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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咳,啊咳。我这老不死的,动不动,就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是的,人活到这个岁数,活成了一根琉璃棒棒,别说一阵子咳嗽,就是说话间一个高腔,咔吧一声,就过那边去了。不过,老侄儿,你放心,一时半会儿我还死不了。我活了一百多岁,领教过好多次了,一个高龄老人想死掉,谈何容易。有时候你想死,可是你死不了,你大娘那本《圣经》里不是有个万能的上帝嘛,他娘的这个孬孙,他不让你死,麻烦得很,弄得我都发愁了。所以嘛,老侄儿,我向你许诺,不讲完我的故事,我保证不死。

咱们在开讲之前,我这里首先做个声明,关于我的一生,太琐碎了,就像个打烂的玻璃球,碎屑晶莹,遍地闪光,让人目眩,真叫我一时不知道这话儿从何说起才好,所以,我思谋再三,决定这样,我想到哪儿就讲到哪儿吧。当然,你来帮我写回忆录,我也要满足你的要求,尽量按照时间顺序讲述,尽量讲得有些文采,尽量带些温暖的感情。

今儿个是二月二,龙抬头,算是个好日子,就连院子里这棵石榴树,也比前几天泛青得多,好像马上就要冒嫩芽一般。老侄儿,你要帮我整理这个回忆录,咱爷俩也商量了好长时间了,我推三推四,单挑今儿个开始,也是有几分用意的,想当年,我离家出门,前往上海滩,选的就是这个日子,二月初二,咱们选在这一天开始说起,我能感觉到时光倒流,一下子又回到了从前,曾经的岁月,好像次第再来过一遍。乖乖,这个闪闪发光的东西,就是小帮助给你买的录音笔嘛,还带红绿灯的,我一说话,红灯就灭,绿灯就闪,我不说话,绿灯就灭,红灯就闪,不简单,科学技术高深莫测,所向披靡天下无敌。看来,你的准备工作还是很充分的,也就是说,咱们现在就可以开始了嘛。

好,现在开始。

说起来你也知道,要演讲我这一辈子的故事,那得先说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方仪望。在咱们李庄,大人小孩都知道方仪望。这个大能人,老家是咱们亳州城里的,老早就去上海滩了。咱们李庄,虽然没有几个人见过他,但只要提起他来,不管是谁,那腔调,就像和他世交三代还不止嘛。而事实上,方仪望只是咱们家的一个拐弯亲戚,大体上还属于驴尾巴吊棒槌那种,因此上,他从来没有来过咱们家,也不可能来咱们家,所以,当时咱们家对他的了解,基本上也是停留在传说的层面上。想必你也知道,在咱们李庄的传说中,方仪望十四五岁就离开亳州,到上海滩投奔一个远亲谋口饭吃。他这个远亲姓丰,叫啥名字,不是我想不起来,是已经失传了,但大家都知道这个姓丰的,在上海滩开了一家钱庄,他把方仪望收留下来,在家里当个跑腿的用人,在钱庄里也当个跑腿的伙计。方仪望在钱庄干了三年,因为能说会道,又精明能干,在十七八岁这一年,被他家亲戚提拔为跑街经理。那时候,在钱庄当个跑街经理是相当不容易的。方仪望当的这个跑街经理具体是干啥的?简单地说,就是专门和银行、洋行以及商号打交道的,想方设法,花言巧语,说服人家,让人家把钱存在自己钱庄里生息。方仪望当跑街经理又是三年。经过这三年的历练,这个人虽说不上博闻广见,但八面玲珑是称得起的,他不仅交际广泛,还相与了不少出色的朋友,其中包括那个叫鲍德温的美国佬。这个美国佬原本是洋行大班,也相当于经理角色,在咱们李庄的传说中,这个鲍德温被称为“老包”。

老侄儿,我一百多岁了,谈论从前的一些情况,我还是了解的。就像,方仪望当跑街经理的那个年代,在上海滩,从事金融活动的中外银行钱庄,以及洋行之类的银钱行业,有一百四十多家。旧中国的上海滩嘛,做银钱生意的,家家都做着发大财的美梦,人人都想着把别人的钱弄到自己口袋里。遗憾的是,那时候上海滩的市场经济,既无规律,又无组织,人人都在投机取巧,个个都把市场当成赌场。好嘛,既然是赌场,那就会有输有赢。所以有的人赢得盆溢钵满,金山银海,十个脚指头镶金戴玉。当然,发财的人毕竟是少数,更多的人输得血本无归,跳楼的跳楼,上吊的上吊,跳黄浦江的跳黄浦江。还有一些人输得失魂落魄,走到教堂墙角,往那儿一蹲,朝自己脑袋,啪,来上一枪。

咱们刚才说方仪望的好朋友,那个鲍德温,就是咱们李庄人言讲的“老包”,很不幸,他也是个输家,虽然还穿着裤子,但已经输得鞋袜都穿不起了。要说鲍德温到底是个美国佬,不过是个普通商人,他不懂死掉也是人生的一种解脱,或者说他根本就不能理解死亡的奥妙所在。他身上有的只是美国佬不服输的固执劲头儿,所以他下决心返回美国,耍一耍如簧的巧舌,设法说服他所了解的几家财团,筹集资金以后,再来上海,以图东山再起。要说鲍德温这精神是可嘉的,勇气也是值得鼓励的,只是,他根本就没有返回美国的盘缠了。人家鲍德温岂能屈服于这点小困难嘛,凭着在上海金融行业里朋友多,凭着对经济市场的极其熟悉,这个美国佬一肚皮强烈的自信,火焰一般,想象中的美好前景也激励着他,他就像个打足气的皮球,蹦蹦跳跳,到处借钱。他不借太多,只要两千美金,够他的船票和回到美国以后的活动经费就行了。但是,就像一个连帽子都输掉的赌徒,尽管他借钱时扬言,在下一盘的豪赌中将获大胜,并许诺十倍偿还借款,可是谁又愿意搭理他这个茬嘛。虽然两千美金在现在不算个啥,但在当年,那可是一个天大的数字。何况鲍德温当时糊口都成问题了,平时他喜欢到霞飞路茹科夫餐厅吃小牛肉饼,喝罗宋汤,现在不行了,连街边的汤包他都吃不起一只了,又是在旧时代上海滩那个市侩地方,他怎么可能借到两千美金嘛。鲍德温饿了两天,饿到发昏第十三章,这时候才忽然想起丰盛钱庄,有一个姓方的跑街经理,曾和他一起喝过几次咖啡,就在静安寺路上有名的沙利文咖啡馆喝的。当时,虽然方仪望已经当了三年跑街经理,但他所有的积蓄也不足五百美元。但是,看着这个美国佬赤着双脚,连鞋子都没得穿,竟还戴着礼帽,就觉得美国人了不起,都饿得两眼发花了,还这样讲究礼仪。又听完“老包”信誓旦旦的巨额回报,方仪望心里首先生出一丝同情,接着,赌徒的意念与豪赌一把的意气,也如同火焰一样,将这一缕同情化为灰烬,只剩下搏他一搏要发大财的妄想了。他瞒着姓丰的亲戚,账面上东挪西借,费了不少心眼儿,才凑够两千美金借给了鲍德温。

两年之后,鲍德温终于说动美国的三大财团,筹款成功,带着数千万美金和一支装满洋货的船队返回上海。一到码头,他根本顾不上安置自己的船队,便跳上东洋车直奔丰盛钱庄。很遗憾,没看到人,那个借给他两千美金的跑街经理小方仔不在了。一问才知道,姓方的跑街经理因为违反钱庄规定,私自挪用客户存款,两年前就被开除了,早已不知去向,兴许当时就跳了黄浦江,喂饱了鱼鳖虾蟹。鲍德温当下怅然可想而知。老侄儿,我转句文可以吧,我刚才就说了“怅然”这个词儿。好,你说好,你说我说啥都可以,那我就放开讲了,言语间万一带上魏晋风味,你也不要惊讶,且把我当作可谈之客,要是真的听不懂了,你摆手让我停下来,请教几句就是。咱们说那个“老包”闷闷不乐,寻故人不见兮,满怀忧伤。世上万事如此,原以为陷入绝地,岂料柳暗花明,鲍德温就是这样的,他在返回码头的路上,恰巧遇到了方仪望。原来,方仪望自从被钱庄开除之后,丑名远扬,在银钱业再难找到事儿做,他又不会做别的,又不愿到码头当苦力,想返回亳州吧,一没有路费,二没有颜面,只好贩卖一点点新鲜水果,聊作糊口,两年来他每天都把“老包”骂上万遍,这时刻迎头一见,那情形难描难画,我哪里能讲得了。老侄儿,你要是在现场就好了。结果,鲍德温不仅当场连本带利还给方仪望几千美金,还领着他来到码头,大手一指,给了方仪望五船洋货。这五船洋货都是啥东西嘛,据说都是些土耳其地毯、法国呢绒、波尔多红酒、瑞士自鸣钟等等,这些玩意,当年在上海滩,可都是十分紧俏的洋货。

在咱们李庄的传说中,方仪望就是这样发财的,既有偶然性,也有必然性,就像神话一样,还带有传奇性。传说里的主人公一旦转了运,那可是要山有山,要水有水,不想要的金子银子,都会自己长腿往家里跑。事实上也真是这样的。义助鲍德温,不仅让方仪望得到了金砌地、玉砌壁的回报,这件事还让他在上海滩扬名立万,成了一个仁义之士。不久,方仪望收购了亲戚家的丰盛钱庄,当然不是为了出口鸟气,而是当时上海金融市场发生了变化,公私银行业突起,丰盛钱庄经营维艰,幸好方仪望将之盘下,姓丰的远亲才能够保本还乡,在亳州当寓公养老,现在曹巷口那儿还有一片他家的地产。方仪望以丰姓老钱庄为基础,开办了丰盛银行,接着还与鲍德温合伙办了利物浦还是卢士奇商行等等,生意越做越大,名头也越来越响,生活也越来越腐化,和眼下一些鸟干部一个样。

方仪望在上海的故事繁多,凡此种种,到现在咱们也分不清孰真孰假。不过,但凡一个人发迹了,自然就会产生诸多传奇,产生诸多的噱头,有时候还会繁衍出诸多逸闻。其中有一则逸闻高入云端,咱们李庄爷们儿觉得过于传奇,都不敢相信,但老伯父我信以为真。我思前想后,也不知该不该讲出来。啊,好,就以你的,暂且在这里讲出来,姑算作给方仪往脸上贴金了吧。

这则比较特殊的逸闻,说的是中山先生有一年到了上海滩,住在莫利爱路二十九号。现在咱们都知道了,这套花园洋房,是几个华侨见中山先生居住清苦,合资购买来赠予中山先生的。中山先生一到上海,就住在这里,除了先生的相识同人往来问候,上海闻人富商也争相到这里拜望。中山先生和蔼可亲,对老朋友握手致礼,对新朋友必问姓名,还要随手写下来,以加强记忆。咱们说的方仪望也是初见中山先生,一报姓名,中山先生微笑点头,说了一句:“仪而有望,当待之以礼,请坐那厢。”当时宾客满座,纷纷和中山先生一番言谈,说的都是国家兴亡,民族复兴,甚为热烈。方仪望叨陪末座,插不上嘴嘛,终了别时,方仪望忽地灵机一动,婉转提请中山先生,可否将写有他名字的字条儿送他留念。中山先生当然微笑应允。当时,方仪望还不知道这张字条的全部价值,他只是一门心思地觉得,要是用中山先生的手迹影印成名片,在商朋贾友面前,那片儿景致,得有多重的分量嘛。这么一着迷,出了中山先生的寓所,方仪望赶紧就去做名片了。那时候,不像现在技术全面,现在做盒名片立等可取,分分钟就能拿到手,那时候比较麻烦,我亲力亲为过,旧时上海滩,做盒名片,相当费劲,比如像方仪望这样要用名人手迹做名片的,得先将手迹照相影印,再制成铜版,然后印刷,最后切割,一盒名片,通常需要三四天才能完成,加快的也得两天。所以,两天后,方仪望提早从银行下班,亲自前往那家灯箱匾牌名片制作店,取了一大盒名片,回到家里,心中兴奋可想而知,忍不住喊来管家共同欣赏。

方公馆的这个管家叫王西三,也是咱们亳州人。王西三本来是方仪望的姑表弟,但先前由于人隔两地,表兄弟之间往来很少,直到那一年方仪望回亳州娶亲时,在喜筵上见他办事利落,言语得当,所以偕同新婚妻子返回上海滩时,就把他也带上了。这个人物在咱们李庄的传说中也是个有名的,被称为方公馆的智多星。当时,管家王西三一见名片,自然是赞叹有加,忽然间,眉间一展,双眼一亮,给方仪望一个提示。他说,如果要是请中山先生写个银行名字,咱们制成匾牌挂在银行里,岂不更好?这“更好”二字含义丰富,都在王西三脸上明摆着,方仪望一看就全明白了。

但是,方仪望再次商见中山先生时,已经没有那么方便了。因为时值段祺瑞破坏约法,中山先生正忙着准备前往广州组织护法政府以备再次北伐。老侄儿,这不是我瞎说,史书上有记载的。一时间诸多国会议员云集上海,甚至北洋舰队也一再通电表示响应,舰炮林立,泊在码头伺机出发。只是,中山先生财政支绌,没有南下经费,不能及时成行,这个时候,哪还有心情写啥牌匾嘛。方仪望打探到这个确切消息之后,当机立断,立时从银行里取了一袋子钞票,急切切送到了莫利爱路二十九号中山先生住所。真是恰恰巧极了,中山先生刚刚得到了资助,当时闻名上海滩的大富翁哈同那厮,差人刚刚把钱送到。这个犹太人资助了整整五大麻袋钞票,码放在客厅里,尚未开包点验。相形之下,方仪望的这一袋子钞票,只能算是锦上添花了。在这种场面之中,方仪望的心理变化如何咱们可以想见。咱亳州人好讲面子老侄儿你也知道,他面子上一时下不来,既没有了豪情,也没有了气焰,哪里还好意思再提请中山先生题写匾额这件小事。不过,说到底,咱们方仪望在上海滩也不是白混这些年的,面对这样尴尬局面,嘴上照样说了一番漂亮话:“仪望资历浅微,见识短薄,不敢妄谈‘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之大理,但先生南下护法,是替国家抚乱,让百姓安静,这样的大事,我帮不了大忙,只是尽些微薄之力而已。”孰料中山先生很是欣赏他这番言辞,马上叫人写给收据,以便将来政府偿还。到了这个境地,方仪望哪里肯要啥收据嘛,决然表示,只要有助于先生成就革命大业,他完全是自愿无偿捐献,遑论收据。中山先生更是高兴,告诉方仪望明天他便出发南下,待到革命成功之日,一定要给你们这些为革命大业做过贡献的人士颁发奖状,以表国民政府的谢忱。

但是,从此以后,方仪望再没见过中山先生,包括五年之后,因陈炯明兴兵作乱,中山先生回到上海滩,仍然住在莫利爱路二十九号,半年后才再次返回广州。中山先生在上海半年时间,方仪望居然没能再和他见面,真是让咱们李庄老少百思不得其解,甚至不肯原谅他,一说起这事,相互打问,他去哪儿了,他去哪儿了嘛。后来有人将话儿传回来了,说是那时候方仪望人在北京,因为上海滩几个朋友要办个证券物品交易所,上了数次请呈条文,北洋政府拖拖拉拉,好几年不作处理,于是,几个老友以方仪望是在沪皖籍闻人为借口,特托他前往北京拜见段祺瑞,要知道,段祺瑞是皖系首脑,当时在北洋政府就他说了算嘛,老朋友们甚至责成方仪望,不谋成此事,就不要再回上海滩了。方仪望虽然因此没能再次拜见中山先生,但是,用先生的手迹做的名片,照样给他的商业活动增加了不小的声誉,还给他的日常生活添加了许多意想不到的光彩。及至上海滩的报纸刊登了中山先生在北京病逝的消息,方仪望手捧报纸,思前想后,不禁潸然泪下,一连数天不言不语。又过了多年之后,一个姓林的政府高官来到上海滩,敲锣打鼓,到了方公馆,向方仪望颁发奖状,以表彰他为国民政府早期的革命大业做过的贡献。多半天,方仪望才想起当年那一袋子钞票的事,方才认出这位姓林的高官,彼时就在现场。

老侄儿,你知道的,不仅在咱们李庄,即便在咱们整个亳州,关于方仪望的传说也有很多很多。而且,即便同样一件事,各处说法也不尽相同,甚至自相矛盾之处比比皆是。比如他和中山先生的这些逸闻,只是仅仅在咱们这一带传播甚广,从来不见文字记载。在咱们李庄,传闻与历史都不需要记载,这些东西就像高超的手艺一样,只要心口相传,就会活在咱们的记忆里。不管咋说,反正在咱们李庄,有关方仪望的传说都是真实的,字字均可铭刻,句句可入碑石。凡是方仪望的故事,别处说法,不是盗版的,就是改编的,只有咱们李庄人说的才是正版的原著。咱们有方仪望的照片为证。要给人家讲理,如果说在没有见过方仪望真人之前,咱们李庄人的这种态度是蛮横的,那么,等到看见方仪望的照片之后,就得承认咱们李庄人态度蛮横,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的嘛。

老侄儿,我这样讲行不行?

你说行,那咱们就这样讲下去。

咱们说那照片。

哦,哦,就是这张照片,你早先也见过。

这张黑白照片,照得相当漂亮。

方仪望的这张照片,是坐在藤椅上的半身相。那时候尽管样样落后,但是人人做事都特别细心讲究,你看这张照片,八九十年过去了,一点儿也没有褪色,照样可以看清方仪望俩眼睛炯炯有神,这道浓密的短髭,就是嘴唇上的这道胡须,纤毫毕见,下巴则刮得一片青光,长眉细眼,两耳招风,一看就是个有福的贵人相。你看看,除了一丝似有似无的笑意,他的神态也比较平静,只是侧目斜视,不知在看啥,仿佛在观看山坡上一匹散步的白马,又好像观望草坪上喁喁私语的两只小鸟,也许他只是随意一瞥慢慢逝去的韶华时光。老侄儿,一看这张照片,我就忍不住要转文,忍不住大耍诗人情怀,就像你老爹那个混球一样,一看见漂亮女人,马上就得写上一大篇四六句儿。你看看,方仪望左手搭在椅子扶手上,食指和中指里还夹着一支雪茄烟尤其明显,连一缕烟雾也仿佛还在袅袅飘动,这衬托得方仪望的视线更是邈远,使他所凝视的事物也更加神秘。不过,后来咱们李庄有人解释,说方仪望照这张相片时,他的小女儿正在不远处给蚕宝宝采桑叶,好像他们看见了一样。他的小女儿,在咱们李庄的传说中,可谓是大名鼎鼎,你也是知道的,但在这张照片上,谁也看不到她,以咱们李庄这些人贫乏的想象力,根本无法想象大小姐应当在这张照片里的哪个地方。是的,我喜欢把方公馆的千金称为大小姐,我一直都是这样称呼的。哦,这张照片是方公馆的大少爷方迈克照的,他拍这张照片时,我就在当场。我知道大小姐在哪儿,但我这会儿来不及说了,我要尿尿去。

哎哟,年纪大了,前列腺老化了,尿多。

好,先憋一会儿,就再说几句吧。

在这张照片上,你看不出方仪望有多大岁数。说三十可能小了点,说六十也可以,说四十也有人相信。上海滩生活的人嘛,你搞不准他多大岁数。咱们先不管他多大岁数,反正,就像传说的那样,这时候的方仪望已是上海滩的闻人了,如果他愿意,把他和那些人们所熟知的大亨们相提并论,也不算为过,比如杜先生,事实上,方仪望和杜先生还真是好朋友嘛。咱们李庄的传说很奇怪,啥都说得像亲眼看见一样。比如,传说中的这时候,方仪望不需要像早年那样拼打,不管是在银行里,还是在家里,能让他操心的事体少之又少。他的大儿子方迈克留学归国多年,当时是上海滩有名的心理学家,除了开了一家心理咨询诊所,还时常到几个有名的学校里讲讲心理学。这在那时候,算是凤毛麟角的前卫职业了。他的二儿子和三儿子是双胞胎,目前还在国外留学。这儿我要加个注脚,这对双胞胎,我只见过照片,从没见过本人。哦,他的那个在这张照片中看不见的小女儿,就是大小姐嘛,正在圣玛丽亚女校读书。那个学校,在当时可是妇孺皆知的女子贵族学校。让他最欣慰的是大儿媳妇,也就是我们李庄人嘴里的大表嫂,虽然专心于钻研金融经济学问,热心于公益事业,在自家银行也没有担任任何职务,但在她的建议和督导下,丰盛银行业绩蒸蒸日上,虽然比不上几家“国”字号银行那样能得天时地利之便,但在很多私家银行里也算得上翘楚,在当时,也可谓是响当当的。至于方公馆里的事情,更不用说了,千头万绪都有管家王西三嘛!

既然人生状态如此完美,论说起来,方仪望大可以优游岁月,享清福做老爷了,可是,这想法与他几十年来拼搏奋斗养成的性格和习惯太不相符。他闲不下来,总觉得自己好像还有点儿想法没有实现。就像我一样,一百多岁了,还老是觉得有些事我还没做完。也正因为如此,所以方仪望一直保持着良好的生活习惯:每天上午十点起床,洗漱完毕,喝下大半杯白开水之后,便在自家花园里踱步养神,到了十一点半,准时进餐厅吃一碗素面。方仪望的这碗素面,是厨子汤鸣做的。汤鸣也是咱们亳州人,厨艺是祖传的,祖上是清廷御厨,至于汤鸣的手艺有多好,我咋夸他嘛,这碗素面方仪望方老爷每天午饭必吃无疑,吃了几十年从不变样,这个就是最好的说明了。当然了,这碗素面要花多少工夫,要费多少食材,恐怕也只有厨子汤鸣心里清楚。

方仪望还有个习惯,吃过饭稍息片刻,趁机看完几份报纸。他最喜欢的那份报纸叫作《密勒氏评论报》。虽然,他老人家会说一口流利的洋泾浜英语,和一些外国朋友也可以随意交谈,但这份英文报纸,除了两行英文刊名下边的那一行中文刊名外,他实在看不懂几个单词,但他喜欢端详报纸上那些印刷精美的中外图片,而且能从图片上猜测出与之相关的英文内容,等到了圈子里,和他的银行家朋友们交谈这些事时,他说得比报纸上报道的内容还要多,还要全面。哦,那个时代嘛,看英文报纸也是他们这类资本家的时尚和面子。方仪望总是把《密勒氏评论报》放到最后看,一看完这份报纸,恰好到了时间,外边小汽车喇叭就会笛嘀一响,方仪望,方老爷,就会更换西装革履,拎着皮包走出来。大老远的,在公馆里跑腿的男佣双印儿,甩着两瓣子头,就已满脸带笑打开了车门,方仪望上了汽车,双印儿笑脸依旧,轻轻把门关上,麻利地后退一步,双手一拢两瓣子头,还是拉着那么个笑脸,站在那儿等汽车开走。

方仪望每天出门时,都会给管家王西三交代一下去哪儿,即便偶有疏忽,管家王西三包括方公馆里人也都明白,老爷只要是西装革履坐汽车出去的,那多半是去银行理事的,或者是到洋行看生意,或是访见场面上的某个要紧角色,至多是到银联会员部开会去了。要是没有西装革履,也没有坐汽车,而是布鞋长衫独自出门,或者在门口拦辆黄包车,那就是逛街去了。

这一天午饭后,方仪望又是布鞋长衫,看样子又是上街走动,还没走到大门口,就见门外吵嚷一片,一个土头土脑的乡下小孩子,正在和一个流里流气的黄包车夫发生争执。方公馆看门的那个坏人樊阿大,手里拿着一条木制短棒,短棒上旋转缠绕着红白线条,把手处一根双环的牛皮带子套在手腕上,在一旁看笑话,压根不顾有人门前吵嚷,有失公馆体面。只听那乡下小伙子嚷声耳熟,方仪望不由得紧走两步,来到门口。顿时,樊阿大抱膀子的俩手失了骨头似的,滑溜到两胯处,腰也跟着弓下来,满脸媚笑着,说话声调又软又尖又跳,特别像似上海人。他说这个“阿木林”自说是老爷亲友,以为上海滩是天堂,黄包车白坐玩儿,瞧这个场面,要摆“华容道”阵势,“莫觉人”要吃皮榔头!老爷来得好巧,瞅一眼他们当场“出彩”,怕有人要浑身贴膏药哩!

方仪望听惯了樊阿大那副冒牌上海腔,也不以为意,转眼一看那个小伙子,长着一张马脸,右肩挎个包裹,左手里拎着三四封果子,饶是穿着新衣新鞋,就好像在人堆里滚了几天几夜没睡觉,也弄得蓬头垢面。有趣的是,这张马脸上的俩眼一翻白,让方仪望竟然觉得有些眼熟,脑海里闪了几闪,也没能想起来。为了避免再次上当,索性又是老办法,咱们方仪望操着亳州腔劈头问了一句:“那个鸟孩子弄啥哩?家是哪庄的?恁爹叫啥名字?”这个乡下鸟孩子,原本紧绷的表情明显松弛下来,想必到了上海滩听到的都是鸟腔鸟语,这一下子,听到乡音,好像又回到了家乡,脸上马上显出咱们亳州人的嬉皮相,眼神僵邦邦更像亳州人了,他就那么盯着方仪望,张嘴就是亳州人特有的硬腔悖气:“俺是淝河集东边李庄的,俺爹名叫李清潭,我的名字叫李娃。麻烦问恁一下,恁可是俺姑父方仪望?”

老侄儿,今儿就说到这儿可好?时间也不早了,你还得骑电瓶车回家嘛。咱们爷俩就请了吧。

第二章

不错,老侄儿,你猜对了。

在方公馆门前的这个乡巴佬,就是我,你的老伯父李娃。

李娃原本是我的小名,你是知道的,小时候我也上过几年学,因为不好好念书,连个好学名都没得到。学堂里的刘先生,就是咱李庄东边刘庄的,那个饱读诗书的老秀才,年纪大了,又胖,身材长相都走了形。这位刘老先生也给我起了个学名,好听得很,只可惜还没叫起来,就被大家忘掉了,所以,李娃,我这个小名,被人当作学名叫起来了。咱们李庄的人最喜欢说的,就是我李娃小时候跟陈祈合学功夫的事情。陈祈合他老人家,是上了州府县志的,是个大武术家,就是咱们李庄西南方向陈桥集上的,离咱们李庄十三里地。咱们李庄一些上了年纪的人,都还记得我小时候在打麦场上舞枪弄棒的情景,人场里说闲腔,还时常说这个。然而,白云苍狗,岁月怆然,到今儿,这些老家伙也都去那边了。

那时候,咱们家养有十几头牲口,种有一二百亩田地,在方圆十几里,家境算是殷实的。你爷爷,就是我爹,是个受过旧礼教的人,先前他见我诗书无缘,也支持我学拳练武,还特意托人到陈桥集大捶匠陈祈合家说项,我才能够拜陈祈合为师,学了快十年工夫。后来眼见小子我不事农活,无意生产,天天劁猫骟狗惹是生非,他的马脸就越拉越长。

在我十五岁那年,你爷爷决定让我学门手艺,将来也好有个饭碗,以防饿死在漫地里。他老人家按照老习俗,托人连说了三次,还置办了两桌海参席,才说成了让我到亳州城里乾泰昌药号学生意。方家乾泰昌药号,当年在亳州可谓是赫赫有名的。是的,方家,就是老家伙方仪望家。乾泰昌药号从小到大,最终能成为行业里的龙头老大,当然离不了在上海滩的银行家方仪望,离不了他不间断的扶持。乾泰昌的当家老板方仪礼,就是方仪望的弟弟,不光在亳州药业,甚至在全亳州各行各业都是有名的难伺候。照咱们李庄的话讲,阎王惹他不起,小鬼更觉难缠。当时要到乾泰昌药号当学徒学生意,天啊,岂能是一般的难嘛。老伯父我之所以能进乾泰昌,一是荐头情面大,就像鲁迅先生说过的,幸亏荐头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云云。二是有点拐弯亲戚。你爷爷,也就是我爹,托的这个荐头不是别人,就是他的妹夫,也就是我的姑父,论起辈分来,老侄儿,你得叫老掌篙的一声老姑爷。老掌篙的,是咱们李庄这一带的方言,是对长辈的尊称。依着老礼,姑舅论序,这个人也算是咱们家的首席高客。他家在淝河集上,淝河集离咱李庄一十八里。这位老姑父,是淝河集上元和百货店的老板,大名蔡九。你爷爷托蔡九说事,凭的就是这层至亲关系。而九老板能说成这件事,凭的也是顶头至亲这个关系。现在一说,你就知道,咱们家蔡九老姑父的姐姐,当年是名传三百里的大美人,就是乾泰昌药号的大儿媳妇,大奶奶,也就是方仪望的太太,论起序来,也是我的老姑妈,你的老姑奶奶,虽然婚罢即随夫君方仪望去了上海滩,几十年来绝少见面,但她的身份,这层亲情,都在那儿摆着,遇上这么一点点小事体,哪还有说不成的理儿。

本来,我到乾泰昌学徒这件事是年头里说妥的,但依照行业里的规矩,得过了年,出了正月,我才能去报到。也不能说这规矩奇怪,得说那时候的人太迷信。说迷信,跟着就是一个鲜明的例子,你爷爷还专门请咱们李庄的活神仙李瞎子,掐算了一个出门的好日子,就定在二月二龙抬头这一天。这一天虎从风龙从雨,吉日好出行。所以说,咱爷俩弄我这个回忆录,我就选择了这一天开工。

按照原先说好的计划,我到了淝河集上,先和表哥蔡琅玕会合,然后由表哥蔡琅玕把我送到城里乾泰昌药号。这位表哥蔡琅玕,就是淝河集元和百货店的少掌柜的,他爹咱们说过了,也都见过了,就是咱们家的高客蔡九老板嘛。原先我以为表哥蔡琅玕这个名字只是好古怪,后来才知道琅玕二字,意思就是像珠子那样的美石,这还是后来到了方公馆,人家大小姐告诉我的。哦,论起来,蔡琅玕和大小姐他们才是至亲的表哥表妹。哦,哦,咱们说蔡琅玕这个名字,还是淝河集上一个老学究起的,可以说是名副其实。蔡琅玕长相确实漂亮,也相当能干,才十八九岁,就成了蔡九老板的得力助手,他们家的元和百货店进购货物,这几年基本上都是由他到徐州或者蚌埠等地采买的。我要去城里乾泰昌药号报到这天,算就的,恰好正逢蔡琅玕要去徐州进货,正好顺路,于是这桩好事的荐头蔡九老板就可以少跑一趟,差事就由他儿子蔡琅玕代办了。两头都是至亲,俗礼节可有可无,这样安排,双方当然都可以理解并接受了。我和表哥蔡琅玕自是烂熟了,逢年过节,亲戚往来,撞到一起,我会教他几手拳脚防身,他会给我说几段行商见闻,听来大是开心。这一回,有了能干的表哥蔡琅玕带领,从淝河集到亳州这一路上确实比较顺利。

那时候,从淝河集到亳州只有一趟车,是从阜阳开过来的,必须路过淝河集才能到达亳州。票车破破烂烂,除了围着破麻絮围脖的司机面前有块玻璃,车上所有的玻璃窗都碎掉了,换上了刻花镂空的木板,速度虽然赶不上现在的拖拉机,但比那时的驴车要快一些。到了亳州汽车站已是午饭时刻。那时候的亳州汽车站光景奇特,只有两间房子,算是车站办差人员有个落脚处,其他一场白地,打圈围的是木栅栏,很低,所以也不需要留个门,来往乘客行人,随时迈腿进出。表哥蔡琅玕和我刚刚跳下车来,就看见猫日的方强在栅栏外吆喝我们,摇头晃脑,眉飞色舞,眼光儿四下里流动,不像个善良孩子,全一副老亳州的痞子相。

老侄儿,尽管你知道方强是谁,但你随着我的言说,到了这儿,你情不自禁也要问了,这方强何许人也?

这个方强,我命中的福星,我命中的煞星,我的惆怅,我的梦,令我惆怅的梦中老朋友,他的胖瘦长矬,你且听我细处说来。这方强就是乾泰昌药号老板方仪礼的次子,原本名叫方骅骝。骅骝就是赤色骏马,这个意思还是后来方公馆的大小姐告诉我的。由这个名字你可以想见,方强家里人对他期许甚高。不想方骅骝本人,压根就不喜欢骅骝二字,也不经大人商量,自作主张,很干脆地改为方强,简单,好记,又有棱角。这一点叫我佩服。咳,我很欣赏这点。这些情况,都是年节下走亲戚,表哥蔡琅玕给我说的。蔡琅玕走南闯北,见闻广大,我们表兄弟只要见面,他就给我讲说一些趣事,方强的故事他说得最多,因为论起序来,方强也算是他表弟嘛。蔡琅玕他自己的亲表哥表弟都在遥远的上海滩,够不着看不见,所以,他和这个能够得着看得见的表弟方强甚是亲热。也是咱们亳州的老习俗嘛,越是拐弯抹角的亲戚,越是走得亲热嘛。

虽然耳朵里早就灌满了方强的故事,但我却从未和方强见过面。要是按规矩论亲排序,我应当从蔡琅玕这个序列,和方强也算是表兄弟。你想嘛,老伯父我也不是个省油灯,心里边既然有着这么一位蝎虎表哥,免不掉就想会会他。只是,那个时候不是现在这个时候,从咱们李庄去趟亳州,简直等同于唐僧去西天取经,所以嘛,我们这两个拐角表兄弟想见个面,真不是那么容易的。到了此时,看到方强站在汽车站栅栏外吆喝,表哥蔡琅玕一说这就是方强,我不由注目多看了好几眼。老侄儿,你可能想见,一个十四五岁的乡巴佬,张望一个十七八岁的城市青年,那目光该是啥样子的嘛!我对你说吧,仰慕得很。我也得和他拉拉手嘛。这样子我就赶紧走上前去,膝盖下隔着木栅栏,拉着方强的手,叫了一声表哥。方强到底比我大上两三岁,又是大药号的二少爷,又是县城里的高中生,眼界是开阔的,经历听闻自然也要高人一筹,加上天性直爽,又是个自来熟的脾气,所以根本没有远近亲疏之别,左一声表哥,右一声表弟,热情似文火煮骨头,叫得人骨头缝里筋膜都化了。老侄儿,你想啊,像我这样,一个从未出过远门的小乡巴佬,哪里承受得住这个!方强真会迎合人,当下也不急着带领两个表兄表弟回药号,直接拉进了车站旁边的小吃店里,那会儿我还不像现在这般,能识文断字,所以也没记住那个小吃店的名字,只记得方强点了醋鸭蹼、卤羊肠、牛顺风,蛋卷腊肉,四个小凉菜,又要了三份鸡丝面,一时间表兄弟三个亲情不论,先吃起来再说。

方强边吃边说,说家里已经吩咐了,李娃表弟就算今天已经到药号里挂上名号了,先不必到药号里做事,先跟他一块儿,随蔡琅玕大表哥,去趟徐州办个小事,车票都已买好,一会儿吃了饭,马上坐车出发。我一听真是喜出望外,没想到当个学徒还没进门,就轮着坐汽车四下走动,大开眼界长见识。老伯父我内心的兴奋可想而知,哪里还能看出大表哥蔡琅玕笑里藏奸,他不仅没表示意外,倒是拊掌大笑,一番极力赞成。

就这样,我和两个表哥一块儿去了徐州,一路上大表哥二表哥叫得甚是亲热。尤其二表哥方强,说古论今,趣事逸闻,鸟话不断,又吹口哨,又擤鼻涕,真是让我笑破肚皮。方强把话头儿还扯到了上海滩,说上海滩遍地金条,谁捡起来就是谁的,街上到处都是黄包车,随便坐,你说上哪儿,就拉你上哪儿,到了地方不仅不要车钱,车夫还给你鞠躬,感谢你坐他的车子。方强说这些都是他伯父说的。他伯父方仪望更不得了,在上海滩住着花园洋房,天天吃着山珍海味,出门就坐小轿车,一上街就能看到穿旗袍露大腿的美人儿。尽管那时候老伯父我对大腿与美人还没啥概念,但天天吃山珍海味,还能坐小轿车,倒是听得直流口水。加上方仪望这个人的诸多故事,在当年就流布故乡,因为咱们是拐弯亲戚,我自然更是耳闻多多,心眼里也多了一层亲近嘛,眼下听得方强这么一说,心里面不由自主产生了广泛的向往,恨不得一步走到上海滩,好好吃他几顿山珍海味,再坐上黄包车满上海滩转上三圈。方强善于察言观色,加上大表哥蔡琅玕在一旁推波助澜,一齐儿怂恿我不妨借此机会到上海滩玩他几天。我开始还以为两个表哥只是说说玩儿,谁料想,一到徐州,情况有了变化,玩笑变成了真的。也不知是几点到的徐州,反正已是夜里。好在火车站离汽车站不太远,所以,一下汽车我们就奔上火车站。也是命该如此,赶巧了刚好有马上就走的车票,方强当即掏钱,给我买了一张去上海滩的火车票,而且还是二等车厢。我那时别说坐火车,见都没见过,更别说还要坐二等车厢了。在月台上等车到站的那几分钟里,方强还写了他伯父方仪望的公馆地址,告诉我到上海滩下了火车,坐上黄包车,给车夫看一下这个小字条,人家就得笑眯眯地送到地方,一点也不用多操心。知道我识字不多,又怕遇上个车夫不识字,方强还再三念了几遍,让我牢牢记下。而且,都把我送上火车了,方强还再三叮嘱我:“人家车夫是不要钱的,李娃表弟,你要硬给人家钱,小心人家生气,上海人脾气不好,揍你一顿那可就不太好了。”

我上车坐好了,才发现手上还提着进师门准备的四封大金果子,我真不知道这一路上折腾来折腾去的,咋就没把这东西落下,好像它们是个生灵,将性命粘在我身上了。我赶紧敲着玻璃窗,大声喊叫方强把大金果子带回去。这时候,火车已经开动了,方强也没听见我喊他。也不知火车跑了多长时间,次日到达上海北站基本上也就是快吃晌午饭的时辰。这个时间是我看了一下太阳才估摸出来的,在咱们李庄,都是太阳到了这个地方,才吃午饭嘛。除了还知道这个之外,我的脑袋大致上成了一团糨糊。蜂拥的人群,满耳朵的人说话如同鸟语,我大是怀疑自己是不是到了神话王国,或者到了地球上另一个国家,于是,我跟着人家出了站。在路边,看有人大模大样地坐上一辆黄包车,我也大模大样上了一辆黄包车,也没掏方强写的那个纸条,直接把地址告诉车夫,车夫也不吭声,拉起车一头闯进人群混杂的尘雾里。

一直到今天,我还记得这个车夫穿着缅裆裤,上边穿的啥衣裳我忘了,反正下巴上有一个大痦子,痦子上一撮毛,这撮毛比下巴上的胡须要长出一节子。这个怪胡子的车夫话头黏稠,可惜我根本就听不懂他的鸟语,也无法和他交谈,要是依着自己的性子,就像以前遇到这种人一样,我只消喝一声闭嘴,他要敢还上半句嘴,那就有他喝一壶的。后来一想,人家白拉你又不要钱,咱咋好意思再发火嘛。反正一时也不知如何搭腔,索性一言不发。我现在回想一下,得平心而论,从上海北站到法租界霞飞路上,不能算近,再拐一条街,到达方公馆门口,这趟活儿即使不绕路,车夫也没少出力,但到了地方不给钱,可就说不过去了。

当阿拉是猪头三!上得车车,搭搭眼就晓得侬阿木林,莫充莫装,侬是个莫觉人,操伊拉,猪猡,小赤佬,将出洋钿来,装死腔到底,当心吃皮榔头。

自然,都是旧上海滩流氓阿飞说的老话了,车夫的村话嘛。是的,一见我不掏钱出来,这个混蛋车夫满嘴鸟语,火冒三丈,放下车把,往来奔走,左右跳跃,双臂狂舞,活像吃了仙丹,变成了野兽,要吃了我这个活人一般。我当下还很奇怪,二表哥方强说上海滩车夫拉人不要钱,还要向人道谢给他面子坐了他的车,这个咱们记住了,只是没想到上海滩的车夫道个谢竟然这样麻烦,真的,我真以为这个车夫向我道歉嘛。我平时也没有给谁客气过的经验,这会儿也不知如何应付这个场面。那车夫见我愣头愣脑的这泡脓样子,直接将自己气成了猪头三,不免挽起袖子,挥掌劈脸便打。这下子我明白了,二表哥方强是说笑的,上海滩的车夫也是要钱的,你不给钱,人家就会揍你的。咱们李庄的人,到了哪儿都是讲理的嘛,要钱可以明说,何必动手打脸,看起来操伊拉上海人真是脾气不好嘛。思想间,我身形未动,右手一扬,抓住车夫手梢子,一式“白马卧蹄”,那车夫身体一晃,两腿一软,跪在我面前了。

这个时候,方公馆的主人方仪望走了出来。

好了,老侄儿,今天就到这儿吧。

第三章

老侄儿,今儿咱们说个快的,现在咱们就到了方公馆大门以里。我这厢里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如此这般说了一遍。老侄儿你猜咋着了?老姑父方仪望听完了我的言讲,先是哑然失笑,继而放声大笑,笑得我当场蒙头蒙恼。后来我和他老人家厮混熟了以后,他才对我讲解了初见面他为啥哈哈大笑,他是笑方强这个孩子过于淘气,为啥要捉弄一个老实巴交的乡下小孩子,这个玩笑开得有点没有边际了。狗娘养的嘛。他后来给我解说这些时,装模作样,还这么骂了方强一句。咱们当时不知道这个嘛,一个乡巴佬,初到上海,一脑袋麻木,哪里知道这个传奇人物作何想嘛,只是觉得他既然哈哈大笑了,那可能就是热情的表示,就是欢迎的表示。而且,他老人家当时拉着那副迷死人的笑脸,打问我家庭情况,打问我父母情况,滔滔不绝,还说起几十年前他回老家成婚,前往淝河集迎亲时倒是见过我爹李清潭老弟,对他那张漂亮的马脸记忆相当深刻,尤其是我爹马脸上的俩眼一翻白,那真是让他毕生难忘,如此等等,所以刚才一见我翻俩白眼,只觉得眼熟,没想到原来是有缘由的。说到此处,方仪望再一次哈哈大笑起来。这一笑,更让我心头松弛下来,因为眼前这个天天响在耳边的传奇人物,全没有了耳闻里那般威严气象。我当时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个老家伙一番东拉西扯的用意,是探探我的根梢,看我是不是冒充亲戚,因为,曾有过几次冒充亲戚骗他钱财的事情嘛。这个也是后来他亲口对我说的。这会儿“验明了正身”,方才掏出钱夹子,拿出一张票子,吩咐樊阿大那厮出去把车钱付了。

老侄儿,即便到了这般境地,我才意识到上了两个表哥一当,脑门凉下来,才觉察出事情有些蹊跷嘛,虽说咱们刚到方公馆,还没有吃上一顿山珍海味,但从黄包车车夫要钱这件事上,我就隐约觉得天天吃山珍海味这章子事体,恐怕是不大可能的了。由此又进而一想,自己本来是要到乾泰昌当学徒的,竟然心头一咣当,耳根子一软,被方强那猫日的几句热络话弄到上海来了,这章子事体,要是咱们李庄的老少爷们儿知道了,驴嘴马嘴都能笑歪到后脑勺上去,咱们李庄的爷们儿这么一笑话,那我爹的马脸能拉多长就不要说了,挨上一顿拌草棍是绝对难免的。老侄儿,我当年一旦做了窝囊事,惹得你爷爷生气动怒,他老人家就会拿起牛槽旁边的拌草棍,劈头盖脸一顿臭揍。尽管我年少轻狂,身怀武功,但拌草棍是槐木的,木质软硬程度恰到好处,照样敲得我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头上疙瘩摞疙瘩。这么一想,我恨不得抽身便走,一溜儿小跑回到亳州,赶紧到乾泰昌药号学徒去。

俗话说,事到临头,不能乱起念头,念头一乱,心神就乱。我一时不免心神大乱,以致眼前的老姑父方仪望,好像又恢复了传闻中的威严气象。我顿时有些紧张,颠三倒四,把自己想法说了出来。老姑父方仪望当然没有阻拦,其实那片刻间,我就从这老滑头脸上看出来了,他心里已定下主意,让鸟孩子在上海玩上几天,再买张车票送他回亳州去就是。只是眼跟前,这个老姑父嘴上操着咱们亳州话,答说得很是漂亮:“李娃哦,你这个鸟孩子,千百辈子,好容易来一趟上海,还没进门就要回去,太说不过去了,也不成个体统,先安心住下,在上海玩上几天再走。要不然,家乡父老眼前,我如何过得去!见到你那亲姑父蔡九老弟还好说,要是一旦见了李清潭老弟,这层亲戚咱两家可就走到头了。”

说着话儿,老姑父方仪望一伸手,接过我手上的三封半大金果子,当即将那剩下的半封果子打开,捏一粒塞嘴里,先是皱着眉头“吸溜”一声,好似烫了牙齿和舌头,接着眉开眼笑,频频点头,连声赞叹,说那个啥还是老家的味道“拿摩温”。哎呀,这副吃相,真让人想不到,拿现在话说,没想到咱们李庄人的心中偶像,咋会是这副鸟吃相嘛。不过,他这么一吃,吃掉了我与他之间的陌生感和距离感,我反倒觉得老家伙容易亲近了。好像我拿去的大金果子好吃得很,老姑父方仪望一口气把剩下的半封果子吃了十几粒,这才心满意足,将手里剩的三粒果子让樊阿大也尝尝。又吩咐樊阿大,快快先将没开封的三封果子给老太太送去,告诉她娘家来人了,再麻利儿找到管家王西三,让他给李娃这鸟孩子安排个住处,给伙上交代一声,这一礼拜多一个人的饭菜,让咱家的好亲戚李娃,舒舒坦坦住上几天嘛。樊阿大那厮满脸是笑,直笑得几颗浅白麻子颗颗充血,险些要迸溅一样,这才连声答应着一溜烟地去了。

老侄儿,你看,我就这样在方公馆暂住了下来。

本来说好第二天就让男佣双印儿带我上街逛一逛的,没想到第二天下了雨,只好再等一天了。不想第三天又下雨了,真应了那句话,人不留人天留人。上海滩这地方的鬼天气,真是害人不浅,要是不下雨,我玩上两天,第三天就可以坐上火车回家了,那样,就不会发生后来这些事情了。不过这两天我也没闲着,因为这儿的一切都让我感到好奇,都让我长了不少见识。我临时住在西厢辅楼里嘛,当时他们都这样称呼西边这栋洋楼,我就住在一层楼梯拐角那一间。当然这是管家王西三大叔安排的。开门一看就知道这只是一间临时客房,除了床铺,一桌一椅,一个窄窄的搁物柜。即便是这样简单,我也觉得比咱家里要干净整洁多了。方公馆里的管家王西三,也热情得很,张嘴就是地道的亳州话,先是拉着我的手,拍拍胳膊,拍拍后脑勺,热情又亲切,就像咱们李庄传说中的那个王西三一样。王西三办事情真的是干净利落,考虑得也相当周全。他先是安排好我住下了,又领着我来到盥洗室,教我开水龙头,拉抽水马桶,打开和关上电灯,他心细,怕咱们乡下孩子不懂嘛。说实在的,这一套把戏还真让我大开眼界,十分着迷,在咱们李庄活了十四五年,这些洋玩意儿硬是一样都没见过。王西三还给我客气,说是公馆里客人多,这几日又有些事情,恐怕人手忙乱,要是有一时照应不到的地方,还请小老乡海涵。我初来乍到,加上在家里就拙嘴笨舌,人家的客气话我是能听得懂的,但不知咋个回应,反而木讷地点头。

老侄儿呀,我当时毕竟才十四五岁,不知道焦灼,只知道好奇嘛,不免反复把玩电灯开关,反复把玩那个自来水龙头,反复把玩那个抽水马桶。为啥,因为在我看来,一旦回到咱们李庄,这些都是我炫耀的资本,给咱们李庄一群没见过世面的人讲讲马桶,保准惊倒一片,以为我到了天堂里。老侄儿,天堂里有马桶没有,哦,你也不知道,没去过嘛。当时,这些玩意儿确实也给我带来极大的乐趣,简直让我乐此不疲,一按开关,电灯亮了,一按开关,电灯灭了,电灯真好玩,咱们李庄没有。还有自来水龙头、马桶,都是很好玩的,我一天到晚不停地去洗手,不停地坐马桶,弄得一个客人还以为我是不是拉肚子了。这个客人戴副黑框子眼镜,胡子拉碴,特别有道德,懂得关心他人。他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这里姑且称他为胡先生。

咱们说那,许多东西,因为神秘才能给人以新鲜感,但到了第三天,那些个新鲜玩意儿顿时失去了神秘,我才想起老姑父方仪望,连着好几天也不见他,不知道啥时候天会放晴,那个叫双印儿的男佣啥时候领着自己上街开眼界。这么一想,不免有些焦躁,简直在屋里再待不住,但一时又不敢到处走动,想走出楼去,但有点担心自己找不到门出去,又怕出去了再回来时找不到门了。老侄儿,老伯父我,当时是个年方十五岁的乡巴佬嘛,在全国最时髦的上海滩,这些言行举止,心里活动,可以说都是合情合理的。因此,我心里有些郁闷的时候,就趴在窗台上向外张望,以期忽然看到老姑父方仪望,或者看到管家王西三,哪怕看到门房樊阿大那厮,我也要喊住他,请他转告老姑父,给我买张火车票,赶紧送我返回亳州去乾泰昌药号学徒。但是,整整一下午,除了看见有几辆小汽车在公馆里进进出出,绕了几圈之外,连个人影都没有看见。再就是,我看到稠密的春雨下个不停。

这场春雨,到了次日早上,变成了薄雾状的毛毛雨。因为夜里胡思乱想没有睡好,所以早上起来时我想赖床片刻,不料砰砰有人敲门,我赶紧爬起来开门,是管家王西三,手臂上搭着一套男用人的制服。王西三马上一脸微笑,要我赶紧起床,抓紧洗漱,回来试试这套衣服大小。见我有些犹疑,这王西三连忙道出原委。原来,方公馆有个身份特殊的贵客,只要他来访问,公馆里就召集男用人,穿上礼服,分列两厢,夹道欢迎。今天偏偏双印儿昨儿个跟着大少爷去了南京,用人相对而立,少了一人,忽然间他就想起我李娃与双印儿身材高低相仿,“这才请小老乡补个缺手,站个班”。王西三这般客气,咱们嘛,咋好意思拒绝,何况我也没有不从之理,白吃了两三天饭,出去站上一小会儿,顶个班,还不是应该的嘛。你走亲戚,水缸里没水了,你不得担起水桶打挑子水回来。所以,赶忙去洗漱了,回来换衣服。只是换的这套男佣装是礼服,雪白的内衣,尖硬的领子,已经很不舒服了,还要扎上蓝色的蝴蝶结,这真是让我难受之至,老侄儿你可以想想,在咱们李庄,我哪里受过这份洋罪嘛。而且,下身的裤子也有点长,鞋子也有点小,这让我真是别扭极了。王西三帮我穿戴完毕,又将裤腿向内折叠一圈,上下端量,频频点头,好像比较满意,便领着我赶紧出来前去站班。

老侄儿,不怕你见笑,我前天进公馆时,只是扫了一眼角,不敢细看,这时到了院内一扬眼,我登时呆傻住了。咱们李庄只是传说方仪望住的是花园洋房,任谁做三天大梦也想不到,花园洋房竟然是这样的,我今儿试着给你描绘一番:一进大门,迎面庭院里先是一大片带状草坪,逶逶迤迤,蜿蜿蜒蜒,好长一路。二月天气,南方先占春机,草坪上已是草芽泛青,乍看上去,满眼青绿。草坪上有几十株硕大的香樟树,也正是春发景象,虽然似有若无的毛毛雨下成了薄雾一般,但也可以看见枝丫黄芽初露,百十只小鸟跳跃枝间,好似追逐植物新发的清香。一条弯弯曲曲的柏油路水汪汪的,环绕草坪,旋转于三栋洋楼之间。假四层的主楼坐北朝南,屋顶上用的是暗红色法国平瓦,墙面镶有最时髦的水刷卵石,底层和二层的敞廊都是双柱支撑,门前先是一大片方形磨边的青蓝色大理石露台,连接着洁白的九级大理石台阶,走完这片露台和九级台阶,才能进到楼里。主楼两厢的辅楼也相当气派,都是坡顶折檐式的二层小楼。说老实话,老侄儿,咱们何曾见过这等洋房,我哪里又懂得方公馆的洋房有啥奇妙之处。从那时到现在,八十多年过去了,论说,我的见闻也算是丰广的了,但说起方公馆的花园洋房,我现在还是无法讲得清楚,无法说得明白。能说出以上这些关于洋房的形貌,也真够难为老伯父我的。就这些,还是后来老姑父和我闲聊时讲给我听的。哦,对了,有一点我还记得清楚,就是后来听管家王西三说过,这片花园洋房原本是一个名叫霍夫曼·斯塔尔的德国医生的住宅,这位德国人年老回国时,由咱们方仪望挥金购得,至于花了多少大条,那恐怕也只有老姑父方仪望自己知道了。

我随着管家王西三一溜小跑过来时,男用人们已经各立各位,看那整齐样子,就可以肯定,这个阵势,可不是经过十次八次的了。只是,让我感到意外的是,方公馆的用人居然这样多,从草坪拐向主楼这边的柏油路开始,一直到主楼入口处的露台和台阶上,都是面对面站满了的,恐怕有百十人,一个个精神抖擞,喜气洋洋,好像等待婚礼开始一般。我那时候还没长开身体,因为个头不高,被安排在露台和台阶相连的那级台阶上,也就是第一级台阶上。这样错落有致,看不出人的高矮,由此可见管家王西三心思缜密。王西三摆好阵势,叮嘱一声大家稍候,便小跑着到大门口迎接去了,那副样子,真的很像个称职的大管家。

老侄儿,要说方公馆来的这位客人,绝对非同小可,我这里要是说出他的名字,恐怕你会瞠目结舌。我要再三嘱咐你,你们这些文化人,摇笔杆子的,以后闲谈,或者写这些真人真事,可要万万小心,人家尚有后代在世做人,切不可露了人家的行藏。因此上,咱们在这里,暂先只称他为陈先生。说起这位陈先生与咱们方仪望的交情,那还是早年间在物品证券交易所攒下的深情厚谊。咱们头天说过嘛,上海滩交易所这章子事体,咱们方仪望也是出过力气的。加之当时他已是上海滩有名的银行家,而陈先生,才刚刚进入交易所练习投机倒把,手头上一旦有了短缺,也都是在咱们方仪望的银行里挪借过的,方仪望念他正值创业的年轻时节,还款时从未收过他的利息。一来二去,交情由浅到深,最后到了陈先生经常出入于方公馆,直若家门,和咱们方仪望亲热起来宛若兄弟。那时候,厨子汤鸣还没来上海,等他们闲谈久了,都是方太太,也就是咱们李庄传说中的老姑奶奶蔡景双,亲自下厨,煎葱油鸡蛋饼,炖莲子银耳粥,给他们佐以说有论无。甚至交易所垮台之后,陈先生还欠方仪望银行里一笔账,还是还不上了,晚上到方公馆深鞠一躬,第二天一早就去广州革命了。到了后来陈先生革命成功,再要还这笔账时,咱们方仪望哪里还能要他的嘛,以至于这笔账最终成了烂账。然而,现今儿陈先生身居高位,不忘旧交,每次来上海滩公干,总要抽空到方公馆拜访一下。第一次来时,还居然带着卫队,戒备森严。老姑父方仪望当然热情有加,只是方太太,咱们的老姑奶奶,不管那些排场,依旧直呼陈大陈二,惹得陈先生的卫队长大声呵斥。老姑奶奶何样脾气,顿时甩了脸子,从那以后再不见陈先生。老姑父方仪望当时直瞪眼,再三请陈先生海涵,万勿见怪。倒是陈先生斥退卫队长,坦然大笑,说啥,自家嫂嫂,鸡蛋饼银耳汤的,呼我几声昵称,再好不过,何怪之有?大哥倒是见外了,把我当成官家老爷一般。自此之后,再来方公馆,陈先生都是轻车简从,甚至单身来访。这样一来,咱们方仪望反倒麻烦了,对已是国府大员的陈先生,岂敢掉以轻心,再接到已来上海滩的陈先生要到公馆拜访的电话,他只好先是驱车去接,再就是动用男佣们组成阵势,以示礼节。

这一天,就是老姑父方仪望前去沧州饭店把陈先生接到公馆的。老侄儿,你又要问了,那陈先生为啥正好在上海滩嘛,哦,他当然不是为我而来,但是,又好像专门为我而来的。你往下听嘛。咱们说这一刻,先是,管家王西三冒着毛毛雨在前小跑着领路,后边汽车直接开到主楼露台那儿才停下来,两个男佣,快步上前,打开两边车门,撑伞侍立,先下车的是咱们方仪望,后下车的就是陈先生。一时间掌声骤然响起,噼里啪啦,没个节奏,乱响一阵子,就像赶鸭子进了草场上,嘎嘎嘎嘎一阵子乱叫,放鸭子的不反感,要的就是这个动静。老姑父方仪望和陈先生喜颜悦色,肩并肩走上前来。两个男佣打着伞随后跟上。倒是陈先生洒脱,挥手请打伞的男佣退下,说这个毛毛雨自有一番情致,打着伞反倒扫了清兴。老伯父我忝列男佣队列,一边随众人鼓掌,一边观看。只见这位陈先生身穿一袭青色长袍,脚下是一双棕色皮鞋,面颊清瘦,看年纪不过四十岁上下,因为没有胡子,一双大眼愈发显得炯炯有神。他一边对大家微笑示意,一边和方仪望谈笑着上了台阶,到了台阶顶端,复又回过身来,再次对大家招手示意一下,这才抬头向庭院里做了个长久眺望,而且面带抒情的笑意,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吟哦的是唐诗宋词,还是魏晋诗文,一边吟诵,脚底下一边也随之挪移着步子,一脸春风得色难禁,口中诉诸言辞激昂,只是万万没有料到,一步挪空,这陈先生合身扑下台阶来。恰恰应了那句佛家偈语,只看头顶星光灿烂,哪知脚下万丈深渊。那会儿,也是神灵一闪,正该老伯父我露脸时机,一是我眼疾手快,二是我本能驱使,这些都是练出来的嘛,身法也极为敞亮,飞身向前,一式“二郎担山”,斜身托着陈先生的身体。否则,陈先生,这位国府大员,跌破面皮那是肯定的,磕在大理石台阶上,一嘴白生生的牙齿能不能保住也在两说。

当时,眼见着陈先生向下跌去,那势头必摔无疑,方公馆上下人等无不惊出一身冷汗。毕竟不是当年,在交易所里奔走时节,隔三岔五总要跌上一跤,陈先生现在是国府高官,几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要是在方公馆摔伤破相,那将如何了得嘛。而且在那个时候,很多国府大员都异常迷信,一旦在你公馆里磕着碰着,他们会认为触了“霉头”,不仅从此不再登门,凡是与你有关的事情也会退避三舍。这位陈先生,虽然历来开明,恐怕在这方面也难免落俗。只是,谁都没有料到,一个小玩意儿乡巴佬,一脸村相,竟然不见身动手摇,四两拨千斤似的,轻飘飘,就破了这场劫难。陈先生稳住脚步,挺直身腰,才见刚才之险,不由讶然一声。说到底,不愧是见过世面的大人物,他马上又面带笑容,表情轻松,好似才遭游戏一场,朝咱们方仪望抱抱拳,说道:“务请大哥大大奖励这位小老弟,让我少了一摔,免了一灾。哈哈哈。”老姑父方仪望的魂儿这才回到身上,赶忙一抹额头冷汗,也向陈先生抱抱拳说:“老弟高抬他了!不过是老家亲戚,在老家木讷得很,也是他生来命好,前天刚到上海,今天得遇老弟这般贵人,眼色忽地灵便起来,不是老弟赐来机缘,哪有他开起窍来展示能耐的时机,还不是一辈子木讷下去。李娃,快过来谢过陈先生!好叫人羡慕,你这个佛家物儿,今天算是开了光了!”

我那会儿如同鬼神支使,赶紧抱拳冲着陈先生一鞠躬。在心里面,着实佩服老姑父方仪望,真是能说会道,这番事情本来是我救了陈先生一险,现在竟变成了全是陈先生的功劳,反过来我还要谢谢他。老姑父方仪望天生奇谋,要是从政,那真是个天生的大政客、大政治家嘛。一直到客人进了楼内,用人们散下来,我还没有掰扯出其中的奥妙与道理。等到陈先生和老姑父方仪望吃饭时,王西三居然派我去站班伺候。他把这个荣耀给了我,也是天时地利人和嘛。他大声吩咐完之后,又拽了一下我袖子,小声叮嘱我,眼睛别盯着客人吃饭,耳朵小心听着方爷吩咐。因此,厨子汤鸣送上饭菜,那两位吃饭时,我就立在墙边用耳聆听。当然,我吃不上,那也得瞥上一眼嘛。哎呀,陈先生只吃了一碗素面,就是厨子汤鸣每天上午给老姑父方仪望做的那碗素面,只是外加了一盘鸡皮菠菜,还有一盘瓠条虾仁而已。陈先生吃得津津有味,筷子不离面条,舌头留恋碗沿,那吃相,叫人可以想见汤鸣这碗素面绝非人间所有,肯定是天上味道。事实上也真是这样,后来说起来,我才知道,陈先生来方公馆拜访,看望老大哥是其一,挂念这碗素面,也是大心事一桩。

当时他们吃得很慢,边吃边谈,说那蒋先生搞啥新生活运动的事。老侄儿,你可懂新生活运动是啥玩意儿?就是鼓吹尊孔读经,封建道德,要求国民生活艺术化、生产化,还得军事化。一盆糨糊嘛。咱们方仪望这边还有点抱怨,说政府一月份刚刚发行公债一亿元,说是偿还银行积欠,稳定社会金融秩序,可是这才没几天,又以意大利退还庚款作担保,向上海银行界借款四千四百万,这一刀,口子还在淌血,政府又向上海银行界再借款一千四百万,真是左边口袋里的钱掏走了,又来掏右边口袋里的钱。陈先生给咱们方仪望讲的那些道理我没记住,我不懂,不入耳,哪里能入脑嘛。不过,陈先生又说起满洲国的事情,说傀儡溥仪登基了,改国号叫满洲帝国,改年号大同为康德。咱们方仪望嬉笑一声,说这都是日本人捣的鬼。陈先生说,国际国内都不承认这个事,政府已发通告,否认傀儡政权,还下令严厉制裁汉奸。英国掌玺大臣艾登在下院宣称,英国永不承认伪满洲国。就是黑龙江那边的民众,也不同意,依兰县的乡民举行反日武装暴动,十天之内,干掉了日伪军三千多,还成立了东北民众救国军,总司令叫谢文东。说到这儿,两个人倒是有些情绪高亢。陈先生趁着高兴劲头儿,还说蒋先生已下令刘湘部,马上发起第三轮总攻,尽快荡灭川陕“共匪”。蒋先生还准备成立一个鄂豫皖三省“剿共”总司令部,已经说好让钱大均那个混账当参谋长。钱大均这个东西,肉头肉脑的,真是便宜了他。咱们方仪望还恭维说,蒋先生天生伟才,老于纵横捭阖,这下子,四海升平有望了。一顿饭两个人说了很多,反正都是时事要闻。老侄儿,那时候我哪里听得懂他们的话,只是觉得他们这些高级人物吃饭时,也屁啦屁啦的很唠叨,站得我两腿都酸了。

当天晚上,老姑父方仪望和管家王西三,亲自来到我的临时住处,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不要再回亳州了,就在方公馆先跑两年腿儿,再到银行里干个差事。现在想想当时背景,上海各行各业,许多熟练工人动辄就会失业,而我李娃,一个十五岁的乡巴佬,小小李庄的鸟孩子,能遇到这种机会,算是祖上有德,神光闪现,说不定就能奔个前程出来。岂料那会儿,我死不开窍,竟然还有点不愿意,嚷嚷说两桌海参席都摆过了,不去乾泰昌当学徒,那家里给药号上方老板咋个交代嘛。管家王西三尖声叫道“哎呀”,之后,啼笑皆非,击掌再三。老家伙方仪望又一次哈哈大笑,他说这个事情好办得很,先给他弟弟方仪礼写封信说明一声就行了,再给李清潭老弟写封书信商请一下,就一切OK啦。

就这样,我说,就这样,我在方公馆留了下来。

第四章

老侄儿,咱们不啰唆,现在接着昨天的说。

过了好几天,我才知道,我之所以能在方公馆留下来,陈先生来访是个机缘,而我自己不经意间露了行藏,被管家王西三看出端倪,才是主要原因。先是,由于成了方公馆的正式用人,我就不必再住西辅楼的临时客房了,加之又是方老爷的亲戚,自然也不再住西辅楼了,而是住进东辅楼,也是一层,也是尽北头的一间房内,南边紧靠管家王西三的两大间住所。我住的这间房子是个长条,想来建造时就是拟放杂物之所在,不过早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一桌一凳,一床一柜,从窗口那儿沿墙壁一字摆放,倒也算个朴素的格局。住进来没有两天,我就觉出来了,管家王西三把我安排在这间长条屋里,另一层意思就是就近使唤我甚为方便,调教起来也是手起手落之间。也确是这样,在最初的那几天里,我几乎成了管家王西三的小尾巴,除了主楼二层女眷住所不能进去,王西三走到哪儿我就要跟到哪儿,可谓是辛苦之至。王西三每天处理方公馆里的大小事务,我也得在旁边看着听着,还要记在心里,甚至在男佣和女佣面前所使用的不同表情和说话语气,我也得暗暗在心里模仿一遍。要是我嘴巴一松,稍有一点点牢骚,或者脸上稍有一点点厌烦的神色,王西三就会很严肃地告诫我,当一个合格的男用人很不容易,要是想当一个优秀的男用人,更是难上加难,但是,优秀的男佣是通向管家的必经之路。当时,老伯父我在心里就下定了一个决心,我宁愿去当小偷,也坚决不当管家。

当然了,也不是一天到晚都这样辛苦。到了晚饭后时刻,用人们多少会轻松下来。老姑父方仪望要是没有外出应酬,家里又没有客人到访,晚饭后他一准猫进自己的藏宝室里,鸦雀无声地玩赏他的宝贝。大少爷方迈克去南京还没回来,姑且不论。大小姐向学校请了假,由管家婆也就是王西三的老伴陪着,去杭州那边的乡下观看蚕农植桑养蚕去了。想想,那玩意儿,有个啥看头,咱们淝河集南头就有个蚕行,种桑的、养蚕的,百十户人家,我没见过他们缫丝,但我吃过他们的蚕蛹子,大油小盐,小火炒焦了,要多好吃有多好吃。哦,我当时和方家大少奶奶还不熟悉,也就是大表嫂嘛,只是听闻大少奶奶是个做学问的人,我自从来到方公馆,也未曾见她露过面,也没有听过她的声,我在心里把她想成一个戴眼镜的女学究相。唯一喜欢吼人的方老太太,论序排辈,也就是咱们的大姑妈嘛,晚饭后的这个时刻,也不发脾气了,正在小客厅里欣赏厨子汤鸣唱二夹弦。咱亳州的二夹弦,好听得很。还有厨子汤鸣,真他娘的是个能人,做饭天下无敌,他还会唱戏,自拉自唱,惟妙惟肖,引得方老太太也时而挑着嗓子唱上三五句。从着大表哥蔡琅玕的序列,我也得叫她声大姑妈,尽管还没见过,就已经先听到她的唱腔了。说实在的,咱们这位大姑妈唱得不赖,腔还没变,尽管几十年没回过淝河集了,但就是唱戏,也照样能听出几分淝河人的调门来。但不知为何,我总不敢向管家王西三提出来要见见这位大姑妈,在一个乡下小孩的心里,这亲戚就有点高不可攀了。其实,要从伦理上论亲疏,这位大姑妈,是咱亲姑妈的婆家姐姐,那要比方仪望离咱们更近一步,生分不得嘛。

哦,这时候,管家王西三也难得有了片刻的轻松,他会坐在自己的大屋里,安静地抽上一支烟,之后,他会喊我过去聊上几句。我在这边刚住下才三天,王西三就喊我过去了,还亲亲热热让我坐下攀谈,我就傻乎乎坐下来了。也不知王西三是有意还是无意,问我是不是学过武练过捶,见我傻乎乎这么一笑,他就有几分得意,说:“你救陈先生时,就露了底子,那一个箭步,即见身手。只是睁眼眨眼之间,快得很,我还没看出你学的是哪一家?”那时候我年少轻狂嘛,自觉天下武功第四,为啥,师父第一,师父的儿子,大师兄第二,还有师父的闺女,大师姐,她第三,那我,只能排第四了嘛。所以说,王西三这个话头儿,我觉得大有趣味,引得我忍不住打开了话匣子。可是,当我说出自己是陈桥集陈祈合的关门弟子时,王西三不再是得意,简直有些惊喜了。随即,让我在房间里亮亮身手,让他开开眼界。这个咱们身上有,手到擒来嘛,也没啥推辞的,我当下探下身腰,只是一个起式,走了两个招式,王西三便看出是真功夫,当下摆手不让我练了,又抽上一支烟,说了一段往事,几乎让我惊叫三声。

原来,我师父陈祈合,他老人家,十几年前也是来过上海滩的,他老人家是应邀参加第一届全国武术大会的,当时就住在方公馆嘛。老侄儿呀,乡党之情在所难免,老姑父方仪望盛情招待也是理所应当。席间,自是相谈甚欢。老姑父方仪望请我师父陈祈合一展绝技,让全家人瞻望一番神采。当时我师父陈祈合也是酒酣耳热,一时技痒,一式“移形贴壁”功夫,如同一幅画挂在了墙上,直叫方家上下惊为天人,就连大少爷方迈克,也是目瞪口呆,半天喘不出气来。要知道,当时大少爷方迈克刚刚迷上心理学,万千俗人俗事不在眼下的。当下,老姑父方仪望就想留下我师父看家护院,哪料到,我师父青松品行,明镜心理,赛事结束当天,即返回咱们亳州,回他家陈桥集了。

我听了这段旧事,自然激动不已,按捺不住,向王西三讲起了自己六岁拜师学艺的往事,并且连珠炮一般,这些年都学了哪些功夫,也一一交代出来。我坦露的这点学武经历,不仅使我进一步受到王西三的青睐,连老姑父方仪望知道后也更加喜欢我了,更重要的是,我还因此得到了早就该得到的亲情关怀。咱们细处讲说吧。次日上午,我在一个老男佣的指点下,正给东辅楼侧面的草圃里浇水时,遇上了散步的老姑父方仪望。咱们这位老姑父面带几分笑意,说话间提起了这个话题,又说了几句我师父陈祈合,表面上看似轻描淡写,但口吻里分明多了一层亲情。他说完了还立时拉一拉我的手,好像哄一哄闹人的小孩子一样,要带我见见方老太太,嘴上还不真不假地说着:“论说,这样亲戚早该见个面了,只是这么大岁数了,还任性得很,加上这几天身体又不好……对了,按咱们亳州的老礼节,从蔡九那儿论,你这鸟孩子,得随蔡琅玕那小子叫声大姑哩!”

老侄儿,你自然也知道,这位大姑妈,就是咱们家的高客蔡九老板的姐姐嘛。她原来名本叫蔡玉莲,后来随传奇人物方仪望到了上海滩,就改名叫作蔡景双了,也不知道是谁的主意。她早年是个大美人,未出嫁前就以美艳闻名方圆三百里,在咱们李庄,她的美艳之名更是旷日持久,一直到今天还在传说。那时候,咱们家姑奶奶李九蝉,已经和她弟弟蔡九老板定好了婚事。那时候,蔡玉莲就是一个藐视法规礼教的人,现在想来,她以她的美艳使自己超然于陈规陋俗之上。她自行其是。她自作主张。她乘坐自家马车来到咱们李庄,她要看一看弟弟的未婚妻,因为她马上就要出嫁,嫁后就要随人家去上海滩了。在那个年代,大姑子要见未婚的弟媳妇,这个事情可是很有讲究的,别的不说,首先要的就是你有没有脱俗的胆量。想想咱们自家老姑奶奶李九蝉,年轻时候也是很漂亮的,尤其是眉宇间的一丝冷漠,显现出她骨子里有着无视王侯的威严。这一点风骨,和蔡玉莲抵近得很嘛。所以,这场姑嫂相见,是何情景,咱们不知,但是,咱们都知道大美人蔡玉莲心满意足,告辞而去。

我在方公馆所见的蔡大美人,虽然当年那般美艳不再,但圆圆虽老风韵犹存。当你老伯父我李娃站在这位大姑妈面前时,突然觉得,仿佛置身于戏曲之中。须知那会儿,我还不知道这位大姑妈有着许多奇特的嗜好,我来见她这天,正处于她老人家迷恋宫廷服饰的时期。尽管也是时值二月花开,但还稍稍有些寒意,所以这位大姑妈当时穿了一件红缎地冬装,白狐狸皮里子,团形鹤纹,吉祥花卉,下摆是海水江崖,也就是旧时宫中贵人常用的那种款式。我第一次见到大姑妈,她老人家,穿的就是这样的衣裳,又因为是小圆领,遮不住她蝤蛴般的脖子,诗经云,领若蝤蛴嘛,说的就是脖子又白又长,咱们这位大姑妈,脖子就很好看,她又胆大妄为,竟然用两幅挽袖结成围巾绕在颈间。那两幅挽袖黑缎子镶边白缎子做地,上边用打子法精绣着蝶恋花纹样,如今被她这么结成一条,那样绕在肩颈之上,和身上的女吉服搭配一起,竟然相得益彰,别具情趣。哦,我这里能说得这样清楚,并不是我多么懂行,老侄儿,这些都是后来听大姑妈言讲的。仅仅这件衣服就让我眼花缭乱半天。等我还魂过来,往大姑妈脸上看了一眼,猛然间,就觉得我李娃十五岁的胸膛里怦怦怦紧跳了三下,然后,我不能自已,双膝一屈,按照咱们李庄的规矩跪了下来,给面前这个老美人磕了一个头,自作聪明,自以为是,叫了一声:“大姑妈安好!”

这就算是行了小辈初见长辈之大礼。

大姑妈对我跪下给她磕头甚为满意,因为来到上海滩之后,这些老家的规矩早就弃之不用,逢年过节,她的儿女也都是给她鞠个躬就算完了,如今这一个头磕下来,大大勾起她的思乡之情,不禁想起几十年前乘坐马车前往咱们李庄的情景。本来,我刚到方公馆那天她就知道了,恰逢那个太监小于子送来几件宫里的东西,分散了咱们大姑妈的心神,让她一忽间大意了。及至机缘巧合,我救了陈先生一险,传到她耳朵里,也只让这位老姑奶奶心里增加了几分好奇而已。如今这个孩子晓得事理,行着老礼儿,勾起了思乡之情,叫人忍不住缅怀往事,呀呀,呀呀,“李娃,这几天大姑妈慢待你了。起来说话吧。”大姑妈下了圣旨,我这边爬了起来。按说在咱们李庄,我是有名的笨嘴拙舌,这会儿好像鬼使神差,竟然自作神通,多了一句嘴:“大姑妈没慢待我,这几天傍黑里,听两回大姑妈唱戏,一耳朵的淝河腔,就跟站在大姑妈面前听你说话没啥两样。”我这两句话,本来是马屁之言,潜意识里不过就是想拉近亲戚关系嘛。孰料大姑妈听了竟然放声大笑起来,一边夸我会说话,一边左一眼右一眼端量着,好像我这人刚才到了她眼前似的。大约我当时土头土脑的样子太扎眼了,惹得那位大姑妈叹息一声,转脸给咱们老姑父方仪望下命令了:“回头给西三嘱咐一声,带李娃这孩子去剃剃头,顺便给孩子买两身像样的衣服,扎裹打扮一下,里外是自家亲戚,不能真的当用人使唤。”又扭脸我这边,交代我也不要太见外,在公馆里也别被规矩拦着,都是自家亲戚,又是个小孩子,想到哪儿走动只管去就是了。照情理,论说到这儿,我就该退出来到院子里干活去了。可是,我不得不再耽搁一会儿,因为大少奶奶,也就是大表嫂,她下楼了。

老侄儿,不管过去了多少年,我都不否认,只要一说起大表嫂,我就会眉飞色舞,活像瞬间患了魔怔。你知道,这位方公馆的大少奶奶,之所以在咱们李庄的传说中举足轻重,是因为她在晚年曾经到咱们李庄来过一趟嘛,虽然她来咱们李庄时已经是老态龙钟,但从她的一言一行中,仍然可以感受到她当年的果断与持重,甚至从她偶然的一个眼神里,依旧可以看到她风华正茂岁月里的雍容神态。方公馆的这位大少奶奶,老伯父我不离口的大表嫂,名叫段喜良,下楼来。她全不是我先前想象的那种女学究样子,也根本没有戴眼镜。大表嫂穿着一袭冰蓝色的旗袍,外罩一件貂皮短衣,在这二月天里,这装束本是典型的上海滩出风头的女人打扮,只是她手臂里少了一只小坤包,双唇也没有擦得猩红,她的双唇是玫瑰色的,她的手里拿出一个牛皮纸卷宗袋,她的发梢微微卷曲,她的鼻梁高挺,她明亮的一双丹凤眼里,焕发着和蔼与执着的光芒……老侄儿,你说咋形容才好,反正,她下楼的这个形象,牢牢锁定在老伯父我的心灵深处。当时,我两眼发直,魂不守舍。在老姑父方仪望的介绍下,大表嫂段喜良款款走过来,她自是大大方方的,我自是畏畏缩缩的,她伸手轻轻一拍我的脸颊,口吻好像熟稔之至的亲戚一样,说:“这个就是小表弟李娃呀,哈,听爸爸这两天老是夸赞你的。”我就听自己的胸膛里怦的一声响,好像解开一个铁扣子,涨得饱满的一颗心迸了出来,当时就觉得浑身上下,在瞬间被注入一股独特的液体,使我的整个灵魂变得透明了,它还一下子飘荡起来。大表嫂自然不知道我这个乡村少年的内心感受,她放下我这一边,又转身和颜悦色地对婆婆说,她要到圣约翰大学去做个讲座,估计下午才能回来,要是方迈克下午从南京回家了,请让他不要出去,她还有个事情要和他商量。这边说话间,外边汽车轻轻鸣笛两声,是的,老侄儿,大表嫂有自己的小汽车,是一辆白色的小汽车,英国产的“火速”,很漂亮,我后来也是坐过几回的,这会儿鸣笛,自是老姑父的汽车夫老魏把大表嫂的小汽车从汽车房里开出来了。大表嫂给公婆招呼一声,又对俺李娃点点头,款款走了出去。老侄儿,这瞬间,大表嫂段喜良来去匆匆,宛如惊鸿游龙,直教我后来想起来初见大表嫂的情景,大是怀疑这一幕是自己想象出来的。

也正是得到了咱们大姑妈的好感,我觉得,自己终于以正经亲戚的身份融进了方公馆里,人顿时有了几分尊贵的感觉,个头儿好像随之一下子拔高了很多。后来时间长了,我才知道,方公馆历来如此,只要大姑妈高兴,就是老姑父方仪望的高兴,就是全家人的高兴。当时好像老姑父方仪望的兴致也突发而来,亳州人当长辈的豪爽劲头儿,咯吱一声也跟上来了,当天下午,他也没麻烦管家王西三,居然亲自带着我上街逛荡。说是要到霞飞路嘛,离公馆也不算太远,自然也没麻烦汽车夫老魏,只是到了大门口,喊看门人樊阿大招来一辆黄包车坐了,让我徒步跟在黄包车旁边,你看,我和老姑父这般张致,是不是显得爷儿俩很亲密嘛。我还骄傲地看一眼看门人樊阿大,那厮,又惑然,又羡慕,嘴张多大,下巴耷拉下来,好像看到同类衔着骨头远遁而去,又馋,又失望,一大摊口水滴滴答答落下来。

那天下午,老姑父方仪望带着我去了最时尚最繁华的霞飞路,在圣彼得理发店理了发,还在百灵洋行给我买了两套西装一双皮鞋。后来转得有点累了,姑父还带着我在特卡琴科咖啡餐厅一边歇脚,一边吃了一客糕点,喝了一杯咖啡。最后,老姑父让我穿上西装,穿上皮鞋,在最有名的乔治照相馆照了一张半身像。老姑父带着我,一直逛游到华灯初上,才回到方公馆。当我躺在床上,迷迷糊糊进入梦乡,恍然间就觉得自己还在霞飞路大街上站着,还看见那辆电车在视野里逶迤远去,看见那些高鼻子蓝眼睛的外国人,在眼前苍蝇般飞徊,嘴里边的那块糕点倒是很甜,就是有些油腻腻的,那杯糖茶看着怪好,喝到嘴里却是苦的。我在梦中纳闷半天,心想外国人真他娘的奇怪,吃甜点,喝苦茶,他们咋恁会想呀,到底安的是啥心眼嘛。

老侄儿,今天就到这儿吧。

第五章

老侄儿,我讲的这些事情,你觉得管不管使,能不能写进我的回忆录里?

能,你说能,那我就有信心了。

咱们说那,我在方公馆做事的第十二天,也许是第二十五天,老侄儿,你知道,我头上挨过一枪,脑子往往在关键时刻不咋好使唤了,那就算第二十五天吧,反正是三月里了,管家王西三的老伴吴大婶从杭州回来了,当然,回来的还有大小姐方珊瑚。老侄儿,我特地请你记住,这是我第一次说大小姐的名字。我这一辈子,好像从未当面叫过她的名字。下边我也不叫她名字了,要是说到她,我就称之为大小姐,你要记住,我一说大小姐,那指的就是她。当然,除非特定时候,除非学说他人言语,我才叫她名字。是的,我得嘱咐你一下,你在撰写我的回忆录里,也不能随随便便写她的名字,最好就像我一样,称她大小姐就行了。

那天晚上,吴大婶和大小姐她们回到方公馆时已经很晚了,我已经在睡梦中。你想啊,一个小孩子,干了一天活了,困得很,天一挤巴眼,也就是天一落黑,我就得上床睡觉。蒙蒙眬眬中,我听到吴大婶在楼道里走动,只是隐隐约约,好像在盥洗室洗漱,水流得先是哗哗响,慢慢就没有声音了。听动静,好像王西三还一直在前后伺候着她,他们还悄声悄语说话,吴大婶好像说起大小姐在杭州玩得很开心,参观了养蚕人家,还看了缫丝厂,简直迷上了缫丝工艺,等等。

老侄儿,我想说几句吴大婶,可管?

哈,你说管,我真高兴。

我有自知之明,简短捷说。

吴大婶是后边才来上海滩的。她老家也是咱们亳州的,就在城里打铜巷,家里开着铜器铺子。她爷爷,算了,她爷爷是为慈禧太后服务的,太久远了,还是从她爹说起吧。她爹手艺高超,在铜匠行里也是第一高手,只是他死得早,死了,也就不说他了。咱们直接说吴大婶好了。吴大婶本身就是一个熟稔的铜匠,她制作的铜件在全亳州都是有名的,老户人家使用铜器,脸盆啦、香炉啦、烛台啦、笔架啦、镇纸啦、帘钩啦、首饰啦等等吧,都是在她家铺子里点名要她制作。也正是恋着这份好手艺,当年王西三跟着方仪望来上海滩时,她没跟着来。直到后来孩子大了,继承了她的手艺,立得起门户了,她自己也觉得做起活儿来手眼跟不上趟了,这才来到上海滩。在方公馆里,说起吴大婶来方公馆那天,都还记得她独特的装饰:铜镯子,铜戒指,铜耳环。有意思的是,她不仅送给大表嫂方老太太一套铜首饰当作见面礼,还送给大表哥方仪望一个铜烟袋。大表嫂方老太太的那套铜首饰也从未佩戴过,也是因为做工极其精巧,不仅让她相与的太太们参观了一次又一次,还被儿媳妇相与的年轻太太们参观了一次又一次,而且,要是方老太太同意的话,早被儿媳妇段博士的好朋友,也就是那位祝太太用全套的金首饰给换了去。这位祝太太不得了,她比咱们大姑妈小一辈,算是咱们大表嫂的朋友,我后边还有好几段要说到她,这里先给她挂个号,老侄儿你且记下来。现在,我这么一讲,单单从绝伦手艺上,你就能看出吴大婶心智之高、手艺之巧、心思之缜密。

关于吴大婶,先说这些好了。

咱们说那第二天,我早早起来,走过王西三门前,见那老两口还没有起床,便像平常那样,扛着扫把到后边花园里打扫卫生,完了再练上几趟拳脚,松一下身子骨。老侄儿,我为啥打扫卫生?因为,管家王西三一开始想把我培养成他的接班人,过几天看出我不是当管家的材料,就让我打扫卫生去了。只是,看在我和方公馆是拐弯亲戚的分上,他只叫我打扫后园里的卫生,说得也好听:“啊,那个李娃,你在那儿干活自在,主要是干完活你还可以练练功夫嘛,那儿也清静得很,省得有人偷你拳术嘛。”

老侄儿,前边咱们说过方公馆前庭那一大片草坪,这儿我再简单说几句方公馆这个后花园。其实,当年在方公馆里,上上下下,都把洋楼后边这个小院子叫作后园。这个小后园虽说不太大,但真的是别有洞天,这个后园,老姑父方仪望是花了很多根大条的,请的是江南叠石名家姜小腿的手笔。你做梦也不会想到,也可能你做梦会梦到的,我就是在这样的后园里,和大小姐相见了。

我扛着扫把刚到后园里,就看见老姑父方仪望带着一个女孩子在那儿栽桑树。起先我并不知道那就是大小姐,因为她的穿戴简直就像个懒散的女佣,而且,也从没见老姑父方仪望起来这么早过,还居然陪着一个女佣栽桑树。我觉得这有些奇怪。老姑父方仪望还换上一套运动服装,雪白的那种,虽然不是干活的穿着,但是,看样子,他对劳动兴趣盎然,只是有点儿力不从心,在草地上一个树坑还没挖完,就已经大汗淋漓了。所以,他一抬头看到我时,简直看到了救星,马上命令我赶紧过去帮忙。我近前去,只看了一眼大小姐,马上就低下头去,咱们李庄的人,又封建,又保守,平常赶集走亲戚,路上碰见个外庄的妇女,都是低着头逃也似的快步走掉,遑论在上海滩方公馆里看见这么一个美少女了。我的局促,我的紧张,我的心怦怦直跳,这状况,老侄儿你一定能理解的。开明的老姑父方仪望给俺们相互介绍,并说俺们是表兄妹,还论起年龄,结果大小姐比我还大了三个半月。我应着声,也没敢再看大小姐第二眼,因为第一眼大小姐的相貌就镌刻在我心上了。我现在到了老掉牙的年岁,依旧记得第一眼看见的大小姐。那会儿,大小姐穿着女佣打扫卫生时穿的花格子罩衫,只是她脑门上勒着一条红缎带,拦着那一帘落下来就会遮住面孔的长发,另一点与女佣不同的是,她穿着一双白色弹力鞋,那个时候,只有富家子女才穿得起那样的白色弹力鞋。哦,当然喽,这些说的只是她的穿着,要说大小姐的长相,咋说才好,我无能为力,这样说吧,大小姐几乎就是咱们大姑妈的少女版了。只是,我活了一辈子,从未见过哪一个少女的面颊能有大小姐那般粉嫩。说什么明眸皓齿,说什么鼻若悬胆,说什么齿白唇红,这些苍白的词说的都是常人的五官,根本不能形容大小姐的那般相貌。同样无法形容的,哎呀,还有老伯父我这颗少年的心跳,我那少年的感受,恐怕我现在说出来也显得词不达意。反正,大小姐那副姿容,铜人见了也会心动,石头见了也会开花,我恨自己不是铜人,我恨自己不是石头,我恨自己只是一个木讷笨拙的乡巴佬,我的名字叫李娃,一听名字就是个乡巴佬嘛。

现在,我自己都很难说清我当时都有啥感受嘛。

我赶紧放下扫把,手忙脚乱,准备接过姑父方仪望手上的铁锹。但是,大小姐阻止了我。咱们这位大小姐呀,当时她还有点撒娇,有点迷信,有点执拗,反正她坚持让她的爸爸栽下第一棵桑树。因为,本来就是说好的,这次劳动意义非凡,不要用人帮忙,只要她和爸爸两人栽下三棵桑树,既然爸爸力不从心,那么让这位亲戚帮助一下也是可以的,表兄弟又不是用人,大理上说得过去就行,但是,第一棵桑树一定要爸爸亲手栽好它。你看看,大小姐的理由是模糊的,但她的态度是认真的。而且,一方面,老姑父方仪望是老奸巨猾的,我是老实巴交的,所以,到后来,力气活都是我干的,但表面看来,第一棵桑树就是老姑父方仪望一个人完成的。我的老天,余下的两棵桑树,大小姐也参与了,这主要表现在理论指导方面。原来,这三棵桑树苗是大小姐在杭州乡下蚕农手里买来的,这些栽培理论也是从蚕农那儿学来的,但眼下从大小姐嘴里说出来,那口气好像她生来就是植桑养蚕的专家一样。

老侄儿,说实在话,也就是自从大小姐出现之后,我在方公馆的日子突然变得快了起来。我这种感觉,想必你也能理解。事实上,我的故事也是到了大小姐出现之后,才算正式开始。

有一天,管家王西三告诉我,从此以后,每周一早上不必打扫卫生了,但要早点起床,要用心收拾干净一些,要体面一些,家里要你护送大小姐上学去。王西三说话时,好像很严肃,表情也有点儿凝重。很明显,就是要交代我,这件事万万不可掉以轻心。我是这样理解的。我想,我理解得没有错。当时我不知道这是谁的好主意,但我知道其中原委,论说起来,这件好事能落到我的头上,那得先从双印儿说起。老侄儿,想必你还记得,咱们开始说到过一个叫双印儿的男佣,从前,每周都是他接送大小姐上下学,就是因为他把这件事情做得太周到,老姑父方仪望提拔了他,叫他到银行做事去了。双印儿去了丰盛银行的调查部,身子骨变得有些斤两了。我眼睁睁看着,以前他给方仪望方老爷说事,都是站在那儿,佝偻着腰,满脸带笑,现在不要站着说事了,他可以坐在方老爷面前了,我还得给他倒杯水,双手给他端过去,他接都不接,我只好把烫手的热茶放在他面前桌子上。我心里知道,老姑父方仪望特意让我过去伺候他们,就是想让我参观一下局面,告诫我好好做事,好好伺候大小姐,将来也是有前途的。老侄儿,别说眼前有着双印儿这面镜子,就是眼前一群鬼影,也影响不了我要伺候好大小姐嘛。我这样想,也不是因为双印儿的模范作用,而是因为,我觉得在方公馆里,恐怕再也找不到比这个更惬意的事体了。

哦,咱们说大小姐上学。

好像是圣玛丽亚女校的规矩,大小姐都是星期一早上去学校,住校,到星期六下午回家。这个规矩是否合理,咱们且不管他,反正,我就是周一早上送去,到周六下午去接。周一大小姐去学校时要带很多东西。她喜欢看书,多是洋文的,一大摞,尽管我不认识英文书上的一个字母,但我把那摞书一抱起来,就觉得这些书我都读过了。还要带上两件玩具,都是大小姐喜欢的,一只上了发条就会又叫又跑的鸭子,还有一只蚕,青虚虚,白生生,说是和田玉,是个把玩件,拇指大小,像真的一样。这两件玩意儿,宝贝得不得了,各用一个锦盒子盛着。还有大小姐爱吃的零嘴,大都是特意从霞飞路特拉琴科糖果点心店订购的彩纹糖果,还有俄国人烤制的小点心。还有两双运动鞋,一双白色的,一双棕灰色的。白色的鞋是棕灰色的鞋带,棕灰色的鞋是红色的鞋带。总之,我印象里这几件东西是必带的,至于其他,每星期不同,主要看大小姐当时的情趣啦。每周一,就用老姑父方仪望的坐车送大小姐,我把刚才列举的这堆东西抱上汽车,司机,哦,那时候叫汽车夫,就是那个老魏,一言不发,只是一个劲儿地笑,他的笑很有特点,有笑的生动表情,没有笑的声音,其时,很多富人家都是雇用白俄充当汽车夫,而方公馆一直用老魏,也许他这种有特色的笑起了很大作用。按说大小姐自然要坐在后排,但这位大小姐就是要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她喜欢视野开阔。我只好和那堆东西坐在后排了,这个坐序,外人不知,还以为是哪家少爷带着丫头上学嘛!汽车到了女生公寓,汽车夫老魏是不下车的,我得上下两三趟,才能把那堆东西给大小姐搬上去。大小姐只管空着手上楼,时而还要呵斥一声,一副资本家大小姐的臭德行。真的,老侄儿,真的这样,资本家有时候很会摆架子折磨咱乡下人的。反正,周一搬上去的多,周六搬下来的少,因为吃了嘛。

我第一次接送大小姐上学,想起来我就想笑一阵子。

咱们说那女生公寓管事的,是个白俄,看样子是个老小姐,叫那个啥,好像是弗拉基米尔卡娅,怪得很,一个俄国人的名字,分开了可以够三四个中国人用的。大小姐称这个卡娅为密斯阿丽莎。我听着是这样叫的,唉,这些个外国人的名字呀,我的天哪,我一叫舌头就打拐,活像泥天泥地泥塘里抓泥鳅,难为死我了。后来听大小姐说这个阿丽莎是个贵族,好像还是个啥玩意公主,俄国发生了十月革命嘛,她们家滑坡了,她就来到咱们中国谋生。反正当时上海滩白俄很多的,报纸上都登过,仅仅法租界就有一万多白俄。这个阿丽莎很严格,她不让我进去,一连串的尖叫,啊呜啦嘛噫呀呼呼啦啦,我没有听懂一个字。哎呀,你没听过白俄女人的尖叫,咱们李庄有三大难听,炝锅锉锯驴叫唤,都比不过她这一声叫喊,我毕生难忘。后来,才知道她不允许男人进入女生公寓,即便像我这么大的青少年也不行。当场,大小姐也没和她争论,啪,一张钞票拍她手里,阿丽莎就让我进去了。反正,每周一,大小姐都得往阿丽莎手里拍一张钞票,我眼睁睁看着,后来想想这一两年时间,阿丽莎没少挣钱。我现在还能想起阿丽莎的模样,干瘦,没有屁股一样,老侄儿,都说外国女人奶子大,这个阿丽莎倒好,一块洗衣板画上俩图钉,还一脸雀斑,好似甜麻叶上落了一层苍蝇,钞票一接到手里,苍蝇嗡一下飞舞起来。当然,到了周六,我去接送大小姐时,阿丽莎就不要钱了,她还对我微笑,操着好怪哉的中国话,说我是个漂亮的男佣、殷勤的男佣、聪明的男佣、皮鞋发亮的男佣。怪得很,她说的话有一股怪怪的味儿,就像烧薄荷叶的味道,凉飕飕的打鼻子。她还不自知,满脸苍蝇飞舞,双手又冲我竖起一双大拇指。那一双大拇指,瘦得锥子似的又尖又长。等我抱了一堆东西下来,她还在楼道里等着,好像还要给我说几句。我一看了得,我的天哪,孙猴子他姥姥,饶了我吧,赶紧出门下台阶。

还有一件事,也是这天的事,我记得很清楚。我接了大小姐刚刚回公馆嘛。汽车刚进大门,樊阿大就叫我赶紧到老爷书房一趟。我心里怦怦跳,很忐忑,不知我有啥事惹老姑父生气了,接送大小姐,今儿才是头一天嘛。所以呀,汽车到了主楼前,我赶紧抱着东西下车来,交给来接大小姐的吴大婶,也顾不及和她说话,也顾不得大小姐是否允许,就朝楼上老姑父方仪望书房里跑。

咱们这位老姑父方仪望,正在屋里抽着雪茄,看报,又是《密勒氏评论报》。你知道,老侄儿,老伯父我在家没念过几年书,但这几个字,我还认得。老姑父方仪望以为我不认得,有一天我给他拿报纸,他还指着那几个字教我:密勒氏评论报。我赶紧装作好学的样子,跟着说一遍:密勒氏评论报。这样,我就把这份报纸牢牢记在心里了。

我一看老姑父这副休闲样子,好像没有啥大事情。

我进去,手按胸口给他鞠个躬,说:“姑父,大小姐接回来了,您老人家还有啥吩咐的?”

你看,人不熟不行,一熟悉,我说话都利索多了。

这位老姑父,抬眼看我一会儿,好像我脸上有不对之处,他表情也有点郑重,叫我不由快速回想了一下这几天干过错事没有。结果,他老人家只是让我再讲一遍如何来到上海滩的,说得越详细越好。他还强调,要从咱们李庄出门说起。我一想这很怪哉,即时胸膛里好像有一只疯老鼠一样,又跑又跳,又抓又挠又咬,半天才稳下心神来,就一五一十,把这一路情景说了一遍。老姑父方仪望听了,沉吟了一句:“这就怪了!你是来了,那两个去哪儿了呢?”我赶紧说:“大表哥和二表哥一块儿去进货了。说好的,他们要一块儿进货的嘛。我在火车上,眼看着他俩搂着肩膀下月台的,好像还笑得不行的样子。”

老先生方仪望没再说话。

我也不敢说话了。

过了半天,老姑父才说他写了两封信,他弟弟方仪礼收到了,寄到咱李庄的也收到了。只是,他弟弟方仪礼回信说,方强和蔡琅玕这两个孩子都没有回家,一直都没回家,这都快两个月了,也没个音信,家里人气得不行,也急得不行。哦,不是,老侄儿,不是电报,那时候好像叫作快邮代电吧。说到这儿,我吓得手心里都是汗。我心想,大表哥和二表哥,这两个人好荒诞嘛,想把我弄到上海,我就来到上海了,你们两个还玩啥花招嘛,难道我走了,你们俩又相互把对方弄到另外的地方了?当时嘛,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啊。好在,老姑父方仪望没再继续问我。

哎呀,那一夜我是真睡不着了。

这个不解之谜,咱们暂且放下。

第六章

老侄儿,我今天还想讲大小姐的故事。

大小姐是在圣玛丽亚女校上学,我负责接送时,大小姐已经上高中一年级了。那时候高中生不得了,封建社会得称之为举人吧。这所圣玛丽亚女校更不得了,我也是上过三五年学的,他们设置的学科,硬是我都没有听说过的。反正比较重视西洋那一套教育吧。除了常规课程外,还设有舞蹈部、表演部、音乐部,还经常组织学生演出。只是,大小姐不喜欢表演课,但她喜欢看表演,喜欢看话剧。大小姐还喜欢音乐课。可是,她不喜欢她的音乐老师卡捷琳娜,也不是因为这位老师上课前好卖弄自己的贵族源头,也不是因为这位白俄女贵族在教学方面的固执与教条,而是因为受不了她身上散发的那股气味,还有她的满脸雀斑。狐臭?不是狐臭,也不是所有外国人都有狐臭的。那是个啥气味呀,大小姐俩手一比画,皱眉挤眼,痛苦万分,说,臭鸭蛋,嗡嗡嗡。

大小姐喜欢音乐,又受不了卡老师身上散发的味道,那咋办才是好法子嘛,啊咳,这事儿难不住方公馆,咱们上课外班嘛。大少爷方迈克通过一个洋人心理学家,名叫哈特菲尔德的,据说是啥荣格的朋友,也是个犹太人,他帮忙找到了另一个犹太人维腾贝格,这个人很传奇,是个名列音乐百科全书的大音乐家。当然,这都是后来我才知道的。维腾贝格这个人有意思,他因为家庭特殊情况,只能在家里带学生,不能上门教授。这位大音乐家,倒是同意收下大小姐,但根据大小姐的实际情况,也就是音乐基础,他只答应教授大小姐最基础的音乐理论,再就是教大小姐弹几首最基础的钢琴曲。

老侄儿,说啥事得有个背景,没有背景,这个事情你就说不明白,而且,你就是说明白了,也经不住有文化的人细琢磨,不真实嘛。咱们李庄人早几辈子就懂得这个道理,所以嘛,咱们不管啥事都得说点背景。说那个时候,希特勒成了气候,咱们知道,这个混蛋,他迫害犹太人嘛,很多犹太人只好逃亡他国。当时,很多国家都不敢得罪希特勒,都是严格控制犹太移民,签证相当困难。有一个说法,说咱们中国上海是当时唯一不需要签证的地方,还有一个说法,说有一个驻德国的中国大使为了拯救犹太人,大幅度地给犹太人办理签证。我不知道这两个说法哪个是真的,哪个是传说。反正,不管咋说吧,那时候有很多犹太人乘坐那种拉煤的大轮船,或者坐车,或者步行,他们绕道西伯利亚,不远万里,逃到中国。这样,就有很多犹太难民跑到上海滩谋生。老侄儿,这里边有一段曲折的往事,你查查相关资料,还会发现,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年代,咱们中国人,竟然也有很多让人不禁凛然的故事嘛。

咱们说的那维腾贝格,当时就住在提篮桥附近,住处很偏僻。老魏开着汽车,进不了那个弄堂,我和大小姐只好下来步行。印象里那一片儿很脏,我和大小姐俺们俩在弄堂里捏着鼻子走,还路过一个屠宰行,臭烘烘的,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苍蝇蚊子黄沙一般密集,扑面而来。老侄儿,我都能看见,苍蝇蚊子的小细腿都被牲口血染红了,翅膀也是红的,我的天哪!维腾贝格老先生的住处也很简陋,好像是个报废的旧仓库,几乎家徒四壁,但屋里有一架钢琴,熠熠生辉,叫人肃然起敬。咱们今天看来,我得说句实话,大小姐并没有良好的音乐天赋,但是,维腾贝格老先生却绝对是个音乐天才,是个大音乐家,是个出类拔萃的音乐教育家,他懂得因材施教嘛。大小姐到他家里上音乐课,有点儿意思。老先生络腮胡子,花白,不管是说中国话还是说外国话,一律佐以手势,他那个手势有特色,咋说哩,老侄儿,感人肺腑吧。不过,老先生的中国话说得一般般,就像我说上海话一样,不过我还可以听个半懂,要是他哇啦哇啦夹杂一句半句外国话,那我就不懂了,大小姐应该是懂的,要不她说中国话时就不会也夹杂着外国话了。咱们知道,犹太人的经济头脑是天下无敌的,所以呀,维腾贝格先生上课是计时收费的,说好的每堂课两个半小时,但他每次只讲一点音乐理论,弹上一两段简单的乐曲,最多也就是半个小时,加上他指导大小姐把一两段曲子弹上两遍,总共花上一个半小时足矣。剩下的时间,这老先生就不上课了,纯粹闲谈,讲逸事,一些音乐家的逸事。我当时虽然不知道谁是谁,但事情我还是记住一点儿,时间长了,听多了,我就记住莫扎特肖邦这些人了。老先生讲莫扎特小时候,说有一天,两位女大公带着神童小莫去见女王,由于宫廷里的地板太光滑了,小莫摔了一跤,一位女大公佯装不见,等着小莫自己爬起来,另一位女大公叫玛丽·安东涅特,她赶紧把小莫扶起来,还好言安慰一番。小莫感谢道:“你真好,我将来要娶你。”后来,小莫没能娶成这位女大公,因为女大公玛丽成了法国皇后,最后上了断头台,著名的法国断头皇后嘛。我也听不出妙在何处,大小姐反倒听得笑声朗朗。而且,有时候,那位维腾贝格老先生,讲着讲着还会自己激动起来,一边讲,一边做着那种感人肺腑的手势,俩眼泪光闪闪,仰脸冲着吊满灰串儿的屋顶说道:“那真是一个群星璀璨的时代!”

