红。他脸上几乎没有一丝血色,只有鼻尖儿潮乎乎的,泛着点儿粉红。他用手指拨弄着背带裤的吊带,紧张不安地抠着上面的金属搭扣。

杰姆忽然对他咧嘴一笑。“沃尔特,跟我们一起回家吃午饭吧。”他说,“你要是能来的话,我们会很高兴。”

沃尔特的脸倏地一亮,随即又暗淡了。

杰姆说:“我们的爸爸和你爸爸是朋友。这个斯库特,她刚才是疯了。她不会再打你了。”

“我可不敢这么肯定。”我说。杰姆擅自替我下保证,让我很恼火,可是宝贵的中午时光正在一分一秒地溜走,于是我改口说:“是啊,沃尔特。我不会再揍你了。你喜欢吃奶油豆吗?我们家的卡波妮饭菜做得棒极了。”

沃尔特站在原地不动,一个劲儿地咬嘴唇。杰姆和我只好放弃了。等我们快走到拉德利家的时候,突然听见沃尔特从身后喊道:“嘿,我来啦。”

沃尔特追了上来,杰姆快活地跟他东拉西扯。“这儿住着一个鬼,”他热诚地说,一边用手指向拉德利家的房子,“沃尔特,你听说过吗?”

“那还用问,”沃尔特说,“我上学头一年,因为吃了从他们家树上掉下来的胡桃,差点儿丢了小命——大家都说他在胡桃上下了毒,然后故意扔到学校这边来。”

现在有我和沃尔特走在他身边,杰姆似乎对怪人拉德利一点儿都不害怕。事实上,他都开始自吹自擂了。“有一次我一直走到了那座房子跟前。”他对沃尔特说。

“谁要是去过那座房子跟前,就不应该每次经过那儿的时候还是一路小跑。”我对着头顶上的云说。

“谁跑啦,娇小姐?”

“就是你,没人陪你的时候,你总是撒腿就跑。”

当我们仨一路走到我家前门台阶时,沃尔特已经忘了他是坎宁安家的人。杰姆跑进厨房,告诉卡波妮我们来了个客人,让她多摆上一个盘子。阿迪克斯跟沃尔特打了招呼,然后就和他谈论起庄稼的收成,我和杰姆根本插不上嘴。

“芬奇先生,我老是过不了一年级,是因为每年春天我都得旷课,帮我爸锄地。现在家里又添了一口人,就得多种一块地。”

“你们是不是为他付了一蒲式耳土豆?”我问,但阿迪克斯冲我摇了摇头。

沃尔特一边往自己的盘子里堆放食物,一边和阿迪克斯说话,就像是两个大男人在交谈,这让我和杰姆大为惊讶。阿迪克斯正津津乐道地说着农田问题,沃尔特打断了他,问我们家有没有糖浆。阿迪克斯喊了一声卡波妮,让她把糖浆罐端来。卡波妮站在沃尔特身后,等他自己动手舀糖浆。沃尔特大手大脚地往他盛在盘子里的蔬菜和肉上浇了好多糖浆。要不是我问他在搞什么鬼,他没准儿还会往牛奶杯里倒呢。

他把罐子放回去的时候,银托盘发出当啷一声响,他赶紧把双手放在大腿上,飞快地低下了头。

阿迪克斯又一次对我摇了摇头。“可是,他把饭菜泡到糖浆里了啊,”我争辩道,“他全都浇上了……”

这时候,卡波妮把我叫到了厨房里。

她火冒三丈。每当卡波妮火冒三丈的时候,她的语法就变得很古怪。只要她心平气和地说话,她的语法比梅科姆的任何人都不差。阿迪克斯说,卡波妮比大部分有色人的受教育程度都高。

她居高临下,眯着眼睛死死盯着我,眼睛周围的鱼尾纹都加深了。“有些人吃饭习惯跟我们不一样,”她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可是你不能因为这个在饭桌上给人家当面提出来。那个男孩是你们家的客人,就算他要吃桌布,你也随他的便。你听见了吗?”

“他不是客人,卡波妮,他只是个坎宁安家的人……”

“你给我闭嘴!不管他是谁,只要踏进这个家门,就是你的客人。别让我再逮住你对别人品头论足,好像你高人一等似的!你们家里的人也许比坎宁安家的人好,可是你这样给人家难堪,就是一钱不值——如果你上不得台面,干脆到这儿来,坐在厨房里吃!”

卡波妮给了我火辣辣的一巴掌,一把将我推过双开式弹簧门,打发我回到餐厅里。我端起自己的盘子,在厨房里吃完了午饭。这样也好,省得我在他们面前丢脸,真是谢天谢地。我告诉卡波妮,让她走着瞧,我会给她点儿颜色看看:早晚有一天,我会趁她不留神溜出去,跳进巴克湾把自己淹死,然后就让她后悔去吧。还有呢,我叨叨不休地说,她今天已经害得我惹了一次麻烦,因为是她教会了我写字,一切都是她的错。“闭嘴,别小题大做。”她说。

杰姆和沃尔特先回学校去了,我留下来向阿迪克斯报告卡波妮偏心眼儿,就算因为这会儿耽搁,我等会儿得独自一人从拉德利家门前飞跑过去,那也值了。“不管怎么说,她喜欢杰姆胜过喜欢我。”我做了总结陈词,并且建议阿迪克斯马上让她卷铺盖走人。

“你有没有想过,杰姆比你少让她操一半的心呢?”阿迪克斯的口气很坚决,“我不打算辞退她,现在没有打算,将来也没有。离开卡波妮我们一天也过不下去,你想过这个吗?你好好想想卡波妮为你做了多少事情,还要听她的话,听到没有?”

