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却说海瑞丧了母亲,幸赖张氏维持家事。海瑞守制在家,奋志经史。暂且按下不表。
再说那正德皇帝,自即位以来,天下承平。帝性好色,耽于安逸,选民间女子万人,以充宫掖 。只是无子,不以为忧。其时帝正在昏迷之际,虽有三五大臣亟谏 ,劝其早建储嗣 ,帝只不听。未几,帝有疾,皇后大恐,每对帝言及国储之事。帝曰:“方今诸王正盛,虎视眈眈于宝位。朕若拣近派之子建储,恐启诸王之衅,故未有定议。今朕病矣,储嗣故宜早建。微卿言,朕竟忘之矣。”于是,宣文华殿大学士朱琛进宫密议。这朱琛亦是宗室亲臣,原是太祖嫡派,为人忠直耿介,故帝甚信之。今宣进龙榻之前,屏退内侍,问道:“寡人心有隐忧,卿能知否?”朱琛俯伏奏道:“陛下之隐忧,臣窃料之。”帝曰:“卿事朕最久,必知朕意,卿试言之。”朱琛道:“臣窃料陛下以皇嗣为虑,不知有当圣意否?”帝道:“真知朕心者也!”敕令平身,近榻问话。朱琛谢了圣恩,立于龙榻之侧。帝曰:“朕登九五以来,曾未见后宫诞育。今年老病重,诚念皇业之艰难,欲建储嗣以承大统。不知宗室中谁最贤德,可堪入嗣朕躬,试举为朕言之。”朱琛道:“陛下欲立近派,则在诸王之中立其最长者。若欲立贤能仁睿 者,则访察外藩,若有此等贤能,宣入朝来,陛下面训,以承大统,则天下幸甚矣。”帝曰:“朕见诸王之中子弟辈,各皆安逸惯习,不知治道。若以之为主,则天下生灵不胜其苦矣。且诸王之中,每怀虎视之心,若立一人,余者则各相图谋不轨,立起争端,不特不能安天下、承社稷,适足以滋外患而倾宗庙矣。故欲访察外藩而入继。卿历事年久,访探必悉,倘有贤能堪绍 大统,为朕言之。”朱琛道:“臣昔奉命豫章 时,曾见信阳王之裔孙朱某某,贤能廉介,礼贤下士,现为吉州别驾 ,所在大著仁声,百姓倚之如父母。陛下诚能召入,以绍大统,则天下幸甚矣。”帝便问别驾朱某某为谁。朱琛奏道:“文皇帝朝凡有五服 亲王,俱蒙分封藩镇,维屏 国家。信阳王乃文皇帝之从弟,分封于广信。今朱某某乃信阳王之七世孙也。信阳王传失爵,故朱某某以荫生授吉州别驾。昔臣在豫章,常与朱某某计及大事,无一不知,所言事多奇中,性且廉俭,不事奢侈,好交结名流,是以知其能统天下者。不知陛下圣意如何?”帝曰:“如卿所言,足当入嗣大统,即可召之入朝。”便欲发诏往宣。朱琛奏曰:“陛下要召朱某某,若以诏召之,是速其祸。”帝问:“何故?”琛曰:“今诸王日恒眈眈于宝位,恨不得陛下立时宾天,好争大宝。今恩诏一出,满朝无不知之。倘有妒忌者,或遣亡命邀杀于路,此际如何是好?是欲贵之,反陷之也。有失陛下大事,此决不宜发诏迎入明矣。”帝听了沉吟半晌,乃道:“卿言不错,然则如何万全?为朕言之。”琛曰:“以臣愚见,不若以反间之计行之,可保无虞。”帝问:“何计?”琛曰:“陛下今发缇 骑,将他锁拿回京。众人不解何故,皆恐波及。再着一人与他随行,如此则可保其来京矣。伏望陛下睿裁。”帝点头称善,计议已定,朱琛谢恩。
次日帝传旨,着廷尉发缇骑三十名,兵部差官持火票一纸,立即到江西锁拿吉州别驾朱某某到京问话。亲封紫金锁链九条,然后一并前往。原来皇家分藩的,向有规矩:凡是皇上宗室亲派,不问所犯何事,理应拿问者,皆从大内发出紫金锁链,然后缇骑方敢拿人。此际兵部差官奉了金锁,领着缇骑,一路望着江南大路而来,暂且不表。
再说那吉州别驾朱某某,初生时红光满室,异香经数日不散。及长,又生得面如冠玉,唇若涂朱,龙眉凤目,两耳垂肩,两手过膝,真乃龙凤之姿,天日之表;自幼便有大志,为人至孝,以父荫得今职。朱某某自为吏治民,民爱之如父母,在这吉州一十六载,虽三尺之童,无不喜他。当下正在公堂议事,忽报朝廷缇骑差至。朱某某听得,不知何故,不觉失色,只得出迎。那差官到了堂上,口宣皇帝圣谕,朱某某急忙忙俯伏在地。差官高声道:“钦奉圣旨,锁拿罪官朱某某进京问话,不得稽延。”说毕,就有缇骑来将朱某某衣冠剥下,取出紫金链,将朱某某锁了,不容分说,竟自蜂拥出了署门而去,望着大路进发。将印信交于该抚,令人委署。此际朱某某魂不附体,又不知所犯何事,只是暗中自忖,满肚惊疑。然既锁拿,只得由他们所为,遂一路上往江南进发。那些差官缇骑知道他本是宗室,是以格外徇情。自在公衙上了锁之后,一路都是拥护而行,并不把那囚车与他坐,这是官官相护留情之处。所过地方,守土之员亦来迎送,皆因各人知他为人好处,是以有此。朱某某幸赖他们留情,在路上倒不觉十分凄楚,暂且按下。