但是,可以看出,大小姐对维腾贝格先生的感叹不以为意,她倒是十分欣赏老先生讲的那些音乐家逸闻。以至于,很长时间,我一直认为,与其说,整个暑假,大小姐不辞辛苦到维腾贝格那儿学习音乐,不如说,维腾贝格的那些音乐家逸闻吸引了她。老先生不仅音乐功夫好,而且逸事也讲得好。我这里说他讲得好,是因为这老先生善于撒谎,惯于胡言,还会穿越时空,直接参与逸事里。就像,他讲有一次,肖邦领着他的老情人乔治·桑参加音乐家的聚会,并逐一介绍自己的朋友,刚刚介绍到他维腾贝格这儿,乔治·桑不待介绍完毕,径自大步穿过众人,一直走到宽大客厅的尽头,往椅子上一坐,架起二郎腿,从怀里掏出一根巨大的雪茄,朝客厅另一端大声喊道:“肖邦,火!”肖邦赶紧打住了介绍,跑过去给乔治·桑点火了。当时他维腾贝格觉得这个胖女人太没礼貌了,简直是个村妇,气得他老先生胃疼好几天。我当时信以为真,后来才知道,中间差着好几辈子人嘛。不过,这个逸事大小姐很喜欢,一提起来就大笑半天。有好几次,在后园里,大小姐过去观察那三棵桑树的长势嘛,一看见我在干活儿,她马上往石几上一坐,架起二郎腿,从兜里掏出雪茄,冲着我叫一声:“肖邦,火!”我赶紧屁颠屁颠跑过去,麻利点火。当然,雪茄是大小姐不知啥时偷老家伙方仪望的,在她手里是个道具,我点火也就是做个点火的样子。但是,我一点完火,大小姐就会放肆大笑起来。

唉,唉,何等快活嘛。

不过,话又说回来,大小姐在音乐方面,可以说是天资平平,但在维腾贝格这样的大音乐家的教授下,她的进步还是非常明显的。暑假过后,刚开学没几天吧,圣玛丽亚女校音乐部举行开学前的小测试,除了本校的老师,还请了校外一些著名的音乐家现场评判。大小姐弹钢琴,弹的是贝多芬,那个啥钢琴协奏曲,满堂喝彩。当然,大小姐能取得这般成绩,从中也可以看出维腾贝格先生的教学法是成功的,因人施教,是恰如其分的。遗憾的是,大小姐到维腾贝格先生那儿学音乐这件好事,后来被我搅黄了。

我记得是过了年了,对,我过年没回家。那个年代,几年不回家是常有的事儿。通讯更别提了。不过也是好事,数十年不见音信,生死两茫茫,突然站在面前,人间多少悲喜剧,都是由此产生的。所以,过去的事情就是能感动人。现在,也就是想想那回子事了。过了年,开了春,大小姐开了学,但她学音乐上了瘾,得到鼓励了嘛,每周日,也就是星期天,还要到维腾贝格家上课。我记不得是第三个星期天,还是第四个星期天了,反正就是个星期天嘛。大小姐在屋里跟着维腾贝格先生学习,也就是弹钢琴,就像以往一样,他们上课,我就在门口坐着,维腾贝格太太给我一把小凳子,一条腿还是另接的,四条腿不一般长,坐上去东摇西晃的,哦,她还给我一杯咖啡,哎呀,这些个外国人,不管多穷,穷得没米吃,照样讲究,照样要喝咖啡。维腾贝格太太好像吃胖了一点,再不像初见时那般尖嘴猴腮,微笑起来,脸上有点肉,也显得和蔼了。屋里上课时,她也坐在门口缝啥东西,后来我才知道不是缝啥东西,她是在刺绣。咱乡下人嘛,没见过刺绣,但听说过这是咱中国才有的手艺,这个外国老太婆会刺绣,她蹿得真高,哦,这是咱们李庄的话,就是她真有能耐的意思。她不和我说话,因为她不会中国话,我不会外国话,没办法交流,她对我笑笑点点头,我对她笑笑点点头,意思都能领会。怪哉乎,怪哉。这时候,从弄堂里来一个外国人,吓人,长得像个大猩猩一样。说他像大猩猩,是指他走路的架势,实际上他长了一张驴脸。老侄儿,咱们家是祖传的马脸,你不要弄混淆了,咱家马脸和驴脸区别是很大的。马脸虽长,上下是方正的,显得忠厚,驴脸上下是鸭蛋圆的,尖嘴下颏显得奸猾,所以形容奸猾之人,一般都说他长个驴脸。

咱们说这个驴脸外国人,穿着花格子西装,白鞋头棕帮子的大皮鞋,蠢得很,走路像个大猩猩,还是个秃头,驴脸上全是毛发胡子,表情,还有眼睛,像鬼似的。书里戏里,说到坏人,就没个好相,脸谱化得厉害,一般情况下我比较讨厌这个。我这里不是丑化这个外国人,是他真的就长了个这相貌。我不知道他是干啥的嘛,但是,维腾贝格太太一见到这个驴脸,顿时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好像看见了魔鬼。我耳听得她裤子里一阵子窸窣,眼睁睁的,看着她尿湿了裤子。我一想,难道来了个恶煞不成。这个驴脸外国人走到面前,在我和维腾贝格太太中间一站,故意要恶心人似的,先是擤了几下鼻涕,又掏出手绢擦鼻子,娘了个的,有那么擦鼻子的吗,使死劲儿,好像要把鼻子拧下来一样。完了,十分厌恶地扫我一眼,又十分厌恶地盯住维腾贝格太太,呜里哇啦叫了几句。维腾贝格太太不敢抬头,更不敢回话。咱庄稼人嘛,驴叫也能听懂啥意思,但是,这个外国人说话,我听不懂他说啥,赶紧站起来,小心他别打着维腾贝格太太。这个驴脸魔鬼好像看出我的用意,恶狠狠地对我挥舞着拳头,呜里哇啦叫了一嗓子,扭头进屋了。

老侄儿,你看看,当年在上海滩,外国人就这么嚣张。干他娘个的,国家软弱,外国人就欺负你的人民,悲哀得很。

我没法和维腾贝格太太交流嘛,赶紧跟着进屋了,主要是担心这个外国人毛手毛脚碰着大小姐了。那阵势,我一看,我这么笨就能看出,这个驴脸和维腾贝格先生应该是认识的,他用手指捣着老先生的胸口,呜里哇啦了几句。维腾贝格先生有点紧张,说话有点哆嗦,我也不知道他说的啥,只见他指了指钢琴边的大小姐,呜里哇啦。这下子,那个外国驴脸神情大变,由阴转晴,龇牙一笑,活像猩猩,马上走过去,伸手就摸大小姐的脸。大小姐吓得尖叫一声,赶紧从钢琴边跑开了。我一看,你说,老侄儿,我咋办,咱们李庄人的鸟性子一下子上来了,这不得了。根本不说话,也不容他说话,上前一个箭步,踏牢他的脚尖,一式冲天炮,哐叽一下,哎呀,大猩猩仰面倒地。奶奶个熊,那么大的个子,居然很麻利,骨碌一下子爬起来,转眼间从褂子里掏出手枪来。你看,这个驴脸外国人不懂规矩,哪能一打架就亮青子嘛,我可烦这个了,咱们只好空手入白刃了,不光缴了他的手枪,还抓着枪管子随手给他腮帮子来了一记狠的。当场,驴脸变成了血瓢。那时候,年纪小嘛,浑身热血,手上也没个轻重,只知道狠。这一下子,大猩猩好似喝醉了,好似打晕的鹅一般,血流满面,晕头转向,在屋里乱撞一遭,叽里咣当,椅子也倒了,咖啡壶也摔地上了,中间还夹杂着维腾贝格先生和他太太的几声尖叫,大猩猩这才找到门,一溜烟,踉跄而逃,手枪也不要了。

一时间,维腾贝格先生慌乱一团,吓得好像快刀临颈,中国话全忘掉了,双手哆嗦,嘴巴也哆嗦,呜里哇啦,说了一马车哆哆嗦嗦的外国话。他的太太也吓得捂着胸口,抖也不抖了,尿也不尿了,靠在门边,僵硬了一样。大家发呆了一会儿。然后,维腾贝格先生把手枪拿过去,用一块布,也许是擦脚布,也许是他太太的头巾,包了起来,蹙着眉头,小心翼翼地想了半天,才放进一只装饼干的大铁皮盒子里。完了,又呆站在那儿,双手捂在胸前擦来擦去,动作十分僵硬和机械,半天才醒悟过来,这才对大小姐挥挥手,呜里哇啦了几句话。看样子,大小姐也紧张得很,赶紧收拾了书包,给维腾贝格先生鞠个躬,拉着我的手赶快跑了出来。好得很,老魏就像往常那样,把车停在弄堂口那儿等着,我和大小姐上了车,老魏还有点诧异今儿下学早那么多,大小姐也不回答,只是催他快开车回家。就像咱们李庄的小孩子一个样子,在外边惹了祸事,一旦脱身,就慌得往家里跑。

我和大小姐一回到方公馆,老姑父和大姑妈,还有大表嫂段博士,都在客厅里,好像说事,又好像闲聊。大小姐带着我一进去,他们也都好奇回来得早。大小姐这时也定下心神了,就对大家说,今儿维腾贝格先生家,闯进来一个纳粹,说的全是德语,她听不懂,后来听维腾贝格先生用英语说,那人是个纳粹,好像是党卫军的人,来调查犹太人的情况。一时急匆匆,也没有细说。这个纳粹,秃头,驴脸,走路像个大猩猩,还蛮横不讲理,呵斥维腾贝格先生,“还,还对我动手动脚的”,多亏了李娃,打了他,还夺了他的枪,砸烂了他的颧骨,血流满面,血人似的。大小姐平时伶牙俐齿,说话有条有理,这个事情倒是给她比比画画,说得稀碎。才说到这儿,大姑妈方老太太,还有大表嫂,都惊异得不得了。我自然心中高兴,露了一手,保护了大小姐,骄傲嘛。孰料,老姑父方仪望不管这一章,他中邪一样,身体向上一冲,站起来去拿了报纸,凑近大小姐,一根手指头点着报纸,让大小姐看看,是不是这个人。原来,当天的报纸上报道昨天的一个重要宴会,这个驴脸作为德国驻沪领事馆的官员,参加了这场宴会,还配了照片,这个驴脸之驴脸极其鲜明,像个真驴似的,端着高脚玻璃杯,和一个中国贵妇人碰杯,龇着牙,笑得灿烂至极。对了,报道里还有他的名字,西格弗里德·迈耶尔。我的天哪,这个孬种名字,像颗钉子,一下子钉进我脑子里了。平时,我记不住外国人的名字,但是,这一个,我记得清,一辈子都没忘。

当下,我和大小姐,还有全家人,惶恐了好大一会儿。倒是大表嫂冷静得快,她让大小姐和我两个人,近几天不要出门,大小姐暂先不去上学了,等几天看消息再说。方仪望和方老太太,面面相觑,好像祸将临门。大表嫂倒是很沉着,她让两个老人先安静下来,她马上出门探探情况再说。又吩咐我和大小姐,绝对不要再和任何人提及此事,即便是管家王西三王叔叔,也不要提。说了,特意盯我一眼。大表嫂自然知道,我和王西三无话不说嘛。老姑父方仪望,也伸出手指头点着我强调道:“李娃,你不要给西三说啊!”大姑妈这时刻也冷静下来了,她老人家白老姑父一眼,不屑道:“洋鬼子欺负咱闺女,李娃打得好。李娃我儿不要怕,天塌下来你也得打他。以后遇到这样的事,你只管打,大不了多赔洋人两根大条而已。”

老侄儿,你看看,有钱人遇到事情,首先想的就是用银子来摆平它。古往今来,莫不如此,大姑妈也难免例外嘛。

老侄儿,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大表嫂的真实身份,只是觉得她了不起,手眼神通,傍晚回来,她就弄清楚事情的底里了。那个驴脸,西格弗里德·迈耶尔,不仅是德国纳粹,他还是个党卫军上尉,具体一点说,他是希姆莱手下的一个喽啰,同行还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作“皮笑肉不笑的驴脸恶棍”。你看,他娘的,德国人也很风趣嘛,驴脸恶棍,很形象嘛。看来,我在心里叫他驴脸,还有点先见之明。这个西格弗里德·迈耶尔来到咱们上海滩,主要任务就是监察在沪德国人的种种活动,惩处那些不再效忠元首的叛国者,包括调查在沪犹太人制造反对元首的各种小动作。而他的公开身份,是德国驻沪领事馆的官员,这只是个幌子,事实上,他即将接替盖世太保上海支部的领导人职务。当然,这些详细情况,也有一些是我后来才听大表嫂说的。老侄儿,这些个情况,当时真是给我们,也就是我和方家人嘛,给了我们很大的压力。尤其是老姑父方仪望,极其担心德国领事馆调查出来,进行报复是一,要是惹出国际争端,那可就麻烦了。当然,老家伙这样想也是情有可原的,你想想当时中国政府,包括咱们中国人,在国际上的地位就知道了。即使咱们现在分析一下,驻上海的德国领事馆,当时要是调查此事,也是很容易就找到方公馆的,只要找到维腾贝格老先生,那顺着藤蔓就找到咱们了。当然,咱们现在这个想法,就像当时老姑父一样,不过是空担心一场而已。第三天上午,老姑父看完报纸,马上放声大笑,高声呼唤我和大小姐到他书房去。

真是苍天有眼,吉人自有天相。

我的天哪!原来,那个西格弗里德·迈耶尔,才到上海整整四天,立功心切,急欲接手盖世太保上海支部的当家人,人家都是利欲熏心,他是权欲熏心,托大了,以为外国人在上海滩可以横行无碍,竟然独自行动,去调查在犹太人中极具声望的音乐家维腾贝格先生,挨了老伯父我李娃一顿打不说,还暴露了德国纳粹政府如何处置在沪犹太人的企图。尤其是,他那副逼宫似的着急样子,引起了一个人的强烈不满,这个人就是盖世太保上海支部不愿卸任的当家人,这个人叫啥名字,原来我记得,后来忘了,就没再想起来过。这个老魔鬼更加心狠手辣,他就像对待那些不满纳粹政权的德国人一样,使了个老手法,于是,挨打的驴脸西格弗里德·迈耶尔,从地球上消失了。不几天,报纸上再次刊登了这位德国领事馆驴脸官员的照片,不过,这一次,他不是端着高脚杯龇牙大笑,而是漂浮在黄浦江上,猛一看活像一具尸体,仔细一看,就是一具尸体。而且,报纸上说得好,死者在妓院酗酒,从脸上伤痕,可以看出死者极度大醉,一路摔得不轻,以致最后失足坠江溺毙。显然,这个报道也是做过手脚的。至于谁做的手脚,谁做的谁心里明白,和咱们没有关系。只是从报道上的时间算起来,也就是西格弗里德·迈耶尔从维腾贝格家逃回的当天,就被自己人干掉了,可能到了晚上才扔到黄浦江里的。

一天乌云算是散了。

大小姐也不学音乐了,因为方家人担心另出意外。所以,后来维腾贝格先生咋样了,咱们就不了解了。不过,照咱们这个笨脑瓜思想,以犹太人的聪明才智,生存才能,他们应该没有大事的。当然,后来也没有再得到维腾贝格先生的消息。但是,因为无故旷课三四天,大小姐要写个情况报告给圣玛丽亚女校,也就是写个检讨嘛。大小姐这个检讨咋写的,也没听她说起过,我就不知道了嘛。

老侄儿,你长喘了一口气,看把你紧张的。

不过,今天也到时候了,咱们明天接着讲。

第七章

今天我要讲讲大表哥方迈克。

说起大表哥方迈克,我印象里首先出现一根司的克。方迈克这根手杖有点特色,是紫檀木的,手握的这一头是个圆球柄,手柄顶端镶了一颗八角形的钻石,触地的那一端用银壳子包了头,包了足足有一拃长。这东西最初在上海滩出现时还叫作文明棍,等我到了上海滩时,这东西已经不时髦了,尤其是像大少爷方迈克这个岁数的人,基本上不见有人使用了。但是,他方迈克就是要使用这根司的克,而且用起来派头十足,谁都不敢惹的架势。我也亲眼见过,他用这根文明棍在街上抽巡警,那个巡警被抽得转了好几圈,也没敢吹哨子捕人。

我在方公馆里,一开始和方迈克接触并不太多,挨不着边嘛。他是大少爷,我是小用人,尽管有点拐弯亲戚,留洋博士方迈克岂能把这个当回子事嘛,只是偶尔见了面,我给他低头问候一下,他也还我一个低头,问候我一下。他对其他用人也是这样的。我从未见过大少爷方迈克发过火,骂过人,或者摔过东西。在公馆里,不管何时何地,你看到的大少爷永远是一副笑脸,也不是那种礼节性的笑,不是因为修养好而养成的习惯性的笑脸,更不是因为欢喜而笑,反正就是那种莫名其妙的几缕笑意,挂在嘴角上,就像长在嘴角上一样。

方公馆的这位大少爷,在圣约翰大学读书时就与众不同,他善于哗众取宠,惯常标新立异,历来我行我素,照咱们李庄话说,他属于那种很难团弄的学生。团弄,是咱们李庄的老俗话了,就是修理的意思。他经常在校园里装作瘸子行走,有时候拄着拐棍,自然不是现在手上这根司的克,就是随手一根弯棍,戴着墨镜,装作瞎子走路,就是喜欢搞怪嘛。你也知道,当年的圣约翰大学也是一所美国教会学校,以英文教学为主,尽管不讲究魏晋风骨,但也比较开通,校园风气也难免有些荒诞之处,但是,那些老师,不管是洋人,还是留过洋的中国老学究,大都对方迈克这些怪异举动嗤之以鼻,而学生们却对其趋之若鹜,争相模仿。其中就有一个姓孔的师弟,出身豪绅巨宦之家,他就特别崇拜方迈克,时常模仿方迈克在校园里的怪异举止,刻意结交咱们方大少爷。那时候,大少爷刚开始好像看不起这个豪门子弟的行为,因为姓孔的这小子仗着家族势力,不仅把真皮沙发啥的搬到宿舍,还经常开着两辆车在校园里招摇,自己坐前边那辆豪车,后边那辆敞篷车上坐了七八个挎短枪的豪奴,一路鸣笛,呼啸而过,尤其是雨天,叫人躲闪不及,溅人满身泥水,弄得怨声载道。咱们大少爷方迈克虽然也很怪异,但他很烦这个,他觉得这个有点横行霸道,藐视文明,无视王法,简直太不把校规放在眼里了。不过,后来在美国留学时,咱们这位方大少爷和这个姓孔的豪门少爷终于结成好友,毕竟长大了几岁,头脑里有了几分情理,又在异国他乡,同胞相互亲近嘛。

老侄儿,说来你也许不信,老伯父我,有一天,竟然见到这位姓孔的少爷。自然,我是和方迈克一道儿才见到的。说来话长,有那么一阵子,我几乎和方迈克形影不离,简直成了他贴身狗腿子,也就是说,我被他要到他的心理诊所,当个跑腿的,为他服务了很长一段时间。当然了,能和资本家大少爷建立这种深厚的感情,也是有原因的。待会儿,我再讲讲这个原因。咱们先说见姓孔的少爷。那天,诊所里患者好几个,心理咨询嘛,精神病嘛,自然都是些贵妇人,在诊室外边的沙发上坐成一排,傲慢之至,谁也不搭理谁,专心致志等候叫号。咱们的大少爷方迈克西装革履,坐在诊室里,两手搭在司的克上,给人看心理疾病。桌子上有一台金光闪闪的电话机子,我这儿刚说到它,忽然它就响起来了。方迈克接电话,哦哦了几声,嗯嗯了几声,放下电话,把右手放在左胸口,弯腰微微鞠躬,说请各位太太原谅,现在有急事要出去一趟,请诸位太太明天再来,诊金全免。谢谢诸位太太。如此彬彬有礼,绅士风度十足,几个贵妇人真觉得大大享受,明天又能免了昂贵的诊金,个个眉开眼笑,欢天喜地去了。方大少爷一挥司的克,带着我出来。

刚出楼,就有一辆崭新的福特车过来接上我们。我当时不知道事情底里,反正大少爷上车我就上车。这次当然是我坐在前边,大少爷方迈克懂得摆谱儿嘛,坐在后面,两手支着司的克,器宇轩昂的样子。汽车夫我好像有点印象,似乎在方公馆用人餐厅吃过饭,只是一晃而过,记不清了,方公馆用人餐厅食客很多,人来人去,哪里记得谁是谁。老侄儿,你知道,我一坐车,不晕车,可是我迷路,所以,汽车在一座楼前停下来时,我也不知道到了哪儿,简直东西南北都不分了。只见楼前一块巨石,上边雕塑是一条鳄鱼,还有几个泥鳅乱扭般的字我认不全。我跟着方迈克进楼时,看门的也是穿西装,穿西装也是奴才嘴脸,好像认识咱们方大少爷,满脸带笑地给方大少爷点头哈腰,打个洋屁,也就是说了句外国话,双手摆着请进的架势。方迈克都没理他,带着我昂然而入。可是,电梯到了八楼,我们一出电梯,就听啪啪啪啪,四声枪响。当时我没有经验呀,不知道是枪声,还以为是谁在屋里放鞭炮哩。大少爷方迈克微笑着摇摇头,好像很无奈似的,带着我也朝响枪的房间走过去。到了门口一看,原来,里边几个男的女的,男的都是西装革履,女的穿着千奇百怪,反正都是前凸后翘,窈窕得很,几枝花似的。其中一个男的,坐在桌子前,年龄不大,却装老相,梳个大背头,油光可鉴,真是方面大耳,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印堂发亮,眼里露出老子天下第一的光芒,一看就是个官宦子弟。屋里那些男女,没个坐的,都是围着他站着,面带媚笑,奴才相一个胜似一个。桌子上两把手枪,一堆子弹,地上落了一大片碎玻璃,几粒弹壳。不消说了,这个人就是姓孔的少爷。转眼间就知道了,孔大少爷在办公室用手枪打电灯泡儿玩儿。这个孔大少爷也是个奇才,打了三四枪,才打中一个灯泡儿,还高兴得咧着大嘴笑个不停。那几个男女也奉承他,陪着又说又笑,赞美他神枪手。这时一见咱们方迈克方大少爷,孔大少爷马上立身迎过来:“哎哟哟,方大兄长,俺的哥咧,来得巧,来得妙,赶紧过来搞几枪玩玩。”咱们方迈克笑嘻嘻,提起司的克拱拱手:“谢谢老弟!哥哥今儿不玩枪了,今儿有点事情要麻烦老弟帮忙。”当然,他们说的是上海话,不像咱们李庄人说的这话,反正,虽然我学不来,但左右大小,他们说的也就是这个意思。孔大少爷一边点头,一边一挥手,男女群小,公母帮闲,纷纷向咱们方迈克点头致敬,四散去了。那孔大少爷见我不走,嬉皮笑脸着,圈起食指在我头上凿了一下,别看他小手胖乎乎的,凿得我头皮麻酥酥生疼。我那股子脾性,咱李庄人的性子,咯噔一下上来了,眼见咱们方迈克点头向我示意,让我门外等着,我只好忍住一肚皮鸟气出来了。

老侄儿,我就是这样见过孔大少爷一面的。

至于咱们方迈克和他都谈了些啥,我就不记得了,因为他们说的都是外国话,一边说,一边笑得哈哈山响,两个人相互拍了胸脯,又各自拍屁股,又相互拍巴掌的,咱们搞不懂这些有钱有权人家的子女搞的啥名堂。等后来我明白了很多事情之后,再推测起来,才晓得方迈克那次是受他太太的委托,也就是大表嫂的命令嘛,去请孔大少爷说项,让虹口那边的警察局释放一个做布匹生意的朋友。这个朋友姓曾,正在审问,不管审出好歹,马上送往提篮桥监狱。我那时候脑子不会转弯嘛,还以为大表嫂钻研经济,出入金融界、商界,自然会结交一些商人朋友。不几天,我在后园里干活时,听到大少爷方迈克向老婆汇报,孔大少爷回话了,这件事情已经办妥。所以,后来,尤其是解放后,我又听到过很多关于孔大少爷的传说,每次一听到,我就会想起这段往事,就会想起他娘的圈起手指在我头上凿了一下子。

咱们接着说方迈克。

方迈克从圣约翰大学毕业后,先后留学于美国、英国、德国,除了精通这几种语言,作为业余爱好,他还研究过拉丁文和古希腊文。现在想来,方迈克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了不起。他留学时,并没有按照他老爹方仪望的要求,去学习金融经济银行学之类,而是选择了心理学,心理学嘛,迹近精神病学嘛,所以,咱们方大少爷又攻读了精神病学。得说方迈克在这方面是个天才,连这个行当的英美学者都称赞过他,就像美国的那个心理学专家艾弗博士、德国的那个精神病专家瓦尔泽教授、英国著名的神经病医生玛丽女士,这些人都是当时世界上那个行当里的顶尖高手,他们看了咱们方迈克的博士论文之后,纷纷赞扬,尤其那个叫荣格的,竟然主动和方迈克博士通信,讨论一个心理问题,你来我往,一连十二通书信,最后还给方迈克寄来一本他的著作,书名好像是《金花的秘密及评论》。这本书就在大少爷的书桌上,封面花里胡哨,他特地给我翻看过扉页上荣格的签名。我哪里认得一串虫子似的外国字码儿。除了这个签名,荣格还在扉页上写下一句话:梦把一切必要的东西都显示出来了。这句话,成了方迈克的金字招牌。这个事儿,有一次方迈克喝了大半瓶白兰地,乘着酒劲儿给我讲过,得意扬扬。后来,他一旦喝醉,就会给我讲这些鸟事情,反反复复,要不,那些外国人的名字,我咋能记得这么清楚嘛。

不,老侄儿,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方迈克在上海滩扬名,也是有一个过程的。那时候嘛,尽管上海滩是个花花世界,开风气之先河,领时代之潮流,但究竟,人的思想还不像现在这样开通,啥是心理学,啥是精神病学,不是那么容易接受的。方迈克原来在一家交易所大楼租房开办心理诊所,头半年几乎没有生意上门,白白赔了一笔房租,也亏得他家里赔得起。还是有一次方公馆轮到举办聚餐会,方迈克才崭露头角的。这个话一说就长了。咱们方仪望不是银行家嘛,他们有个银业协会,他们这些有钱人会出新鲜点子,轮流坐庄,在家里聚餐,原先只是吃吃喝喝,联络同行间的感情,后来这个聚餐会就有明确的用意了,那就是生意上的需要,拉客户嘛。尤其像方仪望这样的私营银行,不仅要拉客户,还要拉拢一些权贵,拉拢一些名流大佬、商界巨头,甚至军界将领,总之,不能小看聚餐会,把那帮阔佬权贵吃喝高兴了,玩儿高兴了,那么,自己银行的利益就会节节攀升。心理学博士方迈克,就是在这次聚餐会上边一举成名的。很多来客尊贵嘛,太太、小姐,女人嘛,迷信,思维偏颇,心理构造复杂,性子信马由缰,一见方迈克翩翩公子小样儿,留洋学生,心理学博士,精神病学博士,那就是高级巫师了,一个个好奇得很。宴席间,女眷们请方迈克讲讲心理学,讲讲精神病。可见这帮阔娘儿们闲得。方迈克就从心理卫生讲起,头头是道,女眷们似懂非懂,后来说到梦境,才让这些阔太太们大感兴趣,咿咿呀呀,上海滩的阔太太嘛,叫嚷一团,鸡一嘴,鸭一舌,莺歌燕舞。尤其是,银行界敬称为“蝶公”的大佬殷蝶仙的太太,是个老太太了,长得一朵干牡丹似的,当场说了自己昨夜一梦,梦见自己骑白马上山,遇见孔雀起飞,白马受惊,将她跌落马下,摔伤膝盖,醒来时膝盖隐隐作痛。想当年,这位阔太太是个唱京剧的,好歹也算是一个有名的角儿,在上海滩一度热得烫手,遗憾的是,参加方公馆这次聚餐会时,她已是日落西山余温渺渺了。咱们方迈克留洋刚回来,自然不知道她的前因后果,憨子一般,径直按照心理学原理,把她的这个梦诠释了一番。我当然没本事把方迈克的原话重述一遍了。但是,大意我还记得。方迈克说白马就是你先生,孔雀就是另一个女人,你先生遇到另一个女人,已经生心起意要甩了你。一句话,满座讶然,唼喋私语,蝶公太太满脸煞白,双手抖嗦,咣当一声,杯子倒在桌上。幸亏咱们大姑妈方老太太随机应变,呵斥方迈克妖魔鬼怪,魑魅魍魉,脏屁乱打,毛毛虫乱飞,抓蝴蝶儿玩去。这才让蝶公太太解颐一笑,满座太太小姐哄堂大笑。方迈克不解其中奥妙,他硬着脖子,还拿荣格写的那句话为自己分辩:梦把一切必要的东西都显示出来了。

这些,都是方迈克给我讲的。

也就是这次聚餐会之后,方迈克的心理诊所突然间热闹起来了。这里边也有个背景,其时,上海滩那些阔佬,拈花惹草者十之八九,几乎所有的阔太太,都不放心自家先生。加之,方公馆聚餐会上的一幕,在阔太太阔小姐们中间口口相传,这样一弄,咱们方迈克腾宣众口,享名一时,还愁没有患者上门?常言道,水涨船高嘛。方迈克就把心理诊所搬到了美国花旗总会,诊所档次上来了,费用也上来了。那些阔太太们,总是不喜欢最好的,而是喜欢最贵的,尤其是旧上海滩,屁股可以稀烂,面子上是点儿灰星不准有的。方迈克名声大震,引起社会各界关注,一些机关团体,争相邀请他去演讲心理学和精神分析。甚至连警界审案,也常常邀请他对罪犯做心理分析,有时候直接请他参与审讯。咱们方迈克用他的高深学问,帮助警局破获了好几起杀人案和珠宝盗窃案,深获警界大大激赏,出入警界,人家都对他毕恭毕敬。说起来不由我要赞叹,使用心理分析和精神分析来破案,也可见那时候上海滩警察的思想还是比较前卫的。其实,方迈克的法子也很简单,他告诫那些对刑具有依赖性的警员们,皮鞭和烙铁用处不大,给他吃喝,让他睡觉,让他做梦,听他在梦中说啥,叫他把梦境写出来,不会写就说出来,这就够了。

有个警员问了,阿拉不晓得为啥啦?

咱们方迈克回答,在皮鞭与烙铁下,一个人想说不想说,都可以用意志来控制自己,即便招供,也可能是假的,但是,一个人在梦中却无法启动意志,更无法控制意识的流动,他要是能控制自己的意识,那就说明他没有做梦,因为梦就是一种意识流动。编造的梦境,不符合意识流动的规律。

反正,我是说不上来其中奥妙,我不懂啥是精神分析,啥是心理探测,老侄儿,这对我太神秘了。可是,方迈克这一手不仅让警员们佩服,更让那些铁嘴钢牙的盗贼杀人犯心惊肉跳,最后他们宁愿上刑,坐老虎凳,吃烙铁,也不愿意睡觉做梦,尤其不愿意面对这个巫师锥子般的目光,尤其是他依据自己的梦境,指出自己的谎言或犯罪事实时刻,那种目光愈发咄咄逼人,像钉子钉入骨髓,疼啊。不过,方迈克这种方法也不是百打百中,有一次他碰上了一个犯人,是个高级神经病,非常难缠,依照咱们李庄的话说,就是血鸡巴难团弄。

蹊跷得很,方迈克这次碰上碴子,是我亲眼所见。

这一说,话就多。

咱们说方迈克大少爷,要是天天沉迷于心理学,那他早晚会成为精神病患者。他也有自己的乐趣,是跑狗场的常客,虽然他不赌,但他能准确判断哪条狗获胜,神得很,就像他不仅精通人的心理,还能摸清狗的心理。他因这一手绝技,还和汤局座成了亲密无间的狗友。时间太久了,我也记不清这个汤局座是静安寺那边警局的,还是徐家汇那边警局的了。到跑狗场里赛狗,也是汤局座的业余爱好,十分入迷。虽然汤局座不缺钱花,但在方迈克的指点下,他还是赢了很多钱,由此两个人交谊殊深,常常一同吃喝消遣,双方醉得一塌糊涂。方迈克一喝醉,就打电话让我去接他,倒是见过几次汤局座。那天,我正在方迈克心理诊所端茶捧水,伺候那些贵妇人阔小姐们,这位汤局座突然来电话,请咱们方大少爷过去帮着审个案子,因为外边这些患者都是两天前预约的,方迈克只好推辞了汤局座。可是,他刚坐下,好像又想起啥事来,马上又把电话打过去,问汤局座下午三点钟过去可不可以,汤局座当然答应了。接着,他又给大表嫂打个电话,应该是大表嫂吧,他们呜里哇啦说的是外国话,我哪里听得懂,只是开头他叫了一声啾啾,我才觉得是大表嫂,因为在方公馆里他们散步时,我听到方迈克这么叫过一声,大表嫂还捶了一下他的胳膊。这次也是,我们刚出了楼,那辆崭新的福特车就开过来了,我看着眼熟嘛,一看又是那个汽车夫,这次我留意了一下,这个人相貌很普通,只是个双眼皮,老侄儿,男人双眼皮,好桃花,就是好女人嘛,所以记得清。到了警局,我也不知道哪里是东西南北,反正跟着方迈克往警局里走。至于方迈克到警局办事为啥带我,这个我说不清楚,你得去问方迈克才行。汤局座也算是我的老熟人了嘛,想必,我在他眼里算是方博士的徒弟,跟着学心理学的,所以审讯时也没赶我出去,允许我坐在外边旁听。就像汤局座说的,“看在方博士的面上,本局也给你一个现场实习的机会”。这场审讯就是在审讯室进行的,那些铁的、皮的、竹子的,还有火炭盆里红灿灿的烙铁,家伙一应俱全。竹签皮鞭烙铁老虎凳,咱都听说过,今天算是见到了,还有一些没听说的,今天看到也不认识,但一看样子,稀奇古怪的孬种样子,就叫人不舒服,就叫人脊梁沟里冒冷气。

被审的那个犯人,青色衣衫倒也齐整,没有鞋子,灰白色的袜子倒还穿着,脸上也没有伤痕,只是气色不对头,介于蜡黄与苍白之间,呼吸都要费很大力气,坐都坐不住,椅子两边两个警员把他镶嵌在椅子上,他就像将死之人,双目迷茫涣散。后来听方迈克说,这个犯人,表面没有伤痕,内脏也肯定无损,但肯定是吃了大酷刑的,有可能被抽了脊骨骨髓,或者错了一两节脊椎,或者受了“挑筋弹琴”,也就是钩着脚后跟上大筋吊起来,再用鱼钩钩住睾丸上的筋头,拉直了钓绳子弹来弹去。这样的酷刑惨无人道,即使铁汉也受不了。唉,现在说起来这个,老侄儿,我就觉得睾丸怦怦直跳凉嘛。当时那犯人一副垂死相,方迈克刚开口问了三言两语,不过是近来睡眠可好,做过梦没有。这个人居然自己坐住了,就像个橡皮人一样,一经充气就会逐渐变得生气勃勃,生龙活虎,活像压根没挨过大酷刑一般。不大一会儿,几句话说下来,他居然和咱们方迈克展开了论辩。说实在的,我真后悔自己不懂心理学和精神分析这套鬼把戏,听不懂他们的对话。当然,我估计在场的汤局座也听不懂,遑论那两个警员了,他们已经松开犯人,后退到椅子后边,抱臂当胸,满脸惊讶之色,逐渐变成一脸迷惘。奇怪得很,那个犯人也是个行家里手,在心理学和精神病学领域里,甚至比咱们方迈克走得还远。方迈克和他的交流话题甚为广泛,从精神分裂谈到了梦境,一掉头又拐向了魔法的奥妙,又从巫术谈到了蛊惑术,最后由沼泽鬼魂谈到了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没错,这个名字我记忆深刻,莎士比亚,后来我还有幸背过这位老先生的画像嘛。那犯人不光讲,他还表演梦境,表演鬼魂,表演精神分裂,最后表演的是心神焦煳一团,神经与肉体一起崩溃的情景:从椅子上秃噜到地上,声息全无,仿佛死了。咱们方迈克和汤局座只好收场。

出来后,往局座办公室走时,咱们方迈克低低给汤局座说了一句:“这个人的智商很高,已经高到神经错乱的地步了,以我的见闻,共产党里恐怕没有心智如此之高的人。”汤局座老奸巨猾,竖起食指放在嘴唇上嘘了一声,又在楼道里前后看了一番,这才开门进屋。虽然汤局座只是虚掩一下门,但我自然是不能跟进去,就在门口候着。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啥是共产党,我好奇嘛,小孩子好奇嘛,就侧耳偷听。就听汤局座请方博士分析一下,方迈克说,别费劲了,这个人的神经系统全部崩溃了,如果他有秘密的话,恐怕连他自己也忘掉了,留着没意义了,毙了算了。汤局座哧哧笑了两声,拉开抽屉,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方迈克。当然了,老侄儿,咱们方迈克博士出诊费也是很高的,而且和汤局座又是老狗友,帮他赢过不少钱的。更重要的是,汤局座在这笔公费开支里自然少不了要做点手脚,自己到手的,一定要比给方迈克的多上三五倍。

方迈克装好信封,和汤局座告辞,快走到门口这儿,他又回头笑吟吟地说:“局座,汤哥,咱们不能糟蹋了。送到医学院做解剖,倒是可以得到一张医学院颁发的捐赠证书。”

汤局座嗯了一声:“就一张纸?”

方迈克说:“要是活体解剖,他们自然会给一笔的。”

汤局座马上亢奋了:“能给多少?”

方迈克慢条斯理地说:“具体多少,我不太清楚。不过,我听说公共租界那边比较高,估计得这个数,不过人家只要活的。”方迈克在胸前做了手势,我从他身后没看见,所以,多少我是不知道的。于是,汤局座就偷偷把这个犯人卖给了公共租界的医学院,他得了多少钱我也不知道,但犯人他肯定是卖了。要不然,八九年之后,我在延安就不可能再次遇到这名犯人。我猜想方迈克当初救人时,他肯定明白自己救的是什么人。这么说,并不是要证明他有多高的觉悟。方迈克有啥样的觉悟,我不知道。不过,以我根据当时的情形看来,在方迈克眼里,他就是办妥了一件老婆交给的任务,手法又狡猾又智慧,还额外拿了好处。

今儿说得够多的,怪累人的。

老侄儿,请了。

第八章

今儿说老姑父方仪望。昨夜里我梦见他老人家了。他老人家还在发愁,在后园里散步,举步抬头,一声嗟叹。怪让我想念嘛。

有一段时间,就是我到方公馆第二年嘛,从春天到夏天,一直到秋天,老姑父方仪望好像中了魔怔,事事都有点不对劲,很明显,他心事重重。老侄儿,人要有心事,你看他一举一动都不对劲,好像钉歪了钉子,上错了螺丝。连我这么个笨人,都能看出有几分不祥之兆。后来我才知道,有好多事,主要是银行里的事,一件接一件,困扰着老姑父。年头里,报纸上就登了一个消息,说重庆金融发生了混乱状态,当地多家银行出现挤兑局面,死伤一二十个。没几天,政府又公布了年度总预算,别的不说,光军费就两三亿,这些钱从哪儿出嘛,这些年了,老姑父方仪望都是经过的,他当然知道这些钱从哪儿出。这些都是银行家的话题,我所知不多。老姑父方仪望的心事重重,除了这些与银行有关的事情,还有,年头里,挨年根了,日本的陆战队,有两千五百人,在虹口和杨树浦一带演习巷战,搞得全上海滩人心惶惶,以致刚开年,上海市面萧条至极。接着,政府对银行界强行改组,说白了其实就是兼并。这次银行变动,成了个事件,几乎给上海金融界的资本家以致命的打击。这些事情还没有公布结果,也就是在刚刚开始那天,咱们老姑父方仪望就已经明白了,银行也好,钱庄也罢,无论什么金融机构,无论发展好歹,但自从诞生那天起,就注定没有和政府讨价还价的资本。反正,那一年从年头到年尾,几乎就没有一天好日子,几乎所有的银行钱庄都是亏损经营。除了银行这些事,还不算完,到了秋末,老姑父方仪望,他的掌上明珠,大小姐若遭人绑架,这几乎等于给老家伙心头再来上一刀,人本来就已经筋疲力尽了嘛,差点撑不住了。

其实也都是市面经济萧条惹的祸事。市面一萧条,社会就动荡,坏孩子就出来兴风作浪,自古以来莫不如此。那段时间,上海滩接连出了十几起拦路抢劫案,七八起绑架案,几件事儿在报纸上吵得沸反盈天,上海滩的富人们个个忧心忡忡。加上当时学生游行,群众示威,要求政府抗日救国,市面上动荡得很厉害。有一些贵族学校,十月底就提前放寒假了。连咱们方公馆里的大少爷方迈克,也少了诸多夜场聚会,在家里陪着大表嫂散步说笑。倒是大小姐,满不在乎,她好像也提前放了假嘛,我年纪大了,记不清这个了,反正,大小姐也参加过游行,我都看着了嘛,她白天跟着学生队伍游行,我就在路边亦步亦趋,怕她出事情嘛,不让她参加这个活动那可不行,老姑父禁止不了大小姐,就给我下了个死命令,保护好大小姐别出大事情就行。你看,这白天大小姐折腾一天了吧,到了晚上她照样去看电影去听戏,都得由我保镖,我的压力大大的嘛。不过,老伯父我那时候也是不得了的,在上海滩生活了一两年,世面还是见过一些的,加上方公馆吃喝又好,不知不觉个头蹿高了一两拃,外表上乍一看很像个富家子弟了。大小姐就像方迈克一样,陪她外出也不让我穿男佣制服,得换上西装革履,还要扎上领带。我这么一打扮,和大小姐出入电影院戏院,哎呀,老侄儿,你就想想那个光景吧。我现在嘴上说到这儿,眼前就看到了那番情景,心里美得很。这一次我记得清,我陪大小姐到卡尔登剧院看戏那天,是十一月二号,因为这天的报纸上刊登了一个骇人的消息,说的是昨天的事,也就是一号嘛,南京的汪精卫被刺了。下午老姑父方仪望看报纸时,还摇头慨叹一声:“这个玩笑开过头了。”我现在一说,还觉得就像昨天刚发生的一样,所以,这个日子我记得清楚,陪大小姐在卡尔登看戏那天,就是十一月二号。我和大小姐,在卡尔登戏院看戏,坐的是二楼雅座,看的是外国戏,戏的名字叫“玩偶之家”,是一个挪威人写的。当然,这些都不是我今儿要说的主要段落。咱们直接说等到这出戏散场了,我和大小姐出来,老魏还没有把汽车开来。十一月了嘛,又是晚上,冷风嗖嗖,我和大小姐只好在街边踱步等待老魏。眼睁睁看着别的看客被汽车接走,或者急急奔向电车站。因为这阵子老是发生绑架案嘛,人人都慌忙得很。一会儿,街上人迹稀少了。霓虹灯也跟鬼火相似,怪异地闪光,街上愈是一派寂寥模样。真是奇迹,这样的时刻,大小姐还沉浸在戏里,开始给我讲述刚才看过的《玩偶之家》,讲得条理分明,讲得兴高采烈。所以嘛,我才记得那些外国人名,今天给你讲这段戏时,还能叫出来戏里这几个外国人的名字。至于大小姐对这个戏咋分析的,反正我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因为,大小姐在说话时无意间拉住了我的手,大小姐拉住了我的手。大小姐拉住了我的手,就等于把电闸扳下来了,哦,不,就等于把电闸推上去了,我好像触电了,我好像掉进了冰窟里,我好像掉进了油锅里,所以我根本听不到她都说了些啥。大小姐很开心嘛,很随意拉着我的手,在踱步时还要轻轻地前后甩动。和资本家大小姐初次拉手,资本家大小姐的手又香又软,握在手里,那种感觉我毕生难忘,以至于后来我握谁的手都没感觉了。

就是这时候,一个王八蛋,突然一下子,把大小姐从我手里抢走了,跟着又一个王八蛋,刀子顶在我腰眼上了。这两个糙货,也不说话,推着我和大小姐朝路边一辆汽车跟前走。我登时知道了,报纸上言说的绑匪来到了眼前。我一瞥间,看见这个糙货脸长得茄子状,上小下大,有特点得很。大概他们绑惯了富家子弟,一着手人就吓得浑身筛糠,瘫软一团,基本上都是手到擒来,一笔赎金说到手就到手了。只是,这一次,他们看错了,竟然绑了我李娃,我一转身劈脸一拳,交裆一脚,唉,不禁打,脓包晕倒了。拉着大小姐的那位糙货,愣了一下,赶紧腰里掏家伙。他哪里能掏出来,掏不出来。我早就说过嘛,行里有规矩,不亮青子不遭毒手。我让他这只手别在腰里动不了,喀啦一下,膀子给他卸下来,胳膊连带着手,耷拉腰里了。这个不算完,又一式甩手锁喉,五爪到,人躺地。恰好,汽车里那个开车的刚好下来,一看势头,想马上缩回车里,晚了,我已经飞身过去,乌龙摆尾,一脚把车门踹上了。这个汽车夫,比我大不了几岁,长得不错,小圆脸,一咧嘴,露出两颗小虎牙,扑通一下,跪下了。咱们大小姐还在那儿满脸惊讶,合不拢嘴,大约还没看出啥名堂嘛。上海滩消息传得快,第二天,报纸上竟然刊登了这件事,登在社会新闻栏目里,说是三名绑匪,绑架银行家大小姐,遭遇强悍保镖,两匪伤残被警局擒回,一匪逃逸,我放了那个小虎牙绑匪嘛,人家又作揖又磕头的,我心肠一软就放了他。说来好笑,报纸上居然把保镖写成了身高八尺,虎背熊腰,活似燕人张飞。真是一派胡言,我长得哪里像张飞嘛,我是马脸,像关老爷才对。

但是,也正是因为这个绑架事件,我的人生质量才有了改变。

头晚上方公馆虚惊一场,乱了半夜。第二天上午,老姑父方仪望把我叫到他的藏宝室,手头上就是当天的报纸,登有那则新闻,我以为他要夸奖我一番,结果他没有。这个我能理解,因为这一年银行的事情比较糟糕,搞得他情绪一直很低落嘛。不过,他给我说话时有点儿语重心长的意思,谆谆教诲,说一个人不能光有匹夫之勇,胸无点墨不好,张嘴没有道白,一路村话,叫人耻笑咱们。昨天半夜了,他和“迈克和喜良几人商议”,还是决定让我读点书学点知识为是。要不,年纪轻轻,荒废青春年华,将来咋好应对世道变化。当然,这样说,也不是要我非学四书五经,懂得孔孟之道,知道啥是四维八德,只是要我读些诗书,能写名记事,说起话来言语有味,更重要的是能够思想开通,眼界广泛,世上行走,从容不迫。

过了好久,我才知道,让我读书的主意,主要是大表嫂提出来的。又过了好久好久,好久,我才知道大表嫂让我读书的深层用意。老侄儿,你不知道,想当年,别人不管给我说啥话,都是耳旁风,老姑父这番教导,当然也是耳旁风。不过,他一说大表嫂和方迈克他们无暇教我诗书,加上年关将近,也不便请啥家庭教师了,而大小姐正在放假,不妨让大小姐先教我一些诗文再说,等开了年,再想法送我到哪个学校去上个学。在咱们李庄无人不知,我李娃自生下来就与诗书无缘,跟着刘庄的刘先生上了几年学,就等于喝了几年苦药,但是,一听说先让大小姐教我诗书,我哪能不答应,就算是再苦十倍的汤药,我眼也不眨就能喝下去一钵子,要是还有一钵子,我还能喝下去。

哎呀,万万没有想到,我这一念之差,真是大吃苦头。

原以为,大小姐教我诗文,就像学堂里一样,先生学生,同室诵读,朝夕相处,这多美颠颠嘛。可是,妄想。所以佛家劝人断了妄念。咱们当时哪经过高僧开示呀,所以呀,苦恼。大小姐摆起老师架子,而且应付了事。先给我一本唐诗、一本英语,因为我坚决拒绝英语,所以又加了一本宋词,大小姐让我自学,她回自己屋里复习功课去了。我天天就在自己屋里背唐诗宋词,不仅背诵,还要抄写,受罪得很。反正在那段苦日子里,我常常被这些玩意儿弄得头昏脑涨,就到院子里换换空气。偶尔碰上大少爷方迈克搬把藤椅坐在草圃旁消遣阳光,一见我愁眉苦脸,就哧哧笑个不停,怪怪的,好似轮胎撒气。我便向他倾诉读书之苦写字之难,他扬言道,小表弟,对你而言,那些名篇佳作,无疑高头讲章,无以济世,与人生何补?小表弟,我给你搞几本书来,保准你看得寝食俱废。于是,方迈克给我拿来一包书,啥书?都是黑幕小说,分门别类,官场黑幕、帮会黑幕、商界黑幕、报馆黑幕、女界黑幕。反正好看得很,果真看得我天昏地暗,废寝忘食。不能否认,大小姐教我诗文,我自是得益匪浅,而大表哥给我的这些黑幕小说,也同样给了我很多影响,在我以后的人生中,或者说在后来的战乱岁月里,真的让我多了几个保命的小心眼。现今,咱们凭良心说句话,我回想起来那段读书的难熬日子,还是心怀感激。老侄儿,你道我有时说话有些油腔滑调,那全拜大少爷所赐,他让我看了很多黑幕小说嘛。你道我有时说话还有些斤两,那全拜大小姐所赐,她教过我很多诗文嘛。这回给你说了,你就明白了,老伯父我有时候转几句诗文,打几个雅屁,冒几句黑腔,也都是有来历的。

当然,这一年里,方公馆也不都是不愉快的事,也有高兴的事情。年根前,邮递员送来一封信。就是咱们亳州方仪礼来的信,老姑父方仪望在客厅看信,皱着眉头。开头说的是方强的事。原来,方强把我送上火车后,他就去青岛报考海军军官校,不巧人家那批招生员额已满,建议他等下一批。幸亏那批学生里有一个蚌埠人,悄悄告诉方强,镇江新办了一个电雷学校,也是海军军官学校,让方强不妨去试一试。于是,方强就去了镇江。老侄儿,那年月经济落后,社会糊涂,世态流俗,能念书的孩子不多,一个高中生更不得了,所以,毫不费劲,方强就考上了这个电雷学校。你翻翻资料就知道了,这个电雷学校算是蒋老先生办的海军军官学校。当时国民党的海军派系复杂,东北海军、闽系海军,蒋老先生指挥不灵,他就自己创办了这个电雷学校。方强上的就是这个学校。这一戏说起来,方强还算是天子门生嘛,哈哈。

看完了这一段,老姑父叫了一嗓子,全家人闻声而来,老姑父就把方强的事情说了一遍,还随口读了几个文气嗖嗖的句子,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全家人共贺一番。又接着看信。信上倒是提到我,简单几句话,说咱家里一切都好,父母身体健康,二姐已经出嫁,我弟弟,也就是你爹,在淝河镇上中学,马上就要到亳州城里念高中,成绩好得不得了,云云。还说我爹再三嘱咐,要我在这儿好好伺候老姑父方先生,等学好生意再回家。天啊,老爹爹,你哪里知道,老姑父的这套生意经,这套鬼把戏,可不是好学的,你给了我这等脑壳,成年论辈子也学不会嘛。老姑父读了这段,还指给我看看那几行字,毕竟,我原本也是识得几个字的,又跟大小姐读了不少书的嘛。唉,我眼里热热的,有点想家了。到信末了,才说蔡琅玕依旧没有消息,蔡九,也就是咱们家的高客,我的亲姑父,蔡老板,那么大的孩子一两年不见人影,居然一点不着急。这倒是让大姑妈方老太太甚为担心,再次责怪她弟弟蔡九。倒是大表嫂看得开,她说,一个大活人,自会有去处的,世道动荡,或许不便联络也是有的。当下一番宽慰,老太太方才平静下来,不管咋说,方强总算有了消息嘛,并且考上海军军官学校,这也算是方公馆一件喜事。

还有一件事情,有必要说一下子的。

说来令人不解,老姑父和大姑妈他们老夫妻,忽然对英语大感兴趣,而大少爷方迈克和大表嫂一个是没有时间,主要是拉不出架子来教授自己的父母,只好请了一个英语老师来教他们。请的这位女老师叫柳雪琳,是大表嫂出面请来的,因为开春就要开课,腊月二十八就提前来到方公馆,住在管家王西三左边,和我也算是邻居,只是人家是方公馆延请的家庭老师,住房是个一大一小的套间。这个柳老师看着和大表嫂年纪相仿,但她叫大表嫂段姐姐,那就是说,她要比大表嫂小几岁也是有的。进门时我瞥见她穿着一件藕色棉袍,脚上是一双很显笨拙的布棉鞋,这副打扮很是怪哉,那时候咱们不懂女人的秘密嘛,只是觉得这个柳老师各个方面都有点怪怪的。过了好几年之后,我才知道柳雪琳老师的阵势身份,也才明白方仪望老夫妇学英语的深层用意。所以,在我看来,柳雪琳老师到了方公馆,教两个老人学习英语,也算是这一年的一件要事,你也要暂先记在这里。唉,老侄儿,一个人诉说往事,总想把所经历过的事情都说出来,不厌拉杂,其实,哪里说得尽嘛。好在,这只是我的回忆录,有的经历,可能与你要求的故事主线没有关联,但都是我命运的组成部分。故事你可以调整,而我的命运,都是按照顺序排列好的,挪动不得。

好,今儿就到这儿。

第九章

老侄儿,哈,大表嫂的故事不好讲。

主要是我拿不准哪些事能说,哪些事现在还不能说。

老侄儿,大表嫂的真实身份就不用说了。我现在一说她,第一次见她的情景立刻浮现在眼前:她穿着一袭冰蓝色的旗袍,外罩一件淡灰色的貂皮短衣,从楼梯上走下来,光辉灿烂。

大表嫂在我记忆里,永远是光辉灿烂的。

大表嫂写的那篇回忆文章,因为“文革”刚结束写的嘛,所以,只有三页,因为隐秘之情也在所难免,所以躲闪之处还是有的,真真假假也是可能的。但不管怎样,咱们知道了她原来也是上海人。她没提自己的家庭背景,只是说她毕业于上海沪江大学,然后,留学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攻读的是银行学和工商管理学,毕业后,在纽约花旗银行总行实习。其间,在同乡会上认识方迈克,然后回国结婚。大表嫂回来后没有找工作,甚至当时中央银行的一位副总裁陈先生,出面邀请她到中央银行工作,她也婉拒了。这个婉拒不简单。要知道,那时候的中央银行是宋先生主持的,而这位副总裁陈先生,也是哥伦比亚大学毕业的,学的也是银行学,和大表嫂段喜良算是师兄妹嘛。尤其是,那一年国民政府财政部颁布的公债利息不太合理,大表嫂以丰盛银行总裁的口吻,给时任财政部长和中央银行总裁的宋先生写了一封信,就银行利息与公债利息的比例问题,侃侃而谈。宋先生对这封信大为激赏,他从经济学的角度来看,认为这封信观点通达,论据充分,而且大义明理,尤其是那一手漂亮的英文书写与流利的英文叙事,更是让宋先生赞不绝口。宋先生是哈佛大学毕业的,洋气十足,不管是以部长论事,还是总裁行权,他多以英文签批,凡是用英文呈上来的文件报告,也是即刻批复的。他马上向他的副手陈先生询问来信者的背景。陈先生当然知道咋回事,并把当初延请段女士遭婉拒的事情说了一遍,宋先生讶然半天。

在外界,大表嫂就是一个经济学家,实际上,谁也想不到,她是一个共产党。哦,不,不,大表嫂没有发展我。那个时候,大表嫂要是发展了我,那是不合时宜的,也是不合情理的。你想嘛,那几年形势严峻,再往前推,也就是“四一二”之后,咱们在上海滩的形势就不容乐观,出了很多叛徒,纷纷向国民党上海市党部秘密自首。在上海市党部的咱们地下人员,了不起,很快向组织提供了一份叛徒登记表。所以,咱们中央决定,凡是和叛徒认识的,或者有可能暴露的地下党员,迅速离开上海。大表嫂的上线是中共特科的高层,单线联系,不轻易动用的,但为了绝对安全,还是让大表嫂看了这份登记表。因为有几个自首者和她认识,所以她想了整整一天,最终才敢断定没有一个知道她真实身份的,所以上级才同意她继续留在上海。当然,这些都是我到上海以前发生的事,也是我在很久以后才了解到的。我在上海滩的第二年,形势不仅没有好转,连咱们设在上海的中共中央机关也遭到严重破坏,那会儿,党中央还在长征中嘛,上海地下党与党中央也失去了联系,连中共特科也进入了静默期。你想,在这种情况下,大表嫂咋可能发展我嘛。再说,她也没有发展党员的任务。当时情况严峻嘛。甚至,在这一年刚开春,党中央派代表来上海滩恢复白区工作,结果来到上海滩之后,根本无法存身,只好远赴苏联去了。

这个事我就比较清楚了。

那会儿,我刚刚被方迈克要到他的心理诊所跑腿嘛。方迈克到底是受过西方教育的人,也许是天生修养好,他半句也不呵斥我,而且还整天打趣我,经常性地故意派我出去跑腿。哈,李娃表弟,帮我一下,到闸北乌镇路给张先生送瓶白兰地,张先生是我的好朋友啦。哦,小表弟,去南京东路冠生园食品公司找一下王先生,取一下他太太欠下的诊金。你看,当时也是有电话的,这类事情,一个电话就齐备了,我的天哪,非要练我腿脚。后来,我才知道,这个事情,是大表嫂授意他锻炼我的。

老侄儿,你往下一听,就明白了大表嫂的意图。

咱们说那个星期天,我正准备搞个人卫生,大表嫂使唤的那个女佣叫啥名字,我一下子忘了,哦,想起来了,叫文竹,她来我房里,悄声让我赶紧换上西装革履,到小客厅去一下,段博士有请。哦,对了,大表嫂这个人不简单,她不让用人喊她少奶奶少夫人之类的,她让大家称呼她段博士。我当然不能叫她段博士了,开始我也想称呼她大少奶奶,她不同意,她说中国有伦理,咱们是亲戚,就按辈分叫我表嫂嘛。我为了表示自己的尊重,就喊她大表嫂,一直喊到今天。我赶紧换上西装革履,去主楼小客厅。大表嫂一个人正在喝茶,旁边小杌桌上还有一个包扎整齐、十分喜兴的礼包,还有一顶花格鸭舌帽。我进去,问大表嫂有何吩咐。大表嫂微笑说:“李娃,方迈克老使唤你上街跑腿,你可知道江苏旅社在哪儿?”我说:“知道,就在仁济医院那边。上次大表哥让我去鸿运楼,我走错路了,摸到仁济医院西边了,顺着那儿再往西,朝鸿运楼走,路过江苏旅社。我还记得。”大表嫂还是微笑说:“你能记得那最好了,今天你就帮我跑个腿,我有个朋友住在江苏旅社,马上就回南京了,我也来不及去送行,你去把这个礼物送过去,也算是我一点心意。”说了,她指一下杌桌上的礼包。我说:“好,这个简单。”我说了,拎起那个礼包就走。大表嫂叫我别急,随手拿起那顶花格鸭舌帽,给我戴上,还有话:“千万小心,这个礼包,第一不能丢了,第二不能被瘪三抢走了,第三,到地方上二楼,二三二房间,问清楚是严先生,他得夸你这顶帽子好漂亮,你才能把礼包给他。”说了,又给我一张票子,叫我坐黄包车去,一定要坐到旅社门口再下车。不想送个东西这样曲折,我觉得有点怪,可当时哪里知道怪在哪儿嘛。当下,提着礼包快步出门。哈,老侄儿,要是从这时候算起,我就是三五年参加的老革命了,问题是他们不给我从这时候算起,娘了个的,给我从一九四一年六月份算起的,真是岂有此理。黄包车很舒服,我这里还没坐过瘾嘛,就到了江苏旅社。也不是车夫跑得快,这么远的路嘛,主要是感觉不一样了,感觉改变了距离。我拎着礼包,进了旅社,一时不知往哪儿走,因为江苏旅社是一座多进式建筑,还有个天井,比较烦琐。柜台那儿,有几个男人女人,戴礼帽的、穿旗袍的,一个个叼着烟卷,窃窃私语,看都不看我一眼。幸好有个光头净脸的服务生过来,态度很好,点头哈腰,问找哪位。我西装革履,又戴顶花格鸭舌帽,像个小开,马上拉着架势,让他带我到二三二。这个服务生喜笑颜开,带我上楼,到了二三二,帮我敲开门了,也不走,我那时不懂呀,幸亏严先生开门后给了他一张票子,才他娘的弯腰打拱下去了。你看,那个时候,服务热情也是要小费的。

哎哟,严先生真是风度翩翩,西装革履,很有气派。屋里还有一个人,却是长袍马褂,高帮布鞋,好像是个教书先生,他对我微微一笑,点点头,我也微微一笑,给他点点头。我还顺便看一眼,发现房间不大,还没有我的长条儿房间宽敞、干净、明亮。我赶紧问哪位是严先生。严先生就笑一下,夸赞我头上花格鸭舌帽很漂亮。这么一说,我就把礼包递给他了。接着,我手捂胸口给他鞠个浅躬,就告辞了。自然,从头至尾,我也没遇到麻烦。只是过了很多年之后,我知道了事情真相,再想一想当年这一趟江苏旅社之行,才有一点点惊诧。原来,严先生这二人,就是党中央派来的代表,原拟恢复白区地下工作,因形势紧张无法落脚,准备远走苏联的,只是经费短绌,一时困在上海滩了,大表嫂让我送的礼包,其实是给他们的路费。而且,解放后,我也知道了这位风度翩翩的严先生就是,哎呀,我真想说出他的名字!哦,我还是不能说他的真名实姓,咱们得遵守他们的保密纪律嘛。

老侄儿,不要以为只有方迈克大名鼎鼎,宴请不断,大表嫂也有自己的朋友圈子,她们也经常聚会。轮到大表嫂请客,一般都在霞飞路那家有名的“菲雅克”餐厅。这家西餐厅不一般,过来吃饭的多是达官贵人、名流巨商之类,所以,这家西餐馆不得了。一年到头,大表嫂要在这里请好几次客,几乎每次中途都会给方公馆打电话,给她送东西,一瓶珍藏的洋酒,或者红酒,一瓶香水,一把丝绢扇,一枚胸饰,一管口红,一本洋书,反正都是女人之间随兴提起的东西,有人要看看,于是,就得有人送过去,我时常充当这个跑腿的角色,所以见到过那些名流人物,到现在我还觉得那是我在上海滩最幸福的时光,唯一遗憾的是,我从未在这家西餐厅里吃过饭。

我最后一次到菲雅克给大表嫂送东西,印象比较深刻。

正是春末夏初,星期一,我送大小姐上学嘛,刚回公馆,大表嫂电话来了,还是那个文竹来喊我的,让我到老太太那里去一下。我就赶紧过去了。刚好吴大婶也在,两个人对面坐着,正在说啥事,笑声朗朗的。我就站在门口,问大姑有啥吩咐。大姑妈从茶几上拿起一个小锦盒子,叫我赶紧送到“飞牙科”,给段博士送去。完了又叮嘱我,等他们看完了,一蹦子拿回来。大姑妈很有意思,给咱亳州人说话,就用亳州话,给上海人说话就用上海话,这个“一蹦子拿回来”,是咱亳州话,就是拿了东西一口气跑回来嘛。大姑妈称谓段博士,那是她高兴之至或者生气之至,“飞牙科”自是菲雅克。幸亏我是亳州人,要不真听不懂大姑妈这几句话。我拿着小锦盒子,到了菲雅克,站门子的那个洋人服务生鲍比,都认识我了,这个洋人眉清目秀,笑眯眯做个OK的手势,让我进去。我到了大表嫂所在的包厢,在场的有三四位太太,除了大表嫂,我一个不认识,一个个穿着旗袍,操着苏白,几乎是莺歌燕舞,虽说个个珠光宝气的,倒也是端庄矜持的。我为她们的气场所阻,站在门口没敢进去,直觉得满鼻子的香气罩面而来。那种香气,说不上是桃花香还是杏花香,也说不上是荷花香还是牡丹香,反正不是松柏香味,也不是竹子的清香,也许是我从未见过的一种花香。我当时觉得上海滩的这些太太真了不得,身上居然散发着这么好闻的香味。

大表嫂笑呵呵让我进去,向诸位太太介绍我是她表弟,叫作李娃,又说支派这位小表弟来送东西,可见老太太珍惜得很。说着,接过我手里的小锦盒子,让我暂先回去。我说大姑妈说了,你们看完了,还要我一蹦子拿回去哩。几个太太好像听懂了这句亳州话,又是一阵子嬉笑,赶紧围成一圈儿,打开锦盒观看。原来,就是吴大婶送给大姑妈的那套铜首饰,怪不得刚才吴大婶也在大姑妈屋里说笑。几个太太咿呀咿呀,赞不住口。我悄悄看了一眼,不过就是一对铜耳环、一枚铜戒指、一对铜手镯罢了,除了錾刻些凤尾云纹、吉祥图案,又那么细小,我真看不出有啥好的。只有那枚小戒指上,錾的是孔雀啄虫图,我觉得有点意思,觉得了不起,那么小个东西,能錾刻这么复杂的故事,那得多花工夫嘛。但是,那几位太太都是懂行的,啥都知道,拿起哪个都要说出个条条款款,而且再三观赏。其中一位太太,细眉杏眼,发梢微微烫成波浪卷,把着那套铜首饰,一一摩挲,不忍离手,还慨叹不已:“不想过了一年半时间,还能再见到这套稀罕物件。这次见了,更是喜爱。前几次和老太太商议,用根金条相换,老太太竟然舍不得。用两根,也不肯,阿拉说了五根,老太太竟还是不接腔哦。”其他几位太太闻言,也是挥手弹指,嘤嘤讶然一番。大表嫂笑吟吟的,接过话儿说:“难得啦,祝太太这样爱不释手,念念不忘,一直萦绕在心尖尖上。看哪天我要说服婆婆,干脆送侬好啦。还金条金条的,光闪闪,凶吓煞人耶。”

自然了,她们说的全是上海话,今天讲这个事情,都把她们的话换成你能听懂的了,要是说她们的原话,恐怕你一句也听不懂的。说来好笑得很,她们欣赏完了,大表嫂扣好锦盒子,交给我“一蹦子拿回去”时,还嘱咐我,回去要向大姑妈细细说一下,祝太太又一次念叨,让她老人家再揣度一下嘛。我也不知道啥意思,只管点头说是。这时候,菜上来了,头一道就是赤甘蓝烧鸭子,我的天哪,香气扑鼻,我抬眼一看,就特别想吃一块儿。自然,吃是没我的份儿的,我只能流一嘴口水。我捧着小锦盒子要走,那位祝太太招手让我暂停步子,她随手拿起皮夹子打开来,赏我一张大面额的钞票,钞票上冒着烟似的冒着一股香气,直往鼻孔里钻,叫人鼻孔里痒痒的。我才明白,原来,这股子奇异香味是这位祝太太身上放射出来的。异香扑鼻的祝太太给了我赏钱,并对我妩媚一笑。她赏给我的那张钞票,是一张百元的法币。当时法币刚刚使用起来,一百元的法币,可以兑换三十多美元,还不像后来,贬值得厉害,几捆子法币,买不了半升米。可见这位祝太太是大手面了。这张大钞,包括她的妩媚一笑,都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记得当时我还忙不迭地给她鞠了一躬。等到后来,知道了祝太太是谁的太太,我简直脑袋发蒙,太不得了了。

也就是见过这位祝太太不出十天嘛,大表嫂又让我替她跑一次腿。这第二次跑腿,与第一次相隔了几乎一年时间。我记得清楚,当时也正是初春天气,庭院前的草坪开始泛绿,草坪上的香樟树也开始发芽了。后园里大小姐的三棵桑树,也都栽活了,春夏秋冬活了一年,这季节水分也上来了,枝丫绷得外皮光闪闪,也要发芽的样子。我正在大小姐的指挥下,给她的三棵桑树浇水,那个使女文竹来叫,说段博士有请李娃表弟到小客厅一趟。我看大小姐眼色嘛,大小姐很神秘地笑了一笑,对我挥挥手,示意我快去。我赶紧就到了小客厅,大表嫂还是坐在那儿喝茶,杌桌上照旧是一个四方方的纸包,扎裹得一看就是送人的礼物。大表嫂连姿势都和上次一模一样,让人觉得,在刹那间,往事重现,好像上次送东西是昨天的事儿。我笑了笑,也没多说啥,直接拎起小杌桌上的礼包,等大表嫂吩咐。大表嫂说把这包礼物送到嘉禾旅社,交给杨先生。还说杨先生是我认得的。我脑袋里转了一圈,想不起是谁,因为公馆里常有客人来往,或许见过面也说不准。当下笑笑,拎起礼包就走,大表嫂自然又给我坐黄包车的钱,并叮嘱这礼包半点闪失不得,要我一路上手眼灵巧些,快去快回,不要见了老熟人就在那儿聊个没完,耽误人家的事情。

话休烦琐,我在大门口招来黄包车,告诉他去嘉禾旅社。那时候上海滩的黄包车车夫很厉害,没他们不知道的地方,道路熟得很,我又要求径直走,所以,没多大工夫就到了汉口路那儿,只是那一片好几个旅社,惠中、长华、通利公,几家旅社挤在一起。我转了一会儿,才找到嘉禾。柜台上一打听,才知道这位杨先生住在二九六房间。我拎着礼物到了二九六门口,一敲门,屋里应着声一开门,我差点儿大叫一声,我的天哪!

你道是谁?

蔡琅玕!

一切就像咱们李庄传说的那样,时隔两三年,我们表兄弟竟然在上海滩见面了,而且是以这种方式见的面。只是,当时,我根本不知道蔡琅玕啥身份,为啥出现在上海滩。一时间,我脑海里转了七七四十九个圈子,也没有反应过来。哦,对了,大表嫂让我把礼物交给杨先生,还说杨先生是我的熟人,难道,难道,哦,哦,对,对,老侄儿,你猜对了。当时蔡琅玕化名杨晨,用于旅馆登记,表面上行动起来,人称他为杨先生。和蔡琅玕同一个房间的,还有一个张先生,也是相貌堂堂,和大表哥蔡琅玕有上一比,说话举止,也显得精明能干。我记得清楚,这位张先生左边眉毛里有一颗痣,草丛藏珍珠,是副贵人相。蔡琅玕说这位张先生是自己生意上的朋友。哎呀,这里边的事情,今天是说不清了,不到后来就说不清的。

老侄儿,你得给我点时间好好想想,咋样才能讲清楚这些事体嘛。恰好今天也不早了,咱爷俩先请了吧。

第十章

我按照大表嫂的嘱咐,尽管和亲表哥蔡琅玕见了面,有一肚子话要说,但我还是没多说,因为我不知道那位张先生的底里嘛,只是,告辞出来,和那位张先生握手时,觉得他手上很有劲儿,他笑得也很爽朗,是那种真正的爽朗,不像有的笑声,高亢响亮,但腔里边空洞洞,一听就知道,不是藏着虚假,就是藏着奸猾,要不就是应付嘛。这位张先生的笑不是这样的,他笑得很诚恳。表哥蔡琅玕没有出来送我,也是和我握握手而已,叫我赶紧回去,给大表嫂回个话,礼物他收到了,请大表嫂放心好了。我当时自然不知道,这包礼物并非一般礼物,而是一些印刷器材的提货单,当时江北新四军创办银行,要自己发行货币,急需印刷器材,印制钱币嘛。大表哥蔡琅玕来上海,就是这个公干。这些都是后来大表哥蔡琅玕亲口对我说的。等我回到方公馆给大表嫂一回话,大表嫂笑吟吟叮嘱我,叫我先不要说蔡琅玕来上海的事,连老姑妈和老姑父也不要说,免得他们追问起来牵挂得慌。我自然点头说是。尽管我心里犯嘀咕,不知道为啥要这样遮遮掩掩的。那时候,还是不关心国家大事嘛,头脑里没有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这类思想,头脑简单。后来,我还是知道了其中原因,基本上也是蔡琅玕告诉我的嘛。

蔡琅玕和方强他俩哄我上了火车之后,当天夜里,方强就去了青岛,他想报考海军军官学校,结果还是没赶上时间点儿,听了蚌埠老乡的话,掉头又去了镇江,考上了电雷学校。而蔡琅玕第二天进了货,雇车返回,只是,走到青龙集和永城之间,遇上了姜大牙这糙货。老侄儿,你也是知道的,这姜大牙是孙殿英那鸟货留下来的祸害,会道门的货色,横行豫皖苏鲁四省交界处。就是这个姜大牙,把蔡琅玕劫下了。也巧了,碰上王先生和刘先生了。这两个人都是咱们安徽蚌埠人,都是共产党员。王先生就是王一平,北京师范大学的学生;刘先生就是刘文梦,北京大学的学生。当时这两个人受聘在涡阳中学教书嘛,和中共涡蒙县委联系密切,组织学生运动,起事后受到追捕,中共涡蒙县委派了十五六个好手,护送王刘二位先生,前往砀山避难,因为砀山有一个共产党组织,隐蔽得比较成功。正好,走到青龙集和永城县之间,这就离砀山不远了,无巧不成书嘛,迎头撞上姜大牙劫道蔡琅玕,涡蒙县委派的十五六个人都携带了短枪嘛,但是没有发生打斗,王刘二先生唇枪舌剑,侃侃而谈,居然说得姜大牙丢开蔡琅玕,扬长而去。咋说的?以前蔡琅玕给我讲过,很精彩,只是我年纪大了,都忘了咋说的。蔡琅玕要表示谢意呀,当时离青龙集近嘛,就折返到青龙集,请他们吃饭。这顿饭吃完,出意外了,蔡琅玕就没再回家,直接带着两骡车货物,走上了革命道路,他的命运由此改变了。后来,形势发展,蔡琅玕到了新四军嘛。说起来,在咱们亲戚里边,蔡琅玕是最早投身革命的。他前几年病入膏肓,要死了,我去看他,他差不多奄奄一息了,大拇指一竖还给我吹:“表弟,你要知道,我是三四年投身革命的!”

说来也是奇怪,蔡琅玕来上海,仿佛是个引子,接通了上海与咱们李庄的康庄大道。紧接着,你爹也来上海了。你爹他不是一个人来的,他是和大脚片一块来的。哦,大脚片就是你的老大娘陈彩莲。

也是春末夏初之际,草木葱茏,百花齐放。正好轮到方公馆要举办聚餐会,哦,这个聚餐会是我亲自参加的,眼见为实嘛。聚餐会之前,很忙,方公馆上上下下,没一个消停的。细活儿,我是干不了的,只能当个万金油使唤。那一天,我就去帮几个男佣浇草坪,正浇着,看门人樊阿大跑过来,气喘吁吁,一脸坏笑,好像有意的,用亳州话大声喊我:“李娃兄弟,恁弟弟来了,还有一个肉乎乎的大闺妮子。”我当时怔在那儿,不是发蒙,而是害怕。我那副样子,还遭到樊阿大那厮的笑话,他又换上一嘴半吊子上海话,说啥,那大闺妮子活像个白相人嫂嫂,又是雌老虎相,高处高,大处大,侬个赤佬,叫花子吃死蟹,照单全收格啰。几个浇水的男佣虽然也听弗懂,但一看樊阿大那个架势,根本就不需要听懂,只管哄堂大笑。我也没理他,直奔大门口跑去。

老侄儿,当时我所见的那个场面,你是无法想见的。

我弟弟,也就是你爹,两年多没见,也没长多少个头,倒是穿着长袍马褂,一看就知道,为了来上海滩找我,才置办了这身行头,还是戴副黑圈圈近视镜。大脚片真是不得了,好像又长高了一截子,又胖了一圈子,还穿着红底暗花的右衽缎子褂,青绿裤子,粉红的绣花鞋,那个打扮,在咱们那一带算是鲜亮的,出远门,走高亲,才能这般穿戴,可是在上海滩,在方公馆大门口一站,这副穿衣打扮,可真够我喝上一壶的。我的个活仙姑嘛,她还扎着两条大辫子,还系着红头绳,红头绳还打着蝴蝶花。

我浑身发烫,晕头晕脑,迎上前去。

我弟弟,也就是你爹那个混球,好像那时候刚到亳州城里上高中,尽管腼腆着脸,但还想耍个文明,笑嘻嘻叫了一声:“俺哥,你好。”在家时从没听过这位老弟台这样子给哥哥说话,一下子就像突然间当胸一拳,把我给打愣住了。大脚片,也就是陈彩莲,笑吟吟满脸绯红,又惊讶又兴奋的样子,没心没肺,高腔大喉咙,咋咋呼呼叫了一声:“李娃啊李娃,俺的个老天爷呀,你咋长恁高了!”

大脚片陈彩莲的事情你是清楚的,她就是我师父陈祈合的闺女,最小的闺妮子,比我大三岁。我刚开始跟着师父学功夫时,都是陈彩莲教我,她脾气坏,性子急,没少打我,没少踢我,她从小脚就大,脚上功夫很精湛,咔嚓一脚,砖头都能踢碎,她总共踢了我多少脚我是数不清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咋撑过来的。到现在我还没明白过来,论说我小时候那么顽劣,她打我,我居然不敢还手,不敢动一下,真是宿命。她教了我好几年,也打了我好几年,到了后几年,师父亲自教我了,我一旦不得要领,陈彩莲还过来打我,后来就十四五岁了,再打我就脸上挂不住,也不敢还手相抗,只在心里恨得很,暗叫她几声大脚片。我说句不怕你笑话的实话吧,我从心眼里害怕陈彩莲。你想呀,这个人从小就打你,从七八岁打到你十四五岁,心里边落下阴影了,就是后来你能打过她了,你见了她首先还是一个怕字不是嘛。现在,这个人就站在你面前了,你该咋办嘛?哎呀,咱们照着老规矩,我先摆出笑脸尊她一声:“大姐,你咋来了?”在她家里学拳时,就这样叫她嘛。她来上海滩我不知道缘由,故有此一问。我弟弟,也就是你爹,多嘴多舌惯了,抢上话头就嚷嚷:“俺哥呀,春季里,恁师父和咱爹一商量,两个老掌篙的做了主,就给彩莲姐和你定下亲了。请的俺干大高怀诚做的媒。俺干大那可是高老庄的大财主,在咱们那一片。他可算是最有面子的人了。咱爹咱娘都高兴得很,八字都换过了,彩礼也下过了。彩莲大姐这回来上海,就是想见见未婚夫,就是想见见俺哥你呀!”老侄儿,嗡的一下,我全蒙了,心里边咯哒一声锈死了。失魂落魄。就听陈彩莲笑吟吟地说:“俺们姐弟两个,坐了汽车坐火车,又坐黄包车,几天几夜地奔走,好容易找到门上,见了你,也不让进门,就堵着门子盘问起来了,哪兴这样的呀!”

我自然请他们进了方公馆。

当年,你大娘到上海滩找我,刚见面就是这个情景。

方公馆平常哪个用人家里来人来客了,都得给管家王西三回一声,吃住听他安排。我这边一说是陈祈合的闺女来了,那不得了,王西三大叔特别热情,老姑父方仪望也过来看,隆重得很。我弟弟,也就是你爹那个碎嘴子,那个混球,当着几个人的面,哇啦哇啦,把他和陈彩莲来上海滩的缘由说了一番。一致连连鼓掌,向我祝贺。是的,皆大欢喜,我独迷惘,面红耳赤,浑身火烫。最后,连大姑妈也知道了这个喜讯。说句老实话吧,对她老人家而言,这真是个实打实的喜讯嘛。过了好久,我方才明白,方公馆里这几个人所以高兴,是因为他们隐约有些担心的一件事,登时化为乌有了。他们担心个啥嘛,他们担心我和大小姐嘛!你想啊,都是十七八岁,情窦初开,接接送送,又加上在维腾贝格家学钢琴,闹的一章子事体,还有绑架,再加上大小姐朝夕使唤我,他们那些大人,看在眼里,想在心里,鬼心眼就开始浮动了。这些弯弯绕绕,都是几年后我和大小姐在逃命途中她亲口告诉我的。其实,我虽然喜欢大小姐,愿意为她服务,但心眼里绝没有半点非分之想,这一点我敢发誓。你想嘛,门不当户不对嘛,咱们有自知之明嘛,阶级嘛,老伯父我再是个粗坯,自己有几斤几两,家里有几棵枣树,树上有几颗枣,还是清楚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事情,咱们不干,咱们乡下人也有尊严,咱们李庄人皮糙肉厚不假,但也是有自尊心不是。说真的,现在回忆起来,我对大小姐,只有感激,感激她从不把我当成一个用人,感激她一直和我平等相处,还教了我读书写字、人生道理,在生死关头,能让我放弃死的念头,能给我生的理由,我心里好感激她。还图个啥,这个就够了。

当然了,方公馆那几个人盛情接待陈彩莲,更多的是看在我师父陈祈合的情分上。只有大姑妈,对陈彩莲格外喜欢,专门在大客厅里接见陈彩莲。一见陈彩莲这副打扮,大姑妈分外亲热,好像又勾起她年轻时在故乡的种种回忆。哦,对了,在场的还有吴大婶。两个老妇人围着陈彩莲已经转了好几圈,也不避讳我在当场,一句紧着一句,这一个夸奖她的腿长腰挺,那一个赞美她膀大胸高,最后,吴大婶还夸奖了陈彩莲的大脚片,说幸亏有这么一双大脚,要不就撑不住这么健硕的身躯。老姑妈倒是仔细,捉住陈彩莲一双小手惊讶一番,说,大身架子的女孩家,一般都是粗手大脚,不承想你倒长了这一双小手,可见你心里机灵,内秀得很,老天注定,你一生的福分,都藏在这双小手上了。说得开心,又一句话脱口而出:没出息的男人,就喜欢女人有一双小脚,有出息的男人,只喜欢女人有一双小手。说话间眼角瞥见我,马上意味深长地大笑了几声。又说,她见着那些富家女孩儿病恹恹的样子,心里就堵得慌,她喜欢女孩儿高高大大的,白白胖胖,端庄大气,有福相,又富态,看得人满心欢喜。大姑妈言谈之间,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夸奖完了,还让大脚片坐在她面前,拉着手儿问长问短。得知陈彩莲大我三岁,大姑妈喜欢得连连拍手,一再说女大三抱金砖,李娃这傻小子有福气得很。陈彩莲毫无羞涩,大大咧咧,又憨又直地说,你老人家,亲热得像我娘一样。咱们老家的规矩,我得随李娃序起来,也叫你大姑妈可好?谁料想,大姑妈兴奋之至,一时难以自持,豪爽起来,当即非拉着陈彩莲叫她干妈好了。

按照咱们亳州的老规矩,认了干妈,就得磕头,这一个头磕下来,那就得先买一套新鞋新袜新衣服。大姑妈虽然在上海滩生活了大半辈子,但是,咱亳州的老礼节她老人家还记得,只是立时去买鞋袜衣服,哪里能及时尽兴,非要先上楼去,在她藏的那些宝贝里挑件衣服首饰不可。一边喊吴大婶上前参谋,一边还叫我随同上楼,帮着拿拿主意,也长点伺候媳妇儿的本领。

我先前好像说过,大姑妈有一个嗜好,喜欢收藏从宫廷里流落出来的衣物配饰之类。好在,那会儿清廷倒闭,摊子散了,一些宫人太监,经常偷一些宫里玩意儿换些碎银度日,即便旧时的王公大臣,也因形势逼人,时常典当或者转让一些稀奇珍物,以维持盛时场面。那时候,在上海滩,在北京城,从事这个买卖的人不少,大多是王府管家、宫里太监,也有家道败落的官宦子弟,他们搜集来新货,都是先送到权贵人家的公馆府邸,请一些富婆贵妇先行挑选。咱们方公馆的这位大姑妈,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收藏了不少宝贝的。

大姑妈原本说送件衣物首饰,可是,一打开百宝箱,一穿一试,那就不止一件了。原来,满人贵妇命妇,以及官宦之家的小姐,鞋子都是高鞋底的,木头做的,所谓的花盆底,所谓的马蹄底,有的两三寸高,有的五六寸,所以袍服相应长大,穿起来显得身材窈窕,走起来袅袅婷婷,气象纷呈,要是没有那种高底鞋子,身材瘦小的女人是穿不出那种气派的,尽管大姑妈也算高挑身材的,但总还有一些旗袍啊吉服啦穿不起来,恰好,咱们陈彩莲身材高挑长大,试穿起来,那一件件袍服都好像专门为她量身定做的。加上吴大婶在旁不住赞叹,大姑妈高兴得不行,豪兴使然,陡起红粉赠佳人之意,一连赠送了好几件。头一件是盘金对襟马褂、龙纹马面裙套装。大姑妈声明了,这一件套装,十分珍贵,非同一般,算是干妈送的嫁妆,等到你和李娃大喜那天穿戴。第二件是大红缎地五彩花卉套装,第三件是深蓝缎地平针打子绣一字襟坎肩。大姑妈交代说,这两件大可以配套穿戴,穿衣戴帽,规矩虽多,但左右一个道理,那就是,搭配得体即便是个好。最后一件,也是大喜那天才能穿的,是啥嘛?是一件红缎地摘绫绣多子多福肚兜。你瞧瞧,大姑妈想得多周到。甚至吴大婶在一厢也讶然不已,再三说:“这般物件,平常连我都难得一见,今儿个,大表嫂是喝醉了,脱手即送,这般大方,又情真意切,可见她有多么喜欢陈彩莲这个大个子小妮儿。”大姑妈送了这些衣物,简直如释重负一般,一个劲儿说,压在箱底不是宝,物有所用才是好。这些玩意儿给了彩莲,才有点红粉佳人英雄宝剑的意思,叫人心胸豁然敞亮,大大地痛快。

想当年在上海滩,在方公馆里,大姑妈不光赠送给大脚片珍贵衣物,还言传身教,从穿衣打扮,到言谈举止,甚至饮食保养,一一指点给大脚片。一句话,就像大姑妈自己说的,我的干闺女,就得像我的干闺女,出门外,在门里,都不能叫人家看出笑话来。老侄儿,大脚片陈彩莲,在陈桥集上生活了二十年,除了见天和人打架斗殴,没啥长进,这回因为和老伯父我定了婚事,到上海滩看望未婚夫,进了方公馆,被大姑妈指点了一个多月,才算是知道了啥是人的素质,啥是人的修养,自然了,她本人也是有点这方面的灵性的,也算是个可塑之才嘛。也正是有了这一段大修炼,在以后的战乱岁月里,在解放后,在后来的和平岁月里,包括最后变成了老态龙钟的老婆子,她才能让人刮目相看,她才能从容应对万事万物。这一切都是因何得来的,难道还不是托老伯父我的福分嘛,她还动不动给我拉个脸子,大耍县长脾气,我的天哪!混账东西,老乞婆,想想往事吧,想想大姑妈,想想当年在上海滩吧。

今天就到这儿吧。

第十一章

今天讲讲方公馆里的聚餐会。

老侄儿,我现在说起方公馆那次聚餐会,也是难以自禁,只要我一开口,当年那场盛大情景就会自动呈现在我眼前,就像放电影一般。当时正是初夏嘛,庭院深深,林木葱葱。前院里那片草坪分外丰茂,又精心修剪了一番,浓绿,油亮亮的,古书里好说远山如黛,一进方公馆大门,迎面就是一大片带状草坪,逶迤,蜿蜒,稠密,浓绿,给人的就是如黛的感觉。这草坪好看,也是伺候出来的,从春天到夏天,花了不少人工,园工老何自是没少费劲儿,我但凡有些清闲,也会参与其中,帮着他浇水施肥。草坪伺候得周到,长得好,草坪上几十株香樟树也近水楼台,因而长势旺盛,愈发显得根深叶茂,亭亭如盖。老侄儿,你这一笑,我就知道你猜中了,是的,方公馆这一场聚餐会,就是在这草坪之上、香樟树之下举行的。

因为这场聚餐会客人多,方公馆人手不够用的,男女用人齐上阵,人手还是紧张,好在方公馆常年都有一拨拨吃客嘛,男男女女的,这拨人全用上了。开始我姑且称为胡先生的那位,是啊,两三年了,胡先生还在方公馆里。不过,我后来没咋注意过,也许他中途走了又回来的,也许一直就住在方公馆里,左右,这回高低派上用场了。管家王西三量材使用,请这位胡先生刮干净胡子,戴上竹篾凉帽,穿上白绸大褂,搭肩斜披红绸缎带,往柜台后边一坐,有相貌,有神采,权且充当一回记账先生,也是恰如其分的。在咱们李庄办喜事,这个角色就叫掌柜的,其实就是个记账的,来宾带的钱物贺礼之类,交到柜上,由他登记在册。这个角色不能马虎,一笔一账,记得要准确,因为东家日后要根据这个册子答还人情。这个胡先生了不得,账面清楚,字写得也好,好得不得了,我看在眼里,赞在心里,恨不得那手字是我写的。

我就在这个柜上,负责客人签到的名册,我下手就是胡先生,因为客人签到后才能交上钱物贺礼之类,也便于胡先生记账嘛。我负责的那几本签名册不简单,十分昂贵,都是上等的苏杭绸缎封面,内页是特制的仿宋绵纸,又叫蚕茧纸,这种纸不得了,纤维交织紧密精细,受墨好,寿命长,防虫蛀,宝贝得很,现在基本上见不到这种纸了。往这等纸上写字,得用好笔好墨,自不待说。我就站在这些宝贝旁边,伺候来宾签到,而且按照管家王西三大叔的叮嘱,来宾签完名了,我还要赞他一句,魏碑风骨,羲之在世,或者好比苏黄,好得很,盖过颜真卿,好过宋徽宗。其实,那会儿我自己都不知道这几句话都是啥意思,也没见过这几位,只知道反正都是马屁话,来宾爱听。常言道,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我那次就拍到马蹄子上一回。说的是杜先生。杜先生大家都知道,上海滩的狼犺角色嘛,气派大,行动就是两辆汽车,前一辆拉着大躺椅,后一辆拉着杜先生。两辆汽车进来一停下,前边那辆下来两个壮汉,从汽车上架下来一张大躺椅,然后到后边那辆车旁拉开车门,半架半抬把杜先生弄出来,放到大躺椅上。前去迎宾的王西三,根本插不上手,只是拱手先对着大躺椅摇晃几下,杜先生坐下后,他又拱手对着杜先生摇晃一番。两个壮汉就这样抬着杜先生,到柜台这儿签到。杜先生就坐在大躺椅上,直起身签字,风度翩翩,丝毫不见有啥欠安之处。事实上也是如此,几步路,坐大躺椅抬近前来,不是身体欠安,是因为,人家杜先生,要的就是这份派头。照旧,杜先生一签完名,我赶忙赞他魏碑风骨。杜先生不高兴了,拉长脸子,三角眼斜过来,说了一句:“小老弟,侬调笑在下啦。”那个时刻,那种境地,哪能惹事,我赶紧鞠躬打拱,连说不敢。杜先生这才龇牙一笑,教导我:“客套话莫要过头了,小老弟!做人要实在,说话也要实在,这是在上海滩立足的一个信条。像阿拉这样,除了自己名字,大字不识几个,说什么魏碑风骨,除了讥笑阿拉,侬还有别格的意思啦。要是说阿拉写得不错,有点意思,阿拉倒是很愿意听。”我只好赶紧称赞他写得不错,有点意思,他这才哈哈大笑起来。正好咱们方仪望闻声过来,和杜先生寒暄,杜先生赶忙站起来,和咱们方仪望抱拳拉手,拍肩拍肘,可见两人交情匪浅,完了杜先生慢着步子,入席去了。那两个壮汉,竟抬着大躺椅,亦步亦趋,跟在身后,预备杜先生随时坐下。

因为我司掌签到册,所以对诸多来宾记得比较清楚。

首先说几个皖籍乡党,有青帮“大”字辈的汪先生,此人参加过辛亥革命,当过南京总统府中山先生的卫士长,在淞沪警察厅担任过要职,在上海门徒过千,其中不乏党政军要人,连杜先生这样人物,见了他,也要小跑过去,规规矩矩,鞠躬施礼。有王老先生,此人在辛亥革命时期跻身军政界,后来到上海滩经商成为大佬,门徒多是名门贵胄后裔,就像李鸿章盛宣怀的后人。还有,唉,多说了你也不知道,仅仅举出这两个老先生,也就可以代表皖籍乡党在上海滩的身份地位了。自然了,咱们方仪望在上海滩立足发展,少不了这些乡党的襄助。再就是老姑父方仪望的业界友人,也就是一群银行家,及其太太,及其公子小姐。比如,中央银行的副总裁陈先生全家、交通银行的副总裁王先生全家、国民银行的何况董事长全家、大兴诚银行的张锗总经理夫妇、南方商业银行的总裁费亮先生全家及其表弟全家、华泰银行的总裁庞大唐先生夫妇及其小姨子,更有甚者,在金融界德高望重的银行家、人称“蝶公”的殷蝶仙殷老先生,祖孙三代,四五辆汽车,声势浩大,鱼贯而来。这“蝶公”虽然年迈,但精神矍铄,身体挺直,活像吞了一根秤杆一般,鸡爪子一般的右手扶着儿媳妇细白的臂膊,枯枝般的左臂被胖胖的孙媳妇托着肘弯,倚老卖老,一走上草坪,欢声雷动。另外,反正,当年上海市银行同业公会会员银行的老总们,几乎都到场了。

当然了,大少爷方迈克,以及大表嫂段喜良,这两口的朋友也来了不少。印象比较深刻的还有一位神父,荷兰人,叫作路易斯·库佩斯特,四五十岁了,相貌很别致,干净体面,穿着道袍,也就是他们的教会制服,胸前吊着十字架,也说是大表嫂的友人,在虹口那边的耶稣圣心教堂做事情。依我看,就是想前来混口好吃的嘛。那时候,上海滩有很多教堂嘛,我也搞不清啥是天主教,啥是基督教的,反正在街上时而会碰到几个神父,也碰到过嬷嬷。当然,这位荷兰神父路易斯,中国话说得很别扭,说外国话我也不懂,多亏大表嫂一眼瞟见了,过来把人领进场了。我有没有说过,大表嫂和教会之类的也有来往,搞些捐赠啊救助啊之类的慈善活动,多以这些教堂为活动场地,多以这些教会里的头面人物为依托。那时候咱们不明白底里,现在,大家都明白了,这也是个掩护身份的方式嘛。

哦,对了,还花钱请了十几个歌星,还有四五个当红的,这个是相当有面子的,也有四五个过气的,这个主要是咱们方仪望怀旧心情,喜欢她们唱的老歌。草坪虽然蜿蜒绵长,还是在中间地带辟出一块场地,搭了个台子,这些歌星们粉妆浓抹,在台子上缓缓移动,时而佯装矜持,时而艳态发作,反正都是为了准备引吭尖叫几嗓子的。还有一支乐队,就是工部局的那支乐队,已经摆好器乐架子,管弦琴铃,整整齐齐。那时候嘛,上海滩电影公司啦、唱片公司啦,很多,经常受雇到一些公馆啦府邸啦,搞这类活动,就是有偿服务嘛,时代变了,娱乐行业换汤不换药,大都如此。方公馆又花钱从电影公司租来各种灯光,从唱片公司租来音响,灯光是准备好了,只是天还没黑,灯还没开。音响师还没弄好音响,正在那儿扯电线,试喇叭,喂喂,哎哎,先生们,啊咿咿,女士们,啦啦啦。好在,市长以及驻军和警界要人,都还没有到,一点小小的故障,还有时间从容处理。

忽然听见管家王西三大叔高高喊了几声“吴市长先生驾到!”“警备司令张长官驾到!”“警察厅蔡厅长驾到!”如此等等。既然市长和军界警界长官都驾到了,那么,聚餐会就可以正式开始了。乐队先是奏起迎宾曲,宾客入席,接着市长致贺词,按照仪式程序,市长讲完话,就是方仪望全家亮相,向诸位来宾拨冗光临表示谢意。只是,那个市长,方面大耳,口才太好,讲起来滔滔不绝,混蛋玩意儿,没有个时间观念。照常说,时间不等人嘛,所以,那边市长先生讲着话,这边事儿也照样按顺序走着,也就是说,该斟酒的斟酒,该上菜的上菜。

咱们这边正扯着闲篇,忽然一阵子掌声响起来,越来越响亮。原来,混账玩意儿市长高低讲完了,该着老姑父方仪望全家亮相,自是先谢宾客光临,再致辞把宾客奉承一番。方家人也都是客人们所熟悉的,只有夹在中间的大脚片陈彩莲是个生脸,大家未及起疑,方仪望就宣布了陈彩莲是新认下的干闺女,又提到陈祈合,武术大家,宾客里有记得旧年往事的,一阵子交头接耳,一阵子赞叹。大脚片,我的乖乖我的宝儿,穿一件蛋青蓝缎地桃花旗袍,两条大辫子散开来,又微微烫了发梢,微微上了淡妆,离多远闻着都香喷喷的,又穿上了带襻的高跟皮鞋,彻头彻尾的,全无了乡土气味。这自然是大姑妈的手笔嘛。这时刻,大脚片落落大方,她干爹方仪望方才将她介绍完毕,陈彩莲,这大脚片,我的乖乖我的宝儿,一双手三指相捏,低垂在腰侧,向客人微微屈身点头,算是行礼。弄得一尊样儿,好似真的名门闺秀,连穿一身白色连衣裙的大小姐,也给逊色三分。只是,人家大小姐浑不在意,倒是和她拉手扯臂的,一团亲热。老侄儿,我当时看了,心里很别扭嘛,为啥?你想,我这当未婚夫的,在这儿当个跑腿的用人,她大脚片竟然坐在台面上成了个角色,啊啊啊,我这般心理,你能理会得吧?

哦,理解就好。

来,咱爷俩一起高呼一声理解万岁。

老姑父方仪望举起杯子,宣布聚餐会开始。立时,灯光大亮,五彩缤纷,乐队随之吹管拉琴,靡靡之音缓缓升起,人在其中,不免心醉神迷。歌星们开始唱歌,夜来香,玫瑰玫瑰俺爱你,咿咿呀呀,甜得叫人大牙都软了。宾客们觥筹交错,开颜大笑,美酒佳肴,眨眼间三巡酒了,五味菜罢,纷纷走动,相互敬酒碰杯。方公馆的用人,以及那群吃客们临时扮演的忙工,上菜上酒,穿梭不停。按照规矩,客人不散,柜上不撤,因此,我和胡先生两个,只好傻呆呆守在柜前,满脸嬉笑僵在脸上,不见半点生动,眼巴巴看着宾客们吃吃喝喝,咋不叫人馋得慌嘛。有一个小年轻用人心眼好,端过来两杯酒水,让我和胡先生把在手里,小口啜饮,佯装喜庆模样。我不知道杯子里是上等白兰地,喝了一小口,蜇得舌头又麻又辣。但是,胡先生一举杯子,就闻出味道来,连说这是“斧头”牌三星白兰地,好得很。当时,这个牌子的白兰地,还有“茄力克”牌香烟,都是相当高级的,一般人消费不起,一般富人一年到头也享受不了几次。所以,这下子,胡先生顿时馋了酒瘾,一仰而尽,端着空杯子,踱进人群,找用人给他倒酒,接连喝了两杯,他还转悠着找用人倒酒。

这就出了乱子。

有一个客人,一身黑外罩,内穿白衫,脚上一双白皮鞋,个子小,要是穿件红褂子,他就活像个炮仗大小,喝了几杯酒,刺猬踩了火球一般,东窜西撞,找人干杯,一下子撞倒胡先生。这小炮仗真不是个东西,他把胡先生当成了用人,撞倒人他还破口大骂,顺势又踢了胡先生两脚。宾客讶然一片。恰好方仪望和大姑妈带着亲女儿还有干闺女,正在旁桌敬酒,大少爷和大表嫂随着顺序,也在后边一桌桌敬酒,眼前这个打人场面,让老姑父面子上过不去,不免过去呵斥几声。小炮仗酒劲儿顶上脑门,一撩黑衫,竟然拔出手枪,朝天响了一枪。你看看,这个混蛋孩子,能得不行,这种场合,他竟敢随手开了一枪。当时音乐骤停,尖叫一片,近邻几桌男女宾客,全都矮在草坪上,也就是客人们全都蹲下来了。连老姑父大姑妈大小姐,也都抱头蹲下去。只有傻大个大脚片陈彩莲,还呆呆立在原地,好像吓蒙了。小炮仗,醉眼里全没有面前的女大个子,犹在挥舞手枪叫嚷,说啥方公馆里搞共党聚会,他已经暗中侦探几个月了,今儿个,今儿个……啊,哈哈,你这个大个子小娘皮,还在这儿站着,快趴下!

当时的形势使然嘛,啥事儿沾上共党,那可不是好玩的。所以,宾客们集体哑然,甚至连吴市长和警备司令张长官,以及警察厅蔡厅长,一个个平时人五人六,此刻也面面相觑,无敢言者。

这边小炮仗说着狂话,举起枪顶向大脚片的小腹,他个子小嘛,大脚片个子大嘛,他举着枪也就是够到大脚片的小肚子。我一看就知道他麻烦了,果然,大脚片反手一式锁腕翻转,下了枪,一抬腕子,挥手送客。小炮仗不提防大个子小娘皮有此身手,狗抢屎,扑倒在地,滑出多远,幸亏是草坪,要是石条地,后果不堪设想。不想小炮仗也是个练家子,地上一式泥鳅翻身,吱溜一下起来了,又笑又叫,说自己愧为马永贞的师弟,一时失了谨慎,竟遭了小娘皮手段。宾客一时哄堂大笑,纷纷站起身来。为啥,枪被缴了,大家也都听出破绽。因为在上海滩大都知道马永贞,那是武林高手,可惜中了仇家的石灰计,被一帮马贩子砍死了,都是半个世纪以前的事体了,这会儿竟又钻出了一个师弟,浑不讲年代,可见小炮仗借着酒劲儿胡说八道,是蒙事儿的。由此推论,说啥方公馆里搞共党聚会,要不是全一派酒后胡言,就是个臭屁。当时嘛,大脚片不知道对手底里,十分慎重,弯腰抓住旗袍左边分衩,哧的一声,扯开尺把口子,大腿明晃晃,一时嘘声四起。穿着旗袍,没法打架嘛。她还不及起势,小炮仗就扑上来了,使的是擒拿招式,上山擒虎豹。真是笨得厉害,他扑上去时,我这边就忍不住叫了一声:“小心乌龙摆尾!”结果还是乌龙摆尾,好嘛,只一下,小炮仗就飞出去了。

老侄儿,切勿笑。

这不是噱头。

那个小炮仗真实身份是军统特务。想当年,军统魔王戴笠手下的沈先生,就是军统在法租界的小组长,“八一三”战事之前,他们这些人活动得相当猖獗。也确实,军统在方公馆发现过蛛丝马迹。那时候我不懂这个,现在想来,咱们方公馆接纳的这些吃客里边,除了胡先生,我不知道还有哪些人是地下党。总之,我觉得这些人应该都是大表嫂安排的。好在,当时军统特务还没有抓到真凭实据,还没有下手抓人。到了方公馆举办的这场聚餐会,至于那个小炮仗,也不知是咋混进来的,毕竟当时宾客甚多,假装是哪位宾客的随员混进来也说不定。只是他不该忘了自己的身份,更不该酗酒,没有了自控意识,叫嚷起来,露了马脚,断了两根肋骨不说,还当场被蔡厅长没收了手枪,派警员押回班房。后边的事我就不知道了。以老伯父我的愚见,这件事办得不漂亮,办砸了,又暴露了身份,军统门庭,一贯豪强,岂肯认下这章子恶心事体。反正,我在方公馆期间,没再遇到军统找麻烦。而且,聚餐会的第二天,我就没再见过胡先生。

说起来,也真够荒诞的,当时,宾客们还以为这是方公馆特意安排的一个噱头,因为以前其他人家的聚餐会,也请电影公司的人演过类似的小节目嘛。待那个小炮仗被押走之后,众宾客大笑一场,纷纷赞美大脚片,纷纷端杯子过来,一边向她敬酒,一边瞅她旗袍,瞅她大腿。大脚片甚是了得,大咧咧,连干了三五杯白兰地,幸亏大姑妈笑吟吟的,接下来为干闺女一一挡了酒,表了谢,宾客这才忍着闹意,算是罢了。老姑父方仪望更觉得颜面增光,和客人们频频举杯,叮当作响。一时间,音乐再起,歌星们再展歌喉。不眠夜,夜不眠,上海滩头多绮丽。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一个不夜城。华灯起,车声响,歌舞升平。大脚片,我真不承想,《夜上海》这首软绵绵的歌曲,竟然从那一刻起,就深入到她心里,深入到她的骨髓里,深入到她的灵魂深处,以至于我们俩单独相处时,她还哼给我听,一遍又一遍,甚至于解放后她当了县长,独自在办公室里,她还要哼唱这首靡靡歌曲。为此,县委书记侯大昌批评她多次,她依旧屡教不改,拍桌子,挽袖子,要揍侯书记一顿。无法无天,胆大妄为。这个性格,本色一生,老伯父我很喜欢的。

聚餐会过了也就是一个星期吧,大脚片陈彩莲,还有你爹,他们就回去了。我给送火车上,把三四个箱子安顿好了,就要下车,大脚片叫你爹看着行李,她要送我下车。我当时不理解呀,心想,下个火车还要送个啥。谁料想,一下来,大脚片一把抓住我的手,她的小手,紧紧握住我的手梢子,就像从前要给我使招儿了一样,我心里提防着,跟着她朝月台边走了两三步。大脚片停下步子,也不松手,仅仅握着,眼睛直勾勾盯着我,说:“李娃,眼下火车要开,不是说长话的时候,咱简短了说,我眼里可不容沙子,小心了你,切不要对大小姐方珊瑚有啥非分念头,你这双小脏手,人家流光水亮的一颗珍珠,你这双小手能捧起来吗?”

