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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订版前言

“本书并不是为那些职业哲学家们写的,对于他们来说,或许已经没有什么新鲜东西可以说的了。本书是为这样一些人写的:不管他们是否接受过正规的学院式教育,当面对工作中的和日常生活中的烦恼,以及我们时代的巨大的历史变迁和社会灾难时,他们从不气馁,总是试图通过独立思考来揭示世界之谜,并努力去寻找永恒的人生问题的答案。他们从不否认这样一种观点,即所有时代的伟大思想家及其作品都会对我们有所裨益。”

以上是五十年前本书第一版问世时书中导言里的几句篇首语。公众对本书的反应正好与本书的写作目的相契合:本书自出版以来,德文版的发行量已达到600000册,此外,它还被翻译成了意大利语、日语、荷兰语、西班牙语、捷克语、匈牙利语等。无数的读者表达了他们对本书的谢意及赞赏,也正是由于他们的信函,我结识了一些非常有趣的朋友。

临近世纪之末,在我人生的迟暮之年,我觉得对本书作一次全面细致的修订是非常必要的,尤其是(但不仅仅是)本书涉及当代哲学的最后部分。柯尔哈默出版社和菲舍尔袖珍图书出版社使此修订版的问世成为可能,对此我谨表谢忱。

四个自我批评性的意见

1.哲学是人利用思想这一工具揭示存在——包括人周围的外部世界和他自己的内心世界——之谜的一种尝试,哲学的历史比我们已知的有文字记载的历史要悠久得多。我们对历史的认识可回溯约三千年,在我们已知的这段历史以前,人类还经历了一段漫长的历史。在那段时间里,人开始直立行走,他的上肢(手)因而获得了更大的自由,他学会取火,他已经能够按照自己的意图使用和制作简单的工具,总之,人类开始从动物王国中脱颖而出。但是,关于人类的这段历史中的细节内容,我们却所知甚少;关于人类之所以变成人类的那个过程,以及关于人的语言和思想是如何产生的这类问题,我们基本上也不甚了解。语言与思想不可分割,思想和语言紧密相连,我们可以在儿童的成长过程中观察到这一点。作为思想的工具的概念是我们在语言中获得的。对于一个学习说话的儿童来说,他刚刚学会用名字称呼的每一个东西,就像是被施了魔法似的,突然间就从以前那个懵懂的纷繁世界里分离出来,变得豁然明朗起来。虽然这两个问题——即语言的产生以及思想和语言的关系问题——是如此的重要(它们是语言学家们最感兴趣的问题之一,并且至今仍然是最晦涩难解的问题之一),但是限于篇幅我们在这里却不能对此加以深究。

不过有两个观点我们还是应该坚持:首先,语言作为一种无法回避的思想媒介——或许语言也是思想的边界——是最重要的哲学主题之一,这个问题我们将会时常遇到。其次,在我们已知的人类历史发展的开端,语言已基本上作为一种完成品存在了。自那以后,究竟语言经历了哪些变易、变化和变形,这些问题与这之前发生的事情相比已经不太重要了。在我们已知的范围之前,人类的思想还经历了一段很难衡量的至少要绵延达数万年的发展过程,关于这个过程我们几乎一无所知。确定了这样一种判断以后,我们就应该认识到,在我们开始叙述人类思想的历史——或者任何一种历史——之前,为了事先能够获得一种正确的观察问题的广阔视角,我们必须提请读者注意这样一个事实:我们已知的人类历史只是人类发展过程中的一个极其微小的片断;若与生命的历史相比,与我们这颗行星的历史相比,与整个宇宙的历史相比,这个片断就显得更加微不足道了。

2.如果我们能够了解某个历史时期的思想的话,也只能了解这一时期内人类曾表达出并被记载下来的思想,这些思想或者出自思想家本人之手,或者出自他的学生之手,或者只是从他的对手那里流传下来的——遗憾的是,这种情况并不在少数。而且我们也不能说,流传下来的这些思想就是最好的、最有价值的和最深刻的。

3.我们企图理解历史的每一种尝试总会遇到各种障碍。在距离我们比较遥远而且我们对它也比较陌生的情况下,我们不可能真正设身处地地完全理解某种思想。虽然哲学著作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以文字的形式保存下来的——有时只是断简残篇,但是,如果这种思想是用汉语这样的在结构和表达方式上与我们的语言截然不同的语言记述下来的,我们又怎么能够很容易地理解它呢?