我回到学校,心里还在记恨卡波妮,突然一声尖叫打碎了我的愤恨。我一抬头,看见卡罗琳小姐正站在教室中央,脸上充满了惊恐。显然,她已经从上午的沮丧中摆脱出来了,又来坚守自己的岗位。

“是活的!”她尖叫道。

班里的全体男生不约而同地冲过去帮她。天哪,我心里暗想,她还怕老鼠。小查克·利特尔对任何动物都有着惊人的耐性,他说:“卡罗琳小姐,它往哪个方向跑了?告诉我们它跑哪儿去了,快!”他又转过身对后面的一个男生说:“赶紧关上门,咱们逮住它。快说啊,老师,它跑哪儿去了?”

卡罗琳小姐颤抖的手指没有指向地面,也没有指向桌子,而是指着一个我叫不上名字的大个子。小查克的脸皱缩成一团,轻声问道:“老师,您说的是他吗?没错儿,他是活的。他怎么吓着您了?”

卡罗琳小姐惊慌失措地说:“我从他身边走过,正好看见从他头发里爬出来……从他头发里爬出来一只……”

小查克咧开嘴,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老师,用不着害怕一只虱子。您从来没见过虱子吗?别害怕,现在您回到讲台上,接着给我们上课吧。”

小查克·利特尔也属于吃了上顿不知道下顿在哪儿的那群人,但他天生是个绅士。他挽着卡罗琳小姐的胳膊,把她护送到教室前面。“老师,别再烦恼了,”他说,“用不着害怕一只虱子。我去给您端杯凉水来。”

虱子的主人对自己引起的这场轩然大波丝毫不感兴趣,他摸索着额头上方的头皮,找到了他的不速之客,用拇指和食指一捻,那小东西就一命呜呼了。

卡罗琳小姐心惊胆战地目睹了整个过程。小查克端来一纸杯水,她满怀感激地喝了下去。终于,她能用正常声音说话了。“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她轻声问。

那个男孩眨巴了一下眼睛。“谁?是问我吗?”卡罗琳小姐点了点头。

“巴里斯·尤厄尔。”

卡罗琳小姐查看了一下她的花名册。“这儿有一个姓尤厄尔的,但是没有名字……你能拼下你的名字吗?”

“我不知道怎么拼。在家里,他们都管我叫巴里斯。”

“好吧,巴里斯,”卡罗琳小姐说,“我看,今天下午你最好别上课了,我想让你回家去洗头。”

她从讲台下面取出一沓厚厚的卷宗,翻看了一会儿。“家庭防治良方——巴里斯,我要你回家去用碱皂洗头。洗过之后,再用煤油涂一涂头皮。”

“为什么,小姐?”

“为了除掉——哦,虱子。听我说,巴里斯,别的孩子可能被传染,你也不希望这样,对不对?”

那男孩站了起来。他是我见过的最龌龊不堪的人。他的脖子一团灰黑,手背上全是皴皮,指甲黑乎乎的,脏东西一直嵌到下面的肉里。他的目光透过脸上拳头大的一小块干净地方,投向卡罗琳小姐。大家先前谁也没有注意到他,这大概是因为上午大部分时间都是卡罗琳小姐和我在逗全班同学开心。

“还有,巴里斯,”卡罗琳小姐说,“明天来上学之前,请你一定要洗个澡。”

那男孩粗鲁无礼地哈哈一笑:“你休想赶我回家,小姐。我正要走呢——今年的学算是已经上完了。”

卡罗琳小姐一脸困惑。“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男孩没有回答,只是轻蔑地哼了一声。

班里的一个大孩子回答了她的问题:“老师,他是尤厄尔家的人。”我不知道这个解释会不会跟我上次的努力一样徒劳无功,但卡罗琳小姐这回似乎很愿意听听。“学校里有好多他们家的人。他们每年都是在开学头一天来报个到,之后就不露面了。是管考勤的老师把他们弄来的,她威胁说,如果他们不来就去找警长;不过,后面她就不再管了。她觉得把他们的名字登记在花名册上,开学第一天把他们赶到这儿来,就算是照章办事了。这一年剩下的时间,您都给他们记上旷课就是了。”

“可是,他们的父母不管吗?”