我当时面红耳赤,想极力分辩,却张口结舌。现在,我回想起来,还是觉得大脚片甚是厉害,眼光毒辣,理由确凿,言辞犀利。大脚片又说:“不要老是记着我整天打你,也想想我对你的那些好处,你这一身功夫,都是谁教会给你的,你来俺家里学拳,哪一次我都偷偷塞给你六七块桂花糖,你没忘吧?我为啥给你桂花糖,你咋就不想想嘛。”那边车站工人吹哨,催人上车。这边大脚片还说个没完:“李娃,咱这亲事是父母定下的,明媒佐证,谁也赖不掉了。现今儿你还小一点点,才十七岁多仨月,我回去等你三年,你就二十岁了,赶紧回家咱们把亲事办了。到时候你要不回去,我给你一句鸣锣响鼓的话,我只要过了二十三不见你人影子,就不再等你了,到时候再找个双巧人家,风风光光嫁了去。你记住了!”说完,死死蹾了一下我的手,转身上车了。我真是没有想到,大脚片竟能这般伶牙俐齿,说得我无话可说。

第十二章

第二天,方公馆的生活秩序一如往常,一大早起来,大表嫂照常开着那辆白色的英国车,送方迈克前往心理诊所,老姑父方仪望照常睡到十点,洗漱毕在后园里散散步,到了十一点半,照样是厨子汤鸣的那碗素面,饭后小憩时看看报纸,接下来就去银行处理事务。表面上还是时光从容,月明风清。每天晚饭后,这位老姑父偶尔也陪着大姑妈唱几句二夹弦,哼哼唧唧,不成腔调,弄得厨子琴师汤鸣都没法拉弦子了。所以啦,在闲暇时光,更多的时候,老姑父就在自己藏宝室里玩味宝贝,消遣清闲。有时候,他会喊我过去,听听他大讲古币史。老年人嘛,又自命不凡,又有个演说的欲望,老伯父我,只好挽挽袖子,去扮演这个眉开眼笑的听众了。老侄儿,老姑父方仪望不可小觑,他对中国古币研究深刻,要是他愿意著书立说,光古币这门学问,他就能写一本砖头样的书。可是,他不屑著书立说,就做个专门的银行家。

是的,老姑父方仪望不愧是个银行家,连自己的爱好也与钱币密切关联。他的藏宝室里,没有珠宝玉器之类的玩意儿,没有唐三彩,也没有元青花,都是历朝历代的钱币,满满一屋子。毫不夸张,这老姑父收集的钱币,整理一下,就是一部完整的中国钱币史。金的银的都有,铁的铜的,还有骨头贝壳,都是稀罕物件。反正,从带甲骨文的空首布,到先秦时期的方足布,说啥齐刀圜钱,讲啥错金鸟篆,我都不懂,老姑父他懂,他能说得头头是道,听得你云山雾罩。老头儿有意思,喜欢说,喜欢眼跟前有个人听他言讲,不懂没关系,你只要装作听得津津有味就是了,听时间长了,多少总也能记住点学问嘛。我就是这样的,要不,关于古币的话儿,我今儿就给你言说不了这么多。

那些古币,都盛放在做工讲究的小匣子里,几百上千个小匣子在搁物架上摆放得整整齐齐,绕室一周,上下五层。可以说,这些宝贝,就是老姑父方仪望的命根子,是他的欢乐,是他活下去的意义,是他人生的一杯甜美之酒,同时,也是大姑妈掌控他的制胜法宝,是大小姐向他提出各种要求的严重要挟。在任何事上,老家伙要是拂了老美人的意,咱们那位大姑妈,只消斜着眼说一句:“当心啊。”老家伙顿时心领神会,万事全部妥协。自然了,能经常出入他藏宝室的,在方公馆也只有他们一家人,连管家王西三也无事不登三宝殿。老太太和大小姐,那是公馆里的上帝,她们无所不在,也无所不往。方迈克到藏宝室,一般是话瘾上来了,他钻进去,和他老爹一聊起来,那就满室春风,笑语盈盈。我搞不懂,一个银行家和心理学家,有啥共同语言。大表嫂一般都是老爷有事要请教了,才会被女用人请进藏宝室。大表嫂虽然不是古币专家,但是,古今中外,历朝历代的社会经济状况,她如数家珍。这些吓人的知识,可以佐证老姑父对一枚古币的准确断代,并能加深与之相关的全面知识。要紧的是,他和那些银行家或者名流权要言谈至此时,这些耳来学问,还可以彰显他学识渊博,从而赢得上流社会族群的钦佩和赞叹。大小姐是藏宝室最不受欢迎的人,也是老姑父最无法拒绝的人。有那句话嘛,老年人眼神差,小孩子手脚快。就是这个意思,大小姐一进门,他便目不转睛,大小姐一出门,他便再三检查,最终还是发现失窃了。宝贝肯定在大小姐手里,要想让宝贝回到原来的位置,那就得答应她的要求。咱们方仪望心里最明白,这种情况下的要求,基本上都是无理的。事实上他也判断对了,因为,要不是无理的过分要求,他的宝贝就不会失窃,不失窃,他也就没有展示父爱和银行家本领的机会。所以呀,老家伙既担心大小姐偷他的宝贝,又欢迎大小姐时不时来偷一下,要是良久大小姐不来偷,他反倒疑虑哪儿出了毛病。

到了这年秋天,就是家庭会议过不多久,老姑父几乎经常在藏宝室里研究古币,还弄到手一本日本人写的书,写书的这个人叫中田觉五郎,书名叫“中国古钱币图鉴”,是一个叫许发凡的中国人翻译的。这本书和我常常见面,所以我记住它了。平时这本书就放在藏宝室书案边,书上还有一把放大镜。老姑父就拿着这把放大镜,一边翻书,一边翻弄一个个小匣子,一边按图索骥,一边唠叨,咱中国本有的东西,反倒没有日本人搞得明白,真是气煞我也。要是遇到书上没有而自己有的币种,他就不免得意微笑。书上缺一种,他莞尔一笑,缺两种他笑出声来,缺三种他大笑三声,等他看到缺了百十种时,老家伙生气了,简直气愤至极,用亳州话骂人,靠他老娘,日本人真是无耻之尤,中田觉五郎,这个小日本,脸皮厚比城墙,知道些皮毛,也敢著书立说,饭店门前摆粥摊,老夫期期以为不可也。于是乎,气头上写了一封信,洋洋洒洒,指出问题种种,按照书后印书馆的地址寄了出去。我清楚这个事,是我陪着他坐汽车去三马路那个邮局寄的,一路上还气咻咻的。谁也没想到,印书馆把这封信转交给译者许发凡,这姓许的又转给了他的朋友,就是那个撰写这本图鉴的中田觉五郎。于是,这个日本人,就找上门理论来了。按说,中田觉五郎这个日本人,也是半个斯文人物,遗憾,他来得不是时候,也没有找对人。首先,咱们方仪望对日本人一直没有太多好感嘛。老侄儿你是应该知道的,咱们方仪望的这个民族情绪,极具普遍性,也是由来已久的,论其根源,起码得从甲午战争算起吧,加上新近的“东三省”事情嘛,再加上“一·二八”战事嘛,等等,不光咱们方仪望,事实上那会儿,华夏大地,没有几个中国人喜欢日本人。而且,中田觉五郎来的这个时节,正值上海滩抗日热潮如火如荼,街面上军队往来行动,构筑工事,拆迁楼房商铺,拓宽射界,那般景象,也露出几分战争即将爆发的端倪。如此形态,你说咱们方仪望该如何应对这个日本人嘛。

中田觉五郎闯进方公馆那天是农历十月底,或者十一月初,具体日子我记不得了。当时倭寇欺凌华夏,天道苍凉,刚入冬,天天阴风呼号,好似鬼魅泣啼,时常雪花飘飘,仿若天降冥钱。那一天也下雪了。从前那个时候,上海滩冬天比现在冷多了,加上天天北风呼啸,又逢上落雪缤纷,一时间雪花如箭镞,风头赛刀梢,人在户外行走,那个罪可不好受。来的也不是中田觉五郎一个,来了三个人,还算有礼貌,日本小汽车停在方公馆大门口,还请樊阿大给通报一声。这下,樊阿大那厮没敢刁难日本人,狸猫似的快,跑进来一吆喝,整个公馆都惊动了。老姑父方仪望让大家镇定,让人搬一张小桌子,两把藤椅,放到草坪上去,又吩咐人泡上一壶热茶,连同两个杯子,一并端到草坪上。老侄儿,咱们可不知道这老家伙咋想的嘛,个性得很,显出血性了。老人家他要在大雪飘飘的草坪上接待日本人。而且,他只叫我一个人上前伺候,其他人一律回自己屋里,不要担心,不要四处走动,不要在窗边张望,并嘱咐我对日本人要讲究礼节,不要轻易动手打人家。我唱个喏。老人家吩咐管家王西三去大门口引领日本人,然后就带我走向草坪。我当时穿的是男佣的棉装,棉裤是黑色的,棉袄是紫红色的,还是双排扣,还戴着兔毛护耳,头上是紫红色的棉帽,就像电视里戴高乐那种款式的高筒帽,这打扮很威风的。哦,老姑父方仪望真是个老滑头,貂皮大衣,貂皮帽子,貂皮手套,貂皮棉靴,刚坐下就让我给他点上一支雪茄,摆出个派头嘛。现在咱们想一想那番情景,大雪纷纷的草坪上,加上老姑父那般派头,杌桌藤椅,一壶热茶,两个白玉般的瓷茶杯子,是不是风雅至极。王西三大叔把那三个日本人领过来,对咱们老姑父方仪望一点头,转身回屋去了,话都没说一句。

日本人智商很高,一看场面,就知道这个招待规格不一般的高,有几分讨好他们的味道,北海道嘛,富士山嘛,银装素裹,冰雪世界嘛。你看,日本人就是这样误解咱们中国人的,很有意思是吧,日本人有自己的思维方式,他们以为全世界民众的思维方式都和他们一样。高大的香樟树下,就两把藤椅,主人坐了一把,他的仆人,也就是老伯父我,在右后侧站着,日本人只好让那个写书的中田觉五郎坐下,另外那个,只得模仿我,立其右侧。日本人穿的是他们大和服装,像个袍子似的,木屐。大雪天,日本人经得起冻,不戴帽子,整条脖子冻得卤猪肉一个颜色。除了个头小,举止也称得上彬彬有礼。倒是中田觉五郎那本书的中文译者,许发凡那个许翻译,西装革履,没穿棉衣,经不起冷,哆哆嗦嗦,牙齿咯咯咯,把两个日本人介绍一番。原来那个没座儿的日本人叫渡边小泉,许翻译介绍他时,还特意竖起拇指,强调这矬子是空手道六段,嘎嘎嘎嘎。许翻译话毕,老姑父方仪望随即夹着雪茄冲中田一拱手,说了声:“中田先生,请了!”中田先生也是很儒雅地一拱手,也居然说了一声:“方先生请了!”老姑父马上一个诧异:“中田先生,中国话说这么好,为啥还要带个翻译嘛。”中田先生微笑道:“只是请许君领路而已。”老姑父说笑:“那你现在已经到地方了,就请这位许先生回吧。咱们在这儿说话,多个不三不四的人,真够碍眼的。”你看看,老侄儿,老姑父方仪望尽管是个银行家,在上海滩混了半辈子,但他的思想方式还是咱们亳州人的,咱们亳州人的脾气还在,看见吃里扒外的,说话就会夹枪带棒嘛。只是,许翻译面带愠色,正要说啥,中田先生呜里哇啦几声,这个许翻译赶紧弯腰来了一声“哈伊”,眼角儿余光阴阴的,独自向大门外走去。后来听樊阿大说,这个姓许的,到了大门外,也没敢上车里暖和,一直站在车外等候两个日本人,在漫天大雪里冻得筛糠一样。

中田先生先是称赞方先生待客有道,深解日本人的清雅习性,用这种大有古意的方式来招待他们。老姑父赶紧说,他实在不了解日本人的习性,他这只是按照中国人的习惯来接待来访者。中田先生马上笑道:“大雪天在外边招待客人,方老先生,我第一次听说贵国有这样的好习惯。”老姑父抽口雪茄,性格品行使然嘛,爱憎分明,直言不讳,随之笑道:“我们中国,自古以来,雪天迎客,自当置火炉、煮美酒、上佳肴,弹琴击鼓,拉弦吹笙,招待高客贵宾,只是,中田先生不是我邀请的客人,我自然要免了这一层待客规矩。再说,你们日本人也是不怕怠慢的,因为你们总是不请自来,比如,在我们东北,在我们华北,包括在我们上海。哎呀,好冷呀。”接着一阵子哆嗦,其间夹杂着牙齿磕碰声。我知道,老姑父方仪望全身上下都是貂皮,他故意装冷,故意诱发日本人心底的寒意。日本人不明白,也许不理会老姑父的用意,他们只是对老姑父的话有些不满意,中田先生面带愠色,而那位空手道六段渡边先生,则有些愤怒了。不过,中田先生还是比较理智,马上换上笑脸,开始说起他那本古币图集,想请方先生当面指教。这下子,算是挠着了老姑父的痒处,他大为兴奋,滔滔不绝,也不知日本人听懂没有,反正我是听得稀里糊涂,夏商周之前的那些弯弯绕绕,对我等同天书,夏商周之后的那些事情,有那么一星半点我还知道。哦,也许当时也没有懂,只是现在说起这事情来,我才自觉得懂一点点嘛。当时,老姑父直说得中田先生不住地点头,最后起身鞠躬,问方先生是否可以让他们参观一下实物。老姑父一口回绝了:“你们日本人有个很不好的习性,看到好东西就想据为己有,所以不能给你们看。”中田先生相当尴尬。而那个空手道六段渡边小泉,脾气不好,双拳在胸前舞动着,粗鲁地哇啦了一句日本话。

我在当场嘛,实际情况一点不像现在一些电视剧里,遇到这场合,非得动手教训日本人不可。事实上我没有和日本人比武。不是我不想,也不是我不敢,而是因为中田先生喝住了渡边,虚情假意,接二连三,给老姑父鞠了几躬,然后就硬着两条短腿走掉了。的确,日本人再强梁,这个气候,也冻坏了,尽管他们自小就经过寒冷锻炼,但是老姑父故意滔滔不绝说了一两个小时,大雪飘飘里,寒风袭面,也冻得差不多了,走时两腿弯都是僵直的,一个劲儿搓手搓脸。我也有点冷,俩脚像猫咬的一样。老姑父冷不冷我不知道。但以我这种笨脑瓜想来,老家伙一身貂皮,哪里会冷啊。后来发现,日本人还是比较谨慎的,一壶热茶,压根不喝口热茶驱寒,怕中毒。不过,老姑父也够老谋深算的,当时厌憎日本人的情绪遍布上海滩,要是让日本人进了屋里,那就说不清了。这个道理,是老姑父后来解释此事时说出来的,我也才明白过来,雪天雪地的,摆出这个场面会见日本人,也不是仅仅为了张景,多少也是做给市面上看的。

是的,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这两个日本人。

但是,我没见过他们,并不等于他们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就像你大娘天天看的那本子《圣经》里的事情,上帝总是要派魔鬼到人世上作恶,借以考验众人的信仰嘛。当然了,日本鬼子不是从《圣经》里来的,所以,他们的行事是没有准则,没有尺度的。到后来,正是因为这个中田觉五郎,正是因为这个写书的日本人,方公馆才发生了不堪回想的变化。至少,这个日本人是导致方公馆发生裂变的因素之一。

好吧,今儿就到这儿了。

第十三章

昨夜里我想了一下,今儿还不能先说我去投军的事情。

我觉得,方公馆的事情,有一些我还没有说明白。

所以,我要再说几句方公馆的事情。

闲暇之际,老姑父方仪望也不是整天都沉浸在古币里,除了偶尔陪大姑妈唱几句二夹弦,他还要陪大姑妈学英语。我先前也说过这个的。好像心血来潮一样,老夫妇突然对英语来了兴趣,大表嫂特意为他们请了个英语老师,就是昨天说的那个柳雪琳老师嘛。我先前并不关注这位英语老师,因为一开始她给我的印象有点自命清高,时不时摆出一副拒人千里的架势,搞得我和其他很多用人对她敬而远之。这位柳老师,在方公馆待了大约年把时间,也确实尽心尽职,每周二四下午,她都会在小客厅为老姑父方仪望和大姑妈上课,上课前还要检查作业,也就是口语与书写,要是不满意,她还蛮当回事的,皱着眉头,将老夫妇批评一番,一点儿也不留情面,搞得老夫妇面面相觑,背后也不敢嘀咕一声。在平时,这位柳老师就端坐在自己屋里看书,不大理人,也不大走动,只是偶尔会上街一趟,老是拿着那个紫色小坤包,空手出去空手回,也不见她买啥东西,谁都不知道她上街干啥。即便进出自己居所之间,眼见得管家王西三夫妇,也是点头微笑,礼貌而漠然。不过,在公馆里,倒是有两个人能和柳雪琳老师说到一块儿去,一个是大表嫂,一个是大小姐。柳老师和大表嫂走得近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她能来方公馆教英语,是大表嫂推荐的嘛。咱们当时哪能知道她们之间的真实关系嘛,只是从表面上看,柳老师和大表嫂是很能说得来的,时不时到大表嫂屋里坐坐,两个人好像有很多私密闺房话语,常常关上门,低声细语地说一阵子话。要是大表哥方迈克在家,那柳老师和大表嫂走在公馆院子里转悠,边走边聊得很开心的样子。我估计谁也不知道两个女人说些啥话,即使大表嫂的贴身使女文竹也不知道。当然了,文竹那个小妮子,嘴巴严实得很,知道了也不会告诉谁的。自然了,现在,我知道她们说啥了,都是地下党嘛,两个地下党谈啥事情,咱们动动脑壳也能猜出三分嘛。那时候不知道,就是觉得这个柳老师有点冷飕飕的,眼里只有大表嫂和大小姐,旁人等闲视之。是的,柳老师和大小姐也走得很近,只是,很少见到柳老师到大小姐房间去,倒是常常看见她们俩在院子里一块儿遛弯散步,一边走一边交头接耳,甚至比和大表嫂聊得还开心,因为大小姐时而就会咯咯咯笑上一阵子,银铃般的笑声,好听得很。我在院子里干活嘛,一听见大小姐的这般笑声,就忍不住停下手里的活儿,远远地看她们。大小姐也曾远远地瞥见我几次,一律视若无睹,依旧和柳老师拉手挽臂,宛如一对投脾气的好姐妹。还有两三次,我在后园里看见大小姐和柳老师嘀嘀咕咕,兴高采烈,后园不大嘛,园内言谈话语侧耳可闻,所以,一看见我的影子,她们就不嘀咕了,大小姐转而大声说她的桑树啥的,那口气,那腔调,咱们一听就明白,人家说些女儿家言语,故意要避咱们嘛。哎呀,你看看,老侄儿,那个时候我多单纯嘛,人家柳老师已经引导大小姐走上了革命道路,正在大步前进,而我居然还蒙在鼓里。当然了,那个时候,环境所迫,地下党嘛,都是秘密的,要不就不叫地下党了。我当然也不具备那种素质嘛,她们自然是不会引导我往革命道路上走的嘛。哦,对了,有一天午后,在后园里,大小姐又和柳老师说得正开心,忽然大表嫂的使女文竹请柳老师过去一下,柳老师就过去了,我因为劳作嘛,打扫卫生嘛,正好走进后园里,看到这一幕,想必大小姐当时正说到兴头上,一时难以自禁,脱口而出,问了我一句:“李娃,你知道革命的意义在哪儿?就在,哦,没事了,你扫地,我走了。”说完,昂着脸匆匆而去。我当时云里雾里,竟然不知所措,赶紧站到路边,侧身让大小姐走过。是的,我在方公馆期间,就是这一次,算是离“革命”最近的了,而且当时还是那么茫然。后来,遇到事儿上了,再回想这些,才明白柳雪琳老师绝非一个简单人物,绝不是表面上看起来比较冷淡比较呆板的英语老师。当然了,这个事情的真实底里,后来我和大小姐逃亡苏北的路上,她也是给我说了一些的,不过当时情态急促,也只是说了个大概。余下的,都是咱们自己后来猜测的嘛。

哦,柳老师在方公馆当英语老师时期,也不是天天绷着脸,没有趣味可言,她也有个小小插曲,还相当有趣的。说那,老姑父方仪望好像有些英语基础,因为他自早年以来,一直没断了和洋人往来,操着一口洋泾浜英语,和洋人交流起来,也相当流利,也相当响亮。大少爷方迈克一听见他老爹说英语,就会忍俊不禁,进而仰天大笑。大小姐一听见她老爹说英语,就笑得要发疯一般。大表嫂听见她老爹说英语,就会双手捧着脸埋在膝盖上,咯咯咯一阵子笑。究其缘故,因为这位老爹的英语是与洋人打交道时,东学一句,西学一句,属于自修的那种,根本不管语法,也不管发音,碰到场合随口就来。也就是所谓的洋泾浜英语嘛。我原先不懂这里边的弯弯绕嘛,还觉得老姑父这个人真了不起,连外国话也说得这样好听,不仅外国人明白,有时候我也能听懂几个字,因为他说的一句英语里,总要夹杂着几个中文词组,特别有意思,哦,我说不好英语,就不模仿老姑父那口英语给你听了,加上你也不懂英语,这个乐趣你算享受不到了。后来,柳雪琳老师来了,要求相当严格,方仪望这位,这位,哦,现在电视里老说达人啥的,咱们老姑父这位英语达人的英语水平才有了大大提高。只是,老毛病,或者老习惯,还没有改掉,一句英文里还是要夹杂个把中文词组。柳雪琳老师多次纠正也不能根治,再加上他张嘴就是一股大蒜味道,简直让冷冰冰的柳老师要崩溃了。唱大鼓书的高麻雀说话了,书中暗表,老姑父方仪望嘴里的大蒜味,源自大姑妈的鬼主意。大姑妈聪明绝顶,学英文简直神速,才小半年,就居然能跟大小姐对话,一年下来,她直接用英语和儿媳妇,也就是大表嫂嘛,交谈家事,甚至,她还要用英语责骂方迈克,还不努力给她生个孙子出来。有一点,在和先生方仪望同学英语时,好几次她发现方同学看女老师时眼神有点不对劲儿,说话腔调也分外异样,一个英语单词,明明是学会了,还要佯装不会,真是岂有此理。于是,咱们这位老姑妈,上完英语课,悄悄地和厨子汤鸣嘀咕了一阵子。这下好了,周二周四两天,咱们老姑父方仪望的午饭里,除了那碗素面,准有一盘蒜拌茄子。下午上英语课,这位老姑父不自知,依旧殷勤凑近前,请教语法问题。柳老师遭了殃,多次避闪,直至紧贴着女学生,尚未免了灾祸。直到有一天,大表嫂居中调停,这份蒜拌茄子才从老姑父的中饭里消失了。私下里,婆媳闲聊,笑谈此事,做媳妇的倒是由衷地向婆婆竖了几次大拇指,赞美智慧,赞美醋意。

当然,这个,只是老伯父我在方公馆最后一年里看到的一点点小插曲。大概到了快要过年,那位柳老师就走掉了。方公馆原本想留她过了年再走,只是她家里有急事,她急着要回去。她收拾行李时我看到了,因为她就住在管家王西三居所左边嘛,我住在右边,几次走动间,不经意看到她收拾东西。她见我从门前过,也是微笑点头,不像平时那样有些冷漠。我也没有进去帮她收拾,男女有别是一,主要是女人的物件,咱爷们儿插不上手,不小心摸坏了,不好交代,况且,还有吴大婶在帮她收拾嘛。柳老师走时我没看到,记得那天老姑父让我到银行去了,去给双印儿送个着急文件,是汽车夫老魏开车送我去的,所以,柳老师走,我估计应该是大表嫂开车送的。其实,当时咱们这个脑壳儿,哪里会想到,柳雪琳老师根本就没有离开上海滩,而是潜伏了起来,准备执行一项新的任务。等到我再看到这位柳老师时,已是数年以后,其时,她已在延安,她不仅是一位首长的亲密爱人,还是马列学院的一名教师,而大小姐却成了她班上的学生。唉,真是,峰回路转水也转,人生难料岂不料。而且,我在延安与一个野战部队的旅长打了一架,犯了严重错误,连毛主席都知道了,幸亏这个柳老师出手相救,我才少了一劫。哦,延安当时整风方才告一段落嘛。

是的,这年春节前后,方公馆里就有些松动气象。先是,原本层出不穷的吃客们逐渐减少,用人们年前大多请假回家过年,后来过了年,也几乎都没有再回来。我当时不知道其中原委,不知道方公馆因为日后的打算而辞了大半用人,只是看到管家王西三大叔清闲了许多,天天有时间踏踏实实坐在自己屋里,和吴大婶相对而坐,共享香茗一老壶。再就是,经常来公馆走动的银行界金融界的朋友也逐渐稀少,也不知是他们出了事故,还是方公馆的缘由,总之来人少了。只有双印儿回来得更勤了。老侄儿,双印儿你总还记得他,对,就是我的前任,他去了方家的丰盛银行那边做事,我才顶替了他。说起来也不常见他,眼下说话儿,现如今他已经前台经理了。才过了年,就见这个双印儿频频回到方公馆,一回来就径直去了方仪望的书房里,大表嫂也会随之上去,他们一待就是大半天。双印儿出来时,你从他脸上也看不出啥东西,因为此时的双印儿已经修炼成精了,完全可以做到喜怒不形于色了。到了二月中旬,双印儿回公馆也不那么勤了,倒是看到大表嫂经常开车出去,往往是早出晚归,谁知道她在忙些啥东西。后来过了很久很久,我才知道,大表嫂当时忙碌,一是她自己的事情,也就是地下党的工作嘛。因为当时情形明了,年前的西安事变,尽管沸沸扬扬,但已经和平解决,国共两党第二次合作,上海滩表面上歌舞升平,暗下里硝烟四起,中日一战在所难免。在这种情况下,你想啊老侄儿,作为地下党重要人物的大表嫂在忙些啥,何须多说,面对这样局面,咱们共产党人自然不会冷眼旁观的。第二个,就是方家丰盛银行的事情,大表嫂是经济学家,虽然已经回国多年,但是,与自己的母校,以及毕业实习过的花旗银行,从来没有断过沟通,所以,她不仅对世界经济现状极为熟知,而且对世界经济发展趋势,也有着清晰而且准确的判断。因此,老姑父方仪望才会把银行的事情全权委托她处理,自己才能落得这般清闲。大小姐,正忙着准备考试,她的追求不高,不想剑桥牛津,如果能考上伦敦大学她就十分满足了,且预祝她成功。因此,大小姐很用功,时间上很珍贵,除了周一早上和周六下午,我照旧送她接她,平时很少看见她。至于大表哥方迈克,也不像原先那样,天天早起,早饭后就去心理诊所,眼下,一周去不了一回两回,好像生意要关张了。多数时候看不到他人影,我只见他偶尔和他的老爹坐在草坪上,阳光之下,一张齐膝高的杌桌,两把藤椅,一瓶白兰地,两个高脚杯,爷儿俩饮酒谈天。我当时哪里知道具体情况,一见到这情景,就赶紧老老实实过去伺候他父子嘛。

更多的时候,都是老姑父方仪望一个人,坐在草坪上独酌。

大姑妈也忙起来了,她经常带着王西三和吴大婶老两口子,让老魏送他们上街。我原以为哪里又出现了宫廷衣物首饰之类,她忙着去各处挑选嘛,因为每年春上,都是太监小于子他们这个行当比较活跃的时候。过了很久很久,我才知道,大姑妈当时是忙着处理她名下的十几处房产,以及商铺,包括她老人家用私房钱在朋友生意上投下的股份。直到知道了这些,我才明白,大姑妈并非天天在家闲着唱戏,乱发脾气,实际上她在很多行业里都有投资,要不然,以她的个性,绝不会拿着老姑父方仪望的大把银子,去购买她喜欢的那些个宫廷玩意儿。老侄儿,咱们得承认,做生意的才智也是有遗传性的,想想咱们家那位高客蔡九,做生意猴精猴精的,就知道大姑妈这样的手笔,该赚了多少钱。

刚开初我哪里看得出这些名堂,根本不知道方公馆已经获悉日军即将进攻上海滩的准确消息,而老姑父方仪望一家,已经拿定了离开上海滩的主意,正在做些方方面面的准备,妥善处理家庭财产以及银行里的资金。咱们傻乎乎的,还只以为事儿多,人忙乱,别人伺候不到,咱们不能伺候不到,方公馆对咱们厚道,老姑父一家人对咱们青眼有加,视若家人,凡事咱们得心里有数,眼里要有活儿嘛。所以啦,我一看到老姑父一个人坐在草坪上,孤单一个,独酌,就会过去陪他说话,给他斟酒。伺候着嘛。有时候伺候得老姑父很开心,白兰地,一小杯,一小杯,白兰地,又一小杯,慢慢喝着,一边喝,一边兴高采烈给我讲故事,讲上海滩的传闻典故,人物逸事,不紧不慢,妙趣横生,听得我心旷神怡,哈哈大笑。老姑父,我再给你斟酒一杯。好好好,真是个好孩子,斟上就是。七上八下,老姑父就喝高了。喝高了更有意思,他讲女人。他还把女人比作石榴,他说外皮又红又亮,看着叫人垂涎欲滴,但这个不能保证就是个好石榴,有可能打开来,一包坏子,老鼠屎一粒粒,叫人咋吃下去嘛。有的石榴,外皮不那么红,不那么亮,甚至有点青虚虚,可你一剥开皮儿,粒粒饱满,颗颗晶莹,红宝石一般。等等吧,反正那时候我还未经人事,似懂非懂,搞不清具体内容嘛。现在想来,平心而论,关于女人,老姑父说得精彩,总结很到位。

当然,老姑父方仪望,不光说女人,他喝酒喝醉了,还要哭啼啼。按照他的酒量,一次喝个十四五杯,才能显出几分酒态,可是,有一次,才七八杯白兰地,好像酒入愁肠,就开始落泪,说一些莫名其妙的人和事,反正当时都是我弄不懂的。他说:“他们,我眼睁睁看到了,就那么一群人,他们不怕死,人家杀他们,杀一茬,又杀一茬,可是,就是杀不尽。有的我不认识,有的我认识,有的还是我的熟人、朋友,都被杀了。”他哭起来。过了多年之后,我才明白老姑父那会儿说的大概是“四一二”的事情,才明白他所说“他们”都是些啥样人物。只是当时不懂嘛,甚至都弄不清老姑父是为了喝酒才讲故事的,还是为了讲故事才喝酒的。老姑父还讲过“一·二八”事变,讲十九路军孤军抗敌,讲闸北一带,寸土血花,愤怒与热血,直到将士挥泪兹兹去,市民泣啼吁吁声。又讲到朝鲜人尹奉吉在虹口公园扔炸弹,炸死炸伤日本上海派遣军总司令白川则义等一行贼酋,直讲得情绪激愤,声音苍劲。完了,他还再三叹息,说这么个给祖宗脸上贴金的事情,竟被一个朝鲜的汉子做了去,何况又在咱们的国土上,在咱们的上海滩,好像咱们祖宗就没留下能干点事情的种子。说了,沉默了好一会儿,好像往事历历,在脑海里盘旋许久,这才露出一丝苦笑,长长慨叹一声,说你李娃,与其在方公馆虚度年华,倒不如前去投军,即使不能奔出一个大好前程,也算是报效国家,不枉一腔热血。

哎呀,哎呀,我终于想起来了,就是这样的。这么多年来,我时而回想往事,有一个疑问经常扰乱神思:让我从军这话儿,老姑父是因何说起的嘛。想之再三,也实在想不起来,脑壳上中了一枪,好像把我的神经打断了两三根,有好多往事,朦朦胧胧,记不清楚了。今天,咱们说到这儿,我才豁然想起来,当年老姑父就是说到这儿,就着这个话头儿,才提起来让我从军去的。这个话儿说完,他老人家紧接着又说,他将请陈先生为我筹划谋算,看看让我到哪儿从军为好。陈先生,就是当初我救他一险的那位陈先生嘛。等到此时,陈先生已经是政府高官,高入云端,手眼通天,方方面面都说得进话的。老侄儿,你看看,人生命运就是这样,造化弄人,当初我救陈先生一险,事出有因,不过偶然,全是本能行为,谁料到到了今天,竟显出这层因缘来了。起先,我以为这只是老姑父酒醉话语,没想到,第二天他果真给陈先生写了一封信,还是我亲自跑到邮局发邮的。也就是过了两个半月左右吧,陈先生来沪公干,又是住在沧州饭店,给方公馆来电话,邀请老姑父方仪望前去一谈。陈先生来沪啥公干,我一直不知道,老姑父也没说过,只知道住在沧州饭店,老姑父就自己去了一趟。等到老人家从沧州饭店回来时,兴高采烈,即时喊我过去,拿出陈先生的推介信,说陈先生有一个爱好,就是喜欢向政府各部门推介亲友故旧,这一次向军界长官推介李娃你,不说绝无仅有,也算是破天荒的。

老侄儿,你知道陈先生将我推介给哪个?

祝长官。

祝长官你肯定不知道,但我要是说了他的真姓名,你肯定要拍案而起的。但是,咱们还是称他为祝长官吧。至于你知道不知道,都没有关系嘛。也难怪你茫然不知所措,我这段历史,从未向人说过,在咱们李庄,包括亲朋好友,除了大脚片,恐怕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章子事体了。就是你大娘大脚片陈彩莲,也是到了最后这两年,蜡烛泪尽了嘛,我才陆陆续续给她详细说过,我当年在祝长官身边干过几年。这之前,我也没给她说过这个事情,不是因为她是县长,而是这个老婆子太啰唆,只要知道一星半点,就会问个没完没了。世界上本来没那么多事,很平静,就是这样没完没了地问,问出很多事情来了,我怕在这里,所以多年来我从不说这个。

哦,咱们说,说祝长官。

我先前说过一位祝太太,当时提醒你注意这位太太,你大概没在意。就是在菲雅克西餐厅那个。大表嫂在菲雅克请客,打电话,让我把大姑妈的铜首饰送过去,在座的一位祝太太看了铜首饰,赞不绝口,还赏了我一百块钱。对,就是那位祝太太。我说的这位祝长官,就是祝太太的先生。祝长官在近现代史上,也是赫赫有名的,抗战时期,也是战区长官,一方诸侯,所以,我这里还是不能说他的名字,道理依旧。当然,你可以猜测。但是,我要告诉你,你自以为猜对了,其实你全部猜错了。老伯父我,虽然年纪大了,摆个迷魂阵,还是能有所斩获的。

唉,今儿就说到这儿吧。

第十四章

老侄儿,今儿个在开说之前,我还要再作一个要紧的声明:在后边的讲述中,因为历史与今天的距离越来越近,所以,我将不再使用人物的真名,也不再明确事件发生的确切地点,甚至不再使用真实地名。我这样决定,并非卖关子,以增强故事的悬念,达到吸引听众的目的。我的回忆录里没有悬念,我只是不希望有人循着蛛丝马迹,翻出历史的旧案。当今儿这类事情,翻旧案的事例太多,都以为能由此翻出了历史的真相,事实上,徒惹烦恼而已,既改变不了历史的本来相貌,也改变不了历史的伟大进程。

老侄儿,你能理解吗?

能理解就好。

咱们接着说。

我离开方公馆时,内心没有忧伤,也没有怅惘。你想想嘛,我有啥可忧伤的呀,腰里装着陈先生写给祝长官的推介信,这个你是知道的,皮箱里装着大姑妈赠送祝太太的铜首饰,这个你是不知道的。大姑妈让我到了地方就给祝太太送去,不说能给我换个前程,得到些额外的照顾也许会有的,即便偏看一眼也是好的。这个很了不起,咱们现在想想,就是亲生父母,游子离门之际也不过这般心情。大姑妈的这般心情,我是这样理解的:我在方公馆跑腿儿,好歹也是三年了,即使不说功劳,就是主仆之间,长时间也会产生感情嘛。再说,远近我也是亲戚,这层亲情是咱们淝河人最讲究的。还有一个“义”字在里边,说的是她干闺女陈彩莲,论起来,我就是她的干女婿,这里边虽说亲情是淡的,但义礼是重的。要知道,当年咱们亳州人最看重的就是这个了。方方面面这么一说,大姑妈对我多一层关心,既是我感激不尽的,也是她老人家理所应当做的。

我是那一年七月初离开上海滩的。

到现在我还记得,从上午十一点半从上海北站发车,先是坐了大半天加一夜的火车,天明了到了一个城市,就不说哪个城市了吧,反正又倒腾,换乘汽车,那时候叫票车,比牛走得都慢。虽说票车没有火车空儿大,但上的人比火车上还多,拥挤不堪,车厢里臭烘烘的。我尽管买了个座儿,照样被挤来踩去,弄得我皮鞋也脏了,蓝西裤也皱了,又是汗水,又是臭气,白生生的衬衫,也就是小褂子,也变得灰渍渍的。反正搞得我心急火燎,只想发脾气,这时候才知道在家万事好,出门一时难。万恶的旧社会真不好,奶奶个熊,弄啥都受罪。应了那句俗话,屋漏偏遭连阴雨嘛。票车又在半道坏了,大家只好下车,等汽车夫修车。老侄儿,你不要诧异,那时候也有运输公司,很讲究的,汽车夫还穿着蓝色制服,戴蓝帽子,那么热的天,大汗淋漓,制服帽子全湿透了。这个汽车夫又是个糙脾气,骂骂咧咧,先踢了轮胎好几脚,然后才拿着扳手钳子之类的工具去修车。老侄儿,你知道,咱们李庄的人相当迷信,都知道半道里车子不能坏,只要车行半路上坏了,那这一路子就不会顺利,非出点妖怪事情不可。

不信你看,咱们先说那票车坏的就不是地方,有几分蹊跷,半山半水的,说山它不高,说水它不大,就是大坡滩里一线溪水。正是夏季,雨水充沛,山坡上树木茂盛,间杂着竹子青翠,坡滩里一线溪水湍急。山脚之下,坡滩之上,这中间就是行车的石子路。路边山脚处,还有两三间草房子,房前有个小院子,用齐腰高的檩棒子围了一圈栅栏,院子里摆了三四张木头桌子,摆了七八只条凳,都是粗糙的木工活儿,可能时日久长了,反倒显出几分古朴风色。很明显,就是个路边茶棚嘛。还有一个跑堂的伙计,是个糟鼻老头,倒也干干净净,戴顶竹篾凉帽,帽壳里边垫一层手巾,两件东西合伙儿罩在头上,状况有点怪哉。这伙计一见票车坏了,马上走出木栅栏,一边大踏步过来,一边频频招手揽客,说话腔调也怪怪的。乘客们犹疑之间,又听汽车夫叫骂连天,咱们又听不懂他的话,经过乘客三言两语的传说,才知道那汽车夫话里意思就是票车不是一时半会儿能修好的。这么一说,大家也就纷纷下车,进了茶棚栅栏里,坐在桌边,擦了汗水,要了茶水饮用。天热得人发昏,咱们兜里又不缺钞票,自然要坐在桌边要了一壶竹叶青茶水。是的,这个茶棚里不光有竹叶青茶水,当然也有竹叶青酒水。当下就有十几个好酒的乘客要了竹叶青酒水,又点了鱼干、蚕豆、炸田鸡、花生米,又吃又喝,津津有味。生意兴隆,跑堂的伙计满脸欢欣,脚底板打腚帮子,两腿捣蒜似的奔走,出入草房之际,嗓子叫得腔是腔调是调的。草房里的一个女人应着声儿,想必是老板娘,声音十分甜美,一副苏南腔调,嗲嗲的,软软的,叫人一听不觉先酥了半边身子,但不见她人出来,只是在门口一闪,或者在窗棂里走动,穿一件红花衣衫,闪来晃去,就像一个勾魂的迷梦。吃酒的十几个乘客,一副鬼模样,邪笑,拉着非人非鬼的腔调,叫喊老板娘出来伺候。

这边吃茶饮酒叫嚷着,忽然听见竹林里一阵子纷争声,顺着竹林间一条蚰蜒路过来了。我等众人兀自诧异,几个人嚷嚷声顺着蚰蜒路就到了近前。原来是两三个不苍不黄的青年,穿着打扮非驴非马,脸上神情,一看就不是好种善茬,都相似上海滩的混世青皮。怪的是,这几个青皮推搡着两个和尚,一个老和尚,一个小和尚,像是押解犯人一般,推搡,又踢又踹,讲讲嚷嚷地到了茶棚边上。一见茶棚里这么多人,两三个青皮倒是一愣,两个和尚反而顿时显出宽心神态。不料,几个青皮随手亮了青子,也就是二尺半长的刀片子,一时间,凶器在手,瞬间又变得咄咄逼人了。这下,大家都僵住了,那些没进茶棚的小气鬼和穷酸汉,也不欣赏风景了,蹑手蹑脚,朝票车上溜,好像票车上是个避难的好去处。只有那个汽车夫,仿佛见惯这般张致,依旧踩在保险杠上骂骂咧咧,敲敲打打。茶棚栅栏里,喝茶的不喝了,喝酒的一盅酒含在嘴里,吐不出,咽不下。再也听不见老板娘的音调曼妙,更是瞥不见她那如梦的身影,那个跑堂的老伙计,两条麻利腿儿生了根,双手无措,摘下竹篾凉帽,剩下手巾搭在头顶上,又拿下手巾擦汗,却不想,笑话来了,他竟然是个秃子。桌边坐客们想笑又不敢笑,憋在那里,我毕竟是个小年轻儿,没沉住气,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在座的乘客还是没有一个敢笑的,只有那个小和尚,想是童心无邪,咯咯笑了两声。笑声未停,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小和尚头上瞬间鲜血淋漓,原来,一个青皮用刀片子随手拍了一下小和尚的光头。就像咱们李庄人赌博时破口大骂多嘴多舌的看客,我押的是三六九,偏出的是二五八,吹皱一江春水,干卿何事嘛,是不是嘛?小和尚笑的是这边跑堂的秃子,你娘了个的凭啥打人,真是无法无天!我心里这样想,没提防嘴上也这么叫了一嗓子。想必我用亳州话骂人没几个听得懂的,我说他无法无天,应该是人人都能听得懂的,要不然,桌边喝茶喝酒的,就不会吓得一个个憋气不吭,好似蜡做的,好似泥塑的。说实话,老侄儿,那一瞬间,我就知道了,世道无常,人心孱弱,社会无端,人性猥琐,所谓的打抱不平之类、拔刀相助之类、仗义执言之类,那都是人世间不平凡的事情,没一点儿活人胆色,没一点儿英雄气概,不是谁都能做得了的。是的,老侄儿,你说对了,这个时候,打一架是难以避免的,也是很有必要的。

咱们爷俩,你是知道的,要说打架,对我来说原本是家常便饭,只是,练家子都知道,拳要天天练,架要天天打,养成了打架习惯,才能手脚随心到,力促胆气豪。我在方公馆待了三年,基本上也是天天练武,拳脚不辍,功夫不废,可是,几乎没有打架的机会,少了实战的朝气,短了临场的从容,这些,都是现在说起旧事来方才总结的。那个时刻,一见要打架,或者说要拼命,人家两三个都拿刀片子嘛,心里还是痒痒的,练过武的青少年嘛,一展身手的欲望还是很强的。这次打架的过程,今儿就不要说了吧,以免我这年迈之人有夸强逞勇之嫌疑。不过,有个诀窍我要告诉你,尤其是以一敌三,尤其是人家利刃在手,而你赤手空拳,要是没有诀窍,再高的能手也要挨几下子的。打架就像打仗一样,要讲究战略战术,从战略上讲,就是要各个击破,从战术上讲,就是要一招制敌。毛主席为啥老是打胜仗,就是因为他把战略战术研究透了,能够灵活运用,蒋介石老先生就不行,他搞不懂战略战术,几百万正规军都给他打掉了。打仗打架,形式有别,阵势有大小,但道理相同。所以啦,我就把三个青皮放倒地上了,爬不起来了。自然了,没冤没仇的,咱咋能要人家性命。而且,那时候我还没上过战场,没杀过人,没有杀人的意识,这事儿要是后来遇上的,可就麻烦了,因为经过了战场,看惯了死尸,闻惯了血腥,搁在生死的刀口上磨了几十回,杀人的心意充盈,杀人的手腕子也硬了,一随手就把这三个青皮给剁了,眼都不眨一下的。当时,还没见过战场阵势嘛,不过才去投军嘛,心眼还是平和的。没杀人。三个孬货,胳膊腿脱臼了嘛,人躺在地上哼唧,刀片子也拿不住了,都在地上扔着。都这样了,那群看客,也就是在茶棚里坐在桌子边喝茶喝酒的那群货色,别说鼓掌叫好了,竟没有一个应声的。干他娘的,世风日下嘛。

正在这时,怪事又来了。嗡嗡叫来了一辆卡车,是军车,说绿不绿,黄不拉叽的,磕磕碰碰,掉皮少毛的,还是带黄绿色帆布篷的,把后车厢罩得严丝合缝,也不知拉的都是啥东西,有点儿神秘。到了茶棚近前,咯噔一下停了,没熄火,牛羊吃奶一般,又朝前猛地一拱,才算停稳了。先从驾驶室下来一个老兵,肩上还挎个军用水壶,很雄壮,军容整齐,双目炯炯有神。自然了,这个雄壮的老兵只是个汽车夫,接着,才下来一个军官。这个军官有点不打眼,有点佝偻腰,虽然扎着武装带,松松垮垮的,也没有佩剑,连手枪也吊在腰后边,耷拉在屁股上,只有一张白白净净的刀条脸倒是始终面带微笑。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军官只不过是个少尉阶级而已。这个少尉军官一招手,那个老兵汽车夫就走到车后厢,把帆布篷帘拉开一道线,叫了一声:“黄班长带四个兵先下车喝水,胡班副带四个兵坚守岗位;水壶都拿下来灌水。”这老兵汽车夫一口山东话,我倒是听得懂,但我不是行伍出身,自然不懂他说的“坚守岗位”是啥意思。而且,到了茶棚你们下来喝茶水,叫人家坚守岗位,又是搞个啥名堂嘛。就见一个大个子老兵背着枪跳下车,肩头也挎个军用水壶,又有四个兵也是背着枪跳下来,个个都是满头大汗,身上军装也被汗水湿透了几块,一个个也挎着水壶,还有一个兵手里还拎着三五个水壶。接着,就见帆布篷帘子唰一下,拉严实了,车上一阵子嗡嗡声,几声呵斥,接着无声。

无须饶舌,这个少尉军官带着六个兵,热得雨林的兔子一般,进了茶棚栅栏里,还没来得及要茶水,就看到了一摊子场景,地上躺了三个人、三把刀片子,在座的有两个和尚,小和尚血流满面,老和尚单掌竖在胸前,眯眼儿念念有词。这个少尉军官顿时一个立正,给老和尚竖了个大拇指。那意思一目了然,只是他误会了,以为地上躺的三个孬货是这老和尚的手笔。茶棚跑堂的秃子是个老于世故的,赶紧把手巾顶头上,又戴上竹篾凉帽,这才快颠着步子上前,操着苏南话儿,想给这个少尉军官说个明白。只是他说话拖泥带水,好似牛倒嚼一般。我在上海滩虽也听过几句苏白,眼下却听不懂他的苏南土话儿。俗话说,看人先看眼,听戏听梆声。看他们两个说话,那架势,那神情,分明是熟悉的。这个少尉军官龇牙听完了,又转脸对我竖个大拇指,微笑着点点头,好像无意和我交谈似的,又转过脸去,给跑堂的秃子叽里哇啦了两句,想必让他快上茶水。他说的应该是皖南土话,我也听不大懂,反正苏南话和皖南话我也分不太清嘛。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就近在桌边坐下。原来在那张桌子边坐着的几个乘客,也不知道是出于礼貌还是出于畏惧,纷纷避让,六个当兵的也不敢和长官平起平坐,只好围在桌边站着,等跑堂的秃子提茶水过来。

这当儿,那个少尉军官先和那个雄壮的老兵汽车夫眨眨眼,又和后边车厢里下来的那个大个子老兵眨眨眼,两个老兵诡笑着连连点头。咱们不懂呀,不知道他们队伍上的规矩,哪里懂得眨眼点头这里边的诡秘。这时候,跑堂的秃子拎上一大桶茶水,白铁皮桶,还有一把马勺,一只漏斗,笑嘻嘻接过几个兵手里的水壶,开始灌水,手法熟练,好像干了不止一回。那个少尉军官开始和两个和尚攀谈。他一口皖南土话,磨豆浆一般,汤汤水水的,也听不懂他说的都是啥。和尚好像听懂了,由单掌竖立变成两掌合十,咿咿呀呀,讲了一番闽南土话。奇怪得很,听得众人面面相觑,只有那个少尉军官连连点头,仿佛听懂了一般,又扭脸对我竖个大拇指。这里一番南腔北调之间,那里跑堂的秃子已经把水壶灌好,兵士们又纷纷背在肩上,拎在手里。那个少尉军官这才站起,过来和我说话,见我听不懂他的皖南土话,便放慢语速,用半吊子官话要求我,能不能把地上躺的三个孬货胳膊腿接上,他准备带回去审问一番,“朗朗乾坤,青天白日,哪里容这等不法之徒。”这句话说得好听,深明大义,我听懂了,当下就把三个孬货胳膊腿接上了。反关节擒拿嘛,摘卸个肢体,脱臼嘛,接上去都是易事儿。片刻之间,三个孬货被几个兵士押上了卡车,当然,是后车厢里。帆布车篷拉得严实,看不见情况,也不知端的。那个少尉军官临上车时,腰弓得大虾一般,还特意给我打个响指,比较洒脱。那个老兵汽车夫相当了得,我们乘坐的破票车坏在路中央,路又窄,他开着军车活像爬山虎一样,忽一下,攀爬着山根绕过去了,接着一路子踉跄顺到正路上,疾驶而去。

茶棚里咦吁惊讶之声嘤嘤了半天。

这就是我在投军路上的一点见闻,一点遭际,说完了也就没有可说的了。票车也适时修好了,乘客们纷纷嚷嚷,交了茶钱酒钱,上车开拔是也。票车跑出好远了,还有几个喝了酒的乘客醉言醉语,说高低上下,也没看见茶棚里的老板娘出来一趟,光听见说话浪腔浪调的,就是不见小小浪娘儿们,真叫人败兴得很。南腔北调的,一句清的,一句浑的,唠叨个没完。其时夕阳已经落山,因是夏季,天光还不算太阴暗,倒是有几缕凉爽之微风,时而袭面而来。咱们简短些说。到站我下了票车,拎着皮箱又走了个把小时,才到了祝长官驻地所在。从方公馆出发时,老姑父方仪望说祝长官的驻地是在县城,原来不是在县城里边,也不在城乡接合部,干脆就在一个小镇上,距离县城也有十多里,要不我咋能拎着皮箱走了个把小时嘛。我到地方时,夜影子都上墙了。祝长官所在的这个地方,也没有碉堡,也没有高楼大厦,就是平常一个院子,只是院里边好几进房屋建造有些风格,像是老派人家的旧宅,院子里边都是槐树,树冠如盖,又葱茏,又阴森,更显天色黯然。以咱们经过了这事那事,这才能说明白过去的事情嘛,要不是经过了,咱们哪里知道大门口上的是双哨,当然是枪弹齐备,还上了刺刀,只是刺刀不闪光,因为已是傍晚时分,又没有电灯嘛。两个哨兵,胖瘦相同,身材魁梧,虎视眈眈,虽然光线微弱之至,看不清面孔,但也不像凶神恶煞,只是喝声果断,不准我靠近。我说我是来投军的,来投祝长官麾下,我有推介信给祝长官。说了,我打开皮箱,拿出陈先生写给祝长官的那封推介信。那时候当兵的嘛,哪有几个识字的,可是,当时咱们年纪小,不知内中行情,就把信件递了过去,一个哨兵接过信函,捏在手里,也不管天色昏暗,难辨字迹,居然摸黑里装模作样看了几眼,光景黑灯瞎火,加上他假装识文断字的模样,我一想起来就觉得好似不在人间,哦,然后,这个兵叫我站在原地别动,我就站在原地不动,脚步都不错一下,天黑了嘛。不是我不敢动,是因为前来投军,总得有点基本的素质嘛。这个哨兵给另一个哨兵嘀咕了一句,就拿着信件到里边去了。过了恐怕有大半个小时,等得人心焦,天也黑透了,那个送信的哨兵才出来,打着响指儿,黑里也看不见他的脸,只听他一两声诡笑。他们当兵的为啥打响指,又笑个啥,哪里是我能够明白的。又过了十多分钟,出来一个军官,我说过当时天黑嘛,也看不清他的军衔,过了快一年之后,我再见到他时,才知道也就是一个中尉军官。送信的那个哨兵马上持枪立正,介绍说,这是石副官,你有事向他禀报好了。其时,天色又黑了一层。那时候,天黑像个天黑的样子,没有一点灯光,没有道理可讲。黏稠的一团黑影里,我也看不清石副官的长相,但见他戴着一顶军官的大檐帽,身材挺拔,便觉得他相当干练,我心底自然就有了几分亲近与好感。所幸这位石副官操着一口蚌埠话,蚌埠离咱亳州很近嘛,我自然听得懂。只是石副官说话声音有点黏软,好似糯米糕,但是字正腔圆,也和蔼得很。他言讲祝长官在外公干,不在驻地,至于何时回来,属于军事机密,不能说。不过,这儿的大小事情,祝长官已经授命他全权处理。也就是说,我来投军这件事情,也只有他石副官说了算。石副官确实很认真,当下就宣布,从即刻起,我李娃就是一名军人了,而且还暂时代理班长职务,马上就去执行一项紧急任务。

老侄儿,你猜想这位石副官让我执行啥紧急任务吧。

就是连夜把一车新兵送到新兵营。

当时我一听,心想这也不是难事啊,又有汽车坐,还有啥难办的,又不是让我把一车新兵背到新兵营去。虽然隔行如隔山,虽然咱又没有当过兵,虽然咱们不知道他们队伍上的规则,但是,面前这个石副官说话斩钉截铁,如同板上钉钉,咱们就得遵照执行对不对嘛?而且,人家还高看咱们一眼,还没穿上军装,就成了代理班长,虽然还不知道班长是个啥职务,但可以肯定,只要带个“长”字,就会比当个大头兵要好一些。一时间,心中难免有些得意,觉得事情一开端就这般顺利,那往后还不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嘛。

今儿就说到这儿吧。

第十五章

老侄儿,咱们不绕弯子了,书接上回吧。

那天晚上,我和石副官在大门外这边正说话,拉着新兵的卡车就出来了。老侄儿,你万万想不到,就是在路边茶棚遇到的那辆卡车。你问我,瞎黑的晚上,我咋看得清楚,这个自有缘由,我没有坐帆布蒙得严严实实的后车厢里,石副官让我坐在驾驶室里了。借着前大灯反光,我一眼就认出来了,驾驶室里坐着的正是那个腰有点佝偻的少尉军官,开车的汽车夫就是那个雄壮的老兵。哦,对了,在队伍上开车的司机不叫汽车夫,叫汽车兵。这两个人和我点点头,嘻哈一笑,好似故人重逢一般。当着石副官的面,这个少尉军官很客气,非让我坐在中间,我只好坐中间了。好在那时候的卡车座位高,我把皮箱塞在腿下边,还不算太碍事。我们三个坐好了,石副官还交代这个少尉军官:“‘大蚂虾’,这次你可要小心行事了。这位李娃代班长,和前边送去的几个新兵一样,都是祝长官的客人,路上小心服务着,再出了问题,小心军法从事。开拔!”说了,果断一招手。雄壮的汽车兵开动汽车,被称为“大蚂虾”的少尉军官,面向车窗外,虽然坐着,照样点头哈腰笑着,一边频频挥手。

果然,上了路之后,我身边两位相当热情,汽车兵让我喝水,少尉军官“大蚂虾”请我抽烟。我自然不会抽烟,倒是接过汽车兵的水壶,喝了几口。这一天除了早上坐票车之前吃了点早饭,一直到眼下还没有饭吃,年轻少壮的,咋受得了,虽说中途在路边茶棚里喝了一壶茶水,一通臭汗一泡尿,早排空了,这时节自然又饿又渴,疲乏之状更不要提了,加上汽车摇摇晃晃,真让人昏昏欲睡。所以,少尉军官“大蚂虾”给我聊天,问我哪里人氏,我说完“安徽亳州”,就有点迷迷糊糊,待他问我多大岁数时,我糊里糊涂说了“十八岁”之后就睡着了。那时候毕竟青春年少,睡眠好,又乏了一天多,别说坐在卡车上,摇篮似的晃荡着,就是坐在刀尖上,只要能倒下头来,也照样睡得着。就像后来,行军打仗,我骑在马上照样鼾声大起。唉,老话说得好,不该睡着的时候,千万不要睡着,这话说得很有道理,年轻人一般不懂,所以,一睡着就会出事情了。我这一路睡得天昏地暗,倒是没有出事情,只是卡车一停,我醒来一看,才觉得事情可能有点不妙。天倒是亮了,只是四面丛林,树木茂密,光线阴森黯然,一阵阵嘈杂的鸟鸣,间或有几声猫头鹰的叫声远远传来。老侄儿,你听过猫头鹰的叫声吧,是的,就是那种,嘀咕嘎吼,嘀咕嘎吼,就是这样的,阴森森的,幸灾乐祸,好像危机四伏,叫人听了心慌意乱。卡车前边有道路障,就像现在一些单位小区的道闸一般,不过,那时候在深山老林里不可能有这么现代化的设备,只是一根碗口粗的树干支在那儿,拦住窄得仅可过去卡车的山道,由人工来升降。看守这根树干的是四个士兵,全副武装,荷枪实弹。其中一个士兵满脸粉刺,走到车门跟前,先是一个敬礼,然后要进出证件证明之类。我旁边的那个少尉军官,也就是“大蚂虾”,赶紧笑嘻嘻,递过去两三张卡片。满脸粉刺的士兵检查之后,把卡片还过来,这才一挥手,另一名士兵缓缓升起那根树干,卡车通过。我本想问上一句,一看“大蚂虾”和那名雄壮的汽车兵,都是熬得满脸走油,两眼眼屎,顿时心生厌恶,赶紧揉一揉自己的双眼,也就不说话了。

大约又前进了三十多分钟,隐隐有操练声传来,渐渐,这种操练声近在跟前了。

实话说了吧,我们终于到了目的地。不是不知道那是个啥地方,是我不想说清楚那是个啥地方,无论啥时候,一想起新兵营,我脑海里就是一片深山老林,非在人间,世外桃源,一群鹅鸭,遍地生番。到现在我也不想弄明白,为啥非要在这个深山老林里训练新兵。哎呀,还是闲话少说为妙。咱们说那卡车停在营部前的一片空地上,几个少尉军官、中尉军官,还有两三个上尉军官,还有十几个老兵,都在那儿肃立着,当时只觉得这几个官兵脸色几分狰狞。少尉军官“大蚂虾”下车,又让我拎着皮箱下来,原地等他,我就傻乎乎拎着皮箱下车了,站在那儿眼看着他大步走进营部去了。我正在不知所措,只见后边车厢的帆布篷帘子也拉开了一角,先跳下来四个抱着大枪的士兵,接着,一群新兵下车了。真让人惊诧万分,后车厢里居然装了六十多个士兵,若非使了魔法,咱们真的解释不清楚他们是咋样装进去的,那得有多拥挤嘛。我瞅着瞅着就愣住了,因为有三个新兵太面熟了,说面熟是口头语,事实上,我的天哪,就是在路边茶棚打和尚头皮的三个青皮,尽管穿上了军装,但那种孬种表情是不会改变的。他们三个也看见了我,自是又惊讶又振奋。我当时就意识到了,本能地觉得事情有些凶险。他们之所以惊讶,是没想到居然在这里又见到我,之所以振奋,是因为他们觉得可能有机会报复我了。不是我聪明,是他们脸上分明写着这些内容。这时候,少尉军官“大蚂虾”尾随着一个大块头的军官从营部里出来了。这个大块头军官,“国”字脸,一部短髭,相貌威严,军容严整,武装带手枪短剑啥的,都是齐备的,一看就是一个作风严谨的好军官。这位,就是新兵营的费营长,上校阶级。当然,这个都是后来才知道的,现今儿为了给你讲说方便,我这里先把他的姓名身份以及军衔表述出来。我还要说明一点,在新兵营里好长时间,我都没弄懂,一个上校咋能才是营长,后来搞明白了,才知道国民党军队里妖魔鬼怪的事情很多。

这位费营长想必是这个新兵营的最高长官,他一出来,那几个像“大蚂虾”挂一样军衔的少尉们,还有中尉们,包括那两三个上尉们,马上一挺胸,脚下一收,成了立正姿势。费营长好像专门为我出来的,他也不看那些军姿标准的军官们,一出来就盯着我来了。很简单嘛,因为营部门前都是穿军装的,只有我一个人还穿着便服,白衬衫,蓝西裤,黑皮鞋,尽管两三天来又是火车又是票车又是卡车的,又脏又皱,不成体统,可是,虎死范儿不倒,那点意思,那点气质,还是有的嘛。费营长目不转睛,直通通走到我跟前,我自然不会拔军姿,但胸膛还是挺起来了。费营长龇牙一笑,就像公鸡一掉屁股屙泡稀屎一般,一扭脸吐了一口痰,凭空骂道:“妈拉个巴子,这个石麻子,又是老一套,换个新鲜法子会死了他妈个巴子的。王八犊子,党国大业。”话音突地停住,他朝一名少尉排长一挥手,喊了一声,“蔡排长,去,找吴军需领套军装来!照他这个体格的。”这位蔡排长,后来就成了我的排长。这时刻,蔡排长拔腿跑去。我正自诧异,又见“大蚂虾”向费营长敬礼,告辞。眼瞅着他上了卡车,我这儿就急了,赶紧拎着皮箱也想过去上车,费营长喝了一声,叫我站下,我也不知道害怕,连忙说石副官说了,把新兵送到之后,就得马上赶回去的。费营长笑眯眯,问我石副官还说了啥,我说石副官下命令说我是代理班长了。费营长一听,放声大笑:“妈拉个巴子,这个石麻子真会放狗屁!六十名新兵的任务,他只弄了五十九名,只差一个,你正好撞在枪口上,他就编个圈儿,把阁下你绕进来了。马参谋,他妈个巴子的,还是叫‘大蚂虾’顺口,他交来六十名新兵,就等于他的任务完成了,你要走掉了,那我的任务就完不成了。这里边的弯弯绕,阁下你整明白了吧?”

我一听,哪还有不明白了嘛。后来我才知道,“大蚂虾”去一个县里招兵,也就是蒙骗嘛,江浙地带自古富饶,又是战乱年景,兵不容易招,他伙同县长骗招了六十名新兵,不想路上在一个镇上打尖吃饭,正逢集,人多,转眼间就跑了四个新兵,人家人熟地熟,“大蚂虾”哪里寻找去嘛,所以,接下来一路上戒备森严,路过那个路边茶棚时,我们看到的卡车后厢,帆布车篷才是罩得严严实实的。恰巧那欺负和尚的三个青皮被我撂倒在地上,这个兵油子“大蚂虾”灵机一动,和两个老兵直眨眼,顺手耍了个冒名顶替的鬼把戏。可是,跑了四个,只补上三个,还差了一名,正被那个石副官骂着,我正好撞上门去,这两个王八蛋,就编个圈儿把我圈了进来。这些,都是后来石副官亲口告诉我的。当时虽也是满腹怨气,但是我想,既然这个费营长能说实话,那他也就是一个能讲道理的人了。我赶紧分辩了一句:“长官,我是投奔祝长官麾下的,我的推介信都交给石副官了。”费营长哈哈大笑,笑完了,跷起大拇指,左右按摩一下短髭,粗声大气地说:“不管哪一批新兵里边,总有几个喜欢耍小聪明的,总要有几个机灵鬼,都说是来投奔祝长官的,来投奔何长官的,还有个王八犊子说是专门来投奔他妈个巴子蒋委员长的,哦呀呀,掌嘴三下,还有个他妈个巴子的王八犊子说是专门来投奔蒋委员长的,你这个小崽子,年龄不大,看着也是一副忠厚相,也想来这一套把戏是不是呀?哈哈,妈拉个巴子,先在这里老实待着吧,好好训练,训练结束后,祝长官自然会派人来接你阁下的!”费营长说话间自打三下嘴巴,他在说话时,我眼看着“大蚂虾”坐的那辆卡车开走了,当时我就觉得……那种感觉,难以说明白,有点慌张,有点像壮牛犊掉进井里,有力无处使唤,就像上当受骗,中了圈套,又后悔,又着急,想和人血拼一场,又被人套得牢牢的那种感觉。

这当儿,那位蔡排长把一套新军装抱回来了,连袜子裤头都有。那位蔡排长也不得了,他虽然没有问我头有多大,也没有问我脚有多长,但拿回来的帽子戴上正好,鞋子穿上也居然正合脚。娘了个的,费营长他们呵斥着让我当场换上军装,连裤衩也得换上。几十号人全盯着你,看你光屁股换上军装,你敢吗?敢不敢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都得乖乖换上。说起来,旧时代的军队真是个奇怪的地方,或者说旧时代的新兵营真是个怪地方,充满鬼魅之气,你只要进去了,就被鬼魅附身,完全没有了自己,没有人非要摆布你,是你自觉地变成了需要人摆布的木偶。是的,你明明知道自己是有头脑的,但是你也明明知道自己不敢使用自己的头脑了。我当时就是这样的,不自觉,简直魂不守舍,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从里到外换上了军装。一穿好军装,我就觉得有问题了,浑身不舒服,就像倔牛扎上铜鼻儿,就像大骡子大马戴上了嚼子,不光肉体上是这种感觉,意识里也是这种感觉,甚至灵魂里也是这样感觉的。当时很傻嘛,换好了军装,把便装和皮鞋装进皮箱里,还问费营长行李咋办。我不放心嘛,皮箱里除了几百块法币,还有大姑妈送给祝太太的那盒铜首饰,还没来得及给人家祝太太嘛。费营长又跷起大拇指,按摩短髭,吟哦几声,说训了几年新兵,今天碰到第一个带行李的,妈拉个巴子,我还得给他当一回保管员,“回头放我床底下好了,又安全又保险,还不会遭老鼠啃你的。”这样,我自然放下心来,心想放在营长床底下,就等于进了保险箱,宝贝一准丢不了的,你想啊,哪个新兵吃了豹子胆,敢到新兵营最高长官床底下偷东西嘛。我没啥挂念了,所以,等到一个少尉值星官一吹哨子集合,我居然不由自主地站进了新兵队伍里。

新兵集合,费营长要讲话。

费营长讲话之前,先拉下脸来,一变刚才给我说话时的调侃神态,冷冰冰,阴森森,差不多挨个儿将新兵扫视一番。咱也得说句实话,费营长算得上是一个很合格的带兵军官,有那股子狠劲,他那副脸色要杀人一般,真的很吓人。当时,六十名新兵敛声屏息,甚至,相互间都能感觉到大家屁眼夹得紧紧的。费营长突然拔出手枪来,咔嚓拉枪栓,子弹上膛,朝天先是三枪,这才拎着手枪说话:“新兵营的章法规矩,自有你们连长排长班长给你们讲,我这里只说一件事,当兵不准开小差。妈拉个巴子的,谁开小差,抓住就地枪决!”刚说到这儿,就听远处轰轰两声巨响,东边一声,西边一声,次第传来。费营长很沉着,有点大将风度,泰山崩于面前而不改色,他仅仅朝那位蔡排长一挥手,也没说啥,那位蔡排长便飞也似的朝东边跑过去了。我咋知道是东边,因为朝阳乍升时刻,光线自东方而来,柔软而斑驳。蔡排长闪过几棵树,就不见身影了。于是,我这才看到,营部周边都是密林,林子里隐隐约约散布着十几排房屋。原来,这些散落在林子间的房屋就是新兵营的营房。

我说这话的工夫,蔡排长已经飞奔而回了,他跑到费营长跟前,立正敬礼,气喘吁吁,大声报告说,是老情况了,又有几头野猪踩响了地雷。费营长脸色突变,由严肃变活泼,由阴冷变灿烂,转变之快,令人匪夷所思,咯咯笑,咯咯大笑,兴高采烈,说你们这批新兵真有口福,刚到军营,就有野猪肉吃。费营长说了这个好消息,又告诉我们一个坏消息,他说前年运来一批军火,开箱一看,妈拉个巴子,全是地雷,而且都是四号甲雷,这山上又没有洞穴,三四千枚地雷没地方储存,幸亏他是军校工兵科班毕业的,对埋设地雷甚为在行,他就把这几千枚地雷全部埋设在这座山上了。为了显示自己的专业,费营长又介绍了地雷的几种引爆方法,轻压即爆的炸散兵,重压才爆的炸车辆,还有拉索引发的、电发的,反正不管啥玩意类型的,碰上就没个好儿。自打埋上,到了今天还没有炸着一个人,山上也没有老虎,没有金钱豹子,净炸些野猪熊瞎子这些不值钱的玩意儿,妈拉个巴子,不过,野猪肉相当香,有嚼头,熊瞎子除了两只前掌是个大补食材,身上的肉又臊又糙,劈柴一样。哎呀,弟兄们,看哪,四头野猪,他们抬过来了!费营长粗声大气,一惊一乍的。我们新兵顺着他手指一看,果然,十多个老兵抬着四头野猪,从右边不远处稀疏林子间穿过,离得又不太远,能看见野猪被炸得稀烂,开膛破肚,血乎流拉,让人心生恐怖。这边费营长又叫道:“弟兄们,这几头野猪还算是囫囵的,前几次都是粉身碎骨,都是巴掌大的肉片子,费了半天工夫,才捡了一小盆。王八犊子!要是人,哦,不说人,我不希望有哪个弟兄被炸得粉身碎骨,到时候你家里来人了,是领走一块肉好呢,还是领走两根手指头好呢!”

当时吓得我们面面相觑,心里哪还有“逃跑”二字。

现在想想,奶奶个熊,费营长他娘的花招真多!

这就是我被骗到新兵营当天上午的所见所闻。多少年了,我想忘掉,就是忘不掉它。但是,只要一想起来,又觉得一切都像做梦一般,不像是真实发生过的,至少,它不像是在我的人生中经历过的。一切荒诞如梦,一切真实如梦。也许正因为如此,所以多少年来才忘不掉它。但咱们也要说句公道话,那时候不光兵不好招,队伍也真的不好带,也怪不了费营长,他要不是个兵油子,他要没有几把刷子,那他就无法训兵带兵,他要没有几个孬种点子,手下兵员非开小差跑干净不可。营部点名分兵,我被分到了一连一排一班。连长姓何,可能不得际遇,三十多岁了还是个上尉,有些阴阳怪气的。我们三十个分到一连,何连长在连部门口点名,点完名他斜着眼问了一句:“诸位,可有出过国留过洋的吗?”自然没有人搭话,出国留洋的谁到这儿来呀,即使起了雅兴,旅游也不来这儿嘛。何连长又喊:“谁是大学生,举手我看看!”也没有,没人举手。何连长这才咳嗽一声,腔调就有点蔑视人了:“念过书的总有两三个吧?”这下有举手的了。一看有几个举手,我也举手。事实上我就是读过书嘛。除去在方公馆跟着大小姐读书,在咱们李庄老家,跟着老秀才刘老先生也读了三年半嘛。这个何连长有意思,一见有好几个人举手,马上叫他那个大头勤务兵小岳,搬张桌子,端上笔墨,让举手的几个兵现场写几个字。这下子,就有两个不敢上前了。我一想,这有何难,小时候在老家,我跟着刘胖子写过大字,也是戒尺抽打手掌无数度的,挨打过的,所以写字还是像模像样的,所以在方公馆大小姐面前,我才敢练了几天隶书,于是,就上前提起毛笔,写了一首诗: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咱们李白的诗篇嘛,我背得滚瓜烂熟的,大小姐都表扬过的。这时刻几行字也写得蚕头燕尾,个个行云流水,我好得意,回到队列。那几个见我上前写,也一一上前书写,我也不知道他们都写了些啥东西。写完了都回到队列。何连长把几个兵写的字扫了一眼,也不做啥评价,就开始分排分班。两个排长和几个班长,也纷纷上前按名领人。刚才说过,我是一排一班嘛,一排长和一班长过来领我时,何连长好心眼似的,吩咐排长和班长:“给这个秀才安排个靠墙的铺位,也少吃三个臭屁!”

你看,那个时代,会写几个字,就成了秀才了,还可以少吃三个臭屁。

我们三十多个人,一个排嘛。一个大房间。靠墙角靠窗子那儿,用薄木板给排长隔出一个小房间。这个小房间里,除了床,还有巴掌大一只凳子,两只巴掌大一张桌子,别看小,别看简单,但这是个军官待遇,不管是生活上,还是精神上,都有个独立空间。三个班长和我们新兵一样,都睡大通铺,刚才连长已经吩咐过了,给我安排个靠墙的铺位,排长和班长执行得也不错。哦,我说过,我们一排长就是那位蔡排长,一开始不知道他竟然是刚毕业的黄埔生,分到这儿训新兵也不过小半年时间。我们一班长姓葛,长一张面瓜脸,憨笑,装模作样要给我腾铺位,可是,我一个新兵哪里敢让班长腾地方。我拦住葛班长,说随便班长安排,班长安排我睡哪儿我就睡哪儿。我这个举动不仅让葛班长心里很舒服,排长也赞我懂事体。葛班长的面瓜脸对我微笑着,让我挨着他睡,好歹心理上也舒服一些,新兵嘛,能挨着班长睡觉,也是一种荣耀嘛。

三十多个人睡一间屋里,大热天,林子密集,不透风,闷热,门窗都是关得严严实实的,怕有人偷跑嘛。光溜溜并排躺在一条大通炕上,只有一会儿,气味就上来了,看着人是个高级动物,其实生下来就是个脏东西嘛,一出汗,肉就发酸,常说酸臭酸臭,这是真的,肉一发酸,体味就发臭,人人体味各异,简直臭不可闻。还有打呼噜,不全是那种起伏有致的漂亮呼噜,还有磨牙的,有的人像老鼠磨牙,有的人像老母猪磨牙,有的人动静小点,像天牛斩草茎,有的人像牛反刍似的磨牙,那个磨叽劲儿嘛,哎哟。还有说梦话的,有叫爹叫娘的,有哭泣的,一边哭一边说,我没偷吃我没偷吃,大概在梦里偷吃东西被逮住了。反正我不懂啥意思,要是方公馆的大少爷方迈克在场就好了,他的心理学就派上用场了。还有梦游的,我现在还记得他的名字,叫金五珠,就是徐州那边沛县的,刘邦的老乡嘛,来这边做染布生意,不知咋回事,被抓来当兵了。这个人想必南北走动期间,手脚不干净,成了梦游神也要偷东西,大家衣服都挂墙上嘛,他就挨个摸口袋,没摸着东西嘛,他就回床上躺下,一会儿又起来,挨个摸口袋,没摸着,又躺下,一会儿又起来,挨个摸口袋,没摸着,回去躺下。那时候别看没有电灯,但有手电筒,我们班葛班长这个人,能沉住气,用手电一直照着他,三番五次,直到金五珠最后躺下不再起来了,班长这才关上手电,从头至尾居然一句话都没有说。葛班长的从容冷静,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好了,今儿讲得拉拉杂杂,就到这儿吧。

第十六章

老侄儿,第二天,我们就进入正式训练了。

旧时代嘛,新兵训练大纲咱们没见过,从我自己体会觉得,刚开始比较单调,就是一个劲儿地站军姿。军人嘛,最起码的,站要有站相,站都站不直,还当个鸟兵嘛。站军姿,本来是很简单的,可是,就是有人站不直,不是歪头就是晃脖子,要不就是左肩高右肩低,要不就是斜肩吊腚,还有天生罗圈腿,你有啥办法叫他站得笔直,哎,倔上了,葛班长非要他站直了。葛班长连着三天,就教我们这一个动作,站军姿。其他班排也一样,也站军姿。第一天上午训练,六十名新兵,没几个能站得笔直达标的。两个排六个班长,嗓子都吼哑了,粗话连篇,弯鸡巴头子、秤钩子屌,还有操奶奶娘、操姥姥。当然,老侄儿你说得对,骂人是不对的。那,照你说的,打人就更不对了。到了下午,骂声没有几句了,但听耳光响亮,此起彼伏,频率很高。我挨打没有?我可能挨打吗,老伯父我在家练过的,自然不是站军姿了。坐如钟,站如松,练武术,基本功嘛。我们那个葛班长军事动作漂亮,但他不善讲解,就是口才不好嘛,只会让人照着他的动作做,说话也是硬腔悖气,甘肃人嘛,听着怪怪的,又倔又狠。我当时脑子一转,就揣摩,站军姿也就是这个站如松嘛,道理相同嘛,都是两脚落地生根,头发梢像给人抓住往上薅一般,把身体拔得直直的。所以,我站军姿很漂亮的。葛班长很高兴,动不动就让我出列做示范。我第二次出列做示范时,你猜我看啥了?我出了队列,一转身,就看到那三个青皮挨揍。就是拿刀片子打小和尚头皮的那三个青皮。我前边说了没有?他们真神奇,竟然分到一个班了,就是二排四班嘛。在训练场上,一排和二排对正训练嘛,四班正好和我们一班对正,先前都是面朝一个方向嘛,我现在一出列,一转身,就看见他们了。我眼睁睁看着,他们那个班长,姓侯的广西人,小个子,跳着脚打他们耳光,啪啪啪,又狠又准。你看,人就是这个命字,挨打的,一出场就挨打,到哪儿都是挨打,一场戏结束时,他们还在挨打。我相信宿命,也相信戏剧性,但我坚决不相信一开始挨打的人,到后来他能痛打别人。电影上有这个,但那是搞笑的,投机取巧,迎合咱们观众心理,精神按摩嘛。现实生活中这种事情极少。

新兵训练场上,要是光挨耳光,那也算是烧高香了。

到了第二天,有的新兵反应依旧迟钝,那个时候,被骗去当兵的都是农村孩子,哪里见过啥世面,即便有点小灵光,也被兵营的粗暴气象吓回去了,思维僵住了,脚手更不应心,动作更加呆板,常常搞得班长们哭笑不得,于是,扇耳光已经不能解气了。动作稍有差池,一顿拳打脚踢,要是还不会,班长啪一个扫堂腿,将你撂倒地上,再一顿狂踢猛踹,打小偷一样。我觉得太残忍了。等到后来我当了班长,也是训新兵,才理解这些班长们为啥这样打人了。就像那句话说的,可怜之人必有可憎之处。有的新兵真是笨啊,你咋教他都不会,你给他示范一百遍,他做起来还是要走样,要是没有屁眼,那简直就是一块木头,能把你气得火冒三丈,气得吐血而死。那就别说啥训练方法了,到了气头上,就是一个“揍”字。我们葛班长就被气疯过好几次,他一边打人一边说:“人家李娃也不是猪,和你们一样,也是个人,也是一个屁眼屙一个嘴巴吃,饭也是一块儿吃的,也没见他吃擀面杖,他咋能站那么直,你咋就站不直,全身一堆囊肉似的,我单问问你,你的骨头哪去了?”砰砰,两拳,砰砰,又两拳。你看,一个不善言谈的人,居然被气得说起话来头头是道的。

自然了,班长们这样打人,也不单单是在气头上,也有几分是为了立威,让兵们机灵起来,也是为了下边的训练课目能够顺利一些。就像班长们挂在嘴边的那句话:懒人给你打勤快,笨人给你打灵巧,是块木头,也给你打成陀螺团团转起来。这话不是白说的。昨天还懒洋洋的一个兵,今儿个班长门外边咳嗽一声,马上精神抖擞起来。昨天还是两眼直冒傻气的一个笨兵,今儿个班长一声口令,马上两眼放光,显得机灵之至。木头,你要真是块木头,那真给你打得团团转起来。刚才我举了个挨耳光的例子,说到二排四班的那三个青皮挨耳光,团团转也是他们这个例子。就是拿刀片子把小和尚头拍淌血那个孬货,就是挺不起胸膛,故意一般,三番五次,就是有点塌腰,他们班长,小个子广西人,侯庭俊如,就是四个字的名字嘛,当时我们也觉得奇怪,后来也就习以为常了,整个新兵营,那么多班长,反而就记住他的名字了,这个侯班长,急了,三个耳光打得他转了三圈。姓侯的班长不解气,刹不住车一般,追着他一阵子拳打脚踢,人给打得真似陀螺般转起来。我现在想起当年的情景,仍是心有余悸。咱们老说,人是钢铁,法似熔炉,其实兵营才是真正的熔炉。没承想,三个持刀拦路抢劫的强人,平生逍遥,任性豪强,到了新兵营里,竟然被收拾得这样服服帖帖,如同面团,任人摆弄。

说起来,那三个青皮也是很不幸的。吃不了苦是可以理解的,也是值得同情的,但是盗贼之意老是萦绕于怀,可就不对了。当然,贼性难改嘛。毛主席说过嘛,本质是不会改变的,本性是不会改变的。刚刚训练两天,这三个青皮就想开小差。也是笨贼,没掌握好时机,天才落黑就想溜号,岂不是找死。弄得全营官兵炸了窝一般,连那位上校费营长也带着两个警卫员一个勤务兵,到处乱窜,破口大骂妈拉个巴子。当时军官们都带上手枪了,班长和骨干老兵也带上了步枪,各班班长领着自己的一个班,撒开了满山寻找。虽然也没有多少手电筒,但见林子里好像有万道光柱交叉乱晃,吼叫声震天响。我们这些新兵哪里敢乱跑,怕有地雷嘛,所以个个跟在班长后边。正跑着,忽然轰轰两声巨响,一前一后,中间间隔大约半分钟。那时候咱们没听过手榴弹爆炸嘛,都说是有人踩上地雷了。果然,大家循着爆炸声跑过去,手电筒一照,血淋淋的三具尸体,几乎支离破碎,肠子都炸出来了。当时,那位上校费营长在黑影里大喊大叫,警告众人:“妈拉个巴子,这就是当逃兵的下场!”就这样,可能连上报也未必上报,了事了。后来有一天,我上厕所大便,意外地听见我们一排的蔡排长和二排的杜排长议论,说这场事故,根本就不是踩上了地雷,而是用手榴弹炸死的,伤情明明白白嘛。两个军官咿咿哦哦,都没说是谁扔的手榴弹,所以在我心里,这事情一直是个谜语。说老实话,到现在,那三个青皮我还怀疑就是费营长和他的警卫员用手榴弹炸死的。前后思量一下,叫人觉得,那个费营长真是奸诈恶毒,是个坏水壶,还是歪嘴儿的。

第三天站军姿照样进行。班长们照样打打骂骂。当然,训练场上的气氛是明显的,阴森森的,我们这些新兵,噤若寒蝉,惊弓之鸟,唉,老侄儿,昨天训练是对面的三个人,今天你就看不见他们了,只剩下三具血淋淋的尸体在你脑海里了,你想象一下我们的心情吧。意外的是,这一天训练效果出奇地好。收操点评时,值星排长蔡排长十分兴奋,歇斯底里似的号叫着,表扬新兵真能吃苦,进步很大,个个都是经得起千锤百炼的好兵。

按计划,第四天将要进行立正稍息齐步走。但是,这个训练步骤免了,因为发生了“七七事变”,卢沟桥那边打起来了。吃罢早饭,各连进行上午的课目,新兵老兵正自分头训练,忽然通知全营紧急集合。部队刚在营部前的空地上整队完毕,费营长就向大家宣布了这件事情,急吼吼的。他也是刚刚接到了上峰的电话通报,说今天凌晨北平那边打起来了,就在卢沟桥那儿。为了应对战事蔓延,遵照上峰指令,咱们新兵营预定的训练方案,都得超前进行,好让弟兄们早早练成杀敌本领,做好充分准备,等到有朝一日上了前线……妈拉个巴子的,小鬼子!

老侄儿,说句老实话,我一听要上前线,下边的话就听不清了,紧张嘛。哈,哪里有热血沸腾,说啥满腔怒火,那都是些动员口号,文艺腔嘛。一说真要上战场,最开始是紧张,是慌乱,意识里都是自身利益。热血沸腾,满腔怒火,那只有上了战场,在枪炮声中,在冲出战壕的一瞬间,刺刀对刺刀干起来的时候才会有的。一开始,没有这些形容词,只有紧张害怕。所以,当时,尽管费营长大声疾呼,国仇家恨,妈拉个巴子的,痛骂日本鬼子,激励鼓舞士气,可是,没啥用处,我们这些新兵一个个照旧是紧张,恐惧,鸦雀无声。即便是那些老兵,也就是比我们早来不到两个月的那批兵,也是个个神情肃穆,木呆呆的,还有很多人脸色煞白,汗流不止。这也没有啥丢人的嘛。人不是机械,是有生命的,是长着小鸡鸡的,是有感情的,会高兴欢喜,也会恐惧哭泣。

比我们早来的这批兵,在“八一三”淞沪战事刚刚开始,就全部分到部队,开往前线了,同时去的还有几个老兵班长。

十分遗憾,我们葛班长也去了。

不是遵照命令去的,是抽签抽到了,不去不行嘛。

上前线要抽签决定,这个孬种点子,就是新兵营的最高长官费营长出的。每批新兵下连,都要抽出几名班长陪同他们下连队,班长也会随着新兵一同入编,也就是说,班长们也得排队等待死亡,甚至会死得更惨,因为某个新兵在新兵连挨打受气,上了战场可能会打黑枪。因此上,班长基本上都不愿意随着自己训练的新兵下连队。费营长在这方面相当好说话,他也不命令哪个班长上前线,他谁都不得罪,他搞抽签,你手气壮,你抽上了,你无怨无悔,无可推托。我们葛班长就抽上了,他真的没有一点抱怨,也是个英雄个性,打起背包就走。不过,他走时,向蔡排长和何连长建议,让我当班长,接着训练我们这班兵。葛班长的这个建议也不是无缘无故的,因为我训练好嘛,各种动作一学就会,一做就到位。于是,我就成了我们那批兵里最早当班长的,训练同批兵。当时很高兴,有点小小得意,根本顾不上想一想,在这个新兵营里,当了班长就有了抽签上前线的资格。

刚才说过,因为“七七事变”,卢沟桥战事爆发,我们的训练方案超前进行,原本说徒手训练一个月才发枪的,费营长宣布完这个事变,当天下午,我们就发了枪。是的,是汉阳造,一开始就是那种老套筒,新兵嘛,不懂得枪支,爱惜不到位,反正先训练嘛,就用这种老式的枪支。最基础的操枪训练,还是葛班长带我们的,他那会儿还在,上海滩还没打起来,他还没抽签走掉。不过他使用的是新式汉阳造,就是那种二四款的中正式步骑枪,这种枪比较厉害,比日本鬼子的三八大盖杀伤力要大,三八大盖击中了非死即伤,伤了还能治好,而咱们这款中正式,只要击中你,那是非死即残,咋治疗也省不掉残废。当时好像还没有装备全军,只有蒋先生的嫡系部队才装备了这种步枪。我是后来才知道祝长官是蒋老先生的嫡系嘛,所以,他麾下的新兵营装备几十杆新式步枪,也是可以理解的。葛班长,他是班长嘛,知道爱惜武器,知道保养,所以他用的是一杆新的中正式步枪。葛班长这个人虽不善言谈,但性格憨厚,心眼实在,知道爱惜人才。比如,我训练好嘛,在训练间隙,他就教我使用这种新式步枪,拆卸,组装,和老式的汉阳造结构差不多,但要比老式的精良很多。我军事动作好,枪打得准,立姿射击、跪姿射击、卧姿射击、运动中射击,成绩都是优秀,葛班长欣赏我嘛。

到了葛班长教我们拼刺刀,刚教了一个礼拜,也就是基本要领大家才掌握,上海滩就打起来了,“八一三”淞沪战事开始了,葛班长抽签抽中了,上前线了,从此再没有他的消息了,我还打听过几次,都不知道,十有九成战死疆场了,甘肃人嘛,性子倔,上了战场,哪能不拼命嘛。葛班长上午走的,下午我就是班长了,带着大家照样训练,也就是练习拼刺刀,可是到了晚上,这一躺下,思维活跃了,联想也丰富了。对,老侄儿,我忽地想起了方公馆,想起了大小姐。我的眼前出现了幻觉,看见方公馆里一片火海,一大群日本鬼子在楼里楼外到处乱窜,方公馆上下人等四处躲藏,老姑父方仪望,还有大姑妈瑟瑟发抖,大小姐被几个鬼子逼到阁楼里,站在窗口那儿,大声喊叫我的名字,李娃,李娃。真的,这不是梦境,这是我活生生看见的,活生生听见的。真的很怪的,我看见的鬼子兵都没有脸。那些场景都是因为恐惧,因为焦虑,才幻想出来的嘛。我不仅出现了幻觉,还出现了幻听,很严重的幻听。一整夜一整夜地睡不着,一会儿大小姐叫我,一会儿大姑妈叫我,一会儿大表嫂叫,一会儿老姑父方仪望和大表哥方迈克对我频频招手,一替一个叫我,一阵子一阵子的,还有大小姐银铃般的笑声。哦,没有,我没有看到咱们李庄的爷们儿,没有听到自己的爹娘叫我,当然没有你爹的事情。按说,我离家也有三年多了,在幻觉幻听中也该有家里人的身影和声音,但是没有。一连好几夜,我幻觉里全是方公馆的人影,幻听里几乎全是大小姐的声音。现在,明白其中原因了,就是情由境生,危难之际,对恩人的思念嘛,对意中人的思念嘛。老侄儿,我这样理解没错吧?当时,这个情况十分影响我的心情,当然也影响到训练。几天几夜睡不好,天又热,一股子邪火上升了,害了红眼病,嘴唇上也起了水疱,这个样子上了训练场,真有点凶神恶煞样子。你想呀,当时手里毕竟有枪嘛,又是训练拼刺刀。有一天,我险些失手伤人。教金五珠拼刺刀,就是老是在梦游中掏大家口袋那个,一见我这样子,不免畏手畏脚的,弄得我气躁了,一声杀,一个箭步冲上前,要不是蔡排长及时大喝一声,那一回,我真的就把金五珠挑了。金五珠当时瘫倒在地,屎尿齐流,回过神来,操着沛县腔调,破口大骂,哭哭啼啼,说和我无冤无仇,为啥想结果了他的神神。我也不知道这话啥意思,啥是他的神神,当时只觉得自己这一枪是莽撞了,差一点儿要人命。这个事情纠缠了好几天,先是蔡排长和我谈话,然后是何连长和我谈话。彼时我也是年轻气盛,基本上也就实话实说了,我说思念方公馆,思念老姑父,自然,我没有说思念大小姐啦。我说这一家对我恩重如山,眼下日本人在上海滩打了起来,我难免要挂念他们。蔡排长理解我的心情,何连长也念我懂得知恩报恩的分上,没有给我处分。只是,我不该在何连长面前多说一句话,我说啥呢,我说我真想扛枪上前线,到上海滩打鬼子去。何连长高兴得不得了,咧着大嘴哈哈大笑,说等新兵训练完毕输送到前线去时,但愿我运气好,抽签应手,一同前往杀敌。我也没听出他说的是正话还是反话,反正我们这批新兵下连队时,我没抽到签,所以没能走掉。那个沛县好汉金五珠,不是班长,当然要上前线了。他背着大枪上车时,还拉着我的手,哭哭啼啼,说前几天我要是下手快一些,果断一些,他就可以赖在这儿养伤,免得去前线当炮灰了。

我一心上前线这个愿望,传出了风声,成了新兵营鼓励新兵上战场的一个典型范例。尤其是费营长,一旦在队列前训话,总要把我拿出来标榜一番,还好几次特意来到我们一连,当着全连官兵的面赞扬我的表率作用,很支持我上前线,只是,他得讲究原则,不能特批我上前线,大家都得遵守规矩,他仅仅能够做的,就是再三祝愿我手气好,下一次保准能抽到英雄签。要说,命运真是奇怪了,我接二连三就是抽不中,一直到了上海滩战事失利,我也没有抽中,一直到了南京城失陷,我还是没有抽中。现在想想,抽不中英雄签,不是手气的问题,而是命运决定的。

俗话说得好,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真是这样的。费营长见我老是抽不中上前线的好签,他很着急,也不知这个老兵痞想了个啥样的孬种主意,就让我终于抽上了。当时已经过罢了新春,转眼间到了夏天,我就是在这个时候抽到好签的。咱们抽上了就不能装孬种,前有车,后有辙,人家抽上都挺起胸膛走了,你不能老鳖缩头,要是寒一寒脸色,那还是咱们李庄的种嘛。我当时眉头都没皱一下,二话不说,回宿舍打好了背包,这才想起来当兵时带的行李,也就是那个皮箱,里边几件衣裳,还有送给祝太太的铜首饰,还放在费营长的床底下,一直没去动过嘛。我这里正在吟哦如何处理,何连长和蔡排长一起过来了,告诉我走不掉了,情况发生了变化。

发生了啥变化呢?

原来,祝长官真的派人来接我了。

这件事说起来,首先,还要感谢大表嫂。现在咱们知道了,上海滩虽说落入日本人之手,但是,一开始,租界还算是太平世界,照样歌舞升平。就像其他高官眷属一样,战局刚开端,祝太太也撇下生意,急匆匆跑到重庆去了,等到战局稍稍平缓下来,她方便时也悄悄回到上海,打理生意之余,朋友们也搞搞聚会啥的,这就和咱们大表嫂见面了。当时方公馆还没有星散,大表嫂还没有暴露身份嘛。她们老朋友相谈之间,难免要说到我,更难免要说到那副铜首饰,当然,也说到了陈先生写的那封推介信。今天咱们说到这儿,我还要感谢大姑妈,感谢她老人家的慷慨,从根子上还要感谢吴大婶,感谢她老人家的精妙手艺,制造出这么精美绝伦的首饰,牵动了祝太太的心魂,从此改变了我的命运,才使我没有过早地走上战场,没有稀里糊涂地当了炮灰。说起来难以置信,祝太太为了这副铜首饰,竟然不辞辛苦,从上海滩专意回了一趟长官部,和祝长官把话儿一说,我这个积压案件才得到处理。自然,这些情况,都是我见到祝太太以后,她得便时候告诉我的。她说,当场她就派侄儿祝小五连夜来接我了。也许祝太太说的是实话,也许是冥冥之中我命运的定数就是这样奇巧,但凡祝小五晚来半天,我恐怕真的就要上前线了。

祝小五是祝长官的堂侄儿,这个人很有意思。我还没有见到他人样子,就先听到他在暴跳如雷地骂人。当时,我们何连长和蔡排长一起过来了,告诉我走不掉了,得赶紧去营部一趟。那会儿,我哪里知道发生了啥情况,赶紧跟着两位长官急匆匆赶往营部。刚到营部前的那片空地上,就听到营部里有人吼叫:“老费,我日你妈个的!你知道那是谁吗?还抽签,抽你妈个签!别说上前线了,就是现下少根鸟毛,就得灭你九族!咱俩兄弟之间,我也给你说句实话,这要是长官的客人也就罢了,长官好说话,什么事情都可以好说好商量的,可是,这是太太的娘家人,你也敢乱搅鸟毛灰!太太的脾气你也不是没听说过的!连长官啊那个那个嘛……”骂人的这个忽地结巴了。自然了,这个人就是祝小五,他为啥突然变成了结巴,其原因不言自明嘛。又听费营长嬉笑着说:“都是石麻子这个王八犊子,坑我好惨!也不把情况说明,真他妈拉个巴子的!”祝小五说:“回头再给石麻子算账。老子早就厌烦他了,什么他妈的四石斋,我非让他变成茅坑里垫脚的四块石头不可。”原来,那位石副官名字叫作石磊,给自己的宿舍起名四石斋,自然,这也是后来我到了长官部才知道的,所以,这时候祝小五才这样骂人。何连长喊了一声报告,里边应了一声“进来”,何连长便带着蔡排长和我进了营部。一看,费营长已经被骂得红头涨脸,犹自强作欢笑。另一位就是祝小五了,长得面目清秀,全副武装,军容整齐,神态儒雅,叫人简直难以相信,这样一个仪表雅致的人,帅罗成一般,他还会骂人,竟还骂得那样粗口。哦,对了,祝小五虽说年轻,但已是上校军衔,所谓朝里有人,才能少年得志,故此敢这样张狂。我们这几人先是一阵子敬礼还礼,接着大家都变得文质彬彬起来。上校祝小五握住班长我李娃的手,连连摇晃,嘴上说辞也讲究得很:“敢问,李班长就是上海方公馆的李娃先生吧?”我点头。祝小五又说:“国事艰辛,战火弥漫,李先生在大上海,将自身锦衣玉食的生活条件置于不顾,前来投军报国,精神实在可嘉!只是前段时间战事纷乱,下边低级军官头脑简单,处事欠考虑,才让李先生受了这么长时间的委屈。真是抱歉得很!”咱们李庄的老规矩嘛,人家有来言,咱得有去语,要是连话头都接不上,那下边的事儿咋办嘛。再说,上海滩,方公馆,咱们也不是白待了三年,几句话咱们还是有的。我先松开他的手,再次敬个礼,说道:“报告长官!国难当头,既然以身报国,自当先练杀敌本领!辛苦委屈,都不在话下。”反正如此这般,屁话连篇,客气一番,说明了缘由,祝小五就要带上我出发赶路。我也不客气,赶紧请费营长把我的皮箱取出来。费营长好像忘了这章子事体一样,王顾左右而言他,大叫勤务兵。那个勤务兵羊头猪眼,满脑门子汗珠子,进了营部,惶惶不安,大眼珠子胡乱转了几个圈子,倒是被费营长一脚踹得明白过来,赶紧出去,转了一支烟的工夫,方才把我的皮箱取过来。一年不见,我这口皮箱竟然被搞得缺皮掉角,灰头土脸,显然随意摔打,随意搁置。我当时打开一看,心下顿时明白,皮箱里已经被翻腾多次了,两套崭新的西装不见了,一双皮鞋也没有了,几件替换的新内衣也不见了,只有两件穿旧的内衣内裤,再就是我当年穿军装时脱下来的那套衣服,彼时汗渍湿漉,放了这么长时间,眼下变成干斑霉醭,气味异常。这还不算,还有,五百多块法币不见了,更要命的是,给祝太太的那盒铜首饰不见了。我合上皮箱,沉着脸对祝小五说:“报告长官,我不能跟你走了,我带给祝太太的东西不见了。”那姓费的本来还想装孬种,一听说是带给祝太太的东西,马上装模作样拔出手枪,顶在了那个勤务兵头上,大声喝骂:“妈拉个巴子的!叫你们保管个东西都保管不了,枪毙你这个王八犊子!”勤务兵鬼哭狼嚎,连忙跑出去取东西。倒是祝小五在那里冷笑不止,显然,他是啥事都明白的嘛。勤务兵倒是把那盒铜首饰取来了,当场跪在地上,说西装皮鞋新内衣他已经托人卖了,这盒子铜首饰,他本想留着,等有机会回了老家,他要亲手送给和他定下亲的小媳妇。我险些叫出声来。一查看,整套首饰连同盛它的锦盒完好无损,我也没有怪他。

唉,今儿就说到这儿吧。

第十七章

老侄儿,今儿个咱们就到了祝长官的司令部。

我原以为,长官部嘛,自然在城市里了,灯红酒绿的。结果不是,是在一个山边村子里。这个山边村子,依山傍水,林木葱茏,也有几百户人家,散散落落,因地制宜,显得逶迤而大有古意,尽管没有楼房,但所有房屋院落,全一派徽式建筑,也有八分世外桃源的风范。从军事地形上,也相当高妙,山陡峭,树密集,难攻易守,又因为林木高大,遮天蔽日,还能起到很好的防空效果。当时,咱们这边的空中力量还相当薄弱嘛,日本飞机盛气凌人,经常轰炸咱们。所以,由此可以看出,祝长官选择这个山村做长官部和官邸,恐怕也是费了一番工夫勘察的。当然了,一个战区的长官部,也是机构繁杂,部门重重,一个山村如何驻扎得下嘛,别的部门不说了,除了祝长官的官邸,就连长官部最关键的一厅八大处,也不全都驻在这儿。你问哪一厅,哪八大处?这个还能问住我嘛,我成天价上上下下地跑动,哪个部门驻扎在哪儿,总共几个人,啥事由谁说了算,啥事谁只能点头哈腰,我都一清二楚。先说这一厅,就是战区司令部总办公厅,祝长官平时在官邸理事,每周二和周五来此办公。八大处自然不是北京那个八大处,而是参谋处、军务处、联秘处、副官处、交通处、卫生处、荣誉军人管理处、经理处。经理处搁到现在,就是后勤财务处嘛。我在副官处第一科,也就是总务科嘛。一开始,祝长官想让我到战区特别党部去,他主要考虑我是陈先生推介的,陈先生差不多算是他们党的魁首嘛。我不去。那时候我不知道党部的厉害,只是在新兵营时,听何连长蔡排长他们简单地讲过党部是个啥鸟玩意儿,我提不起兴趣,就不想去。可是,我不能直接违抗祝长官的命令,祝长官是战区司令官,是员上将嘛。我就说,作为军人,就应该扛枪杀敌,报效国家,报效领袖,报效长官。我这话说得相当慷慨,也相当漂亮,听起来也像是真的。人家祝长官是个人精,一听就明白我不愿意去党部。自然了,他也不会派我扛枪上前线杀日本鬼子嘛,我要是有个好歹,日后见了陈先生,他不好说话嘛。他们当大官的,唯关系论,思维都是这样的嘛。其实,我就是在战场上死了,和人家陈先生有何干系。恰巧,祝太太当时在场,建议我到副官处。祝长官就把我下到副官处了。就这样顺当。当时长官部流传一句话说得好,说祝长官掌管全战区,祝太太掌管祝长官,说的就是惧内嘛。

哦,你看,我说得这样热闹,好像已经在祝长官麾下干了很久一样。事实上,祝小五把我接到长官部,没有先到司令部,而是直接到祝长官官邸了,而且,我先见到的也不是祝长官,而是祝太太。当时,祝小五也不说明,别看他允荤允素的都能来几下子,到了真事上也糊涂得很。一路上还再三教我,见了祝长官不要说新兵营的种种弊端,天下乌鸦,黑是极其普遍的,还让我不要在祝长官面前诉苦啥的,说祝长官看不起满嘴叫苦的军官,也看不起不能吃苦的士兵。但是,到了长官官邸,也就是在一个宅院大门口停下车,他也不再嘱咐我几句了,带着我就朝里走,还亲自帮我提着那只皮箱,就是掉毛缺角的那只皮箱。我一看大门楼,飞檐翘角,檐下有砖雕斗拱,墙身上还用刨光方砖砌成金线纹饰,墙面是些人物禽兽花卉修竹之类的砖雕,我也看不出都是啥典故嘛,就是门楼正中阳刻砖雕的四个篆字,当时不认得嘛,后来在官邸混了月把才知道,这四个篆字原来是“敦厚崇德”。当然了,门口还有四个站岗的士兵,都抱着德式全自动冲锋枪,戴着德式钢盔,一个个站得笔直,精神抖擞,英气逼人。我当时还没有见过这种德式全自动冲锋枪,还有钢盔,很是羡慕,心里蠢蠢欲动,嘴里边也起了连锁反应,颤颤的要流口水一般。这个得理解,当兵的哪有不爱枪的,我在山里新兵营玩耍了一年步枪,正在热乎劲头儿上,对枪上瘾得很。还有,开始一看他们这么漂亮的军姿,我心里还笑话他们在新兵营里可能没少挨打,后来才知道,这些士兵原来是蒋老先生的御林军,也就是国民政府警卫军,又叫宪兵,全是德式装备,也是由德国军官按德式操典训练出来的。在南京失守前夕,唐生智将军招架不住了嘛,就派了两个营的宪兵上去,这六百名宪兵,就在雨花台阵地,挡住了梅村师团,就是凭着手里的德式全自动冲锋枪,打得梅村师团两万人无法招架,寸步难以近前,甚至后来肉搏时,还捅伤了师团长梅村的胳膊。后来,蒋老先生一听他的宝贝宪兵用上了,奶奶娘西皮,破口大骂唐将军嘛。于是,宪兵就撤换下来了,回驻地休息。就是这次撤换失了机密,日谍得了宪兵驻地的信息,当夜来了五十架飞机轰炸,唉,说起来让人落泪,基本上都死于梦中,只有二百多人跑了出来。后来,这些幸运者大都分到部队当教官,成为战斗骨干了。分到祝长官这儿一个班,祝长官当然舍不得让他们去打仗,留作官邸警卫,还照旧保障他们毛料服装黑皮鞋,德式钢盔,胸牌臂章领花啥的,都是齐刷刷的新家伙。自然了,老长官老部下的,生活待遇也是蛮高的,不吃大锅饭,直接给这一班兵开小灶。哦,是的,当初祝长官曾是警卫军的长官嘛,大家都能理解。我们这些普通当兵的就不一样了,服装是土黄色棉布的,还有一双黄色翻毛皮鞋,夏天是短裤,黄色棉布绑腿,结结实实打到膝盖以下,在短裤和绑腿之间,还露着一截子膝盖。乖乖,你想想我当时这身打扮吧。宪兵的这些事情,都是后来我和他们熟了,听他们自己讲的。那个褚班长,就是那个黑红脸膛的山东汉子,说到后来,哭得哞哞叫。

我跟着祝小五进门时,这四个哨兵还来了一个标准的持枪礼。奶奶个熊,祝小五上校相当不懂军规,连礼都不还,硬着脖子径直进入。我自然要还礼了,大家都是士兵,而且他们明显都是真正的老兵嘛。再说在新兵营养成的敬礼还礼,这种意识我还是很强的。进了院子我才知道,这套院子很大,很讲究,想必征用的是大户人家的老宅院,三四进的大院子,全是灰瓦白墙,青砖砌地,花墙漏窗,雕刻精美,几百个窗子,式样只有对称的,没有相同的,看得我眼花缭乱。咱们乡巴佬嘛,虽然在上海滩生活了两三年,看惯的是高楼大厦,哪里见过这乡下院落也别有洞天。说话间,我们来到了最后一排院落里,祝小五的脚步一下子变轻了,小心翼翼的样子,还回头对我示意放轻脚步。我和祝小五还没到门口哪,就从屋里边出来了一个女孩子,看样子十八九岁吧,是祝太太手底下使唤的女仆,名字叫作啴啴。我开始也不知道这个名字要这样写,要是谁冷不丁给我写来这两个字,我还真不知道咋念嘛。啴啴一出来就和祝小五招呼上了,一开口就是一嘴白白的糯米牙,嗲嗲的江南女娘声,问候大队长辛苦,说太太在房里等候多时了。我此时才猛悟,原来,这祝小五竟然是个大队长,不管是啥大队的,咱不能再让人家给咱拎着皮箱了。我这边伸手试图接过皮箱,祝小五赶紧右手换了左手,侧着身子不让我接,只是很友好地一晃下颏子,示意我赶紧跟他进屋。刚跨上一级台阶,就闻到一股奇特的香味,虽然一小缕游云似的淡,但我熟悉得很,一下子又让我回到了上海滩,一蹦子跑上了霞飞路,一猛子扎进那家菲雅克餐厅里,一抬眼看到了香喷喷的祝太太。

祝太太果然在屋里,端坐在一张高腿茶几前,左手端着茶杯托碟,右手捏着杯盖照拂着茶叶,正在品茶,见祝小五带我进了门,也只是微笑着放下茶杯,并不站起,头不动,脸不扭,只将眼神错动,看了我两个一下,脸上一缕微笑,缓缓绽开,一说话就是糯甜的声调:“哟,你们两个,好辛苦耶。”看嘛,这位高官太太,摆了派头,又不叫人觉得她傲慢,让人感觉到她稳重的同时,又觉得她似亲人般不见外。老侄儿,要说这也算是见惯世面的,历练出来的举止,一般人学得了她那个样子,但学不了她那个神态。哦,对了,一两年不见,祝太太丝毫未变当年容颜,可见战火纷飞,全不在她心里。当时,祝太太脚上穿的是雪白的袜子,雪白的带襻高跟皮凉鞋,身上一袭宝石蓝无袖旗袍,大热天的,这颜色给人以清爽之感。只是,两条臂膀倒是象牙似的白皙圆润,但显得有点空空的,叫人觉得少了点啥东西。自然了,在门外闻到的那股奇特香味,这时候也变得清晰起来。我当时觉得自己是个当兵的嘛,就把从前的鞠躬变成了敬礼,给祝太太敬了个军礼。我本来军姿很好,又刚在门口看见哨兵的榜样,这个敬礼动作做得更是完美无缺。很显然,祝太太对这类玩意儿是司空见惯的,不过她还是粲然一笑,赞扬了我一句:“看样子,方公馆的李娃进步不小哇。约略两年前,阿拉见过一面,那会儿侬还小,尚有三分嬉皮,不想今天再见,居然这样正形了。这不单是当兵的缘由喽,主要的,还是方公馆的门规家风打下的底子啦。恐怕,连段博士见了侬这番风采,也欣慰得很。”祝太太一口苏白,我这里说的不是她的原腔原调,否则你半个字都听不懂的。当下,我心里话头儿乱转,不知道咋接才好,反正,也就是接不上话了嘛,只好再次敬礼,说了一句:“多谢太太夸奖。”

完了,这才轮到祝小五上前说话。真是好脸红,一个堂堂上校,戎装在身,军容整齐,见了长官夫人,居然不知道敬礼。祝小五身材挺拔,风度翩翩,全副武装,这会儿竟然像只蚂虾求饶似的,腰杆儿弯到极致,恨不得脸皮贴着地皮,给祝太太鞠了一躬,先叫了一声“婶娘好”,这才敢说事情。啥事情,就是把我接回来了嘛。说着话,提膝抬腿,把皮箱顺在膝盖上,就要打开。祝太太很有分寸,马上抬手止住了他,只一个眼神踱步一般慢慢飘过去,祝小五顿时醒悟他孬孙不是皮箱的主人。我也顿时醒悟,祝小五上校之所以亲自给我这个士兵提皮箱的用心所在。当下,我上前一步,接过皮箱,当面打开,取出那个锦盒子,恭恭敬敬,双手递到了香喷喷的祝太太面前。不想祝太太没有起身来接,而是示意我放在她面前的高腿茶几上。现在想想,祝太太这个举动不是失礼,而是最恰当不过了。哈,老侄儿,你想想,一个名门闺秀,高官眷属,一个战区的司令长官太太,见了这么一点东西,马上急吼吼笑吟吟,弯着腰双手接过去,那成何体统。我把锦盒放在高腿茶几上,后退一步,俩脚后跟一碰,双脚一并,依旧保持标准的军姿。祝太太颔首一笑,盯着我说了一声“有劳”,这才慢慢打开锦盒,脸上一层笑容,逐渐变得明朗起来了,自言自语似的,惊讶一声:“喂呀,真好似故物重逢耶哟!”说着话,戴上了铜戒指,端详再三,又戴上了一对手镯,又端详再三,这才慢悠悠地戴上了两个耳环。屋里没有镜子,祝太太站起来当着我和祝小五的面款款走了两步,双脚一错,摆了个款式,问了一句:“是如何耶?”祝小五也不知道是脑子灵光,还是真的震惊了,立时拉出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嘴里一个劲儿地“喂呀喂呀喂呀”。我也不知道是该拿出吃惊的嘴脸,还是要赞美她几句,看着她的双臂不再显得光秃秃的,这才乍然意识到,怪不得祝小五一路上急匆匆的,原来祝太太直似虚席以待,拉好架势等着这套首饰嘛。由此可见,祝太太对这套铜首饰,可谓是朝思暮想,经年渴念良卿莫若如此态度。刚才说过祝太太一袭宝石蓝旗袍,这会儿配上了铜耳环、铜戒指、铜镯子,一刹那,画龙点睛,袅袅婷婷,挑不出针尖大的缺陷来。说起来也是怪哉,好女人穿金戴银,玉石翡翠,能显得富贵逼人,态度端庄,没承想,这一副铜首饰也能使女人别具风貌,领先风流。侧里一想,这也正是咱亳州人老手艺的神之所在,圣之所在嘛。

祝太太又坐下来,和颜悦色,和我说话,说段博士请她转告我,方公馆上下都好,老姑父身体很好,大姑妈身体也好,大小姐考上了伦敦大学,老管家夫妇也好,大家都很挂念我,盼望我在祝长官麾下如何如何,等等吧,说了很多。不过后边的我都没听进去,因为一听说大小姐考上了伦敦大学,我想她自然去了伦敦,恐怕这一辈子再难见到了。一时间,我脑海里都是大小姐的音容笑貌。在祝太太面前,一时间,我的心里茫然得很。但我的脸上没有表现出茫然,还是挂着一副傻笑,就像上嘴唇沾了几粒糖屑,想舔一舔,又怕人笑话,我学个样子给你看,喏,就是这副神情,你看是不是有几分憨。这种憨乎乎的神情后来成了我招牌表情,不管是在副官处,还是在官邸,都是大大有用的,即便在祝长官面前,这种表情也是值得信任的重要标志。是的,我这边正说着这话,祝长官从外边进来了。

祝长官这个人有意思,好像除了祝太太,他目中再无旁人,一进门,好像没看见我似的,好像也没看见祝小五上校,径直走到祝太太面前,把双手按在心脏上,好像表决心诉衷肠一般,弯腰鞠了一躬,轻声轻语,问候了一声:“夫人身心康泰!”动作、表情、腔调,虔诚之至,像是经过无数次彩排一般。又是军容严整,一个上将,也是有了几岁年纪的人,这一下言行举止,真叫人不知道说啥才好了。

这就是我第一眼见到祝长官的情景。

祝长官问候了太太,坐了下来,屁股刚刚挨上椅子,马上又站了起来,弓着腰一把抓住祝太太的双手,看两个腕子,又看祝太太的两耳,着了魔一样细看,嘴边还啧啧有声,啧啧有声。对对,老侄儿你说得对,祝长官就是被祝太太佩戴的铜首饰镇住了,或者说是佯装镇住了。他们当大官的,腔子里自有万端奸巧,哄自家太太还是很有一套的。祝长官拉出这副架势,既有惊讶,又有赞美,还有讨好。没承想,祝太太也很吃这一套,说话声调都变了,挑着眉,眼神剜着祝长官,像是撒娇,像是嗔怪,咿咿呀呀地说了几句话。说的是几句黏糊糊的苏白嘛,好似发情的画眉鸟儿叫,我一个字都没听懂,但我心里知道,祝太太一定是在给祝长官说我的事。也不知祝小五听懂了没有,他一直低着头,佝偻着腰,还保持着满脸讪笑。不是我不能,是我不愿意模仿他那个讪笑,有点下贱嘛。后来,我多次见到过祝小五这副神态。只要祝太太从外地回到官邸,他就过来送大条,起码五根以上,送完了就拉着这个架势,站在那儿听祝太太说话。祝长官大约见惯了祝小五这副架势,所以,当时他只是微笑着扫了祝小五一眼,有点儿心不在焉,马上又转脸给我说话。

