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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 一

考 城 隍

予姊丈之祖,宋公讳 焘,邑廪生 。一日,病卧,见吏人持牒,牵白颠马 来,云:“请赴试。”公言:“文宗 未临,何遽得考?”吏不言,但敦促之。公力疾 乘马从去。路甚生疏。至一城郭,如王者都。移时入府廨 ,宫室壮丽。上坐十余官,都不知何人,惟关壮缪 可识。檐下设几、墩各二,先有一秀才坐其末,公便与连肩。几上各有笔札。俄题纸飞下。视之,八字云:“一人二人,有心无心。”二公文成,呈殿上。公文中有云:“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诸神传赞不已。召公上,谕曰:“河南缺一城隍 ,君称其职。”公方悟,顿首泣曰:“辱膺宠命 ,何敢多辞?但老母七旬,奉养无人,请得终其天年,惟听录用。”上一帝王像者,即命稽母寿籍 。有长须吏,捧册翻阅一过,白:“有阳算 九年。”共筹躇 间,关帝曰:“不妨令张生摄篆 九年,瓜代 可也。”乃谓公:“应即赴任,今推仁孝之心,给假九年,及期当复相召。”又勉励秀才数语。二公稽首 并下。秀才握手,送诸郊野,自言长山 张某。以诗赠别,都忘其词,中有“有花有酒春常在,无烛无灯夜自明”之句。公既骑,乃别而去。及抵里,豁若梦寤。时卒已三日。母闻棺中呻吟,扶出,半日始能语。问之长山,果有张生,于是日死矣。后九年,母果卒。营葬既毕,浣濯入室而没。其岳家居城中西门内,忽见公镂膺朱 img ,舆马甚众,登其堂,一拜而行。相共惊疑,不知其为神。奔讯乡中,则已殁矣。公有自记小传,惜乱后无存,此其略耳。

耳 中 人

谭晋玄,邑诸生 也。笃信导引之术 ,寒暑不辍,行之数月,若有所得。一日,方趺坐 ,闻耳中小语如蝇,曰:“可以见 矣。”开目即不复闻;合眸定息,又闻如故。谓是丹 将成,窃喜,自是每坐辄闻。因俟其再言,当应以觇 之。一日,又言。乃微应曰:“可以见矣。”俄觉耳中习习然,似有物出。微睨 之,小人长三寸许,貌狞恶如夜叉 状,旋转地上。心窃异之,姑凝神以观其变。忽有邻人假物,扣门而呼。小人闻之,意张皇,绕屋而转,如鼠失窟。谭觉神魂俱失,复不知小人何所之矣。遂得颠疾 ,号叫不休,医药半年,始渐愈。

尸  变

阳信 某翁者,邑之蔡店人。村去城五六里,父子设临路店,宿行商。有车夫数人,往来负贩,辄寓其家。一日昏暮,四人偕来,望门投止 ,则翁家客宿邸 满。四人计无复之,坚请容纳。翁沉吟思得一所,似恐不当客意。客言:“但求一席厦宇 ,更不敢有所择。”时翁有子妇新死,停尸室中,子出购材木 未归。翁以灵所室寂,遂穿衢导客往。入其庐,灯昏案上;案后有搭帐衣 ,纸衾 覆逝者。又观寝所,则复室 中有连榻。四客奔波颇困,甫就枕,鼻息渐粗。惟一客尚蒙眬,忽闻灵床上察察有声,急开目,则灵前灯火,照视甚了:女尸已揭衾起;俄而下,渐入卧室。面淡金色,生绢抹额 。俯近榻前,遍吹卧客者三。客大惧,恐将及己,潜引被覆首,闭息忍咽以听之。未几,女果来,吹之如诸客。觉出房去,即闻纸衾声。出首微窥,见僵卧犹初矣。客惧甚,不敢作声,阴以足踏诸客;而诸客绝无少动。顾念无计,不如着衣以窜。裁起振衣 ,而察察之声又作。客惧,复伏,缩首衾中。觉女复来,连续吹数数 始去。少间,闻灵床作响,知其复卧。乃从被底渐渐出手得裤,遽就着之,白足 奔出。尸亦起,似将逐客。比其离帏,而客已拔关出矣。尸驰从之。客且奔且号,村中人无有警者。欲扣主人之门,又恐迟为所及。遂望邑城路,极力窜去。至东郊,瞥见兰若 ,闻木鱼声,乃急挝 山门。道人 讶其非常,又不即纳。旋踵,尸已至,去身盈尺。客窘益甚。门外有白杨,围四五尺许,因以树自幛 ;彼右则左之,彼左则右之。尸益怒。然各寖倦 矣。尸顿立。客汗促气逆 ,庇树间。尸暴起,伸两臂隔树探扑之。客惊仆。尸捉之不得,抱树而僵。

道人窃听良久,无声,始渐出,见客卧地上。烛之死,然心下丝丝有动气。负入,终夜始苏。饮以汤水而问之,客具以状对。时晨钟已尽,晓色迷蒙,道人觇树上,果见僵女。大骇,报邑宰。宰亲诣质验。使人拔女手,牢不可开。审谛之,则左右四指,并卷如钩,入木没甲。又数人力拔,乃得下。视指穴如凿孔然。遣役探翁家,则以尸亡客毙,纷纷正哗。役告之故。翁乃从往,舁 尸归。客泣告宰曰:“身四人出,今一人归,此情何以信乡里?”宰与之牒,赍 送以归。

喷  水

莱阳宋玉叔 先生为部曹 时,所僦第 ,甚荒落。一夜,二婢奉太夫人宿厅上,闻院内扑扑有声,如缝工之喷水者。太夫人促婢起,穴窗窥视,见一老妪,短身驼背,白发如帚,冠一髻,长二尺许,周院环走,疏急作鹤步 ,行且喷,水出不穷。婢愕返白。太夫人亦惊起,两婢扶窗下聚观之。妪忽逼窗,直喷棂 内;窗纸破裂,三人俱仆,而家人不之知也。东曦既上,家人毕集,叩门不应,方骇。撬扉入,见一主二婢,骈死 一室。一婢鬲 下犹温。扶灌之,移时而醒,乃述所见。先生至,哀愤欲死。细穷没处,掘深三尺余,渐露白发;又掘之,得一尸,如所见状,面肥肿如生。令击之,骨肉皆烂,皮内尽清水。