回答是:“他们没有妈,他们的爹是个很难缠的人。”

这一番叙述让巴里斯·尤厄尔颇为得意。“我每年开学第一天来上一年级,到现在已经是第三年了。”他吹嘘道,“要是我今年表现得聪明点儿,没准儿他们还会让我升入二年级呢……”

卡罗琳小姐打断他说:“请你坐下,巴里斯。”她话一出口,我就知道她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那男孩一下子就从满不在乎变得恼怒起来。

“你试试看,小姐。”

小查克站起身来。“老师,让他走吧。”他说,“他是个坏种,坏透了的家伙。他什么都干得出来,这儿还有好多小孩呢。”

小查克自己也是个小个子,但是当巴里斯·尤厄尔转向他的时候,他把右手伸进了口袋里。“当心点儿,巴里斯,”他说,“我这会儿工夫就能宰了你。你还是回家去吧。”

巴里斯似乎很害怕这个只有他一半高的小孩,卡罗琳小姐趁他还在犹豫不决时,下了逐客令:“巴里斯,回家去吧。如果你不走我就把校长叫来。”她说,“反正我也得报告这件事儿。”

那男孩哼了一声,懒洋洋地朝门口走去。

等他觉得自己到了安全地带,又回过头来大喊大叫:“报告去吧,该死的!敢管我的烂婊子老师还没生下来呢!你休想命令我到哪儿去,小姐,你给我记住了,你休想命令我到哪儿去!”

他停了一会儿,等看到卡罗琳小姐确实哭了起来,才拖拖拉拉地出了教室。

我们呼啦一下簇拥到讲台旁,想方设法安慰卡罗琳小姐。他果真是个坏家伙……下三烂的小混混……您到这儿来又不是为了教他那种人的……梅科姆人不像他们这样,卡罗琳小姐,这是真的……老师,别再生气了。卡罗琳小姐,您干吗不再给我们读个故事呢?今天上午那个关于猫的故事,真是有意思极了……

卡罗琳小姐脸上露出了笑容,她擤了擤鼻子说:“亲爱的孩子们,谢谢。”她让我们各自散开,然后打开一本书,读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故事,是关于一只住在厅堂里的癞蛤蟆,让我们这群一年级孩子听得云山雾罩。

那天,我从拉德利家门前经过了四次,其中有两次是飞奔而过,而第四次经过的时候,我的心情已经变得跟那座房子一样阴郁。如果这一学年的学校生活都像开学第一天一样充满戏剧性,也许还算有点儿意思,可是一想到在未来的九个月里都不能读书写字,我就想逃得远远的。

将近黄昏时分,我这一天的东跑西颠算是基本上告一段落了,当我和杰姆你追我赶地在人行道上赛跑,去迎接下班回来的阿迪克斯时,我没太和他较劲儿。每天傍晚,我们一看见阿迪克斯从远处的邮局那边拐过来,就一路飞跑着去迎接他,这已经成了习惯了。阿迪克斯似乎忘了我今天中午的不光彩行为,问了好多学校里的事儿;我的回答都是一个字,他也就不再往下追问了。

兴许卡波妮感觉到我这一天过得很不开心,便准许我看她做晚饭。“闭上眼,张开嘴,我要给你一个惊喜。”她说。

她很少做油渣玉米饼,说是老找不到时间,今天我们两个都在学校,她才得了空闲。她知道我喜欢吃油渣玉米饼。

“今天我都想你了。”她说,“屋子里空荡荡的,大约两点钟我就打开了收音机。”

“怎么会这样呢?我和杰姆从来都不待在屋子里,除非是下雨天。”

“我知道,”她说,“可是你们俩总有一个人我只要喊一声就能听见。真不知道我一天花多少时间追在你们屁股后面喊。好啦,”她从厨房的椅子上站起身,“我估摸,光是喊的时间就够我做一锅油渣玉米饼了。你去玩吧,我把晚饭摆上。”

卡波妮俯身亲了我一下。我跑开了,心里直纳闷她这是怎么了。她刚才想讨好我,就是这么回事儿。她一向对我很严厉,现在总算认识到自己的粗暴方式是错误的,心里感到懊悔,但还是太执拗,嘴上不愿意承认。这一天发生的冤假错案已经把我折腾烦了。

吃过晚饭,阿迪克斯拿着报纸坐下来,冲我喊道:“斯库特,准备好一起看报了吗?”上帝今天让我承受的实在是太多了,我一声不吭,跑到前廊上。阿迪克斯跟了出来。

“怎么啦,斯库特?”

我对阿迪克斯说,我感觉不大舒服,如果他同意的话,我今后不想再去上学了。

阿迪克斯坐在秋千上,双腿交叉在一起,手指在装怀表的口袋上摸索着——他说这是他唯一能思考问题的方式。他的沉默中透着温和,静等我开口说话,我于是借此机会加强攻势:“你从来没上过学,什么都好好的,所以我也要待在家里。你可以教我,就像爷爷教你和杰克叔叔一样。”

“不行,我不能。”阿迪克斯说,“我还得挣钱养家。再说,如果我让你待在家里不去上学,人家会把我送进监狱——今天晚上你吃点儿胃药,明天接着去学校。”

“我已经好了,真的。”

“我想也是。现在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我把这一天碰上的倒霉事儿一件一件讲给他听。“……她还说你都教错了,所以我们再也不能一起读书看报了,永远都不能。求你别让我再去上学了,求求你了。”

阿迪克斯站起身来,走到门廊的一头,细细打量了一番盘绕在那里的紫藤,然后又缓步走到我身边。

“首先,”他说,“如果你能学会一个简单的技巧,斯库特,你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就顺畅多了。你永远也不可能真正了解一个人,除非你站在他的角度考虑问题……”

“是这样吗?”