应答之前,我自然先是俩脚跟一磕,啪的一个立正,砰,一个敬礼。祝长官见我敬礼如此规范标准,看我的眼神里便少了几分傲慢和敷衍,多了几分赞许与好感,只是一转脸,一眼扫到祝小五,真是大人物的脸色变得快,他眉头立马皱起来了,眼珠子一动,眼白也出来了。祝小五自是神会,顿时拉直身子,就像拉直一根弹簧,下颏子仰上天,给祝长官敬礼。祝长官哭笑不得,坚决不再理他,转过脸来和我说话。咱们得承认,其实祝长官是很随意的,仿佛祝小五是个不会喘气儿的敬礼模特儿,他置之不理,只管和蔼可亲地和我说话,就像唠家常一般,他先是眉开眼笑着把陈先生恭维了一番,说陈先生是蒋先生的大策士,是国之栋梁、党之干才、民之福星等等,说了几句我听不懂的,拿今天的话说就是给陈先生点了不少赞。祝长官赞扬完了陈先生,接着眉头一皱,脸色一拉,又批评石副官不知哪头轻哪头重,居然糊里糊涂,连陈先生的信件也不及时报告,真是胆大妄为。祝长官再接着微微叹息一下,拉着恨铁不成钢的腔调,又说什么国难当头,万事纷乱,日本人侵华,等等,都是借口,耽搁了就是耽搁了,要勇于承认错误才能提高工作水平。回头我还要给他们训话,专门讲讲要勇于承认错误这个问题。说到这儿,祝长官终于对我点头,示意我放松下来,不必再笔直地立正了。我这才微微一个稍息,但精神上仍是绷得紧紧的,祝长官很满意,抬起右手做了一个让我放松的手势,接着说道:“不过,李娃小同志,耽搁了也不全是坏事,反过来说也是个好事情。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句话是个真理。眼下你经过了新兵营,又训练了一年新兵,这就是个好事,下一步呢,本司令长官就可以直接发表你为军官干部,而不必等你再去经过一番军校锻造了,这个,既简便了手续,又减少了程序,所以说这是个好事情。”

哦,时间过去太久了,祝长官的原话我记不清了,反正大致就是这些内容,反正他说话内容次第分明,随之表情张弛有序,反正特别像个当大官的。当然了,祝长官也非常和蔼。大官嘛,有水平的大官给小官说话都是很和蔼的,没啥利益冲突嘛。军队的大官,给小官说话,可能会严厉,他要树立威严气概嘛,但是,给我这样一个小兵说话,可以肯定,完全是和蔼可亲的,因为我不仅侵犯不到他的利益,而且小命儿还在他手里攥着嘛。当时我听祝长官说要发表我为军官,只以为是他的鼓励之言,哪想到他说的是实话嘛。一旁的祝太太接上话了,她香气扑鼻,弯着眼神,问祝长官准备发表我为哪一级军官。祝长官接着太太的眼神不敢移开,看得出,祝长官在揣摩太太的心思,一时下不了大的决心,期期艾艾,笑笑嗒嗒,咳了一嗓子,才说:“李娃虽然是个班长,训过几批新兵,毕竟才当一年兵,咱们就发表他少尉军衔,也算是妥当的!”我一听,简直如在梦中,才当一年兵就升少尉军官,也太做梦了吧,有多少老兵,即便熬成军官,多少也得先升个准尉过渡一下嘛。可是,祝太太不答应,她说如果仅仅发表李娃为少尉,那她将来到了上海滩无颜见老朋友,段博士面前还好说一些,要是见了方老太太,真不知话儿如何开口才好。为个啥嘛,因为方公馆厚道,方老太太心上有她,珍藏多年的心爱首饰,说送给她就送给她了。再说,李娃老弟文武全才,在上海滩,也是做过几宗侠义事情的,再怎么着,也得发表个上尉才好。祝长官呀呀两声,变出一副慈眉善目的笑相,微微摇手说道:“上尉太快了点,先中尉吧,做些事情,做些工作,有个由头,明年再升上尉。李娃,你说可好?”老侄儿,我能说不好嘛,不能说这个傻话。我赶忙再次立正,向祝长官敬礼:“谢谢长官栽培!”战区长官,权力大得很,向蒋老先生保荐一个中将,自己提拔一个少将,都是易如反掌的事情,后来我亲眼见过,汽车运输管理组的一个副组长,原本是个上校,祝长官在文件上签上几个字,他就变成少将了,顿时耀武扬威的,到司令部各部处显摆,巧得很,撞上了祝长官,劈头盖脸痛斥一顿,站那儿抹泪。所以说,祝长官发表我为中尉军官,能算个啥,鸡毛都不算一根。

今天就说到这儿吧。

第十八章

老侄儿,咱们今儿不饶舌,还是书接上回。

我昨天说过,长官部机构庞杂,部门繁多,驻地分散,要是送个文件,传达个书面命令啥的,开个车也得大半天。但是,祝长官要办啥事,那是分分钟嘛,一秒钟都不能耽搁的。祝长官在官邸和祝太太谈妥了要发表我为中尉,马上拿起电话给副官处秘书室下了一个命令,要他们造册归档,拟报委任文书。由此可以看出,祝长官虽然身居高位,但心细如发,处理起我这等小事情来,也是滴水不漏的。秘书室自然不敢怠慢,你想呀,一个小小中尉,毛毛虫一只,司令长官亲自下令交办,那肯定不是一般关系,有哪个敢拖三拉四嘛。于是,当天下午,军政部军需署驻本战区的军需局,就派发了一套尉官被装过来,还是由长官部经理处管军需的一名中校亲自送到官邸。自然了,战区最高长官发话了嘛。平时哪个士兵委了职,也就是提了干嘛,都是自己拿着长官的批据自己去领军官被装,我这个,给送过来了。你当然清楚的,这个不是我面子大,是大家都想拍拍祝长官的马屁嘛。

说了被装,再说住宿。论说我应到副官处报到,住处由副官处分派,但当时在山村嘛,住房相当紧张,副官处设在一个祠堂里,三个科,一个秘书室,夜里睡觉,白天办公,挤得满满的。也是赶巧了,我这个住处还真没让我费心。当时,官邸的一个副官下去任职,本是祝长官的生活副官,可能把祝长官伺候舒服了,就下去任职了。这就腾出一间房子来,我就自然而然搬了进去,算是住进了战区长官的官邸里了,一般人没这个福分。刚在官邸住下的那一段时间,我还是缩手缩脚,谨小慎微的。老侄儿,一个人到了一个新地方,奓不开翅膀是一,第二个,别看祝长官平时里和颜悦色的,但是,你和他一对眼神,就会觉得瘆得慌。就像咱们李庄人所说的,大官身上都天生一层瘆人毛。尤其是,祝长官处理公事时候,不由自主就会显出官相,显出气焰,叫人不禁随之谨慎起来,即便他说坐下谈话,我也是不敢随便坐下的,直到后来混熟透了,才敢坐下半拉屁股和他说话。

不过,后来,一件小事改变了我心理上的这种畏惧状态。

我前边说到石副官,就是我初来投军,在祝长官设在距离县城十多里地的那个办事处门口,遇到的那个石副官,你还记得吧?哦,你记不得他的长相了,情有可原,因为当时天黑得罩在钟里边一样,我也没看清他的长相,没给你说过他的熊样子嘛。如今,那边办事处早就撤销了,这个石副官也回到了战区长官部,主要负责官邸的伙食供给这一摊子事体。我虽然在官邸服务,但我的伙食关系在副官处嘛。当时长官部各部门都是自办伙食,办公厅有他们的伙食,“八大处”也各有自己的伙食,我每天三顿饭都是步行两三里路到副官处去吃的。照此论说,我和管理官邸伙食的石副官也不需要有啥牵连的。可是,都是在官邸做事情嘛,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一个箩里筛汤圆,总要碰面的嘛。这个石副官殷勤得很,一见面就把往事扔到九霄云外了,弄得我也怀疑当初他是不是真的做过我的手脚。这个人的相貌我自然也看清了,黑夜里不觉得,白天一看,一脸麻子,顿时让人疑虑不安。年龄也显出来了,好像三十大几的样子,粗眉吊眼,单眼皮,刀条鼻子,尽管头发茂密,但脑门上皱出了三四道抬头纹来。我来投军那天晚上,天黑嘛,隐约看见他是个中尉,到今儿一看,果然是个中尉。当初我是个投军的年轻猴儿,现在我也是个中尉了,这让双方都会有个心理活动嘛。这位石副官,头次见面一把拉住我的手,叫嚷一团:“哎呀,我的个李娃兄弟啊,老哥我向长官说过好几次了,早就盼望着你回来啊!这下好了,同在官邸为长官服务,有机会老哥要好好和你拉拉呱,好好和你喝几杯!”一下子亲热得多年不见的换帖兄弟一般。上次听口音,说了一口蚌埠话,我还记得嘛,可是这一回,南腔北调的,再听不出他是何方人氏。就这么个怪人,得空就朝我屋里跑,一顿瞎咋呼,胡乱热聊一番。那个大蚂虾少尉,原来姓马,年前提升中尉之后,就被派到前线去了,只是他命理糟糕,刚到前线,就被一颗流弹干掉了。这个,也是石副官说的。

我嘛,刚开始在官邸真是无所事事。祝长官大概真的把我当成了祝太太的专职用人,祝太太老是出门在外做生意嘛,我就失去了服务对象,副官处也不给我另派任务,祝长官基本上也不使唤我,他周二周五到办公厅,自有车接车送,自有警卫副官左右随从,他在官邸里,一群副官星罗棋布,吐口痰就有人端痰盂过去。我就成了个闲木锨,竖在门后边了。那滋味很难受。我一想,这个可不行,人不会累坏,但能闲坏,我在方公馆里从来闲不住手脚的,王西三言传身教的嘛,于是,我就早起来,想去打扫卫生,可是,早有士兵把三四进的一个大院子扫干净了。我没有办法了,就到官邸旁边长官卫队里借了一本唐诗,回来看。长官卫队里那些官兵自然不看唐诗了,是他们兵营里边还住着一个姓秦的老先生,像个老学究,起先我不知道是干啥的,只知道卫队里官兵都很尊敬他。我到卫队那边看他们操典嘛,见这位秦老先生坐在墙根看唐诗,我就憨乎乎过去借。秦老先生留着山羊胡,戴个老花镜,仰脸打量我两眼,噫了一声,很爽快,借给我了。唐诗真是好东西,能消人闲愁,抒人情怀。老习惯了,我看的还是咱姓李的写的诗,别的记不住嘛。这一回又把李商隐复习了一遍。江上几人在,天涯孤棹还。何当重相见,樽酒慰离颜。一时间读得我乱箭穿心,想家了,想我爹我娘,想得厉害,想得眼眶子发酸,想掉泪。想想自己好几年不回家,音讯不通,也不知道家里情况如何,发生了啥样变化,情绪激动得很,泪汪汪,恨不得顿时肋生双翅,飞回咱们李庄看看,瞧瞧爹娘身体可好。这就是唐诗的魅力,咱姓李的这位老前辈,真是写到人心眼里去了。我在官邸这般情状之下,这些诗篇真真直直,指向我的心里,我不由自主,经常读得有些忘我,有时候,石副官这个怪人,进了我屋里说三说四,我竟然置若罔闻,魔怔了一般,可笑得很。

说这一日,下了雨,也正是梅雨季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狗吃糖稀一般,拖拖拉拉没个完了。山区嘛,那景状,站在窗前廊下观看是抒情的,出门行走是不堪的。我说过嘛,我的伙食关系在副官处,就像在官邸做事情的另外两三个副官一样,每餐都得步行两三里路到副官处去吃饭。我换了雨鞋,拿着伞准备去吃饭,刚开门,迎头就碰见了石副官。就像往常一样,到了饭点,石副官都要提前几分钟过来,恭迎祝长官用餐,其实小餐厅就在院子里,左右不过三百步,他非要来恭迎一下,你说这个马屁拍得到家吧。不过,咱也不能笑话人家,后来换了我,我也是这样。这是人性的弱点,百难避免。在官邸值星官没有吹开饭哨子之前,石副官就敲开我的门,站在门口和我说闲话,等那哨子一响,他就置我于不顾,弃如敝屣,快步冲向祝长官办公室门口。下雨这一日,石副官和我说不上三句话,那边值星官就吹了哨子,石副官自然撇下我,大步流星冲向长官办公室,轻手轻脚立在门边,等祝长官拉门出来。因为祝长官有规矩,他的办公室,无论何时何事,谁都不能随便推门而进,当然,祝太太另当别论了,所以,石副官这时刻都是立在门边,等祝长官自己拉门出来。看样子,祝长官上午处理了不少文件,出来时双手还捂在脸上按摩太阳穴,放松神经,到了廊下,松下手来,瞥一眼细雨淋淋的庭院,缓缓一侧身子,突然撅起屁股朝向庭院里,嘟的一声,音量适中,音长适中,一个屁打了出去。紧跟在一旁的石副官,霎时间,好似猎狗看见兔子,一尥蹶子,跳过廊下栏杆,射出去的箭一样蹿了出去。我在一旁正不知所措,石副官又跑了过来,双手捂得紧紧的,高高捧在胸前,眉毛眼睛上挂着雨珠子,兴高采烈,大声嚷嚷:“报告长官,我抓住了!热乎乎的,还在手里乱动哇!”我这才恍然大悟,天哪!原来石副官把祝长官的屁给抓回来了。

老侄儿,你不敢相信对吧,即便当时我就在跟前,亲眼目睹,我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你想想呀,一个统率千军万马的司令长官,咋会如此儿戏嘛。可是,这件事活生生就发生在我眼前。后来我跟很多人讲过这个事情,没有一个人相信是真的,都说我是个讲笑话的高手,有着超强的想象力。唉,这个世界就是这样麻烦,全宇宙都是这样势利眼,一件真实的事情,一个屁的事情,要是发生在小人物身上,说了就有人相信,要是发生在大人物身上,说出来就是荒诞的,没有人相信。以至于有很长一段时间,连我自己也怀疑这一幕是否真的发生过。但是,我每次一起疑心,脑海里就会呈现那番景象,一如刀刻般,一如放电影。按说,咱们李庄的人当场见了这般趣事,一定要笑倒于地,奇怪我竟然没笑,只是心生感慨,一方面觉得当个大官真好,可以随便放屁;一方面又觉得,做个奴颜婢膝的人也真不容易,不仅要善于低三下四,还要会一套装神弄鬼的手艺。

自然了,一个屁嘛,绝不会有损祝长官在我心目中的形象。

当时,望着石副官双手捧屁的讨厌样子,祝长官若无其事,也不理石副官,只将双臂一伸一展,活动着身腰,沿着走廊往小餐厅去吃饭。我一直侍立在门口,静待祝长官走过去,他路过我眼前时,虽然表情上不露声色,但我还是听到他肚子里咯咯笑成一团。我觉得大官真不得了,好事坏事可笑的事情,都装在肚子里,脸上一点也看不出来。祝长官像是感受到了我的内心活动,他忽地停下步子,转过身来,笑得很和蔼,说:“李副官,你以后就在官邸用餐吧。来回跑动,阴天下雨的,不方便。”我一时不知道咋回答,戳在那儿傻笑。好在湿淋淋的石副官过来了,神情凝重,大声叫我谢谢长官,一边向祝长官保证说,这件事由他和副官处交涉办理一下就是了。言谈之间,很能干的样子,好像压根就不曾发生过捉屁这件事。这个事情过去没有多久,祝长官还是提拔了石副官,本来想安排他到嫡系部队当营长,已经是越级提拔了嘛,但是,石副官有点嫌小,想弄个团长,祝长官在这方面无所谓,很大度,反正官职又不是他家的私有财产,是蒋老先生家的,这边又是当牛做马的老部下嘛,就把他安排到川军里当个团长。当年,战区所辖部队,除了蒋老先生的嫡系,还有东北军,还有川军部队嘛。

你看,老侄儿,就这样,我吃饭就不用来回跑了。

就是一个屁的事情,让我在祝长官面前不再拘束了。

说起来,祝长官吃的也不是山珍海味,也是和长官部各部门伙食一样,两菜一汤,不过官邸的菜品要精致许多。祝长官一个人在小餐厅吃饭,由石副官和两个勤务兵在旁伺候着。我和官邸的两三个近侍高参,卫队的吴大队长,还有那个住在卫队里的秦老先生,五六人同桌。奇怪得很,大家好像都很尊重秦老先生,请他坐主席。后来我才知道,这位秦老先生是祝长官供养的一位相士,不仅善于相人,而且善于卜卦问事。但逢要职用人,祝长官必请他过目该人相貌,但逢大事不能决断,祝长官就请他卜卦一决是否。秦老先生平日里饮食有度,又吃素,遑论酒水,但是,卜卦时必饮白酒三瓶,足足三斤,喝完了活像酒神附体,卜卦奇准。我因借他的唐诗,获了他几分好感,平日里多了几番走访,以至后来祝长官决定围攻新四军的秘密,我就是从这位秦老先生那儿得知的。只是平时在餐桌上,这位秦老先生不苟言笑,乏味得很,几个高参和吴大队长,都显然对他敬而远之。我也是后来知道的,先前,餐前餐后,有人请他相面,无一不碰钉子。

祝长官要不去上班,就在官邸吃午餐,到了周二周五,祝长官到办公厅上班,就在办公厅那边吃午餐。祝长官到办公厅上班,大多是听汇报,完了说几句话,或者签个字,表面上看去就这么简单。当然了,要是真的这么简单,那我也可以当战区司令长官嘛。祝长官在官邸说是休息,其实根本休息不了的,不光有一摞子一摞子的文件要看要批,还要不停地接电话,打电话。战区那么大,下边部队那么多,敌情吊诡,人心莫测,祝长官不能不操心。哦,祝长官有个好习惯,文件不过夜,他的电话,往上要打到蒋老先生那儿,往下边要打到师团长那一级,有些要紧的事情,他还会直接打到营长那里。我无意间瞥见过几次,要是下边的电话,他都是坐在那儿,不管是听下边报告还是给下边命令,样子都是从容不迫的,要是蒋老先生的电话,他都要站在那儿,腰杆挺直,一脸顺从的笑容,好像蒋老先生就在面前似的。所以说,祝长官很辛苦的。我住的是生活副官房间,便于长官使唤,离祝长官办公室很近,就隔两个房间,所以,一听见长官办公室门响,我就赶紧开门侍立,看看长官有何吩咐,再加上每天打开水上厕所啥的,进进出出,一眼两眼的,倒是对祝长官的辛苦有些了解。哦,对了,祝长官作风比较严谨,很讲究军容风纪,虽然在官邸,但只要一进办公室,他就换上黑皮鞋和毛呢将军服,穿戴整整齐齐的,坐在办公桌前,很威严。自然了,祝长官看文件中途也有小憩时候,他也不嫌麻烦,换上便衣,还要换上布鞋,才出来在檐下回形走廊里踱步,松弛筋骨,整顿思绪。一听他门响,我就开门出来嘛,所以他沿着走廊踱步时也偶尔拐进我屋里,和我说几句家常,还翻看我桌子上的唐诗,笑眯眯地点点头,像是赞许,像是敷衍。完了,他出来,继续在走廊里踱步。这时候,我就装模作样,像个小学生一般跟在他后边,听他说话。咱们也得承认,祝长官很有学问,慢着步子给我讲起了边塞诗,说些古人征战的典故,时而表情凝重,时而神情激越。不过,祝长官后来又说,唐诗可以陶冶性情,但作为军人,正值抗战时机,国难当头,应该多读些兵书,才是用得着的。于是,我就把唐诗还给了秦老先生,又到参谋处借了一本《孙子兵法》来读。我哪里看得懂嘛,为了回应祝长官的谈话,硬着头皮读嘛。古话说,开卷有益,这样早晚翻看,总也记得几句,比如,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祝长官一旦在走廊里踱步,我马上就跟随上去,向他请教。我不说请长官指教,我说请师傅指教。就是这样的,平时我称他长官,一旦请教学问,就叫他师傅。这个称呼,有点江湖味道嘛,祝长官很喜欢。后来,我年纪大了,才理会得,大官都是很江湖的,凡是江湖的事物,基本上都是能触动义气的,一动了义气,就动了感情,事情就好办了。再说,好为人师,也是人的天性嘛。祝长官很乐意给我讲这些,举凡事例,讲得眉飞色舞,头头是道,确实教了我不少见识。当然了,后来运用这些古人智慧时,也加上我个人的一些思考嘛。

祝长官很欣赏我的勤学好问,觉得孺子可教,素日里和我言谈间,除了和蔼,还多了几分亲切。要求我不要整天坐在屋里等着伺候人,他也不是非要人伺候不行,卫队到山里打靶训练,你也不妨跟着去训练训练,打打枪,投投弹,一个军人,应该手不离枪才对,年纪轻轻的,这样整天不动刀枪,如何练出杀敌本领。如此等等。这样一来,官邸卫队每周去山里打靶训练,我就要求跟去,卫队的吴大队长自然向祝长官请示了,要不然他开着卡车拉着卫队进山时,肯定不会请我坐在驾驶室里,也不会和我称兄道弟了,更不会让我随便打枪,随便使用子弹。有那么一句话嘛,神枪手都是子弹喂出来的。这话说起来就是寻常一句话,但是,确实是有道理的,我以亲身经历来证明这是一句名言。长官近身卫队也包括那一班宪兵,年龄大概都和我差不多,上下也就是两三岁的样子。卫队的兵,真不得了,个个都是神枪手,尤其那个褚班长带的那个宪兵班,长枪短枪样样精通。褚班长比我大两岁,黑红脸膛,双手盒子炮,百发百中,看得我眼花缭乱。卫队射击训练,除了中正式步枪,还有花机关枪,手枪也都是那种插梭式的二十响,咱们叫盒子炮嘛,这些轻武器都是当时很好的装备了。祝长官的部队,都是蒋老先生的嫡系部队嘛。我的枪法准,就是当年跟着祝长官卫队在山里边练出来的。我跟褚班长学手枪,倒是花了不少工夫,光是举枪瞄准,手腕子都练肿了,虎口也练出了老茧。当然了,子弹也没少打的,一箱子一箱子的。我双枪没学好,左右手协调能力上不来,只能右手打枪,打得不错,二十发子弹,不脱靶。手枪,速射,连续射击,二十发子弹不脱靶,打到人身上该是啥样子。我喜欢这种二十响的盒子炮。近战嘛,群敌迎面,盒子炮一挥,无人能挡,你就冲上去了。我对盒子炮有感情,爱不释手。后来,祝长官知道了我盒子炮打得好,又珍惜枪,就给我配发了一把,随枪还配了两百发子弹,整整一小木盒子,就放在我宿舍抽屉里。有几次我随从祝长官下部队,盒子炮挎在腚帮子上,相当威风。

当然了,也不是光练练枪法,卫队的吴大队长也是上过好多次战场的,还有那个褚班长的一班人,都是和日本鬼子打过仗的,我们练习打靶休息时间,他们也说些战场经验,以及战术动作,一边说,一边比画,对我这个从未上过战场的人而言,几乎就是言传身教嘛,每次都说得我热血沸腾,恨不得迎面碰上一群鬼子,让自己一展身手。确确实实,当时不觉得益匪浅,后来,他们传授的这些见识真没少帮我的大忙。尤其是有一次褚班长说了一件事,对我震动很大,他说上了战场,新兵和老兵是不能比的,老兵经验丰富,知道咋样才能保住性命,比如鬼子打炮了,老兵都是弓腰撅屁股,双手抱头,屈肘支地,用这个姿势伏地,新兵不知道厉害,鬼子那边一打炮,一下子五体投地,合身贴在地上,等鬼子炮弹一停止,没炸死的老兵都能爬起来,很多趴在地上的新兵,看着是个囫囵的,但是起不来了,别人一动弹,七窍流血,分分钟就死掉了,即便活下来一小部分,下了阵地,两三天吃不下东西,大都是第四天第五天就死掉了,都说是吓死的,其实不是,就是合身贴在地上,被炮弹爆炸时的冲击波震碎了五脏六腑,受到冲击波重的,当场就七窍流血而死,轻一点的多活几天,但最后也是个死嘛。这个事例给我震动大,后来我带部队就特别注重保护老兵,而且每次上战场之前,我都要先讲这个事情,说实在的,每次都少死了很多人。再就是,吴大队长说的一件事,也是让我很吃惊的,他说的是和鬼子拼刺刀。他说鬼子拼刺刀很厉害,咱们基本上拼不过人家,鬼子不光拼刺刀技术好,还爱耍阴的,冲锋拼刺刀时,他们经常在侧面阵地暗暗架起几挺机枪,等咱们的兵一冲出阵地,大都是先被机枪打死的,即便到了面对面拼上刺刀,技术上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胆量不如人家,没有勇气,没有杀心,因为咱们的士兵都是善良的农民出身,有的杀只鸡手都哆嗦,何况杀人,老兵经过生死,好歹还敢一拼,新兵真没办法,端着刺刀都不敢朝鬼子身上捅,你眼睁睁看着他被鬼子一下一下捅死了。有一次,和鬼子拼刺刀,咱们完全是占上风了,差不多把鬼子全干掉了,留了几个顽抗的鬼子给一群新兵锻炼一下,尽管鬼子都是受伤的,干他奶奶,有的新兵端着刺刀就是不敢上前,军官和老兵在旁边咋样吼喊都不行,更悲惨的有一个新兵,被鬼子恶叫一声,吓得拖着枪掉头就跑,被那个腿上挨过两刺刀的鬼子一瘸一拐追上去,几下子捅掉了。吴大队长说这个事情时痛心疾首,他那个样子真是叫我刻骨铭心。总之,我跟着祝长官的卫队在山里打靶期间,真是学到了很多东西,可以说让我受用终生。

咱们现在想来,祝长官给我讲《孙子兵法》,让我随着卫队练习枪法,大概出于一个大官对一个好学的部下产生了几分好感,从而生发出一点培养兴趣,至于后来对我比较信任了,我觉得可能缘于一次漫不经心的谈话。前边我说过,祝长官在官邸看文件,中间要小憩,他就出来在回字形走廊里踱步,活动一下身腰,我一听门响,就出来侍立门口,看他有何吩咐没有。这一日,又这样。我随在背后,正想请教师傅“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这句话,祝长官突如其来,很随意地,轻声问我与陈先生是何关系,竟能得他着力推介。自古以来,咱们李庄人就知道大官都是人精,在他们面前撒谎不得,而且,寻常日子瞎话溜舌,关键时刻实话实说,也是咱们李庄人的性格嘛,我就一五一十老实交代了。自然,我把陈先生失足跌落这一点说得轻描淡写,主要说的是陈先生和老姑父方仪望的深厚交情。想必陈先生在给祝长官的信里也说到这一点。祝长官哦了一声,微微顿了一下步子,又噫了一声,接着踱步沉吟了片刻,忽然转过身,和颜悦色地说:“是的,陈部长和方老先生早年在上海交易所里就是老兄弟了。委座未得龙腾之时,也在交易所落过脚,当时陈部长相伴左右嘛,拮据时多得方老先生相助,陈部长信里对此甚为感念。你既然是陈部长推介来的,我自当重用。你在官邸多日,我也看了你几眼,我觉得你少年持重,又好学,口无浮夸言辞,又不瞎话溜舌。你在上海滩好几年,没染上市侩气味,这很难得。我要褒扬你几句,守诚至信,心地忠良。这也是秦先生对你的评价。秦先生看人很准的。你这个优点,要保持下去。”我自然马上俩脚后跟啪的一磕,胸脯一挺,说长官嘉奖言语,李娃定将牢记心间。嘴上这样搭话,心里边也自是纳闷的,不想陈先生咋的就变成了陈部长。后来回到自己屋里,又恍然,原来,秦先生暗自给我看过相,还把结语报给了祝长官。而这次小小交谈,想必也是祝长官的一点试探。结果我的诚实回答,大是打动了他的心扉。

哦,就是祝长官和我谈知心话的当天下午,他老人家又命令我前去交通处汽车管理所报到,去干啥,去学开汽车,而且十天之内必须能够熟练驾驶。我在方公馆倒是老坐小轿车,眼见汽车夫老魏开汽车很神气,以为很难,其实很容易。我学的是那种道奇吉普,祝长官很奇怪,指明要我学这款车。老侄儿,你别看我在看书学习方面比较吃力,甚至有几分蠢笨,但是,学开汽车,我真得说自己是个天才。祝长官发话了嘛,交通处的吉处长也是个中将,他亲自指定汽车管理所的副所长黄上校亲自教我,开始时,急得黄副所长满头大汗,他以为十天能学会就谢谢天地了,熟练驾驶恐怕千难万难,结果才学了半个上午,他就放下心来,摆摆手,就让我自己驾车到处跑了。不过,祝长官说了学十天,我就在那儿学了十天,基本上把这辆吉普车摸清楚了。你想嘛,就是和一群鸡磨合十天,你也知道公鸡啥时候打鸣,母鸡啥时候下蛋,鸭子咱们就不用管它了。十天工夫,我基本上把长官部分布在各处的各个部门跑了一遍,包括在县城边上的司令部情报室。我这么做,就是为了熟悉道路,以备祝长官以后派我到哪个部门传达个命令啥的嘛。是的,就是这个单纯想法。我比较喜欢这辆吉普,返回官邸时,我就驾着它回来的。当时我还奇怪,也没做啥登记手续,交通处居然问都没问,就让我开跑了。不过,几天之后,我才知道,这辆车是祝长官打过招呼要用几天的。

我记得清楚,那一天是冬至,山区降温快,头天我才换上新发的冬装嘛。早上刚起来祝长官就对我说,他上午要去看一个老朋友,吩咐我早饭后挎上盒子炮,开上吉普车,在官邸大门口等他。我草草吃了早饭,自然早早出来检查好车辆,站在车边等候。先是祝长官常使唤的一个勤务兵出来,把一个棕色小皮箱放在副驾驶座上,说是长官带给朋友的礼物,又请我李副官路上注意,小心颠簸坏了。平时官邸人员对祝长官的这个贴身勤务兵都是很客气的,我这边也赶紧点头应承。这时候祝长官出来了,也没有穿军装,长袍马褂,还戴副金丝眼镜,打扮得像个学究,但气质像个教授。我赶紧打开车门伺候他上车了,然后上车发动机器,请示去向。祝长官说:“沿着山路向东,一直走就是了。”这么一说,我就不再问了,开车向东走。你想啊,祝长官没穿军装,那就不是到长官部某个部门,也不是下部队,肯定是会一个私人朋友,这个情况下,一个副官,是不能随便张嘴乱问嘛。

上了山路,行不多久,我就醒悟过来,祝长官为何指明要我学这种吉普车,因为山路崎岖,路况不好,要是他的轿车,恐怕非得卡住底盘不可。这么一想,我更是觉得祝长官的这个老友非同小可。山路虽有点颠簸,但是,祝长官照样闭目养神,好像在沉思旧事。我自是不敢打扰长官。行驶了一个多小时之后,山路这才平坦很多。又行驶个把小时吧,山道岔了出去,祝长官指挥我顺着小岔道又跑了大约三刻钟,这才看到山坳间一个小小院落,到了院门前,我不由自主停下车来,也不等我下车开门,祝长官径自推门下车了,可见,祝长官心里急迫嘛。我也赶紧下车,顺手提上副驾驶座上的棕色小皮箱,跟在他后边。小皮箱也不重,想必是些细软。门前有几棵树,已经凋零,枯叶落了一地,似乎从未打扫过。我上前一步正要敲门,祝长官举手止住,径自推门而入。小小院落里也是遍地枯叶。早有一个干干净净的老婆子迎出来,操着苏白,我这下子真是一句也听不懂了,祝长官也用苏白回了她两句,老婆子就来接过我手里的小皮箱。然后,老婆子伸手示意,请祝长官进屋。祝长官给我一个示意,我马上向老婆子道个谢,转身走出了大门。随手关门之际,我看见屋里当门站着一个妇人,大约不惑之年,青地素花棉袍,围着一条白之又白的羊毛围脖,满头乌发,堆在围脖上。我自然不敢细看她的脸,一眨眼瞥见她风韵犹存,一派尊贵姿态。我关上门,才见大门上门对子还在,想是日久经年,早不见红色,但是墨字愈发赫然,字体娟秀:门前枯叶地,不扫待知音。我回到吉普车边,望着望着门上褪色的门对子,心头撞撞,也不知微妙所在,只是疑惑刚才进门时竟然没有留意到这副门对子。

大约也不过个把小时,祝长官出来了,还是那个老婆子送他,那个妇人没有相送,只是倚门伫立,眼神儿跟着祝长官走出来。那时候我毕竟年少无知,所思所想,过于浅显,只知道赶紧打开车门,恭恭敬敬请祝长官上车。我上了车,发动机器,回头间看到祝长官泪眼婆娑,双目空洞无神。我哪里还敢多嘴,马上启动车子,原路返回。

哎呀,我在长官部期间,再也没有去过那个小院落。我觉得这是祝长官的故意安排。你想啊,将军伤感,英雄柔情,哪里肯让同一个人第二次见他落泪。想想也感慨得很。咱们这些平凡人物,只知道国民党的将领飞扬跋扈,也看惯了他们的沙场征杀,也承认他们不乏身怀奇谋异志之人,但是,有几个人亲眼看到了他们的铁血柔情之一面。想那祝长官,早年沙场驰骋经年,血染战袍无算,如今指挥得千军万马,竟然也过不了美人情场这一关。当然了,这只是我的猜想,也许,那个隐身深山的俊美妇人,只是祝长官的红粉知己也是有可能的。

哎呀,今儿说多了嘛,日头都偏西了。

老侄儿,就到这儿吧。

第十九章

老侄儿,昨天说到祝长官私会隐在深山的红粉知己。

说也怪哉,自此之后,我明显感受到,祝长官不仅把我当成了生活副官,还把我当成了心腹。尤其是到了过年,我又来了运气。正是雪花飘飘的,祝太太从重庆回来了,虽是战争年代,咱们中国的老礼还是要守住的,人家也要一家人过个团圆年嘛。祝太太事条子多,天天走动,和长官部的一些高官眷属相互来往,我又会开汽车了,加上雪天雪地的,自是要鞍前马后奔走效劳。祝太太一见我还是中尉,马上在枕头上给祝长官下个指示,把我升为上尉。这样一来,过了年还没有出正月,我就由中尉变成上尉了。战场上有多少中尉九死一生,也未必就能升为上尉,我这里,先不说从未上过前线,扳手指数起来,挂前搭后,中尉也就是一年半时间,升官这样快,简直莫名其妙。自然了,这点小小事情,在祝太太这位高官眷属眼里,等同儿戏。祝太太在官邸过年那段时间,我天天都是她跟班的,眼见得的,在咱们这样小人物身上,一件事情要办成比登天都难,但在祝太太那里,天大的事情,也只是在她点头摇头之间就解决了。

老侄儿,你他娘的,做人要地道,这道做人的门槛咱们要守住不是!我当然不能给她说山里边藏着的那位了。要不,屁眼里夹不住一粒秕芝麻,对不住青睐自己的老长官,那我还算是咱们李庄的人嘛。祝长官很满意我这一点,嘴严实,他很是放心。以至于后来,战区的几位副司令长官,集团军的总司令,以及很多军长师长,来长官部开会,或做别的公务,顺便到官邸拜望祝长官,我都不需要刻意回避,他们说话时,我也可以站在门口侍立,适时进屋,为他们端茶倒水。这样一来,我就知道了很多事体,包括新四军的叶挺将军,也来过官邸,我也见过两次,一次是来要武器装备的,一次是会后来拜望祝长官的。祝长官和叶将军谈话,也是很随意的,时而哈哈大笑,时而窃窃私语。后来听祝长官说,他和叶将军是保定军校的老同学了,所以亲热得很。还有江北的韩主席,也称作韩副长官,留着短髭,带着雪白的手套,和祝长官握手也不摘手套,趾高气扬的,几分牛气,我很看不惯。后来听说,这老韩不光是祝长官的保定军校同学,还是老乡,两个人的关系非同一般。

祝长官闲暇时也召我闲谈,多是他说我听,他谈兴大发嘛,说的都是他早年的征战往事,要么就是东征,要么就是北伐,要不就是棉湖战役,要不就是松口大捷,反正这两件事,说它千遍也不厌倦,每次都能把自己说得很高兴。说高兴了,就教诲我这样的年轻人,要奋发图强,努力工作,不怕牺牲,尊重长官,和谐同僚,多到部队走动,多掌握情况,情况掌握得越多,解决问题的办法就越多,解决的问题越多,你的功绩就越多,功绩多,晋升的机会就越多,这是非战斗人员晋升的捷径,就像我这样的机关虫子,切切要注意这个。我记得,有一天上午,外边落着小雪,他说得有点亢奋,随口给我说了这么一段话:“李娃副官,小李娃啊,你不要满足于上尉级别,也不要满足于在官邸当个副官,你要努力建功立业,准备下去当个团长,团长当好了,才能当师长,依此类推。当然,当团长,当师长,不是你想当就当的,都是由上峰长官说了算,但是,你得创造一个能让上峰长官开口说话的过硬理由,那么,才行喽。”云云。反正就是这些话嘛。

也不能否认,祝长官这些当官的经验,确实让我心头火热一片,几乎让人跃跃欲试。自然了,祝长官也是有意栽培我,除了偶尔派我下部队熟悉情况,还准备送我到中央陆军军官学校上学,就是现今儿说的上军校嘛。后来,祝长官顾不上这个小事了,因为那段时间,蒋老先生下了密令,他已经开始谋划围攻新四军了。不管是在官邸,还是在司令部办公厅,参谋处的少将处长和一课二课的两个上校课长,几乎就像影子一样,天天围着他转悠。一课管作战的嘛,二课管情报的嘛。自然了,这些都是后来的事,也是我后来才知道的秘密。当时只知道他们忙得废寝忘食,根本不知道他们忙个啥。说来也是蹊跷,在这个阴谋实施之前,祝长官还让我到新四军里跑了一趟。当时,还是国共合作期间嘛,江南不像江北那样,脸皮已经撕破,见面就放枪,搞摩擦嘛,在江南这边,表面上还算保持着友军关系,长官部不仅派有联络官常驻新四军军部,还时常派一些处长参谋之类的过去巡察部队情况,包括点验发饷之类。说是巡察点验,其实就是探根摸底,有点侦察的意思。我当时哪里知道其中微妙,只以为就像下部队那样,到新四军走上一趟,嘴巴除了吃饭,只管闲着,眼耳自当辛苦一些,就是少说多看多听的意思嘛,回来好向长官报告情况。祝长官也是这个意思,他还特意让我带上一条美国香烟,让我去看一下派驻新四军军部的联络官茹参谋,问候一下,因为那边条件比较艰苦,人在那儿很不容易嘛。于是,我就带上这条美国烟,跟着巡察小组去了新四军军部。

老侄儿,新四军的历史就不用我多说了吧。我知道,你为了帮我写回忆录,有关新四军的历史,你已经研究很久了,前几年,你也去参观过当年新四军战斗过的许多地方。自然了,现在说起新四军的历史,我也能如数家珍嘛。

那次到新四军军部,也不是我自己,是一个巡察小组。各部门都派有代表嘛。办公厅自恃衙门口高高在上,没去人,去的最大的官是参谋处的副处长,也是个少将,整天俩眼阴勾勾的,装个样,屌不理他,平时我也不咋尿他,懒得记他姓名,这会儿想是想不起来了。哦对了,他这次是巡察小组的组长。军务处去的是秘书室的秘书,是个中校,趾高气扬的,也不说他姓名了,他过去搞点验的。参谋处第一课课长,是个上校,搞作战的嘛,自然要去了。副官处去两个,一个是第三课的申课长,也是个上校,搞交际的嘛,说是过去应付对方招待之类的,其实是跟过去随机打马虎眼的,搞交际嘛,最擅长的就是打马虎眼。另一个就是我,我没有具体任务,祝长官说了嘛,多听多看嘛。再就是经理处二课课长,也是个上校,管钱的,过去检查粮饷发放情况的,看看新四军里有无盘剥卡扣吃空饷之事。看看,去的这几个人里,就我官最小,但是没有一个敢不尊重我的,因为我是祝长官身边使唤的生活副官,虽然业务上又不对口,这次长官派我随他们到新四军巡察,马屁精们都知道其中内涵嘛,所以对我都是很客气的。就这么几个鸟人,居然开了三辆吉普车,浩浩荡荡开往新四军军部。当时是七月底八月初嘛,这一点我记得很清楚,鬼天气也不应承人,热得要死,再加上有点路程,几百里地,所以一大早就出发了,就是想趁天凉快赶路嘛。

新四军对战区长官部的这个巡察小组十分重视,大加欢迎,组织得很隆重,很多官兵列队整齐,打着横幅旗帜,欢呼鼓掌,还有一支菲律宾华侨组成的军乐队,也摆好了阵势,我们这三辆车子在军部门口一停下,军乐队就开始演奏。我自是听不懂演奏的是啥曲子,只是听了觉得心头一激,精神一振,不自觉间胸膛就挺起来了。欢迎规格也很高的,军长副军长以及参谋长政治部主任,都亲临现场欢迎。叶挺将军我是见过的,穿着笔挺的呢料将军服,佩戴中将军衔,腰束小手枪,很是洒脱。好像和我们这边参谋处那位少将副处长也是相熟的,两个人敬礼握手拍肩膀,老相识的光景。就这么一个个握手下来,都是老相识老亲戚一般。我的官小嘛,排在最后,叶挺将军同样热情握手,但我明显感觉到,他根本就不认得我。不过这也有情可原,像叶挺这样的将领,身经百战,阅人无数,我不过是个副官,不过在战区长官官邸仅仅给他倒过两次茶水,你不可能让他记住这个嘛。自然了,我这次也见到项英了。给大家握手,叶挺将军第一,项英第二,他当时编制上是副军长嘛。国民政府发布过命令,国民革命军陆军新编第四军,军长副军长都是有委任状的嘛。至于在党内他们咋排序的,那个另当别论,我当时也不关心这个嘛。项英也没有架子,热情,但有分寸。论级别他也是将领,我是上尉,我自然要先给他敬礼了,他也很快还礼,握住手后,手上一紧,一顿,就松开了。他没穿呢料将军服,穿的是皱巴巴的布军装,和其他新四军没啥两样,脚上是布鞋,绑腿打得干净利索。哦,对了,和几位新四军将领一起欢迎我们的还有两个外国人,一个是德国人,是啥报纸的记者,叫汉斯,穿西装,打领带,还戴一副黑色大边框的近视镜。另一个是个女的,美国记者,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史沫特莱,这个女人一看就不简单,大嘴大脸大鼻子,身材魁梧,比大个的中国妇女都要粗壮,比一般中国男人都要高,这么个身材,还穿着中国旗袍,真的好奇怪。后来新四军这边一介绍,我们才知道,这两个外国记者恰好正在新四军访问,赶上长官部巡察小组过来,他们想趁机集中采访一下,照现在话说,我们的到来,让他们感觉到有料可爆。我们这位少将组长一看到这两个外国人,又是记者,马上机枪点射一般,快速给我们每个人搭了个眼神。说起来也是怪哉,在这种境地里,要是光明正大的眼神,有的人可能会理解有误,但这位少将组长这个鸟不鸟的眼神,大家顿时吃透其中精神,那就是说话谨慎一点,小心舌尖走火。哦对了,战区派驻新四军军部的联络官茹参谋,也在欢迎的队列里,白白净净的,笑吟吟的,戴副金丝眼镜,真他娘的,连他也是个上校嘛。

欢迎仪式一结束,马上按计划开始展开工作。新四军不拿花架子,不是先吃饭后工作,而是先工作后吃饭,很显然,人家就是这个雷厉风行的工作作风嘛。新四军军部也是机构繁杂,部门很多,而且各部门驻地零零散散,即便走马观花看上一遍,最少也要两天时间。因此,每次巡察组过来,都是点出几个重点部门巡视检查,这样又省事,又能看到自己想看的地方。我参加的这次巡察也是这样的。那位少将组长是战区参谋处的副处长,副处长算个鸟,处长都做不了主,上边参谋长才是说话算数的嘛,可是这位副处长在新四军这里非要耀武扬威一下,自然喽,他首先点名要巡察参谋处,而且指明了要看一下新四军的作战计划。新四军军部参谋处早有准备,作战地图已经挂好了,那些花花绿绿的三角箭头,所标示的是个啥,我也看不懂。后来新四军参谋处的那位赵处长拿着一根竹竿指挥棒,戳戳点点一番讲解,我才知道,地图上标示的原来是当前敌我态势和各自企图。说实话,我就是这一次学会咋样看地图的,以前在战区长官部也见过作战地图,但没人指点,我看不懂。新四军的这个赵处长,绝对是个好老师,简单明了,说得清清楚楚,让人一下子就看懂了。也可能是老伯父我有这方面的天赋,后来行军打仗,使用起地图来,那个熟练劲头,好多人都以为我经过参谋专业培训。这赵处长,腹有诗书,口才也好,可谓谈经入妙,能使顽石点头,可教天花坠地。讲完了,巡察小组的人以及陪同围观者,大加鼓掌。我们那位少将组长,在这个场面上哪能丢了颜面,想较个长短,转起文来,说赵处长可谓是读尽三坟五典,不仅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而且锦心绣口,能言善道。你听听老侄儿,这话儿说的,连我这样识不几个字的人都听出来了,表面上是赞美人家赵处长,实际是他显摆自己的臭文采嘛。那赵处长也自谦得很,说新四军里能人辈出,自己不过记问之学,袜线之才,让大家见笑了。就是这个赵处长,高谈阔论,说话儿也甚合孔孟之道,谁料到,事变被俘后竟然叛变了,也是使用地图佐证新四军是怎样攻击国军的,作伪证嘛。后来听说这个姓赵的想到国军某师当师长,一个叛变者,国军哪里肯满足他这个欲望,赌气再次逃跑,看守他的是个新兵,还是个斜眼,不想一枪就把他击毙了。这个,只是传说之一种,还有另一种说法,姑且不说了,反正是死了。

巡察完了参谋处,我们那位少将组长又提出要去看看枪械修理所。新四军当然同意了。枪械修理所距离军部有几里路,于是,一行人又坐车去了枪械修理所。当然,那时候新四军也有汽车了,吉普车这类小车子不说,有一年上海煤业救护队来参加新四军,一下子就带来二十多辆大汽车。那次去巡察枪械修理所,除了军长叶挺是坐他的小车,副军长项英和其他一群新四军干部,包括一班警卫部队,就是坐一辆卡车去的。德国记者汉斯被我们的少将组长请上了自己的小车子,他这个事情做得意味深长嘛,只是有点遗憾,两个人言语不通,又没有翻译,无法交谈,想必他们在车上就像喝酒划拳一般,全是手活儿。那位美国女记者史沫特莱有点个性,不愿意坐小车,她喜欢和新四军战士们挤在卡车上。可是,她穿着旗袍上车,很不方便,一个新四军小战士跑多快,搬来一条枣木凳子,她踩着凳子才上了车。

新四军的枪械修理所在一个祠堂里,条件相当落后,别说精密仪器了,连像样的机器都没有,有一个转动的轴承,都是用一头耕牛做动力的。唉,我不会画画,要不我就给你画一张图了,光嘴上,我没法给你描述那幅景象,说不清。一个胡楂子花白的新四军老师傅,带着几个生机勃勃的年轻新四军技工,在那儿干活。外国人喜欢枪械,更喜欢科学技术。那个德国记者汉斯,对一头耕牛做动力转动轴承大感兴趣,一会儿弯腰观看,一会儿手托下颏子,皱眉思考,入了迷一般,恨不得当场变成那头牛,亲自体验一下制造动力的快感。美国女记者史沫特莱,也迷上了这种古朴的科学技术,她挥舞双手,连连称赞新四军的智慧。我自是听不懂她说的话,只是见她冲着叶军长一列几位新四军将领大竖拇指,嘴里黄鹂般叫个不停。我猜她在赞美新四军嘛。当时好奇怪,我冷不丁想到,要是大小姐在跟前就好了,我就知道史沫特莱说的是啥了。当时,心绪飞扬嘛,我还快速想到大小姐一口好英语,那么顶呱呱地流利。

也许是枪械修理所的铁锈味,扫了那位少将组长的兴头,原计划要巡察的新四军教导总队也不去了,前方医院和后方医院也是走马观花,倒是后方医院的几个日军俘虏,让这位组长摆足了中国将军的威风。那几个日军俘虏,军装上虽然都摘去了军衔领章,但从神态上看他们还是日本鬼子,有点木讷,又有几分倔牛气息,而且外表也不够体面,个头矮小,有一个个头过于矮小,几乎就像个十多岁的少年,你简直不敢想象,这么一个小孩一般的鬼子,也到中国来杀人放火。总共五个鬼子,有三个一笑满嘴龅牙,大概日本的水土不好,养的人性子恶劣,牙口也恶劣。五个日军俘虏正在排队等待照X光,做胸透嘛,站成一排,笔直,一看就是经过严格训练的。新四军显然是有准备的,马上过来一个翻译,一声口令,五个日军战俘唰的一个左转,成一列横队面向我们。我们这位少将组长步子移动,跨立在这几个日军俘虏前边,开始大讲一番,中国人的道义、日本人的侵略,滔滔不绝,讲了将近一个小时,奶奶个熊,真是个神经病,要是话痨嘴痒,朝几个日军俘虏白话个啥,直接到战场上朝那些拿枪拿刀的鬼子们扯去嘛。白话了半天,总结起来,其实就一句话,日本要想从中国得到便宜,那是做白日梦。只是,新四军的那个翻译不是很强,要么就是有意的,做完简单的介绍之后,就没再翻过一句话。我们这位少将,等于对牛弹琴,白费了个把小时的口舌,他很不满,所以,他嘟嘟囔囔,说新四军过于仁慈了,这么贵重的医疗仪器,居然给日本俘虏使用,有没有想过他们是咋样烧我们房子的,又是咋样杀我们百姓的,对侵略者的仁慈,就是对同胞的残暴。叶挺将军解释说,这几名日军被俘人员,经过教育,思想转变很大,认识到了日本帝国主义发动侵略战争的反动性质,主动要求参加新四军,军部前不久为他们举行过日本弟兄参加新四军宣誓典礼,而且他们在军部也刚刚成立日本人反战同盟委员会,进行反战宣传,对瓦解日军士气,促使日军思乡厌战,还是有着相当作用的。叶军长正说着,忽地响起一阵子哨子声,新兵怕号,老兵怕哨嘛,一时间,吓得巡察小组人人寒脸怯色,少将组长甚至差点拔出枪来,几个课长秘书也纷纷摸着了腰间配枪。自然了,我也差点拔出二十响。只有长驻新四军的联络官茹参谋,苦笑着大摇其手。叶军长哈哈大笑,说是他们卫生培训队下课了,要不要集合整队,请巡察小组训训话。我们这位组长哪里还好意思训话,强装很有涵养地摇摇手。说话间,一队新四军女兵拐过墙角,鱼贯而出,戴着军帽,扎着武装带,虽然布衣布鞋,但是精神昂扬,英姿飒爽。我们这些人都站在理疗室的走廊下,面对突然出现的一队齐刷刷的新四军女兵,甚是惊诧。那个美国女记者,史沫特莱,穿着藏青地绣兰花的旗袍,一边呜哇呜哇地尖叫着,狗的狗的味儿狗的,一边鼓起掌来。于是乎,这厢里一群人也纷纷鼓起掌来。即便那位少将组长,也是鼓着掌,眯着眼,虽然面带微笑,但是,潜在的一副色眯眯的样子,还是能看出来的。这队女兵好似一帘幽梦,从我们眼前走过去了。最后,是两名男干部,其中一个穿着白大褂,书卷气打鼻子,显然是教师,另一个,穿着新四军干部服装,器宇轩昂,我看见他,简直魂飞魄散。

是谁?

老侄儿,你难以想象!竟然是蔡琅玕!

我鼓掌的手不由自主停住了。蔡琅玕向我们这边一瞥间,也显然看到了我,但他依然如故,仿佛不认识我一样。他只是轻轻地咳一声,好像净一下嗓子似的。前边有个女兵好像得到某种暗示一般,缓缓一侧脸,哎呀,我的心脏,咔吧一下子停止了,我的大脑里顿时涣散一团,就像酥糕掉进水里,掉进糖水里嘛。

是谁呀?竟然是大小姐。

多少年来,我一直回想这一幕。我老是觉得,人到了老年,记忆和幻想经常混淆一体,甚至变成妄想症。在我这一辈子,经常渴念的就是这一幕。这一幕,完全来自我的思念,来自我的幻觉,来自我的想象,来自我的幸运,来自我的心灵深处,是任何外力驱使不得的。

而事实上,当时我真的是看到了大小姐。

甚至,新四军女兵队伍都过去了,我还有些发呆,我心想呀,刚才还在想到大小姐嘛,这会儿她就出现在我眼前了,这个,难道世上真有神灵不成?难道我和大小姐真的心有灵犀不成?猛然一下子,我啥也不管不顾,追了上去,情不自禁嘛。自然了,两个新四军战士从旁边拦住了我,很客气,说要是解手的话,他们可以带我过去。那架势,很显然,新四军对巡察小组采取了人盯人的办法。真的很庆幸,这句话真是救了我的命,否则,闹将起来,露了破绽,巡察小组,别看又是将官又是校官的,难保没有个把孬种薄嘴唇,回去给祝长官一说,祝长官翻起脸来,那是很凶险的。因此,我要感谢那两个新四军战士。我自然跟着他们去了一趟厕所,随同我去厕所的还有联络官茹参谋。两个新四军战士在厕所外边等着。茹参谋脸色紧绷绷的,右手就像抽烟一般,食指和中指夹着鸡巴,一边撒尿,一边从金丝眼镜框上斜过来一眼,低声说了一句:“李副官,当心言行。”我赶忙嬉笑:“哈,憋不住了嘛。”马上,我又跟上一句,“谢谢茹上校提醒!过一会儿,我要找你一下,长官让我给你带了一条美国香烟。”茹参谋这才放下脸色,夹过鸡巴的手指头竖在嘴边,嘘了一声,又朝墙外眨了几下眼。

大小姐就是一樽美酒,我喝得断了片儿,尽管双目炯炯,两耳聪聪,但是,我基本上再也看不见东西,听不见声音。我心里很乱,疑惑千重,甚至怀疑刚才看到的不是大小姐,而是一个幻影。但是,大表哥蔡琅玕的形象却是清晰的、坚定的,包括他看到我那一瞬间的眼神,就像一个汤匙,几乎可以捏在手里玩味一番的。下边的巡察对于我来讲,等同一张白纸,我虽然身在其中,但只是一副随人行走的空躯壳子。那时候,毕竟才二十出头嘛,又没经过大的人生起伏,也没经过苦难磨炼,很难沉着,但是,能像我那般心潮逐浪高,而表面不露声色,已经相当不容易了。当然,这也是咱们祖上遗传得好,这张马脸一贯是木讷的,很容易让人产生错觉嘛。

老侄儿,今天就到这儿好吧。

第二十章

老侄儿,你一脸急样子,我知道,你要问大小姐咋会到新四军的嘛。事实上大小姐最先参加的不是新四军,而是八路军。这个话儿要想说明白,那还得从头说起。抗战初期,延安的抗日军政大学赫赫有名,后来逐渐还有十二所分校,也是大大有名的。只是,还有个八路军学兵队,所知者不多。这个学兵队就在临汾城郊的一个小镇上,这个小镇叫刘村,离临汾城有个十几里地。大小姐最先就在这个学兵队,学了马列主义基本知识,学了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也学了关于游击战的战略战术之类,值得骄傲的是,她还见过很多中共高级领导,像周总理,像朱老总,还有少奇同志。后来,这些都成了大小姐的骄傲。当年,这些大领导都是很关心这个学兵队的,有的是专门去讲课,有的是顺道去看望他们一下。结业后,大小姐被分配到华中地区,跟着四五十个同学,到了新四军。老侄儿,研究过新四军的历史,你一定知道,新四军这边的教导队也有个女兵八队,遗憾的是,大小姐并没有在八队工作过,因为她到达新四军时,正赶上战区长官部给新四军军部发了个电文,他娘的说那个啥,正值战争前沿,教导队这个训练机构过于繁杂庞大,军队更不应允组训妇女,着予缩编教导总队,裁撤女队。新四军要照顾统一战线嘛,只好撤销了女兵八队,但是,培训女干部的工作并没有停止,只不过换了个名称,叫作会计训练班和卫生训练班。和大小姐一起到新四军的那四五十个男女同学,有的被分到新四军战地服务团,有的就被分到这两个训练班了。所以嘛,那次,我跟着战区巡察小组,在新四军后方医院看到了大小姐,其缘由就是这个样子的。也就是说,大小姐参加革命的时间很早,她的革命经历是纯洁无瑕的,而且,与我比起来,大小姐算是个老革命了。原本听祝太太说,大小姐考上了伦敦大学,为啥又乍然到了八路军学兵队,包括大表哥蔡琅玕又是为啥出现在新四军卫训队,这些情况相当复杂,一言半语很难解释清楚。但是,就像历史,虽然错综复杂,只要捋顺了你就会发现,一切都是有板有眼的,一切都是有因有果的。所以,咱们要是想说明白这些,那还得接着昨天说的事情往下讲。

昨天咱们说到,我随着战区巡察小组,到新四军军部巡察,八月份嘛,还是天长夜短的季节,当天就巡察完了,晚饭前后我就回到官邸了。我去餐厅想弄点饭吃,也没有见到祝长官,他的机要秘书张副官还在慢悠悠地喝粥,吃雪里蕻,这个人有意思,午餐一定要吃肉,晚饭都是喝粥吃咸菜,越咸越好,不知道他咋想的。张副官说,上午急电,午后飞机就过来了,长官奉召去重庆谒见委员长了。我着急问何时回来,我要向长官禀报在新四军那边的见闻。张副官是个老牌上校,比我年长得多,经验相当丰富,见我这样猴急,不禁笑道:“李副官,长官让你跟随他们到那边巡察一趟,只是有意栽培老弟,新晋升的上尉,总得完成一两个任务吧,多少也有些体面才是。哈哈哈,其实,那边的情况,长官早已了如指掌。单等长官从重庆回来,万事皆见分晓了。”

原以为祝长官很快就会回来,结果,这一次去重庆,停留时间有点长,一下子干到九月中旬,而且还是带着祝太太一同回来的。祝太太这次回来,与以前不一样了,以前回来,三四进的院子都是香粉味,就是她那种奇特的香粉味,事条子也多得不得了,上午要去拜访这个,下午要去看望那个,晚上还有一场麻将要打,祝太太这一次回到官邸,基本上没动静了,天天在自己屋里,好像香粉味也清淡多了。我说过嘛,祝太太只要一回到官邸,我就成了伺候她的专职副官。我几次过去,走到她门口请她吩咐,都是看到她坐在茶几边喝茶,焚香,安安静静在那儿看《庄子》。自然啦,还是佩戴着那副铜首饰了。《庄子》这样的书,老伯父我自是看不懂了,不过,我还是有好奇心嘛,有一次,我看祝太太读的是“大宗师”这一篇,还有一次,看她读的是“知北游”这一篇。当时我有些诧异,心想这个庄子是干啥的嘛,他真是了不起,他写的文章,居然能让祝太太这样的人物看得津津有味。祝太太的那个使女啴啴,以前随太太回到官邸,见了人就笑,尤其见了我,说起话来就像亲人一般,没有遮挡的意味,自然了,她心里明白得很,我是从太太这条线上来的嘛,这次,见了人也只是抿嘴一笑,说话低低的。

祝长官也有点与以前不同了,以前去见委员长,回来都是很高兴的,走路时脚下安了弹簧似的,在自己屋里,踱着步子,还要哼唱苏北小调,这次去重庆谒见委员长,回来后竟有些神魂颠倒,直叫人疑惑委员长在他茶水里下了药。刚回来那几天,他也没去办公厅上班,倒是参谋长和参谋处长,一个中将,一个少将,还有一课课长,二课课长,两个上校,老是携带着一大卷地图到官邸来,和祝长官一起在会客厅说事儿,关着门,搞得很神秘。走廊里还有宪兵上了岗,四个,都是大个子,荷枪实弹,谁都不能走近会客厅。就像张副官说的,机密的事情很吸引人,但是,知道太多的机密,未必就是好事,有时候知道的机密越多,人就消失得越快。张副官是祝长官的机要秘书嘛,说的可谓经验之谈。所以,一看办公厅那几个人来官邸了,我就尽量躲开。当时,官邸里真的没有人知道他们干啥事,有两天都大半夜了还没散会。他们不散会,我们这类人员也不敢睡觉,就各自在自己屋里守着电灯泡发呆。是的,那个时候,官邸里有小型发电机,到晚上就发电照明。凡是祝长官和祝太太使用的房间,都是大灯泡,我们这些副官高参之类,也就是跟班的跑腿的,和伙夫大厨一个样,房间里都是小灯泡。

过了几天,好像事情商量好了,办公厅的那几位不来官邸了。祝长官表面上又恢复了老习惯,周二周五去办公厅上班,其余时间在官邸理事。好像文件没那么多了,官邸办公室里也没那么多电话了,祝长官常常一个人在办公室里踱步,踱着踱着,突然停下步子,弯着腰低着头死死看着脚底下,就像观看一队疾行的蚂蚁运一条蚂蚱腿,有时候停下步子,仰起脸,像是思考,像是叹息,像是张望明月。生物钟嘛,到了时间,他照旧小憩,出来在廊下散步。听见门响,我照旧开门出来,立在门口,看他有没有吩咐。头一次我想向他报告一下在新四军的见闻,他笑眯眯地扬扬手,说:“知道,知道。”就没话了。你看看,我还没说嘛,他啥都知道了。那段时间,都是这样的。以前他小憩间出来散步,都是换上布鞋,那段时间没有换,还是穿着皮鞋,当然了,皮鞋被勤务兵擦得锃明瓦亮的,还打有鞋掌,马蹄铁一样,走廊里的地面都是青石的,他一步俩响,铁石相蹭,节奏鲜明,嚓,嚓。那种声音,真叫人心慌。后来,也就是前几年嘛,我年纪大了,再想想当时情景,想想那种声音,终于明白了,一个人要制造一场大事端,要杀很多很多人,灵魂不安生,心里很受折磨,意志在崩溃的边沿,人就成了这个样子。

总之那段时间,祝长官脾气也特别大,动不动就吼人,他一吼人,祝太太就过来劝阻,还为挨吼的人说好话。有一次,祝太太也没能劝住,祝长官非要枪毙人。这个话一说就到了年底,山区冬天很冷的,还下了小雪,祝太太不让卫兵扫院子,使唤啴啴到伙房拿了一个竹筛子,端了一碗小米,用一小节细竹拴上长线绳,将筛子支在雪地上,在筛子下边撒了一把小米,准备逮几只画眉。按说也是奇哉怪哉,有一群画眉,常年四季栖息在官邸,夏季天一亮就飞出去了,山区虫子多嘛,吃到傍黑就回官邸,天热栖树上,官邸有十几棵大树嘛,每天早上有几棵树底下都是一大片鸟屎。天冷了,这群画眉就钻进屋脊缝里。冬天没有虫子了嘛,画眉藏粮,大雪长长,画眉见了粮食籽儿亲得很,一群画眉在筛子下面啄小米,啄得很欢,看着很喜人。祝太太穿着貂皮大衣,手里牵着线绳子,嘴角上都是狡诈的微笑,哎呀,不能说狡诈,女人捉小鸟的时候,脸上那种表情你不好形容,反正你看着心里痒痒的。啴啴也穿着棉大衣,领子是毛皮的,她不看吃小米的画眉,她看捉画眉的祝太太。

我在旁边站着,等祝太太拉倒筛子,就得过去帮忙嘛。

这个时候,一个上校气喘吁吁来官邸了,满脸惶恐,要见长官。我赶紧迎过去。原来,这个上校是司令部电政处的,就是搞电讯的嘛,来官邸修理过电话。那时候打电话比较麻烦,祝长官要给蒋老先生打个电话,得经过好几个地方接转,而且杂音大,多耽误事儿嘛。有一次,祝长官站得笔挺,一个事情说三遍了,蒋老先生还没听清楚,就大叫了,大官大叫起来时很可怕的,我在走廊里都听见电话里的尖厉喊叫,一眼瞥见祝长官拿着话筒放在耳边,身体绷得笔直笔直的,那个样子真让人瘆得慌。所以嘛,这个受苦受难的电话一放下,祝长官就给电政处下达一个命令,马上在自家和蒋老先生家之间,扯上一条长途载波电话线,那样,他就可以直接和蒋老先生煲电话粥。哦,自然了,他们是不煲电话粥的,他们说的都是杀人的事体。要扯电话线这个事儿,我也知道,本是初秋的事情了,到现在,祝太太都在雪地上捉画眉鸟了,这条电话线还没扯上,这不是扯淡嘛。干你娘的。昨天,祝长官到办公厅上班,又说这个事儿,怒火冲天,就是这样骂他的:“干你娘的,误了事情,杀你狗头!”这位上校吓得要死,一夜难眠,他自然不是担心祝长官干他娘,而是担心祝长官真的杀他狗头。别看平时祝长官笑眯眯的很和蔼,但凡军法杀人,他是眼都不眨的,前例甚多。所以啦,这位上校一大早到官邸来,寒脸怯色,就是想再次向祝长官保证一下,早日装好载波电话线。你看,大官说句话,小官就害怕,怕到骨子里,寝食不安。凑得不巧,刚好祝长官方才起床,心里事情多,又到了这个年纪,正是“起床火”旺盛的时刻,赶上了,一起床,一睁眼,见的就是厌恶之人,哪里还有个好嘛,劈头盖脸就是一阵子吼。祝太太不捉画眉鸟了,过来好声劝阻。祝长官马上对她发火,说这是一件天大的事情,做不好的话,不是我要杀他的头,而是委座要杀我的头。说到“委座”二字时,祝长官还来了一个立正,可见委座在他灵魂中的分量。大清早的,杀头杀头的,很不吉利嘛。祝太太很迷信,马上朝地上呸呸呸,一扭身,径直回自己屋了,使女啴啴也收了筛子,拿了线绳子,一小截细竹,低眉垂目跟着回去了。这边还没完,祝长官越说越火,跺着脚,高声大叫:“李副官,过来!”

我就在眼前嘛,赶紧朝前跨了两步,长官下命令了,咱跨两步也是过去了,也是服从命令,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嘛。祝长官让我去拿枪,非要枪毙人。我回屋就把盒子炮拿出来了,二十响嘛,还顺手把小木盒子拿出来了,二百发子弹嘛。我出来时,那名上校已经跪下来了,就跪在雪地上,这就有点临刑的意思了。大咧着嘴哭了,吓得说话都嘟噜舌头。我装腔作势嘛,右手提枪,左手子弹盒子,嘴里嚷嚷着,混账东西,长官吩咐的事,你也敢拖拉,娘了个臭的,我拿了二百发子弹,非把你打成筛子不可!我说给祝长官听嘛。祝长官被我这傻愣傻愣的劲头儿搞得哭笑不得。我给那名上校使个眼色,乖乖,人快要丢掉小命时都能急中生智,聪明劲头一下子上来了,这个上校爬起来,飞也似的往外跑。祝长官也很搞笑的,耍上了小孩坏心眼,大声叫喊:“快开枪!快开枪!”那名上校大声尖叫,叫得像鬼一样,跑出过道大门。我那时还年轻嘛,抬手朝天开了两枪。这下子坏了,片刻之间,负责官邸警卫的那一班宪兵,一下子冲了过来,都是全副武装,上来就把枪口对准我。当时,那个场景嘛,谁看见都会认为我要刺杀祝长官般。那一班宪兵,一看祝长官的表情,又纷纷把枪口垂下去了。祝长官就是祝长官,当下严肃起来,像模像样,表扬一班宪兵:“你们行动相当迅速!刚才这个小演习,就是想看看你们的反应速度,现在证明了你们都是尽职尽责的好军人。解散!上午加个菜,吃羊肉。”事情就这样完了。所以说,当大官的,有时候就是比咱们这些小人物点子多,处理问题也相当高明。就像长途载波电话线这个事体,祝长官这一招很管用,一周之后,电政处就完活了,还是那位上校过来报告的,喜笑颜开,祝长官也很和蔼,夸奖他几句,还让我拿几包美国香烟,奖给那位上校。上校的兴奋可想而知,走时暗示我送他出来,我就送他,拐过墙角,他要送我两根金条,救了他一命嘛。我自然不要,要是收下两根金条,一旦传到祝长官耳朵里,那我就别想过日子了。祝长官对身边的人,很讲究的,很讨厌身边的人借着他的光辉谋私利。当然了,和他靠得最近的人另当别论,就像祝太太,来给她送金条的人络绎不绝,五根以下,看都不看一眼,包括祝小五,运输大队的大队长,祝太太哪次从外地回到官邸,他都会过来送金条,最少十根。这不是马上要过年了嘛,前两天,又来了,把我当自己人,也不掩饰,黄绸巾子包着,摊在祝太太面前,黄灿灿的,整整十根,叫人说啥好嘛。

哦,对了,咱们说长途载波电话线吧,安装好了。这下子,祝长官天天晚上在办公室给蒋老先生打电话,有时候,三更半夜还坐在办公室里等电话。我刚才说了嘛,他们不煲电话粥,是谈论如何杀人的事情。我那时候心眼太实诚,张副官告诫过我,长官打电话不能偷听,所以,长官那边电话一响,我这边原本就是开着门的,也要马上把门关上。唉,咱们李庄的人,有时候,吃亏就吃在太实心眼子上面。我要是多一点儿心眼,随便听上几耳朵,也知道要发生大事端了。尤其是,那段时间,也不分周二周五了,祝长官随时都会到长官部办公厅,开长会,研究部队换防事宜,搞得人人很紧张。我当时还不以为然,心想,月到尾,年到头,部队换防有啥好紧张的嘛。而且,有好几个带兵的将领,也频繁出入官邸,和祝长官密谈。我还以为,过年了,都是老例,提前来给祝长官拜个早年送个宝贝啥的,所以咱们服务完毕,马上躲得远远的,你不能在眼前碍事,耽误人家送宝贝啥的嘛。苍天,咱们这些老实人,哪里想得到他们这些人在制造一场祸端。

我真是大意了。

结果到了事儿跟前,我才知道大小姐要麻烦了。咋这样言讲嘛,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嘛,借给我唐诗的那位秦先生,来了官邸两三次,我以为像以往那样,逢年过节,秦先生都要到官邸来上两三次,干啥?相士嘛,祝长官称之为大策士,就是卜卦嘛。我说过,秦先生卜卦时要喝酒的,整整三瓶,我没见过他那酒神附体的仙态,因为,为祝长官卜卦,除了祝太太,再不能有第三个人在场的,要是为祝太太卜卦,那连祝长官也不能在场,女人秘密多嘛。这一天晚上临近子夜,秦先生为祝长官卜卦,都是事先算好时辰的,为求准确,他多喝了一瓶酒,卜完卦竟有些摇摇晃晃,于是,祝长官就令我把秦先生扶回去。我肩搭秦先生一条胳膊,打着手电筒,将他拖了回去,路上老先生老是咯咯笑,还打嗝,一股子一股子的酸臭味儿,恶心得我想扔下他,就像扔一条死狗一样,咣叽一下把他扔得远远的。当然了,祝长官不允许我这样干,他很崇拜这个老先生的,而且我也不能这样干,因为我心里对这个老先生还是有几分好感的,人家毕竟在我背后在祝长官面前赞扬过我嘛。我忍着酸臭,把秦先生送到住处,把他床上一放,就想走掉,结果没走掉。秦先生紧紧抓住我的袖子,比死人抓得都牢实,真叫人紧张,我用手电照他,我说:“秦先生,安生睡觉吧。放开手,我要回去为长官服务了。”秦先生咯咯笑,莫名其妙,龇着牙说:“李副官,你年纪轻轻,就跟上了祝长官,只要不三心二意,前途无量。”我说秦先生你喝多了说醉话嘛,咱们对祝长官当然不能有二心了。秦先生微眯着眼,一脸醉笑,说:“李副官,看在你喜欢唐诗的分上,我告诉你一个天大的秘密,祝长官这次又要大建功勋了。”我说这算啥秘密,祝长官哪一天不建功勋嘛。秦先生咯咯咯笑了三声,突然抬起左手,大拇指像是折了一般钩在掌心,剩下四根指头伸得直直的,说:“八万大军,围歼这个,七天之内,必建大功。”呼噜呼噜呼噜。

我心里机灵一下,隐隐意识到这个事情与我大有关系,正想细问,可是,这个老不死的,说完话就中邪,一下子睡死过去了。我出来后,越想越害怕。自八月份跟着巡察小组,到新四军军部走了一趟,见到大小姐以来,这小半年,我心里咋熬过来的只有我自己知道,在表面上,我做得滴水不漏,而内心里多受折磨,恐怕也只有我自己才知道。

我当时心里急成啥样,你哪里知道。

哦,我当然也知道这是一个重要情报了,只是,这个情报我哪里送得出去嘛。就是想送,我也不知道送给谁。长官部有没有咱们的地下人员,我也真的不知道,我不在组织嘛,就是有,脑门上也没有标志,我也不认识,人家也不会相信我嘛。不过,我知道祝长官是严加防共的,有一件事,战区下辖某部川军参谋处的周处长,据说被查出是共产党,最终也没有啥真凭实据,祝长官还是下令将人毙掉了。

那几天,我心神不宁,言行犹如困兽,一方面拿不准秦先生说的真是机密,还是酒后之言,一方面无人可以询问,因为长官部和官邸都有明文规定,禁止相互探听和传说军事机密。根据后来事实,也得承认,他们的保密工作也做得相当成功,所有奉调部队到了阵地还以为是换防,等到枪响起来,才知道此行的真实目的。按说,我的反常举止,甚至反常神情,根本瞒不过祝长官的眼睛,可是,祝长官这时刻哪里还能顾得上观察我这些小变化,他天天守在官邸办公室里,就像长在办公室里一样。祝长官在办公室里,也不坐下,就那么站在办公桌前,桌上有四五部电话嘛,祝长官一个劲儿盯着这些电话,俩眼直勾勾的,眼光儿比木匠墨斗线绷得还要直。电话真神奇,这个响罢那个响,乱哄哄,你方下场我登场,这样一弄,给人的感觉,好像不分白天黑夜,祝长官一直在接打电话。我的房间离祝长官的办公室毕竟近嘛,进出走动,偶尔也能瞥见他的神情,明显高度紧张,觉都不睡,俩眼通红,还伤风了,鼻子不透气,动不动就听到他擤鼻子的声音。另外,整个官邸戒备森严,警卫部队在官邸的每一个角落都布上了双岗。长官部的任何人员都不能随便进出官邸,官邸人员也不准随意走动。祝长官的官邸办公室走廊里站了四道岗,前边我住处临近嘛,乍一看,像是给我站岗一般。我也不准靠近官邸办公室,但我可以在院子里随意走动,不是我有这个特权,是因为祝太太嘛,她先生在做杀人的事情,要杀很多很多人,她岂能不紧张,她也昼夜睡不着,时刻在官邸院子里转圈子。按她的说法就是散步。她喊我陪她嘛。按说啴啴就一直跟在她身后,她是因为心理上的恐惧,就让我过去,也就是心理上有一道护卫嘛。平时跟在祝太太身后,她还给我说上几句话,这时候,跟在祝太太后边散步,她和我就没有啥交流的了,甚至几乎没说一句有用的话。她心不在焉嘛,就是过了半天说那么一句两句的话,也是咸不咸淡不淡的,完全没有味道,没有了分寸。这就是说,平时极有主见的祝太太,有点儿六神无主了,甚至自话自语自问自答。

本来嘛,我像祝长官夫妇一样,神经绷得紧紧的,亚赛热锅蚂蚁,哪里还顾得上过去了几天。突然之间,这个事情结束了。当时,都已经半夜了嘛,祝长官突然开门,站在门口大声叫我,声震屋瓦:“李娃副官!”我噌的一下就蹿出来了,走廊的四个宪兵警卫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德式全自动冲锋枪都端起来了。祝长官说:“李娃,李副官,马上去灶房,让他们快点抓把几个菜,拿瓶高炉大曲,赶紧送过来。”这倒是头一回,祝长官平时饮食,又节俭,又自律,素不喜欢在吃喝上铺张,这时候又要吃又要喝的,连老家土话也嚷出来了,这说明个啥嘛。我哪里还有工夫思考这个,赶忙打着手电奔向灶房。官邸虽然使用小型发电机,但不是每盏灯都可以彻夜照明的。就是那句话嘛,只许州官放火,所以我打手电。到灶房里说完了,回头时我拐了个弯儿,也是事急了管不住口舌,我想告诉祝太太一声嘛。哪知道,祝太太已经出来了,披头散发,一边出来,一边穿貂皮大衣,一脸惊慌,祝太太屋里电灯亮着,她一出门,身后紧跟着的啴啴就把走廊的灯搞亮了,我都看见了才这样说的嘛。祝太太一看见我,急匆匆一串儿声音出来了:“哎吁,要勿出啥格场面耶,吵勿清爽,闹得头脑子才痛格哉。”

我自然听不懂祝太太的一口苏白,她情急之下疾腔急调,说话的味道大显意趣,真是让我记忆犹新,今儿个说到这儿,照猫画虎,我忍不住学了这一句,也不知道对也不对。我说长官要酒要菜,让我吩咐灶房马上送去。祝太太一听,嘻嘻笑了一声,先让啴啴关上房内和走廊里的电灯,又让我前边照着手电带路,急匆匆冲向官邸长官办公室。自然了,祝太太不是节约用电,她完全是出于警惕,身处万箭所指之地,她这个习惯甚好。站哨的宪兵,这会儿也不再上前阻拦的,长官那一声高喊,在深夜里,聋子都能听得见的嘛。

进了长官办公室,我才发现,并非祝长官一个人,居然还有秦老先生。我闪电般地疑惑,闪电般地回想了一下,真的想不起这位老屁眼儿啥时辰溜进长官办公室的,我一直在屋里坐着,一直盯着窗外嘛。我又闪电般想了一遍,还是没有想起来,倒是他躺在床上眯着眼乱说醉话的鬼样子,在我脑海里闪了一下子,鬼影一般,飒然而过。难道祝长官每临大事之际,每一个举措,或者下达每一道命令之前,都要卜卦一问不成?虽然疑惑,咱且不管他。

祝长官要酒要菜,那酒菜立时就得过来,虽是数九寒天,菜屉里端出来的全是热气腾腾的菜肴。好像一桩大事山样倾倒,祝长官前段时间的乖戾之态全然不见,就像病好了一般,大口小口,一口气连干三杯,胸中兴味狂溢难止,又连干三杯,这才扭脸,好似刚看到我一般,噫了一声,又噫了一声。

当然了,祝长官不是邀我入座喝上一杯,他是有话要说。我的经验,你切记下,无论啥时候,大官都有大官的原则,他要和蔼,那是可以的,你要有分寸,那也是必须的,蹬鼻子上脸,宰相胸怀的大官也不能同意的。祝长官就是这样的,他可以随意,我也可以随意,但是我不可太随意了。祝长官说:“李副官,数日来,我辛苦,你也相当辛苦。”我赶紧立正说:“长官最辛苦。”嘴上这么应着,心里边琢磨着他这话是啥意思嘛,莫非他发现了蛛丝马迹啥征兆。你看,一个人心里一虚,就爱多想。祝长官说:“俗话说得好,生意做成了,大家都有得钱赚。如今虎狼拔牙,鹰鹫去爪,李副官,你趁机去打一阵子太平拳吧,回来才好立功受赏。所谓建功立业,除了卖命苦干,更多的还要走时运。秦先生说了,你这孩子时运就要到眼前了。”说完了,嘿嘿一笑。

老侄儿,我当时真的没有听明白祝长官说的是啥意思。他们这些当大官的,明明给你个好儿,可是,说出的话得让你琢磨半天。幸亏,有那位秦老先生在场,他给我指点了一下,说仗是打完了,长官想栽培我,让我去一趟,把俘虏押回来;打仗能立功,刀枪无情,不顾死活,立的都是硬功劳,但要是能把俘虏顺顺利利押送回来,那凭的是智慧,也算是巧功劳一件。你看,人家喝醉了,你扶他一下,不是白扶的嘛,人家呼吸,还嫌人家酸臭口气。老伯父我,一点即通,马上再次向祝长官敬礼,感谢栽培。

平心而论,祝长官为我考虑得真是周全,担心我赶到地方,人家早已把俘虏押回了,就让我开车过去,不管在哪儿遇到俘虏,先随着押送部队押回一队再说。又担心人家说我争功,引起纠纷,拔枪相向,都是刚从战场下来的嘛,于是,乘着酒兴给我写了个手谕,那一句话,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前方各部 着官邸副官李娃前往押解匪俘,一并查办藏匿异党要犯。下面是他的签名,日期。老侄儿,你看看,祝长官这张手谕有没有差当之处,哎呀,我说老实话,祝长官的这道手谕,有些指向不明,不能细究,也许是他当时多喝了几杯,也许他故意写了一个这么含义暧昧的手谕,一旦出了问题,那是你的理解有误嘛。当然,这些都是咱们现在的揣测,那一刻哪能想这么多嘛。哦,对了,祝长官还提醒我带上枪支弹药,虽然仗打完了,战斗结束了,还是要小心零星敌人袭击。你看,祝长官真是一个好长官,唉,要不是为了大小姐,我咋会背叛他,那岂不叫咱们李庄人小瞧我嘛。可是,为了大小姐,别说祝长官,就是阎王爷我也得背叛他嘛。

关于祝长官,我想再说几句。说句良心话,祝长官对我还是比较信任的,我内心里对祝长官也是相当尊敬的。到现在我依旧感念他老人家对我的好。愿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原谅我对他的不恭敬,屁股都没有拍拍,招呼也不打一声,就一走了事了。至于后来的天下之争,咱们可以另当别论,只是,他当年不该搞了那么一章子事体,甚为不好,倭寇当前,倾国危难之际,自己人杀自己人嘛,不管江南还是江北,谁先动手,谁就没有民族大义嘛。从国家大义上,我不赞成这样的事体,从道德大义上,我也不赞成这样的行为。我这样说,并非我多么有头脑、多么有思想,我只是想证明自己的是非观罢了。

好了,请了吧。

第二十一章

不客气了,今儿直接说。

我心急火燎嘛。

早晨起来,我都没给任何人打个招呼,就穿着毛呢大衣,戴上皮手套,拎着行囊出发了。祝长官还在睡觉,他二十多天没睡过安生觉了嘛。他是终于可以搂着祝太太,两口子放心睡大觉了。我不能,我这边一干事体才刚刚开张嘛。

我开车驶出长官部驻地时,东方才鱼肚白。开了将近两个小时,前边仍是寂静一派。自然了,三四个月前去巡察,还花了将近五六个小时才到地方的嘛。正是腊月的气候,山区小北风嗖嗖,如同砂纸擦脸,凉刀割耳,我又是由南向北驰驶,风头子迎面扑来,尽管坐在车内,但是,那时候的吉普车没有暖气,车子除了发动机,全身都给冻透了,就像我一样,虽是穿着毛呢大衣,戴着皮手套,但除了一颗心是热腾腾的,直冻得手脚发麻。估计也就是走了一多半路程,开始飘雪花了。我就有点慌了。我觉得老天不作美,要给心急人出难题了。又跑了大约两个小时吧,终于看到一队国军,押解着一队新四军被俘人员,迎面而来。他们行动相当迟缓,又是漫天飘着雪花嘛,更显速度之慢。到近处才见真实情景。新四军被俘人员大约有一百多人,不消看血疤伤痕,一看身上衣服,脸上尘垢,就知道前些天刚经过几场血腥之战,更何况,有的人是断臂折腿,满脸血渍,更有的,整个人活像血水里浸泡过一般,棉衣就像用血浆洗过似的,干巴巴,硬邦邦,大老远,就能闻到一股腥臭的气味,适值天气寒冷这一股股腥臭气味更显锋利。我坐在车内就能闻得到。这些新四军战俘,还有用一根绳子把十几个拴成一串的,共有两串人,尽管明显看出这些人都是没有受伤的,基本上还算是身强力壮的,只是地上雪滑,走动之间,相互顿挫,甚是不便。那些受伤重的,还有人搀扶,受轻伤的,就没人管了,自己拄着一根棍子慢慢走。唉,冰天雪地,太冷了。说老实话,这些人,别说赤手空拳,就是给他们武器,也几乎等同于没有战斗力了,但是,押解他们的队伍照样不敢放松,不仅荷枪实弹,而且人数几乎是他们的两倍。我约略估计一下,押送的队伍差不多有一个营的兵力。

我和这群队伍迎面相逢,山路逼仄,我都没按喇叭,按也没有用嘛,只好停下车子了。奶奶个熊,我刚停下车子,都没熄火,就有一个穿着毛呢大衣的中校军官带着几个兵,冲上来了,枪口都冲着我。咋回事,要征用我的吉普车。那个时候,在那种情况下,执行战斗任务的部队,是可以征用过往车辆的。问题是,你征用别人的我不管,要征用我的那可不行,我的事儿比你们的事儿要急得多。我摆了个谱儿,都没正眼看那个中校,打开牛烘烘的公文包,把祝长官的那张手谕拿出来了。中校一看,哪里还能分辨出言辞有何不妥之处嘛,咔一个立正,敬礼,明显紧张过度,手扬得太高,帽子打掉地上了。我一个上尉,他一个中校,敬礼敬成这样子,端枪的大兵们,临近几个新四军被俘人员,难免哄堂大笑。这个中校也没敢发火,开始赔着笑脸说好话。原来,这名中校是个团副,哆哆嗦嗦的,话说得牛嚼的一样稀碎,我也没听清是哪个团的,他带着一个营押送新四军被俘人员,本来也给他们派了一辆卡车,天冷嘛,几个头儿都想挤到驾驶室里,真讨厌,还有一个县长要搭车,是师长的一个拐弯亲戚,也挤在驾驶室里了,雪天路滑,山路陡峭,翻车了。这名团副长相一般,但是命大,毫发无损,搭车的县长俩胳膊都摔断了,司机,也就是汽车兵嘛,当场去那边了。那么,营长在哪儿嘛?我刚问完,这名中校团副很无奈地一摊两手说:“请长官下来看看吧。”你看看,一个中校团副,把一个上尉副官称作长官,没有尊卑之分。既然他叫我长官,那我不能不下去了。我是官邸的副官嘛,不能不关心一下基层部队,是不?再说,我下车巡视一下,整个队伍都得停下来,大家都可以休息一会儿嘛,天冷路滑的,个个走得精疲力竭。结果我一看,真不知如何是好。那名县长倒是穿着件皮袍子,脖子上吊着绷带,我见过这个架势,在荣誉军人管理处我见过,人家绷带里都是吊一只胳膊,这位县长吊两只胳膊,当县长的嘛,就是喜欢搞点特殊化。按说也真是蹊跷,正打着仗,一个县长,跑到战场上搭便车,仗着亲戚是师长,还是仗着自己是县长?这名营长很惨,整个脑袋撞进腹腔里,倒是拔出来了,躺在一副担架上,脖子上缠一大堆绷带,头肿多大,整个脸蛋子好比紫茄子一般,血管撞坏了嘛,血液不畅。我还摆着谱儿嘛,拉拉他的手,让他好好养伤,声调把握得很好,以前跟着祝长官到医院看望过伤病员,祝长官就是这个调子嘛,我学得很像。这名营长自然是说不出话了,雪花飘落之下,只见他俩眼失神,眼珠子好像木头的,转不动了,他还非要转半圈,嘴唇翕动,我也没听见他说的是啥。他发不出声音嘛。我再次表示了抚慰,并当场表示,等他去医院治好了伤,我会给荣誉军人管理处打电话,把他接过去好好关照一下。我说话声音故意很大,一方面,我这话只是对营长说说,眼见着人生将毕头的人,说句好话温暖他心窝嘛。另一方面,是给那名中校团副听的,让他明白我这个上尉副官很有能量的。果然,中校团副更是对我肃然起敬,马上请我到战俘队里边查看一下,看看有无异党要犯。他看了一眼祝长官的手谕,竟然记得很清。我立时摇头,捏着腔调,冷笑一声,说,我要查的是女共党,你这儿没有。中校团副连连点头,一迭声的:“惭愧惭愧。”好像他押送的队伍里没有女战俘,很对不起我似的。倒是那个县长忽地叫了一声:“我知道,我知道!”急腔急调的,说他早上过来搭便车时,看见了,二三十个女共党,被押着,往感训大队那边去了,是川军一个团在那边干这个事情。有一个女共党,高高个子,走一步骂一声,好倔强。这个县长观察力很强,遗憾他只是细看了这一个,再问不出别的来。自然了,最后还是把路线指给我了。

我顺着那个倒霉县长指点的路线,又跑了将近两个多小时,来到一个小镇上,咱们早就说好的缘故,我就不说这个小镇的名字了。我开车刚进小镇,就看到路口有川军站哨,几乎看不见老百姓走动。这时候,雪已经停了。一问,才知道,他们正在做饭,今天休息一下,明天继续赶路。四川话相当难听懂,问了半天,才问到他们的团部,临时设在一家绸缎庄里。真是奇怪,这家店铺好像有喜事儿,老远就见张灯结彩,又放炮,又叫喊的,天冷嘛,还有几个士兵在门口雪地上跳脚取暖。我把车子刚开到店铺门口,一群士兵提着大枪就围上来了,嬉皮笑脸的,一看我是个上尉,又是军容齐整,相貌堂堂,士兵不嬉笑了。我正要打问,店铺里出来一个军官,穿着毛呢大衣,挂着上校衔,我一看,乌龟王八蛋,这不是石副官嘛。前边我说过,这个石副官,祝长官本想让他到嫡系部队当个营长,他嫌小,祝长官使了个手段,就让他到川军里当团长了。不想在这儿撞上了。狗日的刀条脸没变,一脸浅白麻子也没少一个,居然还留上了小胡子,谱儿也摆得大了,腚后边跟上来四个卫兵,全副武装。这石副官,不,石团长,一边大步流星向外走,一边叫嚷:“老子早晓得,戏娃子的沟子搞得,话听不得嘛!”一扭脸看见吉普车,马上又叫唤开了:“啷个锤子车停这儿咧,啷个答应的喽!”这个人,我咋说他好嘛。第一次见他,一嘴咱们安徽蚌埠话,第二次见面,说的哪儿口音,莫能辨清,这一次,又是一嘴的四川话,我真怀疑,他会不会说人话了。自然了,我也理解,在川军当团长,不会说几句川话,好多事体都干不成了嘛。这个石团长说着话,走上前来,一见是我,眼瞪得牛卵子一般,嘴张得瓢儿大小,脸上浅白麻子活蹦乱跳,好像个个有了生命一般,一迭声地叫嚷:“李娃老弟!李老弟!李老弟,李副官,个龟儿子!昔日一别,仿佛昨个,老子心里一直欠欠的啷个!”

当时我急吼吼的,哪有心思给他耍个卵子嘛。

我就把来意说明了。

这个石麻子给我转眼珠子,说确实抓了三十多个女新四军,只是,昨天师部政训处的康处长带人追来,要把她们放到战地服务团里,演戏,催促着把人都带走了。我那时候没有经验嘛,原本就信以为真了,可是,突然之间,好像有神灵提示,就那一忽儿,我觉得自己的心脏颤抖了一下子,不知道咋回事,反正觉得这个石麻子没说实话,隐约感到大小姐就在左近。立时,我就把祝长官的手谕拿出来给他看了。这下子,石麻子不敢打岔了,看手谕时,就像聆听祝长官训话,身板绷得笔直,两腿也绷得好像没有了屁股,四川话没有了,又说起了蚌埠话,告诉我,昨天康处长确实带走了一批,只是他打了个埋伏,还留下七八个。“李副官,李老弟,你在官邸,不知道下边情况,要是你下来带兵打仗,就知道老哥哥我为啥留几个了。上了战场,弟兄们抛家舍业的,都是把脑袋掖在裤腰里,打完仗了,要是没有点好处,对不对得起死去的弟兄不说,光那几个营长连长,都是四川老鼠,我就没法交代,以后还怎样指挥他们呀!再说,老哥哥我也四十冒头了,还是个寡汉条子,高门大户家的闺女小姐,哪里肯跟咱们,抓个女俘虏当老婆搞搞总还是可以的吧,大不了娶了她,也不为过吧。李老弟,老哥有实话也不瞒你,今晚上我就和其中一个入洞房。哈哈,那个小妮子俊得很。”石麻子嬉皮笑脸地说着话,俩眼珠子就像荷叶上的水珠子,滚过来滚过去。我当即毫不客气,警告他,小心长官送你到军法执行监部去!一个师管区的司令,偷偷娶个小老婆,刚刚毙了,你难道不知道,那可是个少将,你一个上校,恐怕枪毙你两次算便宜的。这下子,石麻子再不敢打马虎眼,马上领我去看看他留下的那几个新四军女俘。

说起来他们也真够胆大包天的,七八个被俘女兵,就放在绸缎庄的库房里,门也不锁,放了两个兵荷枪站哨。石麻子领我进院时,库房里还传出斥责声,接着就是两个老女人的劝慰话。有一个少校和两个上尉,坐在院子里,侧耳聆听屋里说话,一边抽烟说笑。一见石麻子和我进来了,见我是上尉,浑不在意,笑嘻嘻问石麻子婚礼啥时候举行,弟兄们酒瘾都上来了。石麻子跟随祝长官时间长,又在官邸服务多年,见过大世面,是个人精,不接他们的话茬儿,直接介绍我,有点夸张,说这是官邸的李副官,是祝长官手下最红的红人,特来执行绝密军务。就这么一句话,几个军官都立正了,两个上尉倒是把烟头扔了,那个少校没扔,直接攥手里了。光景都这样了,那老伯父我就得摆出派头来,话都不说,只是用眼神示意石麻子,前边带路,进屋嘛。石麻子不愧在官邸混过的,马上明白,走到门口,还伸手请我先进。绸缎庄的仓库里边,有两三个胸口高的三层搁物架,上边零零落落堆着几匹绸缎,还有两张矮腿长条桌子,想来也是放绸缎的,这会儿空着,七八个新四军女兵,团团围坐在那儿。还有两个老婆子,穿红带花的,一看皱巴巴的老脸上涂的胭脂,就不是正经老婆子。石麻子没有应答两个老婆子,脸上大有愠色,一扬下颏子,示意两个老婆子躲一边站着去。两个老婆子,红脸蛋儿,搓着脚底板,退到墙边去了。

我的天啊,我这才看了大小姐一眼。

事实上,我一进门就看到大小姐了。大小姐自然也看见我了。虽然三年不见,可是,那份儿默契依然存在。此时此地,此情此景,都不是说话的时机,所以,我们两个不动声色。大小姐那模样和另几个女兵没啥二致,也没了帽子,都是乱蓬蓬的齐耳短发,身上棉军装都是破破烂烂,布条儿,布片儿,棉絮瓤子,显然都是在林中奔跑被树枝子挂烂的,手脸都是泥巴灰渍,好在没有伤痕,但几天没洗手脸的那股子酸臭味还是很明显的。刹那间,我想起大小姐是个特别讲究卫生的人,真不知这个脏样子她咋能受得了。当然了,后来我也成了这个脏样子,因为,四处奔走,一天打好几仗嘛,我就明白一个人是咋样忍受脏臭的了。环境逼人嘛。我那会儿真是个天才,言谈举止,包括神态,都是竭力酷肖祝长官,慢吞吞摘下一只皮手套,把白净的手掌伸到自己面前,细细端详,搞得石麻子不知所措,门口的几个军官也面面相觑,两个老婆子僵在墙角,张着嘴,恐怕嘴都张得麻木了,我这才微微一笑,把手伸到石麻子面前,说了一句:“石团长,你在官邸多年,一定记得,长官最讨厌脏手了。”说到这儿,我还要说一句,在日常生活中,祝长官有点小洁癖,给人握手,即便给女人握手,或者你给他倒茶水,或者递上文件之时,他都会下意识地瞄一眼你的手。石麻子在官邸做副官时,因此被呵斥多次,自然不能忘记,此时他更是心领神会,马上命令两个老婆子打两桶水过来,让女共党们洗洗手脸。两个老婆子愕然一会儿,嘟囔了一句,这次我算是听懂了,她们问是要热水还是凉水。石麻子拿不准嘛,扭脸直看我。我想起大小姐的喜好,就漫不经心说了一句:“烫手的水。”这时候,我敢肯定,大小姐应该全明白我的心情了。但她的战友不明白嘛,靠她旁边的那个瘦脸女兵喊叫起来:“狗东西,我们不洗脸,你们别想占我们的干净便宜!”她这一叫,其他几个女兵也跟着嚷嚷,外边荷枪的士兵就要持枪进来,石麻子这次把握住分寸了,扬扬手让士兵出去了。两个老婆子果然提进来两桶热水,真是难为她们了,寒天雪地的,说要热水,她们还就给提来了,居然还很快,还拿了两个搪瓷红花脸盆,两条蓝色毛巾,考虑得真周到。也可能这家绸缎庄日子丰实,啥都有。起初,其他几个女兵还不肯洗脸,倒是大小姐,一言不发,从从容容,把手脸洗了,还拢拢头发,拢了两手灰末,又不紧不慢洗了手。另几个女兵,看样子也都是泼辣脾气,这时候也是满不在乎,相继洗手洗脸。两个老婆子大约看出了我是有大来头的,沙哑嗓子,殷勤之至,紧着手把两盆污水倒了,又换上热水,再让女兵们洗洗。我哪里等得及,愈发装模作样,小声给石麻子说话,示意他,长官给我看过照片,大小姐就是我要带走的要犯。石麻子惊讶连天,险些叫出声来,说这个小妮子正是他看中的,还准备晚上入洞房哩。我当时差点恶心死八回,他那个鬼样子,倒是很有眼光。我没有接他话茬,依旧摆着架势说话,让他即刻把其余几名女俘送到师部政训处,交给战地服务团,让她们搞演出,慰劳官兵去。我说这个也是长官的吩咐,来之前着重叮嘱过的。没有办法嘛,这几个女兵毕竟和大小姐战友一场,经过这次生死,可谓患难之交了,我要是单单带走了大小姐,不把她们安顿好,那在大小姐那里,战友情谊这一关就过不去的。而且,据我的了解,各师政训处的战地服务团,管理相当松散,逃跑的机会也多,即便逃跑了,他们也不敢上报,你想啊,上报了就会追究,谁会自找麻烦嘛。自然了,我打的是祝长官的招牌,那我的话就是命令了。咱中国的老传统了,狐假虎威,学起来并不难。

当时,虽是低声和石麻子交谈,但我的语气相当斩钉截铁,这就等于命令下达了嘛。石麻子立刻执行,还竖起大拇指称赞我办事精细,让女共党把脸洗干净了才确认谁是要犯,真是心细如发,怪不得长官青睐李老弟。尽管几个女兵和大小姐叫嚷着不愿意分开,但这事情岂能再拖拉下去。石麻子当即派了那个少校,带上一个排,把其他女兵押送到师部政训处,当着康处长的面,交给战地服务团验收。就是那个把烟头攥手里的少校嘛。整队出发时,石麻子还再三告诫他,一定要让康处长打个收条,将来祝长官一旦追究下来,他也能说个清白。我自然知道,他这话是说给我听的。我哪里管他,押着大小姐上车,还大声威胁大小姐:“老老实实在车里坐着,胆敢跳车逃跑,小心我的枪子比你跑得快!”你看,现在我还记着,当时我没说开枪毙了啥的,不吉利嘛。大小姐多聪明,坐在后座上,闭上眼,啥话也不说。我说了这么一句有玄机的话,倒是让石麻子很捧场地喝了一声彩,赞美我这话说得又俏皮又有水准。照他的话说,“李副官,李老弟,我真眼红你,跟着长官,学到了这么多高级的学问。”

哦,对了,当时恰巧要到开饭时辰,石麻子要留我吃饭,喝上几杯小酒,入洞房的酒准备了几坛子,即使洞房入不成了,美酒也不能糟蹋嘛。我言讲军务紧急,长官还在官邸等着嘛。没有吃饭。那石麻子岂肯干休,非让我稍等片刻,说是备下的菜肴粗劣,怕老弟不堪下咽,一边说,一边派一个上尉带两个大兵,飞奔到街上,买了五六包点心,两只刚出锅的卤鸡,香喷喷的,热腾腾的,我很想吃,但那一会儿,一吃就坏了架势,不能吃。石麻子叫人又从团部拿了两瓷瓶糯米酒,也就是在绸缎庄里拿的嘛,就是那种黑色陶瓷瓶装的米酒,他们备下的喜酒嘛。这些个东西,一并装在一个竹篮里,满腾腾的,放在车上了。本来,我算是坏了石麻子的好事,但人家依旧这般热情,我咋说,给他敬个礼吧。接着,也不管石麻子他们一群人忙不迭给我还礼,我立即上车,发动机器,一踩油门,疾驶而去。

噫,我此时心潮起伏,波涛汹涌,不能再讲。

老侄儿,今儿个咱们就先请了吧。

第二十二章

老侄儿,车子还没有驶出那个小镇,我已经泪如泉涌。何以泪如泉涌,百感交集是也。说不清楚,缘由繁复。不是喜极而泣,不是痛哭失声,无声泪,流不断,有口难言。按说,我和大小姐在危难之际重逢了,也算是人生一个华彩乐章,为啥要泪流不断,很怪哉乎。人家大小姐,毕竟是资本家的大小姐,见过风云突变,见过车水马龙,连一声都没哭,一个泪珠子都没有,她一身破破烂烂的,全然不在意,朝前排探探身子,侧脸见我流泪,只说了一句话:“阿拉都洗过脸了呀,李娃小弟,侬还哭个吗意思耶?”我三年多没有听到大小姐说话了,大小姐说话的声音还是那样好听,大小姐说话还是那样意味深长。只是,她这时候说的话,旁人听了,十二分费解,也只有我,才解得大小姐这话中滋味。大小姐原本蓬头垢面,因为和我相见,这才洗手洗脸,整容以待,不单单是个礼节,也表示了对我这个玩伴的几分好感,还有那个尊重。自然了,我不是哭,只是止不住眼里淌猫尿,也说不出话来,喉头万箭冲撞,又疼又胀,好像一道闸门,堵住我千言万语。大小姐那厢里,不再顾我情绪奔突,只管从篮子里拿起一包吃食吃了起来,还喝了一口糯米酒,我在前边闻到一股甜美酒香。

我和大小姐那次相见,就是这样的情景,根本没有逃离虎口的庆幸,也没有群狼在前的恐惧。大小姐,也不知道几天没有吃东西了,她细嚼慢咽,一口气吃了六块点心,四条卤鸡腿,她还把香喷喷的糯米酒喝掉一瓶,她两眼迷离,在后座上一斜身子,软塌塌的一团棉,说了一句:“李娃小弟,有侬在身边真好,阿拉可以好好睡上一大觉了。”话音还在萦耳,睡眠的鼻息便上来了。

你想啊,大小姐她可以睡觉了,我该咋办?这就是说,大小姐是彻底信任我的,把自己交给我了。这份儿信任相当不简单,没有个三五百年,是修不来的。这个就成了我的责任。你能理解生死关口的这种信任吧?哦,能理解你就是好样的。只是,我咋办,我要把她带到哪儿去嘛。这是我人生中遇到的一道难题,回顾我这一生,再也没有遇到这么作难的事情了。你想啊,祝长官那儿我是不能回去了,我给他解释不清楚了,这个事情可不是过家家玩耍,祝长官要是翻起脸来,那可是六亲不认的,要杀头,这都是我亲眼看见过的。而且,我在战区辖地也不能耽搁太久,且不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就是有,像石麻子那样的孬孙货,也会捅个窟窿眼儿,你想啊,石麻子平时里恨不得天天舔三下祝长官的屁眼儿,这一次,还不急巴巴禀告祝长官,虽然表面看来只是丑表功,但无意间也等于告密了。要知道,平时我在官邸,在祝长官眼里,是个老实忠厚的人,这时刻要是得知我带走一个新四军女兵,祝长官会咋想我,他会觉得我太会隐藏自己了,肯定是个共党,他会因此恼羞成怒,下死命令捉拿我,所以,在战区辖地,绝对不能久留,必须离开战区辖地。这是一。第二,我们是不是可以返回上海滩?上海滩是沦陷了,那么方公馆又是个啥情况嘛?出来三年,只是写过三两封信,也从未收到过回信,战乱岁月,音信两隔,情况不明,难下决心,唉,那只好等大小姐醒了再说。我当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我很作难,你想嘛,人家一个大小姐,喝得醉成一团,蜷在你车后座上,又是彼时情境,你咋办才是妥帖的?我眼里淌着泪水,思想到这儿时,正好到了一个丁字路口,我知道,向右拐,走不到天黑就是长官部,向左拐,走到天黑我也不知道会是个啥地方。我哪有时间犹豫,再说,咱们李庄的人遇到这个小问题,根本用不着犹豫的,前三朝老辈人传下的经验,成了咱们李庄的老规矩嘛,知道右边是险途,不知道左边啥路况,那咱们就别逞能,就朝左边闯荡它一下子,万一路好走也说不准,好多奇迹都是这样发生的嘛。当然。要是左边更加险途,那咱们认了。想到这里,我一掰方向盘,连同我的命运,就这样拐向了左边。

我驾车驶出石麻子所在的那个小镇时,虽然雪花停了,但天是个半吊子脸,阴不阴晴不晴的,路上还有点积雪。自从向左边这么一拐,一瞬间就看见天空明亮了,路上积雪也越来越薄。我觉得这是个好兆头。大约又开了两三个小时之后,路上没有了积雪,而天空变得越发明亮,甚至说它灿烂都是可以的。我朝车窗外一探头,原来,夕阳西下,晚霞出来了,景色美到极致。我这才知道,我是往东走的,晚霞在屁股后边嘛。我觉得,这个天象,说明了我选择的道路是没错的。咱们李庄的人爱迷信嘛,我的心情顿时好了起来。我回头看看,大小姐还在酣睡,穿着一身破棉衣,这才觉得有失盘算,只顾跑路,忘了天寒地冷,忘了大小姐穿的有些单薄。我赶紧脱下毛呢大衣,给她盖身上。给大小姐盖大衣时,我既怕弄醒了她,又希望她醒过来,那种心情,与当年在上海滩,我接送大小姐上学时的心情十分相似,怕她瞪眼发脾气,又希望她瞪眼发脾气。我的心情十分美妙,赶紧继续前进,恍然间觉得要是有张地图就好了,就知道现在哪儿,身处何方。心里这么一打岔,我这车又跑了多长时间,就没个数了,没个数也不要紧,要紧的是它不跑了。我咋办才好,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眼看着晚霞将尽,天色黯淡,拿咱们李庄的话说,夜影子快要上墙了,大小姐还是没有醒来。这下子,我就有些麻爪了。你想啊,你没有目的地,你只是在路上,你在哪条路上,这条路通向何方?天快黑了,你住在哪儿,天寒地冻,这一夜该咋过嘛?要是你一个人,这些问题都不是问题,问题是你还带着一个大小姐,问题是这个大小姐虽然和你不是青梅竹马,但是胜似青梅竹马。更要命的是,你随时都有可能被抓住,抓住你就得送到军法执行监部,说不好就要砍脑袋,更更要命的是,还不只砍你一个人的脑袋,还可能要砍大小……