瞳 人 语

长安 士方栋,颇有才名,而佻脱 不持仪节。每陌上 见游女,辄轻薄尾缀之。清明前一日,偶步郊郭,见一小车,朱茀绣 img ,青衣 数辈,款段 以从。内一婢,乘小驷 ,容光绝美。稍稍近觇之,见车幔洞开,内坐二八女郎,红妆艳丽,尤生平所未睹。目炫神夺,瞻恋弗舍,或先或后,从驰数里。忽闻女郎呼婢近车侧,曰:“为我垂帘下。何处风狂儿郎,频来窥瞻!”婢乃下帘,怒顾生曰:“此芙蓉城 七郎子新妇归宁 ,非同田舍娘子 ,放教秀才胡觑 !”言已,掬辙土飏 生。

生眯目不可开。才一拭视,而车马已渺。惊疑而返。觉目终不快。倩人启睑拨视,则睛上生小翳 ;经宿益剧,泪簌簌不得止;翳渐大,数日厚如钱;右睛起旋螺,百药无效。懊闷欲绝,颇思自忏悔。闻《光明经》 能解厄 。持一卷,浼人 教诵。初犹烦躁,久渐自安。旦晚无事,惟趺坐捻珠。持之一年,万缘俱净。忽闻左目中小语如蝇,曰:“黑漆似,叵耐杀人 !”右目中应云:“可同小遨游,出此闷气。”渐觉两鼻中,蠕蠕作痒,似有物出,离孔而去。久之乃返,复自鼻入眶中。又言曰:“许时不窥园亭,珍珠兰 遽枯瘠死!”生素喜香兰,园中多种植,日常自灌溉;自失明,久置不问。忽闻此言,遽问妻:“兰花何使憔悴死?”妻诘其所自知,因告之故。妻趋验之,花果槁矣。大异之。静匿房中以俟之,见有小人自生鼻内出,大不及豆,营营然 竟出门去。渐远,遂迷所在。俄,连臂归,飞上面,如蜂蚁之投穴者。如此二三日。又闻左言曰:“隧道 迂,还往甚非所便,不如自启门。”右应云:“我壁子厚,大不易。”左曰:“我试辟,得与而俱 。”遂觉左眶内隐似抓裂。有顷,开视,豁见几物。喜告妻。妻审之,则脂膜破小窍,黑睛荧荧,如劈椒 。越一宿,幛尽消。细视,竟重瞳也,但右目旋螺如故,乃知两瞳人合居一眶矣。生虽一目眇 ,而较之双目者,殊更了了 。由是益自检束,乡中称盛德焉。

异史氏曰 :“乡有士人,偕二友于途,遥见少妇控驴出其前,戏而吟曰:‘有美人兮!’顾二友曰:‘驱之!’相与笑骋。俄追及,乃其子妇。心赧气丧,默不复语。友伪为不知也者,评骘殊亵 。士人忸怩,吃吃 而言曰:‘此长男妇也。’各隐笑而罢。轻薄者往往自侮,良可笑也。至于眯目失明,又鬼神之惨报矣。芙蓉城主,不知何神,岂菩萨 现身耶?然小郎君生辟门户,鬼神虽恶,亦何尝不许人自新哉。”

画  壁

江西 孟龙潭,与朱孝廉 客都中。偶涉一兰若,殿宇禅舍 ,俱不甚弘敞 ,惟一老僧挂搭 其中。见客入,肃衣出迓 ,导与随喜 。殿中塑志公 像。两壁画绘精妙,人物如生。东壁画散花天女 ,内一垂髫 者,拈花微笑,樱唇欲动,眼波将流。朱注目久,不觉神摇意夺,恍然凝想。身忽飘飘,如驾云雾,已到壁上。见殿阁重重,非复人世。一老僧说法座上,偏袒绕视者甚众。朱亦杂立其中。少间,似有人暗牵其裾 。回顾,则垂髫儿,冁然 竟去。履即从之。过曲栏,入一小舍,朱次且 不敢前。女回首,举手中花,遥遥作招状,乃趋之。舍内寂无人,遽拥之,亦不甚拒,遂与狎好。既而闭户去,嘱勿咳,夜乃复至,如此二日。女伴共觉之,共搜得生,戏谓女曰:“腹内小郎已许大,尚发蓬蓬学处子耶?”共捧簪珥 ,促令上鬟 。女含羞不语。一女曰:“妹妹姊姊,吾等勿久住,恐人不欢。”群笑而去。生视女,髻云高簇,鬟凤低垂,比垂髫时尤艳绝也。四顾无人,渐入猥亵,兰麝 熏心,乐方未艾。忽闻吉莫靴 铿铿甚厉,缧锁 锵然;旋有纷嚣腾辨之声。女惊起,与生窃窥,则见一金甲使者,黑面如漆,绾锁絜 槌,众女环绕之。使者曰:“全未?”答言:“已全。”使者曰:“如有藏匿下界人,即共出首,勿贻伊戚 。”又同声言:“无。”使者反身鹗 顾,似将搜匿。女大惧,面如死灰,张皇谓朱曰:“可急匿榻下。”乃启壁上小扉,猝遁去。

朱伏,不敢少息。俄闻靴声至房内,复出。未几,烦喧渐远,心稍安;然户外辄有往来语论者。朱局蹐 既久,觉耳际蝉鸣,目中火出,景状殆不可忍,惟静听以待女归,竟不复忆身之何自来也。时孟龙潭在殿中,转瞬不见朱,疑以问僧。僧笑曰:“往听说法去矣。”问:“何处?”曰:“不远。”少时,以指弹壁而呼曰:“朱檀越 何久游不归?”旋见壁间画有朱像,倾耳伫立,若有听察。僧又呼曰:“游侣久待矣。”遂飘忽自壁而下,灰心木立 ,目瞪足耎 。孟大骇,从容问之,盖方伏榻下,闻扣声如雷,故出房窥听也。共视拈花人,螺髻翘然 ,不复垂髫矣。朱惊拜老僧,而问其故。僧笑曰:“幻由人生,贫道何能解。”朱气结而不扬,孟心骇叹而无主。即起,历阶而出。

异史氏曰:“幻由人作,此言类有道 者。人有淫心,是生亵境;人有亵心,是生怖境。菩萨点化愚蒙,千幻并作,皆人心所自动耳。老婆 心切,惜不闻其言下大悟,披发入山也。”