因此,理解和注释的艺术,即诠释学(原先指对《圣经》和古典文献的注释,后来扩展到对所有的文章和精神产品的注释),对哲学及其历史来说就显得尤为重要,甚至可以说它占据了中心位置。

就当代哲学而言,为了更好地理解哲学文献,美国的保尔·施里普曾经主持编纂了一套系列丛书,这套丛书或许对于人们克服理解当代哲学方面可能遇到的困难会有所帮助。这套书的每一卷都介绍一个在世的哲学家,首先,这位哲学家撰写一篇“思想自传”作为本卷的导论,用以描述他的思想发展历程,跟在后面的是其他当代学者的文章,他们会表达自己对这位哲学家的思考、怀疑和批评意见,或是做一些注释。在书的末尾,本卷所讨论的这位哲学家重新发表自己的观点,阐明自己的立场。

4.哲学家们的著作可谓汗牛充栋,这还不包括各种评论、阐述或哲学教授们的批判性文章。有一套谦虚地自称是概要性的专业哲学史就摆满了图书馆里的整个书架,而且它还是用一种只有学者才读得懂的极其精练的语言撰写的。

一般来说,对一个事先受过训练的专业人士解释某个事情比对一个外行解释这个事情要容易得多,也快得多。比如说,一个工程师要对另一个工程师解释他们计划要建造的桥梁,他只需提纲挈领地说明建造这座桥梁应该参照的尺寸、地基状况、用途、建筑材料和结构等,或者再加上几个计算公式,另一个工程师就可立即对此了如指掌。如果他要对一个门外汉解释这座桥梁的话,那就需要破费口舌了,他首先必须介绍建造一座桥梁所应遵循的各种理论体系,必须解释静力学的基本原理、各种公式和专业术语,等等。

哲学史的对象,就其研究范围和难度而言,或许并不比建造一座桥梁更简单,本书就是为那些没有多少预备知识的读者而写的。面对那些卷帙浩繁的哲学著作,我们若想做出恰当的选择实在不容易。在这方面,我们遵循的原则是,首先要看它对于这部入门性的著作是否适宜,其次,我也不想对读者隐瞒这样一个事实,而且关于这一点学者们也已经达成了共识,这就是说,写作一部哲学史,作者的个人喜好也是一个决定性的因素。

哲学研究的对象

我们在这里叙述的是哲学的历史,那么,什么是哲学呢?哲学的特征是什么?尤其是,哲学研究的对象是什么?

假如我们向那些伟大的哲学家们提出这一系列问题,将会从不同的哲学家那里得到各不相同的答案。因为不同的哲学家所关注的哲学问题也不尽相同,所以,某个哲学家把他所理解的哲学看作真正的哲学,这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但是,我们并不想受某一个特定的哲学体系的束缚,而是试图这样提出问题:不同时代的不同哲学家们研究的哲学对象究竟是什么?答案只有一个:所有问题。根本上说,没有什么东西不是哲学研究的对象,而且,事实也的确如此。从最大的问题到最小的和微不足道的问题(当然,在深刻的思想中,什么问题是微不足道的呢?),从宇宙的诞生和构造到人们日常生活中的正确行为,从自由、死亡和永恒这样一些终极问题到日常饮食问题,一切都可以成为哲学思考的对象。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能够按照通常的划分方法有条理地逐一列举出哲学研究的对象,以便于读者对哲学研究的重要领域有一个概括的认识:形而上学研究宇宙整体问题(或超出人的感官经验之外的问题),本体论研究全部的存在问题(这两个领域也和其他领域一样都是相互交叉的);逻辑学是关于正确的思维和真理的学说,伦理学是关于正确的行为的学说,认识论是关于认识及其界限的学说,美学是关于美的学说;自然哲学讨论自然问题,文化哲学讨论文化问题,社会哲学讨论社会问题,历史哲学讨论历史问题,宗教哲学讨论宗教问题,国家哲学讨论国家问题,法哲学讨论法律问题,语言哲学讨论语言问题;此外,还有经济哲学、技术哲学、金钱哲学,等等。

若是对以上的分类加以考察,我们就会注意到,上述的哲学对象并不是哲学所独有的。针对每一个对象都有一种以研究它为己任的专门的科学。国民经济学致力于经济研究,语言学致力于语言研究,法学致力于法律研究,国家学致力于国家研究,历史学研究历史,社会学研究社会,神学、宗教学和宗教史研究宗教。整个自然界是许多特殊科学如物理学、化学、生物学、天文学等的研究领域。但是,作为研究人及其认识领域的哲学不可能通过确定它的研究对象而与其他特殊科学划清界限。

尽管哲学和其他特殊科学研究的是同样的对象,但是,哲学还是以一种适合于自己的特殊方式与它们区别开来。哲学问题是以一种特有的哲学性的方式提出来的,在这里,我们也很容易在一些细节问题上分辨不清。许多个别的思想家干脆就称自己的方法才是哲学的方法。

划分一下界限还是可能的。如果我们再看一下上面列举的哲学领域及其研究对象,并把研究同样对象的特殊科学与它们并列放在一起,我们就会发现,处于最上面的问题就是整体的存在,它是一个无所不包的对象。显然,在特殊科学的个别门类中没有能够与之相对应的。只有哲学研究的主题才是全部存在的相互关系。

事实上,哲学与其他特殊科学相区别的这一特征是普遍适用的。一般来说,特殊科学只研究某个限定的领域,如国家、语言、历史、生物等,而哲学——虽然哲学首先思考的可能是某个特定的对象——却试图在个别现象中找出普遍的规律,而且,哲学还把特殊科学的研究成果综合到一起,从而获得一种统一的世界观。