我赶紧断了念头。这一着急,我的眼泪又淌开了。我哭了,我不知道带着大小姐到哪儿去。走投无路,我咋办都好说,大小姐该咋办,愁死我了。难道真的要愁死我不成?不会的。咱们李庄有一句口头禅,刘备的江山,越哭越稳。开初我听到这句话,只是莞尔一笑,现在再想想还是有道理的,你想嘛,人为啥哭,那一定是委屈了,一定是有作难的事儿了,他就哭,感天动地,离地三尺有神灵嘛,就保佑他,就让他灵机一动,智慧上来了,难题解决了,他就不哭了。我当时就是这样的,流了半天泪珠子,大小姐也没看见,还在睡她的,我还流泪给谁看。真的,有时候,流泪也是有表演性的,没人看,泪腺就不工作了,就像这辆倒霉的汽车一样。我也不管了,把心一横,先吃点东西再说。我这么一想到吃,饥饿意识上来了,越来越浓烈,你想啊,我早上水米没打牙,一口气到现在,牙没打水米,全仗着一股亢奋的劲头儿,加上逃生的劲头儿撑着,撑到现在,亢奋是亢奋不起来了,逃生的劲头儿也懈怠了,于是,就剩下饥饿了。吃的东西还是有的,点心,卤鸡,自然,卤鸡凉透了,最好吃的鸡大腿也没有了。这时候,主人和仆人的区别就显现了,主人吃鸡腿,仆人是剩啥吃啥。当然了,这是我现在说笑话,当时哪有心思想这个,还没品出肉味,两只卤鸡都下肚了,剩下的一瓶糯米酒我只喝了一口,只是有点酒味,但很甜,就像咱们老家的黍子酒。咋只喝一口?不是不想喝,而是不敢喝,你想嘛,这么好喝的糯米酒,大小姐喝了一瓶,就醉成这样了,我要是喝一瓶,也醉成这样子,咋办?天眼看着要黑下来了。别说大小姐了,就是一个旁人这个样子,咱们也得有点责任心不是。吃饱了肚子,心里边也宽松下来,一时恍然大悟,刚才一番犹疑,一缕无奈,有点悲观,原来是肚子饿了。这会儿吃饱了,力气也上来了,斗志也上来了,那些诗人吃饱了撑得作诗号叫,咱们吃饱了也作诗,男儿当行是,何必问穷通,说的是人生际遇,我不管他,且当作行路解他娘一回。

你看,老侄儿,这些豪气,这些醒悟,推敲起来,也算是因哭而来的嘛。我这边正自得意,前边来人了。很糟糕,来的不是好人,是三个鬼子,还有大约十多个伪军吧,天都麻挤眼了嘛,我哪还有心情一个个数他一遍,那三个鬼子倒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我心里机灵一下子,叫了一声大小姐,没答应,我一看,好像在做梦,咧嘴笑着。我赶紧跳下车,拔出盒子炮来,二十响嘛,枪上插了一梭子,还有压好的一梭子,在裤袋里装着,这是早上出发时就备下的,也就是说,我手里只有四十发子弹,当时情形,只要打起来,根本来不及再朝空弹匣里压子弹的,大小姐还睡着,没有人帮我。没个放屁工夫,我立时知道了,误打误撞,咱们闯进了汪伪地界上了。我当时咋知道闯进汪伪地界了?这还用多问,我在官邸和人来往期间,经常听他们在汪伪地界上,鬼子伙同伪军如何如何,所以,一看眼前形势,就明白了,只有在汪伪地界上,才有鬼子和伪军一搭儿晃荡嘛,才能那样旁若无人。你要问我们到底在汪伪地界的哪儿,咱们也来不及说了,他们开枪了。天才麻挤眼嘛,他们老远就看到一辆吉普车,就咦呼呀咦呼呀,猫着腰儿跑过来了。日本鬼子叫嚷嘛,咱听不懂。伪军说的都是江浙话,咱也不需要听懂。不足百米外一看车牌,还有前风挡玻璃上贴的战区长官部的标志,一群孬孙孩子哗地散开了,趴地上就开枪,不讲理了。真幸运,他们没有机枪,只有步枪和手枪,打到玻璃上,当啷一声碎了,打在车身上,嗖,咔,嗵,也不知道子弹蹦哪儿去了。我抬手就是一枪。我的枪法已经说过,那不是白说的。我眼睁睁看着,枪响人倒。咦呼呀,咦呼呀。鬼子尖叫。伪军弯着腰往这边跑,砰砰啪啪,打枪。伪军在中国人眼里没有身份,是因为当汉奸的缘故,在鬼子眼里没地位,我猜测,主要是他们没有战斗力,枪都打不准。鬼子的枪法厉害,子弹都是擦身而过。我抬手就开枪,练出来的嘛,跟着长官卫队在山里打靶,一盒盒子弹不是白练的,一枪一个。咦呼呀,咦呼呀,咦呼呀。三个鬼子尖叫一团,砰砰啪啪,一阵子射击。我躲在车旁不还击,把盒子炮换上连发,等着他们往上冲。果然他们就往上冲,三个鬼子和七八个伪军,打着枪冲过来,我抬手就是一梭子,这下坏了,打中的不动了,没打中的三四个扭头就往回跑。为啥,他们听出来了,我的武器好,厉害。偷空我还看了一眼车内,我的老天爷,大小姐居然还在睡着,真是愁死我了。我把空弹夹扔到车里,叫了一声:“大小姐,帮我压子弹呀!”我还是在方公馆的称呼嘛。大小姐是新四军,朝弹匣里压个子弹应该会的。那个子弹盒就在副驾驶座上,伸手就能拿到嘛。大小姐没动静,急死人吧。所以说,后来我不赞成喝酒,就是这样的,人喝多了酒,关键时刻会误事儿的。我这边把裤袋里这梭子插上了,那边又是一阵子咦呼呀咦呼呀。我偷眼一瞅,还剩下的两个鬼子和剩下的全部伪军,也就是十多个人嘛,嗷嗷叫着冲过来了。当时子弹匣里是满满的二十发,可说是利刃在手,杀心顿起,我抬手单瞄两个鬼子,一个扫射过去,干倒了两个鬼子,扫射嘛,伪军也倒了三四个,剩下的伪军趴地上不动了。我也不动。我不知道弹匣里还有几颗子弹了,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挡住下一个冲锋。大小姐要是能给我压一匣子子弹,再来个冲锋我也挡得住。关键是……奇怪,三个鬼子倒地了,伪军就不往上冲了。哦,我为啥单打鬼子,你想嘛,我在长官部也不是白混的,官邸里也有打过仗的嘛,闲谈时他们也说过,只要打掉鬼子,伪军就会一哄而散。现在看来,这个显然是个经验之谈。剩下的几个伪军,停了一会儿,开始往回爬,爬着撤退,鲜见得很。当时还有一个鬼子可能没击中要害,咦呼呀,咦呼呀,在地上挣扎呼号,伪军也不傻,只管爬自己的。那个鬼子挣扎着侧身,朝伪军打了一枪,打中一个伪军的胳膊,这下子,我没动手,另一个伪军趴地上回头一枪,把那个倒霉鬼子干掉了。然后这几个伪军飞快跑没影了。我赶紧跑到副驾驶那边,拿那盒子弹嘛,一拉门,我的老天爷,大小姐她刚坐起来,满脸疑惑,问了一句:“发生什么事情了?这么闹!”等到后来,我给她学这一句话时,她竟然笑得前仰后合。

到现在,我都不敢完全相信,这一场遭遇战真的发生过。

我自己,一个人,没上过战场,没有任何战斗经验,一口气干掉了三个鬼子和五六个伪军,要是我生命中真的发生过这种事情,那老伯父我李娃真要惊讶万分。即便到了现在,每次一想起这个事情,我还再三问自己,老不死的糟老头,真有这回事吗?就为这个事情,后来我也做过一番探究,翻看过相关书籍资料。我看到一则资料,说是一九四一年一月十四日,日军进攻安徽宣城和浙江金坛的新四军,汪伪的绥靖部队出兵助日作战。我想了一下当时情况,估摸我和大小姐遇到的就是这批日伪军。现在想一想,真是凶险得很。可能是鬼子和伪军在自己地界上横行惯了,思想麻痹,不够警惕。再,也正是那句老话,初生牛犊不怕虎,我硬是占了没上过战场的便宜。你想啊,要是上过战场,那啥都知道了,那情绪就复杂了,可能就不会这样无知者无畏了。老侄儿,在这之前我没有打过仗,你是知道的,可是,也不是只有上过战场的人才有胆量杀敌,我有胆量,全是跟着祝长官的卫队在山里打靶期间,吴大队长和褚班长他们言讲的那些战场上的惨烈情景,无意间激发了我潜在的杀敌豪情,他们说的那些惨剧,使人愤怒,咱们这样有血性的人听了,腔子里不自觉就有了杀心,何况我这样练过功夫的人,又在生死关头,只好开枪杀敌了。只是没有料到,杀人竟是这样容易,竟是这样爽手。

当时大小姐还像没事人似的,“发生什么事情了?这么闹!”我气得说不出话来,闷着声压子弹。大小姐一抬眼,马上又缩下脑袋,她啥都明白了,前风挡玻璃碎了嘛,再放眼往外一看,哪还有不明白的。她马上活过来了。她一活过来,智商也跟着活过来了,马上叫我别压子弹了,赶紧撤离,这件事不会这么简单,敌人会很快再来的。我一听,很有道理,那我俩就赶紧撤吧。那盒子弹打掉了将近两梭子,我又装满两个弹匣,剩下的也不能扔,遇到事情,这些都是救命的本钱嘛。我把剩下的子弹一股脑儿装裤袋里了。吉普车是开不走了,没油了,又打得上下都是枪眼儿。大小姐考虑得比较周到,六封点心,还有我喝了一口的那瓶糯米酒,都放在竹篮里着,我让她放下,逃命要紧。她不放,说:“一会儿走路走饿了,想吃都找不到东西。再说,这米酒还是很好喝的啦。”这时候天也黑下来了,视线不足百米。回头路是不能走的,那往哪儿去,大小姐说,咱们先离开顺山脚的公路,沿小路向北走。那么,北在哪儿嘛。大小姐往天上看了一下,满天繁星,布满夜空,七星北斗,悬在高天,正是人间指路的标志。大小姐马上下了公路,上了小路就朝北走。看,都这时候了,废话不说一句,她知道我自会跟她走的。

这一路呀,说啥丧家之犬,说啥漏网之鱼,咱们都得认下了,因为咱们就是这般模样。向北走的小路也不是一马平川的,时有低丘浅壑,走起来磕磕绊绊。开始担心追兵嘛,一个劲儿奔走,话儿也不多说几句。也不知走了多长时间,一看三星正南了,大小姐便说大概过了夜里子时。她这么一说,真吓我一跳,就是说,我们两个已经走了大约六七个小时了。大小姐,一个银行家的大小姐,山高水低,道路坎坷,又是夜里,居然一口气行走了几个小时,我现在想起来还要惊叹一声。可是,大小姐不以为怪,她说在八路军学兵队时期,一口气走上几个小时,都是家常便饭,一夜行军百里开外,再正常不过了。这个话头儿一说,不免打开了话匣子,步子也慢下来,我俩边走边说,将分别两三年间的事情,缓缓徐徐,一股脑儿倒了出来。

老侄儿,你当然不可能当面聆听大小姐说事情了,不是你生错了时代,而是你没修够年头。大小姐说话声音好听,无可比拟,讲事情也有层次,还简明扼要,险情坦境,说得都很有趣味,尤其不像我这般啰唆。哦,我也不啰唆也简明扼要,把事情端的讲出来就完。

先说,我离开上海滩那个时间点,你是知道的,七月份嘛,过了月把时间,“八一三”战事就起来了,一打俩仨月,上海滩沦陷了。大小姐真的是考上了伦敦大学,因为战争嘛,没有走掉。当时,虽然租界还在,但是,方公馆的日子不好过了嘛。为个啥?中田觉五郎你还记得吧?过去两三年了,还惦记着老姑父的古币,上海一沦陷,这个人又找上门来了,自然了,还有那个粗粗短短的空手道六段,渡边小儿。这一次是大年初二来的,还带了两瓶日本清酒,这一次,老姑父只好在客厅里接待人家了,不是人家拿了酒,而是形势所逼,孬孙孩子直接闯进屋来。中田觉五郎表面很有礼貌,要拜见家人,说是拜个年,其实就是暗示老姑父,要挟,恐吓嘛。尤其渡边杂种,瞥见大小姐,眼神走样了,干他日本娘的!老姑父眼里不揉沙子,当天下午就让大表嫂把大小姐藏起来了。藏哪儿了?那个教大姑妈和老姑父英语的柳老师,当时并没有离开上海,只是另有任务,进入了地下,潜伏嘛,大表嫂把大小姐就交给她了。当夜,柳雪琳老师就带着大小姐离开上海滩了。像咱们方仪望何许人也,在上海滩做出那番事业,不仅需要大智慧,鬼心眼也有的是,一个“拖”字诀用得出神入化,日本鬼子哪里懂得其中奥妙,等到这个狡猾的鬼子按约再到方公馆,想和方仪望摊牌时,晚了,只剩下一个看门人樊阿大了。咋的?老姑父和大姑妈,带着管家王西三和吴大婶子,还有厨子汤鸣,老姑父离不开那一碗素面嘛,去重庆了。自然了,宝贝也带走了。大表哥方迈克也走了,去香港了,当时香港还没沦陷嘛,上海的文化人、生意人,还有像杜先生这样的名流,都跑到香港避难嘛。大表嫂还在上海滩,她没有走,你想想,她是在组织的人,有任务,有信仰,有纪律,事情没完咋能拔腿就走嘛。只是,谁都找不到她了。她很有智慧,变成一粒沙子,撒在沙滩上,咋能找得到嘛。当时,中田觉五郎气成啥样子就不用说了,立时抓走了樊阿大。

这个事儿,是后来上海解放了,我见到樊阿大听他说的。

樊阿大不得了,我对他另眼相看,到底是咱们亳州人嘛。

这个回头说。

说大小姐,柳老师带她到了延安,走的那条路,就离咱们老家亳州很近了。那时候,共产党新四军想到哪儿去,可不是直来直往的,你得走安全通道。啥叫安全通道?说白了就是要绕道,绕很多道。当时,新四军四师统战工作做得好,与当时驻在沈丘的国民党骑二军何柱国部,关系处得不错,建立了一道秘密交通线。柳老师和大小姐到了延安,住了几天,柳老师被分到马列学院教书了,大小姐分到山西临汾八路军学兵队,就在那个叫作刘村的小镇上,参加学习培训了。当时,全国各地到延安的青年学生很多,有很多学生都分到这个八路军学兵队了。大小姐经过这次学习,说脱胎换骨也不过分,就像那天夜里我俩逃命时她在路上说的,她的政治方向就是在学兵队学习时明确下来的。在八路军学兵队结业之后,到了新四军军部,哦,这个事情也是讲过的。大小姐说,表哥蔡琅玕是新四军苏北指挥部派到军部学习的,在教导总队二队,二队是专门培养军事干部的,从单兵战术学起,班排连营,一直到团的攻防战术,反正都是相当严格的军事科目训练。我随长官部巡察小组到新四军军部巡察那天,表哥蔡琅玕到军部也就十多天吧。大小姐当时只知道蔡琅玕是苏北指挥部派来学习的,至于具体在哪个部队,蔡琅玕没说,她自然也没问,有纪律在嘛。所以那天趁课间休息之际,蔡琅玕去看大小姐,正好迎头遇上了我。大小姐说,她侧脸一看见我,一声“李娃”险些脱口而出。我们走后,她和表哥蔡琅玕悄悄议论半天,谁也说不清楚事情竟然这样微妙。之所以说微妙,因为,表面上看,我是老姑父托老友陈先生推介给祝长官的,底下里,这个主意是大表嫂建议的。我的老天,事情复杂化了,当初我跟着大小姐念书,也是大表嫂出的主意,把我送到祝长官麾下,也是大表嫂的主意,我不禁要问了,大表嫂,你主意咋就那么多嘛?但是,到哪儿见大表嫂嘛,大小姐都不知道她到哪儿去了。

大小姐说,事变前一个月,大表哥蔡琅玕完成学习,就回苏北了,所以,算是幸运得很。大小姐说,她们二三十个女兵被俘的时候,都没有暴露真实身份,大都是承认自己是教员,或者印刷所的女工,她报的自己是教员。大小姐说,事变时,她就隐隐约约感到了,我一定会去找她的。到了石麻子找了两个老婆子劝亲的那天,她听到一个声音在耳边和蔼地说,李娃就要来了。“李娃,侬看准不准啦,阿拉刚听到这个声音,侬就进屋了,又是毛呢大衣,又是匣子枪,耀武扬威的,侬说这个,是不是太有点心心相印了吧?”大小姐说完这句话,勾了一下头,她的脸色有没有变化,我没看见,深更半夜的嘛。但大小姐说话带了上海滩的味儿,很放松嘛,就说明她心里还是把我当成了在方公馆为她效力的我。我当时心里那美妙滋味,就不提了吧,因为这时候已经天亮了。

今儿结束之前,我再说几句那辆道奇吉普车。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那辆吉普车变成日伪军缴获的了,他们在报纸上吹半天,要是说伪军说话和放屁相似,那么,干他个娘的,日本人说话更似放屁,造谣造得厉害,说是击毙我战区长官司令部少将处长一名,缴获指挥车一台。还有十几个鬼子和伪军在车旁合影,一个个笑眯眯的,还故意露出前边风挡玻璃上贴的战区长官部的标志,鬼子伪军说这话,摆这个姿势,真是脏良心,哪里对得起被我干掉的一群倒霉货嘛。我是在日本的画报上看到的,也就是大前年,小四在北京潘家园旧货市场上买到的几本子日本画报,小四说,干他娘的,很贵,花了大半月的工资。小四是个孝子,他还把有吉普车照片的这一页日本话,特意请人翻译出来,夹在这一页里。我收到那天,一看这张吉普车照片,哎呀,乖乖,老伙计了嘛!一下子浮想联翩,过去的那一番事体,又次第在我眼前展开,活灵活现,真是往事如蜜流淌,心潮起伏,几天都没缓过劲儿来。也正是这本画报,这一页图片上的吉普车,才使我确信当年自己这一场经历,不是传奇,不是妄想,不是大脑跑马,更不是老不死的糟老头儿信口胡说,而是一段结结实实的英雄事迹,估计当时要是祝长官知道了,肯定会给我记个大功,还可能原谅我挟持新四军女兵溜号之罪过。

好了,今儿就到这儿,请了。

第二十三章

老侄儿,今儿个我和大小姐来到一个小镇上。

本来咱们已经说好了,不再说真的人名,不再说真的地名了,但这个小镇,我得告诉你,它叫直塘镇,因为我和大小姐的恩人就在这个镇子里,我说一遍这个小镇的名字,就等于念叨一次我和大小姐的恩人。

当时天已拢明。我和大小姐就犯了嘀咕,这个镇子是哪边的嘛?是国军的,还是汪伪的,还是鬼子占领着?不知道。当然,要是驻着新四军,那就更好了,我和大小姐就不用提心吊胆到处乱跑了。自然了,这些都是大小姐的思想,大小姐说,这个镇子要是国军的地盘,咱们想想办法还能混过去,要是伪军的,能不能混过去那得两说,要是日本鬼子的,肯定是过不去的。“可是,李娃,”大小姐说着,把手搭在我胳膊上,口气有点深沉了,“要是出了意外,咱俩只有拼了,不能投降,留下两颗子弹就是了。”老侄儿,老伯父我不傻,我听得懂大小姐话里意思。当时我头顶好似被玉皇大帝戳了一指头,心里一激灵,我不愿意接着大小姐的话意说话。我说,这个小镇子,我保证咱俩过得去,问题是下一步,咱们到底要去哪儿,这个难题缠磨了我一夜,跑路我还能跑上几阵子,但总得有个尽头嘛。我的意思就是要有个目的地。当时大小姐要是说回上海滩,那我俩的故事就不是后来这个样子了。你想啊,我那时刻的情绪、那时刻的思想,唯大小姐马首是瞻嘛。可是,大小姐没说回上海滩。大小姐说到江北去。她说,虽然江南的新四军军部冲散了,蒙受了大损失,但是,江北还有很多新四军的部队,延安那边肯定也知道了这件事情,肯定正在想办法,他们不是没有办法的人。大小姐顺嘴又说到在八路军学兵队见过的几位中共高级领导,一个个都是相当有韬略的。

咱们现在来看看,当时大小姐的这个选择,完全是出自她个人当时的信仰,出自她对当时事情的判断,基本上是符合历史潮流的,也是符合革命规律的嘛。我曾经认真看过这一时期的很多史料,所以才敢这样说的。有趣的是,看资料时无意间有个发现,让我甚是吃惊,我发现,当时的中共中央军委命令重建新四军军部那一天,恰好就是我和大小姐来到这个小镇的这一天,这一天是腊月二十三,过小年嘛。七八十年了,我为啥记得这样清楚,说得这样绝对,老侄儿,你这个孤独的看官,且耐住急性子,往下一听就明白了。

那会儿,我对大小姐要到江北去这个决定,是有些犹疑的,你想嘛,我啥身份,战区司令长官官邸副官,祝长官身边的红人,因为这个事变,两家结下了血海深仇,我到了新四军那边,钱不是我借的,不是我花的,这笔账我可结不了,那么前景可就大大不妙的。但是,大小姐不这么看,她认为这是国共两党的冲突矛盾,不会把这笔账记在个人头上的,再说,你在官邸不过是个搞服务的副官,从来没有主动做过有损于新四军利益的事情,新四军是不会犯糊涂的。总之,到了地方,给新四军实话实说就是了。说到这儿,大小姐皱着眉头想了一下,给我强调了一点:“不过,最好不要说在官邸这件事情了,只说是在副官处就行了。副官处的事情,你总是熟悉的。”你看,就是大小姐这句话,我后来到了新四军,就没老实交代在官邸的事情,只说在副官处。自然了,副官处的大小事情,都是问不住我的。

我和大小姐这话说妥了,就准备进镇子。我一看,还不行,大小姐一身棉衣,虽说炮炸得一般,但总归是新四军军装嘛,甚为不妥。我赶紧把毛呢大衣给她穿在外边。当时尽管是腊月,天寒地冻,但毕竟走了一夜嘛,身上汗津津的,俩人都穿不住大衣,我就搭胳膊弯里了,这时候随手给她穿上了。还算好,我的个子大,毛呢大衣把大小姐罩个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灰棉鞋,算是新四军的一点招牌了。毕竟,我还是一身军官服,还有盒子炮,公文包里还有几百块钱嘛。只是,这个镇子属性不明,咱们咋进镇子,老侄儿,你说这出戏该咋扮演吧。还有竹篮子,这个玩意儿,就像唱戏的拿个道具,咱也不知道作用在哪儿,大小姐也没想出好办法。

正为难着,运气来了。

我和大小姐先是看到一辆骡车,是一头花脸骡子,脑门上一朵红穗子,骡子大约不习惯红穗子,走路老是晃脑袋,躲避牛虻一样。它一摇头,脖子上的铃铛就当啷当啷响几声。不看牙口也知道这骡子正是好时候,走起路来四蹄亮掌,轻松得很。看样子,那个赶车的年龄和我大小差不多,个子中等,长相像个女人一般,细眉长眼,鼻尖冻得通红,戴着一顶黑棉布护耳帽子,穿着黑棉袄,黑色缅裆棉裤,黑棉鞋,鞋帮子新上的桐油,还亮着,鞋后跟底子钉了铁鞋掌,牵着骡子步行,他的脚步声把骡子的蹄声比下去了。车上坐一个老头,看年纪也有六十多岁了,容光焕发,栽绒棉帽,围着古铜色棉线围脖,也是细眉长眼,长袍马褂,不见绸缎,都是棉布的,但架势在那儿摆着嘛,一看样子,就知道是东家带着个伙计,赶早起出门办事的。从形貌上也能看出,这两个人不是父子就是叔侄,至多是甥舅,咋这样说,长相在那儿摆着嘛。咱们李庄的人,只消搭眼一看,一问保管错不了。

这两个人就是我和大小姐的恩人,王佩弦王老先生,牵骡子的是他的侄子王柏当老弟。爷俩赶早给闺女“送粥米”的,又叫“送满月”,大约是个普天下的风俗,闺女生孩子,满月了,娘家要送大米小米,紫米黄米,还要送红糖鸡蛋之类。我和大小姐遇到的这个王老先生,不一般,是直塘镇的士绅,在镇上开着油坊和豆腐坊,还有染坊,还有杂货铺子,反正半条街都是他家的生意。那会儿,我和大小姐在路边站着,王柏当老弟吓了一跳,俩眼盯住我的盒子炮,勒住了骡子,回头叫了一声:“阿爹!”音调里有些迟疑,完了又回过脸来看我和大小姐。后来,我才知道,王老先生没有子嗣,把侄子过继来当儿子,所以,这里王伯当老弟称呼他阿爹。当时王佩弦老先生一看我穿着军装,还挎着盒子炮,也没有惊慌,要知道,抗战时期,老百姓还是比较亲近国军的嘛。老先生从车上下来了,地上一站,显出大个子大块头了,走两步到了我和大小姐跟前,还没说话,大小姐先给他鞠个躬,问候他一句:“老伯伯,早上好!”老先生赶紧点点头,连说了两遍“好好”,扭脸一看我这打扮,又看看大小姐,问了一声:“看这样子,你们两个遇到难事了?”老先生一辈子走南闯北,世面见得广,自然一言中的,说的是官话,略带些家乡口音。我不知道咋说,赶紧点点头。大小姐智商高,笑一笑,仰着脸说:“老伯伯,我们两个想喝口热水,走了一夜,渴了。”老先生一点都没有犹豫,笑眯眯的,连连说:“我心里知道的,我心里知道的。今天是腊月二十三,过小年,你们两个要是没有别处去,就先到家里去歇歇脚,喘口气儿再说。”

所以,我就记住了我和大小姐到达直塘镇那一天是腊月二十三。这一天我们的恩人王佩弦老人的这几句话,给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我和大小姐跟着王老先生,到了他家里,王老太太也亲热得很,慈眉善目的。当下,王老先生使唤王伯当老弟把账房涂先生请来,让他代替自己,带着王伯当老弟,去给闺女家“送粥米”。涂先生个头不高,胖胖的,说话慢条斯理,欣然而往。王老先生这边又叫人给豆腐坊上传话,先送来一钵子热豆腐脑儿。王老先生又让一个女帮工唤来二小姐,吩咐她准备几件替换衣物。王家的二小姐叫王逸韵,本在南京城念书,日本人来了嘛,南京陷落之前,回到家里,读书消闲。

我和大小姐在王老先生家住了三天,大小姐和王姐姐畅谈了两天,因为头一天她洗了澡就睡了,在王姐姐闺房里睡了整整一天一夜嘛。进过洋学堂的人,和咱们这等土包子不一样,言语醒耳,你纵是听不懂,但照样吸引你,光她们说话的那语气、那腔调,就让人五迷三道。大小姐和王姐姐都是上过洋学堂的人,都是读了很多书的人,言语投机。还有,大小姐换下的新四军军装,也是瞒不住王姐姐的,自然也就瞒不住王老先生了。王老先生家里富有,但持家有方,简朴得很,当天就让一个帮工大婶子把那套军装拆拆洗洗,棉絮做了两双暖袖笼,棉布给王老太太糊了袼褙,留做鞋帮鞋底,也算是尽了用处。这样,我和大小姐就得说实话了。王老先生静静地听我和大小姐诉说根源,又表明了志向,他老人家一句都不插嘴,一句也不追问,我俩说完了,王老先生只是说:“我心里知道的,我心里知道的。”还是重复这句话。再就是安抚我和大小姐,安心住上几天,休养一下身心,瞅到方便时机,就送我俩过江北去。

对了,大小姐穿上王姐姐的衣裳,真是别有一番风色,里边咱们就不说了,没看见嘛,外边这一件靛蓝色棉袍,真是稳重得很,又围上一条橘红色毛线围脖,这条围脖也喜兴得很,这么一身打扮,既有了上海滩的时髦,又有了小城闺阁的清秀。当时,我觉得王姐姐很会打扮人,大小姐也经得住打扮。大小姐换上这身衣裳,就有了方公馆的那层气质,比起穿着新四军军装,我要眼熟得多。我嘛,自然不要换衣服了,王老先生说了,直塘镇还没有沦陷嘛,时而有国军巡防小分队走动,我这身军装,遇上事情还是有点作用的。这么着一来,我和大小姐离开王老先生家时,我还是穿着军装的。

我记得清清楚楚,第三天也就是到了腊月二十五,落黑那会儿,刚刚上灯,王老先生让我和大小姐收拾一下,说是过会儿有人来接我俩。现在,咱们知道了,当时事变之后,临近地区的各级地下党都得到了上级指示,要他们准备接应新四军突围出来的零星人员,设法送往江北,或者设法转移到安全地区。你看,到了这个光景上,我还是个木头脑瓜子,竟然还没有想到,王老先生和当地的地下党有些联系,还在那儿想了半天,兀自琢磨送给王老先生啥东西以表谢意。送钱,我倒是有几百,但是,咱们李庄人的老规矩,答谢恩人,是不兴送钱的,往低里说,就是送一颗枣子,也不能送钱,往狠里说,送根手指头,也不能送钱。真难为人。说是吃了晚饭就走嘛,临到晚饭刚刚掀开锅那会儿,账房的涂先生领来个人,中等个头,穿着棉袍,戴着有护耳的棉帽子,半拉脸都包严了,只露出俩眼一个鼻子,鼻子冻得又红又亮,跟着涂先生,一进来就催着走,说是趁着晚饭这会儿街上人少,赶紧上路。真遗憾,这顿好好的晚饭,也没吃安生。也不是山珍海味,只是个王老先生为我和大小姐饯行的意思,特意制作的肉包子、糯米粥。噫,你说这样的饯行饭简单,那你世面窄了,就不懂了。王老先生家的饭菜,样样都有讲究,都是老手艺、真功夫,我和大小姐头一天到家里,赶上祭灶,小年嘛,腊月二十三嘛,就吃了一回送灶粑粑,还有一钵子鸡汤豆腐脑儿,那味道都是我这辈子再没吃过第二回的。这饯行的肉包子和糯米粥,我就不给你细讲了,因为来接我和大小姐的这个人还在催着嘛。急匆匆是也。大小姐懂得美味,斩钉截铁喝了糯米粥,吃了几个包子,随手挎上王姐姐给她准备的一个布包。几件替换内衣嘛。王老太太养生有方,过午不食,晚上也歇息得早,自不便禀以告辞去打扰老人家了。王老先生和王姐姐送到大门口,即刻挥手关门。我和大小姐心领神会,也不便声张,只是怀着感激,跟着前边那个身影沿街走去。腊月底的晚间,夜色本就黑浓,刚离了灯火,一到外边,顿时满眼漆黑,好大一会子才适应过来。

来接我和大小姐的那个人,几乎没再回头,也不说话,搞得人心里惶惶的。后来经历多了,才知道地下交通一般都不多说话,完成任务转身即走。前边交通疾速穿行,我拉着大小姐的手,快步跟上。心急腿快嘛,片刻间就到了小镇头上。这时候,前边交通慢下步子,拍了五下巴掌,不远处黑影里也回了五声巴掌。于是,我们又一阵子小快步,就看到路边有一辆马车,还有个赶马车的人牵着马笼头站在那里。天黑,啥也看不清,都是个朦胧轮廓。那个交通和赶马车的把式低低嘀咕了几句,说的都是奇怪的方言,侦听专家也许会懂,我是一句也没听懂。这样几句方言一说,他算是把我和大小姐交给赶车的把式了,也不和人告别,只管转身消失在暗夜里。厉害,自始至终,都没和我或大小姐说一句话。

赶马车的这个把式,也是棉袍大领子,还戴着帽子,在夜里也看不清他是个啥形象。我和大小姐上了马车,车把式也坐上马车,催马出了小镇子,满天繁星倒使夜色亮了几分,可以看见一条高低不平的土路,伸向远方。车把式肩着长杆马鞭子,袖手无语,只嘴里时而喝一声牲口。我和大小姐坐在马车上,不一会儿便觉得浑身瑟瑟。你想啊,又没有车篷,一任小北风割脸,大小姐冻得一路上抱着小包袱,双手搂住我的胳膊,紧紧的。我恨不得自己变成火盆,变成热水袋,但这只是我的心情,事实上我也开始哆嗦了。真的,这辈子回想起来,就是那一夜最冷。要命的是,跑了大约一个时辰之后,老天爷这个糟逼老头子,还下起小雪花来,飘雪中马车行驶,人在车上,那感觉更是活像做梦了。就这样,一口气跑到了三星正南,估计应是子夜时分。你问我,下雪天能看见星星吗,我对你说,等到下雪天,你到荒郊野外去观察一下就知道了。也就是半夜子时,这才到了一个村口,车把式停了车,跳下车来,行动自如,低声让我和大小姐下车。哪里还下得来,全身都冻僵了。幸亏车把式搀了我一把,我这才下来,脚板一挨地上,才觉得大地是仁慈的,也是全仗着年轻少壮,身上血液顿时四下奔腾。我活动了几下子手脚,才把大小姐扶下马车。毕竟是个女孩子,一下马车,险些跌倒,我只好搀扶着她。片刻间,有人过来了,还是拍巴掌信号。车把式上前两步迎过去,低声说了几句。那人大衣皮帽,包得严严实实,托了一下皮帽子,过来两步,看看我和大小姐,夜里又在飘雪,我也看不清他的面目,只是怕他误会大小姐受伤了,便说了一句“冻麻木了”。那个人好像龇牙一笑,便帮我搀扶着大小姐,立在雪里看马车掉转头。就是这样的,车把式连夜走了。唉。你他娘的胡说,我没哭,就是想起来眼里边潮乎乎的。我这把岁数了,哪里还动得起感情嘛。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不管是到王老先生家接我们的那个人,还是赶马车的车把式,还是来接我和大小姐的那个人,我都不知道他们姓甚名谁,也不知道他们后来如何了,后来想到人家面前说声谢谢,都没地方找他们。这里我得把他们称作无名英雄。咱们的革命历史上,这样的无名英雄很多,毛主席都没有忘记他们,天安门的英雄纪念碑,纪念的有他们,咱们也不能忘,咱们在心里记着他们。

我倒是记得那天夜里指挥渡江的姓唐,也就是二十五六岁吧,是个营长,也是事变中突围者之一。当时,一批突围者就在江边那个小村子里集合,我可以告诉你那个小村子叫永福圩。当夜要渡江的一共二十六个人,都是历尽艰辛,经过各地的地下交通站,辗转来到这个小村子的。可能是一家富户,一进屋就有一股老房子味道,像陈年老酒一样,醇厚温暖,墙厚堂高,尽管屋里坐得满满的,还是觉得上面空荡荡的。也没点灯,都摸黑在屋里守着,还有人抽烟,小声说话,诉说各自的历险经历。我和大小姐进来后,大家都不说话了,唐营长用手电照了我和大小姐一下。我咋知道他姓唐,后来他自我介绍的嘛。他对我身着国军军官服装不以为意,想必王老先生把话儿一层层过给他们了。我说了嘛,屋里边没有点灯,唐营长照了一下手电,众人形象瞬间一闪,千万模样,有两三个穿着新四军军装,更多的着便装,都带着长枪短枪,竟还有一个小胖脸怀里搂着机枪。唐营长的手电一灭,搞得屋里更黑了,只见几颗烟头移动,烟味儿一股浓过一股。其间有人倒水声。片刻间,热腾腾的一瓷缸子茶水传过来了,顺过来一句话:“给刚来的那位女同志哦。”这缸子热茶经过我的手,传给了大小姐。我的天啊,屋里这么黑,真不知道哪个活神仙是咋样倒的开水,热烫烫的,我真想留在自己手上暖和一会儿,可是,大小姐才是刚来的女同志嘛。大小姐把缸子抱在胸口,暖了半天,才长长喘了一口气,没先喝,擩给我喝。我哪里还用喝热茶,大小姐这个动作就够了,我一下子浑身冒火,热炭一般。我推大小姐的手,让她喝。

我和大小姐正在推让,黑影里唐营长说话了,话不多,一听就是战场上的老干家子。唐营长就说了五句话,我到现在还记得一清二楚:第一,大家上船以后,要保持绝对的安静,不许说话,不许咳嗽,不准放屁,更不准抽烟。第二,带武器的,子弹上膛,手榴弹拉环套手指头上,随时准备战斗。第三,遇到情况,一定要沉着,不要乱开枪;如果遇到鬼子的军舰汽艇盘问,一切由船老大回答,其他人绝对不要吭声。第四,但凡情况紧急,听我一声令下,大家一齐开火,好歹给他奶奶的一拼。第五,无论情况怎样,大家都要冷静,万万不可跳江,江水寒冷,穿着棉衣,跳江也是个死,不如拼个侥幸。就这些,大家要牢记。说完这五句话,唐营长打开手电照了一下手表,关上手电又说:“现在还有六个人没到,根据他们的距离,按照规定的时间,他们应在半小时之前就到了,现在还没到,情况就不好判断了,为防止出现意外,我命令,马上出发!”我这才意识到,我和大小姐算是最后赶到的,由此我要格外感谢前往直塘镇接我和大小姐的那个车把式,一路上幸亏他不停地催着牲口,要不然,晚一步我俩就可能赶不上了。唐营长话音落地,大家陆续出来,隐约间我看到还有两三个女同志,一时倒是觉得大小姐算不上孤单了。唐营长真是干才,我和大小姐到达之前,他就成立了临时党支部,那次渡江行动,他也布置得面面俱到,当然了,当地的地下党也配合得好。大家冒着小雪,到了江边,早有一艘大木船停在岸边等着,唐营长等大家都上了船,这才和两个送行的当地地下党握手告别。天黑,我没看见那两个地下党的模样,现在一说起来,那两个模糊不清的身影还在我眼前晃动。

战争年代,人啊,噫。

夜色里看船老大,身形魁梧,手脚麻利,升起风帆,迎着雪花,向江北驶去。哦,当时江水没有结冰,我不谈科学理论,我不懂嘛,我自认为,大地是慈祥的,大地是温暖的,大地深处的一息暖意感动了江水,没有结冰。只是,雪花逐渐变大,致使江面上一派茫茫然,即便白天也难辨方向,何况又是夜里,全凭船老大水上经验充足,直往前行。当时,唐营长还有点不放心,小声问了两次,方向对不对。船老大叫他大可放心,风里雨里,浪里冰里,在江上做了一生的好买卖,别说这个天气,就是黑成阎王殿,他照样分辨得出东西南北。听到阎王殿三个字,我心里咯噔一下,就觉得大大不吉利,船上大家也都意识到这三个字不妙,顿时鸦雀无声,连唐营长也不说话了。老天爷也是有意考验咱们,忽地起了邪风,江上邪风来,随之浪涌高,木船开始摇晃,船老大低声告诫大家不要乱动,当心呕吐。当时那幅情景,那种感觉,你浑身是嘴都说不清。大小姐抓住我的胳膊,紧紧的,我觉得她好像很不舒服。我觉得自己也有点恶心。好几个人强忍呕吐,咬紧牙关,嘴里呜呜作声,都不是好响动。大家正兀自难受,船老大低低说了一声,“大概到岸了。”刚觉得船身好像微微着地一下,大家立时精神一振,纷纷伸展手脚。船老大说话间,把铁锚抛了出去,只听嘡啷一声,几乎响彻云霄。咋回事嘛,干他娘的,铁锚抛到鬼子军舰上了。唐营长手电光一闪,果然就是鬼子的军舰,膏药旗飘飘嘛。这里有个背景,当时战火弥漫,鬼子封锁长江,十分严密,昼夜不停,有资料说是防止两岸国军渡江勾连,也有资料说,这是日本鬼子和国军的默契,故意的,就是为了防止事变中突围的新四军过江。这些资料我都看过,只是手上没有相关证据,这里不做评论,姑存此一说,以佐证事变之险恶。说船老大将铁锚抛到鬼子军舰上,声音虽然不大,我说响彻云霄,那也不是形容,不是夸张,你要在当场,就能体会到响彻云霄这个好词,也不足以形容当时给大家的震撼。大家顿时寂静无声。我说过唐营长是个干才嘛,他马上低声命令机枪手上前,其他人赶紧想法斩断锚链。我们船上的这位机枪手是个小胖子,快捷麻利,动作标准,而且手脚轻巧,拎着机枪就趴到船头上了。但是,斩断锚链岂是易事,几个人手脚冻得发麻,哪里斩得开锚链嘛。刚才还吹牛的船老大,此刻呆若木鸡,几乎崩溃,只会磕牙了,喀喀喀,敲梆子一般。好歹有一个人在船舱里摸到一根两尺长的铁钎子,想撬开锚链铁环,但是,哪里撬得动嘛。那时刻,间不容发,我就上去了,咔嚓一声撬开了锚链铁环。这得称赞我神力,我得称赞大小姐给我的神力。你想啊,我的神力哪里来的,要是大小姐没在船上,我也许撬它不开嘛。大小姐是我的精神支柱,也是我的力量源泉。不啰唆,船老大赶紧掉转船头,加足马力,狂奔而去。自然了,木船没有动力,谈不上马力,这里只是形容当时事急情形的说法。后来分析了一下子,也可能当时夜黑天冷,又下了雪,又起了浪,鬼子也不是毛驴做下的,是人做下的嘛,他们也怕冷,也怕颠,也想舒服,他们大约在舱底睡觉,没有觉察到响声而已。若非如此,那麻烦可就大了,鬼子打枪很准的,一旦拎着机枪冲到甲板上,不仅全船人性命难保,我和大小姐也可能呜呼哀哉。哦哦,要真是那样的话,倒也免了我半世的思念。

事情到此还没完哪。

船终于到了北岸,天色还是朦胧的,但近处可以看清人的眉眼了,雪花变成细沙粒,薄雾一样,几近停止,只是看不远。大家一上岸,有好几个当场吐起来,不知道是船晃荡的,还是极度的惊吓所致,也不顾顺岸出溜的嗖嗖小风,蹲在岸边呕吐不止。大小姐倒还好,没有呕吐,只是晕得厉害,我只好搀扶着她,让她趴在我肩膀上好好透透气儿。不过,当时情况也不是很糟,江北的地下党已经安排人来迎接了。两个人,都挎着短枪。像掌柜的那个叫老黄,像镇丁的那个叫小段,一接上我们,赶紧领着大家到了不远处一个草棚子里,避避风雪。这个草棚是四方形的,想必是方便沿江打鱼的渔人歇息备下的,里边可以摊开一领箔,渔人要晾晾小鱼下虾嘛。棚顶摇摇欲坠,芦苇篱笆四处漏风,但好歹也比站在漫地里要强得多。大家拥挤着进了草棚,倒是把老黄和小段逼在外边,唐营长挨挨挤挤,叫他俩进来,俩人直摆手,连说“弟兄们辛苦,同志们辛苦”,那意思就是你们辛苦你们在里边嘛。这个叫小段的,还着个大笆斗,盖得严严实实,笆斗上还贴着一个红纸斗签,写着一个浓浓的“福”字,在朦胧天色中倒是很醒目的。此时见大家在草棚子里安稳了身子,小段这才揭开笆斗上的小棉被,原来,竟是一笆斗热腾腾的白面蒸馍。老天爷,想得真周到,时间也拿捏得恰到好处,人过了江,蒸馍还是热腾腾的。小段又从怀里掏出一大包腌酱菜,肉丁炒就的。我现在一说,就想流口水,这个热蒸馍,就上肉丁炒酱菜,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船老大,一看白面蒸馍热腾腾,右手抓仨,左手抓俩,那么白的蒸馍,那么黢黑的双手,活似树瘤一般,超现实的感觉,我印象深刻得很。过江的这二十多个人,有几个穿新四军军装,其他人都是便装,就我穿着国军军官服,夹在其中,自觉尴尬,所以,我就吃一个蒸馍。大家一边吃,一边说话,这才知道,老黄原先也是江南新四军的,和唐营长在一个连里当过排长,老唐是一排长,老黄是二排长,后来老黄因为伤病,回到江北故乡,从事地下工作。此时相见,何止老战友重逢,再加上当时在那种背景下,这两个人,没有拥抱,也没有流泪,就是拉着手不松开,也没有几句话说。老黄老唐他们那番相见情景,于无声处听惊雷,此时犹在我眼前。很遗憾,他们马上就得分手,因为老黄带来了一道命令,上级决定由唐营长带领几个人即刻返回江南,执行三项任务:一个是收容突围中失散人员;一个是了解掌握江南敌伪顽在事变后的动向;一个是开展游击斗争,恢复根据地。在当时那种背景下,这三件事哪一件都不是好做的。要说当头一棒不太合适,但是,幸运突围,逃出小命来,历尽千辛万苦过了江,小命算是保住了,屁股还没落地,又让返回江南,老侄儿,才出虎口,又进狼穴,你肯不肯干这件事?

人家唐营长是个大英雄,接到老黄口头传达的上级这个命令,当时一屁股坐地上了,一言不发,哭了,一边流泪,一边把俩蒸馍吃完了,伸伸脖子,噎人嘛,哪有稀饭,一口水都没有,你他娘的,真是儿子不知当爹的难。唐营长伸伸脖子,又一伸手,老黄了解他嘛,赶紧递上一支烟卷,唐营长叼着这根烟卷开始抽烟,一句话也没有。大家也停止了吃蒸馍,俩眼直勾勾,盯着唐营长嘛。鸦雀无声。我很紧张,大小姐拽我袖子,我都没意识到。唐营长把烟抽完了,右手夹着烟头,左手一抹眼泪,又擦擦鼻涕,天冷嘛,人一流眼泪,鼻涕就跟出来了,站起来,扔烟头,踩灭,说:“好,我服从命令。操他奶奶个熊,脑袋掉了碗大个疤。正好船还在,顺道杀回去就是了。”就是这几句话,我一个字都没说错,几十年了,这几句话,字字都在我心里跳动,就像豌豆一般。哦,他妈的,还有一句“他妈的”,唐营长说了“他妈的”,左右看大家,说:“谁愿意跟我杀回去?”老侄儿,你愿意跟唐营长杀回去吗?你不敢。好,在场有种的人还真不少,一个个举手了。唐营长,我跟你走,我是临时支部的支委,你是书记,支委跟书记走,到哪儿都他奶奶吃香的喝辣的,哈哈哈。唐营长,算我一个,我也跟你走,反正我们部队冲散了,也找不着了。老唐,别说了,弟兄们这些年一直跟着你,现在还跟着你,俺日他娘个的,只要不死,往后还跟着你。眨眼间,过江北的二十六个人,有二十四个都举了手,包括那两三个新四军女兵。只有我和大小姐没有举手。你看看,唐营长是很有魅力的,这种魅力从何而来,不言而喻。试问,现在的干部,有这个魅力吗?那个船老大把五个白面热蒸馍吃下去了,没有稀饭,没有水嘛,怪噎人的,在那儿又捋脖子又捶胸口,呼呼噜噜,喘气拉风箱一般,一听这帮人又要回去,两只树瘤般的大手,猛地向上一伸,叫了一嗓子:“好汉子!返航船我不收钱,白送大家一趟!”原来,这船老大是花了钱请来的,这时倒也豪爽性起,叫我在心里忍不住为他喝彩一声。

就这样,唐营长带领二十四名弟兄又返回了江南。

那时节,唐营长根本就顾不上我和大小姐,马上率领那些好汉上船,扬帆起航。他们返回南岸,我和大小姐去哪里嘛,当时还以为,老黄和小段会负责送我们,但是,他们没送,他们说按计划将有交通员把我们送到目的地。让我和大小姐在草棚里稍等,交通员很快就会到来的。老黄和小段走后,我和大小姐就老老实实守在草棚子里等交通嘛。后来才知道,老黄见我穿着一身国军军官服,心里起疑,故意这么一说,压根儿就没有交通来接我们。而我和大小姐信以为真,还傻乎乎等在那儿。

好,今天就到这儿吧。

第二十四章

接着昨天的说。

我和大小姐守在草棚子里等交通,结果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我就有点着急了。咱们不是时间上等不起,主要是怕出事嘛。那个历史时刻,那个境界,很容易就出事了。等不来交通,我和大小姐未免有些急躁,时间越长,越是疑虑重重,危险也就越大嘛。我和大小姐就出了草棚子,看看地形,万一有了情况,好跑嘛。这一看,我傻眼了,原来我们并没有靠岸,所在之地,只是个江心洲。真要命了,我一下子急出汗了。江心洲你知道那个形状吧,你看,这江心洲南边的长江不用说了,北边与江岸之间,估计还有七八丈宽的江水,江水环绕江心洲一圈嘛,糟就糟在它还结冰了。我心里不由骂起来,真不知道,早上老黄和小段他俩是咋绕进来的,我和大小姐又咋样才能绕出去。这边正琢磨着,江里边开枪了。正是夜里撞上的那艘军舰,鬼子的嘛,膏药旗嘛,叫人哭笑不得的是,船老大的铁锚还挂在鬼子船帮上,铁链子多长,好像一条死翘翘的大蟒蛇。这条锚链叫我当时想起一句话,就是咱们李庄人常常挂在嘴边的,偷瓜的跑掉了,过路的麻烦了。军舰上的鬼子距我和大小姐不过百米,双方面目可见嘛。呜哇呀,呜哇呀,鬼子叫喊着,啪啪打枪。我伸手拔出盒子炮,啪啪啪,三枪打过去了。此刻天也晴了,日出三竿,正是风平浪静,军舰不晃动,便宜了我这个神枪手,三个鬼子立时去了那边。他们同行一怔,不打枪了。我这边赶紧叫大小姐跑,往哪儿跑,不就七八丈宽的水嘛,还结了冰,跑过去就是江岸,上了岸,我也不知道岸那边啥情况,反正总比落在鬼子手里要好嘛。大小姐还真舍不得我,哈哈,不走,非要我一块跑。我就说了,我先抵挡一会儿,你先跑过去,上岸跑自己的,我待会儿一个箭步就跳过去了。大小姐见识过我的能耐,信以为真,转身就朝冰上跑,我的大小姐,你也不想想,一个人难道会飞呀,七八丈,一个箭步就过去了,那是神话。但是,这个,也说明了大小姐是信赖我的。那边鬼子一见橘红色围脖,心花怒放,又打枪,又呜哇呀,又从军舰上往下跳,为啥往下跳,何须解释,橘红色的围脖嘛。有我在这边抵挡着,他哪里过得去。我开枪,滚动开枪。你不滚动可不行,你打鬼子,鬼子也打你,子弹在你身边嗖嗖叫,你眼前噗噗地起了一层土泡,震起来一浪一浪的湿沙土,你不移动的话,中一枪就完事了。大小姐在八路军学兵队里也学到了真本领,或者在新四军里学的,她不跑直线,她跑曲线,时而还匍匐前进。我瞥见,鬼子也打她,可能想要她那条橘红色围脖,不朝死里打,只打脚下。我一看,这个好,我就可以专心干你们娘了。结果应了那句话,天有不测风云,大小姐跑到冰面上,刚跑几步,也没听到响声,就掉下去了。离得远了嘛,又啪啪啪打着枪,自然听不到冰裂的声音了。当时,那种情况,我只盼大小姐能飞起来。我还喊出声来:“大小姐,飞啊,飞啊!”好在,水不深,到了水中央才过腚帮子。大小姐不简单,或者说求生的欲望不简单,她居然像只大鹅一样,扑扑啦啦很快爬上去了,一边朝岸上跑,一边高喊:“李娃,快跑!李娃,快跑!”不回头,只管喊,这个可能也是训练出来的。那好,我也就跑吧。先是打了一梭子,趁鬼子眨眼空儿,我飞起来就跑。哦,飞起来是那会儿心里的念头,跑起来才是那会儿的真实行动。我跳进水里哪里还觉得水凉,噌噌往前走,还得回头打枪,不行,鬼子一见红围脖要跑掉,呼啦啦跳下来好几个,打着枪,疯狂追赶,你想,我不打枪,哪里能行。只是,坏事还是有的,我穿的是毛料马裤嘛,装了两裤袋子弹不说,只说那,一进水,片刻间,灌了两裤筒子冰水,毛料衣裳进了水,那个沉重,笨如牛,一瞬间,我有一种要灭顶的感觉,心想完了,我要死了,大小姐……一想大小姐,我又来了劲头,手脚并用,爬到了岸边,一条精湿毛料裤,两筒冰冷刺骨水,抬腿上岸都很难。情况突然,智慧消失,眼看咱爷们儿要玩完。啪啪,我觉得两腿片刻间轻松下来。鬼子想打断我的双腿,打中的只是裤腿,吱溜两下子,两股粗尿一般,两裤筒子水滋出去了。

一上了岸,老伯父我顿时轻松之至,真好似窜出了牢笼,猛虎扎翅,回头打枪,如有神助。这些鬼子恼了,又打着枪追了过来。我当时也是紧张,人急无智嘛,也忘了脱掉毛料大衣了,大衣也水淋淋的,死沉,往岸上跑,大衣俩襟子抖开了,鬼子啪啪啪啪,奶奶个熊,把我大衣上打得都是窟窿眼儿。我到了岸上,追上大小姐,拉住就跑,逃命嘛。大小姐跑不快,因为啥,一身棉衣都进水了嘛,你可想,有多沉嘛。我着急了,一弯腰背起大小姐,夺命狂奔。我是一匹马。宝马良驹。我是汗血马。我翻蹄亮掌,耳边生风,这一口气,跑了大概有十几里地吧,我也没工夫计较具体多远了。是的,我一直背着大小姐。这也不奇怪,一开始是逃命嘛,后来就成了惯性,放不下来了,你没有过这般经历,你不能理解。大小姐捶我肩膀,气咻咻,说:“李娃,侬撒谎,侬一个箭步,没有跳过来呀!”是的,大小姐要是一开心,或者一生气,再给我说话就带上海腔,平时不带阿拉,也没有侬侬的。

我这才感到筋疲力尽,真想倒头睡他一百年。

大小姐以为我死了,赶紧拍拍我的脸,推推我的胸口,大声呼唤“李娃李娃李娃”。我这才坐起来,四下一看,积雪旷野,遍地寂静。倒是又起了西北风,我的娘啊,那个冷,上来了,又冷又麻,叫人瑟瑟发抖。还是大小姐,相当冷静沉着,站起来四下远眺,忽然弯腰拉我起来,然后向北一指,我看到了,原来有房子了,就有一栋房子,周边几棵枯树也隐约看见了。请注意,我这里说的往北一指,只是顺嘴一说,其实当时哪里管他东西南北。那还用犹豫,我和大小姐赶紧就往那边走。他娘的,刚才还是湿衣裳,水淋淋的,这会儿结冰了,走起来喀嚓喀嚓响。

我和大小姐挨挨蹭蹭,相互搀扶着,千难万苦,走近了一看,原来是座庙。也是巧了,还有人敬上的三根指头粗的大香,火头未尽,墙角里烤的一堆灰烬,尚有余烟,想必明火才灭不久,余热缭绕着嘛。庙里还有些庄稼秸秆,豆秸,还有稻草,还有几捆子高粱秆,我也不管了,赶紧拔了香火,吹燃稻草,生起火来。这下子可有了救星,火一着起来,心里就暖和了,只是身上更觉得冷了。我和大小姐磕着牙,她咯咯咯,我咯咯咯。正商量着把衣服脱下来烤一烤,结果没烤成,和尚回来了,穿件黑不黑蓝不蓝褐不褐的僧袍,头上圆形塌顶帽子,脚上一双棉鞋,我的乖乖,鞋底子有三四寸厚,就像唱戏的官靴子,一进来,橐橐响,好像几天没刮胡子,没洗脸,一张脸毛茸茸的,满面烟灰,嘴唇上一圈尘土,好似拉磨偷嘴的驴子一般,抬眼一看见我和大小姐,吓得一个后退,鞋底太厚嘛,结果一个屁股蹲坐地上了。我赶紧过去想搀扶他起来,我这般水淋淋的,又挎着盒子炮,他哪里敢让我搀扶,双手胡乱摇摆:“好汉请坐,好汉请坐,和尚自己爬起来。”我一伸手,还是把他拉起来了,轻飘飘活似一只鸡。在咱们普通人心眼里,和尚吃斋行善,都有一颗度人危难的善心,我也就简单给他说了来路,过江遇上鬼子了,才落得这般水兔子样,借宝刹烤烤衣服,马上就走。我客气嘛,称他破庙为宝刹,这都是在方公馆期间,和管家王西三大叔闲聊时,听他说过寺院庙宇,古人称之为宝刹,以示崇敬。我这个马屁一拍,和尚好像起了慈悲心肠,从柴堆里扒拉出一个瓦罐,一个瓦钵子,说是刚才烧的热水,还是烫手的,两位施主暂且喝口热水吧。我和大小姐进来后,几乎看遍了内外,也没有发现柴火堆里的瓦罐瓦钵子嘛,我此时甚感惊讶,觉得和尚有些门道,不免赞大师父日常生活也显出高僧智慧。这个也是拍他马屁嘛,要论藏掖东西,小偷可能藏得更为严密。和尚脸上露出笑来,眼珠子骨碌骨碌转着,随口问了几句历险经过,又让我和大小姐安心烘烤衣服,他自去临近村庄化缘,要些饭菜给我俩充饥。我赶紧作揖打拱,表示感谢。抬眼看见大小姐一身棉衣几乎湿透,觉得一时半会儿难以烤干,就灵机一动,打开公文包,尽管牛皮浸透了冰水,硬似铁皮,但还是撕扯开了,拿出一沓钱来,交给和尚,请大师父方便则个,再想法置换几件薄衣,一套女人棉衣,给这位女施主换上。和尚双手合十,给我施个礼,接过一沓子湿漉漉的钱钞,又随手甩几下水珠子,掖进怀里出门去了。

我和大小姐继续烤火。

年轻人在关键时刻,都是缺心眼的,那时刻我就缺个心眼,以为湿漉漉的衣服穿在身上也能烤干,其实谈何容易。大小姐就提示我,脱下高筒马靴,先烤烤脚再说。我马上脱掉马靴,居然倒出很多水来,先前竟然不觉得,跑了这么久。大小姐又让我脱了袜子拧干,她来帮我烘烤,见我还有点扭扭捏捏,拉下脸断然说,这个时刻,心眼里装不下别的了,赶紧脱掉衣服,烤干了穿上,外边看门,我也要把衣服烤一烤。我这才明白大小姐的意思,不管三七二十一,赶紧脱光光,真的,真的脱光腚了。干你娘的,这个很好笑吗,我从鬼子枪口下涉水奔逃,冰天雪地的,穿着结冰衣裳,不好受嘛,哪里还顾得上男女之别,哪里由得你来讥笑嘛。急急慌慌,外边衣服烤个半干,我就要穿在身上,大小姐也不再坚持,因为她刚才坚持过了,非要把内衣和毛衣线裤烘烤干了才准我穿上。干衣裳穿身上就是舒服嘛。我的高筒马靴难伺候,也只是个半干,只好塞了些稻草,穿上干袜子,穿上马靴,走到庙门口那儿守着。

大小姐烤好衣裳,穿好了喊我过去,我转到火堆边一看,果然没有了狼狈样,又成了我的好好的大小姐,只是,火焰烤得她两颊绯红,神情深远,好似有些淡淡的幽怨,又好似突然间比从前更让我感到亲近了几分。这是我当时的感觉,至今我依旧牢记在心。大小姐正在烤那个牛皮公文包,公文包里的东西都掏出来了,啥东西?一沓钱钞,一封信函,也就是祝长官写的那道手谕嘛,大小姐显然打开看过,说:“这个,就不能再留下了。咱们要是找到新四军,这个纸条,你可不好说清楚了。”我心里直直地舍不得,忍不住又打开看了一眼,水泡过嘛,大小姐打开时又扯烂了,横竖我对在一块儿,看了一遍:前方各部着官邸副官李娃前往押解匪俘,一并查办藏匿异党要犯。下面是他的签名,日期。唉,要知道,这道行文有破绽的手谕等于一道救命符嘛。老侄儿,我真舍不得,要是把这张纸一火焚之,我就觉得,简直忘恩负义,大大对祝长官不起。这张纸没有了,直似祝长官对我的恩义也就不存在了。当时就是这个思想。好奇怪,当时我还掉泪了。大小姐头脑是比较清醒的,她说越是贵重的东西,就是越能惹祸的东西。我一咬牙,就把祝长官这道手谕扔火里了。

哎呀,真是天意如此,这道手谕刚刚烧尽,庙外脚步杂沓,有积雪嘛,脚步杂沓,哧哧喳喳的,很急促,我这边刚站起来,那个和尚就进来了,当然,不止和尚一个人,还有十几个新四军,全副武装,冲进来就用枪口指住了我。带头一个持短枪的喝了一声:“不许动,举起手来!”这个和电影电视上是一样的,上来就下了一道矛盾重重的命令,不许动了,还咋举起手来,这话说得不对嘛。可是,那会儿,咱咋能给人家分辩这个,我赶紧举起手来。一个小个子战士过来把我的盒子炮拎走了,一扬胳膊,挎在自个身上了。拿短枪的拎起那个牛皮公文包,看看里边没东西嘛,也是一扬胳膊,挎自个身上了,又来搜身,这时候,大小姐说:“咱们新四军,不是强盗。”拿短枪的一愣,枪口指向大小姐,喝了一声:“少废话,你是干啥的?”这回我听出口音了,好像是徐州那一带的。大小姐站起来了,说:“我是军部卫训队的区队长,相当于你们连长。”拿短枪的枪口垂下来了,口气缓和了,说那你有啥证据。大小姐嗤笑道,突围的时候,你兜里还装着这样的证据吗?拿短枪的睖瞪一下眼,一挥短枪,喝道:“真金不怕火炼,统统押到师部再说!”咱们就往外走嘛。临出门我又瞥了一眼那个和尚,这个秃驴,神情得意之至,好像这件事做完他马上就能得道成仙。从那以后,我这一辈子看见和尚就气不打一处来。耳边就听大小姐说了一句:“李娃,见到首长,一切老实交代。”我自是领会大小姐话里的意思,连声诺诺。

我和大小姐就是这样找到新四军的。

原来师部驻地并不在附近,他们只是师部警卫营一连一排的战士,那个拿短枪的,是一连一排的排长,姓杨,小个子姓郭,是一连的通信员,外号小锅巴。后来大家都熟得很嘛,才知道他们当时护送一个地方县委书记,刚完成任务,就碰上和尚报信嘛。这一排战士很能干,又请当地地下党找了一辆小红车子,推着大小姐,押着我,几乎又走了两三天才到达驻地。这两三天的行程,故事很多,趣事也不少,虽然都是我亲身经历,但无关乎我的命运改变,咱们暂且一笔带过也就算了。当时这个师部机关就在一个小镇上,但是,几个师首长不在小镇上住,他们在唐庄住,娘的,一脱口说漏了嘴,暴露了首长驻地。唐庄离这个小镇大约三四里路,当然,这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刚一开始,我和大小姐是被押到师部机关的,紧接着就被分开了,我就被押到这个唐庄了,大小姐押到哪儿去了,我不知道。说白了,就是分别接受审查嘛。

当时条件有限嘛,也没有看守所啦禁闭室啦之类,我住的那个院子大概是个小财主家,有个大门楼,东厢房西厢房各三间,再就是一排七大间正房,除了财主全家七个人,还有一连一排的二十几个人,财主家住正房,一排的战士住的是东厢房。还有西厢房三间,一间是灶房,一间是牲口房,再一间是磨坊,就是磨面的房子。在过去年月,只有财主家有一盘石磨,平常人家置不起。我就住在这间磨坊里,好像刚磨过豆面,屋里面弥漫着一股生豆腥味。还有个木案子,上边放着一口笸箩,笸箩里放着两根齿的罗面撑子,撑子上放着一个二尺五的粗面罗,粗面罗里放着一个尺八的细面罗。这些物件,你可能还见过,现在的鸟孩子就看不见了。我小时候在家里一惹了祸事,我爹,也就是你爷爷,他老人家,要是不想打我,那就让我扛着一口袋粮食,磨面去。我不喜欢磨豆面,一闻见豆腥味,我就犯恶心。我自己推磨,自己罗面,我从小就很能干,磨好了面,糁子装一个布袋,粗面装一个布袋,细面放一个小布袋里,糁子和粗面俩袋口一系,肩膀上一搭,提溜着小袋子细面,哼着小调调回家去也。所以,这会儿看到磨坊,倍感亲切,只是有一股子豆腥味。说起来新四军还算人道,磨坊打扫得干干净净,还铺了厚厚一层稻草,我被押进去时,房东正往稻草上铺被褥。这个房东,看样子是个小媳妇,小圆脸,留着蝴蝶髻,插着一支银簪子,干干净净的,手腕上戴着银镯子,要过年了嘛,红地碎枣花棉袄,黑棉裤,黑棉鞋上一朵红缨子,头发搽了桂花油,明光光,香喷喷。我觉得好。今天想起来,还觉得好。

好嘛,我就在磨坊里住下了。

当时,几个闲着没事的战士过来看我,笑嘻嘻的,没个正经,杨排长把他们轰出去了,干部嘛,有政策水平。小锅巴那小子不朝气,还恐吓我,要我在屋里老实待着,不要妄想逃跑,这个院子你就跑不出去,更何况,庄里庄外,都有我们的暗哨,个个都是神枪手,等等,反正就是警告我,要想逃跑,那是很危险的。咱们李庄的人言讲了,小辫子在鳖羔子手里攥着,他说咋着咱咋着,咱不能给他来倔强的。我就连连点头,好好好,是是是,兄弟你放心,我就是来投奔咱新四军的,来了就没想走。我称他兄弟,没有称他长官,一看他鸟样子,要是称他长官,他还以为我讥笑他嘛。中午饭后,小锅巴送过来几张纸一支钢笔,往磨盘上一放,让我写个简历,就是说,把来到新四军之前的所有经历写出来。我满脸带笑,等他下完命令,我就顺嘴打听了一下大小姐的消息。这个小鬼头,他不直接告诉我,只是让我别操闲心,他的话:“你和那位女同志不是一个性质,是两个阶级堡垒的人,只管老实交代自己的问题吧。”我一听这话,就觉得新四军了不起,这么一个小兵,张嘴说话就是条条框框的。不过,我也听出来了,他称大小姐“同志”,那就是还没把大小姐当成外人,我就放心了。我就写嘛,咱们老实交代好了。你知道,那时候,我还识不得几个字,但字写得好,态度端正,实话实说。晚饭时,小锅巴给我送饭,把我写的交代材料带走了,还指给我茅厕所在,叫我上茅厕时打声报告,院里有值班放哨的。上完茅厕回来睡觉,睡不着,不是浮想联翩,是冷,被子蒙着头,缩成一团,还是冷,咯咯咯,牙齿敲梆子。这样到了天明,小锅巴给我送早饭时,我提出来了,给我弄几口袋粮食,我要磨面,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嘛。我没说冷,看那架势,我要说冷,又要麻烦东家小媳妇再给我找床厚被子。小锅巴也不问青红皂白,吃了饭,真扛来一口袋玉米、一口袋绿豆,往磨坊里一放,不声不响出去了。玉米、绿豆,都是最难磨的粮食,吃磨得很。很显然,这是考验我嘛。我就不说啥了,你提要求,人家答应你了,你就不能再挑三拣四了。这一天,我就开始推磨,磨面,罗面,有个事情做嘛,人就不东想西想了。我穿着高筒马靴,国军军官服装,毛料的,推了一上午磨,出了一身汗,罗了一上午面,淹没了原来的豆腥子味。罗面嘛,面粉的细微粉尘自由飞翔,扑得墙皮墙缝里一层子白。午饭时小锅巴给我送饭,他检查似的,随手抓了一把面,还夸我是个庄稼人,我没给他客气,训了他几句,我说面是吃物,讲究个干净,你爪子不洗洗,瞎朝面里边抓个啥。他没敢吭声,红头涨脸出去了。你看,人只要干活,就可以使性子,不干活,你可不能耍性子。

就这样,我推磨罗面,一直干了两天,当时也没意识到已是大年三十了,只管埋头推磨嘛。外边噼里啪啦放鞭炮,我好像没有听到,因为我沉浸在推磨里了。到了晚饭时分,小锅巴送饭来了,送来满满一大海碗饺子,还有一小瓦盆饺子汤,我一看眼泪下来了,为啥落泪,我心里说话了,李娃呀李娃,这都过年了,你还推磨罗面,为个啥嘛。不是一海碗饺子感动了我,饺子端来,咱吃就是了,有个啥感动的。就是心里头这一句话,蝎子蜇了一厾子似的,我啪啪嗒嗒,几颗泪珠子掉下来了。小锅巴也换了脸色,大过年的嘛,相当客气了,安慰我,叫我吃饺子。还说,首长说了,从明天开始,你不要再磨面了,先休息休息,过了年就解决你的问题。好像就是这样说的。到了初二,满院子鞭炮皮还没扫,烟硝味儿还浓着,早饭刚吃了,同住在院子里的杨排长领着两三个人来看我了,一个是师参谋长,还有一个旅长,还有一个,你猜猜看是谁?不,不是大小姐。没有大小姐,那会儿,大小姐刚刚安排好工作,离我所在的这个唐庄还有个七八里地,才几天时间,根本不可能过来看我。看样子,你根本就想不到,还是老伯父我对你说吧,这个人就是蔡琅玕。

今儿请了吧。

第二十五章

昨天,咱们说到大年初二,我获得了自由。当时,蔡琅玕过来看我。我一见面吓了一跳,也没敢叫他表哥,摸不清情况嘛。后来知道了,那个时候,蔡琅玕就是团参谋长了,他从军部教导队二队学完军事课目,回到江北自己部队,先是团里作战参谋,年跟前才升为参谋长。新年间,他随团长来师部开会嘛,见到了大小姐,一听说我这个光景,散了会就拉着他们旅长来看我。为啥非拉着旅长而不拉着团长,就是因为团长和我不熟,而这个曹旅长和我则是老相识了,一见面我就认出来了,左边眉毛里有一颗痣,就是当年在上海滩嘉禾旅馆看到的张先生,现在变成了曹旅长。曹旅长相当热情,依旧认识我,还拍拍我的肩膀,给师里江参谋长简要介绍了一下,主要说的还是当年我跑到嘉禾旅馆给蔡琅玕送提货单的事情,称赞我虽然不是地下党,干的却是地下党的事情。我说过嘛,杨排长领着两三个人来看我,其中就有这个师里的江参谋长。江参谋长这个人,五短身材,后来听蔡琅玕说,这位参谋长打仗时鬼主意多得很。当场,江参谋长也很热情,和我握手,说你在战区司令长官部副官处干过事情,师长对这个很感兴趣,只是这几天他太忙,拟定今天下午约你一谈,到时会派警卫员过来请你。然后,对我决心投奔新四军这一行为,大加赞赏。我写的交代材料,小锅巴交上去了嘛,想必江参谋长也看过了,因为他话里的意思多是从我交代材料里来的嘛。

江参谋长和曹旅长,对我鼓励了一番之后,又决定让蔡参谋长,也就是蔡琅玕,陪我吃顿中午饭,叙叙表兄弟之间的亲情话儿。看,都没有把我当敌人对待,不另眼相看,我很感动嘛。自然了,中午这顿饭就丰盛了一些,米饭里照样是加了一半高粱米,但有三个菜了,两荤一素,炒白菜是个素菜,萝卜干焖回锅肉,还有一份肉丸子,这两个是荤菜。都是大盘子,哪里像现在,一盘子菜也就是一筷头子。蔡琅玕虽然是个团参谋长,但新四军里官兵平等,照样和士兵一同吃大锅饭,咱们现在也是知道的,当年新四军生活是很艰苦的,蔡琅玕兴许常年见不到几回肉星儿,胃口大开,连声赞叹,嘴上还说,他能吃顿好的,算是沾我的光了。我也是饿过几顿狠的,不免由衷地说好,欢迎沾光。一边吃,一边说话,真是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那我就先从大小姐说起吧。轰隆一声来到身边,轰隆一声看不见人了,我担心嘛。蔡琅玕说他倒是先见过大小姐了,要不然咋会来看我嘛,说大小姐暂时先在战地剧团工作,修改一些剧本,使之更能贴近部队生活,更能唤醒官兵的抗战精神。蔡琅玕说,大小姐好像不是太喜欢这个工作,加上形势发展,军部刚刚成立了抗大分校,组织上已经拟定把大小姐调到分校教英语去。说到这儿,忽一下摆起了参谋长架子,筷头子点着我的脑门,教训我不要心猿意马,家里那一位还等着呢!

老侄儿,真像似霹雳一声。

我当时哪里还吃得下去饭菜,心里边一瞬间千头万绪,时光流转,日子忐忑。大脚片,陈彩莲,你的老大娘,那一会儿在我心里边折磨我嘛。蔡琅玕说,陈彩莲和二表弟到上海看过你返回来,他俩在徐州那儿上了票车,返回咱们亳州,没想到路上遇到了大能人。蔡琅玕说得好:“好多路上的故事,都是汽车抛锚时发生的,陈彩莲和二表弟的这件事情,也是如此。紧跟着后边的事情,那真是千万分里,只有一丝丝的可能性,可是,巧了,偏偏给他们两个碰个正着。这一回,他们不是像我那样,遇上了土匪姜大牙,而是像我那样遇上了王先生和刘先生。”老侄儿,先前咱们讲过王先生和刘先生嘛,就是这两位解救过蔡琅玕,使之走上革命道路,第二回遇上的竟然是蔡琅玕的大表弟之未婚妻,以及二表弟。那时候的票车嘛,都是糟货,你爹在文章里说汽车夫弄了一脸油灰,急得直掉泪,也没有修理好。这样一来,蔡琅玕说,“当晚就走不掉了,陈彩莲和二表弟就跟着王先生和刘先生,到了一家干果铺子,实际上就是咱们的地下联络点嘛,歇了一天。第二天,你未婚妻陈彩莲和你弟弟鳎拉,这两位就算走上革命道路了。”后来,你大娘给我说起来这一章子事体,还皱着眉头哇呀大叫:“哎哟,那个破烂铺子呀,铺的盖的,脑油味儿刺鼻子,还潮乎乎的,一摸黏手,虱子臭虫,芝麻一样撒了一床,吓得我一夜没敢睡,坐着凳子趴在桌子上迷糊了一阵子。倒是你兄弟鳎拉,天生是个革命家,管它黏糊糊的被子,管它虱子臭虫,一挨床帮子,呼呼大睡,又磕牙又放屁的。”老侄儿,你可能不知道吧,鳎拉,就是你爹的小名嘛。以前没给你说过,是咱们李庄的老规矩,当着孩子的面,不说他爹的小名嘛。这时候说到这儿,话赶话儿,不说也不行了。按照你爹那个混球的文章所写,他和大姐陈彩莲回到亳州之后,再也没有回老家李庄,彩莲姐姐也没有再回陈桥集上,姐弟两个拿着王先生的信函,径直到了沙土集上,找到了高先生,就这样参加了县独立大队。这位高先生,就是当时中共亳县的县委书记高豪生。你爹文章里写道:“按照上级的要求,我和彩莲姐姐的工作都是属于秘密性质的。”你看,你爹那个混球,总算有一条出息的,那就是还守着咱们李庄那一带的老风俗,未过门的嫂子,喊姐姐。

其实,蔡琅玕对陈彩莲和你爹他们的了解,也完全是偶然的。按蔡琅玕给我讲这事情的那个时间说话,就是前年,一位延安来的首长到新四军视察,他所在的营护送这位首长返回延安,路过蒙城亳县,当地武装在接应时,他才和陈彩莲以及你爹那混球相互见面的。一说起来王先生和刘先生,那这话就打通了,双方顿时都惊喜得不得了。大脚片陈彩莲,就是乘着这个机会,把当年到上海滩看我的事情,以及父母之言定下的婚约,三年之约定,等等吧,一股脑儿告诉了蔡琅玕。你爹从小就是屁眼里夹不住粒秕芝麻的鸟孩子,在一旁少不了加注脚。你想嘛,在饭桌上,蔡琅玕这么一说,我哪里还能吃得下去。蔡琅玕还以为我心系陈彩莲,情之所急,又再三宽慰我,说陈彩莲不得了,见她时就是独立大队二连的连长,枪法好,他们上次见面,他蔡琅玕还给了县大队十几支步枪,都是齐刷刷的中正式,还有一支十响的驳壳枪,特意送给了陈彩莲。后来,我见了陈彩莲,才知道蔡琅玕说话太夸张,十响的驳壳枪是真的,十几支齐刷刷的中正式,那指的是十几支破枪,老套筒,老汉阳造之类,当时真叫我哭笑不得。

蔡琅玕说了这话,接着,话头儿一转,说表弟你如今也投奔了新四军,咱们一家人又走到一个战壕里了。老话儿说得好,上阵亲兄弟,打仗父子兵。那以后,咱们兄弟合起伙来,把抗日这摊子生意做红火它。下午你去见师长,有一句说一句,不可隐瞒,给自己的历史做个清白交代,就等于放下了心理上的包袱,轻松上阵,从头做起,还有,要好好改造思想,改造世界观。是的,蔡琅玕自以为是个团参谋长,就这般谆谆教诲,一番屁话嘛。说完了一番大道理,也吃完了,抹抹油光光的嘴巴,拍拍肚子,和我告辞,出门骑上马,回他部队去了。

这天中午,我午休。你想嘛,大脚片,陈彩莲,一直在我脑海里翻腾。我担心得很,真怕大脚片找过来,上门大闹一场,你不知道,这个鸟老婆子,从青春少女,到哀哀老太,都是麦秸火脾气,噌一下子,火就上来了,那是不分场合,啥话都能说出来,啥事都能做出来。你说说,我这边刚刚投奔新四军,身份还没落定,她要是上来叫唤一场,那我这一辈子可真够呛了。自然了,这是心里乱了阵脚,才有这般幼稚的想法嘛。事实上,无论天时地利人和,当时那个条件,陈彩莲根本就不可能出现在我面前。只是,从小挨打,怕到心里了,只吓得躺下都没敢躺下,就在磨盘上坐了一中午。

果然,下午师长的警卫员挎把盒子炮,来请我。是他这样说的嘛,“师长有请”。我就跟着他去了。老侄儿,咱们有约定,师长的名字我也不能说,他在军史上太有名了,抗战时期他指挥过很多有名的战役,解放战争时期,他指挥的有名战役就更多了。这些战役,我只要说出一个,你马上就知道我们师长是谁了。老伯父我李娃,真是三生有幸,在那边和战区司令长官朝夕相处,刚来到这边,马上又受到了新四军师长的接见。这一位虽则是个师长,但不管在当时,还是在历史上,他的威名与那边的战区司令长官相比,绝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即便当时,我在战区长官部,也听人经常说起新四军的这位师长,尤其是祝长官的挚友,那位韩主席,提起他来,咬牙切齿,为啥?老挨他揍嘛。所以啦,我此时去见这位师长,心里忐忑那还用多说。岂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师长相貌乍一看也就是个平常人物,但是,言谈举止,让你心里熨帖,让你油然而生敬意。我们进屋时,天冷嘛,师长穿着棉大衣,骑坐在椅子上,胳膊肘支着椅子靠背,手托着下巴,正在看地图,见我进来,站起来,转过身和我握手,微笑着说:“欢迎你到新四军来,请坐。”我感到奇怪,这么一个大名鼎鼎的师长,手很软,柔若无骨一般。师长说请坐,我就和师长面对面坐下了。警卫员也够胆大的,根本不在意一个国民党军官进了首长的屋里边,他都没进屋,一见师长招呼上了我,马上挎着盒子炮笑嘻嘻帮房东干活去了。师长直接说,上午江参谋长已经告诉你请你过来的意图了,现在就请你谈谈战区司令部副官处的事情。你看,一点都不絮叨,单刀直入,开门见山,你想撒谎都来不及思考一下从何撒谎。其实咱哪能撒谎嘛,咱们实话实说就是了。当然,我没说在官邸的事情,只是说到官邸去过,送文件嘛。师长也就是问了一下长官司令部机关结构之类的问题,完了,问了一下祝长官的生活和工作习惯。咱们现在想来,这个问题是很玄妙的,我打个不恰当的比喻,三国里边,司马懿是捉了俘虏,还是降将,我记不清了,也是打问诸葛亮的饮食起居,师长问祝长官的工作生活习惯,恐怕用意和司马懿相似。这是咱们现在的揣测嘛。当时,哪里解得这样深远,随口就把祝长官周二周五到办公厅上班,其他时间在官邸办公,这些琐事说了一下,好在,师长啥事都不深究,听完了就是笑笑。

最后,师长不笑了,问了我一句:“你加入国民党了吗?”

现在想来,这个问题最重要。真是庆幸得很,我在官邸两三年,从来就没有人给我提及过这件事情,我自己也没有这个意识,现在好了,我少了一层麻烦。这个时候,师长问这个问题,我也就实话实说了。很明显,师长表情放松了,这才说他也了解了一下,曹旅长说过我为他们送过提货单的事情,就是印刷器材嘛,蔡参谋长也介绍过我的家庭出身,以及到上海的前因后果,我自己写的在上海的经历和在战区的经历,也都是经得起推敲的,因此,“你来投奔新四军,也是可以信任的。”

这就是说,我投奔新四军这个事情,就此定了性嘛。

就这样,我成了新四军的一名战士。

快得很,下午和师长谈完话,马上就发给我新四军军装了。是的,我当时就分配到师部警卫营了。听梆声,警卫营,很威风,其实,也是有下一章的。警卫营有三个正规连队,还有个机动连,我就在这个机动连,一排一班。老侄儿,你知道机动是啥意思吗,我的理解就是,你不是正规军,非战斗部队,机动嘛,哪里有事了你去哪里机动,就是一盒万金油,哪儿有问题了都可以抹一下,抹哪儿都解决不了问题。这个机动连里几个老家伙发牢骚,那话儿说得好,很有道理:咱们都是打补丁的。说起我们这个连长,那可不是一般人,是老红军,觉悟高,有水平,我这么打个比方给你说吧,对我而言,参加新四军到了机动连,如果算是我的不幸,那么,遇到这么个老红军连长,那是我的毕生之幸运。老连长姓章,不是弓长张,是立早章。叫作章大春。这是师长的警卫员带我到机动连的路上,特意给我介绍的。他还自我介绍,姓马,没告诉我名字,让我叫他小马就是了。小马很懂礼貌,一边走一边介绍。我背着被包,在后边跟着。是的,新四军不是只发给我军装,还有被褥嘛,合起来叫作被装嘛,全套的,小马帮我打的被包,相当漂亮。说来惭愧,虽然我会打被包,但是,我在祝长官官邸三年多,从来没打过被包,用不着嘛,叠得方方正正放在床上就是了,现如今,这么个方方正正的被包一背上肩,我就觉得人生要改变了,道路要从头走起了。

机动连在唐庄的西头,也就是十八九间房子的样子,说不清以前是做啥用的。有一间做了连队的伙房,余下房子自是大家睡觉了,反正都是稻草麦秸打的地铺。哦对了,还有一间房算是马厩,一个机动连,还养了四匹马,不知做何用处。我到的时候,一个老兵正往屋里牵马,后来知道这个人就是马伕老耿。哦,咱们说机动连编制也是机动的,没我时,一百零七个人,我到了,就是一百零八人。没几天,其他兄弟连队,包括师部机关,口顺了,称机动连一百单八将。真叫人哭笑不得。这十几间房子和唐庄没有连在一起,从村庄里突出来,显得孤单,四周三边都是田地,一边是树林,林间一条河。靠着树林边上的那间房子山墙处,用芦苇打了一个茅厕,离这个茅厕十几步吧,还用芦苇搭了一个露天洗澡间,我咋知道是洗澡间嘛,因为,我到那儿时,里边正有人洗澡,大年初二嘛,多冷啊,竟然有人洗澡,还洗他娘的冷水澡。这个洗澡间很有特色,芦苇扎成的草帘围在半空,入口朝向树林那边,站这边看不见里边的人,从上边也看不见人,从下边倒是能看见小腿肚,还有一双大脚,站在一块疙疙瘩瘩的石头上。凉水兜头浇下,就见一双脚指头猛地扒紧石头,水流冲过小腿肚,流到脚指头上,脚指头慢慢松开了。不管是小腿肚子,还是一双脚,都是通红的,活像上了色的卤猪肘卤猪蹄。这边有两三个兵,拎来好几桶水,都是漂着冰碴子的。还有三个兵,朝洗澡间里浇水,个子矮嘛,两个在下边舀水,一个站在凳子上,一瓢瓢次第传送,朝里边浇水。好几桶,我和小马就站在那儿了,看洗凉水澡的,是个景致嘛。咋说好,没有围墙,更别说大门了,这也算是到了连部吧。早有一个兵迎出来了,哦,应当是个干部,挎着盒子枪嘛,也是小个子,小马低声说这是梁排长,我心不在焉,点点头唔了一声。梁排长老远就向我伸出手来,拉着握手的架势,招呼我:“啊,李娃同志,欢迎来到我们连!”说话就像放鞭炮,声音也奇大,就像咱们李庄人言说的,花椒小,一粒麻了全身,就是这个意思,这么个头儿嚷这么大声音,真叫人惊诧。一握手,又叫人肃然起敬,双手粗短肥厚,但力量够劲儿,幸亏老伯父我是个练家子,要不然得疼得搓半天手片子。梁排长是我们机动连唯一的排长,后来才知道,别的干部都不愿意到机动连嘛。梁排长一声招呼,一个握手,叫我今天都难忘掉这个,也就是我初到机动连得到的一个印象。

还有一个印象,就是洗凉水澡的那个。

洗凉水澡的,就是连长章大春。这个老红军,很有特点,一瓢凉水缓缓浇到头上,他嘴里长长“哦”一声,由低到高,再由高到低,就像歌唱家练嗓子一般。那个声音,叫人浑身起鸡皮疙瘩,这瓢水浇完了,他还会突然一声闷叫,就像公牛屁股被人冷不丁扎了一锥子。我没法给你学一遍他那个叫声,谁都学不像。大冷天洗凉水澡,看着都浑身发冷,加上这一声声叫,真叫人受不了。来送我的小马,刚听了两声长嗓子,连忙和梁排长交代几句,缩着脖子,牙齿敲着梆子,瑟瑟抖着身子,小跑着走了。这边梁排长朝洗澡间嚷了一嗓子:“连长,李娃同志报到!”想必冰水太凉,里边一个苍老嗓门说起话来哧哧呀呀:“哧哧,晓得了,呀呀呀,参谋长中午就哧哧来电话通知过了呀呀。”我甚觉惊讶,这里还有电话嘛。事实上,真的有电话的,只是当时,我没有注意到沿途扯过来的电话线。梁排长也不是个省油灯,上前拎起大半桶冰水,递给凳子上的兵,努了一下嘴,凳子上的那个,看样子多当了几年兵,也是坏笑一下,举起半桶水浇下去了。里边高低有序的一声“哦”,变成了一迭声的“哟哟哟”。结尾时骂了一句:“我我我操他个小嫩娘的,哧哧,你们这些鳖崽子,又来捣鬼了呀呀呀!”话音落地,章大春连长咯咯咯着牙齿,从面朝那边的入口处转出来了,腰里围条湿淋淋的毛巾,毛巾下边一根大屌翘多高,洗着冰水澡,还能翘鸡巴,尤其是还能翘得挂住湿毛巾,我真是生平第一次见到这般奇人。我一看身上,咋说,都是伤疤,横七竖八的,赤着脚,水淋淋的,全身红彤彤,那才是血样红,头上有几分谢顶,或者说秃了几分,算是个油性头顶,都是水珠子,脸上也不干净,浓密的络腮胡子,搁在咱们李庄,就叫连边胡,水蒙蒙的,毛洞洞咧开一张大嘴,朗声叫道:“李娃同志,欢迎来到机动连!”

老侄儿,你说,章大春连长这个出场亮相好不好?

你说好,那咱爷俩今儿就请了吧。

第二十六章

老侄儿,不絮叨,咱们接着昨天的说吧。

我到师部警卫营机动连一报到,就参观了一下连长章大春的冰水浴,浑身洗成烧大虾一般。自然了,往后天天看到章连长玩那个冰水浴。我觉得了不得。同时,我也觉得没啥了不得的,天天洗嘛,身体都适应了,不洗他还急得慌,不洗的话,说不准他还要害病。说这话不是我的分析,而是我自己的亲身体会。是的,老侄儿,还是你了解老伯父我的脾气,我也跟着洗冰水浴了。你想嘛,连长洗冰水浴,我们当大头兵的就不敢洗吗?洗,咱们也他娘的洗冰水浴。第二天,我就提出这个要求。我为啥提出洗凉水澡?我原本是国民党军官,来到新四军当大头兵,咱们不能让人家瞧不起是吧,我得尽快融入这个集体,走捷径,连长干啥咱也干啥。全连失色,章连长给我鼓励,好小子,进来一块儿洗他个小嫩娘的。章连长的口头禅,洗他个小嫩娘的,干他个小嫩娘的。我当下脱掉衣裳,赤裸裸进了章连长的洗澡间。外边嗷嗷叫,一群老战士,一群小战士,还有梁排长,激情高涨,欢呼雷动,纷纷主动到河里担水,一个比一个跑得快。冷,咋能不冷嘛,大正月的,过年前后下的雪还没融化,冰天雪地的,一瓢冰碴子水,哗啦一声浇你头上,你是谁,你是二郎神,恐怕也要叫出声来。章连长还是高低起伏有序的一声“哦”,我不叫,咱爷们儿练过功夫嘛,提气,运气,一口气行遍全身,可有用?当然有用,你不懂运气的章法,说了你也不懂。起一层子鸡皮疙瘩,那是生理反应嘛,不值得大惊小怪。然后,毛巾缠在手上,擦身子,先轻轻擦,慢慢用力擦,擦上几遍之后,你就不觉得冷了,你就觉得浑身火烧。就这样连着洗了月把冰水澡,章连长算是认识我了,全连上下人人都对我热情起来了。咋说,人家看你勇敢,有吃苦精神,咱们李庄人言讲了,能尿一个壶里,大家就不把你当外人了。

哦,那自然的事情,当了新四军咋能不发枪嘛。别说我是主动投奔新四军的国民党上尉军官,就是抓的俘虏,经过教育,参加了新四军,也给发枪。第二天就给我发枪了。我一看,这个还能叫枪吗,娘了个的,汉阳造的湖北条子,枪柄都磨得缺皮掉角,准星哦哦,我记得好像没有准星了,枪膛里也几乎看不见膛线了。我拿着这支破枪,心里无限怀念我的二十响,我的盒子炮,无限怀念在官邸随同卫队到山里边打靶,那子弹,哗哗的随便用。咱们李庄的人有个毛病,心里有事,脸上就露出来了。章连长看到我这个脸色,老红军嘛,眼力抓色,也不发作,笑嘻嘻的,叫人抱来一挺轻机枪,说话了,咱们机动连也有好武器,你看,这是去年缴获的,要不,你就当咱们连的机枪手吧。是个啥机枪,就是那种苏联援助国民党军队的苏制轻机枪,我跟着官邸卫队打靶见过嘛,比捷克轻机枪显得笨重一些,后坐力小一些,但有个毛病,枪管热得快。机动连那个机枪手紧张得够呛,是一个粗粗壮壮的兵,眼睛直勾勾盯着我,大喉结上下滑动。那样子,一看就明白了,人家舍不得嘛。我马上换上笑脸,提起发给我的破枪,连说,这个好,这个好得很,我先用着,等打鬼子了,我再自己抢一支三八大盖好了。这个话说得好,我说给自己抢一支三八大盖,那意思就是抢到了也不上交了。章连长很高兴我有这个决心,他一拍大腿,站起来了,那好,咱们开始训练吧。

看,你还得训练,手里这条破枪,一点也马虎不得。

训练啥课目?体能训练就不说了,咱们说枪械训练,射击就练练瞄准,新四军子弹金贵嘛,咋能实弹射击,再就是拼刺刀,这个课目结合实际,也是最顶用的,为啥?你子弹少,你就得拼刺刀嘛。章连长亲自教大家,老红军嘛,这一手相当厉害,我算是正经练过拼刺刀的吧,但是只一下,他就差点捅了我。自然,不是真枪真刀了,是木棍子,长度和上了枪刺的步枪相同。两个人对练拼刺刀的时候,棍头子上包一层棉花,缠布条子的也有,也不知道在那儿弄到的一桶石灰,搅一盆石灰水,俩棍头子朝盆里蘸一下,开始对刺,谁身上落的白点多,说明谁就死了。和古时候练兵场上差不多。没有办法嘛,有啥条件就说啥话,有啥条件就打啥仗。我和全连战士都对刺过,没落过一个白点子,老伯父我毕竟在家练过齐眉棍嘛。章连长很佩服我,根本没顾忌我是个投诚的国民党上尉军官,跟我拉近乎,鼓励我把技术推广,要求全连战士,包括唯一的干部梁排长,都要积极向我学习。那时候就是那样嘛,新四军战术教官稀少得很,谁要是懂点正规训练,那也是很金贵的,况且,我还是训过几批新兵的,有点小经验嘛。哦,战场指挥,我这个还不行,真正到了战场上,那还是章连长顶呱呱。老红军嘛。开头我不知道,后来听我们连的马伕老耿说的,章连长参加过长征,后来到了延安,他和毛主席握过手的,是前年随着延安东援干部大队到新四军的,本来是个团长,但是师里边没有团长位置了,师部也安排他到一个旅里当副旅长,但是,人家也是有脾气的,“干他小嫩娘的,宁为鸡头,不为牛后,俺们不干副手”,接着展示自己的觉悟,主动提出到咱们机动连,打听清楚的,非要把这个连带出来。也就是说,团长的材料干连长的活儿,那章连长算得上是见过大世面的。所以,一眼看出我是受过正经军事训练的,就特别看重,青睐,训练间隙,常和我切磋。就这个样子,我的正规军事训练,加上他的实战经验,天天训练,也就是两个月时间吧,连队精神面貌就有变化了,也凑合可以说焕然一新了,兵站有站样,坐有坐样,走路有个走路样子,敬礼,那自然有个敬礼样子了。有一次师长来我们连,离得近嘛,师长经常到唐庄周边驻的几个连队转悠嘛,自己走过来,后边跟个警卫员,就是那个小马。一走近我们连部,姑且叫作连部,其实也就是连部,啪啪啪,几个小个子兵一敬礼,师长吓了一跳哦,下意识地,还礼还得很正规。到连部走动完毕,非要看看伙房,看完了出来,自言自语:“奇怪,没有羊肉,也没有猪肉,啷个回事嘛!”我们军长的口头禅,啷个回事,有时候师长自然要模仿一下子。你看师长这话说的,好像只有吃了羊肉,吃了猪肉,人才有精神一般。

我在机动连干了月把时间,来任务了。我记得很清楚,当时,也就是农历二月中旬吧,柳树杨树刚开始冒出麦粒大的黄芽嘛,小鸟也分外多了起来,小麻雀、黄鹂、嚓啦鸡子、黑喜鹊、花喜鹊,还有老斑鸠,反正在连部旁边的树林里嗤啦啦一声飞过去,嗤啦啦一声飞过来,嗤啦啦落满房顶,叫喳喳的。就这个时候,我们机动连接到一个任务。

啥任务嘛?

一个字,跑。

咋讲嘛?

我先说说当时的大背景。

当时,日军为了巩固占领区,开始对苏南苏北的新四军进行扫荡,山东的八路军也遭到日军扫荡,晋察冀那边的八路军也是这样的。当时江浙一带,还有汪伪军队打着“肃清匪共,安定民生”这个旗号,处处给新四军为难,后来又搞他娘的清乡运动。这些个情况,对新四军的生存和发展,都形成了不小的障碍,所以,新四军各部遵照上级指示,纷纷撤离驻地,四下转移。我所在的机动连,也接到了命令,撤离,转移。撤离是咋回事?虽然和撤退不一回事儿,但按照咱们李庄人的理解,反正就是一个“跑”字嘛。转移,在咱们李庄人看来,就是换个地方打他老娘的。老侄儿,你注意到没有?一说起这些个事情,我动不动就喜欢拿咱们李庄的思维论说,就喜欢拿咱们李庄的视角看待问题,是的,咱们李庄的思维是小思维,咱们李庄的视角是小视角,说啥事好像以小托大,甚不妥帖,但是,事实上,小思维和小视角,具有普遍性,不仅代表着广大民众的传统习惯,也可以代表咱们这个民族的大传统和大美德,你可懂?哦,你半懂不懂。那没有关系,时间长了,你长到我这个岁数,就懂得咱们李庄的小思维小视角是很珍贵的了。哦,咱们说撤离,我个人对在这道命令的理解就是,在躲闪中干掉敌人,但绝对不能让敌人干掉,否则,撤离是不成功的,转移也是不成功的。按说,我们这个机动连虽说战斗力比较弱,但要是随着师部,或者大部队,不管是撤离还是转移,都是没有问题的。可是,我们这个章连长,连边胡子,三十六七岁了,还不知道自己能吃几碗干饭,主动请缨,要求任务,那麻烦事来了你就不能怪别人嘛。师部当时也是忙着组织各个部队撤离嘛,清楚机动连的战斗力,也是相当客气的,说,战地服务大队先行撤离,那你们就跟着他们先走吧,当然,你们还要负责整个大队的安全警戒任务。

乍一说,机动连跟着人家先行撤离,这是个好事,但实际上比跟着战斗部队要麻烦得多。跟着战斗部队,你能打就打,不能打就跑,跑掉了你瞅机会下次再打,跑不掉那算你活该,都是相当简单的事情。但是,这个战地服务大队,狗吃糖稀,粘爪子粘牙,你很难伺候。咋说,这个大队是由好几拨人临时组合的,人员结构相当混乱,乱得我一下子很难给你说清楚。

先是抗大分校的一拨人,这个分校方才成立不久嘛,刚刚招来三四百青年学生,天之南,地之北,哪儿的都有,才开始上课,就碰到了这个形势,也得跟着撤离。哦,大小姐那时候已经到了分校,她也得跟着撤离。哦,对了,当时大小姐算是抗大分校的讲师吧,享受连级干部待遇,是有棉大衣的,连级以下就没有棉大衣了,津贴也是三块钱的。哦,当然,一块儿撤退,哪有不见面的。大小姐很有意思,很有革命乐观主义精神,一见到我,就喊我“李娃小鬼,侬过来一下!”大家都笑了。就像当年在方公馆后园里,我听见大小姐喊那声“肖邦,火”一样,心里边热腾腾的,但是,我没有过去。因为啥?我有点自卑心理,你他娘的想想嘛,我和大小姐一块来新四军的,人家是闺女回娘家,连级干部还是连级干部,我倒好,堂堂一个上尉军官,现在成了大头兵,心里边过不去这道坎儿。这是抗大分校的一拨人,组织性强,纪律意识强,哈,主要是有大小姐嘛,都是相当好伺候的。

再就是师里战地剧团的一百多号人嘛。

说起这一拨人,简直要命了。除了演员导演编剧、剧务人员、剧团所有的家属,还有二十多个从上海来的专家教授,音乐家、文学家、画家,还有版画家。那个时候,版画很流行,鲁迅很欣赏版画嘛。这些专家咋回事嘛,本来军部要成立鲁迅艺术学院分院,专门到上海聘请的,据说很不容易,人托人才请来的,只是,那个分院尚在筹备之中,这些先报到的专家,只好暂时先安排在我们师战地剧团里。这些人不简单,除了本人,有的还带着父母、太太和孩子。首先,这些专家教授,文学艺术家,合家投身革命的行为,咱们要给予充分的肯定,也很赞佩他们。只是这一拨搞文学艺术的知识分子,事情比较麻烦,很难伺候的,他们津贴拿得高,五块到十块嘛,咱们新四军自己部队土生土长的艺术家都是一两块,最高的也就是三块,大家都没啥意见,都清楚嘛,对待大城市来的高级知识分子,需要点特例嘛。可恼的是,他们还牛烘烘的,你要是哪一点做不到,他们一边给你表演脸色,一边给你说几句好听的台词,叫你听了心里边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还有一拨人更叫人头痛,这就是印钞厂这一拨人。当时战乱嘛,全国经济状况一片混乱,根据上级的决定,新四军各师根据地,都成立了自己的银行和印钞厂,我们师就有自己的印钞厂,就是现在被编入战地服务大队的这个。说他们难弄,指的是都是拖家带口的,大小人口加在一起好几百人,行军队伍羊拉屎一般,拖拖拉拉,你站在远处一看,不由得头皮发麻。再就是行头多,光印刷机就好几种,凸版印刷机、凹版印刷机、胶印平板印刷机啥的,咱们都不懂嘛。就说那个最值钱的,就是一台从德国进口的高速自动大电机,听他们说得神乎其神,一天可印刷三十二开面积的钞票一万张,咱们也不知道是个啥概念,反正,这个宝贝用一辆马车拉着,十几个人跟在周围扶着,神圣之至。他们不光行头多,家属孩子也多,居然没有一家不带着家禽家畜的,鸡鸭鹅、小猪小羊,舍不得扔掉嘛,还有一条花脸狗算是个成年狗吧,他们还给这条花脸狗取个名字,叫作汪精卫。有一次我走过去催促他们走快些,汪精卫冲着我龇牙大叫三声,搞得我很紧张,一群小孩见状笑得马驹子一样。

你想想吧,这么一支队伍,咋个撤离法嘛。

好在,金融机构嘛,现在重要,当年也是相当重要的,所以,师部特意从主力部队抽了一个排的兵力,来保卫他们。我留意看过,这个排很厉害,武器装备好,战士手里都是清一色的中正式步骑枪,子弹带满满的插着二十排,一排五发嘛,每人还配了五个日本造香瓜式手雷,很齐整,还有一挺歪把子,一个满脸痤疮的小伙子扛着,屁股后边还有个扛子弹箱子的,这副装备,在那个时候,打一个连进攻都是排排场场的。排长手里都是二十响,一看就是我用的那种,正经德国造。我看着他挎的盒子炮,手都痒痒了,恨不得上前一拳打倒他,抢了盒子炮就跑。那个排的排长姓魏,他娘的名字也很雄浑,魏长江,和我高矮差不多,有一会儿,行军嘛,走并排了,我比了比,高矮差不多,我还对他笑笑,以示友好,敬佩,可是,他娘的这个魏长江,侧脸斜我一眼,连个笑脸都没有,大步流星扬长而去,个混蛋玩意儿,有啥好牛的嘛。

表面上,咱们这个机动连和人家那个排,都是暂属服务大队,由大队长指挥,实际上,大队长只能指挥动咱们机动连,基本上指挥不动人家牛排。哈,牛排是大队长说的。大队长姓周,叫周邦彦,宋朝大诗人还是大词人我忘了,要没有这个缘故,我还真记不住他姓名了。周大队长指挥不了人家那个排,指挥我们时口气就不能那么硬了,他说机动连直属师部,懂规矩,守纪律,人家牛排是主力部队的,有脾气没规矩,我老周操他娘的!周邦彦四十多岁,胖脸,面善,一咧嘴,一嘴大板子牙,齐整整的,一路上巡逻般前后走动,求爷爷告奶奶,催促大家快走,但他言词诙谐,你听不出求爷爷告奶奶的下作味道,你只能觉得这个人很能说笑话,也很会说话,反正大家天天笑嘻嘻地跟着他走,希望他巡逻到自己面前说上几句逗笑的话。他自己也带了一个排的兵力,装备一般般,不过也比咱们机动连要强很多了,这个排听周大队长指挥。

大队里有个大队长,下面还有几个分队长。战地剧团是两个分队,一个分队是剧团本班人嘛,一个分队是那二十几个从上海聘请来的专家及其家属。抗大分校是三个分队,分校领导和学校工作人员是一个分队,青年学生和教员插花儿分成两个分队,好管理嘛,一个男队,一个女队。各分队下边还有若干个小组。反正一环套一环,每天到了宿营地,一点名,环环相扣,一个不少。其他几个分队长我都记不清了,学生女队的这个分队长我还记得,因为这个女队的分队长就是大小姐嘛,也可能,大小姐在八路军学兵队里学习过,又在新四军军部卫训队当过区队长,所以,她对这个工作相当熟悉,也有一定的经验。哦,没有,行军路上我没有时间和大小姐闲谈,条件不允许的。白天行军途中,男生队基本上都是到印钞厂队列里,帮助推车,挑行李,驮小孩,印钞厂人多嘛,人多麻烦就多。专门保卫他们的魏长江那个排不帮他们,人家振振有词,我们必须保持旺盛的战斗精力,才能保证你们的绝对安全。不过,后来证明了他们这样做是很有道理的。

战地剧团不需要外援,基本上可以自己顾自己。只是上海来的一批专家,头一天还有剧团的小年轻帮助拿行李,第二天就没有人帮他们了,伺候不了嘛。没有办法,我们机动连只好派出一个班的兵力去帮他们。上海来的这些专家,啥都得带上,幸亏那会儿还置办不起钢琴,那音乐家的大提琴小提琴总得拿上吧,小提琴他自己可以拿,而且行军时他还可以边走边拉,大提琴他能拉动,但他拿着费劲嘛,这你就得派个兵给他驮着。文学家没有别的,至多也就是一两箱子书嘛,也是拿笔杆儿的,手无缚鸡之力,也得派个兵给他挑着书箱吧。大多数文学家还客气点,走上三五里路,他还要给学生换换肩。有一个文学家很有个性,他不给学生换肩,他胳膊弯里抱着一盆花,小心翼翼,抱一盆珍珠一般。我现在也记不得是啥花了,当时才二月初嘛,花还没开,但枝叶茂盛。路上大家也相互聊聊嘛,就听说这个抱盆花的人是个写书的作家,叫邱屏,在整个新四军里很有名。

画家的家什不多,纸墨笔砚,还有十几管子颜料,木板画架,都是自己挑着。我很欣赏画家。所以,到了今儿,我对画家很有好感,就是那时候留下的印象好。不过画家们的作品很多嘛,又是木刻,又是国画,又是油画,都是大幅的,装好画框了,不好拿,只好拴上绳子,由战士们分别背着。在行军途中,也是一道景致。一看,过去一幅山崖瀑布,一看,过去一个骑马的人,过去一个马克思,跟着就是恩格斯,接着就是列宁,哦,没有斯大林,有高尔基,再就是莎士比亚、贝多芬、达芬奇。我咋记得清,我是个大头兵嘛,轮番替画家背油画嘛,这几个人像我都背过的,我背上开步走时,画家就叮嘱我:“小伙子,当心啊,这个是列宁同志,全世界的革命老总。”于是,一路上我都是小心翼翼。还有一次,我背的是莎士比亚,画家就说:“小年轻,知道这个人是谁吗?”我一看是秃了半拉脑袋的外国人,就说不知道。画家就说了:“这个是全世界最伟大的戏剧家莎士比亚。”

到了傍晚,行军队伍在一个小村庄村头停下来,那个小村子不到十户人家,小两千人的队伍,哪有地方住嘛,全露营罢了。说来也奇怪,现今儿,年轻人走几步路就要睡上一觉,那会儿,我们,大人负重,小孩奔跑,一天下来,没有人叫苦叫累,也没有人叫受不了了。特别是战地剧团,精力充沛,简单吃过晚饭,还特别搞了一场小型的文娱晚会,说得好,消除疲惫,活跃气氛,增强战斗意志嘛。真的,我不由要赞叹战争年代的时光,那么苦,人人照样充满乐观的愉快心情。一时间人欢马叫的。我们的章连长,行军很有章法,早把哨兵撒出去了。还有那个魏长江排长,不放心我们机动连的哨兵,自己派了两名哨兵。章连长不管他,只管派我们机动连的夜哨。我被派到下半夜的哨嘛,就瞅空去抗大分校队列里看看大小姐,说起一路上种种怪事,我忍不住一边笑,一边怪声怪气牢骚了几句。大小姐也是笑得泪花儿在眼里婆娑,还没说话,那边锣鼓响起来,演出就要开始了,我赶紧和大小姐分手,回到自己队列里观看演出。你看,战争年代里,男女之间不是你想象的那么浪漫,有时候连说两三句话的机会都不多。

好。今儿先到这儿吧。

第二十七章

我们这支队伍,继续行军。

我们机动连的任务是负责整个大队行军时的安全警戒,这是师部下达的命令嘛。前边有开路的,后边有殿后的,中间还要有前后巡逻的。我们连不是有四匹马嘛,平时马伕老耿视若亲出,谁要是偷偷拉一匹出来,骑上去遛两圈,那老耿会呼天抢地,干娘干奶奶。这会儿没有办法,也都得用上了。梁排长挎着盒子炮,还背了一支中正式步枪,挎着盒子炮说明他是个干部排长,带着步枪说明他枪法好嘛,还带着两名枪法好的战士,兴冲冲骑着三匹马,带着一个排的兵力,撒出去三四里地,在前边探路。章连长脖子上挂着望远镜,也骑着一匹马,带着二十几个兵前后跑动,大声催促,竭力保持队伍衔接上。殿后的不是别人,正是你老伯父我。当然,断后的不是我一个人了,是整整一排人马,也没有个排长,全是一个老黄班长负责。老黄当年大约也是三十岁出头了,是个大个子,天生的老相,所以大家伙都叫他黄老头。老黄很有意思,晚上睡下之后,喜欢讲他的儿子,叫响虫,才三四岁,已经分得清公鸡母鸡了,还要说他老婆的奶子和屁股,都是又大又白的,如何如何。一般说来,唠叨嘴子都是个好脾气,好性子,耐烦,所以让他带队断后,做这个磨性子的工作。

行军顺序是这样的,走在最前边的是印钞厂的一拨人,接着就是战地剧团的一拨人,再就是抗大分校的领导和工作人员,最后是青年学生队伍。上次我说过,青年学生男生队都到印钞厂队列里,帮助人家推车子,驮小孩子,还有帮助背钞票的,就是那种半成品的钞票嘛,还没印好,但不能丢了,背上,抽空接着印完它,就成了真正的货币了。今天反而到抗大分校那边帮老师家属去了。为啥?昨天在印钞厂那边累得够呛,还受了不少闲气,今天就不去了。这样一来,女生队就轻松了,大小姐就轻松了,我心里就高兴了。女生嘛,大都是十七八岁的青春少女,最多二十岁上下,就像大小姐一样,哦,那一年,大小姐和我同龄人嘛,都是二十二岁了,虚岁嘛。那个年龄,哪里闲得下来,一轻松,闹劲儿就来了,又是跳,又是唱,有时候两个追一个,一下子跑出队伍里把地,快乐得很。带队断后的老黄不发火,站在那儿,傻笑着等人家归队。我们这些大头兵也跟着欢声笑语。你想啊,你前边一群欢天喜地的女兵,你还发啥火,走多远你都不会感到累才是。我一想起和女兵们同路行军,心里就很开朗,阳光灿烂。哦,大小姐也闹,主要给她的一个同事闹,哦对对,她们还有一个女讲师,比大小姐大两三岁吧,但参加革命很早,讲哲学简史的,张观澜嘛,我一下子就叫出她的名字了,是个近视眼,高度近视,吃饭都得把碗递给她手里,也是个上海人,所以能和大小姐说一块去,生活和工作中大小姐很照顾她,吃饭给她递碗递筷子,行军路上也是,高度近视嘛,看不清路,大小姐就用根绳子牵着她,告诉她,跟着我,有坡了我上你就上,有沟了我跳你就跳,前边没上坡,大小姐倾身而上,她也倾身而上,没有沟,大小姐跳跃,她也跳跃。近旁的女生们,还有我们后边的粗傻大兵,无不笑得前仰后合。还有一个女生和大小姐很好,陶丽丽,我印象很深刻,杭州人,很活泼,给同伴打赌,过来抓我们的帽子,抢了就跑,你想嘛,我们这群大兵,又老又矮的,哪里经过这个,个个脸红脖子粗,女生队那边笑得越响亮,我们这边越是傻红傻粗。反正,有着这个女生队,一路上不得安宁。

当时,撤离的队伍很多嘛,包括主力部队,他们不单单撤离,还有作战任务,时不时还要去袭扰一下扫荡的日伪军,所以,交叉来往的队伍很多。有的部队和我们交叉而过时,都是扭着脸行进,为啥,看我们这队女兵嘛,有的脸皮撞在前边枪头子上了,还不回头。顺道的更厉害的,直接过来看望未婚妻。就像张观澜吧,她未婚夫是一个团参谋长,蔡琅玕也是团参谋长嘛,人家这个团参谋长像蔡琅玕一样,器宇轩昂,也是玉树临风,相貌堂堂的。叫啥名字,我不能说,我只能说他也姓张,后来随十八军进藏了,前些年我还看到他的回忆文章嘛,谈到这段战地浪漫曲。当时他也是骑着马过来的,潇洒得很,还带着警卫员,警卫员也是骑马的,到了女生队前边,大老远就跳下马,一甩缰绳,马就交给警卫员了,他那个警卫员很牛气,没下马,骑在马上给首长牵马,可见军情紧急吧。这个张参谋长高声喊着张观澜的名字,一路小跑过来,那时候没有拥抱亲嘴啥的,我估计,不是他们不想,是那时候不时兴这个,但他拉住张观澜的手一直没有松开过,因为张观澜是高度近视眼嘛,得有个人扯着,他们那个拉手,也可以看出张参谋长是很爱惜张观澜的。大小姐和她的女生队围着他们边走边笑嘻嘻的。人家不怕嘛,原打算马上结婚的,要不是碰上鬼子扫荡,那就成一家人了。那个时候,结婚有个条件,二五八团,还是二八五团,我记不清了,就是年龄二十五,八年党龄,团级干部。他们够这个条件了嘛。张观澜简直一反常态,咯咯咯笑个不停,一口上海话,密集得很,她那个团参谋长好像是苏州人,说的话咱们也听不懂,反正,俩人相谈欢快,能看出他们的款款情意。后来我问过大小姐嘛,原来他们不是用家乡话谈情说爱,而是相互谈论诗歌,谈的是闻一多,大小姐说了几句,我都记住了,到现在我都没有忘掉:你看春风解放了冰锁的寒溪,半溪白齿淙淙地漱着涟漪,细草又织就了釉釉的绿意,白杨枝上招展着么小的银旗。看看,一切都出乎咱们这些塑料脑袋的猜想,所以,革命时期的爱情,咱们不要乱猜嘛。哦对了,这个谈诗歌的张参谋长临走时,还送给张观澜一块香皂,花纸头包得整整齐齐,我一眼就看出来是上海滩亨利牌子的,四五十年的老牌子了,上海滩大街上到处都挂着广告牌:泡沫多,去污易,香气好,身骨坚。张参谋长把香皂给了张观澜,还和她相互敬礼,还给大小姐敬礼,托付大小姐照顾张观澜。上马飞奔而去,叫人遐想万端。还有,陶丽丽,娇俏伶俐,长得白白的,杭州人,也是有意思的,来看她的不是未婚夫,而是师部的一个侦察参谋,姓宫,小宫,才十八岁,小脸上的茸毛都没褪,小宫随师部行动,和我们走顺道了,当时还有几位师首长,师长、政委、江参谋长,几个人,可能是为了鼓励我们战地服务大队行军吧,陪我们走了一段路程。这个小宫,不在前边陪首长,反而到后边女生队里陪陶丽丽,又会说,又会跳,跳新疆舞,还有印度舞,脖子灵便得很,头像钟摆,和神话差不多,不光陶丽丽笑,女生队全笑,我们也跟着傻笑,心里羡慕得不行。就有老兵介绍了,说这个小宫是无锡的,资本家的少爷,参加革命,不含糊,十分了得,经常化装混入日伪军地界侦察敌情,师长非常欣赏他的胆略,等等吧。小宫和陶丽丽咋认识的,没有说,可能他也不知道嘛。我和这个小宫缘分不够,后来我也调到师部侦察科工作一段时间,很遗憾,当时部队搞精兵简政,小宫下部队当连长还是当营长去了,我和他没有直接交往过。那边小宫和陶丽丽,两个人正说笑着,前边哨子一响,师部的人要分道而行了,这小宫赶紧从兜里掏出来一个小盒子,双手递给陶丽丽。后来知道是一盒粉,女孩子化妆用的粉嘛,香喷喷的。啥意思,意思很明显,嘴上不说,但双方心里都明白,我们心里也明白。小宫给了粉盒,又给陶丽丽敬个礼,就跑走了。那时候,革命军人,见面敬礼,分手敬礼,都是习惯了。我们都看到了,陶丽丽两串泪珠都挂在脸上了,给小宫挥手,还叫他:“小宫啊,慢慢走哦。”杭州女孩,杭州腔调,现今儿还在我耳朵眼里嘤嘤响呢!