“……除非你钻进他的皮肤里,像他一样走来走去。”

阿迪克斯说我今天已经学到了很多东西,卡罗琳小姐也是一样。比方说,她现在已经知道了,不能随便给一个坎宁安家的人东西,不过,如果我和沃尔特从她的角度来看这件事儿,就会发现这是个无心的过错。我们不能期望她只用短短一天时间就把梅科姆的为人处事之道全都学会,也不能因为她在这方面有所欠缺就怪罪她。

“我不管这些。”我说,“我又不知道不该读书给她听,可是她就怪罪在我身上。听我说,阿迪克斯,我真的没必要去上学!”我突然灵机一动,脑子里闪现出一个主意。“巴里斯·尤厄尔,你记得他吗?他只在开学第一天去学校做个样子。管考勤的老师认为,只要把他的名字登记到花名册上,就算照章办事了……”

“斯库特,你不能那样。”阿迪克斯说,“在某些特殊情况下,有时候还是绕开法律为好,但就你的情况来说,法律还是要严格执行。所以你必须去上学。”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必须上学,他就可以不去。”

“那你就好好听着。”

阿迪克斯说,尤厄尔家连续三代人在梅科姆都是伤风败俗之类。在他的记忆中,尤厄尔家的人没有做过一天正经事。他还说,等到了圣诞节,他去扔圣诞树的时候,会顺便带我去看看尤厄尔家住的地方,看看他们是怎么生活的。他们是人,但他们活得像猪狗一样。“只要他们表露出一丝想接受教育的想法,学校的大门在任何时候都是对他们敞开的。”阿迪克斯说,“虽说有很多强制性的办法可以逼他们待在学校里,但强迫尤厄尔家这类人进入一个新环境是愚蠢的做法……”

“如果我明天不去上学,你就会强迫我。”

“这么说吧,”阿迪克斯直截了当地下了断语,“你,斯库特·芬奇,是个普通人。你必须遵守法律。”用他的话来说,尤厄尔家的人属于另外一个独立封闭的群体,那个圈子里全是和他们一样的人。在某些情况下,我们这些普通人选择对尤厄尔家族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们拥有一些特权,这是一种明智之举。比方说,他们用不着非得去上学。更有甚者,鲍勃·尤厄尔先生,也就是巴里斯的父亲,还可以什么都不管不顾,在禁猎季节设陷阱进行捕猎。

“阿迪克斯,那真是糟透了。”我说。在梅科姆县,在禁猎季节打猎,从法律上来说,只是一项轻罪,但在大众眼里,却是十恶不赦的重罪。

“这确实是违法行为,没错,”父亲说,“而且也确实很恶劣。但是,如果一个人把自己的救济金支票都拿去换成了廉价威士忌酒,家里的孩子们饿得哇哇直哭,我真不知道这一带的林场主有哪一个会忍心不让他们的父亲想打什么就打什么。”

“尤厄尔先生不该那么做……”

“当然不应该,可他永远也不会改变自己的德行。这么说来,你还会责难他的孩子吗?”

“不会了。”我小声咕哝道,又做了最后一次顽抗,“可是如果我继续去上学,就不能和你一起读书看报了……”

“这才是真正让你烦恼的事儿,对吗?”

“是的。”

阿迪克斯俯视着我的时候,我在他脸上看到了那种总是让我有所期待的神情。“你知道什么是妥协吗?”他问。

“绕开法律?”

“不对。是彼此都退让一步,达成一致意见。事情可以这么解决,”他说,“如果你承认上学是必要的,我们就还像原来一样每天晚上照常读书看报。成交?”

“一言为定!”

“就这么定了,我们就不走过场了吧。”阿迪克斯见我要往手上吐唾沫,赶紧说道。

我打开纱门正要进去,阿迪克斯又说:“斯库特,顺便跟你说一下,你在学校里最好不要提起我们俩之间的约定。”

“为什么?”

“我担心我们的做法可能会让那些更为博学多才的教育专家们极为不满。”

我和杰姆已经习惯了父亲这种订立遗嘱式的措辞,如果他的言语超出了我们的理解力,我们可以随时打断他,让他用通俗的语言解释明白。

“你说什么?”

“我从来没上过学,”他说,“不过我有一种预感,如果你告诉卡罗琳小姐,我们俩每天晚上一起读书看报的话,她就会指责我,我可不想让她揪住我不放。”

那天晚上,阿迪克斯用严肃的语调给我们读了报纸上的一则新闻,是关于一个人无缘无故爬到旗杆顶上坐着的故事,听得我们一惊一乍的。这个故事却给了杰姆充足的理由,让他在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六高踞在树屋里不肯下来。他吃过早饭之后就在那儿一直坐着,直到太阳落山,要不是阿迪克斯切断了他的“供给线”,他可能还会在上面过夜呢。我几乎一整天都在爬上爬下,给他当小跑腿,一会儿拿文学读物,一会儿拿吃的东西和水。我正要给他送过夜的毯子,阿迪克斯说,如果我不搭理他,他自己就会下来。阿迪克斯说的没错。 iQncFEk3tOMUhvDvTEJE5+cdsVF12c6C5TlbkcvXMbgELnBH9wY1v6brMEPAtoBb



