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却说海瑞与众人回到旅店,诸友皆言这头亲事应该允诺才是。如此美缘,怎么交臂失去?海瑞但笑而不言。暂且按下不表。
再说那温夫人见海瑞坚执不肯,遂用一计:着堂叔张元问明海瑞住址,便令人请了族中一位绅衿 到来,求他作伐 。这绅矜姓张名国璧,乃是进士,曾任过太平府知府,以疾告休的。他与张芝是个九服 叔侄,为人正直多才,素为乡间仰望,远近钦服,所以夫人请他前来。当下国璧来到,与夫人见过了礼,坐下用茶。夫人道:“今日特请贤侄到来,非为别事,要与你妹子说头亲事,非贤侄不可,望勿推却。”国璧道:“妹子的病现在尚未痊愈,如何便说亲事?”夫人笑道:“却因你妹子的病一旦好了,所以立要说亲呢。”国璧听了愕然 道:“怎么说妹子的病一旦好了?却要请教。”夫人将海瑞封禁野鬼王小三之事,并将野鬼称海瑞为少保之言,以及要将女儿许配与他,怎奈不肯之故,详细说知。国璧道:“怎么竟有这些奇事?我倒要会一会这个人呢。”夫人道:“只因这海秀才,未曾禀过父母,故不敢应允。我想他是个识理的人,必重名望,故唤贤侄代说,彼必允矣。”国璧道:“甚好,但不知住在哪里?”夫人道:“就是前面张小乙店中。”国璧便即告辞,回到家中,冠带 而来到张小乙店中。时已将暮,急令小乙进去通报。小乙领命,走到客房,正见海瑞与那几个同帮的在那里用饭。小乙便上前叫道:“海相公,外面有人拜候你呢。”海瑞道:“什么人?姓甚名谁?与我相识的么?”小乙道:“是我们这里的一位大绅衿,张国璧大老爷。他说是特意前来拜访尊驾。”海瑞满肚思疑,自忖素无一面之交,何以突然而来?且去见了便知。遂同小乙出来,就在大柜旁见了,彼此施礼坐下。国璧道:“素仰山斗,今日得识荆 颜,殊慰鄙怀 ,幸甚,幸甚!”海瑞道:“学生不才,僻居海隅,尚未识荆,敢请阀阅 ?”国璧道:“不敢,在下姓张名国璧便是,驾上昨日相救的女子,就是舍妹。”海瑞听了,方才醒悟。便道:“原来是张老先生光降,有何见谕?”国璧道:“特为舍妹而来。适蒙先生收妖,俾舍妹之病一旦痊愈。家婶沾恩既深,无以为报,故愿将舍妹侍奉巾栉 ,少报厚恩,何期先生拒弃如此,使家婶有愧于中,故令不才 趋寓面恳,倘不以弟为鄙,望赐俞允 ,则弟不胜仰藉 矣。”海瑞道:“后学偶尔经过贵境,忽闻鬼语,故知令妹着魔原委,无非因鬼逐鬼,有何德处,敢望报耶?适蒙夫人曾挽张元先生代说过了。后学只因未禀母命,不敢自专,非敢见却也。惟老先生谅之。”国璧道:“先生之言,足见孝道。但事有从权,君子达变。今家婶所殷殷仰望者,足下也。足下既有拯溺 之心,又何必峻拒 若此?倘得一言之定,则胜千金之约矣。”海瑞见他说得有理,不好再却,只好勉强应道:“既蒙老先生谆谆见教,后学从命就是。但要待赴场 后归禀家慈 ,方可行聘。”国璧说:“这个自然,总须足下一言为定。”遂告辞归家,告知夫人。温夫人大喜,以为女儿终身得人。宫花闻之亦喜。母女二人私下祝其早日成名,以遂心愿。暂且按下。
再说海瑞送了国璧出门,询问店主人方知国璧是个进士,曾任黄堂 。即回房对诸友说知,众人莫不代他欢喜。次日海瑞便与众人上路,回头留下一柬,交与张小乙,若国璧来此,就说是我为着场期迫近,故尔匆匆就道,不获辞谢,总伺场后相会就是,叮咛而去。便与众人起身,望高州一路而来。饥餐渴饮,一十余日,才到省城。海瑞初次观场,况兼又未曾到过省城的,落下了客寓,便到街上游玩。所有海幢、广孝坡、山西禅、白云浦涧,诸般胜景,无不遍览。一连走了七八天,正遇天气大热。此时是七月时候,三伏将收,秋风乍起。海瑞走了回来,身子是滚热的,洗了一个冷水澡,不觉冒了些暑。到晚上,竟病将起来,浑身火热。请医诊视,皆言伤暑,不觉日加沉重起来。心念功名,又恐误了场期,心中愈加烦闷,卧病在床。日复一日,直至八月初旬,犹自恹恹 伏枕,不能步履。海瑞此际自知急难痊愈,进取之意已灰。诸友纷纷打点入场,海瑞是眼巴巴的看着,心中好生难过。又过了十余日,场期已过,他们俱已回寓,听候发榜。有一位自以为必售 的,谁知发榜只中得一名副榜 。乃是文昌县人,姓刘名夤宾。海瑞此时病渐愈,遂偕诸友勉强下船回家。一路无聊,时复嗟叹 命运不济,功名无份。乃作《落第诗》一首,聊以自遣。诸友见了,慰道:“海兄大才,故此大器晚成,何必戚戚 。”海瑞道:“列位有所不知,非弟念切干禄。弟在家奉慈母之命,谆谆勉励。今一旦名落孙山,将何以报老人,故尔戚戚也。”诸友闻之,无不叹其纯孝。