山  魈

孙太白尝言:其曾祖肄业 于南山柳沟寺。麦秋旋里,经旬始返。启斋门,则案上尘生,窗间丝满。命仆粪除 ,至晚始觉清爽可坐。乃拂榻陈卧具,扃扉 就枕,月色已满窗矣。辗转移时,万籁俱寂。忽闻风声隆隆,山门豁然作响。窃谓寺僧失扃。注念间 ,风声渐近居庐,俄而房门辟矣。大疑之。思未定,声已入屋;又有靴声铿铿然,渐傍寝门。心始怖。俄而寝门辟矣。急视之,一大鬼鞠躬塞入,突立榻前,殆与梁齐。面似老瓜皮色;目光睒闪 ,绕室四顾;张巨口如盆,齿疏疏 长三寸许;舌动喉鸣,呵喇之声,响连四壁。公惧极,又念咫尺之地,势无所逃,不如因而刺之。乃阴抽枕下佩刀,遽拔而斫之,中腹,作石缶 声。鬼大怒,伸巨爪攫 公。公少缩。鬼攫得衾,捽 之,忿忿而去。公随衾堕,伏地号呼。家人持火奔集,则门闭如故,排窗入,见状,大骇。扶曳 登床,始言其故。共验之,则衾夹于寝门之隙。启扉检照,见有爪痕如箕,五指着处皆穿。既明,不敢复留,负笈 而归。后问僧人,无复他异。

咬  鬼

沈麟生云:其友某翁者,夏月昼寝,蒙眬间,见一女子搴 帘入,以白布裹首,缞服麻裙 ,向内室去。疑邻妇访内人者;又转念,何遽以凶服入人家?正自皇惑,女子已出。细审之,年可三十余,颜色黄肿,眉目蹙蹙 然,神情可畏。又逡巡不去,渐逼卧榻。遂伪睡,以观其变。无何,女子摄 衣登床,压腹上,觉如百钧重。心虽了了,而举其手,手如缚;举其足,足如痿 也。急欲号救,而苦不能声。女子以喙嗅翁面,颧鼻眉额殆遍。觉喙冷如冰,气寒透骨。翁窘急中,思得计:待嗅至颐颊 ,当即因而啮 之。未几,果及颐。翁乘势力龁 其颧,齿没于肉。女负痛身离,且挣且啼。翁龁益力。但觉血液交颐,湿流枕畔。相持正苦,庭外忽闻夫人声,急呼有鬼,一缓颊,而女子已飘忽遁去。夫人奔入,无所见,笑其魇 梦之诬。翁述其异,且言有血证焉。相与检视,如屋漏之水,流枕浃席 。伏而嗅之,腥臭异常。翁乃大吐。过数日,口中尚有余臭云。

捉  狐

孙翁者,余姻家清服之伯父也。素有胆。一日,昼卧,仿佛有物登床,遂觉身摇摇如驾云雾。窃意无乃压狐 耶?微窥之,物大如猫,黄毛而碧嘴,自足边来。蠕蠕伏行,如恐翁寤。逡巡附体:着足足痿,着股股耎。甫及腹,翁骤起,按而捉之,握其项。物鸣急莫能脱。翁亟呼夫人,以带絷 其腰。乃执带之两端,笑曰:“闻汝善化,今注目在此,看作如何化法。”言次,物忽缩其腹,细如管,几脱去。翁大愕,急力缚之,则又鼓其腹,粗于碗,坚不可下;力稍懈,又缩之。翁恐其脱,命夫人急杀之。夫人张皇四顾,不知刀之所在。翁左顾示以处。比回首,则带在手如环然,物已渺矣。

img 中 怪

长山安翁者,性喜操农功。秋间荞熟,刈 堆陇畔。时近村有盗稼者,因命佃人,乘月辇 运登场;俟其装载归,而自留逻守,遂枕戈露卧。目稍瞑 ,忽闻有人践荞根,咋咋作响。心疑暴客 ,急举首,则一大鬼,高丈余,赤发 img ,去身已近。大怖,不遑 他计,踊身暴起,狠刺之。鬼鸣如雷而逝。恐其复来,荷戈而归。迎佃人于途,告以所见,且戒勿往。众未深信。越日,曝麦于场,忽闻空际有声。翁骇曰:“鬼物来矣!”乃奔,众亦奔。移时复聚,翁命多设弓弩以俟之。翼 日,果复来。数矢齐发,物惧而遁。二三日竟不复来。麦既登仓,禾秸杂遝 ,翁命收积为垛,而亲登践实之,高至数尺。忽遥望骇曰:“鬼物至矣!”众急觅弓矢,物已奔翁。翁仆,龁其额而去。共登视,则去额骨如掌,昏不知人。负至家中,遂卒。后不复见。不知其何怪也。

宅  妖

长山李公,大司寇 之侄也。宅多妖异。尝见厦有春凳 ,肉红色,甚修润。李以故无此物,近抚按之,随手而曲,殆如肉耎。骇而却走。旋回视,则四足移动,渐入壁中。又见壁间倚白梃 ,洁泽修长。近扶之,腻然而倒,委蛇 入壁,移时始没。

康熙十七年 ,王生俊升设帐其家 。日暮,灯火初张,生着履卧榻上。忽见小人,长三寸许,自外入,略一盘旋,即复去。少顷,荷二小凳来,设堂中,宛如小儿辈用粱秸心 所制者。又顷之,二小人舁一棺入,长四寸许,停置凳上。安厝 未已,一女子率厮婢数人来,率细小如前状。女子衰衣,麻绠束腰际,布裹首;以袖掩口,嘤嘤而哭,声类巨蝇。生睥睨 良久,毛森立,如霜被于体。因大呼,遽走,颠床下,摇战莫能起。馆中人闻声毕集,堂中人物杳然矣。

王 六 郎

许姓,家淄 之北郭,业渔。每夜,携酒河上,饮且渔。饮则酹地 ,祝 云:“河中溺鬼得饮。”以为常。他人渔,迄无所获,而许独满筐。一夕,方独酌,有少年来,徘徊其侧。让之饮,慨与同酌。既而终夜不获一鱼,意颇失。少年起曰:“请于下流为君驱之。”遂飘然去。少间,复返,曰:“鱼大至矣。”果闻唼呷 有声。举网而得数头,皆盈尺。喜极,申谢。欲归,赠以鱼,不受,曰:“屡叨 佳酝,区区何足云报。如不弃,要当以为长耳。”许曰:“方共一夕,何言屡也?如肯永顾,诚所甚愿,但愧无以为情。”询其姓字,曰:“姓王,无字 ,相见可呼王六郎。”遂别。明日,许货鱼,益沽酒。晚至河干 ,少年已先在,遂与欢饮。饮数杯,辄为许驱鱼。