第四章

我此后的学校生活和开学第一天相比并没有起色。实话实说,每天就是没完没了的项目课程,慢慢积累形成一个单元。在这个过程中,州政府在我身上花费了好几英里长的作业纸和蜡笔,试图让我领悟群体动力学的真谛,可谓用心良苦,但收效甚微。第一学年快要结束的时候,杰姆所说的“杜威十进分类系统”教学法已经普及到整个学校,所以我根本没有机会拿它和别的教学法进行比较。我只能看看自己周围的人:阿迪克斯和杰克叔叔都是在家读书识字,他们俩几乎无所不知——至少一个人不懂的东西另一个人往往能说得头头是道。另外,还有一个明摆着的事实:我父亲担任州议员已经有好多年了,每次当选都是全票通过,但他对于我们老师讲的那套要成为一个好公民就必须进行的至关重要的个人调整和适应却一无所知。杰姆接受的是半杜威半责罚式教育,他似乎在个人发展和适应群体方面都表现得不错。不过,杰姆是个特例,任何人为制定的教育制度都无法让他摒弃书本。至于我自己,我所学到的一切东西都来自《时代》杂志和我在家里能读到的书报。我跟着梅科姆县教育系统的单调步伐慢吞吞地向前挪,不由自主产生了一种被欺骗的感觉。究竟被骗去了什么,我也说不上来,不过我也不相信十二年沉闷无趣的教育是州政府的初衷。

在这一年中,我每天比杰姆早放学三十分钟,他得待到下午三点才能回家,所以我每次都以百米冲刺的速度从拉德利家门前跑过,等安全到达我家前廊才停下脚步。一天下午,正当我飞跑而过的时候,有个东西在我眼前一晃,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四下张望了好一会儿,随即退回去看个究竟。

在拉德利家地盘的边上,有两棵大橡树,根系一直延伸到人行道,让路边变得坑洼不平。其中一棵树上有个什么东西,牢牢地吸引了我的目光。

那是从一个树节洞里露出来的一片锡纸,抬眼刚好望得见,在午后的阳光里亮闪闪的,好像在对我眨眼睛。我踮起脚尖,又匆忙扫视了一眼四周,然后把手伸进树洞里,掏出了两片没有外包装的口香糖。

我第一个冲动就是马上把口香糖塞进嘴里,但我还是想起了自己所在的地点。我一路跑回家,在前廊上仔细研究自己的战利品。这两块口香糖看上去日子并不久,我闻了闻,觉得味道也没有不对劲儿。我又舔了舔,过了一会儿,发现自己没死,就一股脑塞进了嘴里——没错儿,是绿箭双倍薄荷口香糖。

杰姆回到家,问我是从哪儿弄到的好东西。我告诉他是捡来的。

“斯库特,捡来的东西不能吃。”

“不是从地上捡的,是在树上。”

杰姆冲我吼了起来。

“好啦,我说的是真的,”我说,“就在那边的树上,我们放学路上经过的那棵树。”

“快吐出来!”

我吐了出来。反正味道已经淡了。“我都嚼了一下午了,也没死,而且也没觉得有什么不舒服。”

杰姆跺着脚说:“你不知道吗,那棵树你连碰都不该碰一下?你要是碰了就会死的!”

“你还摸过那房子呢!”

“那是两回事儿!你赶紧去漱口——马上就去,听见了吗?”

“我偏不,那样的话我嘴里就没味儿了。”

“你要不去,我就告诉卡波妮!”

为了避免跟卡波妮交锋,我还是乖乖照办了。说不清是出于什么原因,在我上学的头一年,我和卡波妮的关系发生了很大变化:卡波妮专横、偏袒,还有爱管闲事儿的毛病改了很多,她现在只是有点儿喜欢抱怨和唠叨。而我呢,有时候也会拼命克制自己,尽量不去惹恼她。

夏天的脚步近了,我和杰姆早已经迫不及待了。夏天对我们来说是最棒的季节:我们可以搬张帆布床睡在装有纱窗的后廊上,或者想办法睡在树屋里;夏天有各种各样好吃的东西可以大饱口福;夏天热辣辣的风景里交织着一千种色彩;最最重要的是,夏天有迪尔充当我们的玩伴。

学期最后一天,学校早早就放了学,我和杰姆一起走回家去。“估计迪尔这家伙明天会来。”我说。

“可能得后天,”杰姆说,“密西西比放假比我们晚一天。”

当我们走到拉德利家那棵大橡树旁边,我第一百次抬起了手,指向那个树洞——我就是在那儿找到了那两片口香糖,我想让杰姆相信这一点,但这一次我发现自己正指着一个锡纸包。

“我看见了!斯库特,我看见了……”

杰姆朝四下里溜了一眼,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把那个亮闪闪的小纸包掏出来放进口袋。我们俩跑回家,站在前廊上打量着这个用包口香糖的锡纸拼缀起来包裹好的小盒子。这像是一个装结婚戒指的紫天鹅绒面盒子,带着一个小锁扣。杰姆轻轻一按,锁扣弹开了,里面是两枚擦得晶亮的硬币,一枚摞在另一枚上面。杰姆仔仔细细地看了又看。

“印第安人头像,”他说,“是一九〇六年的,斯库特,另一枚是一九〇〇年的。年头真够长的。”

“一九〇〇年,”我随声附和道,“真……”

“先别说话,我在想呢。”

“杰姆,你说这是不是什么人藏东西的地方。”

“不会,除了我们俩,没有谁天天从那儿经过,除非是个大人的……”

“大人才不会把东西藏在这种地方。杰姆,你说我们应该留着吗?”