却说江西广信府 分宜县,有一人姓严名嵩,家住城内,年纪三十余岁,父母双亡,家资有限。这严嵩又喜交游,挥金如土,不几载就弄得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流落江湖,无可资生,乃以测字相面为生,日夕在江西一带地方去混过日子。此人胸中略有才学,且口才舌辩大有过人者,所以在江湖上,很可以混得过去。这日恰好严嵩正出门做生理,将布篷撑起,摆在路上打尖 热闹之处,好去趁钱。谁知这日就是兵部的差官,领着缇骑押解朱某某起身,时已将午,一行人到了打尖之处,各皆下马落店,用点心饮酒止饥解渴。严嵩正坐在篷子内,一眼看见了朱某某,不觉悚然起敬。自思此是一个大贵人的相格,何以如此?遂随入店内来。只见朱某某红光满面,紫气冲霄,暗思此人不是等闲富贵,乃是九五贵格。观此气色,早晚就是一个帝王,如何反在缧绁 之中?甚属不解,心中此时自恨无由可入。况是个犯官,不敢上前说话。乃在桌子对面坐下,唤人取酒过来,饮下三杯,乃佯作醉状,朗声笑道:“人人说我是个神仙,怎么并无一人知我,前来问问休咎 ?”朱某某听了,忽然触动隐情,便对桌问道:“先生会阴阳么?”严嵩道:“相面第一,命理卦理应如指掌。”朱某某道:“在下正有一件心事,待问休咎,先生肯见教否?”严嵩笑道:“不用尊驾开口,便知心事。”朱某某道:“你试说来,如果灵应,厚谢先生。”严嵩道:“亦不用说出,只我写在纸上,务要合着你的心事才算呢!”众人听了,都要试他的灵验,齐声合口道:“好好好,如果灵验,我们大家都要问问休咎。”严嵩道:“没有纸笔,如何写得?”其时店小二在旁说道:“有有。”遂三脚两步,把纸笔取了来。严嵩取纸在手,蘸饱了笔,写了几句:“君勿忧兮我更乐,缧绁虽加非罪过。十年民牧欢太平,一日冲霄归凤阁。忧忧忧,乐乐乐,一判今人我不觉,此会祥云龙见角。”写毕,又在旁写了几行小字,其略云:“若问休咎,今日却见紫气冲天,面有红光,逢凶化吉,虽有惊恐,日后大安。”递与朱某某手上。朱某某接了来看,不禁大笑道:“是了,是了。”于是众人也要争看。朱某某将纸递了出来,众人看了都道:“灵验。”内中差官,看他灵验,也向严嵩求问前程。嵩向他面上看了几下说道:“好好好,得官早。”乃执笔写了几句道:“羡君高耳有浮轮,即日当朝官一品。刻下身曾与日并,今宵也要伴龙孙。”写毕,递与差官看了,不觉惊得呆了。自思此人如此灵验,莫非是个神仙前来点化我们不成?遂与朱某某来到楼上,携了严嵩,细细问他休咎。嵩道:“相貌乃是一定之格,不能强说的。若要知其人如何心事,则以理机窥之,无不吻合。”朱某某道:“先生你可知我是个什么人?”嵩道:“只要尊驾写上一个字来,我便知道。”朱某某便随口说了一个“问”字,嵩想了一想说道:“再请尊驾写一个字来,合测便知。”时朱某某手拿鞭竿,即向地上一画。嵩连忙跪下说:“小相士有目无珠,伏望万岁恕罪!”朱某某急止之曰:“我乃犯官,如今被拿进京的,怎么说我是万岁?这就是不验了。”嵩道:“你说不验,待我解与你听:顷言‘问’字者,以手按着左边,是这个君,又以手按着右边,仍是个君字,左看是君,右看是君。土上加一,就是一个王字,岂不是君王么?是以知之。”朱某某大笑道:“先生错解矣。”遂问道:“今我被拘至此,此去京城可能生还否?”嵩将一纸写了篇言语,递与那朱某某观看。朱某某接来展开细读一遍,不觉满面喜色。那差官不知其故,便接过手来仔细看去,见了不觉吐舌。正是:因此几句话,欢喜上眉尖。毕竟这严嵩写的是什么言语,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