这样,哲学就和其他科学区别开来,但并不是和所有的其他领域都能划清界限。因为,普遍性特征并不是哲学所独有的,宗教和艺术也具有这样的特征。宗教和艺术也都以各自的方式关注整体存在,在这里,它们之间的界限是流动的,一旦哲学试图把握全部人生的意义,就可能转向宗教的内心体验,而且事实上,在漫长的历史过程中,宗教和哲学是相互纠缠在一起的。一种具备完美形式的哲学体系的思想大厦也非常近似于一件艺术作品,如一首诗或一座具有高度艺术性的建筑物。一件艺术作品达到极致也就进入了宗教的视野。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能够把它们区分开来的,这对于我们的目的来说也就足够了。就此而言,哲学与它们的不同之处在于,哲学把思想作为自己的真正工具;宗教从本质上说首先是唤起人的信仰和感情而不是理性;艺术的表达形式也不是思想,而是用外在的形式表达人的内心体验,当然,完美的艺术作品也可以表达整体的存在,只不过它是用比喻和象征的方式,透过个体的视角,而且基本上不是唤起人的理性,而是唤起人的美感和崇高感。

考察一下人类的历史,我们就会发现,宗教、艺术、哲学和个别科学在有些时代是相互交融在一起的,而在另一些时代,它们又是相互隔阂甚至势不两立的。

要想用一种纯粹理论的和概念的方式,通过下定义,为哲学及其研究对象划定出明确的界线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哲学并不是一个能够一劳永逸地给出一个定义的抽象概念,它是一个在历史的发展过程中不断变化的概念。归根结底,我们可以把哲学看作是在人类思想发展过程中出现的某些特定的问题,以及人们为解决这些问题所作的各种尝试。只有在历史的发展中考察哲学,我们才能深刻地理解哲学并对哲学有一个整体的概念。这就是说,研究哲学不能不研究哲学的历史。

几个主导思想

当伟大的伊曼努尔·康德在晚年回顾自己一生的事业时,在一封信中说,他一生的全部努力都只是为了回答三个问题:

我们能够知道什么?

我们应该做什么?

我们应该信仰什么?

这些问题是所有时代每个有思想的人都会去用心思考的问题:

第一个问题涉及人的 认识 。世界是如何被创造出来的,关于世界的创造我是如何想象的?关于它我能够知道些什么?关于它(这也是康德主要关心的事情)我究竟能够确切地知道多少东西?

第二个问题涉及人的 行为 。我应该如何度过我的一生?我能够理性地生活吗?我应该追求什么?我应该如何对待我的同类?我应该如何面对人类社会?

第三个问题涉及人的 信仰 。虽然我们不知道是否能够确切地认识这个问题所针对的事物,但是,如果我们想为我们的人生赋予一种意义,这个问题就无法回避。是否存在一种更高的权力?人的意志是自由的还是不自由的?是否存在永生?我们看到,这第三个问题——而且第二个问题也已经是——涉及了宗教的领域。除此之外,许多哲学家还试图用哲学的方式解决这些问题,只要我们想得到一个较为明确的答案,那么这些问题也还应该归属于哲学的范畴。那么,这些问题到底能否得到回答呢?有没有可以依赖的可靠证据?如果在思想王国之外还存在信仰王国,那么知识和信仰这两个领域之间的界限究竟何在?

如果依照这三个问题的观点对哲学的历史发展加以考察,我们就会发现一个基本特征,这三个问题在历史上出现的先后顺序正好与康德提出的顺序相反。这可能是因为,生与死是所有生命形式的最基本的现实,所以,关于死后的永生,关于超越尘世的神秘力量的主宰,关于上帝、神和偶像,这些问题都成了正在觉醒的人类精神首先要关注的最基本的人生之谜。无疑,探求正确的人类行为的基本原则,获得有益于现实生活和必要的道德约束的知识,这些都是哲学需要首先考虑的问题,至于人的认识的可能性及其工具和界限这个尖锐问题,哲学后来才能顾得上考虑。

大致说来,神、自由、永生以及人生的意义是古代印度哲学主要讨论的问题。中国古代思想从一开始就强烈地关注人的实际行为和人的社会生活问题,即伦理学。在五花八门的希腊哲学中,这三个问题都同时出现了,不过他们更倾向于关注人的认识和行为问题。到了中世纪,西方哲学重又把思想的重点放在了上帝、自由、永生以及人类行为的善与恶这样一些永恒的问题上去了。只是到了近代,欧洲思想界才对人的认识问题给予广泛的关注,并且关注的程度也越来越大,直至当代,或许又显现出了一种减弱的趋势。

我们对这三个问题加以考察,目的是想表明,我们并不打算在这里将历史上出现的所有哲学问题都纳入我们的讨论范围,诸如美学史、国家哲学史、法哲学史等,它们各自都需要专门的一部书才行。另一方面,我们也想提请读者始终以这三个问题为准绳去考察和思索哲学的历史。最终,读者会认识到,虽然每个时代的每位思想家对这些问题都做出了自己的回答,但是,基本上说,他们能够做出的回答并不是无限多样的。 w5QEkXXy38I3+HNXp9Y/thAmv3wU3Xo2P8QuoWxbK3oht0iO1ylMNpc4fVSTdF5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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