“斯库特,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再说我们应该还给谁呢?我敢打包票,真的没有人从那儿经过——塞西尔从来都是走后街,从镇上绕道回家。”

塞西尔·雅各布斯住在我们这条街的最北边,紧挨着邮局,他每天上学放学都要走整整一英里路,就是为了绕开拉德利家和杜博斯太太家。杜博斯太太住在我们家北边,和我们隔着两户人家。街坊邻居们一致认为,她是这一带最恶毒的老太太。杰姆只有在阿迪克斯陪在身边的时候才敢从她家门前走过。

“杰姆,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按理说,谁捡到归谁,除非有人认领。偶尔掐一朵茶花,夏天从莫迪小姐的奶牛那儿挤一注热乎乎的牛奶喝,或者自己动手从谁家的葡萄架上摘几串葡萄吃,这些都没什么大不了的,算是我们这儿的风俗,不过钱却是另一回事儿。

“这样吧,”杰姆说,“我们先留着,等到开学的时候,再去挨个儿问一圈,看到底是谁的。我觉得也许是哪个坐校车的孩子放在树洞里的,今天光想着放假,就给忘了。我知道,这东西肯定是有主的。你看,硬币擦得那么亮,说明那个人很爱惜。”

“是啊,不过这个人为什么要把口香糖存放在树洞里呢?谁都知道口香糖是不能放太久的。”

“我说不好,斯库特。可这些东西对那个人来说很重要……”

“为什么这么说,杰姆……”

“你瞧,印第安人头像——怎么说呢?它们和印第安人有关系,具有强大的魔力,能给人带来好运。不是你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吃到炸鸡的运气,而是像长寿啦,健康啦,还有通过六星期考试那种……对人来说非常珍贵的东西。我要把它们放在我的箱子里。”

杰姆在进房间之前,对着拉德利家凝望了许久。他似乎又在思考什么。

两天之后,迪尔神气活现地出现在我们面前:他独自一人乘火车从默里迪恩来到梅科姆车站(只是这么称呼罢了,其实梅科姆车站在阿伯特县境内),雷切尔小姐坐着梅科姆唯一的一辆出租车到那里把他接了回来。他声称自己在餐车吃了饭,还在圣路易斯湾看见一对连体双胞胎下了火车。不管我们怎么威胁,他都一口咬定确实是他亲眼所见。他已经抛弃了那条讨厌的蓝色短裤,就是用扣子连在衬衫上的那种,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有腰带的真正的短裤;他好像壮实了一点儿,但并没有长高。他还告诉我们,他见到了自己的父亲。据说迪尔的父亲比我们的父亲个子高,留着尖尖翘起的黑胡子,而且是L&N铁路公司的总裁。

“我还帮火车司机开了一会儿呢。”迪尔打着哈欠说。

“傻瓜才相信你的鬼话,迪尔。别胡说八道了,”杰姆说,“咱们今天演什么?”

“汤姆、萨姆和迪克。”迪尔说,“咱们去前院吧。”迪尔提议演《罗弗小子》,是因为里面有三个重要角色。他显然已经感到厌烦,不想再给我们当配角了。

“太没劲了。”我说。我已经演够了汤姆·罗弗这个角色,他总是在剧情演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失去记忆,直到快结束才重返舞台,场景是他在阿拉斯加被人找到。

“杰姆,你给我们编一个吧。”我建议道。

“我已经厌烦编故事了。”

获得自由的第一天,我们就已经烦了,真不知道这个夏天怎么过下去。

我们溜溜达达来到前廊上,迪尔站在那里,目光顺着街道投向拉德利家阴沉的门脸。“我——闻到了——死亡。”他一字一顿地说。我们赶紧让他闭嘴,可他又吐出几个字:“我确实闻见了,真的。”

“你的意思是说,当有人快死的时候,你能闻见气味?”

“不,我的意思是,我只要闻一下某个人,就能知道他是不是快死了。是一个老太太教给我的。”迪尔探过身来使劲嗅了嗅我,“琼——露易丝——芬奇,你不出三天就会死。”

“迪尔,你再不闭嘴我就把你的腿踢弯。我说到做到,现在……”

“你们都给我闭嘴,”杰姆大吼一声,“看你这样子好像真的相信‘热流’一样。”

“看你这样子好像不相信似的。”我回了一句。

“什么是‘热流’?”迪尔问道。

“你在荒郊野外走夜路的时候,难道从来没有经过一个热烘烘的地方吗?”杰姆问迪尔,“‘热流’就是那些上不了天堂的鬼魂,只能在荒郊野外打转,如果你从它们中间穿过去,等你死的时候也会变成它们中的一员,在夜里飘飘荡荡,专吸人们呼出来的气……”

“怎么才能不穿过它们呢?”