如是半载。忽告诉曰:“拜识清扬 ,情逾骨肉。然相别有日矣。”语甚凄楚。惊问之。欲言而止者再,乃曰:“情好如吾两人,言之或勿讶耶?今将别,无妨明告:我实鬼也。素嗜酒,沉醉溺死,数年于此矣。前君之获鱼,独胜于他人者,皆仆之暗驱,以报酹奠耳。明日业满 ,当有代者,将往投生。相聚只今夕,故不能无感。”许初闻甚骇,然亲狎既久,不复恐怖。因亦欷歔,酌而言曰:“六郎饮此,勿戚也。相见遽违,良足悲恻,然业满劫脱 ,正宜相贺,悲乃不伦 。”遂与畅饮。因问:“代者何人?”曰:“兄于河畔视之,亭午 ,有女子渡河而溺者,是也。”听村鸡既唱,洒涕而别。明日,敬伺河边,以觇其异。果有女人抱婴儿来,及河而堕。儿抛岸上,扬手掷足而啼。妇沉浮者屡矣,忽淋淋攀岸以出,藉地少息,抱儿径去。当妇溺时,意良不忍,思欲奔救,转念是所以代六郎者,故止不救。及妇自出,疑其言不验。抵暮,渔旧处。少年复至,曰:“今又聚首,且不言别矣。”问其故。曰:“女子已相代矣。仆怜其抱中儿,代弟一人,遂残二命,故舍之。更代不知何期,或吾两人之缘未尽耶?”许感叹曰:“此仁人之心,可以通上帝矣。”由此相聚如初。数日,又来告别。许疑其复有代者。曰:“非也。前一念恻隐,果达天帝。今授为招远县邬镇土地 ,来日赴任。倘不忘故交,当一往探,勿惮修阻。”许贺曰:“君正直为神,甚慰人心。但人神路隔,即不惮修阻,将复如何?”少年曰:“但往,勿虑。”再三叮咛而去。

许归,即欲治装东下。妻笑曰:“此去数百里,即有其地,恐土偶 不可以共语。”许不听,竟抵招远。问之居人,果有邬镇。寻至其处,息肩逆旅 ,问祠所在。主人惊曰:“得无客姓为许?”许曰:“然。何见知?”又曰:“得勿客邑为淄?”曰:“然。何见知?”主人不答,遽出。俄而丈夫抱子,媳女窥门,杂沓而来,环如墙堵。许益惊。众乃告曰:“数夜前,梦神言:淄川许友当即来,可助以资斧 。祗候 已久。”许亦异之,乃往祭于祠而祝曰:“别君后,寤寐不去心,远践曩 约。又蒙梦示居人,感篆中怀 。愧无腆物 ,仅有卮酒 ;如不弃,当如河上之饮。”祝毕,焚钱纸。俄见风起座后,旋转移时,始散。夜梦少年来,衣冠楚楚,大异平时。谢曰:“远劳顾问,喜泪交并。但任微职,不便会面,咫尺河山,甚怆于怀。居人薄有所赠,聊酬夙好 。归如有期,尚当走送。”居数日,许欲归。众留殷勤,朝请暮邀,日更数主。许坚辞欲行。众乃折柬抱襆 ,急来致赆 ,不终朝 ,馈遗盈橐。苍头 稚子毕集,祖送 出村。歘 有羊角风 起,随行十余里。许再拜曰:“六郎珍重!勿劳远涉。君心仁爱,自能造福一方,无庸故人嘱也。”风盘旋久之,乃去。村人亦嗟讶而返。许归,家稍裕,遂不复渔。后见招远人问之,其灵应如响云。或言:即章丘石坑庄。未知孰是。

异史氏曰:“置身青云,无忘贫贱,此其所以神也。今日车中贵介 ,宁复识戴笠人 哉?余乡有林下者 ,家綦贫 。有童稚交,任肥秩。计投之必相周顾。竭力办装,奔涉千里,殊失所望,泻囊货骑 ,始得归。其族弟甚谐,作月令 嘲之云:‘是月也,哥哥至,貂帽解,伞盖不张,马化为驴,靴始收声。’念此可为一笑。”

偷  桃

童时赴郡试 ,值春节 。旧例,先一日,各行商贾,彩楼鼓吹赴藩司,名曰“演春” 。余从友人戏瞩 。是日游人如堵。堂上四官 ,皆赤衣,东西相向坐。时方稚,亦不解其何官。但闻人语哜嘈 ,鼓吹聒 耳。忽有一人,率披发童,荷担而上,似有所白,万声汹动,亦不闻为何语。但视堂上作笑声。即有青衣人大声命作剧。其人应命方兴 ,问:“作何剧?”堂上相顾数语。吏下宣问所长。答言:“能颠倒生物 。”吏以白官。少顷复下,命取桃子。

术人声诺,解衣覆笥 上,故作怨状,曰:“官长殊不了了!坚冰未解,安所得桃?不取,又恐为南面者 所怒。”奈何!”其子曰:“父已诺之,又焉辞?”术人惆怅良久,乃云:“我筹之烂熟。春初雪积,人间何处可觅?惟王母 园中,四时常不凋卸 ,或有之。必窃之天上,乃可。”子曰:“嘻!天可阶而升乎?”曰:“有术在。”乃启笥,出绳一团,约数十丈,理其端,望空中掷去;绳即悬立空际,若有物以挂之。未几,愈掷愈高,渺入云中,手中绳亦尽。乃呼子曰:“儿来!余老惫,体重拙,不能行,得汝一往。”遂以绳授子,曰:“持此可登。”子受绳,有难色,怨曰:“阿翁亦大愦愦 !如此一线之绳,欲我附之,以登万仞之高天。倘中道断绝,骸骨何存矣!”父又强呜拍 之,曰:“我已失口,悔无及。烦儿一行。儿勿苦,倘窃得来,必有百金赏,当为儿娶一美妇。”子乃持索,盘旋而上,手移足随,如蛛趁丝,渐入云霄,不可复见。久之,坠一桃,如碗大。术人喜,持献公堂。堂上传示良久,亦不知其真伪。忽而绳落地上,术人惊曰:“殆矣!上有人断吾绳,儿将焉托!”移时,一物堕。视之,其子首也。捧而泣曰:“是必偷桃,为监者所觉。吾儿休矣!”又移时,一足落。无何,肢体纷堕,无复存者。术人大悲,一一拾置笥中而合之,曰:“老夫止此儿,日从我南北游。今承严命,不意罹 此奇惨!当负去瘗 之。”乃升堂而跪,曰:“为桃故,杀吾子矣!如怜小人而助之葬,当结草以图报耳。”坐官骇诧,各有赐金。术人受而缠诸腰,乃扣笥而呼曰:“八八儿,不出谢赏,将何待?”忽一蓬头僮,首抵笥盖而出,望北稽首,则其子也。以其术奇,故至今犹记之。后闻白莲教 能为此术,意此其苗裔 耶?