应当是快过晌午顶了,太阳有点偏西了嘛,队伍才停下来吃晌午饭。不不,哪有那么大的锅嘛,小两千人的队伍,哪里有那么大的锅嘛,都是各单位各自开伙。于是,我们机动连也埋锅造饭。刚过了正月,才是二月里,正是缺粮少吃的关头,都是玉蜀黍面和蜀黍面加上红薯面的饼子,出发时准备的,回锅一馏,那吃起来粘爪子粘牙了。菜是有的,一人一块咸菜,就是大头菜嘛,一根手指头那么大一块。一碗玉蜀黍面粥,稀汤寡水照人影,大家照样吃得呼呼山响,欢声笑语。战地剧团伙食分了甲乙两个档次,本剧团人员包括女同志,是乙等的,甲等的,就是那二十多个从上海滩请过来的专家教授大艺术家嘛,还有他们家属子女,他们这些能写写会画的,屁眼儿也比较金贵,吃粗粮拉不下来“爸爸”。不是我这样说话,这是他们的原话嘛。抗大分校的师生人多嘛,伙食和我们差不多,我真是为大小姐难过,吃饭时都不敢朝她们那边看一眼,真不知道大小姐是咋样吃下去的。倒是最前边印钞厂那边,欢天喜地,嚷嚷声传多远,一会儿,话儿传过来了,原来他们带着鸡鸭鹅小猪小羊,路上麻烦怕了,这顿饭索性杀了二十几只鸡,杀了十几只鸭,杀了十几只鹅,还准备吃狗肉,已经把汪精卫杀掉了,就是那条花脸狗嘛。你看,那个时候,金融机构,生活态度就与众不同了。我们这边一听说,哪里还吃得下去粘爪子粘牙的饼子,一个个端着半碗照人影的稀粥,愣在那里流口水,还有一个陕西兵生气了,他们家乡话,是个万货嘛,斜着眼珠子望大家,叽咕了一声:“日把歘的,吱哇来吱哇气滴,鹅紧火者劫哈驴日哈的!”大家听不懂他的陕西方言,见他那个狠劲儿,也领会他的意思,一时间都笑得喷出饼子来。其实,也用不着去抢,人家印钞厂自有风格,派了几个人,一个个单位都送了半瓦盆,就是外边粗糙,里边红釉子亮光光的那种瓦盆嘛。来给我们机动连送肉的那个人,一看就是个干部,四十多岁,也是个连边胡子,络腮胡嘛,好几天没刮胡子了,和我们章连长的连边胡子有一比,一个端着瓦盆远远地往机动连就餐地这边走,一个老早就站起来拉个迎接的架势,两个连边胡子的脸上都是心领神会的浓浓笑意,眼看着过来了,肉香味浓得不得了,眼见着大家的喉结上下滑动,有人不停地咽口水,咕咚响连天,可是,只听啪的一声枪响,我眼睁睁地看着,来给我们送肉吃的那个印钞厂干部,眉心间现出一个枪眼,他立时站住了,并没有马上倒下,只是下意识地看一眼瓦盆,这才慢慢地跪倒地上,直到他趴下,这盆肉都没有洒一滴子汤汁。他那样子倒下,就是心里还有这盆肉嘛。我一辈子都忘不掉这个,忘不掉一个人是这样死的。上了年纪我不吃肉,就是因为一吃肉就想到这些。

肉,是吃不成了。

咋说?打起来了嘛。

鬼子扫荡嘛,大大的狡猾,就像魔鬼,别说看见了,你根本还没觉察到,他就忽然一下子冲到你面前了。枪声一响,接着就是机枪打过来了。我们整个战地服务大队就全乱成一团了,不是作战部队嘛,也没有经过良好训练,更何况还有家属孩子,真是大人喊叫,小孩号叫。我们连的那四匹马,拴在一辆大车上嘛,咆哮如雷,乱尥蹶子,弹起泥土翻飞,还有印钞厂的拉马车的几匹马,四蹄乱蹿,咴咴叫成一团。我说过了,一百单八将是没有啥战斗力的,周大队长带来的一个排,倒是也很勇敢,但武器不好嘛,也没啥章法,趴地上就放枪,喊都喊不住。保护印钞厂的魏长江那个排有点战斗力,很会打仗,手里家伙也好,有章法,那个都不正眼看我的魏排长,魏长江,趴在地上,挥舞着二十响,大喊“全部卧倒”,吆喝大家趴下嘛,散散落落一二里地的队伍,哪能都听见了马上趴下,照旧乱跑,尤其那些孩子前边跑,母亲后边追,太让人着急了。魏长江排立时进入战斗状态,迎着鬼子就冲上去了,俯卧在地,啪啪打枪,机枪也响起来了。我们章连长很会打仗,他趴地上,端着望远镜端量一下,立刻看出鬼子是两面包抄的阵容,马上高喊魏排长向左边,然后向我们一挥手向右边。你他娘的,当时哪里有挖好的战壕阵地,你面前就是阵地,你在哪儿哪儿就是你的阵地。两边倒是有几处高坡土丘,但都已被鬼子占领了,中间都是庄稼,小麦嘛,农历二月初,刚刚半拃高,几乎就是一敞白地,射界宽敞,毫无障碍,所以这边根本没有地方可以躲避,往哪里跑,别说鬼子两面包抄又堵住了退路,等于三面绞杀,就是前边给你留了一条出路,你咋跑嘛,跑得过子弹吗?再说,前边印钞厂的辎重多,几辆马车就把路堵死了。所以,这会儿死人,那是难免的。人多就乱嘛,分头朝魏长江排那边跑,朝我们这边跑,张皇失措,心里紊乱,以为和我们这些拿枪的在一起就安全了,其实更危险。大小姐算是见过打仗的了,眼看着我两次和鬼子打仗嘛,有点经验,鬼子那边机枪一响,大小姐拽着张观澜一下子就扑倒地上了,也是宿命嘛,张观澜口袋里那块香皂,给甩出来了,一个高度近视眼,猫起腰就去满地摸,大小姐嗷嗷叫,晚了,张观澜被打中了,也不知中了几枪,身上蹿出来好几股子鲜血。我也嗷嗷叫,大叫大小姐趴着别动,当时我顾不得了,大吼她的名字:“方珊瑚,趴着别动!”好像这一辈子,就那一次,我算是当面叫过大小姐的名字。自然了,我也是要开枪的。说起开枪,我就想哭,娘了个的,啥枪嘛,瞄得准准的,一扣扳机,就是打不中人家。当时我就哭叫起来了:“靠恁老娘,给我支好枪行不行!”我急了,就用咱亳州话大骂。那时候,谁个管你嘛。还是啪啪啪,哒哒哒,步枪声、机枪声,鬼子还没冲上来嘛,没有扔手榴弹,没有轰隆声。都打到火热了,还有人乱跑,谁,就是那个写书的,邱屏,手里还拿着他那盆花草,枝叶茂盛,还没开花嘛,朝这边跑,也不知道猫下腰来,后边一个战士大叫着跑过来,看样子想把他扑倒嘛,可是,一下子,两个人并排扑倒在我跟前,噗,一下子,摔倒我旁边,说难听点,就像狗抢屎一般,哎哟,扬起的一拨土溅我一身,还溅我一裤腿子血。邱屏手里的那盆花草就摔在我眼跟前,盆烂了,花草还在,那名战士的步枪啪一下砸我腰上,疼吗?疼,但是那会儿哪还感觉到疼,展眼看是一支中正式,一把抓到手里了,这下好像魂儿附体了。老伯父我的枪法啊,啪,啪,啪,打倒三个鬼子,不过百把米的距离,我眼看着嘛,连鬼子的尖叫都听见了。真不妙,枪里边就三颗子弹了。我赶紧就地一滚,去拿这个战士的子弹袋嘛,这个战士还没死,嗓子里呕呕呕的,嘴里一股子一股子的血往外吐,这么个紧急时刻,还抓住子弹袋不丢手。我刚抢过子弹袋子,鬼子的机枪就打过来了,啪啦啦啦一梭子。日本鬼子很有战斗经验嘛,你枪法好,他就盯上你了,枪都朝你打,机枪也朝你射击。我一个就地十八滚,顺手上了一排子弹,五发子弹嘛,翻身就打,自然了,不像在山里打靶了,也不像刚才那样从容了,只是全凭手感了,还是打中了三个鬼子。战场上,那人眼里边是不能揉沙子的。章连长一看我这枪法,马上骂起来了:“操他个小嫩娘的,把枪给李娃!”骂谁,骂梁排长,我滚到他身边了嘛。按说,梁排长也是神枪手,那是在比赛中,或者是在战壕里,打阵地战,有心理准备,这时候突然被袭击,手忙脚乱,有点失神,没有准头了。他的枪是一支八成新的中正式,排长子弹又比战士多十发,而且发子弹时,这个孬孙还私藏了两排,十发子弹嘛,刚才打了一阵子,到我手里时还剩下不到二十发了。但这个已经很了不起了。你说他把枪给我,他用啥?他还有一支十响的盒子炮嘛。自然,他有点舍不得,还是一支很新的中正式嘛。我本想打完这一仗还把枪还他的,结果不用还了,鬼子后来用上掷弹筒了,一炮弹过来,梁排长腹腔都炸烂了。鬼子为啥用上掷弹筒了,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原因,保护印钞厂的魏长江那个排,战斗力真是太强了,而且武器好,会打仗,鬼子觉得黏手,就用掷弹筒了。他们这个排也伤亡得很厉害,到战斗结束时,就剩下十一个人了。我们这边一百单八将,就剩下三十六员天罡星了,真比天算的都齐整。至于周大队长带的那个排,没咋伤亡,就死两个人,当时我们大家很鄙视他们。收拾战场那会儿,周大队长一直耷拉着脑袋,差点耷拉到裤裆里。事实上,不是人家不勇敢,是人家命大,幸运。你打仗打多了就理解了,很奇怪的,不管仗打得多激烈,要么不死,一个也不死,即使一般小仗,要是死开头了,那就一死一大片。唉,打仗,也是很神秘的,我给你没法解释。有时候,可以死的偏偏不死,不可以死的,枪一响就死了,就像我们连的马伕老耿,他五十多岁了,但他没死,通信员小成,成高才,还有梁排长,都是青春年少,都死了。至于整个战地服务大队一共牺牲了多少人,我实在不想说了,说起来伤心。

自然了,这一仗也不是我们打胜的,而是我们的主力部队过来了。两个团,也不是有意过来解救我们的,是正朝这边行军,大家都在撤离嘛,凑巧了,一下子扑上来,狠打了一番。你想想吧,两个团打人家一个中队,还是一个被我们打死一些鬼子的中队,居然没有歼灭人家,还叫人家跑掉了百十个,唉,奇耻大辱。由此你也可以想见,这个小鬼子中队战斗力有多强,要不是我们主力部队赶过来,我们战地服务大队后果不堪设想。老伯父我,说不定就没了后来这番恼人的事情了。

这两个团打完仗,人家继续行军。

战场是我们自己打扫的。

我现在告诉你,那个地方叫作霍家湾口。

一九八几年吧,快九十年代了嘛,好几个战友邀约去霍家湾口看一看,他们去了,我坚决不去。唉,我满心是泪珠子,不想到那儿流去。听说那儿建了个烈士陵园,当年在那儿牺牲的人,大人、孩子,还有两匹马,都在那儿,有名有姓的都立了墓碑,没名没姓的都在一个大墓里,集体宿舍嘛。张观澜的墓也在这个烈士陵园里。她那个参谋长,张参谋长,可能知道了张观澜牺牲了,后来就主动随十八军去了西藏,很遗憾,在兰州那儿病倒了,病了很长时间,就地转业安排了,他还想着张观澜,每年春天,他都要带着老婆孩子到霍家湾口,来给张观澜扫墓,献鲜花,每次还都要摆上一块香皂,还是亨利牌子的那种香皂。我听说以后,心里特别不是滋味。我给你大娘陈彩莲说过这个事,鸟老婆子,眼珠子瞪多大,连着三天,眼珠子瞪多大,也不会说话了,像个哑巴一样。哦,对了,还有陶丽丽,那一次她没死,也没受伤,解放上海时,她就留在上海了。当时,咱们新四军也有一大批去了东北嘛,陶丽丽的那个小宫,也随部队去了东北,然后转战南北嘛。我说过,那时候联络不方便嘛,不像现在,手机比燕子屎都多。陶丽丽在上海等小宫两三年,后来听说牺牲在海南岛了,陶丽丽就转业到地方了,也结婚了,当了一个小科长,这时候,娘了个的,上苍不给造化,天地不讲仁义,小宫到上海找她了,一下子找到办公室。唉,世间多情,人间无情。后来,小宫成了高级将领,在东边那个军区当参谋长嘛,九十年代开头上,他临死的时候,坚决不瞑目,只好把陶丽丽请过去了,陶丽丽握住他的手,把当年那个粉盒放他手里。唉,小宫哆哆嗦嗦打开一看,几十年了,一盒粉都成粉饼了。小宫泪流满面,这才死掉了,很幸福。前几年,不管哪个老伙计给我说点事儿,我心里还说不清啥滋味,难受几天,近几年好了,不管啥事,我听了之后,都能扁扁咽下去了,没牙了嘛。

哦哦,是的,我和大小姐也分开了。上级来命令了嘛,目标太大,容易受到鬼子注目,为了防止再次遇到鬼子袭击,队伍分散行动。战地剧团一拨,抗大分校一拨,印钞厂一拨。就像来时一样聚在一起,现在到了散场,又各自掉头走开。虽然都死了不少人,毕竟同时经过一场生死,有了感情,大家挥泪告别。大小姐临别时,抓住我的手,拉着我几步走到一边,抓得紧紧的,一直没松手,就两句话,头一句:“李娃,你要向我保证,你不能死。”我就说,我保证不死。大小姐的第二句话:“想着我,你就会活下去。”我想都没想,马脸都没红,就说,好,我想着你。大小姐就给我说这两句话,说完就扭脸走了。唉,这两句话,先前是很甜蜜的,我一直努力活着,多苦多难,多激烈的阵地上,我就是不死。老天爷,现在,这两句话成了咒语,活了一百多岁,我想死了,就是死不掉嘛,难道,事到今天,是大小姐还没松口批准我,还是我心里依旧想着大小姐呀?

好吧,今儿就到这儿吧。

第二十八章

我们护送印钞厂又走了三四天,由一个主力团接手以后,大家分开了嘛,我们机动连也没地方去了,原来的驻地唐庄,暂时还是不能回去的。那个接手的主力团也没给传达上级命令,只是让我们暂时自行撤离,等待上级命令。自行撤离好办,但是,去哪里?目的地不明确嘛。我们这边不是有个魏排长也是主力部队的嘛,一时间也回不了他的老部队,又是老党员了,他建议章连长,先就地打游击,过一阵子命令来了再说嘛。就是魏长江嘛,他们排编进我们连里,总共也不到五十人了。章连长分析了一下当时的形势,也觉得此计可行,打游击他也很在行嘛,毕竟是经过长征的老红军了。而且,为了加强部队领导力度,章连长提议,推荐我先代理排长,说我有文化,枪法好,打仗勇敢,懂战术。说我枪法好,打仗勇敢,这个我也承认,要说我有文化,懂战术,我脸红得很。当时,还开了个临时支委会,马伕老耿还是支委,魏排长是支委,还有老班长黄老头,他也没死,胳膊受伤了,吊着胳膊,还是支委,书记是章连长,这个没错的,当时连里边还没有指导员,干部大都不愿意到机动连嘛。

那次支委会是在一棵老榆树下开的,都是二月下旬了,树上榆钱儿一嘟噜一嘟噜的,我和两个战士,张宝和王贵海嘛,我们三个爬到树上捋榆钱儿,带的干粮几乎吃光了嘛,哪里有地方补给呀,中午一顿饭就得吃榆钱儿了。他们在树下开支委会。树上还有个老鸹窝,大得像个婴儿摇篮一般,张宝仰着脸,说这么大个鸟窝,肯定有一窝鸟蛋,我上去掏下来,中午饭咱们就改善了。说完,手扒着树枝,脚踩着树丫,龇牙咧嘴的,朝上爬。树下边老黄说,李娃同志还没入党,咋代理排长嘛,咱们是不是先商量一下,问李娃同志想不想入党再说吧。你看,老侄儿,现在想来,当时,新四军干部战士的党性意识、组织意识和集体意识,包括民主意识,都是很强的。当时,我对共产党的认识还是很肤浅的、很模糊的嘛,现在认识深了,党的观念也很强了,这都是后来和章连长一起在战斗的岁月里,逐渐加强了对党的认识,才形成今天这个思想观念。所以说我前边说那话,分到机动连,遇到章连长是我的福分嘛。章连长就仰起下颏子,朝树上喊:“李娃,你愿不愿意入党啊?”我随口就答应了:“我愿意啊,啥时候入嘛?”章连长还是仰着下颏子向上喊:“就现在。”我说:“现在咋入党嘛,正捋榆钱儿哪!”我的意思是正忙着嘛。章连长就仰着下颏子说:“下来!写个入党申请书。”我就下来了,写个入党申请书。哪有这么好的纸嘛,都找不到纸笔,幸亏,马伕老耿怀里掖个小本子,说起来都可笑,他偷偷学识字,怀里纸笔不离身,纸张粗糙,就是咱们根据地的土法造的纸,说句难听的,擦屁股都拉得慌,耳刮子那么大的草纸,撕下来一张,把笔也递给我了,这支笔是杆好笔,我也没细看牌子,也没问老耿从哪儿偷的,我们都见过老耿会戏法把戏,想必玩起顺手牵羊来也很厉害,且不管此笔来自何处,反正就觉得很好使。入党申请书咋写,章连长和魏排长说法不一样,因为啥,章连长是长征开始时入的党,魏排长是抗战前夕入的党,我这个入党申请书,就是两个历史时期的入党申请新结合,最后,两个人商量一下,统一了意见,章连长口述,我写:我志愿加入共产党,坚决执行党的决议,遵守党的纪律,严守党的秘密,永不叛党,不怕困难,不怕牺牲,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到底!下边写上我的名字、日期,就算写完了。我又大声念一遍,把这张纸交给章连长,他作为我的入党介绍人,也要写句话,签名字嘛,还有魏排长,也愿意当我的入党介绍人,也写了一句话,签了名字,这下子,我就算入党了。你说啥?这个你还真不能讲究,特殊环境嘛,特殊年代嘛,特殊事情嘛,特殊处理嘛。后来,往师部交我这个入党申请书时,管这事儿的那个鸟干部,褂襟上斑斑点点,不知是油渍,还是鸟粪,眉头皱得喝了老醋一般,还说不正规嘛,章连长就是用这几个“特殊”给他讲理的。当然,吵了一架,都吵到师长那儿了,师长也是认可的嘛。我这一入党,事情就好办了,代理没有了,直接是排长了。这一下子,我就成了新四军的党员干部了,好家伙,一瞬间,我既有了干部的责任,又有了党员的义务,当时让我说几句,我就向党支部建议发展武装嘛。也就是说,咱们得把短棍子放下,拿上长棍子。哦对了,我刚开口说话嘛,树上边张宝和王贵海两个鸟孩子,尖叫连天。张宝不是想掏鸟蛋改善伙食嘛,他没抓着鸟蛋,抓出一条长虫,就是蛇嘛,咱们李庄叫长虫,就像我的胳膊那么粗,长虫也找吃的,找到老鸹窝里,把鸟蛋喝了,睡了一觉,被张宝抓住了。我推测是这样的嘛。张宝抓住长虫手舞足蹈,赶紧扔给王贵海,王贵海也是忙中失措,居然接在手里,你不接不就行了嘛,不,他接手里了。这下,松是松不掉了,也不知是王贵海吓得不知道松了,还是长虫缠在他胳膊上了,反正哎哟哇呀叫成一团,弄得树下边开不成会了,我想说几句也说不成了。所幸,张宝和王贵海没摔下来,这条长虫还是掉下来了,也没跑掉,章连长一脚踩住脖子,看了一下,老红军嘛,有经验,断定不是毒蛇,索性吃了它。是的,中午饭很美味,那么粗一条长虫,四五十人,每人弄了半拃肉吃,死面饼子也不粘爪子粘牙了。章连长吃完长虫肉,抹一下连边胡子,说话了,李娃这个青年战士,是个福将,他一入党,老天爷就奖大家一块肉吃。操他小嫩娘的,好兆头,你这个建议有前途。我的建议,就是刚才说的发展武装嘛。吃饭时说的,边吃边说嘛。没有办法,当时条件苦嘛,吃块长虫肉都会浮想联翩。我就是这个背景下入了党,成了干部,也是在这个背景下向党支部提出了第一个建议,发展武装。

自然了,这个也没有啥新意的,发展武装,早就是我们党追求的发展目标之一,也是壮大自己的手段之一。但在当时的情形下,章连长和魏排长都觉得这个思路是对的,马伕老耿、黄老头,都觉得值得研究一下。大家都吃了长虫肉嘛,思维打开了,七嘴八舌,议论得很痛快,说不到一刻钟,我们这支不足五十人的队伍,已经扩展成满编满装的一个团了,我屁股还没动地方,刚当的排长一下子变成了营长了。为啥,有了枪,才有人嘛,乱世都是这样,何况抗日,只要你枪炮齐全,顿时从者如云。当然了,这个事情光说不练是不行的。要说,还是那时候好,啥事情一想出来,马上就去干他娘的。哦对了,我们当时还给自己起个大号,借用了魏排长的名讳,长江九团,好像前边还有七团八团一般,连我们自己也这样觉得。不管是大革命时期,还是抗战时期,共产党的战士啥时候都得有点理想主义才行。这个话是章连长常说的。章连长还说了,敢于梦想,才能梦想成真。章连长这样一说,我就开始做梦了,我就向他建议说,咱们不能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鬼子扫荡,咱们也给鬼子扫荡。咱们长江九团应当迎面而去,遇见大的咱就闪开,就跑嘛,遇见小的,咱就吃了他,先缴他几支三八大盖再说。章连长很赞赏我这个主意,他和魏排长说,李娃这个梦想可以成真,当年我当红军那时候,打游击就是这样打的。当然了,话是这样说,真的行动起来,还都是经过缜密考量的。经验告诉我们,前期工作做得越扎实,做得越细,后边的效果就越好,收获就越大。也就是说,我们长江九团,边走边打探,把问题弄清楚了,才能寻找到鬼子薄弱点所在嘛。章连长水平高,这么一分析,一总结,大家都很有信心。

你他娘的,真敢想啊,哪里有电台嘛,主力部队才有,一个鸟机动连还他娘的电台,真是痴人说梦,连根电线都没有。哦,哦,真别说,电线还是有的。哪来的电线,鬼子扫荡嘛,到处设据点,修碉堡,随着还和汪伪合伙搞清乡,在各地设立了检问所,这么一弄,电话线是离不开的,鬼子喜欢电话联络,骂起伪军来也很方便的,伪军更喜欢电话联络,大家不见面更好嘛。到后来打仗,咱们也有了电话联络,果然方便得很。

我们割鬼子的电话线,割完了咱们还卖给他们。有时候,卖给伪军,有时候卖给汉奸土豪劣绅,就是舔鬼子屁眼儿的那些财主嘛。当然很危险,但是,老侄儿,你别担心,一般情况下风险都不是太大。你想嘛,伪军到底是中国人嘛,我不是说他们有中国人的良心,我是说他们不可能跑到日本去嘛,日本鬼子早晚要被打回日本去,你伪军,还得在中国这块地面上混嘛。咱们给他们讲清楚这一层道理,所以,一般伪军不可怕,只有穷凶极恶的伪军官比较坏,碰到这样的铁杆汉奸,咱们也不客气,哄他出来“啪勾”了他。真的,那时候,不是孬种点子多,是斗争形势所需,生死存亡,斗智斗勇,你不干掉他,他就干掉你,所以,伪军愿意买我们的电线,花几个钱没啥,买回去,搬着木梯子爬高上低,赶紧接上,免得鬼子发现了,他们日子就会不好过,扇嘴巴子是轻的,掰断手指头也是个小小惩罚,严重了就是枪毙,或者活埋。这些情况,都是后来反正过来的伪军说的。伪军最怕的是活埋,最恨的是鬼子掰断手指头,抓住手指头,咔吧一声,你疼,痛不欲生,嗷嗷叫,鬼子在那儿跳着脚哈哈大笑,一嘴龅牙,有的还镶着几粒金牙。真的,一开始伪军对新四军还凶巴巴的,后来,吃亏多了,也就明白过来了,不仅买咱们的电线,后来等咱们这边富裕了,他还跟咱们大做军火生意。

没想到割电线割出机会来的。咋割出来的嘛?鬼子的电话线基本上都是顺着公路扯的,你千万别想那会儿的公路都是沥青水泥大马路,不是的,都是土公路,晴天尘土飞扬,雨天泥泞不堪。公路两边荆棘横生,人把高的野棵棵子,有的干死了,有的开始泛青,枝叶招展,说这话都快三月底四月初了嘛。我们长江九团还穿着棉军装,没有补给,谁给你换军装嘛,又都是年轻少壮的,一走一身汗,只好把棉袄脱下来,两只袖子系在腰里,有的结头在前边,有的结头在后边,咱们章连长系得漂亮,他两只袖子结头系在右侧。有一次我爬上电线杆子,向下一看咱们长江九团这副样子,哪里还是新四军师部警卫营的部队,简直……我都不知道咋形容才好。咱们长江九团四五十人嘛,有前边放哨的,有路两边警戒的,还有殿后的。谁爬杆子割电线?老伯父我,还有张宝和王贵海,我们三个爬树捋榆钱儿,给大家留下的印象,能爬树嘛,这时候就顺着公路割电话线,走一段路,割一段路。这一次,割着割着就不对劲儿了,张宝爬电线杆子嘛,这一下爬上去没动作了,一个劲儿向前方看,片刻间,哧溜一下又下来了,大张着嘴,说鬼子,说炮楼。很紧张。大家哗一下趴地上了,战斗姿势嘛。可是过了好大一会儿,不见动静。张宝的紧张还没缓过来,嘴张得小瓢一样,就是说不囫囵话儿了。遇到事情干部要冲到前边嘛,我是排长,立刻爬上电线杆一看,还真是,有座炮楼,三个鬼子,两个坐着,一个站着,坐着的两个没抱枪,坐那儿抽烟,站着的端着枪,就是三八大盖,上刺刀的,我看得眼红,当下就一个念头,抢鬼子的枪,就这个念头,都没留意炮楼上还有一挺机枪。要不是下边章连长喊我下来,我差点被鬼子看到。你说啥?哦,是的,在公路上看不见碉堡炮楼,视界障碍嘛,还有村庄集镇嘛,公路两边还有野棵棵子嘛。咱们看到的这个炮楼,就在眼前这个小镇子的镇头上,鬼子在炮楼上看不看得见咱们,那我就不知道了。咱们发现了情况,那就得赶紧拿出对策嘛。呼啦一下,长江九团都到路边野棵棵子里了,张宝肩头挎着一大圈子电线,挂住了,回头就是一枪托子,精神紧张嘛,以为是日本鬼子拽住他了。魏排长长江同志一心只想着打,章连长说等摸清情况再说,我也是党员,也是排长,我也长牙了,我的意见也是很重要的。我就说,鬼子的三八大盖不错,我看见了,这样的步枪,咱们应当抢过来,都跑了个把月了,连一支枪也没搞到手,还说啥发展武装嘛,照这样下去,咱们长江九团啥时候才能满编嘛。我这样一说,章连长和魏排长都笑了,大家也哧哧笑。笑得好,我故意把这句实在话说出几分幼稚味道,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大家一笑,情绪就放松了,大家一放松情绪,那下边的话咱说了人家好能听进去嘛。我就说了,第一,咱们先分成两个小队或者三个小队,分头在附近几个村镇埋伏下来,要不,四五十人忽一下到一个村镇,太显眼了,太显眼了就不好干事情了。第二,分头埋伏以后,想办法混一身老百姓的衣裳,这个道理不要说了,然后各自打探情况,每天换一个村庄,这样,打探的情况就多,情况一多,一比较,咱们就知道哪些是有用的,哪些是没用的,这样,咱们再想办法搞鬼子的枪支就多几分把握了。

老侄儿,你看看,革命是锻炼人的,大家都是四两脑浆子,聪明不聪明,就要看你有没有经过革命的锻炼,经过了啥样的锻炼,一个人的才智高低,和这个都是很有关系的。当时章连长就赞扬我了,连主力部队的魏长江排长,也不对我白鼓眼珠子了,竖起大拇指。当下,花了不到五分钟时间,长江九团就分成三个营了,真的,章连长当时要求大家,就是这样对外宣传的。一营长自然是章连长了,他带着一个班长老黄和十几个人走了。魏排长是二营长嘛,他也带着一个班长老庞和十几个人走了。我一看,刚才咱还嘴头子叭叭响,到了这时候不能装孬种嘛,一咬牙,也带着十几个人走了。

按照计划,我这伙子人马,就是要到眼前这个镇子上去。章连长说了,李排长,你在上海滩生活过,身上有那股子洋气,这个镇子上比较适合你去。章连长这个话,意思咱们是懂的,所以当时立刻就答应了,你想嘛,新干部,新党员,接受任务还能不痛痛快快的嘛。可是,你咋去嘛,镇子里的情况不明,有没有驻着鬼子,有没有驻着伪军,总共驻了多少鬼子和伪军,你不知道嘛。再说,镇子与乡村不一样,乡村的群众基础,也就是种地的老百姓态度,是比较好掌握的,地理环境与社会环境,都在那儿搁着嘛。镇子上就不一样了,你来我往,人员流动性大嘛,三教九流,弄不好栽他们手里了,你傻乎乎还要请他们喝上几盅。就像咱们淝河集上,我眼看着人上当,哦,我一想到淝河集,忽闪一下子,我心里不毛躁了,天下乌鸦一般黑,天下小镇一般黑,哦哦,就是这个意思嘛。当下,我就和老耿商量了,我和张宝王贵海先到镇子上摸摸情况,老耿带着其他人到那边油菜地里趴着,小麦才齐膝高,油菜要高一些嘛,所以就到油菜地里趴着,等我们回来再商量。老耿不同意,他说张宝王贵海一脸煞气,人家一看就是打家劫舍的,倒是他耿大爷老眉咔嚓眼,像个乡下老头儿,又是一脸老实相,人见了也不会起疑心,先自警惕起来。看看,老耿也是见过世面的,斗争经验比我丰富,只是他也不想想,进了镇子一旦遇到紧急情况,跑起来我还得背着他,岂不麻烦。简单商量了一会儿,我就拿定一个万全之策,由张宝带着其他同志先到油菜地里躲藏,一旦发现情况不妙,不要管我们,只管带领大家自行先跑。张宝这个人,平时有点马大哈,关键时刻很讲究革命道德,讲究战友情谊,哪里能同意这个。我就生气了,给他讲道理。我说就像做生意一样,咱们本钱小,跟人家拼不起,再说,就我们三个人,有了情况,即便都给干掉了,也就是赔上三个人,你们还有十好几个嘛。再说,三个人毕竟目标小,人家不会太在意,也说不定我们仨都能跑掉,要是发现了接应的,那就是性质不一样了,敌人就会重视,敌人一重视,肯定会调集兵力,那咱们就麻烦了,想跑掉恐怕就不那么容易了,这是其一。还有其二,惊动了大批鬼子,恐怕还会给章连长和魏排长他们带来巨大的危险,咱们这个发展武装的计划就实现不了。我这样一说,愣头青张宝不吭声了。

我们去镇子里,自然不能带步枪了,我倒是可以带短枪,也就是一把盒子炮嘛,十响的,还是梁排长的,梁排长牺牲了,我不仅接替了他的排长职务,还接过了他的盒子炮。战争年代就是这样的,在战场上,班长死了,老兵党员骨干,就得自动顶上班长这个指挥位置,排长死了,那骨干班长就得自动顶上排长的指挥位置,连长、营长,依此类推,都是这个顺序,主动顶上指挥位置,没有这个自觉性,那正打着仗,岂不乱了章法。团长死了,自然了,团长都死了,那这个仗可就打大了,一般情况下,团长在战场上牺牲的不多。老侄儿,你写我的回忆录嘛,不要写这些一个顶一个的事情,到了这儿,你就可以这样写,我接过先烈的枪,继承着先烈的遗志,勇敢地走向危机四伏的五明口镇。

关于五明口镇,我以前给你讲过这一段嘛。当时,我们还都穿着新四军棉军装,要进镇子,就想换身便装,可是,到哪儿去换嘛。干脆,反过来穿吧,或者依旧把俩袖子往腰里一系,军帽掖进裤袋里,松开绑腿,挽起裤腿,将绑腿带子束在腰里,就这样,滴拉搭拉的,朝小镇走过去了。半路上老耿还捡了一根干杨树枝子,把分杈掰巴几下,拄在手上,真像个逃荒要饭的老头子,佝偻着腰,可怜兮兮,我和王贵海还笑嘻嘻地赞扬了他几句。

就像从前我说过的一样,顺着路有一条浅沟嘛,这条土公路通往小镇,顺路的这条浅沟如影随形,也通往小镇,我们就是顺着这条浅沟走到镇头上的。其实走路上也应当没有事情的,但当时,毕竟是做贼心虚嘛,也可以说是出于警惕,所以才走浅沟里的。想起来就觉得妖怪得很,顺着浅沟走到镇头这儿,我们遇到一个真的叫花子,那光景和我们差不多,也是穿着一身棉衣,叫花子嘛,也没衣服换嘛。我们两三个月没换衣服了,脑油味多重,后背看不见,前襟子上都是灰渍汤痕,很脏。和我们不同的是,这个老叫花子全身都是明晃晃的,你说不清是油渍还是污垢,通身磨得闪闪放光,虽然脏,还比较齐整,脚上一双黑棉鞋,也好像上了一层桐油一般。他头上套着一顶线帽子,正躺在浅沟坡上晒太阳,脸上灰渍多厚,多长的胡子眉毛,两眼都是眼屎。哦,这个叫花子身边还有条半截口袋,口袋上压着一只砂海碗,裂纹带豁的,就是那种碗底是原砂色,半截碗边子上了一层釉子,湿沙子色的釉子。总之,这样的砂海碗,你也没见过,现在没有了,过去的叫花子,基本上都是用这样的砂海碗。你市长有市长的规矩,宾馆会所有宾馆会所的规矩,人家叫花子也有叫花子的规矩,穿着打扮,手里东西,那都是有讲究的。

这个叫花子是个老江湖了,半眯着的双眼一斜,瞥见我们,一点都不吃惊,连动都没动一下,眼睛又挤巴上了,嘴里呜呜噜噜,移动一下身子,象征性地移动:“挨边躺,地方是大,咱们这行当,都懂得,啥都不能糟蹋是吧?”显然,他把我们也当成同行了。我和老耿对望一眼,又给王贵海一个眼色,就挨着老叫花子躺在浅沟坡上了,浅沟坡被阳光晒得暄暖,躺上边很舒服。这个老叫花子口音干巴巴,腔调硬邦邦,应该是苏北徐州一带的,你知道,徐州话和咱们亳州话是很相像的,所以,听了老叫花子的话,我感到很亲切。我就用咱们亳州话跟他说话嘛,这一搭腔,老叫花子听出来了,他就说听口音咱们老家离得不远嘛。我就给他照直里说了,是亳州人,家乡来了日本鬼子,待不下去了,出来要口饭吃,混个活命。老叫花子哈哈笑,腔调一转,响快快地说:逃荒要饭不为垮,丢掉棍子骑大马,前朝有个朱洪武,当今数我李大傻,洪武朝廷当皇帝,剩下我在沟里趴,起早贪黑皇帝苦,不如我这老叫花,四面八方狼烟起,天大地大我最大。老汉我姓许,言午许,几位仁兄贵姓啊?这么一说,我才知道老叫花子不是唱顺口溜,而是盘道嘛。他自报家门姓许,也未必真的就姓许,三教九流,金皮彩挂,叫花子算是一门。我就傻乎乎说,俺们几个没咋出过远门儿,这个集镇也没来过,也不知道谁家富谁家穷,有没有日本鬼子啥的,还请俺大爷你老人家多多指点指点。老叫花子嘴里哧了一串子声音,哧哧哧,你这边切口对不上嘛,他不免骄傲起来,有些不屑于你就是了,还嘀咕几句“空子”“念攒子”,也就是说我们外行,没心眼儿嘛。接着,老叫花子有些恃强自夸一番,说这个镇子名叫五明口镇,不讲商户店铺,总共有六百二十三户人家,三千七百多口人,加上店铺商户,那有多少户多少人,我老汉就俩眼一抹黑了,几位要想知道根梢,那得到田会长家去打听一下就知道了。田会长是个善茬子,田大善人,从这头进镇子,第六家,大门朝南,大门楼子多高。我头一回往他家大门楼前一站,只说上一声,田大善人,行行好,给个白面蒸馍吧,夹一块碗面子就好了。立时就有个四五十岁的老婆子,脸上涂粉抹油,拿给我两个雪白的蒸馍,都夹上一块碗面子,我不吃,拿着这两个白蒸馍夹碗面子,挨家挨户走动,谁家一看我手里拿了这个,就知道咋回事了,人家田会长都给了,咱家也得赶紧给呀。就是这个,我要饭不发愁,先到田会长家要个白蒸馍,加不加碗面子都不要紧,拿着这个白蒸馍转上一小圈,这个口袋就要满了,咱不贪,这个口袋一满,咱就走了。啥事都得讲究个道。咱要饭的郎君,也有道,今儿个就尊这个道,恁几位地面不熟,待会儿赶饭口上,我先敬恁,几位先去要。

老侄儿,你看,蛇行蚁走,各有其道,叫花子的世界咱们不懂嘛。叫花子的道,咱们也不懂。他们也有自己的小宇宙。凡人不能小看不是。没承想,还没进镇子嘛,就摸到一条重要情况,这么容易嘛。哦,碗面子,你知道,就是八大块猪肉,二指宽一拃长,咱们李庄又叫八大块,红事白事,席面上离不了。我马上和老耿王贵海两个人一对眼色,老耿就说也正好到了饭口跟前了,我立时就给这个老叫花子连说了几声谢谢,三个人爬起来就往镇子里走。

好了,今儿个就说到这儿吧。

第二十九章

老侄儿,你今儿来这么早嘛。

那,咱们爷儿俩开始说吧。

五明口镇上的这位田会长,名叫田卓然,乖乖,老世家了,有学问,会起名字,叫田卓然。赶巧了,正当午饭当口嘛,街上行人稀少,又在镇头上,很容易就混到第六家了,也就是田会长大门楼跟前。一看,门两旁有两棵椿树,生满了椿蹦子,咱们李庄叫椿蹦子,书上叫作椿象。到了这个季节,四月里了,又是大中午的,正是椿蹦子放臭屁的节骨眼上,还没走近大门口,就闻到一股子臭烘烘的味道。我和王贵海几乎是捏着鼻子走过去的,上前啪啪敲门。哦,大门黑漆漆,紧紧关着的。还没听到里边有人说话,先是听到几声狗叫,凄厉,狂野,一溜狂叫声冲过来了,一听狗这个叫声,就知道这家子不是善茬儿。接着就听里边有人说话了:“谁啦?这才刚刚摸上饭碗子!”老耿赶紧应声:“田大善人,行行好,给个白面蒸馍吧,夹一块碗面子就好了。”我一听,吓一跳,还真以为是那个老叫花子,可是眼跟前就是我们的老耿嘛。我们老耿有绝技,戏法那是大家都知道的,还有这个模仿能力平时都不知道。就听门里边一个装模作样的好声音:“阿三婶,拿个热腾腾的蒸馍,夹两片原油肉啦,又是要饭的老许头来了!”活见鬼了,这个地方把碗面子叫作原油肉。说着话,吱呀呀开门了。这时刻短暂,间不容发,咱们看清了他,不能让他看清了咱们,你知道这个意思的。就像我以前说过的,这个人留个茶壶盖发型,穿一身松松大大的灰色衣裳,挎着一支二十响,枪在匣子里装着嘛,照样,我一眼就看出和我那支二十响一模一样,纯正德国造,我一见这个,霎时间两眼都红了。哪里容他拔枪,生死关头,叫一声都不允许,上前一个鲤鱼扣腮,下巴卸下来了,叫唤不成了嘛。随之左手抓住他右胳膊肘猛地一扽,跟着右拳砸在他左肩膀上,这条胳膊算是也卸下来了。那货,立时痛昏过去。王贵海一搭手,把他靠墙放在过道门后边了,还没忘顺手摘下了二十响,真是我的好兄弟,有眼色,有头脑,胆大妄为,心细如发。老耿进来关门落闩,戏法手段一般快。反正,咱们这整个过程不超过十秒钟,要不然咱们都得大麻烦,又跑出来一个嘛。这一个,太匆匆,出门忘了拿枪,到了院子里,看见情况不对,也没有及时返回屋里拿枪,而是唤狗咬咱们,在狗后边,撵鸡一般,唤狗咬咱们。张皇失措嘛,我理解。狗也是个生灵嘛,也知道察言观色,也知道害怕,一见我和王贵海凶神恶煞一般,大踏步闯上前来,哼唧一声,夹着尾巴掉头跑屋里了。出来的这个人,再想回屋,可就没有我跑得快了。不啰唆。这个人浓眉小眼,相当聪明,马上跪倒地上,连声说好听的:“四爷饶命,四爷饶命,万事你说了算。”我们三个虽然棉袄反穿,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咱们是新四军嘛。跪地上的这个也有点名堂,就是驻在镇子上的伪军连长,大号侯千陌,算是田会长的内侄儿,也就是田会长大老婆的娘家侄儿。自然了,这都是过一会儿他自己说的嘛。弄到堂屋里,这么一看,情形了然,正在吃饭嘛,都在,包括刚才被呼唤的那个阿三婶,四五十岁的样子,立在旁边,伺候会长全家人吃饭嘛。主人田卓然会长,五六十岁吧,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加上一缕子短髭,可以说相貌敦厚,有几分风度,可是,这个相貌,干啥不成,非要当汉奸才舒坦。他的大老婆,是个黄脸婆,暂且略过,他的小老婆十分俊俏,有一对双胞胎,左边一个,右边一个,都是两三岁的小男孩,白白胖胖,才孵出的小鸡娃那般喜人,刚满月的小狗娃那般可爱,后脑勺上留一根小辫子,还是掺着红头绳编成的,搁在咱们李庄,这条小辫子叫作奶奶拽,咱们李庄人妖怪成精,这个叫法最贴切不过,奶奶一拽这个小辫子,那千万种心情,一块儿来了。娘儿三个坐一条凳子上,拦着这个,那个下去了,满地乱跑,吱吱呀呀,进来三个生人,也满不在乎,一头扎在老耿裤裆里藏猫猫。老耿年纪大,但是变戏法的手段多,看似拧着身躲小孩子,实际上一闪身把挂在椅子背上的手枪摘手里了,德国造的二十响。我也把手枪拔出来,拎在手里,拿个样款儿嘛,喝令王贵海去大门后边待命,好好看着门,让首长吃口热饭。田会长是个明白人,侯千陌也是见过世面的,一听我这样说话,那就赶紧请老耿坐嘛,请长官用餐。老耿年纪大,身手又灵巧,在他们思维里,新四军当大官的肯定就是这样子了。老耿这个老混账东西,我现在说他啥好嘛,开头几句还像个样子,后边就扯鸟蛋了。见我这个架势,把他当了首长,马上把裤裆里的小孩子拉出来,自己坐下,把小孩抱在膝盖上,姿势和神情,都是很和蔼的,开始说话,还拉着调子,我一听就是模仿我们师长的腔调嘛。老耿说,我们九团,从此地路过,并不想打扰诸位,只是想了解一下镇子上的情况,希望你们实话实说。说到这儿,又冲我严肃起来,小鬼,别那么凶嘛,大家都是中国人,他们为鬼子鞍前马后跑个腿儿,也是迫不得已的嘛。田会长和侯千陌还真被唬住了,连忙追随老耿的话,一个劲儿说还是长官明白大是大非,他们也真是迫不得已的。老耿又训我,驴脸别那么紧绷着了,放松,好好听老乡说情况吧。说了我,又对田会长和侯千陌说,这个小鬼是我们团的战斗英雄,很能打仗,就是爱紧张,动不动就开枪,你们别怕,我在这儿,他不敢放肆,你们只管大胆说吧。我没有办法了嘛,只好顺着老耿的话头儿,把拳头攥得咔吧响。田会长和侯千陌,两个人,鸡一嘴,鸭一嘴,把镇上的情况说了一遍。原来,这镇子上常驻的鬼子只有十九个,原来二十个,过年时有一个夜里醉酒,出来尿尿,冻死了。每月下旬鬼子巡查队过来,在镇上住一天,加上巡查队的二十四名鬼子,也就是四十三个鬼子,再就是侯千陌的一连伪军,不满编,只有八十多个兵,前天二排长又带着三四个兵开小差了。说着话儿,味道上来了。咋说?老耿这个老混账,说着话不自觉,习惯嘛,坐在椅子上俩脚把鞋子褪下来了。我心里那个生气嘛,眉头一皱,老耿误会了,对我说,小鬼,你有什么想法,也说出来吧,咱们不能耽误人家吃饭。你先说,我和这个小鬼玩一玩。一边说,一边把枪从枪套子里拔出来了,逗弄怀里的小孩子,另一个小孩子觉得好玩,也下了凳子扑过来玩儿。老耿一会儿把机头打开,一会儿关上,手法灵巧,两个小孩笑咯咯。田会长吓得直掉汗珠子,侯千陌也紧张得磕着牙直笑。你看,老耿这个老货,够奸猾的吧。我也觉得这个震慑法子不错,趁机问清楚了常驻镇子上的这十九个鬼子都有啥武器装备,他们的生活规律、作息时间,以及田会长他们和鬼子的日常往来、平时关系,包括到了下旬,鬼子巡查队来到镇上的种种细节,这么说吧,凡是我能想到的,我都问清楚了。到末后,老耿又让田会长准备便衣,有多少要多少,没有办法嘛,最后把大门后边那个货的衣服都扒下来了,才凑够十套男人衣裳,又找了个花单子包得整整齐齐,走亲戚一般。很自然了,我和老耿,还有王贵海,三个人也轮流换上便衣,我们脱掉的棉衣,那由田会长他们自己想法处理好了。最后我们告辞时,田会长还出来送我们,两个小孩子,都拉着老耿的手不放手,又喊又叫的,他们想让老耿住下,陪他们玩儿。老耿敢吗?他不敢,轮到我我也不敢,都是火中取栗,刀尖上的买卖,这个风险不能冒。当然了,两支二十响也没还给他们。人心隔肚皮,虎心隔毛叶,二十响一旦回到他们手里,那情形就不是咱们能掌握了。

哦,对了,田会长家里还有电话,是日本鬼子给他安装的,使唤起来方便,有事情通报起来也相当方便嘛,但是,那一天,田会长没敢打电话,看我眼光很注意那个电话,他还主动离电话远一些。想不到出门来情况突变,紧张得很,我们这边一出门,就撞上了鬼子,四五个鬼子,押着三十几个老百姓,抬着七八根三把粗的树身子,往那边走。巧得很,迎头撞上,你说咋办,还有两个鬼子扛着大锯,一个鬼子扛着大锛,都是木匠的家伙嘛。扛大锛的那个鬼子,人还没有锛大,咔咔走过来了,唔咦哇啦,田桑,侯桑,唔咦哇啦。田会长和侯千陌立时迎上去,皇军辛苦大大的,都是朋友大大的,便衣下乡找花姑娘的,给皇军大大的。田会长和侯千陌说了一堆话,大概意思就是这个。扛大锛的鬼子直给我们竖大拇指,哟西哟西,辛苦大大的。说着话,掏出香烟,“糖白果,糖白果,糖白果”,给我们三人一人一支。看,人家说话咱们听不懂,但人家都发烟了,按照咱们李庄的礼节,你马上就得笑脸迎上,接住香烟,不能马上就吸烟,得先夹耳朵上。我把香烟往耳朵上一夹,带头儿弯下腰来,给鬼子一个笑脸。我不弯腰不行,鬼子矮小,看我笑脸他得仰脖子,那多费劲儿,咱拿了人家一根烟,就得给人家行个方便嘛。老耿有烟瘾嘛,笑眯眯。王贵海紧张,学我往耳朵上夹烟,手法生硬,掉地上了。几个鬼子见状,笑得前仰后合的。过后我们分析了一下,田会长和侯千陌之所以主动上前解围,还是怕在他们家大门口打起来,那样,田会长家那一对宝贝双胞胎就很危险了。

哦,对了,出了镇子,王贵海还埋怨,说那么好吃的一桌子菜,居然一口没吃,真是后悔死了。他这么一说,说得我直流口水。我们就这样空着肚子回到了油菜地里,张宝他们还眼巴巴等着我们带回吃的来。

好容易熬到天傍黑,我们就去了章连长所在的那个小村庄。也很容易就找到了嘛,章连长布置的哨兵老远就发现我们了。章连长他们就在村东头一间大车房里。那时候,那一带差不多每个村庄都有个公用大车房,全村的大件农具之类的东西,都放这儿嘛,咱们李庄这一带,从前也是这样的,也是哪庄村头都有一两间大车房。不得了,章连长到底是老红军,经验广,办法多,也不知道从哪儿借了一口那么大的铁锅,还买了七八只鸡,正在炖着,老远就闻到香味了。我和老耿进去时,章连长正在剁疙瘩菜,准备往锅里放,一看见我就问:“你们是吃过饭来的,还是没吃饭来的?”我自然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就是心疼几块鸡肉,不想管饭嘛,那可不行,我就给他讲在五明口镇上摸到的情况,听完了他就不问我们是不是吃过饭了,只是说赶紧找个碗筷吃饭吧。俗话说了嘛,赶早不如赶巧,大家高高兴兴吃了一大碗鸡汤疙瘩菜,每人还发了一个杂面卷子,也不知道章连长他们是从哪里弄的。也是刚吃完,魏长江他们就回来了,我这边十几个人还庆幸着自己吃了鸡肉,魏长江他们没有赶上,可是,魏长江说他们打了土豪,撞上西边那村的财主过生日,他们这一伙子人过去,还能不给吃的嘛,吃了鸡,吃了鱼,吃了鸭蛋,还吃了猪肉和羊肉,还有牛舌头牛百叶,这两样东西蘸着蒜汁真是好吃得很。章连长当时很严肃,质问魏长江给钱了没有,“你们付钱了没有,付了多少钱?”跟章连长一块儿办事的老黄班长,我说过他是个老实人嘛,章连长这句质问,也不知触动他哪根筋了,马上接口说:“哎呀,连长,咱们也忘了给钱了呀!”当然了,章连长最后也表扬了我们,弄回来十套便衣,也是大大有用处的。完了又派出去四名夜哨,大家也跟着纷纷休息。章连长和魏排长,还有我,三个人在墙角里小声嘀咕,就是合计一下摸到的情况嘛。我夹在耳朵上的那根香烟,让魏排长摸去抽了。这个魏排长,也是有烟瘾的,放屁也很响很臭,三个人小声交流情况,他连着放了好几个响屁。三方面摸到的情况,性质大致相同,只是说法小有出入。做完了分析判断,又研究好应对计划,做好了周密安排,庄里边公鸡都叫三四遍了。我感到奇怪,随口说了一句,这么小个村子,公鸡还真不少嘛。章连长有点生气地说,少废话,睡觉。

第二天,按照计划,我们打算再次到五明口镇侦察一下,想和田会长还有他的内侄儿侯千陌再见一面,进行一次全方位的沟通,说服教育一下嘛,看看能不能取得他们的配合,所以天才刚刚亮,我和章连长带着张宝王贵海,还有老黄,几个人又去了五明口镇。准备得很充分了,但是,没敢进镇里去,情况变了。我们还是顺着傍公路的那条浅沟去的嘛,还没到镇头,就闻到气味不对劲儿了,身上也到处紧绷绷的,为啥,你要是经过那年头那阵势,你就知道了,革命的嗅觉是十分灵敏的,革命的神经也是相当灵敏的。我们几个,一下子趴沟里了,小心抬头,远远打量,就见镇头上有一棵大槐树,大槐树下边,有一张三尺长的窄条桌子,桌子后边一个红漆木椅子,椅子上坐个鬼子,右边挎着王八盒子,左边挎着东洋刀,这个鬼子左侧后方还有一个板凳,板凳上也坐着一个鬼子,没有王八盒子,也没有东洋刀,只有一杆三八大盖,抱在怀里,一脸好奇神情。前后错开的两个鬼子,都是跷着腿坐的,鬼子腿短嘛,跷着腿坐,是个奇观。还有四个伪军挎着步枪,分别站着桌子两头,干啥,正在盘问过往的早行人,又喊又叫的,不管是挑挑子的,还是推车的,哪怕空着手,肩上搭条口袋的,都得停下来接受盘问。

我恨得牙根子痒痒,心想姓田的王八蛋,昨儿个还喜笑颜开,这一夜才过去,就使上坏心眼子了。我心里憋着气,就说,走吧连长,晚上摸黑再来,我非活劈了姓田的杂种不可。章连长很沉着,叫我先别激动,说情况有变化咱们不怕,主要得弄清楚到底是个啥样的变化,“走,咱们再绕着镇子看看别处再说。”结果一个样子,除了镇子东头接近鬼子炮楼我们没去,西南北三个方向的六七个进出路口,都是这样的,都有鬼子和伪军把守着,盘查进出行人。我们四个人虽然穿着便服,毕竟不是当地口音嘛,间或遇到几个行人,想打听一下,结果人家一听口音不对,不接茬,扭头就走。我们绕着镇子转了两圈,没打听到情况,章连长就说,先回去商量一下再说。于是,我们几个就回去了。哦,哪能还回到那个大车房里嘛,我和章连长四个人出发时,大家就撤了,撤到哪儿了?庄稼地里嘛,麦地里、油菜地里,反正不能原地待着不动,要是这个小庄里出个孬种孩子,往鬼子那里也好,往伪军那里也罢,一报信,那不就出大事了嘛。按照约定,我们要在油菜地里或者麦地里和魏排长他们会面。说起来,也很费劲,魏排长警惕性太高,带着队伍跑得太远,差不多有十里地远,又是一望无垠的庄稼,麦地里、油菜地里、春芝麻地里,找了一上午,都晌午顶了,才找到他们。当下我们三个干部,还有几个骨干班长,碰头一分析情况,有两个看法:一个是,田会长,还有伪军连长侯千陌,这两个人把咱们卖了;再就是意外情况,可能鬼子有啥大的行动之类。最后又拿出一个计划,到晚上看看能不能趁黑混进镇子里去,再摸一下情况再做决定。

我那时候毕竟年轻,又连着几天奔波,别说庄稼地里,闻着油菜花香,又晒着太阳,就是睡在墙头上又刮着小北风,我也照样睡得着。这一场好睡,连个梦都没做,一口气睡到黑夜降临,繁星密布,醒来一看,一个人都不见了,真像做梦一样。当时我倒吸一口凉气,想都不敢往下想了,忽的一下坐起来。这时候,王贵海顺着垄沟爬过来了,哧哧笑,说排长你睡成死狗了,摇都摇不醒你。原来,章连长看我乏成这个样子,晚上行动就没叫醒我,反正又是黑夜,看不清嘴脸凶险,就和魏排长一起,带着张宝和老耿去了,为啥带上老耿,因为老耿能摸着田会长家门嘛。留下王贵海,是保护我的。章连长觉得王贵海比张宝机灵一点儿嘛。其他人还是散开的,反正都在庄稼地里,又是夜间,有情况了打个口哨就会过来。正说着话,就隐隐听到飒飒飒飒的声音,传来一阵子响动,也就是庄稼棵子摩擦裤腿子的声响嘛。果然是章连长他们回来了。这一回,咱们可真是哭笑不得了,为啥,老耿这个老混球,把田会长的一对双胞胎抱过来了,或者说是给偷回来了。你想嘛,带着两个小孩子,庄稼地里就藏不住了,又是黑夜里,吱哇一声传多远。没有太好的办法,也不能把两个小孩子扔下吧,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孩子是无辜的嘛。好吧,咱们四五十个新四军,轮流驮着汉奸会长的这两个小孩子跑路吧。

反正这一夜就没闲着,一口气向西北跑。天明时分,才到了一个村庄,王鳖口村,你听,这个村庄,这么个倒霉名字吧。还算比较幸运,虽然鬼子还在扫荡中,但这个王鳖口村一直还太平着,想必鬼子也讲究口彩,讲究吉凶兆头,不进王鳖口。咱们可就顾不上这些了,先进去歇歇腿脚,弄口热水喝喝再说,一夜狂奔,口渴难挨,老耿闲聊时说长征路上没有水喝,渴得喝马尿,这时候要有马尿,我也能喝一泡。这个村头上没有大车房嘛,倒是有个祠堂,无人看守,高高大大,很宽敞,我们暂时就在这个祠堂里落脚了。田会长的两个小公子,睡醒过来,哭哭啼啼,要找他娘嘛,那只好还交给老耿带着了,老耿很会逗小孩,他会戏法嘛,两个小戏法一耍,俩小会长哪里还想起他娘,一个劲儿咯咯咯咯。完了,老耿还到村子里买了十二个鸡蛋,每个小孩一天两个,反正是三天的零嘴嘛。

就在这天傍黑时分,来了一个生人。

来者是谁?当地县委敌工部的龚部长。

龚部长三十多岁,个头不高,细眉大眼,典型的江浙人长相,嘴里还镶了金牙,上下两颗,错对着,初看起来真像个生意场的掮客,有点奸诈耍滑的气息。后来,龚部长说,这两颗金牙也是革命工作的需要嘛,这么一说,大家立时理解了。当时,要不是魏排长的老熟人,我们大家还真的不敢相信他。咋说嘛,鬼子扫荡之前,魏排长所在的主力部队,在这一带活动过,当地县委送来几扇子猪肉、几挑子鸡蛋,还有粉条等等,龚部长是带队的嘛,而迎接他们的正是魏排长他们这个排,两个领头的,一个人扛一扇子猪肉,边走边聊,有肉吃了嘛,人不仅熟得快,而且记得牢。只是没想到,在这儿又撞上了。龚部长一见魏排长在场,错把我们当成了主力部队,也热情得很,四五十个人,一个个握了一遍手。一看到两个小孩,这个龚部长顿时手舞足蹈,说他这一路上打听,一路子追踪,果然没有白费工夫。原来,那个田会长真不简单,托关系找到龚部长,请他帮忙找小孩。为啥?很明显嘛,头天我们几个到他家去过一趟,第二天晚上又去了一趟,乱了一阵子之后,人家小孩没有了,傻子一思考,也能想得到是咋回事嘛。因为早前龚部长曾托人做过他的统战工作,所以,他这会儿顺着杆子就爬过来了。章连长也称赞龚部长了不得,说我们是一夜急行军,走的都是庄稼地,你居然还能一家伙找上门来,了不得呀了不得。龚部长说,咱们自己的部队有个特点,走到哪儿都会留下一股味儿,我鼻子尖,闻着味儿就找过来了。大家笑了一场。我后来想想,觉得这个龚部长说的不是笑话,天天在敌我之间来回穿行,也可能他真的练出了闻味儿的超绝本领。

情况一沟通,那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当然了,两个小孩我们还得养着,等田会长配合我们办成了事情,再毫发无损地给他家送回去。我们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端掉这个据点,干掉十九鬼子,把手枪步枪轻重机枪拿回来,就这么个简单事情。龚部长也赞成这个事情,他说姓田的虽然不是恶贯满盈,但坏事也没少干,又爱财,又贪色,鬼点子又多,还是老滑头,早先做他的统战工作,给的都是模棱两可的鬼话,这一回,幸亏点中了他的穴道,就给他一硬到底,管教他帮咱们做成了这件事情。点中啥穴道?就是两个小男孩嘛,田会长年过六十,好容易弄出来这两根香火,视若珍宝,视若祖宗,心情可以理解,万事没有不答应的。龚部长熟悉情况嘛,所以,判断起来就比较准确了。果然,章连长和龚部长,还有我,带上张宝和王贵海,再次潜入五明口镇,到了田会长家。好家伙,田会长不仅答应了咱们的要求,还主动表示帮咱们想一个好办法。

我们又回到王鳖口村,根据田会长提供的新情况,又研究半天,决定做两手准备,一种是蒙汗药,一种是杀猪刀,反正尽量不要开枪,因为枪声一响,临近的鬼子据点就会过来接应,那就麻烦了。研究的结果是,蒙汗药肯定是不行的,龚部长说了嘛,送酒送肉,鬼子都会叫你先品尝了再说,咱不能没麻倒鬼子,先把自己麻倒一大片嘛。又左右琢磨了一回,最终决定用杀猪刀。龚部长很厉害,三天之后,就带来了二十把杀猪刀,还带来一个姓胡的外科医生。那时候,啥东西都讲究,手艺人讲究声誉嘛,杀猪刀也讲究,连把带刃一尺二寸,钢口好,又锋利,现场试验,吹毛断发。龚部长是干敌工的嘛,对敌经验丰富,考虑问题也周到,他带来的那个姓胡的外科医生,戴个眼镜,细条个子,随手拿出来一张人体解剖图,给我们讲解,左右心房,左右心室,心尖,心包,右心耳,你看,心还有耳朵嘛。当然了,最有用的是,胡医生讲的如何根据人的高矮胖瘦,来判断心脏的位置,掐诀念咒,相当精到。所以,现在,有个人但凡从我眼前一过,我一斜眼就能看见他的心脏霍霍跳动。当时还扎了二十个稻草人,都是按照日本鬼子的身高体型扎成的,胸口心脏位置都掖一布包石灰,上身都穿着褂子,乍一看像模像样的。我们选出来的二十个人,天天拿着杀猪刀捅稻草人胸口那包石灰。那位胡医生,现场指导了一两天,等大家都掌握了如何避开肋骨,一刀刺进石灰包,他才和龚部长走了。

总之,我们按照整个计划,设定了一套系列动作,天天苦练,不光练动作,还要练表情,就像章连长要求的那样,有条不紊,沉着冷静,面带傻笑,你不能往鬼子面前一站,让他一眼就看出你要杀他,所以还要练傻笑。天天练,不出去干,单等养出心劲儿来,再去干,一蹴而就。为了达到这个效果,训练间隙,我还讲了几段鬼子怎样杀咱们中国人的事,都是当初在祝长官官邸随同长官卫队到山里打靶时,听他们讲的嘛,改头换面,都成了我亲眼所见之事,尤其是一个新兵在战场上端着刺刀不敢捅鬼子,反而被受伤的鬼子捅了好几刀这个事例,我说得很详细,言讲时也激愤之至。目的就一个,就是想激起大家的愤怒情绪,激起大家的胆量和勇气嘛。你想想,事到临头,要有人下不去手了,那不就坏大事了嘛。而且,前不久,大家也是亲身经历,眼睁睁看着自己弟兄倒在鬼子枪下的嘛。所以这么一说,大家心头的仇恨和胆量就被挑起来了。后来事实也证明了,章连长和魏排长,还有我,制定的这个训练措施,采取的这种临战前的教育动员,都是相当有效果的。哦,对了,我得打破一下你的想象力,我们这二十个人,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个个都是身强力壮,而是经过精心设计的,有高的,有矮的,有胖的,有瘦的,有年轻的,也有年纪大的,总之,这二十个人,往鬼子面前一站,得让他们放心才行。所以,老耿也得参加这次行动,天天和我们一起训练握着杀猪刀捅稻草人。

好了,时间差不多了,今儿就到这儿吧。

第三十章

今儿废话不多,上来就说。

我们在王鳖口村训练用杀猪刀捅鬼子,练到大概有十五天的光景,龚部长过来了,不是他自己,他还带着四五十个武工队的人,挎着长枪短枪,明火执仗的。龚部长带来两个消息,一个是,我们师部又回到了原驻地,各撤离移动的部队也正在朝师部靠拢,“你们是不是也可以考虑回去了”。这个时刻,箭在弦上,咋能回去嘛。我们当场表示了,就是回师部,也得把这宗生意做了再说嘛,要不,这半个多月白白忙活了嘛。这么一说,龚部长才说第二个消息,他说前天下午田会长捎信了,他昨天下午带人去了一趟五明口镇,情况了解得相当详细。按照鬼子们的活动规律,每月底,鬼子巡查队到来之前,五明口镇鬼子据点和伪军都要进行一次军事演习,迎接巡查队嘛。奶奶个熊,鬼子也来这一套,也迎接检查。好就好在,鬼子和伪军演习是分开的,其中奥妙,咱们不懂,但咱们可以琢磨嘛,小鬼子就是不想让伪军看到他们的战法,伪军是他们喂的狗,那也不能看。今天是鬼子进行小队演习,侯千陌的伪军在镇上值班巡逻,明天是伪军进行连进攻演习,鬼子在镇上执勤。按照习惯,鬼子头天演习,第二天田会长就得给鬼子送去酒肉,慰劳鬼子嘛。也就是说,明天,田会长就得给鬼子送卤鸡卤猪蹄子,鬼子爱吃这个。你想想,这个事情,真是荒唐之至,自己的队伍在演习,却要拿着酒肉犒劳鬼子,哪里有道理可讲嘛,估计也就是在汉奸伪军那儿能行得通。自然了,田会长慰问鬼子,也不需要他掏钱费事儿,他挨家派饭。五明口镇五六百户人家,所以,田会长派饭比较省事儿,反正一次派二十家嘛,一两年都轮不上一遍,肯定有很多人家没在鬼子脸前露过面的。咱们呢,就钻他这个空子,明天派饭,就派到咱们新四军头上了,反正也是个生脸嘛。老规矩,一只卤鸡、两只卤猪蹄、一壶烧酒,这些东西,田会长自会准备好的,现在就等着回话,咱们明天去不去。哦,最后田会长还问了一句,两个小孩都还好吧。那自然是好着嘛,专职保姆,老耿带小孩子带上了瘾。

我们料定田会长不敢再耍花招,自然要去了,要不,天天拿着杀猪刀捅稻草人干啥,神经病嘛。这个行动,章连长、龚部长、魏排长,还有我,几个人脑壳子都想烂了,终于制定了一个周密计划。我们自以为万无一失,到时候是啥样子也没有十成的把握嘛。当天下午,二十个稻草人都收起来了,以我为首,玩杀猪刀的二十个人,每人还吃了半只鸡,章连长特批的嘛。龚部长还建议吃过半只鸡的人早早睡觉,其时哪里睡得着,亢奋不安,生死未卜,事实上也真是这样的,你一刀干不掉鬼子,就可能被鬼子干掉,拿小命儿赌博的当头,和即将上前线那心情差不多的,哪里能睡得着嘛。哦,你不懂临上前线时的心情,就是明知道你要死的心情,害怕到你都不知道害怕的程度。哦,看你问的,好像我是神仙一样,哪能不害怕,我也害怕,整整一夜大脑一片空白。反正胡乱合了一会儿眼,部队就集合出发了,自然还留下一个照顾两个小孩子嘛。谁留下了?张宝嘛。张宝气得要命,那也不行,谁让你们把人家小孩子抱回来的,万事都是有个因果的嘛,反正一脸煞气,也不利于参加这次行动,腿脚又快,但凡有个风吹草动,携着两个小孩子也跑得快,不管结果如何,咱们得讲诚信,保护好两个小孩子,不能让老百姓指咱们脊梁沟子。章连长这样一说,张宝更是气得说不出话来。不管他,咱们得赶紧开拔,因为还有点距离,前不久撤离那一夜,一阵子乱跑,没承想跑出了五六十里地嘛。哦,没有,这时候哪能还去给田会长通消息嘛,万一他要是变卦,那岂不是自投罗网嘛。要说,还是人家龚部长斗争经验丰富嘛,昨天留下话了,不管去不去,明天早上五六点钟之间,镇子西头的岗哨要松动一下。松动一下,你明白吧。

田会长没有变卦,见到我们只是有些紧张。当时章连长和魏排长他们都在镇子外边,钻到炮楼附近的庄稼地里藏着嘛,还有龚部长带来的县大队的四五十号人马,都在等着接应嘛。是龚部长带我们二十个死鬼到田会长家的。真的,当时我们二十个人都把自己当成死鬼了,那还怕个鸡巴嘛,屌都不怕了,那自然是谈笑自如了。真的,人只要将生死置之度外,那就轻松了。一见我们这种态度,田会长还是放松不下来,倒是他那个小老婆,虽然也是泪涟涟的,倒是有见识,骂田会长包,事情都到了这个关口,没有退路了,只管把事情做了再说,他们要是不把孩子还咱们家,那他们新四军就没有诚信了,以后也别想在这地方落脚了。看,往往在关键时刻,还是女人能横下一条心,比男人强得多。我自然向他们保证孩子安然无恙,每个孩子一天两个鸡蛋,我们吃杂面卷子,给小孩子吃鸡汤面条。这一下子,田会长也把心横下来了,笑脸出来了嘛。有的人横下一条心来,是满脸杀气,有的人横下一条心却是满脸带笑。看光景也有八点多钟了嘛,田会长家里电话响起来,鬼子催促快把酒肉送过去嘛。一开始看到装食物的器皿,我们还以为是龚部长吩咐的,后来才知道,以前田会长为了拍鬼子的马屁嘛,特意准备了几十个又宽又扁的阔口大坛子,以前派饭分到各家各户使用,这时候轮到咱们家用上了,这个就是巧合。戏里电影里的巧合都带有人为的戏剧性,我们这个巧合完全是偶然性的。坛子里各装了一只老母鸡、两只猪蹄子、几块肥嘟嘟的猪肉,还有大半坛子油汤,刚好淹没了杀猪刀。我们往坛子里放杀猪刀时,田会长那张脸痉挛了一下,还小心翼翼地问我一声不是放手枪嘛。我一笑而已,心想你哪里知道杀猪刀的厉害。准备停当了,田会长着一篮子烧酒,二十个斤把装的小坛子嘛,领着我们二十个死鬼,用毛巾或者旧衣裳垫手,捧着滚烫的阔口坛子,朝镇子东头走过去了,鬼子炮楼在镇子东头嘛,再说以前也是把酒肉送到那儿的。哦,老侄儿,你的脸色有点紧张。放松放松,又不是叫你去干这档子杀戮事情嘛。你看看人家龚部长,胆子多大,居然就坐在田会长家里等候,要不你过去先陪他说说话儿?

哦,论说起来,也是很凶险的,走到镇子上,在一个街拐角那儿,碰上六个鬼子,巡逻的嘛,老远一闻到香味儿,一下子跑过来了,围着我们又笑又叫,龇牙咧嘴,田桑,哟西哟西。阔口坛子嘛,看着油光光红彤彤的肉,想要动手动脚,田会长赶紧阻止他们,太君小心,村上太君脾气大大的。这么一说,几个鬼子缩回手了,舔着嘴唇,馋涎欲滴,嘴里念念有词,米西米西的有,好来西,好来西。跟在我们旁边,亦步亦趋。这架势看着凶险,其实,在一定程度上倒也帮了咱们的忙,一到镇子东头炮楼那儿,另外十几个鬼子,不自觉间就放松了警惕,有他们同伙押送嘛。只是炮楼这边的鬼子阵势有点怪,虽然不是全副武装,但都是衣帽整齐,像是列队欢迎,老远就拍巴掌嘛,还有一个戴眼镜的小个鬼子,眉清目秀,拿个照相机拍照。田会长怕我们生疑,以为他刹那间动了手脚,连忙给我们解释,照相的有,照相大大的,报纸的大大,皇军报纸大大的。你看,他紧张了,给咱们说起了日本话。我一眼看见一个鬼子中尉,可能就是田会长说的村上太君,一点也不像电视里的鬼子样子,粗粗短短,大眼珠子,仁丹胡子,不是的,这位村上,甚至可以说有几分书卷气的,军装整整齐齐,连扣子都擦得闪闪发光,腰里挎着王八盒子,还有一把军刀,笑眯眯的,双手戴着白手套,左手放在王八盒子上,右手放在军刀柄上。我们刚刚走到跟前,这个村上,哈嗤一声口令,鬼子们不拍巴掌了,赶紧站成一列横队。村上叫了一声田桑,田会长赶紧上前几步,就听村上哇啦哇啦几句,田会长连连点头,过来让我们二十个死鬼也端着坛子站成一列横队。这一下,险些露出破绽,你想嘛,咱平常训练,各种动作都是习惯性的,一说列队,动作就跟上来了,幸亏老耿临危不乱,说了一句,大伙儿多向太君学学,站齐点儿。这下子,故意慌乱半天,总算是站齐了。村上很警惕的,一听见老耿说话,马上叫田会长过去小声嘀咕几句,田会长这儿自然要说好话了,村上一听脸上露出微笑,有点得意。所以说,人是不能随便得意的,你这边一得意,人家那边事情就好办了。干啥嘛,鬼子要摆个仪式,拍个照,上报纸,中日友好,骗人的把戏嘛。光开头一个交接,就让鬼子吃个苦头,你想嘛,一坛子热油汤,多热,咱们是毛巾旧衣裳垫手的,鬼子只捧住坛子,那得多烫嘛,但是,咱们得称赞鬼子还是有毅力的,捧着坛子照完相,才放地上,两手直搓,左右手相互安抚一下嘛。田会长也真是配合咱们,马上叫大家给太君拿猪蹄子拿卤鸡,咱们赶紧屈膝弯腰,从坛子里取出猪蹄子递给太君,可烫?哪有不烫的,可是那会儿,哪里还顾得烫嘛。鬼子啃着猪蹄子,哈哈大笑,哟西哟西。我伺候的这个鬼子,大脸大眼,敦实个头,啃着猪蹄子,还咧着大嘴问,花姑娘的有,花姑娘 好来西。那两个字,我都羞于出口,日本鬼子张口就来,好像喊自己奶奶一般。你看,啃着你的猪蹄子,吃着你的卤鸡,还要你的花姑娘,好来西,别说咱们中国人不同意,美国人算是大度的吧,鬼子要是跑到美国,过圣诞节,吃着他们的火鸡,还要他们的花姑娘 好来西,美国人要是同意,我见天给他们一块六毛钱,让他们买雪糕吃。所以说,鬼子这种畜生,活在世上,除了祸害人,干不了好事情的,要他干啥嘛。田会长自己从坛子里拿出一只猪蹄子,陪着啃嘛,老规矩,要不,鬼子咋能放心吃你的东西,所以,十九个鬼子,每次都得准备二十个坛子嘛。这多出来的一个,就是给田会长准备的。这个田会长够滑头的,他虽然知道他这个坛子里没有杀猪刀,但是,他拿起一只猪蹄子,就躲开坛子,佯装热情,在鬼子旁边转来转去,还一迭声地说太君米西米西,大大的好。鬼子高兴,油手大拍他的肩膀,一个猪蹄子还没啃完,又伸手要第二个。好嘛,咱们递上一只猪蹄子,再递上一只猪蹄子,再递上一只卤鸡,再拿出来的就不能吃了嘛。可是,不能吃,你也得吃下去。只听我咳了一声,刹那间,二十把杀猪刀拿出来了,热乎乎的烫手,还滴着油汤汁儿,散发着浓郁的花椒大料味儿。老天爷,猪蹄子,卤鸡,卤煮得红红的肥猪肉,明晃晃的油汤,一股股子鲜血滋出来,溅得猪蹄子上卤鸡上坛子上到处都是,人身上当然少不了的,头脸上都是。真没想过,人血能滋那么高。唉,过于血腥了。所以,这一段我从来没有讲过。尽管杀的是日本鬼子,我也不认为这么血腥的事情有啥值得炫耀的。哦,村上中尉,没有幸免,王贵海发疯了一般,一连捅了他七八刀。炮楼上那个鬼子不是杀猪刀捅死的,他冲着下边刚开枪,就被庄稼地埋伏的魏排长用步枪一枪击毙了。魏排长枪法顶好。

后来我自己分析了一下,觉得鬼子太大意的,上了日常习惯的大当。习惯形成了规律,就会给人钻空子。镇子上的人送酒肉,开头几次可能小心翼翼,因为没有事故,又有田会长陪吃,所以麻痹大意,哪里料得到咱们要做他们的生意嘛。正好又碰上拍个照片,耍个仪式,这下好,咱们虽然准备充分,但是,鬼子无意间提供的这些偶然因素,也增强了咱们成功的系数。所以,成功也不全是咱们制造的因素,也不值得骄傲。当然了,章连长到底是老革命,战场上的道德意识很强,还是命令大家打扫好战场,把十九具鬼子尸体码放整齐,又搜出他们的白床单,一一蒙住脸面。总之,这不是两军对垒中干掉敌人的,是奇袭,或者是偷袭,你得对你干掉的鬼子有个态度是吧。咱们现在想一想,也没觉得有啥不光彩的嘛,强盗临门,手持利刃,你还能给他讲啥孔孟之道,讲啥四维八德、礼义廉耻、忠孝仁爱信义和平,没有用的,他照样该抢就抢,该奸就奸,该杀你就杀你。咱们这样做,不输大理。哦,咱们不理论,很多事情,越是理论越是矛盾。

总之,咱们算是大胜而归,十七支三八大盖、两挺轻机枪、三把日本军刀、四把王八盒子,配套子弹若干。别看东西不多,但在当时那是很大的俘获,凭着鬼子的这般武器,战斗技术以及死亡精神,咱们一个团打人家一个中队,都未必能缴获这么多武器,甚至,能不能干过人家还是两说的。所以,我们干的这件事情,当时影响很大,既打击了日军的气焰,也鼓舞了咱们部队的士气,同时还让老百姓大长了精神,自然了,后来也引来了日军更疯狂的报复。

这是后话了,且不说。

当天,我们扛着这些战利品,又回到了王鳖口村的祠堂里。自然要庆祝一番了。老侄儿,那是我第一次喝酒,酩酊大醉。这些年来,我没说过,那一天我为啥酩酊大醉,因为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嘛。思考了这么多年,我现在分析,就是杀人之后觉得内心太空洞了,虽然杀的是日本鬼子,虽然也开枪打死过不少鬼子,但这次是脸对脸的手刃,感受不同,所以杀人后感到内心呢空洞得厉害,那种空洞是啥东西都填补不了的,不是恐惧,胜似恐惧。这些年来,一刀捅进鬼子胸膛的那个片段,疼痛变形的嘴脸,惊恐绝望的表情,还有一声苦闷的尖叫,很折磨人的。尤其是最近几年,百十岁了嘛,我一想到这些,就一下子看到自己的灵魂,唉,杀人的情景就像一片镜子,你一照就看到自己灵魂了,就像小鬼看见钟馗,你会发抖,在自己的灵魂前发抖,会尿不出尿来。哦,哦,你他娘的,这样说可就是抬举我了,啥是人性的思考,咱们一个乡巴佬,天生的一点善良与纯朴,不需要这么深的层次。自然了,人性是一个复杂的话题,我也是思考过的嘛,今天说到这个,那么,我来问你,是人性重要,还是家国重要?你呜噜嘴了吧。我给你说,这个问题咱们笨脑瓜是搞不懂的。反正,我是这样认为的,站在民众的层面上,我是选择家国的,要是站在个人的角度上,我就选择人性。哦哦,这好像是个哲学问题嘛,哲学问题,就是一团糨糊,矛盾重重的嘛,当然了,没有矛盾,就没有宇宙,就没有哲学,只有解决了矛盾,才能得出正确的哲学理论。他娘的,咱们只弄我的回忆录,不弄这个,不要纠缠于我个人的片面思考嘛。

咱们说那,事后,还出现一些意外情况。

那就是第二天早上,天刚麻麻亮,我们就准备开拔了。田会长的一对双胞胎,我们委托龚部长派人给田会长送去。都准备好了,弄两个团筐,铺上被褥,一个筐里一个,睡得小狗娃一般,四个武工队员,两条杠子,让两个小会长享受一下嘛。老耿还直有点舍不得嘛,粗啦啦的手,摸摸这个小脸蛋,又摸摸那个小脑门。当时龚部长带着县大队的四五十个人,还像模像样地给我们搞了个送行仪式嘛,他们很高兴,第一次和新四军主力合作,没费一枪一弹,一个人没死,就分了五支三八大盖,还有我们战士换下来的十多支中正式,子弹两箱子,高兴得很,再三握手,希望下次合作。我们也很客气嘛,因为我们走了,在王鳖口村的善后工作,还得他们劳作嘛,送还借的东西,垫付粮钱菜钱,还有柴钱,都在一张纸上写着嘛,等等吧。

哦,对了,那天出发,麻烦事很多,田会长也找到王鳖口村来了,可以说拖家带口,带着大老婆,肯定也带着小老婆,就三个人,找上门来了。为啥?昨天晚间鬼子电话过来了,巡查队的干活,明天的过来,村上君那边电话一直无人接听,哦,不是,在“服务区”是肯定的,就是无人接听嘛,联系不上,田会长一听就魂不附体了,这才明白过来,事情大了,过于严重,他那小肩膀还真的扛不动,哪里还敢坐等这边给他送孩子,当时收拾细软,一口气找上门来了。当时,一见到一对双胞胎在团筐里睡得狗娃子一般香甜,三口子人哭成一团,尤其是,看见比在家还养得白胖,又是千叩首万磕头的。最后也想跟着新四军走,家里是不能待了嘛,要逃条活命。现在想想也可以理解,这个事情,对他来说,就是个天大的祸端,他真的扛不住,鬼子去了五明口镇上,非杀他全家不可。那田会长说了,我们杀鬼子的当天下午,整个镇上五六百户人家,差不多都逃走了,“就跟马蜂窝着了火一个样啊,我的老外婆哇,嗡嗡嘤嘤,都跑了”。想想那情景,我心里真是复杂得很。田会长当场还把内侄儿侯千陌骂了祖宗八辈子,骂他无情无义,出了事故,丢下队伍不管,连亲姑妈都不管,夹着尾巴跑得无影无踪,平日里酒肉,真不如喂了狗才好。自然了,当时咱们咋能让田会长跟着行军嘛。后来,魏排长想了个主意,说不妨到他们老家去吧,山东聊城还是菏泽那边嘛。这样一说,随手,魏排长还给家里写了一封短信,让田会长带上,说只要家里人看到信,自然会安排好一切的。我们这才知道魏排长是山东人嘛,家里是做大饼生意的,要不哪来这个倔脾气嘛。

是的,我们机动连回到唐庄之后,自然还受到了师长的接见,不不,没有开会,没有啥仪式,我前边说过嘛,师长一旦有空闲时间,就爱到师部附近的几个连队转悠嘛。有一天下午,师长到我们连部,了解一下我们端掉五明口镇上鬼子据点的经过,问得很详细。我们大家都觉得是个荣誉,后来自己人闲聊起来,或者给兄弟连队吹牛,都说师长亲自接见了我们。几天后来师里开大会,师长真的在会上把我们这个事例表扬了一番,说机动连在这次反扫荡中打了一个漂亮仗,是一个典型的奇袭战例。自然了,我也是被点了名的,这个奇袭战例,是从我的发展武装的思路那儿来的嘛,弄得我们机动连在全师都很有名,我在全师也很有名了,我们机动连到哪儿都可以昂首挺胸了。也有扫兴的事情,就是师部警卫营嘛,算是我们机动连的顶头上司,赖兮兮的,觍着脸要走了五支三八大盖、一挺机枪,搞得我们机动连就剩下三挺机枪了。不给也不行,章大春当了警卫营营长嘛!哦,对,当年战争期间,干部调整很快的,你想嘛,打仗也不是光死战士的,团以下干部,哪一仗下来不得死几个十几个的。那是自然嘛,我们机动连人员也做了调整,我们连也基本上调整满编了,张宝和王贵海都当了排长,老黄也当了排长,那我只好当连长了。老耿没当排长,哦,那时候,各根据地依赖各师,都成立军分区了嘛,分配老耿去军分区管理股当股长,老耿不去,老子也是主力部队的战斗员,去干那个闲差事,操奶奶操娘,一上午骂骂咧咧,后来就没去军分区,反而成了我们机动连的太上皇。咋说?连里有啥事我得跟他商量嘛,老侄儿,你别以为连长好当,没人给你把住舵,你天天累几头汗,都未必能当好。所以,我觉得机动连离不开老耿这个太上皇。老红军嘛,爬雪山过草地,活过来就是我们的一笔财富,经验大死学问,啥事情别住角了,他都有办法帮你解决掉。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形势相对安稳一些,部队经过反扫荡,都大大折腾了一番,也需要休整一下。而且,很多部队在反扫荡的过程中,俘虏一些伪军,还有一些伪军趁机反正,过咱们这边来了,加上新近又补充了一批新兵,部队必须进行整顿学习教育一番,师部连着开了两次大会。哦,哦,见了,见过大小姐两次,第一次是开会碰上的,因为人多,几乎没说上几句话,看到双方都很平安,俩人就很开心了嘛。第二次我特意请了假,还跑到营部找章大春借了一匹马,去抗大分校看她,当时他们分校离我们唐庄还有二十多里路嘛,我还在小镇上买了两包点心,就是大小姐最爱吃的小酥糕嘛,只是太遗憾了,也没能说上几句话,老是有学生过来向她请教英语单词,真他娘的,一个个不长眼色,还给我敬礼,做鬼脸,小青年学生也就算了,还有部队抽过去上学的干部,营长连长,还有县团级速成班,老大年纪了,也来请教,也给我做鬼脸,还问大小姐,方老师,这位老弟台是谁呀?大小姐就笑,说,回头上课时告诉你们。走时,我低声对大小姐说,大小姐,你要当心点,那几个老家伙没安好心眼,一个个笑得哈巴狗一样。大小姐咯咯笑,也没说啥,挎住我的胳膊,在他们学校里绕个圈子,当时我还高兴得不行,身体挺得直直的,昂首阔步的。我当时没意识到,过了好几年才明白大小姐的用意,啥用意,你说她是爱上我,那是你的误解,但我觉得,她是用这个办法向那些老家伙表明态度。也就是,我成了她的挡箭牌,挡住了比基尼之箭,哦,对对,是丘比特之箭。

那一段时间,虽然没有打仗,但部队是很忙的,热情高涨,除了学习,还要训练。我对训练比较苛刻,尤其是刺杀训练,就是拼刺刀嘛,动不动就高声骂人,踢屁股,哈,都是在新兵营传染的坏习惯,但用意也是一样的,都是为了上战场晚死一会儿嘛。我不打耳光,不用拳头凿击胸膛,不能刺激士兵的尊严嘛,咱们踢屁股是想让他学好学会,学会本领,保护性命要紧。哦,那个新兵在战场上不敢和一个受伤的鬼子拼刺刀的事例,我在训练拼刺刀时,给大家讲了好几遍,每次都说得人人一脸愤怒。

说起训练,我还给章大春吵了一架。为啥?咱们训练,拼刺刀咱们可以,扔手榴弹咱们也可以,战术训练也行,但有一条,射击训练,你不能光是让大家趴那儿练习瞄准嘛。我反对这个。我还是坚持我的看法,神枪手都是子弹喂出来的,这是我的经验之谈。一发子弹都没打过,上了战场,你还打鬼子,你就挺起胸膛挨子弹吧。我带兵,不要求人人都是神枪手,但你拿起枪总得打几枪像样的吧。所以,我也没有请示,实弹训练时,按规定是五发子弹,我就说了,每人十发,分两天打。打完了,我带着连里的通信员尹小阁,排长王贵海,去营部要子弹,营长章大春不在,他也得参加训练嘛,当时全营领来的训练子弹都在营部放着嘛,还有几箱子没发完,叫人看着眼红得不得了。我们连这个通信员尹小阁是个小孩子嘛,没个规矩,上前就要拿,营部那个鸟通信员不让拿,尹小阁捋胳膊挽袖子就要揍他。你看看,一个连部的通信员,要揍营部的通信员,这就是我带出的鸟兵,我喜欢。我也骂那个营部的通信员,说娘了个的,我们连的机枪都给扛走了一挺,好好的步枪拿走好几杆,来拿两箱子弹还抠手。我说的是咱们李庄的方言,吝啬嘛。你看一件看似小小事情,不就两箱子弹嘛,可是一旦上纲上线,那就不得了了。章大春回头跑到我们连训练场上,当时我们连跑到唐庄东北角,二三里地,有一片盐碱地,我们就在这片盐碱地上训练实弹射击。章大春暴跳如雷,要不是刚刚开会讲过铲除军阀思想,他非得抽我耳光不可,当然了,抽耳光也没用了,子弹全部打完,敬请验收。不大一会儿,师部也来两个参谋查看这件事,他们听到枪声不对嘛,过来了,非要追问。说实话,当时章大春还是厚道的,到底是老红军,有胸怀,有担当,知道爱惜部下,硬说是对我们机动连进行特殊训练嘛,才把两个参谋蒙走了。但是,私下没完没了,天天晚上找我谈心,本位主义,英雄主义与耍英雄的区别,大局意识与局部利益的关系,个人利益与集体利益的关系,自我主义应当为集体主义让步,“自然了,要让你这个混蛋意识到自我主义应当为集体主义让步,恐怕还是需要一段时间的”。我素不知他口才如此之好,水平如此之深,但是天天说这些,后来我就烦了,让老耿想想办法,老耿真有办法,啥办法?一个是老脸面嘛,一个是耍戏法,东拼西凑,估计是连蒙带骗,反正也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两箱子弹,我派通信员尹小阁给章大春扛营部去了。按说这下应该没事了吧。可是,麻烦更大了,章大春非要弄清楚,这两箱子弹从哪儿弄来的。又是天天晚饭后过来给我上课,咱们共产党人要光明正大,决不允许偷偷摸摸,我就顶了一句,我们不是偷来的,是借来的。章大春说那就更不允许了,咱们共产党人,决不允许挖东墙补西墙,你说说,借谁的吧。看看,老侄儿,这个连边胡子,够迂腐的吧。我就知道你要说是,我要说不,我觉得吧,像章大春这样较真的共产党人,啥时候都不能少了。但当时我还没有这个境界嘛,只是觉得好好一个章连长,当了营长之后,娘了个的,就卖起洋腔了。腻歪得很,这个事情,就像羊角风一样,他想起来就过来纠缠一阵子,全营一开会,他就洋腔洋调地敲打,旁敲侧击嘛,一直纠缠到过年,这个事情还在纠缠不休。幸亏,刚出正月,上级把他调走了,调到一个旅里当参谋长去了,大家鼓掌欢送,尤其是我们机动连,列队鼓掌,手都拍红了。我带头使劲拍嘛,大家还不拍红了巴掌。分手时,我给他握手,吉祥话不断:“祝贺营长高升,大家开心得很,欢迎老首长经常回咱们老连队指导工作!”