“没办法,”杰姆说,“有时候它们把自己伸展开,能占据整个路面,不过,如果你必须穿过一个鬼魂的话,你就赶快念:‘光明天使,生之于死;勿挡我路,勿吸我气。’这样它们就不会缠着你不放了……”

“迪尔,他说的话你一个字也不要信,”我插了一句,“卡波妮说,那些都是黑鬼们的鬼话。”

杰姆恼怒地对我皱起眉头,嘴里却说:“好啦,咱们是不是玩点儿别的?”

“咱们来滚轮胎吧。”我建议道。

杰姆叹了口气:“你知道我个子太大了。”

“你能推啊。”

我跑到后院,从房子的台基底下拖出一只旧车胎,使出好大的劲儿啪嗒一声扔到前院,随即喊了一声:“我先来。”

迪尔说应该让他先来,因为他刚到。

杰姆做出裁决,让我先滚第一圈,迪尔可以多玩一次,于是我率先蜷缩在轮胎里。

等到事情发生之后,我才意识到,杰姆对我在“热流”这个话题上反驳他感到很懊恼,于是他就耐心地等待一个机会来报复我。他所做的就是用尽全身力气把轮胎顺着人行道推了下去。地面、天空、房屋,在我眼前全都融合为一体,形成了一个疯狂旋转的调色板,我的耳朵在砰砰狂跳,我的胸口感到一阵窒息。我无法伸出手去,让轮胎停下来,因为我的双手被卡在胸脯和膝盖之间根本动弹不得。我只能指望杰姆追上和轮胎一起滚动的我,或者人行道上有个坎儿能把轮胎绊住。我听见杰姆在后面一边拼命追赶,一边大声呼喊。

轮胎在石子路上颠簸几下,又急速滑过路面,一下子撞到马路沿儿上,把我像个软木塞一样弹到了路面上。我躺在水泥地上,一阵头晕恶心;我拼命摇晃脑袋,想让它停止旋转,还用力拍打耳朵,想赶走剧烈的轰鸣,这时候,杰姆的声音传到了我的耳朵里:“斯库特,快离开那儿,赶快!”

我抬起头,这才发现面前正是拉德利家的台阶。我一下子僵住了。

“快,斯库特,别躺在那儿!”杰姆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快起来,听见了吗?”

我站起身,哆哆嗦嗦地活动了一下手脚。

“拿上轮胎!”杰姆吼道,“把轮胎拿过来!你是个十足的大傻瓜吗?”

还好,我的双腿终于能走动了,我用颤抖的膝盖支撑着身体,拼命朝他们俩跑去。

“你为什么不拿上轮胎?”杰姆冲我大嚷起来。

“你怎么不去拿?”我尖声叫道。

杰姆不吭气了。

“去啊,就在门里不远的地方。怎么啦?你还摸过那房子呢,你不记得了吗?”

杰姆气鼓鼓地瞪着我,他没法推托,只好沿着人行道跑下去,在门口磨蹭了一会儿,然后一头冲进去取了轮胎。

“瞧见了吧?”杰姆摆出一副耀武扬威的样子,冲我皱起眉头,“简直就是小菜一碟。斯库特,我老实告诉你,你有时候表现得太像个女孩子了,真招人烦。”

其实他并不了解事情的全部,我决定不告诉他。

卡波妮出现在大门口,朝我们喊道:“喝柠檬水啦!你们全都给我乖乖进来,别等太阳把你们烤焦了!”每天上午十点来钟喝柠檬水是夏天的一个传统节目。卡波妮在门廊上摆下一个水罐和三个玻璃杯,就去忙活自己的事儿了。惹恼了杰姆并没有让我特别担心,几杯柠檬水下肚,他自然就会高兴起来。

杰姆灌下满满两大杯柠檬水,拍了拍胸脯。“我知道咱们可以演什么了。”他大声宣布道,“咱们要演就演个最新出炉、独一无二的。”

“那是什么呢?”迪尔问。

“怪人拉德利。”

杰姆的脑袋有时候简直是透明的:他想出这么个主意,就是为了向我表明,他对拉德利家的人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或者是为了拿自己大无畏的英雄气概和我的胆小懦弱形成鲜明对比。

“怪人拉德利?怎么演?”迪尔追问道。

杰姆说:“斯库特,你可以扮演拉德利太太……”

“我要是想演的话自己会说,可我不认为……”

“你怎么啦?”迪尔问,“还在害怕?”