种  梨

有乡人货梨于市,颇甘芳,价腾贵。有道士破巾絮衣,丐于车前。乡人咄之,亦不去;乡人怒,加以叱骂。道士曰:“一车数百颗,老衲 止丐其一,于居士 亦无大损,何怒为?”观者劝置劣者一枚令去,乡人执不肯。肆中佣保者 ,见喋聒 不堪,遂出钱市一枚,付道士。道士拜谢,谓众曰:“出家人不解吝惜。我有佳梨,请出供客。”或曰:“既有之,何不自食?”曰:“我特需此核作种。”于是掬梨大啖 。且尽,把核于手,解肩上 img ,坎地深数寸,纳之而覆以土。向市人索汤沃灌。好事者于临路店索得沸渖 ,道士接浸坎处。万目攒 视,见有勾萌 出,渐大;俄成树,枝叶扶苏;倏而花,倏而实,硕大芳馥,累累满树。道士乃即树头摘赐观者,顷刻向尽,已,乃以馋伐树,丁丁 良久,方断;带叶荷肩头,从容徐步而去。

初,道士作法时,乡人亦杂立众中,引领 注目,竟忘其业。道士既去,始顾车中,则梨已空矣。方悟适所俵散 ,皆己物也。又细视车上一靶 亡,是新凿断者。心大愤恨。急迹之,转过墙隅,则断靶弃垣下,始知所伐梨本,即是物也。道士不知所在。一市粲然

异史氏曰:“乡人愦愦,憨状可掬,其见笑于市人,有以哉。每见乡中称素封 者,良朋乞米,则怫然 ,且计曰:‘是数日之资也。’也劝济一危难,饭一茕独 ,则又忿然,又计曰:‘此十人、五人之食也。’甚而父子兄弟,较尽锱铢 。及至淫博迷心,则顷囊不吝;刀锯临颈,则赎命不遑。诸如此类,正不胜道。蠢尔乡人,又何足怪。”

劳山道士

邑有王生,行七,故家子 。少慕道 ,闻劳山 多仙人,负笈往游。登一顶,有观宇 ,甚幽。一道士坐蒲团上,素发垂领,而神光爽迈。叩而与语,理甚玄妙。请师之。道士曰:“恐娇惰不能作苦。”答言:“能之。”其门人甚众,薄暮毕集。王俱与稽首,遂留观中。凌晨,道士呼王去,授以斧,使随众采樵。王谨受教。过月余,手足重茧 ,不堪其苦,阴有归志。

一夕归,见二人与师共酌,日已暮,尚无灯烛。师乃剪纸如镜,粘壁间。俄顷,月明辉室,光鉴毫芒。诸门人环听奔走。一客曰:“良宵胜乐 ,不可不同。”乃于案上取壶酒,分赉 诸徒,且嘱尽醉。王自思:七八人,壶酒何能遍给?遂各觅盎盂 ,竞饮先釂 ,惟恐樽 尽;而往复挹注 ,竟不少减。心奇之。俄一客曰:“蒙赐月明之照,乃尔 寂饮。何不呼嫦娥来?”乃以箸 掷月中。见一美人,自光中出。初不盈尺,至地遂与人等。纤腰秀项,翩翩作“霓裳舞 ”。已而歌曰:“仙仙乎,而还乎,而幽我于广寒 乎!”其声清越,烈如箫管。歌毕,盘旋而起,跃登几上,惊顾之间,已复为箸。三人大笑。又一客曰:“今宵最乐,然不胜酒力矣。其饯我于月宫可乎?”三人移席,渐入月中。众视三人,坐月中饮,须眉毕见,如影之在镜中。移时,月渐暗;门人然 烛来,则道士独坐而客杳矣。几上肴核 尚故。壁上月,纸圆如镜而已。道士问众:“饮足乎?”曰:“足矣。”“足宜早寝,勿误樵苏 。”众诺而退。王窃欣慕,归念遂息。

又一月,苦不可忍,而道士并不传教一术,心不能待,辞曰:“弟子数百里受业仙师,纵不能得长生术,或小有传习,亦可慰求教之心,今阅 两三月,不过早樵而暮归。弟子在家,未谙 此苦。”道士笑曰:“我固谓不能作苦,今果然。明早当遣汝行。”王曰:“弟子操作多日,师略授小技,此来不负也。”道士问:“何术之求?”王曰:“每见师行处,墙壁所不能隔,但得此法足矣。”道士笑而允之。乃传以诀 ,令自咒毕,呼曰:“入之!”王面墙,不敢入。又曰:“试入之。”王果从容入,及墙而阻。道士曰:“俯首骤入,勿逡巡!”王果去墙数步,奔而入;及墙,虚若无物;回视,果在墙外矣。大喜,入谢。道士曰:“归宜洁持 ,否则不验。”遂助资斧,遣之归。

抵家,自诩 遇仙,坚壁所不能阻。妻不信。王效其作为,去墙数尺,奔而入,头触硬壁,蓦然而踣 。妻扶视之,额上坟起,如巨卵焉。妻揶揄 之。王惭忿,骂老道士之无良而已。

异史氏曰:“闻此事,未有不大笑者,而不知世之为王生者,正复不少。今有伧父 ,喜疢毒 而畏药石,遂有舐痈吮痔 者,进宣威逞暴之术,以迎其旨,绐 之曰:‘执此术也以往,可以横行而无碍。’初试未尝不小效,遂谓天下之大,举可以如是行矣,势不至触硬壁而颠蹶不止也。”

长 清 僧

长清 僧,道行高洁。年七十余犹健。一日,颠仆不起,寺僧奔救,已圆寂 矣。僧不自知死,魂飘去,至河南 界。河南有故绅子,率十余骑,按鹰猎兔。马逸,堕毙。魂适相值,翕然 而合,遂渐苏。厮仆还问之。张目曰:“胡至此!”众扶归。入门,则粉白黛绿 者,纷集顾问。大骇曰:“我僧也,胡至此!”家人以为妄,共提耳悟之。僧亦不自申解,但闭目不复有言。饷以脱粟则食,酒肉则拒。夜独宿,不受妻妾奉。

