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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海夫人和丸画荻

词曰:

人生南北多歧路,将相神仙也要凡人做。百代兴亡朝复暮,江风吹倒前朝树。功名贵显无凭据,费尽心机总把流光 误。浊酒三杯沉醉去,水流花谢知何处?

这几句鄙词,不过说人生世上,承父母之精血,秉 天地之灵气,生而为人。人为万物之灵,自当做一场刮目惊人的事业。虽不能流芳百世,也要中正纲常,使人志 而不忘,以为君子;既不能与世争光,亦当遗臭万年,此亦君子小人之两途也。然君子之流馨 ,事愈远而人心愈近;小人之遗臭,事虽近而人心愈远之,惟恐其稍近也。君子观之,能不悚 然而惧乎?吾于是有说。

却说前明正德 间,粤省琼南有海璇 者,字玉衡,世居琼之睦贤乡,离琼山县治 不过数里。玉衡娶妻缪氏,乃同县缪廪生之妹也。缪氏生于诗书之家,四德三从,是所稔悉 。自适 海门以来,夫妻和顺,相敬如宾,真不愧梁鸿之配孟光 也。玉衡屡试不中,遂无意功名,终日在家,诗书自娱,行善乐施而已。又过数年,玉衡已是四十三岁,膝下无儿。夫人缪氏,每以为忧,常劝丈夫立妾以广 子嗣。玉衡正色道:“吾与汝素行善事,况海氏祖宗皆读儒书,历行阴德,吾谅不至绝嗣,姑待之。”缪氏道:“相公之言,可谓不碍于理者。然妾今年四十,天癸 将止,诞育之念已灰,不复望弄璋弄瓦 矣。故劝相公立妾者,乃是为海氏祖宗起见。相公何故不以为然?”玉衡笑道:“夫人所知者,情与理也。但今之世,人心浇薄 ,循理者少,悖理者多。但见人家妻妾满室,妒争纷然。何者?为丈夫者不无偏爱,本欲取乐而反增懊恼,吾不忍见之。使璇命果有子,夫人年尚壮健,岂不能育子耶?璇如合绝嗣,即使姬妾罗列,亦不过徒事酒色而已,何益之有?”夫人见丈夫如此坚执,也不再说,此后夫妇更加相爱。玉衡历行善事,家虽不丰,而慷慨勇任。凡有亲友邻里稍可资助者,无不竭力为之。

于是又过三年,缪氏夫人年已四十三岁。一日,天忽大雨,雷电交加,阴云四起,暴雨奔腾。玉衡正在书房闲坐,忽见一物从空而下,恶貌狰狞,浑身毛片,金光夺目,奔向玉衡书案之下,倏忽不见。玉衡知是怪异避劫 ,乃任其躲藏,反以身障翼 书案。少顷,雷电之光直射入书房,向着玉衡身上射来。这也古怪,那雷火一到玉衡身旁便灭。如是者约有半个时辰,那雷声渐渐退去,火光亦熄。玉衡不胜惊惶,随走开书案。此时天色复亮,雨止雷收。只见那怪兽,从案下出来,向着玉衡作叩首之状。玉衡明知其故,乃叱之去。那物出了书房,不向外边,却往里面去了。玉衡诚恐夫人受惊,随即跟进。方至内堂,就不见了。心中好生疑惑,只是事属怪诞,隐而不言。未及半月,夫人竟然癸水不至。初时尤以为年老当止。三五月间,不觉腹中隆然矣,此际方知缪氏怀孕。玉衡大喜,对缪氏道:“天庇 善人,今日信否?”缪氏亦笑道:“此乃相公福德所至,妾借有赖矣。”玉衡道:“凡人好善,天必佑之。况夫人贞淑贤德,幽娴婉静,不才 亦拳拳好善,感格 上天,怜于海氏,特赐麟儿矣!”从此心中欢喜,更勇于为善。光阴迅速,日月如梭,不觉将近十月,胎期满足,早晚就要分娩。海公预早雇了乳母、稳婆 ,在家伺候。

一夜,海公方才合眼睡熟,忽见三人身穿青衣,手持金节,向前揖曰:“奉玉帝敕,赐汝一子,汝其善视之。”旋有人拥一怪兽入。海公见其与前次避雷之兽无异,便问道:“既蒙玉帝赐子,怎么将这兽物带来?”持金节者笑道:“你哪里知道,此乃五指山之豸 兽也,性直而喜啖 猛虎、卫弱鸟,在山修炼七百余年,数当遭劫,故彼曾避于君家书案之下。君乃善人,神鬼所钦,故雷火不敢近君,即回复玉旨,此兽因君得免其劫。然上天有制,凡羽毛苦修,性未驯善,不遭雷劫,即当过胎出世,先成人形,后归正果。今上帝怜汝行善有功,故特赐与汝为子。日后光大海氏门户者,乃此子也。”说毕,将那兽推到内堂去了。忽听得霹雳一声,玉衡吃了一惊,不觉醒来,却是南柯一梦。忽见丫环来报:“夫人产下一位小相公!”玉衡闻言大喜,正应梦中之事。急急来到房中,见婴儿已经断脐,包裹停当。玉衡持烛一看,果然生得眉清目秀,心中大喜,口中不言。一面安慰妻子好生调养,吩咐丫环们小心服侍。三朝洗儿,弥月请酒,自不必说。乃取名海瑞,这也不在话下。且说玉衡因有了儿子,万事俱足,遂飘然有世外之想,把“功名”二字置之度外。正是:“有子万事足,无官一身轻。”海公无事,以儿为乐,或到名山胜境去游玩,也觉优游。