“等到了晚上,我们全都睡着了的时候,他会出来……”我说。

杰姆嘘了一声。“斯库特,他怎么会知道我们在干什么?再说,我看他已经不住在那里了。他好几年前就死了,被他们塞进了烟囱里。”

迪尔说:“杰姆,要是斯库特害怕的话,就你和我来演好了,她可以在一边看着。”

怪人拉德利就在那座房子里,对这一点我相当有把握,可我无法证实,而且我觉得最好还是闭口不谈,免得杰姆又数落我,说我相信“热流”——大白天我对这个没什么忌讳的。

杰姆给我们分配了角色:我演拉德利太太,唯一要做的就是从屋子里走出来打扫前廊;迪尔扮演老拉德利先生,在人行道上踱来踱去,杰姆跟他打招呼的时候就咳嗽一声;怪人拉德利的角色自然落在杰姆头上,他蹲在台阶下,不时发出尖叫和长号。

夏季一天天过去,我们的游戏也日复一日地向前推进。我们不断润色、完善,添加对话和情节,最后终于形成了一台小话剧,不过,每天上演的时候我们还会变换出新花样。

迪尔扮演反面角色最是活灵活现,分配给他任何角色都不在话下,如果某个恶人角色对身高有要求,他还可以让自己显得高大一些。他演得最差的是哥特派小说,不过哪怕是他最差的表演也颇有看头。我十分不情愿地担任剧本里各种各样的女性角色。在我看来,这还不如《人猿泰山》好玩,而且,整整一个夏天,我在表演的时候心里总是抹不去隐隐的担忧,虽然杰姆让我尽管放心,说怪人拉德利已经死了,而且白天有他和卡波妮陪着,晚上有阿迪克斯在家,我不会有事儿的。

杰姆天生是个英雄。

他策划的这出短剧充满了哀伤的色彩,是用街头巷尾的流言蜚语和左邻右舍的传言一点点拼凑起来的:拉德利太太以前是个漂亮的姑娘,嫁给拉德利先生之后她就变了,而且还失去了所有的钱财。她的牙齿和头发脱落了大半,右手的食指也残缺了——这是迪尔想出来的,说是怪人有天晚上找不到猫和松鼠吃,就咬掉了她那根手指头。她一天中大部分时间都坐在客厅里哭泣,怪人则一天到晚慢条斯理地用刀子连削带砍,毁坏房子里所有的家具。

我们三个一开始都扮演闯祸的少年,然后我摇身一变,化身为遗嘱检验法官;接着迪尔把杰姆带出去,塞到台阶下面,还用扫帚戳了几下;杰姆根据需要再上场的时候就变成了警长和镇上形形色色的居民,还有斯蒂芬妮小姐——因为在梅科姆镇,她对拉德利家的事情最有发言权。

等表演进行到怪人的高潮场面时,杰姆会偷偷溜进屋内,趁卡波妮背对着他的时候从缝纫机抽屉里拿出剪刀,坐在秋千架上剪一堆报纸。接下来该迪尔上场了,他从旁边走过,冲着杰姆咳嗽几声,杰姆随即假装把剪刀捅向迪尔的大腿——从我站的地方看过去,这一幕就像是真的一样。

内森·拉德利每天都要到镇上去,当他从我们身旁经过的时候,我们就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默不作声地目送他走远,心里暗想,如果他有所察觉,真不知道他会拿我们怎么样。我们只要一看见有邻居出现,就立刻停止表演。有一次,我发现莫迪小姐隔着街道定定地望着我们,手里举着修枝剪僵在那儿纹丝不动。

一天,我们正忙着上演《单人家庭》 第二部的第二十五集,竟没有发现阿迪克斯就站在人行道上,一边瞧着我们,一边用卷成筒的杂志轻轻敲打着膝盖。从太阳的位置来看,当时恰好是正午十二点。

“你们这是在演什么?”他问。

“没什么。”杰姆说。

杰姆避而不答的态度表明,我们的游戏是个秘密,于是我也保持沉默。

“那你用剪刀干什么?干吗把报纸剪得破破烂烂?要是今天的报纸,我就抽你一顿。”

“没什么。”

“什么叫没什么?”阿迪克斯紧追不舍。

“没什么,父亲。”

“把剪刀给我。”阿迪克斯说,“这可不是玩的东西。你们这把戏不会碰巧跟拉德利家有什么关系吧?”

“没有,父亲。”杰姆说着,脸红了。

“但愿如此。”阿迪克斯厉声说道,随即走进屋里。

“杰——姆……”

“闭嘴!他进了客厅,能听见我们说话。”

等我们安全撤到院子里,迪尔才开口问杰姆我们还能不能继续演下去。

“我还没打定主意。阿迪克斯也没说我们不能……”

“杰姆,”我说,“不管怎么样,我觉得阿迪克斯已经知道了。”

“不对,他根本不知道。如果他发现了,他会说出来的。”

我可没那么肯定,但杰姆对我说,那是因为我是个女孩,女孩子总爱胡思乱想,这也是女孩让人讨厌的地方,如果我的一举一动开始像个女孩子一样,就干脆走开,找几个女孩子玩去吧。

“好啊,你接着演吧,”我说,“你早晚会明白的。”

阿迪克斯突然出现是我想退出这个游戏的第二个理由。第一个理由发生在我滚进拉德利家前院那天。尽管当时我陷入一团混乱,拼命摇晃着脑袋,压抑着恶心,这中间还夹杂着杰姆的大吼大叫,但我还是听见了另一个声音。那声音非常低沉,在人行道上是听不见的。屋子里有人在笑。 iQncFEk3tOMUhvDvTEJE5+cdsVF12c6C5TlbkcvXMbgELnBH9wY1v6brMEPAtoB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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