今天就说到这儿吧。

第三十一章

现在开讲。

新的一年开始了,新变化的形势,也摆在你面前了。这一年刚开年,日伪又开始了对我苏中苏北根据地进行扫荡,和这次扫荡配合的,还有汪伪实行的清乡运动。除了去年的清乡余绪,这一次搞得更邪乎,啥东西,梳篦式的扫荡,军事清乡、政治清乡、延期清乡、高度清乡等等吧。反正就是捣乱嘛,他不安宁,你也别安宁。一下子,咱们各部队又进入高度警戒状态,或者说战备状态。这一次不单单是转移,不光是周旋,还要瞅准机会敲他们几下子,要不他们就把咱们新四军当成好欺负的老实小孩了。所以,动员大会一开,一番鼓励,各部队士气还是很高的。我们机动连回来先开了一个支部会,党支部嘛,老传统嘛,支部建立在连上嘛,我是支部书记。你不要笑,我也是经过战火冶炼过的,思想丰满,我也有牙齿,我也有信念,我比大家开的会多,受的教育多,见识当然也多很多嘛。我现在想想,当时我思想上确实还是比较成熟的,工作上也是比较积极的,口才也练出来了。所以嘛,我们支部几个人,在连里也做了扎实的思想工作,制定了一个目标,就是在这次反扫荡反清乡中,要缴获一挺轻机枪、二十支三八大盖、四五把王八盒子、一把或者三把日军指挥刀,当然了,还要响应师部提出的口号,每天打死一个鬼子,这个要求不高,但是实现起来,也有相当的难度。自然了,咱们自己也要做出牺牲的思想准备,为国家,为民族,为党,为抗日,为广大人民,牺牲自己也是值得的,也是高尚的。不过,我又说了,咱们尽量减少牺牲自己,你要杀敌,最好自己先活着,你要杀的敌人越多,你越要好好活着。为了胜利,不惜牺牲自己,这种精神咱们要有,但是咱们的任务是干掉敌人,最高目标是活着。真的,我当时就是这样说的。包括后来,我带兵打仗,战斗动员时,我总要强调我这一套,所以,我的兵总是比兄弟连队伤亡得少。哦,老侄儿,我这样要求大家,也不是我心里多么神圣,主要是,我老实说吧,训练一个新兵太费劲儿了,老兵啥都懂,打起仗来有眼色,领会你的意图很快,你一个手势,他就知道进退,但是新兵太麻烦了,一上战场,很快报销,最后损失多少都是你的数,影响连队的战斗成绩是一,主要,打起仗来他害怕,一个兵害怕,十个兵胆寒,娘了个的,我最讨厌胆小如鼠的兵了,影响战斗情绪,要命的是一旦冲锋,他还乱跑。老兵会打仗,点子多,老兵金贵。所以嘛,我就要求我们机动连的兵,尽量不要死打硬拼,要活下来。哦,你说我打小算盘也好,说我保护实力也可以,你想嘛,你实力都没有了,你还给鬼子打个鸡巴仗嘛。再说,一仗打下来,人家连队齐装满员,你连队缺胳膊少腿,那你只好哭了。不,你别给我讲大道理,我也不给你讲大道理,我的目的就是,打胜仗,不死人。很难是吧,越是难的事情,咱们越是要做好它,啥叫棋胜一着,啥叫技高一筹,只有这样,才能显得咱们比别人牛嘛。反正,我当连长,这个连我说了算,我当营长,这个营我说了算,我当团长,你他娘的,都当团长了,这个团还不是你说了算嘛。老侄儿,你说我的工作算是做到家了,我也承认我的工作做到家了,但是,都没用到刀刃上。为啥?这一次上级给我的任务,不是打仗,主要还是护送。上一次是撤离,这一次是护送,基本一样,你说这不是宿命是啥嘛。

护送啥?就是护送一批旅团级干部去延安学习。

细处说来,也很简单,当时抗日已经到了战略相持阶段,形势变化了嘛,党中央能人多,毛主席看得远,为了提高我党我军中高级干部的思想水平,能使之适应新的形势,顺应未来发展趋势,就从全党全军抽调一批中高级干部,到延安学习。我们师,以及我们师所在的当地政府,抽调了二十多名县团级以上干部,克日前赴延安,我们机动连,就是护送这批干部前往延安嘛,几个师首长对此事非常重视。出发前,师长亲自找我谈话,我看他表情特别凝重,他说,李连长,这次去延安学习的干部,都是我们军地精华人才,所以任务十分重要,对你是个大考验,对你们连也是个重大考验。你们连在上次反扫荡中表现骁勇,而且足智多谋,赢得了师党委的高度信任,加之,经过人员调整补充,你们连的训练抓得好,比如实弹射击,不惜子弹,练好枪法,使你们连的战斗力大大增强了,所以,这次任务,师里指定由你们连完成,希望继续发扬大无畏精神,敢于胜利的精神,一定要把这个任务完成好。你看,师长亲自给咱们戴高帽了,还说了实弹射击的事情,那咱们还说啥,保证完成任务就是了。

当时,咱们机动连,是随赴延安学习的干部队乘船走水路。这个安排,也是根据当时情况采取的一个韬略嘛。你想嘛,日军这次“扫荡”是梳篦式的,陆路上封锁十分严密,不仅交通要道,就是寻常村头路把儿,都有鬼子伪军设的据点卡子,这么一群中高级干部队伍,咋个通过,一点闪失不得嘛,所以只有走水路。哦,对了,为了更好地完成这个任务,师部还给我们连配发了便装,乱七八糟的,啥样的都有,有灰的,有蓝的,还有褐色的,有粗布的,还有洋布的,刚刚进入二月里,都是棉夹袄,棉夹裤子,当然也有长袍子了,我就穿了件褐色棉袍子嘛。反正,咱们这个机动连一换上便装,和武工队县大队之类的地方武装差不多,相互打量,一阵阵笑嘻嘻。

要说走水路,那就得先说说蔡琅玕,我的亲表哥,就像说我的故事,得先说老姑父方仪望一样。当时蔡琅玕不得了,调到海防大队当参谋长了。哦,是的,那时候,咱们新四军有两三个海防大队嘛,护送这批团以上干部赴延安学习的这个海防大队,就是蔡琅玕所在的海军部队,哈,这样说也没大错,当年的海防大队,基本上也可以算作咱们海军的雏形嘛。蔡琅玕这个大队,是大有历史的,故事很多,在当年那是咱们华中地区的一条海上交通线,西药钢管,还有枪支弹药,反正各种物资吧,基本上都是这个海防大队运来的,包括从咱们江北根据地派往江南的干部,从江南走水路转往延安的干部,以及上海过来的高级知识分子到咱们根据地,还有出席苏中区党委会议的干部往来,等等吧,走的都是这条海上交通线。我咋了解这么清楚,全是后来蔡琅玕从头到尾给我讲的,“文革”开始不久嘛,蔡琅玕是舰队参谋长,天天被斗争嘛,后来他的老首长,就是那个江参谋长,给他出主意回故乡看中医嘛,他就跑回来了,刚好那一阵子我嫌城里乱糟糟,也回到咱们李庄了,就住在咱家里,就是现在这个家里,当然,那时候没装修,条件比较差一点,蔡琅玕就追到咱们家,也住下来了,和我都睡在堂屋里,天天说到半夜还说不完,自然要讲他当年参加组建这个海防大队的很多事情。

我们机动连接受任务后,一夜急行军,携带的机枪步枪,都是用稻草包扎好的,弹药用柳条筐盛着,扛的扛,挑的挑,远看近看,你都弄不清咱们是做啥生意的。那时候也没有码头嘛,船就停在海水里,我们脱掉鞋子,裤腿挽到膝盖上,蹚了一百多米的浅水海塘子,才上了船。当时,蔡琅玕就在船上,指挥船上战士帮助我们上船,他们也都换了便装。一见到我,蔡琅玕仰天大笑,高声大叫:“啊哈哈,表弟,原来是你,咱们哥俩又上一条船上了啊!”把大家搞得一惊一乍的,船舱里的人也出来张望。我一看,又惊又喜,谁嘛,大小姐。你问了,大小姐也不是团级干部,怎么会在船上?这个问题,也是我想问的问题。后来上了船,才了解情况嘛,大小姐“是个特殊人才,是延安马列学院点名要过去的”。当时一见我和大小姐很熟的样子,曹旅长马上咋咋呼呼的,这么给我介绍了一番。咋,曹旅长你都忘了,就是当年我被看押在唐庄那家磨道里,蔡琅玕和他来看我的那位曹旅长嘛。这位曹旅长也是赴延安学习的高级干部之一,他很热情,夸我进步很大,都当连长了。我自然给他敬军礼,客气一下子嘛。

上了船我才知道,这个事情,比我想象的要复杂一点,除了这三十三名赴延安学习的高干之外,他们还都带了随从人员,部队的高干,有的只带一个警卫员,或者带个参谋,地方县长之类的,有的带个跑腿的文秘,有的带个办事的科员,反正比较棘手,尤其棘手的是,还有几个大官都带着老婆,比如刚才说的曹旅长,他就带着老婆,好歹,他老婆也是部队的,就是他们旅卫生队的副队长,名字很好听,叫金娥,也是个营级干部嘛,结婚小半年,怀孕三个多月了。还有几个地方高干的老婆,一个个眼看着都比她们当家的年轻多了,打扮得洋学生一般,围着金娥,在船舱里说悄悄话,时而尖笑几声。六七个老娘儿们,碍手碍脚的,当时我心里还这么嘟囔了一句。哦,大小姐也在,也换上了便装,还是在直塘镇王姐姐给她的那套衣裳,靛蓝色棉袍,橘红色毛线围脖,喜兴得很,这么一身打扮,又稳重又清秀,和那一群娘儿们在一起,格外异样。自然了,大小姐不碍手碍脚,她不嚷嚷,也不乱动,虽然没和我说句话,但是,我们俩,还需要用话语交谈吗,每次对视一眼,就知道对方说啥了。大小姐一侧脸看过来了,啊,李娃,真巧啊。我的眼神,哦,我的命就是这样啊。翻译一下,就是,哎呀,李娃,又是你来护送啊。是呀,这可真好,大概是命中注定要这样的。大小姐的眼神,保密纪律。这意思就是,她事先没有告诉我,要去延安,是保密纪律不允许嘛。我的眼神,哦,知道知道。大小姐的眼神,有你在,这一路上我就不担心什么了。我的眼神,那是当然了,只要咱们俩在一起,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嘛。你看,眼神一对,不需言谈,过往今昔,万千事情,款款展现。

遗憾的是,我和大小姐很快就分开了。因为人多,我们机动连一百多号人,赴延安学习的干部及其家属和随同人员共有六十余人,加上海防大队也安排了一个班的护船兵力,以及两条船的船工舵手,再加上蔡琅玕,他是海防大队特派的指挥员,专门负责这次海上运送任务的,幸亏当时他们海防大队兵员少,要不,这趟差事也轮不到我们机动连,就这样,总人数也有小两百人了,在那个时候的海上行军,队伍也算是相当庞大的了。所以,海防大队准备了两条大船嘛,按照蔡琅玕的说法,把他们海防大队最好的家底都亮出来了。是啥嘛,一条五桅船,一条两桅船,那现在的说法,那前者就是他们的旗舰,后者就是他们的护卫舰了。啥动力?风就是动力,要是没有风,那在大海上,木船直打转不前行,急掉牙也不走。你又说雷达通讯啥的,我直接告诉你,因为时间急迫,还没来得及安装嘛。你他娘的,那个时候,咱们的木船没有雷达,没有通讯,和岸上联络的唯一手段,就是各种各样的流星。啥叫流星,就是焰火,专门请鞭炮作坊制作的,一根竹篾杆杆,头上绑只炮仗,一点火,哧溜一下飞向高空,啪的一声,一片烟花四散,各种颜色都有,啥颜色代表啥信号,我都搞不懂了。当时,咱们这个海防大队,不管白天还是黑夜,海上船只相互联络也好,海上与岸上联络也好,都是用这个方式。

当时,我们机动连的全体官兵,也被分到两只船上,这个安排有技巧,也是比较周全的,一句话,就是预防海上出事故嘛,日本鬼子的军舰啦、巡逻艇啦,还有大风浪啊,万一有危险了,你不能让这批赴延安的干部队全部那个啥了吧。就是这个意思。我派老黄带着他的一排,王贵海带着二排的两个班,上了旗舰,就是那只五桅大船,和海防团的一班兵力,共同担负旗舰的安全护卫。赴延安的干部们和随同人员,花插着分成两船,家属一律在旗舰上,我带着三排和二排的一个班,全部上了这艘护卫舰,就是两桅船嘛。当时,我本想到旗舰上去的,蔡琅玕坚决不同意,他说旗舰上有他一个人指挥就行了。我心里气得要命,为啥?大小姐在旗舰上嘛。倒是曹旅长是个过硬的领导干部,果断坚决,直接跳到我们这只船上,根本没考虑他老婆金娥已经怀孕了,海上颠簸,最是需要他照顾的时刻。我很感动,特意叮嘱三排长张宝要保护好首长的安全。曹旅长拍拍腰间小手枪,很豪爽,牛烘烘地说道:“我也是打过多次恶仗的!”也是,当年曹旅长毕竟还不到三十岁,也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豪气逼人嘛。

扬帆起航,心胸开阔,大海如圆镜,细浪如鱼鳞。

一夜无话。

黎明时分,海上的风骤然变小了,风一变小,那就是说木船动力也变小了,动力一变小了,那木船在海上航行就很慢。曹旅长赶紧走到船头上,引颈观望,想寻找到灯塔,也没有找到,只好看海岸线嘛,大海上是没有参照物的,只能看海岸线,寻找参照物嘛。按说,从时间上分析判断,应该到达目的地了。过了一会儿,后边五桅船靠上来,就是将要靠帮嘛,两个舵手高声大嗓子,交流,说是应该就是这个地方。他们船工在海上常来常往,吃水上饭的,比较有经验嘛,纷纷说到地方了,一边忙着放下篷帆来。这样一说,大家都从船舱里出来了,熙熙攘攘的,东看西看。于是,曹旅长和蔡琅玕两个首长,也是各据船帮而站,交流了一下,决定给岸上发个信息,让接应部队过来。自然了,是当地的武装力量派人员来接我们。这样一说,就放了三颗流星嘛。头一颗是黄的,再一颗是蓝的,最后一颗是红的。你看看,那时候别说高科技了,又不是行军,护送一群干部去学习嘛,轻装简从,大意了,连电台都没有携带,所以就用这种原始的通讯方法。我刚才说过嘛,半天空里,蓦然间升出几朵焰火,哪里还有秘密可保。果然如此。也就是不到一刻钟时间,顺着海面传来了马达声,我刚端起望远镜,就听我们这边船上的舵手喊了一声:“鬼子!”气氛一下子紧张到极点,唰一下,两条船上的人全都矮下身子,蔡琅玕和曹旅长也命令各船上的人员隐蔽。我当时反应还是比较快的,马上用望远镜一看,天还没大亮嘛,光线不太好,看不清鬼子是啥模样嘛,两三艘汽艇开过来了,膏药旗迎风招展,越来越近了。曹旅长还让大家隐蔽,让“船老大上前,见机答对”。我心想这还隐蔽个鸟儿嘛,即使这么多人都能躲进船舱里,那日本人也不是傻子,他们会上船检查的,何况船舱里根本就躲不下这么多人,一旦靠近了,鬼子一抬眼就看见了。所以,我毫不犹豫下达了准备战斗的口令。蔡琅玕也是精明的,表兄弟嘛,心有灵犀,他也下达了准备战斗的口令。曹旅长这才醒悟过来,躲是没地方躲了,只有干他娘的,他也下令不要乱开枪,等鬼子靠近了再打。鬼子汽艇也作怪,一靠近我们的木船,一边喊话,一边盘旋,海妖才能听懂他们喊的是啥,反正,我意识到一场恶战在所难免,那就先下手为强嘛。我举起手枪,啪一声,干掉一个鬼子。那就没啥说的了,反正枪一响,战斗就开始了。老侄儿,说起来,相当惨的。你木船对抗汽艇,咋打嘛,人家机械化移动快,你是木船没有动力,在海上转圈子,老天爷,这仗该咋打法嘛。而且,海上枪声一响,鬼子又来了一艘军舰,两只汽艇,横冲过来。后来才清楚,这儿离我们要到达的目的地,还有很远一段距离,反而离鬼子的一个海边据点倒是很近的,所以,日军增援军舰和汽艇很快就赶过来了。你说这个仗咋打嘛,人家一艘军舰、五只汽艇,你就两条木船,你想创造奇迹,条件不允许嘛。这个时候,咱们李庄人言讲了,靠他老娘的,反正活不成了,给驴日的拼了。还真就是这样的。曹旅长脾气上来了,挥舞着小手枪,大叫“干他娘的”,我们这边机枪就打过去了,手榴弹也开始往汽艇上扔,往军舰上扔。别说咱们是木船了,即便也是军舰,海上战法咱们也不懂嘛,光知道脚下不得劲儿,晃荡嘛,枪法不准了,手榴弹扔不远了。很惨。很惨嘛。我眼睁睁看着我的兵一个个中弹摔倒,胸膛中弹,脖子中弹,头颅中弹,鲜血乱喷。那个时候,你想再升起篷帆撤退,但你升不起帆来,就是升起来你也退不掉,没有动力嘛,基本上是被动挨打,你不是神仙,你没有办法。我们这条船上的机枪手牺牲了,张宝,排长嘛,抱过去机枪挺身就打,很残酷,张宝也在这次海上遭遇战中牺牲了。当然,我们的手榴弹也扔到鬼子汽艇上了,有两三只汽艇爆炸起火,鬼子军舰上的重机枪手,也被我们干掉了,舰面上也扔上去不少手榴弹,炸死炸伤十几个鬼子,我看着嘛,七八个鬼子在甲板上挣扎。我也不知道自己打死几个鬼子,反正就是一个劲儿开枪。很惨的,曹旅长也中弹了,就在我身边嘛,胸口中了三四发机枪子弹,鹅蛋一样大的伤口,咕嘟咕嘟往外冒血,泉眼一样,一个劲儿看着我,那眼神很愤怒,很绝望,很想说话,就是说不出来,一句话也没留下,就在我眼皮底下死了。古人说,天地有知,感天动地,我觉得这是真的,天地间是有神灵的,大海是有神灵的,以强势装备,欺负我们弱势装备,天地不容,大海不容。曹旅长刚刚牺牲,海上就起大风了,忽然间,大风咆哮,片刻间波涛汹涌。鬼子军舰左右摇晃,汽艇几乎飞离海面,这帮杀人强盗,怕遭天谴,也可能考虑到自身安全,赶紧撤了。我们这两条木船,也是左摇右晃,几近倾覆,又被子弹打得到处漏水,你想嘛,船上伤亡狼藉,海水一冲进来,那是个啥光景,片刻间,船舱里都是血水,荡过来,漾过去,我看着半船舱血水,整个人都傻掉了。这一辈子,我都忘不掉那半船舱血水,荡过来,漾过去。约莫有一顿饭的工夫,风浪才停下来,我们两条木船都已经漂到海边了。真是万幸,当时八路军的一个连在附近活动,听到枪声赶过来。那时候,山东地界上八路军很厉害的,当然,后来和咱们新四军合成一家了。也就是来了这一连八路军,我们这才上了岸。现在想想当年,八路军对咱们新四军帮助很大的。

很惨。

我心里不是滋味,就不细说了吧。

反正伤亡惨重。

哦,我不想一一细说,悲伤嘛。

当时,蔡琅玕哭得拉不起来,也不光是痛哭牺牲的战士,还有他的两条木船,都被打成废劈柴了,照他的话,那可是他们海防大队最好的家底嘛。现在,家底没了,人也没了,他回去咋交代嘛。真的,那时候的军人,就是有这个思想境界,有责任心,有担当意识,压力大。我自己想嘛,后来蔡琅玕之所以那么坚决地投身于海军建设,与这次海上惨败是大有关系的。

那一连八路军真不愧为老大哥,帮我们埋葬了死者,还把那名负重伤的副旅长抬走了,他们也有任务嘛,不能护送我们,但他们找来了当地的游击队护送我们走了一程,游击队有办法,雇了五辆马车,让家属们和几个轻伤员坐上。哦,对了,老耿也坐马车上了。他没死,也没有受伤,只是走不动路了,悲伤得很,一个劲儿抹泪。你知道,年纪大的人悲伤在心里,比号啕大哭更伤神的。一上路,悲恸的情绪浓浓的,但没有哭泣了,连金娥都不哭了。金娥也比较坚强,本来,蔡琅玕返回时,准备带她回去,但她就是不回去,一定要去延安,她丈夫死了,她代替丈夫去延安学习。她真是带个好头,这么一说,牺牲的地方两名干部家属也要跟着到延安去。老侄儿,你要知道,当时能去延安,那有多么光彩、多么荣耀,一万个人,有一万人都企盼自己能去延安嘛。

反正就是这样了,大家擦干眼泪,继续奔向前方嘛。

接下来的这条路线就比较好走了,每一站都有地下交通员接应嘛,一站接一站的。老侄儿,我们接着走的这条路线,我可以说出真实的地名,你一听就很熟悉了,过宿迁,绕过宿县,直奔新兴集,绕过涡阳,终点站是涡阳以西五六十里地的城父,也就是咱们亳州以东五六十里地的城父嘛,从沈丘赶来的接应人员,也会赶到城父这个地方,和我们进行交接。然后,他们奔沈丘到周口,到漯河,到郑州,到洛阳,到西安,到延安。也就是当年柳老师带领大小姐去延安的路线嘛。当时我也知道,这条地下交通线是新四军四师开辟的,安全系数很高。大小姐这一回是第二次走这条线路。到了城父,算是路过咱们家门口了。我们当年到达城父时,周边形势相当复杂,涡阳周边驻的国民党军队和日伪军犬牙交错,不管日伪,还是国民党,都不会轻易让咱们从他们地盘上通过。自然了,这个交通员是给我一个人说的,因为我毕竟是连长,是负责护送干部队的连首长嘛,他对我很尊重的。当时涡阳蒙城亳州太和,因为都是平原嘛,就像很多平原地区一样,为了打鬼子,或者说为了躲避鬼子,到处都挖了交通沟,纵横交错,我们这一队人马,这一路上就是沿着交通沟过来的。也就是在城父小镇南边交通沟里,那个交通员把我拉到南北沟和东西沟的拐角处,给我说了一些情况。

说实在话,那一会儿,我心里又惊又喜,咋说?因为一眨眼间,我就回到了咱们亳州,真是如梦如幻,遗憾的是,当时咱们亳州还叫亳县,还在日本鬼子手里。是的,当时你大娘陈彩莲就在县大队嘛,后来改编为独立营时,你大娘是当副营长还是连长,我就搞不清楚了。那老婆子的事体,妖魔古怪,不给我交流嘛。没有,我们路过时,你大娘陈彩莲不在亳县,一年前四五月份吧,形势紧张,中共亳县县委,以及抗日民主政府,还有县大队,有的自行解散,回家潜伏,有的随着新四军东撤了。对对,你说对了,我这样说,就是想说明,想强调一下,当时形势对我大大不利,万一出了事情,连个帮手都没有嘛。

咋样,今天就到这儿吧。

第三十二章

哦,老侄儿,打开你的录音笔,咱们这就接着讲吧。

那个交通员把我们交给沈丘过来接应的人员后,顺着交通沟返回了。沈丘方面,除了一个带路的交通员之外,还过来了一班人,都是便衣,带着短武器。我们机动连和大家告别,没有啥仪式,就是握手嘛。你想想,一路出来,海上一场血的遭际,还萦绕在眼前,大家心情不一样,握手都是紧紧的。我们一连人贴沟边站着,去延安的人排成一行,从我们面前走过,一个个握手,就是这样。曹旅长的老婆金娥和我握手时,脸绷得紧紧的,嘴也绷得紧紧的,好像没有了呼吸,我给她说了一声“保重”,她也没理我,也没点头,像个木头人一般从我面前走开了。我自然要和大小姐握手告别了。大小姐右手握着我的手,左手做个吸烟的动作,说了一句话:“肖邦,想着给我点火。”就这么一句话,胜似千言万语,我全明白了,大小姐让我好好活着,她还等着下次见面时我给她点火嘛。一瞬间,上海滩,卡尔登大戏院,维腾贝格先生家里,方公馆里,我和大小姐来来往往的身影,在方公馆后园里,她佯装抽雪茄,等等吧,一呼啦,风吹浮云,快速地在我心里过了一遍。大小姐刚说完这句话,那边枪就响起来了。枪一响,诸多美景顿时云散。我当时脑袋嗡的一声,大吼了一声“隐蔽”,顺手搂着大小姐肩膀,伏下身子,扭脸一看,根本不需要望远镜,就清清楚楚看到一大群鬼子和伪军冲过来了。

咋回事嘛,后来知道了,一部分是咱们亳州城里的鬼子,带着伪军到义门扫荡,说是扫荡,其实就是抢掠嘛;再就是,日军得到了情报,知道了咱们一批高级干部赴延安学习的事情嘛,命令宿县的鬼子骑兵追击。那时候,鬼子的通讯系统还是不错的,马上联系亳州这边的鬼子截击,所以,到义门烧杀抢掠的这队鬼子,马上转个方向扑过来了。你知道,义门离城父不过二十里地,鬼子骑兵一个冲刺就到了,好在,他们要驱使伪军奔跑,所以速度才慢下来一些。咋办?干他娘的吧,没有好办法。当时,交通沟里又是一阵叫嚷,叫得人心乱分神。我很烦这个,有点麻烦事就会一惊一乍地叫嚷一片。我觉得自己了不起,临到事头上还是可以的,头脑比较沉着,眼见得敌我距离这么近,当下命令全连上刺刀,顺着交通沟散开队形,对应敌人阵势,进入战斗;又命令沈丘来接应的一班人马,赶紧带着干部队顺着交通沟快跑。打算盘一样,这么一扒拉算盘珠子,就有个秩序了。沈丘过来的那名交通,一听命令,拔腿就跑,他路熟嘛,要不,就别想跑出东串西连的交通沟。沈丘那边过来接应的一班人马,也是有战斗经验的,集体意识较强,分别拉着轻伤员和随同家属,飞奔而去。那会儿,千钧一发,大小姐根本没时间给我说话,就被一个黑大个子拉跑了,我听见大小姐还叫了一声“肖邦,火”。

我一生打过无数恶仗,这一次算是恶仗第一遭。幸亏士气旺盛,大家都抱着战死的决心。为啥?海上一仗,被鬼子打得太窝囊了嘛,这时候见了鬼子,肯定都想出口恶气的,而且,子弹充足,心理上也不害怕了嘛。是的,我们和那一连八路军分手时,他们一听说当时的情况,就给我们补充了大量子弹,“前途漫漫,不知凶险,我们另有任务,不能护送,弟兄们任务艰巨,就多带些弹药吧”。八路军的那个连长很有水平。后来我知道了他们是哪一部分的,但是,再也没有见过面。唉,战争年代叫人怀念,真好,都是在同一个信仰的基础上,产生的友谊也不带半点杂质。

追击过来的鬼子,一见我们火力强,顿时迟滞了步子。鬼子战场经验多,伪军也都是老油条,也有一定的战斗经验,哧溜哧溜,一块儿都跳进交通沟里了。鬼子的骑兵相当凶蛮,挥舞着马刀硬是往前冲。谢天谢地,谢谢交通沟,要不是遍地交通沟,鬼子骑兵一个冲锋过来,我估计,我们这八十几个人,剩不下几个了。哦,鬼子骑兵大约有三十多个吧。哦,这个数已经很多了。老侄子,你不懂,在战场上,尤其像咱们亳州这一带的平原上,步兵和骑兵是没法对抗的。这个时候,我前不久犯过的错误,又显现出它的正确性来,咋说?实弹打靶挨了批嘛,现在,好处展现出来了,战士实弹打靶打过十发,他就有十发的经验,只打过三两发子弹的战士与这个不能比。新战士不胆怯了,老兵也更能发挥聪明才智,几个老兵大声喊叫“打他妈的马”,砰砰几枪,放倒两匹马。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平时这句话磨破了我的嘴,不想大家都记住了,实践得也不错。战马中弹倒地,马背上的日本鬼子爬起来的动作照样很笨,照样很狼狈。这下子,算是暂时止住了鬼子骑兵的铁蹄。只是,他们人太多了,尤其那些伪军,在鬼子的驱使下,顺着交通沟一边开枪,一边疯子似的冲过来。我们只有两挺机枪嘛,只好分开,一挺对付鬼子骑兵,一挺扫射交通沟里的伪军。在战场上,但凡枪响一片,要说不死人那是不可能的。这种对阵,往往头一阵子交锋是最激烈的,你死多少人,这开头的一阵子冲杀,基本上就决定了你最后要死多少人。这不是定律,也不是他娘的啥鸡巴战场原理,完全都是我自己的亲身经历总结出来的。无数战场,屡次激战,百试不爽。这头一阵子,日伪军死多少我不知道,我们这边死了十六个,通信员尹小阁顺着交通沟蹿了一趟,回来给我说的嘛。他说:“连长,十六个。”说完就要哭。我喝了一声:“娘了个的,滚一边哭去!”他没敢哭出来。老侄儿,你没有上过战场,你不知道,不管冲锋多么疯狂,炮火多么凶猛,两厢冲杀,总要有个停顿的间隙,机器还有个熄火的时候。我们和日伪军交锋第一个回合,大约有四五十分钟吧,而在当时,就觉得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就觉得,眨眼间,枪声又稀疏下来了。两厢间歇估计也有八九分钟嘛,但当时觉得也就是八九秒,枪声再次响起来,比头一阵子更急更密。很显然,鬼子急着想干掉我们,继续追击我们护送的干部队伍。那是肯定不行的。你想嘛,这是我当连长以来第一个任务,要是出了差错,回去给师长咋交代是一。第二,要是挡不住这批鬼子,完不成这个任务,那我们机动连以后在兄弟连队面前,基本上就彻底完了,再别想昂首挺胸,就是夹着尾巴,人家也会朝你吐口水的。第三,出发之前,师长专门给我说过了,这批干部都是精华人才,要想方设法保护好他们,更何况,队伍里还有大小姐,她要是跑不掉,你他娘的,我都不敢往下想。当然了,对我来说,这第三个原因比前两个好像更重要一点。说实话,当时我意识里主要就是这个,就是想让大小姐跑掉。所以,咱们得拼命嘛。真是这样的,当时不拼命也不行嘛,顺着交通沟从东边来的鬼子和伪军都快冲到面前了,鼻子眉毛、耳朵眼里的长毛、镶的金牙、后槽牙上的牙垢,都能看到了。我喊了一声:“拼刺刀!”咋说?光开枪不济事了,换子弹都来不及了,咋办?拼刺刀,干他娘的,死了拉倒。沟里死了好几个战友嘛,我顺手捡起一支步枪,就冲了上去。老侄儿,你知道我的身手,但你不知道我训练出来的队伍是啥样身手,那时候带兵训练,讲究三大技能嘛,投弹、射击、拼刺刀,不管干部战士,哪一样不过关,都不能算是个合格的军人。要知道,这在当年那种条件下作战,这三大技能就是胜利的本钱,这个是我练兵时再三强调的。当面一场混战,就像刮大风下大雨,霹雳闪电。真是谢天谢地,谢谢交通沟,后来听说咱们当地又叫抗日沟。日伪军顺着沟冲过来的嘛,丈八尺宽的沟里,他们展不开队形,在沟里挤成一堆,被我们一阵子狂吼,一阵子乱戳乱捅,丢下十多具尸体,退后了。也就是三五分钟的事情,就把他们干退了,一口气后退百十米,从东西沟退到南北沟了。沟里没死利索的六七个伪军,还有三四个鬼子,还在号叫挣扎,但他们的伙计不管他们了,一口气跑走了,我那个通信员尹小阁过去照顾他们,十六七岁的一个小兵蛋子,战场上拼出血性来了,勇敢得很,一脸血,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敌人的血溅到他脸上的,端着刺刀,一个一个地补上一刀两刀,惨叫,绝望的惨叫,恐惧的惨叫。叫得我心里打战,差点儿喝住尹小阁。这个时候,日伪军消停了很大一会儿,连鬼子骑兵也纷纷下马,躲到交通沟里,估计商量新战法。伪军们就不地道了,探头探脑,喊话,喊啥话?先是叫咱们投降嘛,接着叫咱们闪开,逃走,皇军的目标不是你们,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谁都不打谁,给你们留条活路,逃命去吧。挡是挡不住的,你们见过哪家队伍能挡住皇军大大的,别说你们县大队了,收家伙吧,别在那儿癞蛤蟆垫桌子腿强撑了。等等吧。咱们穿着便衣嘛,他当成县大队的了。我当时心思哪在这上边,一看这次交手,又死了八九个战士,我的脑子里边一下子转了十几圈。我想这可不行,咱们整个连不能都死在这儿嘛,加上海上激战,已经伤亡过半了,咋着也得留几个不是。当下一横心,低声命令通信员尹小阁,跑过去通知老黄,带上剩下的新兵和老同志,还有几个受轻伤的小战士,悄悄顺着交通沟向南撤离。尹小阁传达了命令回来时,老耿佝偻着腰跟过来了。老耿居然这次又没死掉,可见他命大。他不走,说自己年纪大了,跑不动了,就死在这儿吧,好歹还能挡上几分钟的。我一听就骂他混蛋,别他娘的倚老卖老的,年纪大就是死在这儿的理由呀,轮不到你,赶紧滚蛋,别在这儿碍手碍脚的,一会儿撤退,谁还顾得了你这根老鸡巴。战场上,枪林弹雨之下,我说话粗鲁,顾不上文明了嘛。老耿还磨叽,我给尹小阁一个眼色,尹小阁掐着老耿后脖子把他拽走了。加上老耿,还有三个轻伤员,老黄总共带走了十五个兵。老黄确实想走,因为他老是惦记着他老婆的大屁股,还有他儿子响虫,他儿子那一年应该是五六岁了吧,肯定不光分得清公鸡母鸡,公鸭子母鸭子估计也分得清了。老黄平时给我唠嗑,笑嘻嘻的,说过嘛,打仗他不怕,但要是撤退了,不要安排他掩护,尽量让他先走,他儿子响虫还小,要人养活,老婆还年轻,他还想搞一搞嘛。不管他说的是不是笑话,到了这个时候,我就一下子想起这个来,就让他先撤离了。奇怪的是,尹小阁押走了老耿,他自己又回来了。本来嘛,才十六七岁的青春小毛孩,平时很机灵,我想让他活条命嘛,让他执行这个命令,就是给他一个机会嘛,你想嘛,到了这个时候,轮到谁,都会跟着老耿一起走的。我就骂他死脑筋,咋不跟着走,我以为他会说“死也要跟连长在一起”,你猜这个兔崽子说啥?他有点愠怒,说:“你刚才为啥不这样说?”你看,小战士,执行战场命令,一点也不懂机动灵活。遗憾,我当即下命令让他走,他也走不掉了。鬼子发现了老黄带人撤退,尖叫着开枪,还有十几个鬼子爬上交通沟,朝麦地里的战马跑去,那咱们咋能让他们上马追过来嘛,我也来不及下命令了,蹿过两步,拉开机枪手,抱起机枪就打。二十几匹马打倒了两三匹,余下的转着圈子直往麦地里的鬼子跟前跑,真是,日本鬼子把马匹都驯成这个样子了,不得了。都是个生灵嘛,我现在想想都心寒。当时情形哪里容我心慈手软嘛,鬼子骑兵冲过来那是不得了的,索性,我又是一梭子打过去,又倒了三四匹,有两个鬼子已经爬上战马了,这时候战马被我打倒了,马身上的鬼子活像掷到麦地里的棍棒子,拖拖拉拉,跟头把式的,摔了多远。剩下马匹彻底惊了嘛,骑手呼喊失灵,终于四散奔去。这一下子,戳了马蜂窝,鬼子顿时疯了,狂叫,机枪冲我这边倾泻过来,打得我趴在沟里几乎抬不起头来,要不是王贵海端着机枪压制住鬼子的火力,那我就很麻烦了。

事情过去了很久,才知道当时我们在城父小镇的南边阻挡日伪军,居然挡了将近五个小时。到后来,子弹都打完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还剩下几个人,反正就是杀红眼了嘛。老侄儿,咱们李庄动不动就说,打红眼了只管打,杀红眼了只管杀,可是,哪一个知道啥叫杀红眼了嘛。我说嘛,就是麻木了,肉体和思想都麻木了,自己挨几刀不觉得痛,毫不犹豫变成杀人机器。到不了这个境界,都算不了杀红眼。到了这个境界,那真是没有了生死界限,面对鲜血,面对惨叫,谈笑风生,佛挡杀佛,鬼挡杀鬼,天下英雄,舍我其谁。说起来那时候也是年轻,体格好,挨几刀,滋出来几股子血,都能扛得住。肉搏,白刃战嘛,不光要技术,不光要力量,还要狭路相逢勇者胜,得有股子血性,得有股子傻劲头儿。咱们李庄人言讲的,你有这股子傻劲头儿,世上没有你干不成的事情。咱们虽然剩下的没有多少人了,但是,这一场肉搏,连日军都敬佩咱,咋说?有个伪军开枪打倒我们一个兵,当时一个鬼子小头目号叫一声,一挥军刀,把这个伪军的胳膊砍掉了。现在想嘛,可能是日本人的武士道劲头儿上来了。我偷眼瞅了一下,我们这边都不到二十个人了,个个都成了血人,而鬼子伪军还有一大片嘛。我当时就一个念头了,完了,这回非死这儿不可了。明知道死,那也得拼嘛,到后来,我都不知道手里的家伙咋换的,步枪变成了鬼子的马刀。我也不知道劈出去多少刀,自己挨了多少刀自然也不知道了,反正就是拼了命嘛。老侄儿,你可知道啥叫拼命?就是说,命是拼出来的,你只有敢拼,你才能活命。城父南地里那一仗,我就是拼命了。日本军刀你知道,很厉害吧,照样被我砍掉了好几个豁口,掉牙的小孩子一般。那也得砍嘛,我只有砍下去,才能活着出来,我不能死嘛,我不是音乐家,但我是大小姐的肖邦,大小姐还等我点火嘛。是的,当时意识里就是这个念头,像灯泡一样,一闪一闪的,就是不灭。也真是到了生死关口,忽然鬼子背后一阵子呐喊,朦朦胧胧的,一大群人冲过来,人手一把片刀,片刀你没见过吧?哦,回头说片刀,还有一个使铡刀的,铡刀你见过,片刀类似铡刀,只是小一些,片刀、铡刀,上下翻飞,没办法了,这一下我可挡不住了,眼前也模糊了,血水糊住眼了嘛,照样,也得拼命,但见眼前有人影动弹,挥刀就砍。眼看着一口铡刀过来了,我赶紧退后一步,摆了个守式,刀法没有了章法,但咱的架势还在嘛。还顺手擦了一把眼睛,再看这个拿铡刀的,人影混混沌沌,像人像仙又像鬼,像风像云又像雾,我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差点合身扑倒。拿铡刀的上前一步托住了我,在我耳旁喝了一声:“李娃!”

看看,你大娘陈彩莲,大脚片,我的老伴儿,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她经常给你们言讲的,在战场上救下我狗命一条,就是这个情景。照你大娘说的,她当时一塌腰,把我扛了起来,脚朝前,头朝后,她左手搂着我的两腿,右手拎着一把十八斤重的铡刀,扛着个血身子,一口气狂奔三十六里地,才救了我一条狗命。这是后来我和你大娘吵架她老说的话嘛,是不是真的跑了三十六里地,我记不得了。哦,当时没死,算是昏迷嘛,电视里港台娘儿们说话了,有喘息,有喘息。我隐隐约约记住了一点,身子一起一伏,忽高忽低,坐船行在浪尖上一般,呼吸缓慢,漫长,出气进气之间,我隐约感到一股味儿不对劲儿,越往这边来,这股味儿越强烈,等我在一阵子唏嘘声中停下来,顿时就明白了,这是故乡的味道。人是不可思议的。我就是这样回到故乡的。你大娘陈彩莲说的,血淋淋的,往床上一放,挤着眼不喘气了,还以为死了,我一叫他,忽一下,笑了。没笑出声,就是那种不出声的笑。他那个笑,就像一滴子血滴进水盆里,慢慢洇开的。

你大娘把我救到哪儿了,你也是知道的,就是现在的双沟镇嘛。哦,当时,国民党县政府叫它双沟区嘛。你也知道,当时,亳州陷落日寇之手,咱们家的拐弯亲戚方仪礼搬到双沟来了。哦,你忘了?乖乖,你咋能忘了呀,方仪礼就是方仪望的弟弟嘛,就是他儿子方强,也不知出的啥妖怪点子,把我诓到了上海滩,一路子东扭西晃,歪歪斜斜,没想到,又回到方仪礼他老人家府第上了。我老是说宿命,老侄儿,你说,这个算不算宿命嘛。哎呀,旧话一说,十分漫长,人生短暂,时间如同黄金般金贵,那些与我的回忆录没有直接关系的种种故人旧事,咱们爷俩就不多说它了。咱们说正经的。但方仪礼他老人家,我还是得说上几句嘛。日本鬼子进了亳州城,生意没法做了不说,要命的是有汉奸,尤其是咱们亳州的汉奸,鬼心眼子多,坏到不能再坏,明明知道方家二少爷是国民党的海军军官,军舰上的,嘴上不挑明这层厉害,只管引着日本鬼子,三天两头到乾泰昌揩油,打秋风,要钱嘛。看看,一块肥肉,啥时候都招苍蝇。方仪礼何等人物,何等气概,哪里咽得下这口恶气,卷卷摊子收了生意,悄悄挪到双沟集上隐居下来。论说起来,双沟集离亳州城也没多远,但当时,山影重叠,人间歧路,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各占一方,你在城里可以称王称霸,三宫六院都是可以的,但你一出城门,那就可能脑袋钻洞身首异处,大家都知道这回子事情,汉奸当然也懂这个,所以不敢到双沟来找方仪礼的麻烦了。方仪礼在双沟集上没做生意,我说过是隐居嘛。那时候,双沟集就是一条东西街,一条南北河,方仪礼就住在河西,一片宅院嘛,都是老房子,墙厚堂高,屋里显得有几分空旷,还吊了房顶,陈旧了些,坠下来的灰串子一嘟噜一嘟噜的。你大娘陈彩莲把我扛到方仪礼家里,当时就放在堂屋里一张木板床上。

我躺在木板床上,昏昏沉沉睁开双眼,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吊顶上一嘟噜一嘟噜的灰串子,第二眼看到的就是方仪礼他老人家,第三眼看到的是董老川,第四眼看到的就是你大娘陈彩莲了。这都是一瞬间的精神,看完这三个人,我就觉得精疲力尽了,马上又闭上眼小憩嘛。方仪礼他老人家,当年到咱们家去过,看芍药花嘛,那时候的方仪礼,虽然神态风度赶不上他哥哥方仪望,但在咱们亳州这一带,也可谓风度翩翩了。这才过去几年嘛,我眼前再见,好似芍药花儿褪了色,仪态不再,穿戴也迥异于当年,两鬓白花花的,只是脸型轮廓变化不大,所以我还记得。他弯腰看着我睁了一下眼,讶叹一声:“哦,就这个孩子呀,唉,彩莲,他和小时候大不一样了。”他这一声讶叹,我自然听明白了,关于我的事情,关于陈彩莲的事情,老先生应当都是知道的了,而且,他还记得我小时候的样子。我扭脸第二眼看到的是董老川,一个白胡子老头。当时我还不知道董老川这个人物,是咱们亳州的名中医,有着起死回生的本领。尽管我当时伤得不至于丢掉小命,但我屁股上的那些伤口,确实是董老川治愈的,治好刀伤不算神奇,神奇的是没留一点疤痕,这个了不起,要是搁在今天,开家美容医院,恐怕也是顾客盈门。老侄儿,古往今来,老中医和药栈药行药号都是有来往的,这个董老川和亳州城里的乾泰昌药号往来密切,自然了,他和老板方仪礼也是交情匪浅的,所以,这个时候,自然请他来救我小命了。当时,老头儿一把我的脉口,松了一口气,笑嘻嘻说:“五脏俱好。翻过身来。”我自己是翻不动身了,还是你大娘陈彩莲把我翻过来的。一看屁股,老头子“哟”了一声,陈彩莲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失声问道:“俺董叔,这人可能活了呀?”董老川哧的一声笑,说:“屁股重创,小命无妨。叫着他点。”他们说的话,我咋记这么清楚,那时,我只是流血太多,累得要死,意识时而模糊时而清醒嘛。过去老中医手段嘛,施救危急患者,总是让家人呼唤着他的名字,免得昏迷过度,魂魄远离肉身嘛。你大娘陈彩莲,就一声声叫我:“李娃啦,李娃啦,李娃喽,李娃喽,李娃啊,李娃啊。”你大娘一连喊了我六声,我被她喊得耳朵发痒,浑身发痒,忍不住,想大笑,没力气,就微微一笑。我这一笑,给你大娘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她后来说起我这一笑,话里边有学问了,就像朗诵抒情诗一般。

哦,哦,王贵海命大。我们在城父南地里,和鬼子肉搏嘛,你大娘带领的县大队突然冲杀过来,又是片刀,又是铡刀,鬼子溃去,我被你大娘背走了,王贵海和县大队的同志们打扫了战场,把牺牲的战士全部埋在那块地里了,鬼子和伪军的尸体没埋,都给码放在交通沟了,摆放得整整齐齐,等着敌人来收尸嘛。这是战场道德,王贵海打过恶仗嘛,知道规矩。所以后来,大队鬼子来寻找他们的尸体,见到那般情境,很佩服,不仅没有扒撒咱们掩埋的烈士,还在咱们烈士坟墓上烧纸祭奠。这个事情,是后来当地老百姓说的,他们看到了嘛。王贵海当时没有到双沟集上去,一说是新四军嘛,那咱们亳县县大队很亲热,极力提供帮助嘛,抬着几个伤员,领着王贵海他们十几个人,去了卞铺,就是在双沟南边的一个小集嘛。为啥到卞铺?因为县大队有两个小队长老家就是卞铺的,群众基础好嘛。两个小队长是双胞胎,一个卞大铲子,一个卞小铲子。安排好十几个新四军包括伤员之后,当天傍晚,卞大铲子带着王贵海到双沟集上看我,来的还有尹小阁,老天爷,真是幸运,尹小阁这孩子还在,要不,我这一辈又多一层不安生,才十六七岁个孩子嘛。他们来到时,我已经醒过来多时了,身上血衣也都换过了,就是不能起来,趴在木床上,连身都不能翻,为啥?屁股上敷了一层膏药嘛。王贵海一进屋,扑通一下跪在我面前了,我在床上趴着,他在地上跪着,两个人脸对脸。王贵海呜咽抽泣,说:“连长,就剩下十四个人了,哦,算上你,还有十五个。”这是头一句。第二句:“连长,真没敢想,你还能活过来。”第三句:“连长,你没伤着心肺吧?”你大娘一听,越说越不像话,赶紧拿过来个小板凳让王贵海坐下,说:“这个大兄弟,恁白担心了,就是受点小伤,猪嘴獠牙的,马上一会儿就好。”你大娘的意思是我很皮实,就像猪啃碗碴子,割破了嘴,过一会儿就没事了,王贵海不懂咱们那一带的方言嘛,一下子站起来了,给你大娘吵架:“你这个老娘儿们,我们连长又不丑,你咋能说他是猪嘴獠牙的!”后来,这成了个笑话,你大娘给我说闲话,一说这个就笑得前仰后合的。

两天之后,王贵海带着尹小阁和没受伤的十多人先回部队了,走时我还给师长写一封信,说明情况,让他带着,空口无凭嘛。王贵海本来是说笑话的人,口无遮拦,走的时候变得很沉默,生死,鲜血,让一个人换了脾气,变了样子。在卞铺养伤的三四个人,由我委托卞大铲子兄弟俩好好照顾,保证安全,等养好伤,再和我一同返回部队。

老侄儿,我在方仪礼老先生家里养伤这个事情,你也是知道一点的。但是,其间好多细节,恐怕你大娘都不好意思给你说,你也未必知道多少。说起来,我真要感谢董老川老先生,这个老怪物,配制的草药膏涂抹了一屁股,颜色像猪屎一样,说腥它腥,说臭它臭,说香它还香,董老川说是用小磨香油调制的。头七天,我天天趴在床上,不能翻身,也不能侧身,一屁股膏药嘛,先是麻飕飕,冷飕飕,后来就像一万根针尖扎屁股,又舒服,又难受。你大娘陈彩莲也跟着受罪,头几天,我屁股伤口没结疤嘛,拉屎不能蹲下,一蹲下,屁股撕肉一般,鲜血滴成片,你大娘就像把着小孩便便一般,在我身后边弯腰托着我两腋下,减少重量形成的压力,保护屁股伤口不要撕裂嘛。老天爷,要知道,虽然她当时二十五六岁了,但毕竟还是个黄花姑娘嘛,一句怨言都没有。那多难为情,我脸红嘛,她还说,咱俩谁和谁,你还脸红,有啥过意不去的呀。所以,这一辈子,她给我吵架,不管号叫多厉害,我一声不吭,一旦给我打架,我就只躲闪,只招架,不还手,就是这份大恩厚情都还在嘛。你大娘当时是县大队的领导嘛,是大队长还是副大队长,我也没细问过,管她正的还是副的,反正她有威望,说话算数,里里外外安排得都很到位,门房里住着两个县大队的队员,丁超峰和马文启,都是梅城集上的,两个人枪法好,都是驳壳枪,日夜值班,连沿街生意门面,也都安插了县大队的便衣。陈彩莲陈大队长,当着我的面下的命令嘛,“咱们县大队当前的主要任务,就是保卫新四军的李连长。”

哦,对了,你大娘知道我是新四军的连长,头两天对我说话很客气的,当着县大队的几个队员,还叫我首长,第三天就不行了,很严正,提名道姓,问我,李娃,咱俩在上海火车站咋说的,说好的,让你过三年回来娶我,这都六年了,你咋不回来,你死哪儿去了?自然了,当时那个形势下,我哪里能全告诉她,含含糊糊,只说国家危难之际,老姑父让我到队伍上了,新四军里纪律严,哪里能说回就回来嘛。你大娘直撇嘴。老侄儿,你知道,别人撇嘴是不相信,轻蔑,冷嘲热讽,等等,反正不是褒义词。你大娘与众不同,她的习惯,赞佩人家就先是撇嘴,又连连点头。她说了,咱们县大队,常年和新四军打交道,新四军的纪律我也懂,在遵守纪律方面,党员干部,是要起到模范带头作用的。可是,你连封信都不能写吗?哪怕捎个信也是好的呀。嘟嘟囔囔,大道理小道理,没完没了,想必后来当上县长,与她这个口才也大有关系。

自然了,我养伤期间,你大娘除了嘟囔几句,整体上还是好的,有时候比较安静的,有时候是比较温柔的。咋说?要是方仪礼和董老川都在,她就比较安静,要是两个老人不在,她就比较温柔,比如,问我五六年不回来,死哪去了,就是温柔的。整个情况是这样的,每天,董老川给我屁股上涂抹好膏药,就洗洗手,半躺在临门的躺椅子上看书,哦,不是药书,不是医书,是传道书,就是《圣经》嘛,那时候咱们这儿叫传道书。方仪礼他老人家,也是半躺在临窗的躺椅上,抽着大烟,给我说话,说上海滩,说他哥嫂,说几个侄子,侄媳妇,也就是大表嫂段喜良嘛,还有大小姐珊珊,他这样称呼嘛,说一遍方公馆的人,包括管家王西三两口子,厨子汤鸣,看门人樊小六子,也就是樊阿大嘛,等等,反正都是以前他去上海滩几次,住在方公馆里的见闻嘛,说得眉开眼笑。当然了,我也随着他的话头儿说几句,忍住了几分感慨,说些我在方公馆的诸多见闻。闲话不觉得嘛,老先生说起他很想念唯一的小侄女珊珊,知道哥嫂去了重庆,心里也就安然了,大侄儿,大侄媳妇,都是大人了,都经过大世面,有能耐,双胞胎侄子,都在外国,几个人都无须挂念,只有这个小侄女,只知道没有跟着爹娘去重庆,不知道现在哪里,情况咋样,想想模样,也该出落成大闺女了吧。我自是感到老先生一腔惆怅,差一点儿顺嘴说出来,我这次,就是因为护送大小姐他们去延安,才稀里糊涂顺道儿回到老家的,说不定,大小姐前几日去沈丘,就是从双沟路过的。后来,抗战胜利了嘛,又见了大小姐,我两个这话儿一通,才知道她当时真的就是路过双沟集上,直奔南丰,过钱店,到达沈丘的。只是,当时在方仪礼老先生家里,我没说护送大小姐去延安这个话,哪能说这个话嘛,一方面是保密纪律,另一方面,屋里还坐着你大娘嘛,你想嘛,你大娘要是知道我是护送大小姐才差点丢了小命,她心里咋想,再好的姊妹恐怕也会闹别扭的。我没犯这个低级错误。是的,你大娘很细心,天天看着董老川给我上药,完了,就搬个板凳坐在一边,听我和方仪礼老先生说闲话,有时候她也插嘴,说当年去上海滩的事,说方公馆的排场,干爹干娘的热情,王西三老夫妇的周到,表哥表嫂的说说笑笑,那个妹妹真是能得很,领着他们,就是她和你爹那混球嘛,说那个妹妹领着他们上街逛,上海真大,真高级,大楼都高到摩天云里了,上海唱戏的真好笑,一会儿站着不动,驴桩一样,一会儿满台子乱跑,羊角风一样,又哭又号叫,琐琐碎碎,倒是让方仪礼老先生破涕为笑,消了一肚子惆怅。

是的,那时候,方仪礼老人家,光从外表上就能看出来,有些颓废嘛,爱抽几口大烟。大烟的气味不简单,真是香,满屋子异香,别说我心旷神怡,就是屋檐下墙缝里的屋龙,就是旱长虫嘛,藏在墙缝里吃老鼠,吃蝙蝠的,闻到大烟味儿,都从房檐上吊下半截身子口滴涎水。你可想嘛,当年在咱们亳州那么风光的一个人,那么大的生意,都因为日本鬼子来了,只好收了生意,卷了铺盖,隐居老亲戚家里,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禁不起折腾了,所以有些颓废,也是可以理解的。尤其是,儿子方强,曾经叫方骅骝,虽然知道去向,但是,乱世里常年难通音讯,不知现在何处,所谓母子连心,父子连命,老人家心情可以想象,所以抽几口大烟,那也是常情嘛。老人家动辄就把方强挂在嘴边,说骅骝自打上了海军学校,只回来过一趟,匆匆忙忙,话不及细说根梢,住上两天就赶回去了,说是上军舰实习去。自此,年年放假,也不再回来,都是上军舰实习去了。再往后,就是日本人来了,骅骝这孩子,也再没有音讯过来了。你们这新四军,恐怕和他们也不便联络,李连长,想必你也不知道骅骝的消息吧?以后得便,也打听打听,给我个消息。说了长叹一声。这边一住嘴,董老川那个老怪物,见缝插针,接上话了:“恁几个没话说了,那我就开始传道了,今天说说摩西出埃及记。”

好吧,今儿就到这儿吧。

第三十三章

老侄儿,上次咱们说到我养伤那阵子,你大娘陈彩莲和老人家方仪礼,常常陪着我说闲话嘛,每次这边话头一停住,临门躺椅上的董老川那个老怪物,就开始讲他的传道书,就是《圣经》嘛。那一天他说的是出埃及的摩西,一路上磨难重重,但关键时刻,那个耶和华就会来指引他。是的,一说起这个,我就想批评你大娘,去那边头里五六年之间,几乎迷上了这个《圣经》,天天看,天天吟唱,天天高声朗读,可见,当年陪我养伤,受董老川的荼毒匪浅。对对,当年,你大娘伺候我养伤,我们不吵架,只有说不完的话。当时还觉得你大娘话头子太稠,现在想想,她有很多话是不能给外人说的,憋在肚子里好几年,见了我,那还不得说个够。你大娘说起陈桥集上她自己家里情况,满嘴里“咱爹咱娘”,就是我师父和师母嘛,只是头一次这样称呼,我还有点不习惯,有点恍惚,恍若身在仙坛,听高人说法。你大娘说完了自己家,又说李庄咱们家里,也是一口一个“咱爹咱娘”,这个称呼你不能小看,未过门的媳妇,和未婚夫这样称呼双方父母,那就相当于盖了钢印。老侄儿,当时你大娘家和咱们家的情况你都是了解的,就是我师父师母去了九华山嘛,咱们爹娘避战乱去了颍上你二姑家嘛,详细情况我就不多说了。你大娘说完了这些,还叹息了一声:“我的娘啊,也不知道这仗还要打到啥时候才算毕头,一家人啥时候才能团聚在一个院子里。这下好了,你这一回来就好了,我也算是有个偎靠了。”

一时间,你大娘说得我心里酸酸的,可是,那个时候,思想很怪,人在组织嘛,心就在部队,还是想着要回部队的嘛。不说这些大道理,就说咱们李庄人的性格,说话算话,吐口吐沫钉颗钉子,执行一趟任务,总得回去跟师长有个交代嘛,就是想回家了,那也得把话说清楚,当初咱们来到新四军是有点模模糊糊的,但要走了,你得清清楚楚,你得光明正大的吧。这个是我当时的思考嘛,很幼稚,很有感情,人嘛,一旦动感情,想法就幼稚。这些想法,当时自然不能给你大娘说嘛,人家伺候你十多天,坐在你床边说着心里话儿,两个人的手还没拉在一起过,你不能冒出几句凉腔倒板的话嘛。况且,你大娘后边几句话,说得我男儿心怀兴起,恨不得铁肩担山,给她一片场地,让她奔走自如。一时间,我心里热吵吵的,就一把抓住你大娘的手了。哦,看你说的,老侄儿,我那时候哪里懂得爱情是蛤蟆还是蝌蚪嘛,就是想拉住她的手,以示我李娃是很强大的,万事有我嘛。很笑话,你大娘吓得哆嗦了一下,低下头,嘟囔了一句:“喂呀,李娃呀,你屁股还没好呀。”

当然了,你大娘也说了你爹那个混球。你大娘说,县大队本来想派鳎拉回李庄带着个小分队的,哎呀,李娃,回头见了鳎拉,你可得好好数落一下咱这个兄弟,目无组织,不守纪律,不回李庄也就算了,组织上费多大劲儿,安排他到淝河中学教书,他人是去了,书也教上了,好好的还没仨月,跟一个女学生好上了。你可知道是谁家闺妮子,就是淝河集南头邱木匠家的二闺妮子。邱木匠早就不干木匠活了,在集上开个木料行,跟淝河镇的镇长勾勾搭搭,手里有钱,我早就看不下去了,准备收拾他,高书记要做邱木匠的统战工作,不让动,也只好暂时这样了。鳎拉,我恨不得扇他几个嘴巴子。自然了,你大娘家的事情,还有咱家的这些事情,也不是一天半天说的,你大娘伺候我养伤,将近一个月,都是拖拖拉拉讲的。那时候,傍黑你大娘到我屋里,就说一会儿话,吃了晚饭就各回各屋了,你想嘛,满院子都藏着县大队的人员,她这个大队领导,又是个未过门的大闺女,虽说也是二十五六岁了,那也不好意思钻到我屋里一说半夜话嘛,孤男寡女的,出了事情不好办。哦,是的,我养伤期间,你爹那个混球没去看过我,这也不能怪他,是你大娘不让告诉任何人的,保密纪律嘛。不过,到底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血浓于水,我能不想见他吗?我很想。只是伤口还没有好利索,你大娘不准我去嘛。

我屁股上的伤,不到一个月就好利索了。要说董老川咋是个神医,那我举个小例子你就知道了。我屁股上结的痂很多,薄的掉了,厚的不容易掉,一抠就淌血,不抠它就痒痒,让你恶觫得慌,就像咱们李庄人言讲的,癞蛤蟆跳到脚面子上,不咬人,恶觫人。下午董老川手里拎包草药过来了,给他一说伤口结痂这个情况,董老川这个老怪物笑嘻嘻,说,那是当然了,我这边方子还没用完,你那边当然不能算好了。说了,就叫耳房里的丁超峰马文启,让他俩刷个大砂缸,把手里的这一包草药往缸里一放,到底是啥东西,用纱布包的,我也不知道,看着好像是草药嘛。然后大锅烧水,滚开水沏茶一般,冲了大半砂缸滚水,盖上草盖子搁在我屋里先闷着。然后,过堂屋里和老人家方仪礼说闲话去了。你大娘心焦嘛,一会儿过来摸摸砂缸,一会儿过去问董老川:“可管哩俺董叔。”丁超峰和马文启在大门口,你一句我一句,笑话她。一大砂缸药水放在我屋里,嗤嗤响,隔着草盖子都能闻到一股股酸甜的味道,对,有点像是白糖拌西红柿的味道。过了好大一会儿,董老川过来了,大家都过来了,董老川拿开草盖子,一看水色,笑了,撵着大家走开,让我脱光了坐砂缸里泡着去。我这一泡,一两个钟头,三月里了嘛,天气热了,开水凉得慢,泡得我满头大汗,浑身舒展之至,坐在水缸里迷糊了一会儿。醒过劲儿我伸手一摸,屁股上没硬痂了,我还以为没摸着,又摸了几下,果然没有了,一块也没有了。我就叫嘛:“大姐,大姐!”就是叫你大娘嘛,打小在她家学拳,就是这样叫的,叫惯了。你大娘在东厢房南头那间厨房里,正帮着老太太准备晚饭嘛,天都麻挤眼了嘛,一听我叫她,赶紧过来了。我就说,痂掉干净了。你大娘哦了一声,很惊讶,非要看看,你想嘛,那个情形,我咋能光腚站起来给她看嘛。

吃了晚饭后,你大娘也不再帮着小丫头香芝洗碗刷锅了,一下子钻到我屋里,好奇得很,先是看我的手指甲和脚指甲,再后来要看看我屁股掉了痂是啥样子的,不光看,她还摸来摸去的,别看你大娘壮硕,脚板子大,可是她的手小嘛,又软乎乎的,这就摸出问题来了。天明起来,大家都知道了,你大娘从我屋里起床的嘛,欢天喜地,笑嘻嘻去了堂屋里,给方仪礼和老太太两个老掌篙的说了。那好,这个事情就这样办了吧。方仪礼老人家言讲了,烽火岁月,时值动乱,喜事简便,佛祖喜欢,天作之合,和谐万年。我和你大娘两个人的父母不在眼前,方仪礼和老太太,两个老人,就代表了双方父母,坐在高堂,受了我们三叩首。幸亏你大娘换了一件高级衣裳,就是大姑妈送她的那件盘金对襟马褂、龙纹马面裙套装。大姑妈当时还声明了,算是干妈送的嫁妆,等到你大娘和我大喜那天穿戴的嘛。话儿一说,句句不落空,这儿就穿上了。自然了,里边还有那件红缎地摘绫绣多子多福肚兜,这个也是大姑妈声明的,也是大喜这天穿戴的。我咋知道的?这一件是晚间才知道的嘛。你他娘的,不要笑嘛。由此可以想见,你大娘还一直牢记着大姑妈说的话嘛。说实在的,当时我也很感动的,觉得你大娘重情义。高低有了这一套高级衣裳,也总算给我们的婚礼增加了几分光彩。

按照咱们这边的老规矩老风俗,上午举办婚礼,下午要到祖坟上禀告一声嘛。虽然当时形势不好,但这样的老礼不能省了。再说了,又不是千里遥远,双沟集上离咱们李庄也就三十多里嘛,骑上快马,四蹄还没亮起掌来就到了。你说得对,当时哪来的马匹,没有快马,只有自行车,那时候还叫洋车子嘛,是的,就是你大娘缴获日本鬼子的那辆自行车,咱们亳州文史资料上,就有你大娘缴获鬼子自行车这一段故事,是你爹写的,拖拖拉拉,写得很长,自我表扬,好像自行车是他缴获的。就是这辆自行车,对对,菊花牌的,当年日本鬼子和伪军,经常骑着这个牌子的自行车下乡嘛,你大娘带着县大队搞伏击,一下缴获了三四辆。方仪礼搬在双沟集上,你大娘在他家里就放着一辆,常来往,方便不是。这下子,这辆自行车也派上新用场了,我和你大娘就是骑着这辆自行车回咱们李庄给祖坟禀报喜事的。我那时候还不会骑自行车嘛,你大娘换下那件宝贝衣服,上身穿了蓝底黄花的夹袄,下边是黑粗布灯笼裤,练武的人嘛,讲究穿衣服能展开手脚,哦,还梳了两根大辫子,扎了红头绳,喜事嘛。你还真别说,你大娘这个打扮有型得很,身条儿就像雨后的小柳树,呈现出青春状态,从里到外,散发着革命的气息,很迷人的,我很喜欢。

那当然,不带枪哪能行,当时那个形势逼迫嘛。你大娘带着一支盒子炮,就是那种十响的,也给我带了一支,也是十响的。你大娘毕竟是县大队的首领,考虑问题周到,即便新婚大喜,头脑也没晕乎,周边形势所迫,她不敢掉以轻心,所以,除了枪里边是满匣子弹,还另外带了四五十发子弹,都装在一个褡裢里,你大娘骑车子,我肩挎褡裢坐在后边,上路了。

那是自然了,一路上你大娘和我说了不少她的经历,我这里也就不重复了,她的经历,你也是很了解的嘛。

我们刚进淝河集北头,就觉得不对劲了。

我说过嘛,从小我老到老姑父蔡九家住着,和表哥蔡琅玕混着玩儿嘛,对淝河集,那是从头摸到脚,熟得很,逢双是大集,逢单是小集。我和你大娘回去那一天,逢小集,人不多。按说,逢小集逢大集,那赶集的大人小孩都朝街中心走嘛,热闹嘛。可是那一天,不是这样的,赶集的人稀不零丁,一个个寒脸怯色,急匆匆往集外奔走。我和你大娘赶紧下车子,还没打听,一个老头就冲我俩嚷嚷,哎呀,恁俩还往街里边走,街南头杀人哪,赶紧掉头跑吧。一边说,一边从我俩旁边踉跄而去。一下子说得我和你大娘面面相觑,我赶紧一把抓住一个卖豆腐的挑子,问这个事情嘛,卖豆腐的是个中年人,一说话露一嘴黑牙根,说南头桑行子里杀人哪,恁小两口儿赶紧跑吧。说着,竭力挣扎要逃。我没松手,问谁杀谁嘛。黑牙根说,土匪姜大牙,领一股子小土匪,钢刀盒子炮,要杀崔老板,要杀蔡老板,还有学校的李老师,都吊桑树上了,镇长带着镇丁都跑了,你赶紧松手,俺家里猪还没喂呀,我得赶紧回家喂猪去。

这么一说,我心里咯噔一下子,哪里还要细想,一翻手,摘下肩上褡裢,两把手枪拿出来了,赶紧就往集南头跑嘛。

我和你大娘赶到集南头桑树行子,果然,正在杀人。自然了,咱们那一片地方,就是那个风水嘛,没脑子有胆量的人还不少,围观的有那么百八十号人吧,散落在桑树行子里,也不叫嚷,又闷又好奇,眼神呆滞,看热闹。很显眼的,有三棵并排的桑树上绑着三个人,是吊起来绑到树身子上的。惯匪嘛,经验还是丰富的,吊绑的高度有讲究,也就是个方便开膛摘心的高度。我咋知道是这么个高度,因为他们已经杀了一个,血腥之至,开膛摘心。被杀的这个,就是淝河集上的大亨,开蚕行的崔老板,也不是啥大老板,不过是个蚕行的经纪人,咱们这一带,称作蚕丝经纪,崔老板是蚕行的行头,众人都叫他崔老板。据你爹言讲,土匪姜大牙要敲出崔老板八百块大洋,崔老板拿不出,不过是一个开蚕行的,哪里有八百块大洋,姜大牙手下小土匪打嘴巴,用枪托子砸膝盖骨,崔老板的牛脾气是淝河人都知道的,暴躁,骂不住口,姜大牙恼怒了,开膛摘心。我当时所见,是你爹被吊绑在树身上,号啕大叫,哭骂不清,都是咱们李庄的方言,想必那姜大牙也未必听得懂。哦,姜大牙,头上戴顶姜黄色草皮帽,上身穿的是黑红相间的花夹袄,布盘的扣子,扣到脖根,下边是一条土黄色的裤子,腰里别一把盒子炮,手里一把牛耳尖刀,也没带几个人,打眼一扫,也就是四五个人嘛,一个个端着枪,背插单刀,在人群前边哧哧笑。奶奶个熊,还有两个叼着烟卷的。唉,我不由要叹息一声,桑树行子里围观的人群有百十号,竟然眼看着这么几个蔫头耷脑的土匪逞凶,这个说明了啥,骨子里的怯懦,是劣根性,人越多,这种怯懦意识越弥漫得厉害,自私自利,明哲保身,所以公众这个概念,没有啥前途的。

我和你大娘路边丢开自行车,轻手轻脚,混进人群里了。那边你爹越骂越厉害,骂恼了姜大牙,另一个小土匪上前扇嘴巴,你爹是个狗脾气,小时候我打他,越打越犟,小小土匪哪里止得住他骂嘛,还是号叫哭骂,姜大牙就近前了,一扬手,亮起了牛耳尖刀,这个时候,旁边树上吊绑着老姑父蔡九说话了。他老人家说:“姓姜的,他还是个小孩子,鸟毛还是黄的,杀了他,你到了地狱会下油锅的,要杀,你杀我好了。反正我儿子你也劫过,俩人都认识了,你杀了我,将来,他也好找你理论呀。”姜大牙哈哈大笑,转过来用刀子拍打蔡九的面颊,连声说好:“你儿子不怕我的刀子,他老子也不怕我的刀子,你们爷儿俩都是大英雄,我姜爷爷就喜欢这一套,今儿个剖了你,我单单要看你的胆儿有多大,有没有牛蛋子大。”想必之前,姜大牙和老姑父蔡九有过一番交流了,这才说出这样话来。后来,你爹在文章里把其中缘由讲得很清楚了,老姑父蔡九和土匪姜大牙的对话,也很精彩,你方便时找找你爹的手稿,看一看你会很震惊的,主要震惊于你爹有那么超拔的想象力。我眼见的是,姜大牙说了这句话,刀尖一拐道儿,顺手下划,利刃切豆腐一般,老姑父蔡九的几层衣裳都划开了,刀法娴熟,白白的胸膛和肚皮完美无缺,半点血丝都没有。这时候,姜大牙后退一步,一个拎着酒葫芦的小土匪上前,往手心里倒酒水,给蔡九洗刷胸膛上,一边龇牙咧嘴地叫着:“大当家的,膘儿厚呀。”我知道这时候迟疑不得,挥手一枪,拿酒葫芦的那个小土匪,仰面倒地,姜大牙手握牛耳尖刀稍一迟疑,你大娘陈彩莲啪的一枪,太遗憾了,只是打掉了姜大牙头上那顶姜黄色草皮帽子。姜大牙身手好,四五十岁的人了,就地十八滚,爬起来时盒子炮已经抓到手里了,还没瞅清响枪的方向,我又是一枪。这个事情,你爹文章里也是有记载的。你爹写道:“我哥哥抬手一枪,打断了姜大牙的手腕。”这个说法有误,这一枪误打误撞,打掉了姜大牙的食指和中指,都是齐根打断的,剧痛之下,手枪坠落在地。我好枪法嘛。三五个小土匪,手里都是长枪,又被你大娘一枪打掉一个,剩下两三个疾奔如星火,就想跑嘛,也没跑掉,看热闹的百十号人,眼看着机会到了,有便宜不占要遭雷劈的嘛,绊子脚使上了,生擒活捉,齐打太平拳。那是自然的,姜大牙被捆住了,摇头三叹,连说“大意了”。一问,才知道他说的是,他带几个兄弟,只是到太和县给老朋友“铲”个事儿,“抿山”罢“啃个牙淋”,就是喝罢酒喝完茶的意思,反正就是一嘴江湖黑话嘛,这才走到了淝河,见这儿人好欺负,就想顺手做单生意,谁想阴沟里翻了船。要是摆开阵势,带上他的千把人马,哈哈哈。你看,土匪头儿,不愧是拜过香过过堂的,真是过硬得很,盒子炮顶着头巴子,竟然还能笑得这般爽朗。一时间,弄得我觉得这样毙了他,实在丢我手段。当然了,哪里能放了嘛,他刚杀了一个人,别说杀的是淝河集上的大亨崔老板,就是一个寻常百姓,那也得要他狗命嘛。杀人偿命,自古道理。只是,我和你大娘没动手,你大娘不让嘛,说是新婚大喜的日子,杀人不吉利。于是,招呼一声,把姜大牙以及几个土匪,绑在树上,看热闹的人多嘛,争相叫嚷,好事的爷们儿嚷嚷着去找镇长镇丁去了。

那是,咱们淝河集上的人嘛,热情,当即就有人送来了板凳茶水,街北头开饭店的大眼张庆,还抬来一桌子酒食,非要犒劳英雄好汉,我自然还记得大眼张庆,只是,他不敢认我,也许他认出来我了,当时那情形不敢说破而已。就是老姑父蔡九,掖好衣裳,只是谢我谢你大娘,不露半点都是亲戚的口风。你爹那混球,都不看我,垂着眼光,给我和你大娘鞠了一躬,就和邱木匠的闺妮子手拉手走了。我们亲兄弟,五六年不见面,如今见了,竟然这般恓惶,话都不能说上一句,真是环境所在,情态逼人。哦,我当时能理解,现在更能理解了,你爹他还是有点心眼的,还是有点革命毅力的,在亲情面前还是克制住自己了。是的,你想嘛,整个淝河集上都轰动了,本来邱木匠把闺妮子锁在家里,不敢出来,这会儿听说抓住了姜大牙嘛,父女俩自然也大着胆子出来看热闹。邱木匠很魁梧,一张国字脸,有点英武相貌,想必他自己这副样子,心眼里瞧不上你爹,那也是可以理解的嘛。说句老实话,邱木匠的闺妮子确实长得俊,小名叫凤凰,老天爷,你由此可想,啥样个状况吧。那天,邱木匠家里的凤凰穿着件花夹袄,扎着齐耳小辫子,眼泪汪汪,拉着你爹的手,比你爹个头还高半头,硬是将脸歪倒在你爹肩膀上,那样子,恨不得化在你爹身上才好。很遗憾,后来你爹和她也没成,都是邱木匠这个老混蛋,生拉硬拽,把闺妮子骗到阜阳去了,后来嫁给阜阳一个绸缎庄的掌柜的,你说造孽不造孽,干他娘的!我想,后来你爹一肚子花花肠子,文化馆里一班女同志,县剧团里一班女演员,还有文联里的两三个女作家女诗人,肚皮奶头腚尻子都摸了一遍,如此堕落,那是与这个事情大有关系的。

我和你大娘等得焦急,淝河镇的尹镇长才带着三四个镇丁过来了,这个孬孙婊子儿,刚才听见土匪姜大牙来了,带几个镇丁骑着骡子一口气跑出去十八九里地,这时候来到面前,还气喘吁吁的。先前你大娘给尹镇长打过一两次交道,县委高书记一直在做尹镇长的统战工作嘛。尹镇长后边还跟着三四个镇丁,挎着枪牵着骡子的,笑嘻嘻的,好像是他们抓住了姜大牙。尹镇长一到跟前,赶紧给你大娘打拱嘛。你大娘很严肃,说话很硬:“尹镇长,你也知道,姜大牙算是个大土匪了,今天被我们新四军的李连长活捉了,送给你,算是你活捉的,报到你们县政府,肯定会奖赏你的。眼跟前,我和李连长另有任务,把几个土匪都交给你,你看着好好处理吧。”看看,你大娘,看着大大咧咧的,关键时候,还是很有心眼的。尹镇长处理姜大牙一并几个小土匪,可谓简单粗暴,我和你大娘骑上自行车刚刚到街上,还没有向东边拐,就听见集南头七八声枪响。

响当当的土匪姜大牙就这样被毙掉了。

一直到现在,咱淝河集周边的一些老人,都还记得这个事情,寂寞时机,无聊之际,几个老头儿凑在一起闲谈,时不时的,还说起这一章子旧事体。自然了,你大娘去那边了,你爹那个混球也去那边了,如今,这件陈年旧事,再没有人比我记得更清楚了,有时回头一想,像是在戏台上,枪毙坏人,总是把坏人押下去,灯光渐暗,幕布缓缓拉上,片刻的寂静中,突然爆豆般响起一阵子枪声。又是片刻的寂静,戏台上灯光大亮,幕布缓缓拉开,掌声雷动中,我和你大娘在咱们李庄小分队的簇拥下,来到咱家祖坟地里,烧纸放炮,向九泉下的祖宗禀报喜事。晚近几年,这几幕老是在我脑海里次第展开,节奏很快,紧密相连,几乎没留点空儿让我喘口气。

今儿就到这儿吧。

老侄儿,这一场结束了,搭把手,咱爷俩一块儿拉上幕布吧。

第三十四章

老侄儿,今儿咱们来个快的好不好?

你说好,那咱们赶紧把幕布拉开,这时候我已经回到了部队。快吧?我站在师长面前,向首长报告这一个多月的经历。我把情况汇报了一遍,包括我和你大娘拜堂成亲的事情,我都一五一十交代。师长很狡猾,自然了,当师长的哪有不狡猾的嘛,老侄儿,咱们这儿说的这个狡猾,是当褒义词用的,你不要误会。师长一直很有耐心,笑眯眯的,我说完了,他才说情况基本了解,王贵海回来时已经讲过了,讲得也很详细,不过又听你说了一遍,情况一样,让人感到你们两个都很诚实的。说到这儿,师长收了笑容,有点严肃,说,结婚这个事情,尽管部队有规定,但木已成舟,就以当地风俗为大吧,以后就不必炫耀了。接着,师长又说我在这次任务中的表现,是可以完全肯定的,也是值得赞扬的,只是有个变化,他想跟我谈谈。啥变化嘛?很简单,我的工作变动了,机动连的工作现由王贵海同志负责,王贵海当了连长嘛,让我到师机关侦察科先工作一段时间,另有任务安排。在战争年代,这个事情,是个小事情嘛,根本用不着师长亲自来说,直接让我们警卫营营长通知我一声就可以了,至多派个参谋过去,领我到侦察科报到,那就算高规格了嘛。现在师长亲自跟我说这件事,我当然有点受宠若惊了,当即愉快接受。

哦,这里我得提示一句,当时形势变化多端,我们师部已经不在唐庄了,基本上是根据敌情变化而经常移动,警卫营自然也要随着师部移动,我回到部队时,师部和警卫营都到了一个小镇子上,距离唐庄有两百多里,具体地名我就不说了。这个时候,师部变化也是很大的。去年底嘛,中共中央发了一个文件指示,要求各地党政军彻底实行精兵简政,咱们新四军也得执行中央指示嘛,只是当时,新四军各师都是根据自身现实情况,要求从坚持斗争出发,彻底精简党政军各机关。我们师辖地党政军各机关精简下来的人员,都到基层部队了,也是落实中央精神,加强基层力量嘛。又赶上敌我情势变化也比较严峻,日伪集结大批兵力,又一次对新四军根据地进行所谓的清乡与扫荡,妄图从军事上政治上经济上包括文化上,给我们一个打击;咱们新四军的战略计划也有了很大的调整和变化,反清乡反扫荡,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只是转移了,而是跳出合围,瞅准时机,对日伪军进行有效的袭击,战斗力强的主力,甚至采取攻势战斗姿态,给日伪以致命打击。

在这种情况下,把我调到师部机关侦察科,真不知道是个啥原因。那时候头脑简单嘛,不考虑这些问题,一个心眼,就是服从命令。但是,说实话,我到了师侦察科,一开始真有些不习惯。我业务不熟,不知从何入手,压力很大的。咋办?那只有学习嘛。当时侦察科加上我也只有三个人,一个郭科长,还有一个侦察参谋蒋兴昭,这两个人很厉害,你想嘛,当时机关很多干部都精简到基层了,侦察科原先那个小宫,都到基层任职去了,而他们俩还在岗位上,那就是说有资格,守得住。蒋兴昭比我还小两岁,咱家这张马脸显老相,蒋兴昭是个小圆脸,少相得很,看着像个大孩子一样,其实是个老侦察了。郭科长给他的任务,就是手把手教我业务技能。这个蒋兴昭要求很严格。举个例子,比如看地图记地图,那除了下苦功,还真得有点天赋,好,一张五万分之一的地图摆在你面前了,山川河流、城镇村庄、道路走向、地形地貌,你都得记得清清楚楚。要是敌我态势图,那你还得记住敌我双方兵力部署、主官姓名、各部之间的关系,以及战斗特点和战斗力,等等,你都得记住,不记住不行,蒋兴昭反复考问我,很严肃。我看地图的真功夫,还是这个时候由蒋兴昭训练出来的。科长郭韶予,比我大四五岁,侦察经验相当丰富,他给我说过,一个合格的侦察员,要具备良好的素质,胆大心细,头脑敞亮,思维反快应,还得钢牙铁嘴,就是保密性要强嘛,尤其是要有过人的记忆力,凡事记在脑子里,不能记在纸上,侦察员是干啥的,行军打仗你得打前站,平时你得出入敌占区,搜集情报嘛,这个工作有时候是很危险的,如果被捕了,你身上搜不出半个字条,你牙关咬住,那敌人就无法从你嘴里得到啥东西,地下人员设法营救你,也是一个好条件。当然了,不光嘴上说,还有实践。当时师部经常移动,每次移动前,郭科长都会带着我换上便衣到前边去侦察一番,有时候拿着地图,现场对照着讲解,地形地貌的特点,在军事上的优劣之处,啥样的地形易守,啥样的地形易攻,从啥样的路线进,从啥样的路线出,在啥样的拐弯处布哨,利用啥样河流涵洞伏击,还有桥梁树林,甚至田地里的坟丘,等等,都得记住。不仅如此,还要到村庄集镇上调查当地的风土民情社情,各行各业,光看过听过还不行,回头路上他还考我。郭科长不得了,记性比照相机都好,也不是天生的,应该就是苦练出来的。我的好记性这个本领,是郭科长亲自训练出来的。说起来,我毕生都要感谢郭科长和蒋兴昭,因为我后来带兵打仗,这些本领可真是帮了我的大忙,让我打了不少胜仗。

侦察科还有一个任务,我要说说,那就是迎来送往,各师之间的首长走动,各师辖区的地方领导相互走动,包括京沪杭的地下党来往走动,咱们侦察科都得参与,其中道理我不说你也可以领会的,情况熟嘛,保证安全系数高。有时候,临近一些城市里的地下党领导干部,从我们师辖地过往,侦察科也得参与护送的。我调到师部侦察科两个半月还是三个月嘛,就执行过一次这样的任务。当时,说是护送上海地下党的一个要紧人物,后来见了面,我才觉得和这个人似曾相识,过了好大一会儿我才想起来他是谁,这个人很有名的,解放后也是个部级干部了,这里也不说真名字了,为了方便说这段事情,咱们姑且称之为白先生吧。要说和这位白先生似曾相识,那还得回到上海滩说事,老侄儿,你还记得我跟方迈克两次救人乘坐的那辆福特车吧,对对对,就是这位双眼皮汽车夫,现在他是上海滩地下党的要紧人物。初见面,这位白先生不认识我了,六七年了嘛,我变化大一些,他没咋变化,还是双眼皮嘛。自然了,我也不便上前相认,那个时代的要求就是这样的,不管在啥场合,只要不摸底,即便是自己队伍上的,说啥话也得留几句嘛。白先生要去军部,啥事情我不知道,不能随便乱问嘛。前一站兄弟师派人送到咱们师辖地,咱们负责护送到下一站嘛。这个任务就是我带队完成的。当时白先生还带了一个随从,两个人装束打扮,像是老板和伙计的样子。我当时哪里知道白先生的真实身份,只是觉得他应该是上海地下党的重要人物,有可能是大表嫂的上级,咋这样说?我们师长都亲自和他会面了嘛。而且,师长让我带上一个特务班护送,还给我强调,一定要保证白先生的绝对安全。所以,我觉得白先生是上海滩地下党的大人物。警卫营来了一班战士,一看个个都是挑出来的,由一名排长带队,我是老警卫营了,和他们都是认识的嘛,知道这一班战士算得上是精兵强将了,他们也都换了便装,清一色的短枪,显得很精干。值得庆幸的是,这次任务一路上也没发生啥意外,半路上虽然下雨了,但基本上是顺利的。只是白先生说了一件事,让我大是揪心很长时间。

白先生说的啥事情嘛,咱们细细说来。

我们当时是坐船走的,一只运货的木船,也是我们侦察科安排的,相当可靠。当时军部也不在苏北盐城了,也转移了,从我们这边去军部,最安全最方便的是走水路,恰巧,这条水路也是郭科长带我走过的,比较熟悉了。那一带河流湖泊,水网地形,要不咋称作江南水乡嘛。半路上下了雨,冒雨乘船,白先生来了谈兴,和我聊得很开心,尤其我说到在上海待过几年,他更是热情,说这说那的,说的也都是上海滩的吃喝、上海滩的闻人逸事嘛,一直到达了目的地,这位白先生都没说这件事,也一直没敢和我相认。可能是因为下雨嘛,来接应的人没有及时到,我和白先生也就没下船,把船靠在岸边以后,我让那名排长带领战士上岸,分头去找兄弟师那边前来接应的人。

等待之间,白先生脸上露出那层意思来,你知道那层意思是啥,好像有一点点不敢肯定嘛,就试探问我在上海住哪儿,做啥营生,我说起方公馆,他还竖起拇指称赞了两次,我又一说方迈克和段博士,他马上哦了一声,脸上颜色变了。他说,李参谋,其实一开始就觉得你眼熟,原是这层关系呀。几年不见,你进步这么大,真是值得称赞。既然如此,有个事情,我想还是给你说一下为好。我就好奇嘛,就请他说。结果,他告诉我,大表嫂段喜良被捕了,一两年了,是秋天发生的事情。我当时就蒙了,赶紧问他详细情况嘛。白先生说,因为工作变动,他早不与段博士联系了,详细情况他也不太了解,听说是叛徒出卖,段博士才被捕的。当时上海滩是日本人和汪伪七十六号的天下嘛,酷刑之下,没有招供,公开枪决,以儆人心。他倒是亲眼目睹了段博士临刑前的一幕。那天,他也是路过,在一所教堂前的广场上看见的。我问是哪个教堂,他说就是虹口那边的一个天主教堂。我脑海里放电影一般想了半天,才想起那边是有个耶稣圣心教堂。我当时没有向白先生印证这个,心里乱草一般,你想嘛,大表嫂对我很关心的,人又好,又漂亮,遭日本鬼子的酷刑,又要枪毙,我头脑里嗡嗡响,一团乱麻。白先生说,他路过教堂前的广场时,正好,卡车停下来,先是跳下一群黑衣黑帽的特务,七十六号的,再就是一群日本兵,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阻拦行人,逼迫围观。段博士受了酷刑,血淋淋的,几乎不能自己下车了,由两个黑衣特务拖下车的。段博士从地上爬起来,拢一下头发,她的头发被血水凝成一绺子一绺子的,她看看周围的人群,忽然间蹒跚着向这边走过来。被迫围观的有各色人等,其中一个卖花的苦妇十分显眼,衣衫寒酸,提着竹篮子,篮子里放着几枝玫瑰,还有几枝康乃馨,表情又好奇又忐忑。段博士走到这个卖花苦妇跟前,要买一支康乃馨,没有钱,卖花的苦妇就送给她一枝康乃馨,当时,很多人好像忘了日本兵就在眼前,纷纷掏出钞票给那个卖花苦妇,为段博士付账。段博士给众人鞠了个躬,当胸手持康乃馨,蹒跚着向教堂走去。大家议论起来,一个翻译样子的汉奸在那儿叫嚷,这才知道段博士临刑前要求到教堂忏悔一次。白先生分析,日本人是想知道,一个共产党地下组织的重要头目,在临刑前会忏悔些什么,这对他们做宣传也是很有利的,所以答应了段博士这个要求。白先生说,他亲眼看见两个日本兵和两个黑衣特务押着段博士进入教堂的。广场上被迫围观的人群,面面相觑,小声嘀咕。白先生还听见有两个像是大学老师样的人在那儿低声议论说,共产党还要向神甫忏悔,向耶稣忏悔,真是稀罕。一言未了,就听教堂里响起来一阵子急促的枪声,霎时间,广场上的日本兵和黑衣特务,像苍蝇一样,急惶惶,一股脑儿拥进教堂。接着,上海滩风声鹤唳,日本兵全市大搜捕,传说段博士在教堂里被当场击毙,还当场击毙几名潜入教堂妄图救她的共党分子,第二天上海滩好几家报纸都登载了这个报道,还有段博士和几位死难者的遗照,报道标题字号醒目,但是照片有点儿模糊不清。紧跟着还有传说,说段博士从教堂地下密道逃走了。反正上海滩紧张了很长一段时间。白先生说,一直到现在,他也没再得到段博士的消息,他估计,逃走的可能性很小,一个受过酷刑的女人,在那么严密的押送下,进了教堂,怎么可能逃得了,再说,日本人既然同意段博士到教堂忏悔,那事先肯定要把这个教堂搜查个底朝天的。

白先生说完了这个事情,也是恰好,接应的人也找到了,他们接上白先生就走了。我这趟任务也算完成了。但是,白先生说的这件事情,像一块石头般压在我心里了。

我心里乱得很,返回的路上,满脑袋懵懵懂懂的,眼前幻影重重,两耳失聪,再加上水上行驶了几乎一整天,又下着雨,可能也受了点水汽潮气的,主要是急火攻心嘛,回到师部我就病倒了,发高烧。人就是这个嘛,身体上经得起折腾,心理上经不起折磨。不说老姑父和大姑妈,单说大表嫂对我有恩情嘛,她要是真的牺牲了,没有了,这份煎熬,让我发一场高烧都是轻的。老侄儿,你知道,咱们李庄的人都是很重恩情的嘛。

哦,回到师部,我高烧了两三天,很厉害,三天硬是退不下烧来,连我自己都浑浑噩噩,意识到自己可能要死了。当时,师长都急坏了,首长关心部下是一,再就是,他把我调到侦察科,吩咐郭科长和蒋兴昭用心培养我,就是为了一个重要的任务,护送军部一位大首长到延安开会嘛。这个大首长是谁,你是知道的,你要写进书里,不能提这位大首长的真名字了。当然,军部也有很多好手段的干部战士,因为当时精兵简政嘛,大都下到基层部队了,也说不清军部是咋安排的,准备从各师抽掉精兵强将,组成一个特别大队,护送首长去延安。刚好王贵海返回部队,向师长汇报情况,我还给师长写了一封信嘛,正好赶上这个事情,师长当时就决定派我参加这个特别大队。这是过了几天我病好了,彻底康复了,师长派我执行这个任务时才说的前因后果嘛。

师长说,你的枪法好,身上有武艺,敢拼敢杀,又有点子,作为一名战士,已经很优秀了,临危不惧,机动灵活,作为一个基层指挥员,也基本上是合格的,但是,这次保护首长去延安,情况不同往常,这边有日伪的“扫荡”,那边也有日伪“扫荡”,尤其是那边还有汤恩伯胡宗南的部队,他们在抗日上敷衍了事,对我们共产党那是绝不留情的。所以,这次护送首长,需要一批全能战士,要求在各个方面都得是出类拔萃的,这也是把你调到侦察科接受训练的原因,本来还想让你到作战科训练一下,但是,时间上不允许了,首长即将出发,你也要赶紧准备一下,派一个排送你去军部报到。前几天你发高烧,真是急我一头汗,王处长和柴院长都给我立下了军令状,一周之内,保证你彻底康复,现在看来,他们还是医术高明,很自信的。

师长这么一说,我才明白发烧那几天,卫生处的王处长和后方医院的柴院长,亲自带着两个医生来看我两三趟,原来是这个缘故,当时我还以为他们关心伤病员,很具有敬业精神嘛。老侄儿,你看,重视你和不重视你,那都是有缘故的,所以,人生当中,遇到一些起起伏伏,也不必抱怨这个,抱怨那个。

老侄儿,今天就到这儿,请了。

第三十五章

哈,老侄儿,你看出来了,我心情很好。今儿我就要去延安了,心情是有些激动。你也知道,延安是革命的圣地,是全中国大多数人向往的地方,尤其是在那个年代,能去趟延安,那是不得了的一章子事体,要是能见到毛主席,那是你祖上八辈子积德给你修来的。老伯父我,三生有幸,护送我们的军首长,不仅去了延安,还见到了毛主席。头先我给大家说这个事情,谁都不相信,都说我做梦,连你大娘都不相信,她也说我头上挨了一枪,伤到神经了,思维方面容易走火入魔。气死人了,后来再见到任何人我都不说这事情了。现在,你来帮我弄这个回忆录,这一段不说不行,而且,我这段经历你得重笔浓墨,好好写上,因为这是我人生中最为光辉灿烂的事情。

我们护送军部大首长是十二月底到达延安的。天气奇冷。那个时候,环境是自然的环境,气候也是自然的气候,说热那叫真热,说冷那叫真冷。尽管沿途我们陆陆续续换了棉衣棉帽棉鞋,但还是适应不了延安那边的气候,那种干冷,叫人觉得脸皮绷得紧紧的,手一碰就会裂几道口子。好在大家一看见宝塔山,心里边顿时暖洋洋,到延安了,不觉得冷了嘛。我们首长自然被接到城北杨家岭去了,毛主席住在杨家岭嘛,首长和毛主席是老战友了,一个是要向毛主席汇报情况,一个是老战友说说话儿。我们队伍就住在城东郊一个小镇上,至多也就是三五十户人家,好像叫作桥儿沟,就在延河边上,当年延河两岸的山沟里都是窑洞嘛,密密麻麻,远处一看,很壮观,现在不知道还有没有了。当时我们就住这儿,小二百人,才配给了十孔窑洞,我的老天爷,晚上睡觉挤得都不能翻身。就这个,还是中央管理局总务科想了很多办法才解决的。

因为我们是新四军的战斗部队,不远万里来到延安,大腊月里,哪里能掉头就返回嘛,党中央特批我们住三天,让基层部队感受一下延安的氛围,所以,除了安排吃住,还安排我们参观了一下延安。是的,革命的圣地,民主和进步的象征,国内外享有盛名,我们有必要参观一下嘛。我知道的这些事情,就是头一天参观时听那个讲解员讲解的。那是个扎辫子的女八路,穿着鼓囊囊的棉衣,但是,束着牛皮带,显得干净利索,而且精神抖擞,面带微笑,一说话一嘴小白牙,这个尤其让我印象深刻,因为我那天看到的几个人都是大黄牙嘛。这是头一天。第二天安排的是去参观中央党校,我心里不免有些焦躁,因为我们首长被接到杨家岭时,我给首长说好的嘛,第二天我想去抗大看看大小姐,首长同意了,还要我注意礼节礼貌,不要给新四军丢脸。我原本想请个假,第二天不去参观的,结果程万里大队长说上午去参观党校不能不去,下午你再去看亲戚吧。那我就不好说啥了,人家毕竟是大队长嘛,我只是副大队长,下级服从上级,部队的纪律嘛。尽管次日下午才能去看大小姐,我今晚照样激动得一夜无眠。

老侄儿,我知道,你对延安时期的中央党校素有研究,解放后全国各地的党校情况,你也有过研究,你还在咱们省城日报上发表过几篇研究党校的文章,因此,咱们亳州党校想调你去工作,你没去,我知道,老侄儿,你这是热爱家乡,我得赞扬你。正是因为话儿说到这个份儿上,我们在延安参观党校的过程,就不必一一介绍了。但有一点我要说明一下,那天虽然是个星期天,党校领导还是派出专门人员接待我们嘛。校园里,哦,虽然散散落落的,咱们还是姑且称之为校园吧,自然是热热闹闹的了,打球的、散步的、坐在朝阳的窑洞前大声辩论的,还有贴换墙报的,很多人,有的还远远地鼓掌,呐喊,欢迎我们嘛。反正我们一边走一边看,走一处见一处景致,像教室啦,像作坊啦、运输队啦,像供销合作社啦,我印象里走了很多路,转了好多地方。是的,当时就那个条件嘛,党校各个单位也得参加生产经营,都显得很有生机的。我印象深的是中央党校的大礼堂,真叫大嘛,因为在延安所见多是窑洞,恍然间这么一座建筑拔地而起,巍峨兮。据介绍,这个大礼堂可以容纳两千六百余人,很厉害,是党校自己人建造的。那个女八路讲解员说,全体师生职工苦干一百天,就把这个大礼堂建好了,神乎速乎。

我们正在看礼堂正墙上镶嵌的四个大字,听那个女八路讲解这四个字的大大来历,忽然一个女的从我们队列一侧走过去,本是平常事情,但我心里激灵了一下,扭脸看过去了。那个女的穿着八路军军装嘛,戴着军帽,天气冷嘛,她围着一条蓝色围脖,我一看立时就认出她了,那还有啥话可说,马上低声给程万里打声招呼,就朝那个女的跑过去了。

是的,是大表嫂段喜良。

在咱们李庄的传说中,大家都知道我在延安和大表嫂相遇了,但是,没有人知道我们是这样相遇的。老天爷。我冲过去,叫了一声:“大嫂!”不,没有呼喊,声音也不高,就像在方公馆里叫她一样的声音。大表嫂站住了,一扭脸,也没有欢声雷动,也不是拍手跳脚,极其寻常,就像路遇一个同事那般,就像在方公馆喊我一样的腔调:“喂,李娃。”我这才顾得上看到她手里抱着两本子厚书,她还戴着一个灰棉布手套。大表嫂好像瘦了很多,居然有几分显老,除了神态依然从容,在她身上,再不见当年的绰约风姿、照人的光彩。当时,我鼻子里酸乎乎的,下意识似的,又叫了一声:“大嫂。”喊完了,我心里真想拥抱一下大表嫂,这个冲动很奇怪。但我知道,要是大表嫂还是在方公馆里的那样子,我就不会有这种冲动了。大表嫂很自然地看了一眼参观的队伍,现在我知道了,她是看一下周围的环境,然后,微笑着说:“跟我来吧。”就是这样的,当时我和大表嫂相见就是这样的。哦,对了,大礼堂正墙上镶嵌的那四个大字是“实事求是”,这四个字是毛主席写的嘛。几年前,你因为研究党校历史这个课题,还特意跑到延安参观中央党校,看到了这四个字嘛。到如今,七十多年过去了,我经常琢磨这四个字,越琢磨越觉得这四个字不得了,要是能扎扎实实做到这四个字,那么,大到国家必定昌盛,小到家庭必定幸福,具体而微到个人,一辈子内心安静,灵魂安生。

我跟着大表嫂到了她的住处。

临近党校,走上一段路,再上两道坡,就是一溜窑洞,是一些高级干部和高级知识分子的住所,大表嫂当然是高级知识分子了,就住在这里。大表嫂住的窑洞里是很简朴的,临门一张方桌,还是半旧的,邻桌的是一把带扶手的椅子,扶手还用绳子缠绑了十几道子,麻绳子是染红的,倒是别有几分心情意味。大表嫂一坐上去,吱吱呀呀地响,好像要散架了。我要是没在方公馆生活过,或者没见过大表嫂当年的日常生活,这时候也许不会心酸,可是,我见过呀,所以我真的不敢想象,平时里大表嫂就是坐在这样的椅子上看书写文章的。当然了,那时候延安生活条件艰苦,像大表嫂这样有桌子有椅子,单独住一孔窑洞,已经是很高的待遇了。哦,还有两张磨得光溜溜的凳子。后来我才知道,那得是相当级别的干部,才能配两张凳子。再就是一盘土炕,炕上铺盖都是供应部门发的军被,叠得整整齐齐,还有一件大衣,也是叠得整整齐齐的。炕上还一个褐色木箱子,木箱子上一个黄色小碟子,碟子里还有半支白蜡烛。我这样一说屋里的状况,你就知道当时延安的条件有多艰苦了。不过,大表嫂回到自己屋里,还是展示出本色,展示出在方公馆里的热情来,让我坐在方桌旁边的一张凳子上,她还给我倒一杯开水,哦,就是那种白瓷杯子,桌子上还有一个搪瓷缸子,她自己用搪瓷缸子喝水,让我用白瓷杯子喝水。这是个细节,是个礼节,好饮食敬父母,好茶器敬客人嘛,大表嫂还是保持着好礼数的。是的,很热情,在那种环境那种条件下,这样就是最热情的了。后来说起话来,我才知道大表嫂原是在中共中央研究院的,刚刚并入党校不过大半年时间,现在称作党校第三部,部里大多是知识分子和理论工作者。这些都是和大表嫂叙说前情后事之间了解到的。我刚开始和大表嫂说话时,似乎有些局促,心里边敞不开,总好像隔了一道鸿沟那般。我现在明白了,我这种感觉,是因为大表嫂说话不多的缘故。我本来想多讲讲离开方公馆之后,在祝长官那里的一些情况,意在探寻一下当初我到祝长官那里从军,是不是大表嫂的主意嘛,想问问她咋个想的嘛。大表嫂一笑而已,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说,人生漫长,就像革命道路曲折,你有这一番经历,也算是个成长经验呀。我又说事变后我救出大小姐,以及随同大小姐投奔新四军的事情,大表嫂先摇头,后一笑,说这个出乎意料,完全是个巧合,也许是个冥冥之中的安排。我那时不懂这句话嘛,也没好意思多嘴多舌相问一声。话到了这儿,我才试探着说了来延安之前,护送那位白先生去军部,听他说过的那件事情。就是白先生讲大表嫂被捕的事情嘛。大表嫂呵呵笑了两声,既没提白先生的事,也没说自己的事,她的笑容还有些在方公馆里欢笑的影子。大表嫂说,一个革命者,都会有这样那样的复杂经历,尤其是女革命者,所有的经历,都带有这样那样的传奇。说完了,盯着我问在延安能待几天。那我就不好再追问这个事情是真是假了,大表嫂都转开话题了嘛。

自然了,我在延安相遇大表嫂,还说了很多话,主要是我说的,就像小学生和老师久别重逢一般,心情激动得很。我问老姑父和大姑妈,不想大表嫂和父母也久未联系了,不过,大表嫂叫我不要挂念,说只要有爸爸在,一切困难都会化为乌有。我自然相信的,因为老姑父方仪望在上海滩闯荡经年,风雨从容,老奸巨猾,没有啥事能够难住他的。只是,我问起大表哥方迈克时,大表嫂犹疑了一下,就是一个瞬间,我也顿时看见她心里风雷交加阴晴难定,飘摇得很。很快,大表嫂说,方迈克很好,你们表兄弟总还会相见的。事实上,我再也没有见过大表哥方迈克,尽管有一次他和我近在咫尺。现在,我的理解是,大表嫂当时之所以没有细说方迈克,一个方面是出于纪律,一个方面是出于个人的修养,从另一个角度上,也可以看出大表嫂的坚强性格。现在,咱们回想一下,按照时间推算,我和大表嫂在延安相遇时,方迈克他人在香港,依旧从事着心理学研究,尽管当时香港也沦陷于日军之手,但衣食无忧的方大少爷,足不出户,绝游息影,过他的书斋生活,倒也平安无事。我曾经推测,也曾经坚信,方迈克一定在等着大表嫂到香港去,或者等到天下太平了,他还会回来和大表嫂欢聚的。结果,我这个推测也不是正确的。

那一天,天冷嘛,关着门,拉开棉帘子,刚好太阳临门,有那么几道阳光从窗纸上照进来,感觉屋里生了几缕暖意。大表嫂忽然低下嗓门说,这边抢救运动刚才消停下来,你虽然只住三天就走了,但在这期间,言谈还是要谨慎为好,在国民党军队那边的事情,就不要再说了。如果在这边遇到熟人,尽量不要上前攀谈,点头即过。我当时自然有几分惑然,一时不知所措。大表嫂淡淡一笑说道,目前环境特殊,又是特殊时期,发生一些事情不足为奇,组织上也正在努力调整,相信以后会好的。接着,大表嫂好像缓和了一下情绪,又说大小姐也在延安,“李娃你是知道这个的,当初还是你护送了一路的嘛”,来到延安后就去了马列学院那边,因为柳雪琳老师在马列学院那边工作,把大小姐要过去了。她俩很要好,当初在公馆里就很要好,“你也是知道的,来到延安后,工作也很忙,只是偶尔星期天会来这边看看我,说说话。李娃,你下午过去看看她吧。她给我说过好几次了,你们在危难时刻分手后,她一直很挂念你的安危,恐怕这次见了面,想必小妹会高兴得跳起来。”大表嫂说得我心里热腾腾的,恨不得马上就能看到大小姐。

第三十六章

现在咱们赶紧接着往下说吧。

我辞别大表嫂,一步快似一步,赶紧奔向大礼堂。有一段距离嘛,我大步流星到了礼堂,我们的队伍自是早到别处参观了,我向一个扛木梯子的小八路一打听,这个小八路抬手一指,说是参观队伍去了那边,我谢他一声,赶紧向那边跑去了。顺着这个小八路的指点,我疾步快走了半天,也没看见队伍在那儿,不免有些着急,莽撞撞跑到一排窑洞近处,我不由自主停下了步子,为啥?没法再跑了,出了情况了。先是从一孔窑洞里出来一个女八路,接着又出来一个男八路,这个女八路好像有几分羞臊,出来就用手背护在嘴上,好像被老虎舔了一下嘴唇。哦,她还戴着灰色棉手套。那副神情,那个样子,几分害羞,几分恼怒。那个男八路,大概有三十多岁的样子,是个大块头,一出来就哈哈大笑着,哦,手里还拿着一本子书,奔走间书页翻动,因此看到书上面盖了好几个红印章。这个男八路追过来,非要把书塞给女八路,人家不要,非朝人家手里塞。就是咱们常见的那番情景,你一看就懂得的。我当下呆住了,双脚好似陷入泥潭,半点动弹不得,急得一身火气四溅,咱们李庄人的坏脾气,从丹田里冉冉上升,已经到了腹腔里了。哎呀,非得明说了你才明白,我为啥生气,那个女八路,就是大小姐嘛。这件事情,我从未给别人说过,这个事情,算得上是我一生中的大事之一,不能马虎简略。下边,我掰碎了给你细说。

前边,我说过,各地都有代表到延安开会嘛,有的去得早,有的还没到,像我们护送首长这时候到来,现在看来,那得算是早的,毕竟延安这个会过了一年多才开嘛。是的,我们军部首长在延安住了一年多,开完这个会才回去的。有一个主力部队的代表,比我们早到一两个月,哦,咱们还是直说了吧,就是追求大小姐的这位旅长,实际上他的身份是副师长兼旅长,但他喜欢自称旅长,他不喜欢那个副字嘛。要说他的名字,那可是大名鼎鼎,也是一员猛将,在毛主席那儿都是挂上号的,我就不说他打过的著名战役了,一说你顿时就知道了他姓甚名谁,咱们这里还是不说为妙。缘由如前。依照前例,为了说事方便,这里咱们也姑且称之为钟旅长,祖籍是革命老区江西,参加过长征,目前在晋察冀那边的八路军部队里。这位钟旅长来到延安后,闲住了两天,就按捺不住了,你想嘛,一个主力部队的旅长,你让他天天打仗那是可以的,你让他天天吃饱了在屋里闲坐着,那个滋味他哪里受得了。也巧了,偶然间听说一个老战友目前在马列学院学习,那肯定得去看看嘛,战争年代,战友之间的友谊,你们不懂得。但是,这么一说,你就明白了,钟旅长在马列学院撞见大小姐,英雄美人,弯路相遇,斜眸而视,佳话由此诞生。是的,和现在电影电视里有几分相似。只是,大大不同的是,大小姐不同意,坚决不同意,说钟旅长没文化,粗人,不过是个草莽英雄。就像那个时代的婚恋故事一般嘛,组织上出面了,组织上了解大小姐的来历嘛,马上请柳雪琳老师从中劝说,要知道,当时柳雪琳老师的身份非同一般了,她到延安后很快嫁给了一个大首长,在咱们的党史上也是赫赫有名的,这里也不说他的名字了,也不说他的革命功绩了,总之,照咱们李庄的话说,这个大首长一辈子没干过丁点儿坏事,算得上是个好人。你想嘛,大首长的老婆出面说话,这个分量就不一般了。但是,柳雪琳老师相当开明,又和大小姐交情匪浅,很尊重大小姐的意愿,就向组织上表明了态度,希望钟旅长另寻佳偶。

这些情况,都是后来了解到的。

我说过,我们参观党校是个星期天嘛,大表嫂说过,大小姐偶尔会在星期天过来和她说说话,今天就是这个情况,是个巧合,不是特意谋篇布局。大小姐是和柳雪琳老师一块过来的。柳雪琳老师的丈夫住在这边,但她还是住在学校里,和大小姐一个宿舍,也就是一孔窑洞嘛。我看出来你有疑问了,你想问柳雪琳咋不和她丈夫住在一起,这个,你不懂了,那个时候,老一辈革命家都是以工作为重,哪能天天想着两口子肚皮对肚皮的事情嘛,再说,当时形势急迫,她丈夫是个大首长,工作夜以继日,柳雪琳老师夜里老爱说梦话,大笑,哭泣,咳嗽,怕影响丈夫的工作,所以她住在学校里,和大小姐一个宿舍。自然了,她是信任大小姐的。是这回事嘛,要不然,我咋能知道柳老师夜里说梦话,就是后来大小姐告诉我的嘛。当然,柳雪琳老师的这个习惯,也不是天生的坏习惯,据大小姐分析,有可能是早年里长时期在白区从事地下工作,压在心里的东西太多了,一下子到了延安,一颗心落地,情绪慢慢放松,白天里还有警惕意识,到了睡梦里无意识状态,开始释放心中积压的情愫。大小姐这个分析,我觉得有几分道理嘛。每次,大小姐和柳老师到了大首长这儿,都是和首长打声招呼,就去看大表嫂了。人家夫妻,一周见一次,有些事情要处理一下,你不能傻乎乎待在人家里嘛。今天也是这样的,大小姐和柳雪琳老师刚到,才和首长说上几句话,未及告辞,咱们这位钟旅长就追过来了。乖乖,还是骑马来的,可见门路不小。咋说?那时候,延安条件有限,马匹是主要的交通工具,中央管理局,就是负责中直机关后勤的嘛,对这个马匹使用,制定了一个严格的制度,中央委员才能配备一匹马,再就是党中央各部正副部长,以及军委各部的部长、局长,才有一匹马。所以说,这个钟旅长能骑着一匹马追过来,那可见他在延安的老领导很多,老战友很多。这一下,柳雪琳老师只好给他一个机会,“你们自己好好谈谈吧”,说了就和丈夫出来,两口子去哪儿散步去了,天这么冷,或许他们另找地方说话也不一定嘛。

哦,钟旅长骑的马就拴在窑洞前边不远处的一棵枣树上,是一匹白马,十分漂亮,可见,能使用这匹白马的,一定是一位大首长了。后来才知道果然是位大首长,而且是钟旅长的老领导。钟旅长过来追求大小姐,有了这匹马,还不够,因为柳雪琳老师向他转述过大小姐的态度,其中一条是嫌他没文化嘛,所以这一次他过来就带了一本书。你别笑,当时在延安,由于各种条件的限制,就像许多生活用品一样,书籍也相当匮乏,哪儿有了一本新书,好多知识分子争相抄录。当时,在延安各机关单位,藏书最多的是鲁迅艺术学院,就在我们住的桥儿沟那边嘛。钟旅长手上的这本书,就是他特意跑到鲁艺借的,请一位姓周的教授推荐的,书名叫《死魂灵》。这么一来,一匹白马更加彰显出钟旅长的神采,一本《死魂灵》也彰显出钟旅长是有文化的。只是,向大小姐求婚嘛,你拿着一本书是可以的,但是这本书名,好像不大吉利。大小姐也可能觉得不吉利,她不要嘛,钟旅长龇牙咧嘴追出来,满脸笑开花,非要朝大小姐口袋里塞。两个人都是穿着棉军装,天冷嘛,身形都很臃肿,手里一本书推来推去,好似俩熊瞎子掰棒子一样。大小姐很烦,先是严词拒绝,接着就厉声呵斥,钟旅长打仗出身的嘛,脸皮厚到极点,值得赞佩,居然抓住大小姐的手不放开,一副很英雄很流氓的样子,龇着大牙,哈哈大笑。哦,平心而论,钟旅长相貌还算是英俊的嘛,只是他的粗鲁习性涣散了他的英俊相貌。我这边就沉不住气了,先是“哎哎哎”,哎了三声嘛,钟旅长那边才松开手。大小姐一看是我,“哎呀”一声,脱身奔跑,过来了,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失声叫了一声:“好李娃,侬还活着!”一边说话,一边朝我身后躲。我感到她心跳如蛙,呼吸急促。我心里很难过。我想起上海滩,想起在方公馆里的大小姐,所以我心里很难过。这个你不懂。老侄儿,非亲身经过前后事体,你难解我心中苍凉。我难过,我气愤,心里涌上一种复杂的情绪。咱们那位钟旅长浑然不觉我的心情,依旧龇牙咧嘴,大声吆喝:“喂,小鬼,你是干甚的?”我当时没穿军装嘛,所以,钟旅长有此一问,还拿着首长口吻,叫我小鬼。也是初次见面嘛,不明底里,也不知道他是个旅长,还以为他是延安八路军部队的嘛,心里还埋怨,八路军咋这样子嘛,牛不喝水强按头,不好。我就拿腔作调,学他话嘛:“你这个老鬼,是干甚的?”钟旅长不以为忤,大声嚷嚷:“自家婆姨,说个床帮子话哩。”你看,这个孬孙钟旅长,八字还没有一撇,就称作自家婆姨了。一边说,一边大踏步走过来,一边奸诈地笑道:“你这小鬼,忙自家事去吧,待会儿误了事情,首长批你哩!”一边伸手要抓大小姐,“家里事情,回屋说嘛,别在人前闹,叫人笑话咱嘛!”大小姐在我身后,赶紧朝一侧躲,我这边就接住了钟旅长的手。钟旅长的手真够粗糙的,常年在晋察冀一带奔波作战嘛,北风凄厉,风沙干燥,手心手背都粗糙如同砂纸,加上延安天冷,手指关节上都冻裂了几道口子。人有时候触景生情,会联想的嘛,我就想了,要是这样的爪子摸在大小姐的脸上,那将是……我都不敢想下去了。所以了,我接着钟旅长的手,就抓着不放手了。他挣了一下也没挣开,也是个急脾气,手里握着一本书嘛,抬手就朝我脸上砸,耍开了军阀作风。我没躲,一躲就砸着大小姐了嘛,我抬手抓住那本书,他一挣,我一拧,一本书当时在延安那么珍贵,就这样被两个鲁莽的好汉拽成了两瓣子。

接下来,那还消说,就打起来了嘛。

当然了,我俩几乎同时请大小姐站开一些。我得说,钟旅长身壮臂长,力大无穷,抓住我的俩手腕,把我甩起来了,我好歹也算是个壮汉,一百六七十斤,他像扔个泥球似的,一下扔多远,我的身子都飘起来了。我借他寸劲儿,一个旋子,落地站稳脚步。钟旅长倒是为我喝了一声好。大小姐也惊呼一声,有些担心,尽管大小姐见过我的身手。我就拿定主意,要钟旅长摔几个狗抢屎给大小姐看看。一步一动之间,我就看出了,钟旅长是不会功夫的,但他常年与敌厮杀,还是有些经验和技巧的,而且不服输的精神可嘉。我也没有使用杀招,只是连摔了他两个狗抢屎,没承想哦,他就开始拼命了,一旦抓住我,死不松手。有一次抓住了我双肩,用膝顶撞我的裆部,就是直接要命嘛。我双肩被他抓得疼极,活似铁钩子钩住了,火气就上来了,沉肘挡住他的膝盖,顺势一记冲天炮,饶是击中下巴,娘了个的,钟旅长好似是个铁人,浑然不觉一般,依旧抓住我的双肩往下按,依旧提膝贯裆,我要是力量小一点,或者反应慢一点,真会毙于他手。由此,也可以看出,钟旅长性格真是比较粗鲁,也比较倔强,真有股子大西北人那种认死理的劲头儿。我只好照他右胳膊老鼠肌上打了一拳,疼得他右手一松,我顿觉左半边身子解放开来,一记小和尚撞金钟,没头没脑,照脸一拳,他的鼻子顿时流血了。

哎呀,我和钟旅长打架这个过程,当事人觉得不过三个眨眼,两个来回,后来听大小姐说,我们两个居然打了二三十分钟。就在柳雪琳家住的一溜窑洞前边嘛,柳老师的丈夫是大首长,那一溜窑洞里住的都是大首长,外边扑扑通通地打架,就惊动了窑洞里的住户,都是大首长及其家属嘛,叫嚷嚷出来围观,责问,是谁这么大胆子,敢在这儿打架。恰好,柳老师和她丈夫回来了,柳老师赶紧上前喝止我和钟旅长。其实,这时候我和钟旅长已经停下来了,双方的意识回来了,就像魂儿附身了,明白过来,革命军人在延安打架,好像有点不妥,只是火气才息下去,不好意思马上就露出笑脸来。哦,钟旅长脸上中了一拳,鼻子流血了,我外表看着没有受伤,但双肩被钟旅长抠得火辣辣地疼。柳雪琳老师家的大首长也不生气,还风趣,指着我问:“良辰美景,英雄美人,情意场上方才相见,半路就杀出个程咬金,是何道理?小鬼,你是哪个部门的?”大小姐和他熟嘛,马上过来说明情况,说我是新四军那边的,柳雪琳老师这才认出我来,过来和我握手,还给她丈夫介绍,居然把我说成是她当年在上海时期的小同志。这下子,一场大风波才算平息了。要知道,那个时候的延安,整风运动刚才消停下来,柳雪琳丈夫的权势相当厉害,他要是究讲我这一场打架,那有可能把我当成一个啥分子抓起来也说不定的。现在想想,依旧后背凉浸浸的。不过,当时他也没给我说几句话,听大小姐说我是新四军的,就便问了几句新四军的事情。我简便回答之后,又说自己是护送我们首长过来开会的,到党校参观,乘便看望大表嫂,如此等等,简单说了一下。这位首长好像急着有事要办,朝四下挥挥手,围观的人等散去,他又朝钟旅长招招手,钟旅长上前两步,给他敬礼,我觉得场面好笑得很,钟旅长脸上中了一拳嘛,鼻子淌血,嘴唇也肿了,这个样子给大首长敬礼,场面上有点不够端庄,好像敬完礼好告状一般。柳雪琳老师家的首长对钟旅长说,钟旅长,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了,天涯何处无芳草嘛,英雄凯旋,鲜花美人,都会有的。你先回去吧。然后又指指我,说,你这个新四军的小同志,赶紧和小方一块儿去看望段教授吧,回去多做自我批评,解决问题,动拳头不是唯一的方法。雪琳,咱们回屋吧。

这么一说,我才知道和一个旅长打了一架,心里很不好意思,就给钟旅长敬个礼,相互握握手。就这样,一场潜在的祸事算是消解了。柳雪琳和丈夫匆匆回了窑洞,天冷嘛,进屋就关上了门,拉下棉布帘子,啥也看不见了。钟旅长朝白马走过去,解开缰绳,翻身上马,脸上挂着幌子,骑在白马上,鼻子淌着血,尤显英姿勃发,走到我和大小姐跟前,勒住马,十分豪爽,叫嚷道:“原来是新四军的小兄弟,手脚够狠的,过八路这边来吧,到咱这个旅里,咱让你当连长!”我赶紧给他敬个礼,说谢谢钟旅长了,今天打了这一架,我知道了八路军太厉害,别说当连长,跟着你当班长我都不合格。气得钟旅长哼了一鼻子,打马而去。人着军装,骑着白马,奔跑起来,那一道风景无边嘛。是的,钟旅长骑着白马奔去的背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甚至在我梦里出现过好多次,直到前几年,电视上播出他老兄逝世的消息,我心里极其难过,一连好几天,眼前老是出现幻觉:他骑着白马,迎面疾驰而来,到我面前忽地勒住白马,白马四蹄尚在移动,就听他叫了一声,新四军的小兄弟,较量较量乎!