数日后,忽思少步 。众皆喜。既出,少定,即有诸仆纷来,钱簿谷籍,杂请会计。公子托以病倦,悉卸绝 之。惟问:“山东长清县,知之否?”共答:“知之。”曰:“我郁无聊赖,欲往游瞩,且即治任 。”众谓新瘳 ,未应远涉。不听,翼日遂发。抵长清,视风物如昨。无烦问途,竟至兰若。弟子数人见贵客至,伏谒 甚恭。乃问:“老僧焉往?”答云:“吾师曩已物化。”问墓所。群导以往,则三尺孤坟,荒草犹未合也。众僧不知何意。既而戒 马欲归,嘱曰:“汝师戒行 之僧,所遗手泽 ,宜恪守,勿俾损坏。”众唯唯。乃行,既归,灰心木坐,了不勾当 家务。

居数月,出门自遁,直抵旧寺,谓弟子:“我即汝师。众疑其谬,相视而笑。乃述返魂之由,又言生平所为,悉符。众乃信,居以故榻,事之如平日。后公子家屡以舆马来,哀请之,略不顾瞻。又年余,夫人遣纪纲 至,多所馈遗 。金帛皆却之,惟受布袍一袭 而已。友人或至其乡,敬造之。见其人默然诚笃,年仅而立,而辄道其七十余年事。

异史氏曰:“人死则魂散,其千里而不散者,性定故耳。余于僧,不异之乎其再生,而异之乎其入纷华靡丽之乡,而能绝人以逃世也。若眼睛一闪,而兰麝熏心,有求死而不得者矣,况僧乎哉!”

蛇  人

东郡 某甲,以弄蛇为业。尝蓄驯蛇二,皆青色:其大者呼之大青,小曰二青。二青额有赤点,尤灵驯,盘旋无不如意。蛇人爱之,异于他蛇。期年 ,大青死,思补其缺,未暇遑也。一夜,寄宿山寺。既明,启笥,二青亦渺。蛇人怅恨欲死。冥搜亟呼,迄无影兆。然每值丰林茂草,辄纵之去,俾得自适,寻复返,以此故,冀其自至。坐伺之,日既高,亦已绝望,怏怏遂行。出门数武,闻丛薪错楚 中,窸窣 作响。停趾愕顾,则二青来也。大喜,如获拱璧 。息肩路隅,蛇亦顿止。视其后,小蛇从焉。抚之曰:“我以汝为逝矣。小侣而所荐耶?”出饵饲之,兼饲小蛇。小蛇虽不去,然瑟缩不敢食。二青含哺之,宛似主人之让客者。蛇人又饲之,乃食。食已。随二青俱入笥中。荷去教之,旋折辄中规矩,与二青无少异,因名之小青。衒 技四方,获利无算。

大抵蛇人之弄蛇也,止以二尺为率 ;大则过重,辄便更易。——缘二青驯,故未遽弃。又二三年,长三尺余,卧则笥为之满,遂决去之。一日,至淄邑东山间,饲以美饵,祝而纵之。既去,顷之复来,蜿蜒笥外。蛇人挥曰:“去之!世无百年不散之筵。从此隐身大谷,必且为神龙,笥中何可以久居也?”蛇乃去。蛇人目送之。已而复返,挥之不去,以首触笥。小青在中,亦震震而动。蛇人悟曰:“得毋欲别小青也?”乃发笥。小青径出,因与交首吐舌,似相告语。已而委蛇并去。方意小青不返,俄而踽踽 独来,竟入笥卧。由此随在物色,迄无佳者。而小青亦渐大,不可弄。后得一头,亦颇驯,然终不如小青良。而小青粗于儿臂矣。先是,二青在山中,樵人多见之。又数年,长数尺,围如碗;渐出逐人,因而行旅相戒,罔敢出其途。一日,蛇人经其处,蛇暴出如风。蛇人大怖而奔。蛇逐益急,回顾已将及矣。而视其首,朱点俨然,始悟为二青。下担呼曰:“二青,二青!”蛇顿止。昂首久之,纵身绕蛇人,如昔弄状。觉其意殊不恶,但躯巨重,不胜其绕;仆地呼祷,乃释之。又以首触笥。蛇人悟其意,开笥出小青。二蛇相见,交缠如饴糖状,久之始开。蛇人乃祝小青:“我久欲与汝别,今有伴矣。”谓二青曰:“原君引之来,可还引之去。更嘱一言:深山不乏食饮,勿扰行人,以犯天谴 。”二蛇垂头,似相领受。遽起,大者前,小者后,过处林木为之中分。蛇人伫立望之,不见乃去。自此行人如常,不知其何往也。

异史氏曰:“蛇,蠢然一物耳,乃恋恋有故人之意。且其从谏也如转圜 。独怪俨然而人也者,以十年把臂之交,数世蒙恩之主,辄思下井复投石焉;又不然,则药石相投,悍然不顾,且怒而仇焉者,亦羞此蛇也已。”

斫  蟒

胡田村 胡姓者,兄弟采樵,深入幽谷,遇巨蟒。兄在前,为所吞;弟初骇欲奔,见兄被噬,遂奋怒出樵斧,斫蟒首。首伤而吞不已。然头虽已没,幸肩际不能下。弟急极无计,乃两手持兄足,力与蟒争,竟曳兄出。蟒亦负痛去。视兄,则鼻耳俱化,奄 将气尽。肩负以行,途中凡十余息,始至家。医养半年,方愈。至今面目皆瘢痕,鼻耳惟孔存焉。噫!农人中,乃有弟 弟如此者哉!或言:“蟒不为害,乃德义所感。”信然!

犬  奸

青州贾 某,客于外,恒经岁不归。家畜一白犬,妻引与交,犬习为常。一日,夫至,与妻共卧。犬突入,登榻,啮贾人竟死。后里舍稍闻之,共为不平,鸣于官。官械妇,妇不肯伏,收之。命缚犬来,始取妇出。犬忽见妇,直前碎衣作交状。妇始无词。使两役解部院 ,一解人而一解犬。有欲观其合者,共敛钱赂役,役乃牵聚令交。所止处,观者常数百人,役以此网利焉。后人犬俱寸磔 以死。呜呼!天地之大,真无所不有矣。然人面而兽交者,独一妇也乎哉?