一日到了雷州,海瑞想起张国璧之约,昔曾言定,今虽功名不就,岂可失信于人。遂与诸友分路,望张家村而来,复到小乙店中住下。张小乙便向着海瑞作贺道:“海相公是必高中了。衣锦而归,可喜可贺。”海瑞听了,默然良久,叹道:“名落孙山,惭愧惭愧。”小乙道:“怎么相公如此高才反落第了,这是何故?”海瑞便将在省患病、不能入场的事,备细说知。小乙笑道:“这是相公之气运未到耳,且自欢心成了亲事,再回去罢。”海瑞道:“做亲这却不能,只是我曾与张老爷有约,故此特来拜访。烦贵主人代为相传一声,说我在店等候一会,即便起程。”小乙应诺出来,便到张府报道:“海相公回来了。只因在省患病,不能入场,空走一遭。如今回来了,命我来相请大老爷至店中一会,即便起程。”国璧听了笑道:“何令人之不偶也。”遂即与小乙来到店中,见了海瑞,劝慰道:“大器晚成,文星 未显,足下不必介意,只是徒劳跋涉耳。”海瑞自觉十分汗颜 ,乃道:“不才无学,即试不售,只以家慈有命,不得不随众观场也。昔蒙老先生之约,故后学不敢有负,纡道 特来践约,伏望善言拜上令婶,容瑞归与家慈商议,迟日报命。”国璧道:“蒙君一言,胜如金诺,不必多赘 。但君新愈,须当保重。倘蒙不弃,少留时日,稍尽宾主之情若何?”海瑞道:“后学本拟明日即行,今蒙老先生厚意,少驻一天,明日到府请安。”二人又谈了些羊城的新闻,然后相别,国璧再三叮咛而去。再说那温夫人,正在盼望着海瑞成名的捷报,忽见国璧来说:“海瑞回来了,因病不曾进场,已到这里,特来见我,便要明日起程回家。亲事一项,要禀过了母命,然后回复。小侄再三挽留住了,故此特来说知。”温夫人听了,心中闷闷不乐。说道:“‘功名’二字,倒也平常。只是你妹子终身大事要紧,只恐回去后便抛撇 了,这便如何是好?贤侄要想个妙策出来,务要成了亲事,方免物议 呢。”国璧听了,想得一想道:“如今我却有一计:明日先将妹子抬到我家去,预备下洞房。小侄再请他到家饮酒,将酒灌醉了,送他入洞房。过了一宵,这就乾坤定矣。不知婶娘意下如何?”温夫人听了大喜道:“此计甚妙,依计而行就是。即烦贤侄回家备办。明日清晨,送你妹子过来便了。”国璧依允,即时回家收拾房子、备办筵席不提。温夫人便对女儿说知,宫花允诺。夫人大喜,便即时预备,不多赘。
再说海瑞本欲见了国璧,即便登程。谁知见国璧情甚殷勤,故此无奈住下。次日清晨,国璧就着家人来至店中,见了海瑞,遂拿出帖子说道:“家爷请相公午间小酌。”海瑞看了帖,即对来人说道:“承你家老爷宠召,下午即诣 尊府。原帖缴回,烦为善言,说不敢当。”家人应诺回去。海瑞即便整冠束带。忽催帖又到,海瑞遂随著张府来人而来。到了张府门首,只见一座高大门楼,上有金字匾额,横“中宪第”三字。随有家人开门,只见国璧衣冠而出,迎接到大厅上坐。海瑞道:“后学 承老先生见召,老夫人处,理应叩见请安。伏望指引,待后学叩诣。”国璧道:“岂敢,拙荆 年老多病,常卧床褥,不敢劳先生贵步。”随有家丁献上香茗。茶罢,复让到书房里来。海瑞进内,果见明窗净几,四壁琴书,确是一个幽雅所在。海瑞道:“老先生真是轩昂 !观此幽居,足见风采矣。”国璧又谦了一回。家人摆上酒肴,就是国璧海瑞对酌,殷勤奉劝。海瑞本量浅,三杯之后,便觉酩酊 。国璧是个有意的,再三相劝,渐以大斗奉敬。此际海瑞已有八分醉意,欲待不饮,怎奈国璧再三央恳敬劝,一则是主人美意,二来是个长者,却不过了,只得强饮一斗,已有十二分醉意。须臾 之间,竟觉头目晕花,身不由己,坐不安席。一阵酒涌上来,就按捺不住,在筵上呕吐狼藉,人事不晓,伏在椅上。国璧知他醉了,便进内对温夫人说知此事。温夫人已将女儿宫花小姐送在新房内。国璧大喜,即唤侍婢扶挽海瑞入房,到床上安歇。反扣着房门而出。这才是:一枕邯郸甘醉梦,三生石上强栽莲。毕竟他二人能否成其亲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