战争年代,出那般英雄人物,精神风流兮,魂魄倜傥兮。

哦,老侄儿,你的想象力是正确的,接下来就是这样的情景,就是我和大小姐畅谈的画面。我和大小姐离开柳雪琳老师家那一溜窑洞,顺着路坡朝大表嫂住处那边走,我已经没有了时间观念,压根想不起自己是来参观党校的,忘掉了还有自己一队人马尚不知现在何处。你看,这就是见到大小姐之后,我有些忘乎所以嘛,老侄儿,不需要解释其中原因了吧,当然,你要我解释,我也解释不清楚。要是说给大表哥方迈克,他可能会从心理学的角度解释,可能会说起性欲,说起梦境,说起亲情,反正会说得头头是道。大小姐也欣喜得很,提起在城父镇南边交通沟里分别的情景,神态很急切,再三问我是咋样脱险的。老侄儿,我能活下来,虽然是你大娘在危急关头救了我的命,但是,我舍命拼杀的意志,却源自于大小姐把我当成肖邦的缘故,她还等着我给她点火嘛。是的,这一句原本是两个青少年玩耍时说的诙谐话语,在那个时刻却成了活命的口诀。自然了,你大娘带领县大队救我于将要毙命之际,我也告诉大小姐了,保留已经没有意义了嘛。大小姐大是惊讶,她很难理解这样的巧合,就像我不解命运给了我们这样的安排。唉,咱们都是凡夫俗子,不懂宿命的原理嘛。我给大小姐说了你大娘陈彩莲的简略情况,知道陈彩莲目前是县大队的副大队长,大小姐微笑着喃喃自语了一声:“彩莲姐姐。”你看,话头都说到这儿了,肚里的话就留不住了嘛,我就把你大娘伺候我养伤的事情,包括拜堂成亲的事情,一股脑儿全说了。我原以为大小姐会祝贺我几句的,不料大小姐嘴角嚅动了三下才微笑出来,又过了两三分钟才说了一个“好”字。我心里顿时乱成一团。咱爷们,是个乡下人,但咱们也有本能的觉悟,大小姐那样笑法,咱心里还能不明白嘛。咋说才好,咋说你才能明白,这样说吧,就那两三分钟,真够漫长的,几乎够我从人生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的。那是,像大小姐那么聪明的人,当然不会陷入自己的情绪里,她马上摘下自己的左手套,光着手在军装上抹了抹,沙沙响,是的,沙沙响,然后,把手伸出来,像在阳光下晾晒手帕一般,先是手掌,再是手背,接着,翻过手掌摸了一下自己的面颊。鬼使神差,我顿时明白大小姐要说啥了。大小姐的手变得粗糙了,手掌上五根骨节处都有了茧子,手指甲边缘的肉皮上长了倒刺,几乎每个手指节上都冻裂了口子,手背纹理里都是灰渍,她的脸颊,经过陕北风沙尘埃的洗礼之后,变成褐色了,皮肤也有几分粗糙了,耳朵眼里都是沙尘,甚至,汗毛孔里都藏着隐隐的灰渍。这些,都使大小姐的相貌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大很多。哦,大小姐和我一般大,那一年也是二十三岁,现在看来,这个年龄不算大,但在那个年代,早就该成家了。我当时心里很难过,莫名地难过,方公馆里的大小姐,和眼前这个大小姐,两个形象,在我心里轮番转换,如同聊斋,一时美人,一时鬼魅。大小姐一边戴上手套,一边说:“现在我这双手,要是抹一抹绫罗绸缎,准会哧啦一声起一片丝毛的。”说到这儿,微笑一下,又说,“李娃,你还记得从前我种桑养蚕吧,蚕吃桑叶,就会吐丝,全世界的丝绸织物,几乎都是蚕丝加工的。只是眼下,不管绫罗,还是绸缎,我这样的手可就碰不得了。”我当时不明白大小姐说这几句话的意思,还以为她是有意转移话题,转移心情,但到了全国解放后,我才明白,早在延安时期,大小姐就有了去国之意嘛。

从城北小沟坪回到城东桥儿沟我们的住处,已经下午三四点了,按说路途不算太远,主要是参观内容多,大家都没来过延安嘛,有些流连忘返,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伙房里还给我们留着羊肉汤,等着下臊子面,天冷嘛,又加热了一回。说句良心话,当时延安生活艰苦,但对我们这些远道而来的新四军,在伙食上还是照顾了不少。那顿午饭,吃的是羊肉臊子面,相当好吃。那时候,真是年轻,体力好,吃完饭,好多战士还精神抖擞,议论所见所闻,包括程万里大队长,一边说一边唱的,侦察科长出身嘛,因为观察仔细,所以言谈形象,满嘴顺口溜,说得大家时而哄堂大笑。我是打了架,费了力,见了人,乏了神,往炕上一躺,一脑袋杂乱念头,好似一把安眠药,眨眼间鼾声大起。也不知睡了多长时间,忽然间窑洞外边有人叫我,我醒来一看,天已经黑了,窑洞里点着半根白蜡烛,大伙儿有的还在眯着,有的挤在炕上低声争论,我还以为到了吃饭时间,结果不是,而是有人来找。是谁嘛,是我们首长的贴身警卫员,他不在我们这边住,他住在首长那边。叫啥我忘了,姓高我还记得。当时,程万里大队长也过来了,和小高站在窑洞外边等我,窑洞里边住了十几个人,站不下脚了嘛。小高已经穿上了八路军的军装,右肩上挎个不大不小的包袱,左手里提着一盏马灯,小圆脸被灯光映得一明一暗,脸上有些急色,对我说,明天早饭后到杨家岭去一趟,首长找你有事。好像怕我找不到路,又讲了一下最近的路线,还说到时候他会在杨家岭路口等我。说完了,把肩上的包袱摘下来给我,要我明天过去时,换上这身军装。“李副大队长,这是咱们新四军的军装,首长特意给你准备的,你明天一定要保证军容整齐啊。”是的,一路上,大家都是这样称呼我,李副大队长嘛。说完了,给我敬个礼,笑嘻嘻走了。他都走到窑洞下边坡路上了,我才想起天黑了,路不好走,从这儿到杨家岭还有好长一段路嘛,我就叫他等一下,想派几个战士送他回去,他一边往下走,一边笑着,拉着长腔回答:“在延安,走个夜路还有啥好担心的呀!”我想也是,就没派兵送他,只是站在窑洞前看着他,一盏马灯,逐渐向远,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那一点微光终于消失在黑夜里。我这个印象很深刻。当时,程万里大队长还不知道我和钟旅长打架的事情嘛,和我嘀咕了一阵子,猜测首长叫我过去有啥事情。我以为是打架的事情,但我没给程万里说这个,我说咱们明天就返回了,可能首长有啥指示吧。要不,明天你和我一块去好了。程万里当即拒绝了,他快速眨巴着俩眼,俩手摇摆如风中荷叶,很严肃地说,别看首长一路上有说有笑的,黑下脸来,骂得你想钻地缝儿。说到这儿,程万里又龇牙笑了:“李娃,我的亲兄弟,还是你一个人去吧。”

次日早饭之后,我就赶往杨家岭。是的,我换上了新四军军装。当时换军装时,我还感到神奇,在延安,竟然还有一套新四军军装,更神奇的是,我穿在身上,几乎是量身定做的。当然不是新的了,半旧,但是干干净净。后来见到我们首长,才知道这套新四军军装的缘故。老侄儿,你还记得吧?那年春上,我们乘坐海防大队的船只,护送一批旅团级干部赴延安学习,从海上走的嘛,还有大小姐,她是作为特殊人员到延安的嘛,哦,你记起来了,那就好,这套军装就是其中一个团长的,我们首长到了延安,他们当然要过来看望一下子了,因为要表示亲近嘛,都是穿着新四军军装来的。我们首长就记住这个细节了。等到我和钟旅长打架的消息传到我们首长那里,他就做了这么个安排,让警卫员小高借了这套军装,让我穿了来见他。这些,都是我见了首长以后,我跟着他一边走路,他一边言说的嘛。当时首长可能是想让我放松一下紧张情绪,还谈到他和毛主席前天见面的事情,要不,我咋能知道他和毛主席坐在碾盘上谈笑风生,咋能知道毛主席赞扬他了嘛。哦,没有让小高在路口等我,我是自己找到首长的。首长没有再让小高跟着,直接带着我出来了,一边走,一边说话,说着说着,顺声就问起了我和钟旅长打架的事情。别看平时咱们李庄的人撒谎成精,但是,在那个时候,咱们哪能给首长撒谎嘛,我就一五一十老老实实把情况说了。首长一听,说好,一会儿见了毛主席,你也要实话实说。一开始我以为首长幽默,这点小小事情,咋能还要见毛主席嘛。首长很认真,说是真的,“我们现在就是向毛主席那里走。”我当时有些紧张,你问有多紧张,我觉得俩腿肚子不是自己的了,走路步子僵硬。首长看出来了,还笑我打起架来像只老虎,一说去见毛主席,变成了一块木头,格老子的,把腰杆子给老子挺起来!我一下子明白了,首长特意让我穿上新四军军装的用意所在。咱们李庄人嘛,怕激将法,首长这样一说,我就豁出去了。

我和首长到了毛主席住处,自然要经过毛主席的警卫员通报一下了。是的,毛主席也是住在窑洞里,几年前你去延安,参观了党校,还参观了毛主席故居嘛,我不知道,你几年前看到的,和我七十多年前看到的,是不是一个样子了。我和首长哪里知道毛主席又熬了个通宵嘛,一进小院子,就大声向毛主席问好,毛主席正在窑洞前散步伸懒腰,锻炼身体嘛,我一眼看到,毛主席棉裤膝盖上补了两块补丁,当时,我简直不相信这两块补丁是补在毛主席膝盖上的。现在电影电视里,但凡触及延安时期的毛主席,基本上都是穿得很新很好很整齐,连穿着都不像,更不要谈在风格上在气势上相差万里了。我敢说,再过一百年,在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人能演出毛主席的神韵来。毛主席看见我们,马上招手示意,迎过来了。我们首长和毛主席是老战友嘛,见面握手,相互问好,我就得先敬礼,毛主席伸手跟我握手我才能和毛主席握手。我当时就是这样理解的嘛。我和毛主席握手时,我们首长说话了,主席,这就是我们新四军的莽撞鬼,叫李娃,在你眼跟前,吃了老虎胆子,和钟旅长打了一架。李娃,先向主席做个检讨喽。我还没做检讨,毛主席就笑了,说,敢和钟旅长打架,那说明你也是个愣头青,也是个英雄人物嘛。说得我很不好意思,只好咧嘴傻笑。毛主席面带笑容,打量着我,说话了,情况我也了解喽,钟旅长有追求爱情的自由,试问李娃同志,吹皱一江春水,干卿何事嘛。我被毛主席问得红头涨脸,咱们李庄人的脾气上来了,照直里说了,我就说,毛主席,牛不喝水强按头,牛就摇头,角就伤人,咱们都是自己人,不必要呀。我以为这样直说会惹毛主席生气,哪料到毛主席竟然爽声大笑,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赞道,李娃同志言之有理。说了,又问我哪里人氏,我一说亳州,毛主席又赞叹了一句,怪不得!原来李娃同志来自魏武故里喽。然后,毛主席哈哈大笑,扭脸给我们首长说,这件事情就此放下吧。我们首长这才笑逐颜开,命令我感谢毛主席。你看,我还没向毛主席作检讨,这个事情就解决了。我觉得这是毛主席带给我的幸运。我们首长又向毛主席汇报,我们这个护送大队,要是编入八路军,大家也都同意,就不回去了,要是不准备编入八路军,那今天午饭后就出发返回部队。你想想,毛主席是个啥胸怀嘛,要是到延安的部队都编入了八路军,那成了啥事体嘛。毛主席让我们返回新四军。我们这边正说着话,警卫员进院里报告说,吴记者过来照相了。毛主席点头。警卫员出去了。即刻有一个八路军进了院子,胸前挎着一架照相机,扫了我和我们首长一眼,点头示个意,转向毛主席,叫了一声主席好。这个人也是大名鼎鼎的摄影家吴老师,咱们现在看到的毛主席在延安时期的照片,有很多都是他拍摄的。他那天过来,是为报社拍一张毛主席的照片,咱们赶上了嘛。毛主席就站在窑洞前,刚刚点燃一支香烟,正是九点半十点钟的太阳嘛,辉映得毛主席的笑容很灿烂。这个光线,连那位姓吴的摄影家都很满意。后来,这张照片我经常在报纸上和画报上看到,每次看到这张照片,我就会想起当时的情景,但是,没有几个人知道,毛主席照这张照片时,我就在跟前。当时情形是这样的,毛主席照完了,很随意地朝我一招手,说,魏武帝的小老乡,过来,我们来合个影。我还一愣,我们首长推了我一下,我才跌跌撞撞地跑过去了。毛主席身材高大,万众瞩目,我身材不算高大,你也知道,为了让画面协调,吴摄影家把墙边的凳子搬过来,请毛主席坐下,我站在毛主席身后右侧,像是毛主席的警卫员,当时光线很好,吴摄影家咔嚓一声,我就永远留在毛主席身边了。

第三十七章

老侄儿,咱们快马加鞭,今天一开篇,就说到日本鬼子投降了。

那一天,我们师里开会嘛,营以上干部参加,我也参加了。

这里我要说明几句,我从延安回来,本来要求到作战部队去,师长不同意,又让我在作战科当参谋,是的,先是在侦察科嘛,现在又到了作战科,可以想见,当时师长大概真是想培养我的。作战科也不是光看地图的,也不是仅仅制定作战计划,打起仗来,作战科的参谋甚至科长,也会经常到前线去,一个是帮助部队贯彻首长的作战意图,一个是,检验一下你作战科制定的作战计划是不是可行的,利弊所在嘛。哦,上了战场,才知道战场是锻炼人的,尤其锻炼作战参谋这一类人。要知道,战场上的情况,瞬息万变,经常超出你的计划,要想实现作战意图,你就得脑壳子灵活,机动应变能力很强。这一年,我好几次到前线参战,真是见过很多能人,上至旅指挥所的指挥官、团指挥所的指挥官,下至就在火线的基层连排长,甚至是班长老兵,这些人点子多,不怕死,突发奇想,制胜能力很强,我后来带兵打仗,能打胜仗,大多都是从他们身上学到的经验。是的,基本上都是和日伪军打仗,和国民党军队也偶有冲突。敌人的情况也变化很大,比如日本鬼子,开头两年的鬼子和末后两年的鬼子就不一样了,头两年的鬼子给你接上火,那种嚣张、疯狂,叫人咬碎钢牙,明明是你占有绝对优势,但他们这些小狗日的鬼子,依旧拼命死战,坚决不投降。抗战初期的鬼子,甚至到了抗战中期的鬼子就是这样的。我亲眼所见嘛,有一次打扫战场,发现一个鬼子藏在军毯下面装死,咱们就想活捉他嘛,结果几个兵刚围上去,这个鬼子立即开枪抵抗,那没有办法,只好干掉他。后来搜查时,在他衣袋里搜出一张纸条,上边写的日本文字嘛,叫来咱们的翻译人员一看,原来写的是,请求敌手在他战死之后不要砍掉他的头颅,好让他有一个完整的魂魄返回日本。末后两年的鬼子就不行了,战斗力下降得厉害,知道打不过,也不硬扛了,马上打白旗投降。头一次鬼子打出白旗,大家都很吃惊,当时一个副团长在阵地上疯狂跑动,大声叫喊,小鬼子完蛋了,小鬼子完蛋了!像疯子一样。现在一说起来,那个疯癫情景,那种撕心裂肺的喊叫,犹在眼前。是的,我们真正与鬼子正面作战的时候,对手已经不是当初最能打最凶残的那一批鬼子了。这是到了抗战末期,鬼子不仅学会了投降,而且,我们走到鬼子俘虏面前时,他们都会立正,又敬礼又鞠躬,满口“太君”。于是,连我也意识到,鬼子毕头了。当然了,咱们和日伪军打了几次狠仗,消灭了很多日伪军,自己部队损失也是很大的,干部伤亡厉害,有一个团的团长和参谋长都战死了,旅里希望师部给他们配备几名干部,师里就把师部警卫营营长配备到这个团里当副团长去了,师部警卫营营长这个空缺,师长就让我顶上去了,我原本就是警卫营机动连的嘛。这样,我就是营级干部了。

这里讲这么多,目的就是这个,说明我是这样成了营级干部的,所以,那一天师里开会,营以上干部参加,我就参加了。当时,师长正在讲当前的形势和我们的主要任务,侦察科通讯组的一个通讯参谋拿着一张电报进来了,那个参谋姓田,是个小参谋,我记得清楚,一进来,满脸笑开了花,不会说话了,一个劲儿地哈哈哈,手里举着电报,哆嗦得哗哗响,当时大家有点发蒙嘛,侦察科科长郭韶予就喝了一声,这位小田参谋置之不理,径直走到师长跟前,把电报往师长面前桌子上一摊,还是笑个不停,真他娘的邪气。师长看了一遍电报,又仔细看了一遍,马上站起来了,一拍桌子,大声叫了一嗓子:“同志们,鬼子宣布投降了,我们伟大的抗战胜利了!”顿时,会场里欢呼一片,喧嚣,叫嚷,凳子都踢倒了,相互抱着转圈子,一个姓韩的团长抱住了师长,泪流满面,用肚子猛烈地撞击师长,师长也是两眼泪花,猛烈撞击韩团长的肚子。真的,大家都疯了。打了这么多年,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流了多少血,死了多少人,残废了多少人,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多少村庄惨无人烟鸡犬无声。现在,鬼子投降了,大家发疯了,还能说啥嘛。

咱们李庄的老少爷们儿,都知道我接受过鬼子投降,这些年来传说纷纭,直把我形容为天人。其实,这件事也是碰巧了嘛。我们师辖区东北角和沦陷区接壤的地方,有一个县城,我就不说这个县城的名字了吧,驻有一个大队的鬼子,已经被我们部队包围了,但是,鬼子不给包围他们的部队谈判,要求我们师部去人谈判。师部很忙嘛,师长就派我去了。当然了,去之前,师长要我牢记一条原则,就是放下武器,无条件投降。至于其他,可以机动灵活掌握。为了让鬼子明白我们的政策,还派了宣传干事何滳和我一起去的,何干事口齿伶俐,很厉害,有演讲天才。同去的还有一个日语翻译周抱一,政治部搞敌工的,这个人,咋说嘛,你说他厉害,不如说他狡猾得很,鬼马善变。就我们三个人去了这个县城里受降,我是主要代表嘛。要说这个县城,当年也是个军事要地,通火车,向北通往济南,往南通往南京,是日军转运军火和兵力的重要交通枢纽,当然,那时候这条铁路线也是经常被咱们地方武装破袭,三天两头通不了车。我们三人骑马连夜赶到地方时,整个县城已经被咱们紧紧包围了,咱们有两个旅的兵力,但是,鬼子很沉着,四门紧闭,城墙上戒备森严。我们三人转了一圈,主要是看一下形势,让围城部队知道师部来人了,让干部战士心里明白事情的发展走向。最后,我们在南门停下来,当然了,咱们中国人的传统嘛,坐北朝南,南城门才是正门嘛。我坐在马上,让周抱一喊话。都这个状况了,小鬼子还耍孬种点子,要求我们从东门进城。我一听就炸了,让周抱一告诉鬼子,从南门进城是谈判受降,从东门进城就是消灭你们。咋的,咱们阵势在那儿嘛,枪炮兵马,随时万箭齐发。当时围城的总指挥是谁,你猜不到吧?是章大春,我的老连长!那配合得好,一个命令下去,四面部队动弹起来,佯装准备攻城嘛。城墙上的鬼子一看形势不对,匆匆开了南门,我们三人一进去,鬼子马上就把城门关上了,我心想,靠他老娘的,关上城门了,这下估计有点儿不妙了。但我表面上不能露出怯意嘛,骑着马高高在上,跟随两名带路的日军到了他们的大队部。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鬼子大队部设在一个中学里,校园不大,树木很多,鬼子还保持着警戒状态,几乎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鬼子大队长一行三四个人,在那个小操场上等我们,还摆了一张条桌,几把椅子,反正就是一副请客吃饭的张景嘛。我到了操场边翻身下马,把缰绳甩给前边的鬼子,周抱一与何干事也学我,下了马把缰绳甩给鬼子,周抱一用日本话命令鬼子把马牵一边去。我当时有些盛气凌人嘛,军装齐整,还穿着马靴,挎一把小手枪,英姿飒爽。哈,当然了,这些都是为了谈判受降新配备的嘛。我这一打扮,有几分器宇轩昂。你知道,日本鬼子的名字都是很奇怪的,但也比较好记住,不像俄国人的名字,你连读三四遍还记不住是啥斯基啥诺夫,所以,多少年过去了,我还记得这个鬼子大队长名叫深泽四郎,是个少佐,乍一见面,我有些吃惊,因为他太干净了。这几年,我不断地和鬼子打交道,很少见过相貌堂堂的鬼子,一个个短粗,龅牙,手指甲里都是灰渍,整个人脏得很。现在,电影电视里的日本鬼子,都是很漂亮的,甚至细皮嫩肉,眉清目秀,我们这边也是这样的,不管是八路军,还是新四军,也是细皮嫩肉,发型相当漂亮,衣着相当干净。娘了个的,事实上全不是这样的,战场上的军人风吹日晒,晓行夜宿,不管是日军,还是咱们,基本上都是粗糙的脸孔、粗糙的手指,浑身上下都有一种跋涉的色彩、奔跑的气味,不自觉地,表情里还潜藏着亡命徒的成分,反正,往面前一站,我哼哧一下鼻子,再一抬眼,一下子就看出这是个处于战争环境下的军人。尤其是鬼子,我给他们面对面拼过数次刺刀,他们那种布满污垢的粗糙面孔,耳朵眼里满是灰尘,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此时看到干干净净的深泽四郎,我真的有些惊讶,他的十指如同葱白,脸皮像剥了二层软皮的熟鸡蛋,而且彬彬有礼,好一派谦谦君子形态,让谁都不相信,这么一个人,会剖开孕妇的肚子,把刚成形的胎儿剥出来炖吃了。你看,这个畜生,表面上这么迷人,就是不干人事。深泽四郎是个少佐嘛,咱们的日语翻译周抱一介绍我是少校,军衔相等,但我们是胜利者,所以,深泽四郎先给我敬礼,我给他还礼时他有些吃惊,他显然没想到中国军人居然能敬出这般潇洒果断的军礼。然后就是谈判嘛。其实,你他奶奶的祸害我们这么多年,还有啥好谈的嘛。深泽四郎很狡猾的,他表示所有重武器全部交给我们,轻武器他们还要带着,到了济南,还要向国民党军队交差嘛。那我哪能同意,明确告诉他,无条件投降,首先就要放下所有武器,至于你们的私人物品,按照我们的优待俘虏政策,你们可以全部带走。这么一说,其他两三个鬼子军官相互交谈了几句,然后又和深泽四郎交谈一番。周抱一低声告诉我,鬼子大致上同意了我们的要求,他们正在沟通协商。不要看我现在说得这么容易,其实,整个谈判过程很花时间的,鬼子狡猾得很,谈判时锱铢必较,一直絮叨到下午两点时分,深泽四郎才向所有的鬼子军官宣布了向新四军交出全部武器的决定。这个决定一宣布,鬼子们就不那么紧张了,岗哨也撤了,中午还请我们三人吃了一顿饭。鬼子们的饮食习惯,咱们可接受不了,大米饭有点夹生,芹菜胡萝卜,还有花生,倒上牛奶,加上鸡肉,一起煮,日本鬼子这个吃法,真是考验人的,尤其是,最有味的鸡皮都剥掉了,锅开了还放了糖醋,吃起来酸不酸甜不甜,没点勇气你真吃不下去。但是,周抱一说,这个算是日本人最好的待客饭菜了。哦,当然,日本清酒还是要喝的,你想嘛,那个时刻,就是毒药,咱们也不能后退,不能让日本鬼子笑话嘛,何况又是一群投降的鬼子。饭后,深泽四郎集合队伍,列队,宣布向我新四军投降,命令打开城门,让我们的队伍进城接收,接着,鬼子的几个中队长高举指挥刀向我报告人数,并按顺序把轻重武器排列放好。到末后,深泽四郎问我皮带要不要上缴,我看着一个个面色仓皇的鬼子,就说算了,给你们留点军人的面子吧。周抱一把这话一翻译过去,深泽四郎连连给我鞠躬。后来,这个混蛋鬼子在苍老之年,写回忆录,讲述在中国作战的事情,讲到投降这一章,还再三强调中国受降官李十分威严,尊重军人魂魄,没让他们上缴皮带,给他们留了一缕军人的体面,他心存感谢的同时,也深深感到中国军人的精神所在。事实上,当时,那些鬼子已经没有了军人的样子,根本谈不上军人的体面了,深泽四郎刚刚宣布完解散,整个大队一哄而散,甚至欢呼雀跃,有的就地打滚,有的相互摔跤嬉闹。深泽四郎见状一脸愧色,犹自强作精神,大概不想失去帝国军人的那点尊严,居然用中国话跟我说,代表先生,我们虽然投降了,但这不是我们军事上的失败,因为顽固的苏军打进了东北,狡猾的美国人在我们国土上投下了原子弹,天皇陛下可怜众生,不得已才宣布失败的。要是,单单和你们中国军队打仗,你们是打不过我们的。他娘的,还真别说,他的中国话还相当流利的。我一听,觉得这个小鬼子还有点不服气嘛,就冷笑着给他打嘴仗,我说了,刚开始,我们的军队是打不过你们的,但是,打到现在,形势你也看到了,你们的军力下降得厉害,你们的军队也越来越不禁打了,你们被俘虏的也越来越多了,我们一个炊事兵到了跟前,俘虏们都要立正,高喊太君。别的不说,就看眼前,你们的士兵现在这种状态,还可以打下去吗?深泽四郎不说话了,转脸看了一会儿鬼子兵们乱糟糟的情景,突然一下子,蹲了下去,捂着脸大声哭泣起来。

日本鬼子投降后,国民党军队不仅抢占日伪军占领区,还要侵占咱们解放区,那咱们哪里能干嘛,不能干,于是,两边军事冲突不断,他们不仅没讨到便宜,还让咱们夺了几块日伪占领的地盘,他们一看此事不妙,就要求停战,还搞了个“停战协议”,发布个停战令。按照现在的说法,这个停战令就是个霸王条款,它不包括关外,因为关外一停战,那他们的军队就不能再往东北那边运送了,兵力不够,那就没办法和咱们争夺东北了嘛。所以,虽然停战令下达了,但是,枪声停不下来,当时有个说法,叫作“关外大打,关内小打”,没消停过几天嘛。

鬼子投降大概有小半年吧,各地国共不时冲突,也是让人很头疼的,所以到了年初,也就是四六年年初吧,在北平成立了一个“军事调处执行部”,是由国共两党和美国人组成的。你看,美国人从那个时候就喜欢插手别人家的事情。这个执行部干啥用的?就是调解国共两党的军事冲突,监督停战协议的执行。其时,我对这些情况也不太了解嘛,突然就接到一个命令,要我随同纵队首长前往徐州参加谈判。是的,这时候我们师改成了纵队,师长成了纵队司令员。战争期间,部队纪律相当严格,令行禁止,体现在方方面面,纵队官兵顿时都称呼师长为司令员了。我这里也称呼师长为司令员吧。随同司令员参加谈判的,除我之外,还有四五个人嘛,集中后我才知道,他们几个到徐州参加谈判后,还要参加执行小组,到各处视察,而我,只是作为警卫参谋,随从司令员参加谈判,之后,再随从司令员返回部队。他们几个的任务多,而我的责任重,你想嘛,首长到了徐州以后的安全,包括来回路上的安全,全压在我双肩上了。我那时候刚当上警卫营营长不久嘛,正处于想露几手的劲头上,丝毫没有压力,反而觉得光荣得很。

到徐州谈判这个事情,搞得很正规,我们大家都换上了新军装,佩戴上军事调处执行部的胸牌和臂章,那个臂章有点意思,形状像片犁铧,上端蓝色地上有“军调”二字,下端红色地上有个黄色三环交叉的图案,有点像奥运会的五环嘛,代表的是国共两方和美方。你的姓名年龄、性别、部别,还有职务,胸牌上都标得一清二楚。除了这个胸牌,胸前还别了一枚圆圆的徽章,上边有“中共代表团”字样。我的胸牌上标的是少校警卫营长。是的,我们是坐飞机到徐州的,美国人驾驶的飞机,那是我头一回坐飞机,干他个娘的,嗡嗡响,吵死人了,说话都得大声嚷嚷。

刚到了徐州,我心里一阵子大发感慨,想当年,我一个小孩子就是从徐州出发的,跟头把式一般闯荡了好几年,跟做梦似的到了现在,我居然又回到徐州了。哦,老侄儿,你说这个是不是有几分宿命意味啊?到了这天晚上,国民党徐州绥靖公署宴请各方代表嘛。这场宴会是在徐州道尹公署举行的。很明显,这个公署新近装修过,金碧辉煌,既有咱们中国古典建筑的富贵典雅,又有西方建筑的冷漠沉稳,看样子,这个负责搞装修的不是个凡人,还是动了一番歪脑筋的,他既要讨得中国人的喜欢,又要赢得外国人的欣赏。只是,我不喜欢,也欣赏不了。你想嘛,好端端的一套中式房子,搞得不中不洋,非驴非马,纯粹居心叵测嘛。

就是在这种场合下,老侄儿,你猜猜看,我遇见了哪个?

不不不,你猜不着。

连我也是做梦都没想到,我遇见了祝长官。

其时,宴会刚一开始,我就看见祝长官了。宴会主持人姓张还是姓谢,我记不住了,好像是个上校,应该是国民党徐州绥靖公署的参谋,这里,咱们管他的,姑且称之为谢参谋吧。这个谢参谋先是高高扬起两手,右手上还戴了个金戒指,大拍巴掌,接着,声音洪亮地喊叫道,各位代表,各位来宾,稍作安静,下边请尊贵的祝长官致欢迎词。我该咋样给你描述当时的情景呀,宴会主持人谢参谋的话音刚落,我的心跳就开始加速,尽管眼见着大家鼓掌,但我就是听不到掌声了,一切都像无声电影,哦,你们文化馆里搞过一次老电影回顾展演,放过几部无声电影,但总还是有声响有音乐的嘛,但在当时,在那么热闹的场合下,我一点也听不到声响了。哦,这是感情变化过度起伏,身体自动关闭了听觉机关,从而影响了视觉效果,所以,我眼见得祝长官慢慢地走上台,那种缓慢,就像在水里边行走一般。终于到了台上,祝长官抬手向大家敬礼,台下再次拍巴掌,我看得见,但我还是听不到声音,祝长官开始讲话,大概讲了三四分钟,我一句话也没有听见。我真的很着急。这时候,一个侍者用发亮的银托板送上一杯酒,就是那种高脚玻璃杯,杯子里的红酒在灯光下红莹莹的,就像一块红玛瑙。祝长官高高举起高脚杯,说了一声:“干杯!”是的,这下子我听到了,就是这样的。咱们重来一遍,祝长官高高举起高脚杯,说了一声:“干杯!”

接着,各种声音,在我耳畔一下子响起来。

你说奇怪不奇怪。

哎呀,没有,祝长官不可能和我攀谈一番。当时那个特定的历史时期,当时那个场合,当时那个人员结构成分,很复杂的,我咋形容嘛,金碧辉煌的大堂上,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外交气味,叫人讨厌得很。祝长官端着杯子,自然先和美方代表碰杯,主持宴会的谢参谋在旁边介绍着,满嘴都是马屁言辞,当时,有很多国民党军官见了美国人,拍马屁都是出于本能的,很自觉嘛。美国人自诩文明,实则没有礼貌,有些高高在上,连给人碰杯的姿势都很傲慢,好像一辈子也没有挨过打一般。咱们新四军这边的代表还算是有骨气的,走动间相互敬酒时,还是很有分寸的,和美国人碰杯,也是礼貌性地蹭一下杯子而已,全不像国军代表,非得给人家碰一个响亮的不可。我不是说瞎话,糟蹋他们,当年要是有录像机,你就能看到那般情景了,你就能听到他们把酒杯碰得有多响了,你就能听到他们的笑声了,你就能听出美国人的笑声有多么傲慢,国军军官的笑声是多么拍马屁了。当然了,我还是和祝长官碰了杯。你想嘛,他是个高官,在那种场合下,自然要走上一遭,跟大家碰碰杯嘛。祝长官面带微笑,走到我面前了,你看,前边和人碰杯,都是边走边碰杯,蜻蜓点水一般,轻轻一碰,举杯一倾,杯沿一碰嘴唇,算是过了一个人,到了我面前,祝长官停住步子了,伸手让人续上半杯红酒。一见这个光景,咱们这边的,他们那边的,都纷纷围了上来,尤其那个姓谢的上校参谋,讨好祝长官,赶紧介绍我。其实,我和祝长官之间,哪里还需要谁来介绍嘛。但是,高官就是高官,祝长官很沉得住气,耐心听谢参谋介绍完,这才故意地看了一下我的胸牌,然后满脸带笑,说道:“营长也算是基层干部了,比较辛苦,我要和这位李营长干一杯!”哎呀,我说啥才好嘛,当时,我真想叫他一声“长官”,可是,我没叫。三五年不见,祝长官鬓边有了几丝白发,面颊明显老了几分。我一干而尽,完了,还给祝长官敬个军礼。祝长官很厉害,马上给我还了个军礼。大家又是热烈鼓掌。我当时就明白了,祝长官肯定早知道我来了,咱们的人员名单早就传递过来了嘛,在这个场合上,祝长官做出这番姿态,把要说的话全都说出来了,就像咱们李庄人言讲的,千言万语,都在这一杯酒里了。从另一个角度上讲,他这样子,也算是保护了我。咋说,你想嘛,要是他表示出老熟人的那层状况,那我回来该如何解释嘛。

当然了,咱们这边也有高人,像我们司令员就看出一点端倪了。自然了,司令员也是知道我的历史的,我刚到新四军时,就像他报告过在长官部副官处的经历了,那会儿他还是师长嘛。从现在我执行的这个任务上看来,咱们共产党人,虽然也讲究你从前干过啥,但主要是看你现在干啥,干得咋样,我干得咋样,有目共睹,所以,这几年来,首长还是对我信任的嘛,派我执行这个光荣任务,就是最好的证明。前边我说过了,谈判完毕,我就要随同司令员返回部队嘛。我把司令员送到司令部,见到参谋长,才算是彻底完成任务,这才说返回警卫营嘛。这个时候,司令员叫住了我,笑着说,这次任务你完成得很好,尤其是那一杯酒,喝出咱们新四军的气度来。也不是我善于察言观色,当时司令员那语气那表情,咱心里还是掂量出几分味道嘛。好像鬼使神差,我马上立正,说,既然国民党的大官能显示出胸怀来,那咱们新四军的小官也能显示出胸怀来。司令员一怔,马上哈哈大笑起来,说:“好你个李娃!将我的军,考验起我来了!你他妈的,回警卫营好好工作去吧!”你看,我们司令员也是个有胸怀的人嘛,他都说你他妈的了。没过多久,我要求到作战部队,司令员还是批准了,等到后来在莱芜战役中立功的营级干部很多,当然也死了好几个,团级干部也有伤亡嘛,轮到要提升两三个团级干部时,有个别首长又提起我是从国民党军队过来的老底子,司令员根本不买这个账,还是力主把我提升为副团长。

哦,今天暂时先说到这儿吧。

第三十八章

老侄儿,你请坐。

今天咱们接着昨天的话茬语意,继续讲述我前半生的最后几件事情。

昨天咱们说到“军调”,说到停战协议,事实上哪里能停战,哪里能太平下来。都没闲着,国民党那边一边搞停战,一边要求全国军队整编裁减,而他们自己,悄悄地调兵遣将,大搞作战部署。咱们新四军这边,也在扩编整顿,经过整编,队伍更加像模像样,几乎都是清一色的棒小伙,那些年老的,有些伤残的,都转到地方政府或者军区里一些服务保障部门工作了,就像我们老耿,骂人了,指着我的鼻子,哭天抹泪,骂了好几天,最后还是分到军区招待所了。这边队伍刚有起色,我就调到战斗部队了,走时看着那场面,我都有点舍不得走了。我这边刚到新单位,背包刚才放下,还没和全营官兵见面,团部的一个通信员就骑着马过来了,让我到军区招待所一趟,说有个亲戚来访问我。我就问啥亲戚嘛。这个通信员说不清,他也是接到纵队的电话通知,那边只说是个女同志。我一听,心里就咯噔一下子,有两个人,同时跳进脑海里,左边一个是你大娘,右边一个是大小姐,两个人手拉手,一跳一跳的,跳进我脑海里。我当时很大程度上以为是你大娘过来了。咋这样说?因为大小姐在延安嘛,肯定不方便过来,而你大娘,那个性子,风风火火,天不怕地不怕,应该是她找上门来了。我心里高兴极了。你想嘛,新婚燕尔之中离开的嘛,吸大烟乍然间断了顿,正难熬着,三个大烟泡儿又送到面前了,你想想那该是个啥劲头儿嘛。当时,二话不说,一把推开团部的那个娘娘腔通信员,飞身上马,打马而去。

我去的这个军区招待所,就在县城边上,离我们纵队大约五十多里地,你想嘛,我那个心情,又是那个天气,一路狂奔,到了招待所时,我浑身汗淋淋的,那匹马一站住,汗水顺着蹄子往下淌,眨眼间地面上淌湿了四个小圈圈。这时候,你知道谁出来了,老耿出来了,他被分到军区招待所当管理员嘛,一看那匹马被我骑成这个样子,二话不说,劈头大骂,我此时哪有闲工夫给他磨牙,把缰绳扔给他,让他遛马去,一转身就朝院里跑。

我进了院子,也不知道你大娘住在哪个房间嘛,就大声喊叫:“大姐!大姐!大姐!”

大步流星,一溜烟,大喊着,过了二道门,才把人喊出来。

哦,不是你大娘。

是大小姐。

我咋形容嘛,这个时候的大小姐,变化是显著的,还是拿那句老话儿说吧,她这时候,就像一枝正在绽放的海棠花。

大小姐走出门,站在廊子下边,微笑着朝我招手:“不是彩莲姐姐,是我。”

老侄儿,我当时心里是啥样子的,你猜猜吧。

我当时恍如做梦,几乎不敢相信。咋说?自打延安分手,岁月一如白驹过隙,不知不觉,过去两三年了,只以为她在圣地延安不再有钟旅长纠缠,生活得愉快,哪里想到,在眼下敌我对峙枪刀并举的时刻,这一个绕梦人会冷不丁地站在你面前。我真是激动万分,忘乎所以,胆大妄为,大踏步从走廊里冲过去,一把抱起大小姐,转了一圈,又转一圈,哎呀,又转了一圈。哦,我没觉得不好意思,大小姐也没有觉得不好意思,你也不要觉得有啥不好意思的,我们这个举动,都是心情之所至,率性而为之,只是今天想来,那真是我最幸福的时刻。

大小姐说,抗战胜利后,也不过三月时间,老姑父、大姑妈、王西三、吴大婶子,还有厨子汤鸣,这五个人,就好像一只手,五根手指,没有分开,一同离开重庆去了美国。没承想,我们的党,我们的组织,关注到这个了。这个话一说就长了,咱们还是拣要害的说吧。基本上就是源于大表嫂的缘故,上海地下党一直很重视老姑父方仪望,既关注他本人,也关注他的银行及其诸多生意,方方面面的情况综合起来一分析,认为他是个具有进步思想的资本家,尤其是他在上海金融界的身份和交际圈,在经济领域里的作用,对我们的革命事业都是很有裨益的。等到日本鬼子投降,国共两党目前的这个局面,我们党,自然要在各个领域里都做好准备嘛,在经济领域里,组织上关注到一些资本家,其中就有老姑父方仪望。所以,这才派大小姐去美国一趟,劝说方仪望先生回国,继续发展他在上海的各种资源,为革命事业多做一些贡献。

我现在回想起来大小姐所说的这些言语,仍然觉得,这个应当就是大小姐离开延安,去美国的缘由嘛。这个理由很好。尽管后来我曾经质疑过这个理由是否合理,甚至怀疑过这个理由恐怕只是大小姐去国的遁词,但在当时,哪里还顾得上思想这些,我就知道流泪了,热泪滚滚。你想想嘛,一说起老姑父大姑妈他们,层层往事重现,波涛一般滚滚而来,我情不自禁,哎呀,曾经多少事,化作泪两行。我当时心情急切嘛,几乎要哀求大小姐,赶紧把老姑父大姑妈接回来吧,我心里好想见到他们,想得很。大小姐咯咯笑,连声说好。我觉得大小姐还是有变化的,除了心情,还有她的外貌,她的面颊,虽然还有着陕北高原上风吹日晒的浅痕,但是,也正在焕发出原本那种风姿,哎呀,就是上海滩资本家大小姐身上的女人韵味又回来了嘛。我还憨乎乎说了一声:“哎呀,大小姐,你你你,咋就一下子变得漂亮了呀!”印象里我好像说了这么一句,但是,这些年来,我总觉得这句话好像是我幻想出来的,包括大小姐的相貌变化,都是我幻想出来的。大小姐没接我的话,她心里明显很快活,两眼水灵灵地波动着,注目凝视我半天,才说了一句话:“李娃,侬不觉得,其实,阿拉最鲜艳的岁月是和侬在一起的。”我发誓,这一句话不是我幻想的,确凿是大小姐说的,要不然,我肯定不会记住的。这句话,就像细风里的铃铛,在我的耳畔响了一辈子。七十多年了,我不能忘记这句话。一想起来,大小姐说这句话的神态就会出现在我眼前。呜呜呜。我不哭了。给我一块糖吃吧。

后来,大表嫂曾到咱们李庄探寻我,亲口对我说,大小姐原本可以从西安坐飞机到上海的,都已经给香港的方迈克通了消息,让他回上海接上大小姐,护送她到美国去,但是,大小姐非要拐到这边来,她说了,去国之前,“一定要见一见李娃”,哎呀,人老了就是思维活跃,联想丰富,说起往事,思接千里,唠唠叨叨,说不到正梗上。说到了现在,还没讲到最关键的地方,这样下去,今天咋能讲完我的上半生嘛。

现在,我一刻钟也等不了了,我要马上解放上海滩。

其实,我在解放上海这一战役中的亲身经历,也是给你讲过的,每场战斗讲得都很详细。我也看过你写的这篇文章,后来好像也是发表在咱们省里的文史资料上,四十多页,一气读完,大致上我还是比较满意的。说句实话,也就是这篇文章写得好,我才答应你帮我写回忆录的。

打上海之前,早在三四月份,参战部队就开始了学习培训,学习毛主席指示,学习党中央关于解放上海的一系列精神。不仅仅学习解放大城市的作战经验,主要学习解放以后的大城市管理方法。我记得,部队学习培训了二十多天,其间我还被叫到前线指挥部一趟,因为我毕竟在上海生活过三年嘛,有一些地形地貌还比较熟悉的,上级了解我的经历嘛,叫我过去了,也就是想听听我对那些地形地貌的熟悉情况。你看看,打上海不容易,得收集多少相关情况嘛,哦,情报方面的事情我了解不多,那是侦察人员和情报人员的工作,上级把我们这些熟悉上海的人召集过来,也可能为了证实一些情报的确切性,或者是,只是广泛收集情况,再进行综合分析吧。这个我搞不懂。反正,当时去了二十好几个师团级干部,情况大都和我相似,都在上海生活过几年,也有几个本身就是上海人。后来,我才明白,上级向我们这些人了解情况,进行综合分析,只是一个方面,重要的是,这样做也关系到解放上海的整个作战部署,就是说,你熟悉这块地方,那你就在这个地方作战,可能会得心应手一些。我因为多说了几句苏州河,结果到了作战时,我们团真的就被部署攻打苏州河蒋军防地了。唉,惨烈,想起来令人泣泪。

当时,我们二十几个师团级干部在一栋大楼里报到之后,被集中在一个大厅里,墙上挂着一张大大的上海市地图,哦,不是作战示意图,就是普通地图,我一眼就看到了方公馆所在的位置,以及一些我熟悉的街道,常去的三马路四马路,还有我和大小姐看过戏的卡尔登大戏院所在地段,等等吧。对了,就是这次会议之后,我再次遇到了大表嫂。我汇报完毕,就出来了,急着回部队嘛,正值大战前夕,忙得要命。碰巧了,华东局机关也在那栋楼里办公嘛,我在楼道里大步流星正走着,路过一间会议室,有个宽大的落地玻璃窗嘛,我一眼就瞥见大表嫂。是的,当时,也就是打上海之前,咱们华东局调集了一些熟悉上海经济的经济学家,商讨解放上海之后经济领域里的保护措施和建设走向,这个专业性很强的话题,我说不清楚,但意思你是懂的,我就不多说了。我看见大表嫂了嘛,她好像是主持人,正在发言嘛。一晃五六年没见过了,我哪里还管他三七二十一,啪啪啪,敲了三下大玻璃。屋里众人都扭脸看嘛,一张张脸,都是愕然的,只有大表嫂,给大家招招手,说了一句啥话,可能是介绍一下我嘛,接着,就起身出来了。我兴奋异常嘛,叫了一声“大嫂”,啪地两脚一磕,给大表嫂敬了个标准的军礼。大表嫂也很诧异,也很兴奋,显然高兴得不行了,握起拳头在我胸前打了一拳,叫了一声:“李娃!”你猜猜,大表嫂给我说了些啥。你猜不着。大表嫂说,李娃,这次你也参加呀?我说,是呀,我们团还可能使在刀刃上呢!大表嫂点点头,说,李娃,你一定注意安全啊。我就说,那是当然了,我还有好多话要和大表嫂说呀。我说的是真的,我想问问大小姐回来没有嘛,还想问一下老姑父和大姑妈他们回来没有,还有大表哥嘛。只是当时时间紧嘛,啥都来不及问一下。大表嫂向玻璃里边望了一眼,说,等上海解放了,咱们好好说上三天。透过玻璃,看得很清楚嘛,大家都在张望我和大表嫂,那脸色分明都是急等着大表嫂回屋开会嘛,咱们李庄人有这个眼色的。我赶紧说,好,咱们说好了,等解放了上海,咱们一块儿回到方公馆,好好演讲演讲。你看我一激动,把咱们李庄的话说出来了。说完了,我又一个标准的军礼,就和大表嫂告辞了。

这是在战役之前,我和大表嫂见过一面的经过。

等到战役结束,上海解放,我再去找大表嫂,却没有找到她。

事实上,二十七号上海就全部解放了,战斗部队还没有撤出上海,我们部队还驻在市区休整,一场大战刚刚结束,首长们也是想让官兵们轻松一下,就让文工团,那时候好像叫战地服务团吧,我记不清了,我对这个不感兴趣,反正就是叫他们搞一次娱乐活动嘛。进了大上海了,他们也想时髦一下子,就找了一家俱乐部,大白天的,搞了一场舞会,让官兵们跳舞。哦,当时毕竟刚刚解放嘛,空气里还有炮火味道,社情和环境都不摸底,所以,部队在这家俱乐部房顶上还架了七八挺重机枪,每个窗口都架了一挺轻机枪。完全是临战状态。是的呀,战争年代嘛,娱乐归娱乐,警戒归警戒,啥时候都不能麻痹大意,你一麻痹大意,敌人就钻你空子了。说起来也巧,负责警卫工作的,正好是我们团的士兵。我查看了一圈哨兵情况,心里猫抓的一样,老是想去找大表嫂一块儿回方公馆,这个念头,特别强烈。拿咱们李庄的迷信说法,人到了一个大关口,大脑就被神鬼支使了,我当时好像就是这样的。我就从俱乐部里出来了,就是天意嘛,正好我们参谋长,哦,就是军里参谋长,坐着吉普车到了门口,对,就是江参谋长嘛。我一说想去看一眼方公馆,江参谋长也是知道咋回事的,可能他也是急着想跳舞吧,当场大手一挥,把车借给我了。我没使唤他的司机,我自己开的车,喊了两个执勤的战士,自己的兵嘛,抱着枪坐后边,就是那种敞篷吉普,你想一下,我开车,后边两个全副武装的战士,是不是很威风啊?

我开着车直奔马拉斯花园,我一大早就打听好了,华东局的领导机关刚搬到那儿嘛。他们刚进城时住在圣约翰大学,当时北站还在打着嘛,现在全部解放了,他们就搬到马拉斯花园了。结果到了地方,一看,戒备森严,警卫人员简直六亲不认,我是团长也不行,当然了,团长到了这儿,连泡鸭子稀屎都不算嘛,有军管会的通行证也不让随便进,他们要查准核实了才能进。所幸的是,我正在门口等待几个警卫核查,有个老熟人过来了,你道是谁?你猜不出,就是当年我们护送到延安开会的军部首长嘛。他现在是咱们三野的大首长了,也是咱们华东军区的大首长了,他一下车,立即跑过来一群人上前迎接,有穿西装的,有穿军装的,一群人急慌慌的。我一看这个机会,就叫了一声:“老首长!”咱们首长扭脸一看见我,那么大个首长,大踏步过来和我热情拥抱,老首长很激动,都挂上泪花了。古今相同,警卫人员都是认得大首长的,就是不认识,从里边出来一大群人迎接,人家那个谱儿在那儿搁着嘛,一见这个情况,那还用说,不仅放我进去了,还告诉我华东局机关住在几号楼。不过嘛,吉普车没让开进去,我的两个战士也没让进去。首长很忙,一群人簇拥着他朝一号楼那边走,哦,大首长们都住在一号楼嘛。那群人七嘴八舌,首长点头应声,到了拐弯处,还扭脸招呼我:“那个李队长,有空过来耍喽!”我当然没有再过来耍,咱们知道这地方不是好耍的嘛。马拉斯花园很大的,到处乱哄哄的,华东局机关还在搬家嘛,那么个架势,还有一些东西在卡车上,正在卸车。那时候,华东局机关部门很多,人来人往,自然都是欢声笑语的,上海滩打下来了嘛,解放了嘛。我上前一问,还真碰到了认识大表嫂的,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穿着军装,看样子是大干部,他把大表嫂称之为“小段”嘛。他说“小段”还在郊外,有些事情还没处理完毕,应该明天才能过来。这么一说,我不免有几分失落。要是我活便一些,等大表嫂进了城再去方公馆,也许就不会有后来的这个糟糕事情了。我也没在马拉斯花园过多盘桓,就大步流星急匆匆出来了。两个战士还在吉普车上等着我嘛,我出来时他们和几个警卫战士正在吹牛,讲前两天攻打苏州河南岸敌军阵地的事情,两个人一唱一和,天花乱坠,口舌生香,把几个警卫战士说得满脸神往。所以,我到了车旁,那几个原本不让我进去的警卫战士马上一个立正,向我敬了个持枪礼。我还礼上车,轻轻一鸣笛,吉普车就驶上了马路。

刚刚解放嘛,大街上还是一片欢庆的气象,有很多市民打着标语,举着小旗子,搞那个游行庆祝嘛。

是的,上海滩我毕竟生活了三年嘛,街道路径,大体上我都是熟悉的。也就是片刻工夫,就到了方公馆所在的这条马路上,说起来很是怪怪的,一拐上这条马路,我心里马上就慌张起来了。这个况味,想必你是解得的。就在接近方公馆大门口这段马路上,我心里谁都没想起来,满腔空落落的,只是感觉两眼发花,影像重叠,都是往昔的帧帧画面,最后快到门口的一刹那,我忽然看到当年我坐着黄包车在门口停下来的影像。车子停下,我下车,脚步有些踉跄,我险些马失前蹄,一个垫步向前,稳住步伐,往大门走去。就像当初一样,樊阿大一见有人走过来,马上拎着短木棒子迎了出来。哦,不,不,樊阿大不是当初的那个样子了,你是知道的,方公馆里的人走光了,只有樊阿大没走,他是个尽职尽责的守门人嘛,就是那个中田觉五郎的原因,日本人伙同汪伪七十六号的人,抓走了樊阿大,让他受尽酷刑,最后凶残地砸掉了他的几颗牙齿,还用一根烙红的铁钎子,从左边的腮帮子捅进去,穿过口腔,又从右边的腮帮子捅出来。哦。瞧瞧一群畜生干的好事嘛。尽管樊阿大失去了原来的面部轮廓,因此也没有了冒坏水时的特有表情,自然,也失去了微笑的能力,但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可惜,樊阿大没有认出我来,他用手里的短木棒子朝我一指,操着不伦不类的上海话,喝了一声:“止步!阿木林,止步,当心一顿皮榔头!”

就是这个时候,枪响了,我根本没有感到疼痛,只觉得,刹那间,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了,包括意识和记忆。我最后的印象是这样的:我在水里仰躺着,慢慢往下沉,一个鸡蛋磕烂了,整个儿落进我眼前的水里,一开始清是清黄是黄,慢慢地,十分缓慢地,渐次失去了界限,走了形状,直到和水融为一体,最后化为乌有,一片漆黑,就像拉上幕布,关上所有的灯。

第三十九章

就像拉上幕布,关上所有的灯。

我父亲的稿子到这儿断了篇儿。

现在,终于轮到我说话了。

我试着讲清楚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要首先声明,尽管五岁那年我就立下永不撒谎的誓言,但在这里,我也不敢保证自己所说的全是真实的。我在二十岁那年因为年少轻狂误打误撞中了别人的巫术,吃错了别人的解药,从此我的世界与众人迥然不同,在我眼前发生的事情我常常以为是幻觉是想象,而在幻觉和想象中的事物我常常以为是真实的,常常以为自己正置身其中。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接下来的这二十多年来,我的思维和判断能力都受到了严重的影响。我看过很多精神病医生,也请教过好多享有盛名的心理专家,他们这些高明的医生和专家一致认为,我的幻觉和想象都是属于阵发性疾病,疾病发作时,我的理智与意识都是模糊的,灵魂也处于混沌状态,当疾病不发作时我与好人无异。但是,几个回合下来,这个疾病最终还是击败了我绝大部分清醒时刻,以至于在何时何地我都无法分清疾病发作与不发作的界限,所以,这一刻,我基本上搞不清自己是站在疾病的左边还是右边。

我自认为目前我是站在清醒的这一边。

所以,我赶紧先说说我是谁。

我不是凭空而来的,我是从父亲的稿子里钻出来的。

我就是在父亲的稿子里被李娃爷爷提到过几次的那个小帮助。李娃是我的大爷爷,我的亲爷爷小名叫鳎拉,他是李娃爷爷的亲兄弟。在我的记忆里,我的亲爷爷是一个极具传奇的人物,早年参加革命,负责宣传工作,他精通诗文,会缝制古装戏的凤冠霞帔,会烹炒北方和南方好几种风味的菜肴,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一辈子都善于勾搭女人,精通撩妹术,特别是在晚年,他全心全意地在勾搭女人这个课题上创造了数不清的种种奇诡传说。我六岁那年就知道有一个名叫凤凰的女孩子,是淝河集上邱木匠的闺女,她是我爷爷的初恋,最后嫁给了外乡人。这是我奶奶告诉我的,我小时候一直把这段故事当作一个传说,当作一段古戏,并动用自己可怜的想象来丰满这个故事。如今,我父亲的手稿里也提到了这件事情,虽然言语不多,但足以说明我奶奶说的这件事情并不是传说,也不是古戏,而是真实的往事。唯一不同的是,我奶奶说凤凰嫁给了一个贵州人,而在我父亲的手稿里,确凿地指明了这个凤凰嫁给阜阳一个绸缎庄掌柜的。我无意究讲这两种说法孰真孰假,但可以肯定的是,我爷爷的初恋情人小名叫作凤凰是肯定的。除此之外,我少年时代还经常听闻到爷爷的一些花花事儿,经常看到爷爷奶奶两个人大吵大闹大摔器皿,原来其主要根源就在这儿。我现在也过了不惑之年,已经有足够的理智看待这些事情了。如果早些年的那些女人都是传说的话,那么,他老人家六十六岁那年,也就是我奶奶被他活活气死两年之后,我亲眼看见他围着红围脖穿着黑色皮夹克在一个街角僻静处和一个年轻女人亲嘴,这是不争的事实。爷爷本来就是个近视眼,到了这个时候几乎成了瞎子,而且头发脱落殆尽,几乎是个秃头了,只有右边鬓角那儿还有一缕头发,他展示魔术手法,使这几缕头发如同中邪似的,服服帖帖地爬过头顶,老老实实地趴在左边鬓角上,不过,要是遇到有风吹过来,哪怕一点点的小风,我爷爷苦心经营的这一小撮头发乱成什么样子就很难说了。那一年我整整十五岁,当时,我父亲已经到了淝河文化馆工作很多年了,我还住在亳州城里的爷爷家上初三,放学后我背着书包回家,刚刚拐过街角,就看到这一幕。因为我在爷爷的花花故事里长大的,所以当时我一点也没有感到惊讶。我神态自若地打量了一下那个女人。那个年轻女人活像一朵雨后还在滴水的牡丹花,她看见我以后,视若无睹,很风骚地在爷爷光秃秃的额头上点了一指头,又给我一挤巴眼,然后理了理披肩发摇曳而去。我爷爷是来接我放学的,他老人家,最喜欢等我放学以后和我肩并肩在街上走动,尽管当时我已经比他高出大半头了,但他很喜欢这种爷孙勾肩搭背活像兄弟般逛街的感觉。他拉着我的手一边走一边兴高采烈地说,小帮助,爷爷不是夸海口,刚才你也看见了,别看这个小闺妮子跳蹄子,一跳八九尺高,爷爷嘴对嘴喂她一颗糖果,马上给我消停下来了。那一幕情景和爷爷的话都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尽管我拿不准这件事是真实发生的还是来自我的幻想,但后来我在大学里经常这样喂女生糖吃,在享受这种美妙的滋味之时之中之后,我情不自禁都要从心底感谢一下手段高超的老爷爷。到现在,虽然他老人家已经去世多年,我心底里依旧很敬服他那种风流潇洒的生活姿态。但是,在我父亲的稿子里,我爷爷算不上是一个光荣的角色。很显然这不是我父亲的责任,我父亲不过是一个老实的记录者,而讲故事的人是李娃爷爷,谁都知道这个老人是个天生的老霸王,他愿意这样讲述自己的亲弟弟,那我们这些做小辈的还有什么可说的,只管坐听就是了。

我现在北京工作。众所周知,北京是我们的首都,但就像巴黎是法国的首都一样,未必真的就是一个充满幻想的地方。我刚到北京那些年,北京几乎常年晴空万里,偶有风沙,而现在的北京是一个常常被雾霾淹没的城市。北京是一个相当现实的城市。我不是老板不是白领也不是官员不是公务员不是有钱的商人,我只是一个极其普通的仓库管理员,储藏图书的仓库管理员。我工作所在的这个仓库位于北京的南郊,它巨大无比,几乎可以装满全世界的妄想和尘埃。我是这个仓库的老大,你懂的,所以,我喜欢把这儿称之为我的仓库。我的仓库大到漫无边际,划分区域用二十四个大写英文字母都不够,以致每个字母后边都要加上阿拉伯数字,从个位数到百位数。仓库最后一个区的编号是Z369。这个Z字打头的区域码放的全是退货。对于书籍而言,退货不等于垃圾,在这个过于喧嚣和浮躁的时代,一些好书卖不掉也是极其正常的事情。你现在应该明白了,我的仓库里码满了各种各样的书籍。这些书籍,有一半是来自北京的各个出版社,另一半是来自全国各地的出版社。外地出版社总是把北京当作图书销售中心。不管是北京的出版社,还是外地的出版社,他们把新出版的书拉到这儿来叫作入库,然后再通过各种运输渠道发出去叫作出库。我不喜欢做这些无趣的入库出库手续,这些无聊的事情,我都是分派几个说话甜蜜做事严苛的人去干。我喜欢骑着自行车穿行在书垛之间,在书垛之间快速穿行时,我脑海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场面,仿佛在火星上穿行,或者在幽冥之中穿行,遥远的四周闪烁着星星的光辉,嘈杂的暗夜里到处是鸟兽鱼虫的鸣叫声,一点也不奇怪,我的仓库面积之大足以支撑我的这种幻想。去年暑假里我儿子到我这里消闲,按他的说法,这也算是暑假里搞了一次社会实践,谁承想他差一点消失在书垛里,我骑着自行车几乎转遍了仓库也没有找到,只好用大功率的扩音器在辽阔的仓库里大声喊叫。原来,这个十六岁的高中生半躺在一个书垛的缝隙里迷上了一本书,这本书有一个俗不可耐的名字:《花好月圆》。

骑着自行车穿行于书垛间并不是我最大的喜好,最令我迷恋的是一天到晚开着叉车,把成包的新书叉进来放到该放的位置,再把成包的新书叉出去,装上即将驶向远方的卡车。我用叉车把它们叉出去放到超级大卡车上,卡车直接把它们拉到了纸浆厂,这个时候,我望着装满书籍的卡车飞驰而去,总是想起奥斯维辛集中营的烟囱。这些书籍,从来不需要打开牛皮纸包,仿佛命中注定,生下来就是个死胎,甚至连享受埋葬的权利都没有,更不要说被捐献到边远山区或者贫困乡村,能够乘坐卡车观赏一下美妙的沿途风景了。每到这时候,我都会抽出一两本书来,带到我的办公室里坐下来跷着腿翻看一阵子,就仿佛面对屠刀救出了两个婴儿,放在腿上仔细观看他们不幸的面容。

我的办公室就在仓库的正中间,仿佛心脏,它同样宽大无朋,同样也码满了书籍,不同的是这些书没有包装,而且大多都是单本的,至多有三四百种是复本的。值得自豪的是这些书都是我看过的,有很多是我从纸浆厂的卡车上救下来的,更多的是出版社来仓库送书时随手给我带了十几种。说老实话,阅读并不是我的所长,也不是我的专业,我在大学里学的是图书馆管理专业,稀里糊涂混到了这个图书仓库工作。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依然还在这儿工作。我老家李庄有一句荒诞的话说得有几分道理,一个卖老鼠药的无论多么小心翼翼,早晚都会不自觉地吃上几粒药丸子的。也正是这样的,我在疲惫或者无聊之际,坐在办公室里也会翻看几眼他们当作小礼物送给我的书。就像吸毒,由尝试到上瘾是不需要多少过程的。简单说来,我就是这样嗜读成瘾的。这二十多年来,我读过的书可以堆成山,如果摆成一条直线,是不是可以到达南美洲我不敢保证,但要是到达我老家李庄的话,那倒是可以摆上十几个来回的。

我的阅读兴趣十分广泛,有一段时间,我看了大量的中国革命史和各种名人传记,我个人觉得,这方面的书籍如果都是一本正经的,没有一点点传奇气味与野史色彩,那简直是味同嚼蜡。所幸的是,也有少量的此类书籍蛮有兴味的,遗憾的是我从来记不住此类书籍的名字。最近,我又看过一些新出的这方面的书,从长征到抗战,从解放战争到朝鲜战争,这些新出的书,形形色色的这类书我几乎一页也没有落下,全看了一遍,说老实话,它们真没有让我感到惊讶,我觉得这些东西算不上是最新的研究成果,至多是从一堆堆旧书旧资料里抄出来的一本本新书。当然他们是付出劳动的,我们知道,一个事件,一场战争,过去了大半个世纪,诞生的与之相关的书籍资料汗牛充栋,有中国人写的,也有外国人写的,即便是外文的,他们也可以付酬请人翻译成中文,加以使用起来反倒让人觉得新鲜……总之,他们要把能找到的一个事件一场战争的大量资料罗列出来,根本不去研究,只是进行重新排列,重新组合,甚至不惜虚构历史细节,就可以制造出一本本畅销书来。这些,也是出版社一些熟人朋友来仓库送书时闲聊的谈资。我对这类书看得很快,我不看它的文采,因为它没有文采,我只看它的事件,而它讲述的事件大体上都是我在其他这类书上早已看到过的。所以,这类书不管多厚,我至多一天半就看完了,然后把它扔进我要捐出去的那一架书里去。有一段时间我迷上世界简史和外国古典文学名著,有一段时间我迷上法国红酒常识和天文科学,有一段时间我迷上了中国古典文学和各种版本的人体解剖图谱,有一段时间我迷上了科尔波特先生的《脊椎动物的进化》和达尔文老兄的《物种起源》,这两本书让我着迷了整整八个月,第九个月,我开始迷上了被称之为天书的《尤利西斯》和《万有引力之虹》,说老实话,这两本容易让人产生狂躁和迷恋的书把我读拉稀了,拉了半个多月,我经常坐在马桶上一边拉稀一边阅读这两本书,拉得我两腿都发软了,最终,我把这两本沾染了我大便气息的天书扔进了要直接化纸浆的书垛上。还有一段时间,我迷上了各种画册,虽然我不懂美术,但当我翻阅这些画册时,我似乎能看到画家是怎样造型和运用色彩的。随之而来的是对各种地图集的疯狂迷恋,我在对比不同年代出版的地图时,经常会因为发现了些微不同而兴奋异常。说实话,这些书籍都如同细风一般袭面而过,而能够长期停留在我脑海里的只有一本鱼类常识,那就是诺门先生的《鱼类史》,这本书一直是我的案头书,当我疲惫,当我无聊,我就打开这本书,让各种形状各种类型的鱼群从我的眼前列队而过。过去了一群沙丁鱼,过去了一群非洲肺鱼,接着是异耳鱼,紧随其后的是骨舌鱼,因为这两种鱼形状相似,虽然它们并不生活在同一个水域,但我喜欢把它们前后排列在一起。看哪,带须子的手口鱼和光口鱼过来了,它们中间是像蚯蚓般的大口鱼。我有一个秘密,我喜欢把水虎鱼排在中间,我把这种鱼称之为鱼类里的小坏蛋,这种鱼最大的不过二尺,以体积论不足为道,但我欣赏它们的攻击性和集群性,它们的丑陋面貌也不让我反感,我非常欣赏这种鱼的嘴巴就像剪刀一样,咔嚓一口,满嘴是肉,任何活物一旦闯入它们的领域,后果极其恐怖。有一个醉鬼骑着马从一条水虎鱼生活的河边路过,不幸跌落河中,他的两三个好伙伴马上赶来时,捞上来的只是完整的衣服和人马的骨头,人马的骨头像剥制的标本一样干干净净完整无缺。我恨这种鱼的残酷和凶狠,所以,在这群小坏蛋的后边,我安排的则是被称为切肉机的Pomatomus,这种鱼外表很像海鲈鱼,每条可以重达十几磅,也是集群性强,简直就是一群水中饿狼,所到之处,了无活鱼,即便遇到体型庞大的鱼类吞食不下,它们也要咬掉鱼尾,任由躯体下沉或者随波逐流,最可怕的是,这种鱼非常贪吃,即便胃里装得满满的,一旦遇到新的攻击对象,它们也会把胃里的东西全部吐出来,接着吃新的。当然了,这个还不算最厉害最凶残的鱼类,在它们的后边,我还要安排上剑头鱼,这种鱼因为没有鱼鳞而游动极其迅速,而且逢鱼必吃……

哦,我无法说出我读过多少书,就像我不知道有几个人可以体验到嗜书成瘾的快感和神秘,我无意泄露或者炫耀阅读的奥妙,不过,我坚信我的大爷爷李娃应该是体验过这种快感和神秘的。

二十多年来,每一年我办公室的书越积越多,几乎泛滥成灾,有时候我简直希望有大批的老鼠深夜里把它们啃成碎末,一旦大风起来,我抓起这些碎末随手一扬,这些缺胳膊少腿的文字碎末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时常希望每一本书里都生满蛀虫,在不知不觉中将它们蛀成粉末,当我拿起一本书时,粉尘扑簌而下,最后留在我食指和拇指之间的也是一撮粉尘。当然,这都是缘于我的阵发性疾病,幻觉和想象,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在庞大的仓库里,连一只老鼠都没有,所有的书本等不到生虫就去了它们该去的地方。

办公室里的书基本上算是我的个人物品,我必须经常处理堆积如山的书籍,装箱打包,印刷品挂号,寄回家。一部分寄给我父亲,请他摆放在他的文化馆里供乡亲们阅读,一部分寄给李娃爷爷,这是他老人家郑重其事多次嘱咐的。原先,我以为李娃爷爷又认识不了几个大字,他读书大概是为了消遣所剩无几的时光,就像一头老牛在倒下之前总是想仰起头眺望远方的田野。李娃爷爷好像不是这么想的,我隐约记得他老人家有一次在电话里催我给他寄书时说过几句话,他说他喜欢一边读书一边思考,他思考的不是未来也不是现在,因为对于一个百十岁的老人来说,现在和未来都不需要他操心了,他读书的目的就是想增强一点思考的能力,想弄明白这一辈子亲身经历的事情的本质,想明确地知道所经历的事情哪些是黑的哪些是白的。自然了,我现在也说不准这个是否就是李娃爷爷让我给他寄书的理由,也不敢肯定他老人家给我打电话时是不是真的跟我说过这一段话,我甚至不敢确定他老人家是否真的给我打过电话。因为你知道,我很难分清这一刻我是在疾病之中,还是在疾病之外。

我给李娃爷爷寄书的时候,他已经从亳州荣军院回到了我们李庄。不管是在疾病之中,还是在疾病之外,我都敢肯定,这个是他老人家主动要求的。他放弃了一个为革命做过许多贡献的老军人的所有待遇,自觉回到李庄,大奶奶不仅尊重他的这个决定,还跟着他一同回到我们李庄,就像她自己说的,眼看着到了迟暮之年,才算是彻头彻尾真个成了李庄的媳妇。两个老人回到李庄,住在我们家的老房子里。我们家的老房子就在李庄最东头,大门朝南,门外边就是一望无际的农田,站在大门口,一年四季都能看到各种农作物轮番生长,小麦和大豆、芝麻和棉花、油菜和高粱。门东旁就是一条河,这条河叫作流粉河,河水随着季节而丰沛而瘦小,就像大海涨潮和落潮。河两岸都是高大的钻天杨树行子,冬天的傍晚会有大片的飞鸟栖息枝头,夏天的中午会有无数的鸣蝉长鸣十里。大奶奶当过县长,早年受过不少苦,当上县长之后过惯了养尊处优的生活,她用自己的退休金把房子修缮一番,并根据风水先生的建议,在大门口左前方十米处打了一口水井,并且还安装了电动自来水系统,安装了空调,修建了卫生间,还特意安装了一个特大号的浴缸,从城里来的装修队真是苦恼之至,简直绞尽脑汁想尽了办法,才解决了排水问题,因为我们李庄毕竟是一个平原上的村庄,不像城里那样到处都有下水道。幸亏当时恰逢农村通电了,否则这位大奶奶肯定还要置办一台小型发电机。我记得两位老人刚回到李庄那一年大奶奶刚好七十五岁,这位古稀之年的老太太身强体壮,花样百出,她把每个房间里都铺上木质地板,走廊里和院子里铺上石料防滑地板,连院子里的那棵石榴树也围上了大理石瓷砖,在大门东旁还修了一条砖石小路,直达流粉河堤岸,甚至在河岸上的杨树间修了一条蜿蜒曲折而又漫长的鹅卵石小路,傍晚时分,流粉河西岸便成了她散步和思考的地方。我在大二那年夏天,回到我们在李庄的这个家里,刚开始我简直被大奶奶的奢侈和她老人家在设计方面的智慧惊呆了,难以相信这一切都是出自一个古稀之年的老人的思想。我在这个家里住了整整一个暑假,赶上几个细雨霏霏的天气,每一个雨天,我都能看到大奶奶打着一把硕大的花布伞在河堤上漫步,当时我对这个古稀老人真是担心之至,根本想不到她老人家正在霏霏细雨中怀想往事。

在我的印象里,大奶奶一直保持着一个县长的体面和习惯,也许还有几分养了一辈子的风度和姿态。她要求家里从里到外都要干净利索,了无杂物,而我后来无意之间破坏了她的这个规矩,或者说,我给李娃爷爷寄回去的大量的书籍,常常把庭院里和走廊里弄得一片狼藉。每一次回老家,我肯定要到李庄去看望大爷爷和大奶奶,我进了家门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满院子的凌乱书籍搬到走廊的墙边按照开本大小码放整齐,这件劳作基本上成了我每次回到老家的必修课,也印证了大爷爷常说的宿命,他老人家说我天生就是伺候书的。头几次我对大爷爷的行为大为不解,他看书总是随手一抱一摞子,随看随扔,如果不在庭院里堆出一座小书山,那他肯定会在走廊上堆成一座大书山。自从我源源不断地给大爷爷寄书以来,几乎每一次回到李庄,一进家门我就会看到这样一幅景象:大奶奶坐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下,膝盖上摆着那本黑羊皮封面书口刷金的大字版《圣经》,她老人家带着老花镜,嘴唇翕动,显然正在诵读那本神书的某个章节。这本珍贵的书是她老人家退休后亲自跑到亳州基督教协会要来的,协会的会长一见老县长亲自来要《圣经》,立刻毫不犹豫把仅有的一本珍本送给了她。大爷爷要么在庭院里,要么在走廊上,反正都是无一例外地坐在一大堆书上,戴着老花镜,非常奇怪的是他脖子上还吊着一个军用水壶,捧着一本书正读得津津有味,一脸的痴呆与入迷。好几次我都是在院子里站了良久,也不能唤醒神游八极的两个老人,我忍不住要高声喊叫大爷爷大奶奶。往往这时候大奶奶最先反应过来,她先是抬起右手按在心口低声念叨一句我的神啊阿门,这才站起来把我让到屋里。没有一次,大爷爷会抬一下眼皮看我一眼,他好像被神秘的咒语定身了一样,一直盯着书本,满脸神情活像嗑药了,昏昏欲睡,飘飘欲仙,嘴里还要念念有词,有一次他一迭声地咒骂,有一次他咯咯咯地笑了好大一会儿。不管是咒骂还是放声大笑,反正都要吓我一跳。这个时候大奶奶就会说上一句:“这个人哪,走神了。”或者是:“这个老同志,心里边又碰到老熟人了。”

我敢肯定上述诸事不是我的幻觉和想象,因为这些事情发生时我还没有遭受那个人的巫术,更没有吞下那个人的神秘药丸。

我现在还是站在好人的这一边。

我自己的家在淝河集上,在文化馆的东边,我父亲修建了一栋土兮兮的两层小楼,但楼顶上修成了漂亮的晒台,成了我父亲消闲所在,也成了我的消闲所在。太阳直射时分,晒台上晾满了各色衣物和床单以及各种鞋子,到了傍晚时分,衣物床单和鞋子就会收起来,晒台上满是寂寥与凋落的意味,我父亲会坐在晒台上的藤椅里,长时间地欣赏晚霞辉映下的小镇景象。我也喜欢这个晒台,因为站在晒台上眺望故乡风情时,我的心神就会自动进入美妙的恍惚之中。人生恍惚不可多得,因此在暑假或者寒假里,我几乎都是在晒台上度过的。晒台,我的恍惚之地,也是我父亲的恍惚之地。但是,我大二的暑假却是在李庄我家老房子里度过的,这是我父亲的安排,他指令我陪伴两个老人度过一个假期,我明白他的用意,他试图借以两个老人的革命经历来矫正我一直漂移着的人生观和历史观。事实上那时候我正是目空四海的年龄,满脑子里想的是和一个女同学嘴对嘴喂糖果吃的事情。我虽然住在装修奢侈的老房子里,实际上对两个老人的人生经历和革命历程没有任何兴趣,因为时间太久了,那些事情过于遥远,偶尔听到一星半点的事情,直觉得简直就是天方夜谭,绝对不会信以为真。在那个暑假里,大爷爷给我讲了一些陈年往事,由于他讲的这些事情在史料中都有着一点点真实的影像,你难说他是望风捕影,加上他说的这些事情本身就十分有趣,具有强烈的典故和逸闻的魅力,而且他说这些事情时的表情和腔调也十分迷人,你不能不承认他老人家曾经穿行其中。即便到了现在,我也很难分清他讲的那些事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哪些是他真实的经历,哪些是他的妄想,因为上了年纪的人,尤其是像大爷爷这样高龄的老人,往往会把妄想中的片段当成现实中正在发生的事情,常常把谵妄中的想象当成自身经历过的某种往事,就像我不久以后中了巫术吃了神秘药丸一样。即便在我父亲的手稿中,大爷爷所言讲的漫长而散乱的往事,也没有谁敢保证每一件都是真实的。我这样的病人是绝对不配保证的。我父亲堪配保证,但他是否敢保证,我不得而知,因为半年前父亲已经去了另一个国度,他的灵魂就像一片白云,还在冉冉上升着。

大爷爷每天中午都要睡上一觉,他在睡梦中也要不停地讲述往事。他不喜欢空调,总是让我把竹床搬到院子里那棵高大的石榴树下,他躺下之前一定要用毛巾被把自己盖得严严实实,那种小心翼翼的样子好像他躺下去就不准备再醒过来,真叫人可怜又恐惧,然而,只要躺下去后脑勺一挨枕头,不要一分钟他就会发出细微的鼾声。忽然之间他大笑起来,忽然之间他喃喃自语,忽然之间嘤嘤哭泣,忽然之间他的表情变得十分温柔,紧接着就是操一口嗲声嗲气的腔调,说上一大段谁也听不懂的独白。我茫然不知所措。这时候,大奶奶就会幽默似的说:“你看看,心里有个人,梦里一见她,就开始说上海话。小帮助,你听不懂吧?老家伙猴精,梦里头说私密话儿,也说上海话,咱们大家听不懂嘛。真亏了他这一辈子,没去干地下党。”大奶奶说这些话时,她的两手紧紧按着膝盖上那本《圣经》,抬起头,满脸鲜明的嘲讽,眼神从老花镜上方飞出来。先前我并不知道大奶奶的话语指向,现在看完我父亲的稿子要是再不知道,那真像我儿子看见我站在疾病的中央时所言,我几乎就是智障一族了。

大爷爷在午睡或者到田野里活动的时候,大奶奶偶尔也会说一些她自己的往事,说得最多的一个是她早年的革命经历,一个是当年大爷爷到她家学武时她是怎样痛揍大爷爷的,一说起革命经历她老人家语重心长,一说起痛揍大爷爷她老人家朗声大笑满脸得意。大奶奶最喜欢说的,是日本人更是点了名的要抓住她,一时间好像天下之大,没有了大奶奶的存身之地。大奶奶白天东躲西藏,晚上都是在野地里坟地里睡觉。有一次,她竟然推开一具未及埋葬的棺材盖——因为日本人怀疑失盗的军火与死者有关,不让埋葬,还在墓地顺手杀了几个人——把死人拉出来,自己钻进棺材里睡了一觉,黎明时分觉得有人拉自己的袖子,她一睁眼,看见几条野狗拱开了棺材盖子,正想把她拉出来撕吃了。大奶奶说,她一个小丫鬟倒卷帘,一脚踢得野狗叫得没有人腔,接着,大奶奶从棺材里跳出来,几条野狗吃死人吃红了眼,低声鸣吠着朝她扑上来。大奶奶说,她一顿拳打脚踢把几条野狗打得狼狈逃窜,睡了一夜棺材正嫌晦气,没想到几条野狗倒叫她撒了一肚皮恶气。大奶奶说:“小帮助,你不知道,都是你大爷爷干的好事,当时我都怀上你大伯糖果五六个月了,上帝啊,我还睡在棺材里,阿门。”大奶奶把手放在心口上,念叨了一声。大奶奶和大爷爷生活了一辈子,近墨者黑,近朱者赤,她老人家说起事情也像大爷爷说事情那样活灵活现,而且在某种程度上比大爷爷说的还要有根有梢真实可信,因为一个当了一辈子县长的马克思主义者,是不可能撒谎的,尤其到了晚年迷恋上神圣的《圣经》,那上帝更不允许她虚构曾经的往事。我不止一次听到大奶奶朗读《诗篇》里的那句话,“凡油滑的嘴唇和夸大的舌头,耶和华必要剪除”。

大奶奶的这些故事,都是她老人家亲口讲给我听的,不管是站在疾病的左边还是右边,我都敢保证这都是大奶奶的亲身经历。可是,说句老实话,在那个暑假里,不管是大爷爷还是大奶奶,他们讲的这些陈年旧事丝毫不能引起我的兴趣。那一年我刚好二十岁,正是青春勃发的时光,就像一只年轻的公羊那样骚劲冲天,我感兴趣的是和女同学嘴对嘴喂糖果吃,一边吃糖果一边相互抚摸身体的突出部位。我这个女同学叫朱红霞,是个东北姑娘,有着泼辣的性格,她的额头有几粒青春痘,这使她的青春气息显得更加洋溢迸发,她的身体就像一株汁液充盈的樱桃树,结满了让人馋涎欲滴的鲜艳樱桃,我极其迷恋她的樱桃,常常手口并用迷途其中,若不是这个小闺妮子态度坚决,一次又一次毅然决然地阻止了我,那我有可能走得更远,可能就会直接抵达她甜蜜的最深处。很遗憾,她仅仅喜欢嘴对嘴互送糖果这套多情的仪式,她把这个当成一个梦境。而我现在想起来那种味道真的好像一个梦境,一切感受就像我站在疾病的左边或右边。午后斜阳,刮起了微风,炎热的大地变得凉爽下来,这个时候,我也会到田野里走上一圈,一边闻着庄稼的真实清香,一边不停地向远处眺望,我在想象朱红霞从田间小道上慢慢向我走来的情景。我会把她拉进高粱地里,我会把她扳倒在枝叶茂盛的大豆地里,我会和她坐在芝麻地里,晚霞辉映,虫鸟飞鸣,一只青虫从一粒青虚虚的芝麻梭子里钻出来,迟疑而执着地钻进另一粒青虚虚的芝麻梭子里,大肚子蝈蝈挺立在高耸的大豆棵子上振翅鸣叫着,响亮的叫声足以震破我的耳膜。只是,这样的情景从来没有发生过,不管站在疾病的哪一边,我都可以明白无误地肯定,这一切都是来自我的想象。事实上晚霞落下来的时候,大奶奶就会换上一袭旗袍,喊我将她常坐的那把绿黄色藤椅搬到大门左边,大爷爷也会换上一身绸料白色夏装,他会自己拎出一把红漆小椅子放在大门右边,然后两个老人各坐各的位置,我则搬一把原木凳子放在大门以里的正中间,然后坐下来一言不发陪着两个老人张望远远近近的风色,张望着晚霞慢慢变淡了,张望着一群群飞鸟掠过大片的庄稼,然后栖息在流粉河两岸的杨树行子里。古稀之年的大奶奶身着旗袍,坐姿优美,她的两个膝头永远是并拢的,腰背永远是直挺的,完全不像一些和她年龄相仿的乡镇老太太那样,无论坐在哪儿,上身几乎折叠好几层,而且两腿大开裆门敞亮,基本上没有了性别与尊严。坐在红漆小椅子上的大爷爷,也是坐姿端正,腰杆笔挺,双手按在膝盖上,完全是一副老军人的庄重姿态。我现在当然知道了大奶奶的旗袍来自何方,在我父亲的手稿里就有这个答案。即便现在我一旦想起那年暑假里大奶奶满头银发身穿各式旗袍的样子,心与神顿时进入飘飘然之中。我虽然不敢肯定这些情景都是来自真实的生活,但我很怀想坐在两个老人中间的时光,聆听他们稀疏而又细微的说话声。有时候两个老人会说几句眼前的事情,有时候会唠叨几句旧事,你一言我一语,不紧不慢,仿佛那些神话般的往事就发生在昨天,甚至正在眼前发生着,他们置身其中,从容应对。而在我听来,两个老人所说的一切都仿佛浮云幻影,戏里人生。有时候,两个老人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面对着田野,一任风色变化云舒云卷,他们只管在心里回味往昔的时光,也许,他们什么也没有回味,只是那么宁静地坐上一会儿。

大爷爷在晚年迷信上一个通灵师,我就说不准这是真实的还是完全来自我的幻想了。我对这个通灵师充满了恐惧和憎恨。论说起来,这个通灵师也是大奶奶的老部下了,他退休之前我们亳县尚未晋升为亳州市,还叫亳县,这个人就是亳县物资局的一个副局长,姓卞,他进门时大奶奶称呼他卞局长,而大爷爷则坏笑着叫他小卞卞。现在,读过我父亲的手稿,我才知道这个卞副局长不是旁人,就是当年大爷爷在双沟镇上养伤时期结交的卞小铲子,他的哥哥卞大铲子当年跟随大爷爷参加了新四军,后来牺牲在朝鲜战场上。卞小铲子比大奶奶年轻七八岁,但他和大奶奶是前后脚离休的,大奶奶离休后就在家迷上了《圣经》,再后来回到李庄我家老房子里依旧迷恋《圣经》,而卞小铲子离休后迷上了通灵术,他在家苦苦修炼了八年才算得了神通,终于见到了已是亡灵的哥哥卞大铲子,他当天兴奋难挨,先是到亳州城里白布大街路东里会见了和泰公绸缎庄的少奶奶,接着又到水没弯街上吃了一顿刘协酥肉,这道当年的亳州名贵菜肴真是吃得他口舌生香,这才得意扬扬地回到他的老家卞铺小街上喊来当年的教书先生大骂了一顿,要不是时间有限,马上就得回来,他还要扇那老家伙几个耳光,以报当年教鞭痛击掌心的刻骨仇恨。通灵师卞小铲子讪笑着滔滔不绝,直说得大爷爷跃跃欲试。大奶奶对这样的迷信活动不屑一顾,她没有拿手里的《圣经》批驳卞小铲子,而是用唯物主义教训卞小铲子一顿。卞小铲子从前对于县长的教训都是唯唯诺诺的,现在他自以为已经打通了生死界限,可以任意穿越时光,难免趾高气昂和县长辩论起来。他们一会儿争论是唯物论的反映论,还是唯心论的先验论,一会儿又争论起是英雄们创造历史,还是奴隶们创造历史,再就是人的知识是先天就有的还是后天才有的,当他们刚开始争论天才论时,大爷爷拍拍巴掌止住了他们。大爷爷说:“狗皮膏药管不管用,咱们现场试验一下子就知道了。来来来,小卞卞,你先把我送到一九三四年五月里吧。”大奶奶掐着指头一算,顿时止住卞小铲子继续作法。我当时不知道因为什么,现在读过我父亲的手稿才明白大奶奶为什么要阻止卞小铲子,那一年五月,大爷爷在方公馆后园里第一次见到了方家的千金小姐。大奶奶灵机一动,伸手一指我,命令卞小铲子先让小帮助和他爷爷见上一面再说。那时候我爷爷去世刚满三年,按照我们老家的风俗,他老人家的灵魂经受住了尘世的诱惑,完成了和亲人的彻底离别,可以信马由缰优哉游哉地前往天堂报到了。大奶奶虽然蔑视我爷爷,但她老人家也知道我和爷爷感情最深,所以她想让我和爷爷再见上一面。我当时不过是一个二十岁的大学生,根本就不相信这等无稽之谈,而且想当场戳破谎言的欲望就像性欲一样强烈。卞小铲子和我爷爷也是好朋友,他一边呼喊着我爷爷的小名“鳎拉”,一边向我施法。卞小铲子施法不像巫师那样蹿蹦跳跃,他没有一点动作,他只是让我不错眼珠地盯着他的眼睛。不一会儿,我就看到他眼睛里慢慢冒出一缕棕色烟雾,随着烟雾爬出来一条无限长的蚯蚓,蚯蚓散发着臭鸭蛋般的泥土味。我想这就是一个人被催眠的最初感受。那条蚯蚓在烟雾里消失了,烟雾也渐次退去,慢慢有鸡鸣声隐隐传来,鸡鸣声越来越清晰了,叫喳喳好像哄抢鸡食。我一睁眼,就看到一大片一大片的公鸡母鸡,正在草地上啄食,公鸡的样子怪怪的,母鸡的样子也是怪怪的。我没有看见我爷爷,但我看到两个干干净净的老头子坐在一片草地中间的矮凳上说话,有一个老头子满头乌发,上嘴唇还有一道子短髭,这个老头子叼着烟斗,穿着白色长衫,脚上一双白色皮鞋;另一个老头子满头白发,脸上刮得光光的,穿一件黑色长衫,脚上一双黑色皮鞋,手里拿着一颗镀银的铁球。这一黑一白两个老头子对面而坐,正在交谈,恍然不觉我在他们身旁走来走去。就听穿白色长衫的黑头发老头哈哈大笑说,长岛气候宜人,养鸡消磨时光,要比在那边蝇营狗苟活得好吧。穿黑色长衫的白头发老头也笑了笑,好像有些心绪不平,他说道,先前我不知道,蒋先生竟是这样胸怀,彼此一生相辅,诸事完全可以明示的,非要小蒋宴请我门下小余小张吃饭,还有那个一门陈姓的作陪,酒是好酒,宴是好宴,席罢了这姓陈的和我门下小余小张告辞出来,分手时这姓陈的转达了小蒋先生一句话,我门下余张二人家都没回,径直来转告,先生,放手吧,人家骂你是混球了。方老哥你想想,不管这话真是小蒋先生说的,还是这个姓陈的编造的,这样分明的话,显然有着老蒋先生的意思在里边,我哪里还敢染指党务,顿时放手,才来这儿养鸡消磨残年的。说了,这个老头儿还叹息一声,又说道,一点也不如你老哥哥,富甲天下,云游世界。那个穿白色长衫的黑头发老头儿苦笑一声,说了一句“老弟弟你是和尚不知道士难处”,又唏嘘一声,话音突然低了下去,好像收音机被人一下子关小了音量。我急得忍不住探耳朵倾听,就见两个老太太穿着宽大的花袍子高声喊叫着快步走过来。我一个激灵,睁开眼就看到大奶奶拉着我的手大声喊我的名字:“小帮助,小帮助啦!快醒过来!”一见我睁眼醒了过来,赶紧把冲好的药丸子灌进我嘴里了,这才横眉立目地指着卞小铲子斥骂起来,她极其严厉地警告卞小铲子,要是吃了他的药我还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严重的后果将是卞小铲子承担不了的。

谁料想到,从此起,我就患上了这个邪病,常常分不清哪里是现实哪里是想象,就像大爷爷说的那样,邪病缠身幻象丛生,天道不仁尽生孽子。我把所见所闻告诉了大爷爷,他老人家眉头一皱俩眼珠一转,马上失声抽泣起来,攥着我的手梢子,再三说:“小帮助,你看见的是老姑父和陈先生嘛!小帮助,我的好乖乖,给你一颗糖吃,你快说说老姑父和陈先生提到我没有?”大奶奶也很愕然,马上愤怒地瞪了卞小铲子一眼。卞小铲子指着我说:“刚才没顾及这孩子经的岁月太少了,扛不住我的通灵术第二境界,一下子搞得年头太久远了些,看见了生人,一会儿使用初级境界,保准让他见到他爷爷鳎拉。”

卞小铲子的通灵术害我匪浅,我当然不会再次体验它的狗屁法术了。但是,大爷爷从此喜欢上了卞小铲子,他全力扛住大奶奶的挖苦打击,坚决地要求卞小铲子每个月要到家里三次,他要会见所有的亲友战友和熟人。后来听我父亲说,卞小铲子这一套通灵术相当厉害,在整个亳州红极一时,很多人都请他到家里施法,都希望和死去的亲人相见,平生实现不了的愿望都希望在他的法术里实现。他的信徒们传说得更是神乎其神,说你想回到过去的时光里那不算啥难事,即便你想回到过去时光里某一个特定时刻,只消给卞大仙师多鞠个躬说明情况就行了。很多人在卞小铲子的法术中回到了过去的时光,会见了想见到的故人、情人,甚至仇人,他们与情人厮混,向仇人报仇,还有很多饕餮之徒,在他的法术里兴趣盎然地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等到他们清醒过来,诉说所见所闻所吃所饮时无不历历在目,简直让人如同身临其境,不仅能闻到他们说话时口腔里散发的酒香肉香,甚至还能明显地感受到他们身上弥漫着往昔岁月的醇厚气息。

我父亲坚决不相信这套鬼把戏,他认为卞小铲子只是掌握了善于调动他人记忆与幻想的技巧,巧言善辩,善于引诱他人产生联想而已。但我父亲也承认,大爷爷那段时间极其着迷卞小铲子的通灵术。尤其是后秋里那位神奇的女部长到了我们李庄之后,大爷爷对通灵术的迷恋几乎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甚至,他不需要卞小铲子的法术凭自己的思念也可以回到过去的时光里。我父亲在手稿里借助大爷爷之口,多少也谈到了这个事情,当然,不像他自己说起这事情来讲得那么明白。关于大爷爷的故事我和父亲曾经有过一些交流,所以我们父子之间说起这事简单明了。我父亲有几分亢奋地说:“你大爷爷不离嘴的大表嫂到咱们李庄来了,段部长,段博士,老人家真是风度不凡,百十岁的老人家,眼不花耳不聋,腰背不弯,行走起来脚步不黏不连的。”我父亲说,这位老人家给大爷爷带来一个天大的喜讯,她说方仪望老先生的那位千金还在人世,目前在意大利,一辈子从事桑蚕研究,师从世界著名的遗传学家翁加雷迪教授研究蚕的遗传。我父亲说,他从李庄回到文化馆就查阅了相关资料,方才知道早在六世纪中叶,中国的蚕种和桑种就由两个印度僧人带到君士坦丁堡,献给皇帝查士丁尼,由此开始了罗马帝国的蚕桑业。到了十七世纪,意大利的产蚕量位居世界第二,仅次于中国。到了二十世纪初期,意大利的养蚕和缫丝技术都达到了世界先进水平,世界上第一台缫丝机就是由意大利人发明的。我父亲最后强调,虽然蚕桑业起源于咱们中国,但是,方家的大小姐后来选择到意大利研究蚕桑业,也算是非常明智的。让我父亲得意的不仅仅这些,我父亲说:“当场,你大爷爷还和方家那位千金小姐通了电话。”我父亲说是段部长的大哥大,那真是一个神奇的电话。我现在可以想象当时的场景,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大哥大,别说我们李庄,就是对于北京人来讲也是可望不可即的物件。我父亲说,两个老人并没有决定马上相见,而是把这一令人发疯的时刻放在千禧年到来那一天。可以想见,他们对自己的健康充满了相当的信心。大奶奶虽然没在电话里和那位千金说话,但她有足够的信心和耐心等待和干姊妹相见的那一天,她甚至不再阻止大爷爷频繁邀请卞小铲子来家里施法,反而在大爷爷醒过来时还要详细询问和人家相见的种种情景。这个美梦一直保持到再过三个月就是千禧年了,可惜,噩耗传来,在意大利的那位老太太偶染风寒没坚持住径自去了。大爷爷不吃不喝一病七天,到了第七天全家人都以为他也要过那边去找人家了,结果他又坐起来了。老年人好像有个相互呼应一样,大爷爷坐起来了,大奶奶却躺下了。我父亲说:“老人家没有受罪,上午坐在堂屋里还好好的,吃完中午饭老说有点冷,咱们家没有暖气呀,她老说冷,我就搀扶她躺下了,不让盖厚被子,要盖个毛毯就行了,一直面带微笑,笑了一会儿,叫你大爷爷过去了,我也过去了,就听你大奶奶给你大爷爷说,我一直等着,想看看你这辈子最光彩的时刻,现在看不成了,女主人公先离世了,这出戏唱不成了。李娃,咱们俩厮守了一辈子,你从来没给我说过囫囵个的,总是藏下最好的那一骨节,这一回,你不用说了,自己留着暖心吧。我去了。”完了,又扭脸对我父亲说,“大侄儿,回头把那箱子旗袍给我带上。老大老二,小三小四,还有俩闺女,他们几个回来,也没有话要说了,叫他们各自安生吧。”我父亲说完这话哇的一声哭起来,长长地哭。

大奶奶去了。

返回故乡的几个子女埋葬完老人之后还要返回各自家里,返回各自的工作岗位。当年,这几个子女都想把大爷爷接到自己家去,但是,大爷爷哪儿都没去,就一直住在李庄我家老房子里。我父亲在淝河集上文化馆工作,在没离休之前,每星期回家看大爷爷两次,等到离休之后,几乎每天都会骑着电瓶车回到李庄和老人家聊天。大爷爷仿佛抛掉了所有的牵挂,越活越精神,我爷爷已经去世了他还活着,甚至我父亲都已经去世了,他照样生机盎然,他那绵长的生命力真让我有些骇然。

那个神奇的卞小铲子在大爷爷的生活里再也没有出现过,大奶奶刚去世那会儿,他就和大爷爷绝交了,他极其愤怒地对大爷爷说,我伺候过你这么多次,你都见到了谁我都是眼睁睁看着哪!没有一次,你没有一次主动见一见老县长。你是个没有良心的人,想当年,你屁股被日本鬼子戳成狗啃的一样,是不是老县长天天伺候你,衣不解带,寝食不安,你没良心。卞小铲子过于愤怒,他回到家里给自己施法,面向老县长陈述自己的愤愤不平。老县长正在涡河大堤上散步,就像战争年代一样,一旦准备偷袭鬼子的据点,或者准备袭击蒋匪军的小股部队,她就会挎着盒子炮在涡河大堤上一边漫步一边思考。好像眼前这一场战斗至关重要,她老人家必须做一个缜密的思考,就这样一边思考一边漫步,越走越远,以至于紧随其后的卞小铲子迷失了回家的路径,慢慢地消失在自己制造的黑暗之中。

现在,我父亲也消失在黑暗中了。

也许将来我父亲有希望上升到明亮的天堂里。

我父亲是一个天资笨拙的人,或者说是一个老实人,他笨到连大学都没有考上,老实到一直在我们县城文化馆里干了好几年临时工,幸亏当时我爷爷是文化馆的领导,幸亏当时有那么个政策,允许子女在本单位做临时工,要不然我父亲连个饭碗子都没有。幸亏当年还有那么个政策,国家事业单位的干部或职工到了退休年龄,其子女可以接班。凡是经过这个历史时期的人,一定都会记得这档子事。我爷爷退休后,我父亲接班,按照当时当地的政策,他要是继续留在县文化馆里,他只能是个一般馆员,但要是下到乡镇文化馆里,两年后可以提升为副馆长,于是在我爷爷的花言巧语之下,我父亲到了故乡淝河镇文化馆。这是一笔暧昧的糊涂账,也是我父亲的清晰履历表,内中有着时间的概念,有着历史的因素,一切就像我父亲自己所说的那样,一个小人物的命运和大历史的进展是紧密相连的,千万不要因为自己是个小人物就自暴自弃,不关心国家大事,不关心历史进程,事实上自古以来,王朝的兴盛与颓败,都与咱们这些小人物息息相关。当然,这些见解都是我父亲当了淝河镇文化馆馆长以后经常发表的言论。我在青少年时代,对我父亲的这些言论奉若神明,现在,从他为大爷爷撰写的回忆录里,也可以看到他这一思想意味依然十分鲜明。

我父亲要帮助大爷爷撰写回忆录这个念头早就有了,我在读高中时他就开始做些准备工作了,他先是费尽心血不厌其烦地给大爷爷做了一个详尽的大事年表,然后根据这个年表开始搜集资料,除了利用工作和职务之便,把淝河镇文化馆里的相关书籍资料搬到家里来,还要到县城文化馆的图书室搬回来一包包书籍资料,有时候,他要到省城图书馆借回来一包包书籍资料,每一个房间里都有几堆这类书籍资料,我父亲走到哪屋就蹲在哪屋里看上一阵子。很显然,我父亲很严谨,他不想凭空捏造,所以他就像一头踏实的老牛吃草一样,一垛一垛地吃完了所有的资料书籍。更有甚者,他还花了将近三年的假期,跑到大爷爷工作和战斗过的地方实地考察了一遍。当然不是自费,我父亲在这方面自会巧立名目公费出游。不仅如此,他还打着录制老一辈革命家原声讲述历史的旗号,用公费买了一台很贵的小型录音机和很多磁带。这个宝贝玩意儿简直使他如虎添翼,他几乎天天挎着个军绿色的录音机出门采访,他不仅采访了大爷爷的很多老朋友,还就个别事例或某个战役细节多次采访过大爷爷。我父亲的录音带装满了两个按规格每箱可以装盛一百块香皂的纸箱子,那两个纸箱子放在高高的衣柜上,当时对我充满了巨大的诱惑。我在寒暑假里曾经多次偷听过这些录音带,说话的老人们大都是破喉咙哑嗓门,痰声轰隆隆山响,咳嗽声接二连三,这些鸡叫鸭鸣的声音没有任何神秘可言,简直让我扫兴之至。从此后我对父亲的这些事情完全失去了兴趣,包括他写好一摞稿子后会大声朗读,在我看来都是平淡无神秘可言的日常生活。我父亲的朗读很有规律,早上就在院子里,面对冉冉升起的朝阳,声情并茂,抑扬顿挫,就这样朗读一个战斗故事之后,还要努力地擤几下鼻涕。我父亲的朗读很有规律,早上他在院子里朗读,到了晚上他就会到文化馆小礼堂里,打开所有的灯光,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舞台上,手舞足蹈,高声朗读,他常常把自己感动得流泪,甚至哭出声来,朗读完了他为了平息自己的情绪,通常会一边擦泪,一边擤鼻涕,就这样浪费掉很长时间,直到全身心得到了最后的满足,他才会一盏一盏关掉所有的灯,在黑暗中走出来。

应当说,大爷爷的这本回忆录是我父亲守候十数年方才下手猎取的。他曾经有过无数次强烈的冲动,经常按捺不住地给我打电话说他可能要动手了,因为他觉得万事俱备,就等大爷爷开口讲述了。我父亲说,就像一堆劈柴在烈日下暴晒到一定的时间,他已经闻到火焰的味道,感受到火焰的氛围了。但是,我没有迎合父亲的热情,因为当时我已经参加工作,就是在目前这个图书仓库里,而且正处于不美妙时期,我失恋了,那个生机勃勃的东北女孩朱红霞最终离我而去,我虽然再三努力过,但没有抵达她甜蜜的最深处。现在我明白了,正是因为我急于想抵达她甜蜜的最深处,她才离开了我。当时我很低迷,每天故意工作到疲惫状态,然后躺在床上阅读《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或者《存在与时间》,就是这样的,每当我失望失败或者茫然时刻,我都是阅读这类枯燥的书借以获得精神的寄托,并希望由此产生联想和幻觉,就像中了卞小铲子的法术一般,不知不觉间到达一个陌生的维度,眼之所见耳之所闻都因为陌生而新鲜无比。

就像我父亲在稿子里所言,他和大爷爷合作这本回忆录,真正动手也就是在今年的农历二月初二,他们就是要选择这个龙抬头的好日子。事实上,春节期间我带着老婆孩子回去过年时,父亲就把这个日子告诉我了。我跑到亳州城里,给父亲买了一台笔记本电脑,出了商场我心里咯噔一下,又返回商场买了一支最好的录音笔,由此可见,父亲当年的录音带事件对我的影响还是很深刻的。我父亲兴高采烈地玩弄着这两个电子产品,他发誓要把大爷爷所说的话一字不落地记录下来,现在从他的稿子里可以看出,这话他说到做到了。的的确确,这台电脑和这支录音笔都发挥了它们的最大作用。淝河镇文化馆的糖糕说,多亏了这两个高级玩意儿,老馆长才写完了他的伟大著作。我父亲的著作有五百多页,我不习惯在电脑上观看父亲写下的文字,就请糖糕把它打印出来了。糖糕,这个有着扁平的头颅和扁平面孔的年轻人,十分热情,他很快办成了这件事,当他把厚厚的一摞打印稿交给我时叹息了一声:“你们家老爷爷的历史太漫长了,生生把我们老馆长拖死了。”糖糕是个没有思想的人,经常说一些不经大脑过滤的话语。我知道,我父亲不是被大爷爷遥遥无期的历史拖死的,他是在深夜突发脑溢血去世的,我手上有着明确的医院诊断书。而大爷爷坚决不相信这个诊断书,他武断地说我父亲是害严重的肺病而死的,为此他还破口大骂了一阵子焦医生,不肯拿出真本领救人,简直是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

我说过,骑着自行车穿行于书垛间并不是我最大的喜好,最令我迷恋的还是一天到晚开着叉车,把成包的新书叉进来放到该放的位置,再把成包的新书叉出去装上即将驶向远方的卡车。我开着叉车在做这些工作时,脑海里经常会想起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在我父亲离世后的这半年里,思想这些事情几乎成了我日常工作的一部分。我不敢辨别哪些事情是真实发生过,哪些事情来自我妄诞的幻想。我知道自己曾经遭受过卞小铲子致人迷幻的法术,又饮用过他那唤人苏醒的药丸子,我只知道从那以后我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再也无法分清楚什么是真实的生活,什么是迷乱的幻象。我无法断定自己的每一刻是在疾病的左边还是在疾病的右边,所以我拿定了一个好主意,那就是,不允许任何事情在我纯洁的脑海里飘浮和徘徊,甚至路过,一旦我脑海里充满碎云般的事情,我都及时快速地把它们打成一包包书籍一样的包裹,码放在望不到尽头的书垛之间,等待某一个时刻到来,我就用叉车把它们挑起来,装上开往远方的卡车,拉到一个又一个书店里,摆上书架,一本一本地全部卖掉它们。或者,把它们装上高大的十轮卡车,用绳网把车厢罩得严严实实,以免行驶间撒落到路上,然后一路狂奔,径直开往迷雾中的纸浆厂,一直开到化浆池的边缘,把它们倾倒在永不停止的传送带上,就像传送命运与历史一样,逐渐传送进药味刺鼻并且深不见底的池子里,连同那些崭新而隐秘的书籍一同消失在溶液里,一同消失在时间的最深处。

责任编辑 石一枫 WrYUNqmOrGVyPeeo0u4F/mVosIVm6rgaP+CqYfQsuLgUfe4sfM/hmGsKu1DeEEe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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