异史氏为之判曰:“会于濮上,古所交讥;约于桑中,人且不齿 。乃某者,不堪雌守 之苦,浪思苟合之欢。夜叉伏床,竟是家中牝兽;捷卿 入窦 ,遂为被底情郎。云雨台 前,乱摇续貂之尾 ;温柔乡里,频款 曳象之腰。锐锥处于皮囊,一纵股而脱颖;留情结于镞项 ,甫饮羽 而生根。忽思异类之交,真属匪夷 之想。尨吠奸而为奸 ,妒残凶杀,律难治以萧曹 ;人非兽而实兽,奸秽淫腥,肉不食于豺虎。呜呼!人奸杀,则拟女以剐 ;至于狗奸杀,阳世遂无其刑。人不良,则罚人作犬;至于犬不良,阴曹应穷于法。宜支解以追魂魄,请押赴以问阎罗。”

雹  神

王公筠苍 ,莅任 楚中 。拟登龙虎山 谒天师 。及湖 ,甫登舟,即有一人驾小艇来,使舟中人为通。公见之,貌修伟。怀中出天师刺 ,曰:“闻驺从 将临,先遣负弩 。”公讶其预知,益神之,诚意而往。天师治具相款。其服役者,衣冠须鬣,多不类常人。前使者亦侍其侧。少间,向天师细语。天师谓公曰:“此先生同乡,不之识耶?”公问之。曰:“此即世所传雹神李左车 也。”公愕然改容。天师曰:“适言奉旨雨雹,故告辞耳。”公问:“何处?”曰:“章丘。”公以接壤关切,离席乞免。天师曰:“此上帝玉敕,雹有额数,何能相徇 ?”公哀不已。天师垂思良久,乃顾而嘱曰:“其多降山谷,勿伤禾稼可也。”又嘱:“贵客在坐,文去勿武。”神出,至庭中,忽足下生烟,氤氲匝地 。俄延逾刻,极力腾起,才高于庭树;又起,高于楼阁。霹雳一声,向北飞去,屋宇震动,筵器摆簸。公骇曰:“去乃作雷霆耶!”天师曰:“适戒之,所以迟迟。不然,平地一声,便逝去矣。”公别归,志其月日,遣人问章丘。是日果大雨雹,沟渠皆满,而田中仅数枚焉。

狐 嫁 女

历城 殷天官 ,少贫,有胆略。邑有故家之第,广数十亩,楼宇连亘。常见怪异,以故废无居人;久之,蓬蒿渐满,白昼亦无敢入者。会公与诸生饮,或戏云:“有能寄此一宿者,共醵 为筵。”公跃起曰:“是亦何难!”携一席往。众送诸门,戏曰:“吾等暂候之,如有所见,当急号。”公笑云:“有鬼狐,当捉证耳。”遂入,见长莎蔽径,蒿艾如麻。时值上弦 ,幸月色昏黄,门户可辨。摩挲 数进,始抵后楼。登月台 ,光洁可爱,遂止焉。西望月明,惟衔 山一线耳。坐良久,更无少异,窃笑传言之讹,席地枕石,卧看牛女

一更向 尽,恍惚欲寐,楼下有履声,籍籍 而上。假寐睨之,见一青衣人,挑莲灯 ,猝见公,惊而却退。语后人曰:“有生人在。”下问:“谁也?”答云:“不识。”俄一老翁上,就公谛视,曰:“此殷尚书,其睡已酣,但办吾事。相公倜傥 ,或不叱怪。”乃相率入楼,楼门尽辟。移时,往来者益众。楼上灯辉如昼。公稍稍转侧,作嚏咳。翁闻公醒,乃出,跪而言曰:“小人有箕帚女 ,今夜于归 ,不意有触贵人,望勿深罪。”公起,曳之曰:“不知今夕嘉礼,惭无以贺。”翁曰:“贵人光临,压除凶煞,幸矣。即烦陪坐,倍益光宠。”公喜,应之。入视楼中,陈设芳丽。遂有妇人出拜,年可四十余。翁曰:“此拙荆 。”公揖之。俄闻笙乐聒耳,有奔而上者,曰:“至矣!”翁趋迎,公亦立俟。少选,笼纱一簇,导新郎入。年可十七八,丰采韶秀。翁命先与贵客为礼。少年目公,公若为傧 ,执半主礼。次翁婿交拜,已,乃即席。少间,粉黛云从,酒胾雾霈 ,玉碗金瓯 ,光映几案。酒数行,翁唤女奴,请小姐来。女奴诺而入,良久不出。翁自起,搴帏促之。俄婢媪数辈拥新人出,环珮璆然 ,麝兰散馥。翁命向上拜。起,即坐母侧。微目之,翠凤明珰 ,容华绝世。既而酌以金爵,大容数斗。公思此物可以持验同人,阴内 袖中,伪醉隐几,颓然而寝。皆曰:“相公醉矣。”居无何,新郎告行,笙乐暴作,纷纷下楼而去。已而主人敛酒具,少一爵,冥搜不得。或窃议卧客。翁急戒勿语,惟恐公闻。移时,内外俱寂。公始起,暗无灯火,惟脂香酒气,充溢四堵,视东方既白,乃从容出,探袖中,金爵犹在。及门,则诸生先俟,疑其夜出而早入者。公出爵示之。众骇问,公以状告。共思此物非寒士所有,乃信之。

后公举进士,任于肥丘 。有世家朱姓宴公,命取巨觥 ,久之不至。有细奴 掩口与主人语,主人有怒色。俄奉金爵劝客饮。谛视之,款式雕文,与狐物更无殊别。大疑,问所从制。答云:“爵凡八只,大人为京卿 时,觅良工监制。此世传物,什袭 已久。缘明府 辱临,适取诸箱簏,仅存其七,疑家人所窃取;而十年尘封如故,殊不可解。”公笑曰:“金杯羽化 矣。然世守之珍不可失。仆有一具,颇近似之,当以奉赠。”终筵归署,拣爵驰送之。主人审视,骇绝。亲诣谢公,诘所自来。公乃历陈颠末。始知千里之物,狐能摄致,而不敢终留也。