时光易过,又是几年。海瑞已经七岁,虽在孩提之中,性至 孝友,更兼资质聪明,耿直无私。每与邻儿共游,饮食之物,必要公同分食。若有多取者,瑞必詈 之。玉衡教他读书,过目辄能成诵。又过了三年,海瑞年已十岁,无书不读,诗词歌赋,靡 有不通。是年玉衡一病身亡,海瑞哀痛欲绝,夫人亦痛哭不已。瑞痛父身亡,未能尽子道,意欲结庐 于墓侧,少展孝思。夫人劝阻曰:“汝虽性至孝顺,但汝年纪幼稚,郊外无靖 ,倘有不测,吾何赖焉?此欲尽孝而反增不孝也。”瑞闻母谕遂止,在家守制。夫人便昼夜令他诵读,虽夏暑不辍。未几服满,瑞年已十三。或有劝瑞应童子试者,瑞对曰:“吾年尚幼,经史未通,若出应试,必被人笑,徒费笔墨,不如闭门苦读,待我淹贯 了,然后去也未为迟。”夫人闻瑞在外答友之言,私喜曰:“此儿不务矜浮 ,日后必有实学。”于是更加约束,母子二人,切磋严如师弟一般。瑞性傲好菊,不喜趋承。尝有《品菊》诗云:

绕篱一二费平章 ,五色迷离满径香。

晚节岂容分上下,蓬门 毕竟育低昂

范村谱订名多误,郦水空传种最良。

欲向澹中寻更澹,鬓丝愁落满头霜。

《伴菊》诗云:

柴门重闭日悠悠,愿向闲花稳卧游。

俗骨不堪同入梦,芳心曾许独深幽。

性情淡处常相对,清冷香中过此秋。

莫遣风仙借婢职,夜深墙角已低头。

夫人见其诗雅淡,知瑞他日晚节独坚,必为一代忠臣。常谓之曰:“你终日读书,不求闻达,究有何益哉?”瑞曰:“儿苦读书,非不欲进取。但念母亲年届喜惧,儿恐一旦成名,就要远离膝下,故此忍隐,不欲为母亲忧也。”夫人怒曰:“为人子者,不欲扬名显亲,岂欲吾死后你方进取耶?马鬣 虽封,铭旌 七尺,吾亦不得亲见也。”瑞闻母怒,跪而慰之,谢罪不迭,夫人怒始稍息。瑞从此益励诗书以图进取。次年学院按临 ,瑞便出应试,果掇 芹香。夫人喜曰:“你得一衿 ,吾死瞑目矣。”簪 花后,同庠诸友劝同赴省,以夺秋魁。瑞每以母在家无人侍奉为辞,不欲行。及至其母听了瑞答友之言,遂勉之曰:“你每以我在家,无人侍奉为辞,不欲相离左右,但功名大事,我尚强健,你可前去,不必罣念 。”瑞见母如此吩咐,不敢有违,遂打点行李,会齐诸友,望著海康而来。

到了雷州,舍舟登岸赶路。一夜,月明风轻,瑞在旅店里睡不着,偶步园中。时已三更向后,店中诸客俱已熟睡。仰望星斗满天,万籁俱寂。忽闻有人说道:“昨夜前村张家禳鬼 ,我们正好前去寻些饮食。偏偏又碰着这位海少保在此,土地爷好没来由,却派我们在此伺候,他老人家便安然坐着,好不教人忿气呢!”一人道:“你莫怨他。他乃一方之主,你我都是受他管的,怎么不听使令?这是应该的,不必多说。恐怕这老儿听见了,又要责罚呢。”一人道:“怕什么?此老太不公道,但是有得奉承他的,便由人去横行滋事;若是似我等穷鬼,他便专以此劳苦的来派着。”一人道:“你且说他怎的不公平呢?”那人道:“即此张家一事,就可见其不公矣。张家的女儿,昨因上墓拜扫,被这个王小三在路上撞见了。他欺人孤儿寡妇,就跟了回去,作起祟来,被他弄了饮食。那张寡妇好不惊慌。到此老儿处祷告,求他驱除。这老儿初时甚怒,立刻拘了王小三到庙,说什么要打、要罚他。后来王小三慌了,即忙应许了些金帛。这老儿便喜欢到极处,不但不责罚他,反至助纣为虐 ,任他肆扰呢!”一人道:“怪不得张家今夜大设饮食,他便安安稳稳的前去受领,却遣我们在此伺候这海少保呢。”一人道:“怪不得你说他。”海瑞听得明白,才知是鬼在此议论,暗喜自己有了少保的身份。不觉咳嗽一声,倏而寂然。海瑞亦回房中安息。自思土地 亦受鬼贿,心中大怒。至天明起来,梳洗了,诸友便要起程。海瑞道:“且慢着,今日有一奇事,待我弄来你们看看。”诸友不解其故,忙问道:“荒郊野店,有什么奇事?不如莫管闲事,赶路要紧呢。”海瑞道:“列位有所不知,这里张家寡妇有一女儿,被野鬼王小三作祟,大索 祭祀。本坊土地,反与鬼通同搅扰,你道奇么?”诸友问道:“你怎的知道?”海瑞便将夜闻鬼言,备细告知,但不说鬼称自己是少保。诸友听了,各各惊异。况且都是少年,未免好事。各人都怂恿海瑞,要看他怎么处置那土地。海瑞便向店主人问明,哪里是土地庙并张家的住址。用了早饭,便望着那土地庙而来。正是:正气能驱魅 ,无私可服神。毕竟海公到了那里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X0LzNDiZTyuQWWno4i3f8OAanq2PovjzmPlt2WF39tKUZEDgyfMZeXC/1IPUl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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