娇  娜

孔生雪笠,圣裔 也。为人蕴藉 ,工诗。有执友令天台 ,寄函招之。生往,令适卒。落拓不得归,寓菩陀寺,佣为寺僧抄录。寺西百余步,有单先生第。先生故公子,以大讼萧条,眷口寡,移而乡居,宅遂旷焉。一日,大雪崩腾,寂无行旅。偶过其门,一少年出,丰采甚都。见生,趋与为礼,略致慰问,即屈降临。生爱悦之,慨然从入。屋宇都不甚广,处处悉悬锦幕,壁上多古人书画。案头书一册,签云 《琅嬛琐记》。翻阅一过,皆目所未睹。生以居单第,意为第主,即亦不审官阀 。少年细诘行踪,意怜之,劝设帐授徒。生叹曰:“羁旅之人,谁作曹丘 者?”少年曰:“倘不以弩骀 见斥,愿拜门墙 。”生喜,不敢当师,请为友。便问:“宅何久锢?”答曰:“此为单府,曩以公子乡居,是以久旷。仆皇甫氏,祖居陕,以家宅焚于野火,暂借安顿。”生始知非单。当晚,谈笑甚欢,即留共榻。昧爽 ,即有僮子炽炭火于室。少年先起入内,生尚拥被坐。僮入,白:“太公来。”生惊起。一叟入,鬓发皤然 ,向生殷谢曰:“先生不弃顽儿,遂肯赐教。小子初学涂鸦,勿以友故,行辈 视之也。”已而进锦衣一袭,貂帽、袜、履各一事 。视生盥栉 已,乃呼酒荐馔 。几、榻、裙、衣,不知何名,光彩射目。酒数行,叟兴辞 ,曳杖而去。餐讫,公子呈课业,类皆古文词,并无时艺 ,问之。笑云:“仆不求进取也。”抵暮,更酌曰:“今夕尽欢,明日便不许矣。”呼僮曰:“视太公寝未?已寝,可暗唤香奴来。”僮去,先以绣囊将琵琶至。少顷,一婢入,红妆艳绝。公子命弹湘妃 。婢以牙拨 勾动,激扬哀烈,节拍不类夙闻。又命以巨觞 行酒,三更始罢。次日,早起共读。公子最惠,过目成咏,二三月后,命笔警绝。相约五日一饮,每饮必招香奴。一夕,酒酣气热,目注之。公子已会其意,曰:“此婢乃为老父所豢养。兄旷邈无家,我夙夜代筹久矣。行当为君谋一佳耦 。”生曰:“如果惠好,必如香奴者。”公子笑曰:“君诚‘少所见而多所怪’者矣。以此为佳,君愿亦易足也。”

居半载,生欲翱翔 郊郭,至门,则双扉外扃,问之。公子曰:“家君恐交游纷意念,故谢客耳。”生亦安之。时盛暑溽 热,移斋 园亭。生胸间肿起如桃,一夜如碗,痛楚呻吟。公子朝夕省视,眠食都废。又数日,创剧,益绝食饮。太公亦至,相对太息。公子曰:“儿前夜思先生清恙 ,娇娜妹子能疗之。遣人于外祖处呼令归,何久不至?”俄,僮入白:“娜姑至,姨与松姑同来。”父子疾趋入内。少间,引妹来视生。年约十三四,娇波流慧,细柳生姿。生望见颜色, img 呻顿忘,精神为之一爽。公子便言:“此兄良友,不啻胞也,妹子好医之。”女乃敛羞容,揄 长袖,就榻诊视,把握之间,觉芳气胜兰。女笑曰:“宜有是疾,心脉动矣。然症虽危,可治;但肤块已凝,非伐皮削肉不可。”乃脱臂上金钏安患处,徐徐按下之。创突起寸许,高出钏外,而根际余肿,尽束在内,不似前如碗阔矣。乃一手启罗衿 ,解佩刀,刃薄于纸,把钏握刃,轻轻附根而割。紫血流溢,沾染床席,而贪近娇姿,不惟不觉其苦,且恐速竣割事,偎傍不久。未几,割断腐肉,团团然如树上削下之瘿 。又呼水来,为洗割处。口吐红丸,如弹大,着肉上,按令旋转。才一周,觉热火蒸腾;再一周,习习作痒;三周已,遍体清凉,沁入骨髓。女收丸入咽,曰:“愈矣!”趋步出。生跃起走谢,沉痼若失,而悬想容辉,苦不自己。自是废卷痴坐,无复聊赖。公子已窥之,曰:“弟为兄物色,得一佳偶。”问:“何人?”曰:“亦弟眷属。”生凝思良久,但云:“勿须。”面壁吟曰:“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去巫山不是云。”公子会其指,曰:“家君仰慕鸿才,常欲附为婚姻。但止一少妹,齿太稚。有姨女阿松,年十八矣,颇不粗陋。如不见信,松姊日涉园亭,伺前厢,可望见之。”生如其教,果见娇娜偕丽人来,画黛弯蛾,莲钩蹴凤,与娇娜相伯仲 也。生大悦,请公子作伐 。公子翼日自内出,贺曰:“谐矣。”乃除别院,为生成礼。是夕,鼓吹阗咽 ,尘落漫飞,以望中仙人,忽同衾幄 ,遂疑广寒宫殿,未必在云霄矣。合卺之后,甚惬心怀。一夕,公子谓生曰:“切磋之惠,无日可以忘之。近单公子解讼归,索宅甚急,意将弃此而西,势难复聚,因而离绪萦怀。”生愿从之而去。公子劝还乡闾,生难之。公子曰:“勿虑,可即送君行。”无何,太公引松娘至,以黄金百两赠生。公子以左右手与生夫妇相把握,嘱闭眸勿视。飘然履空,但觉耳际风鸣,久之。曰:“至矣。”启目,果见故里,始知公子非人。喜叩家门,母出非望,又睹美妇,方共忻慰。及回顾,则公子逝矣。松娘事姑 孝,艳色贤名,声闻遐迩。

后生举进士,授延安司李 ,携家之任。母以道远不行。松娘举一男,名小宦。生以迕直指 ,罢官,罣 碍不得归。偶猎郊野,逢一美少年,跨骊驹,频频瞻顾。细看,则皇甫公子也。揽辔停骖 ,悲喜交至。邀生去,至一村,树木浓昏,荫翳天日。入其家,则金沤浮钉 ,宛然世族。问妹子,则嫁;岳母,已亡。深相感悼。经宿别去,偕妻同返。娇娜亦至,抱生子掇提而弄 曰:“姊姊乱吾种矣。”生拜谢曩德。笑曰:“姊夫贵矣。创口已合,未忘痛耶?”妹夫吴郎,亦来拜谒。信宿 乃去。

一日,公子有忧色,谓生曰:“天降凶殃,能相救否?”生不知何事,但锐自任。公子趋出,招一家俱入,罗拜堂上。生大骇,亟问。公子曰:“余非人类,狐也。今有雷霆之劫。君肯以身赴难,一门可望生全;不然,请抱子而行,无相累。”生矢共生死。乃使仗剑于门,嘱曰:“雷霆轰击,勿动也!”生如所教。果见阴云昼暝,昏黑如 img 。回视旧居,无复闬闳 ,惟见高冢岿然,巨穴无底。方错愕间,霹雳一声,摆簸山岳,急雨狂风,老树为拔。生目眩耳聋,屹不少动。忽于繁烟黑絮之中,见一鬼物,利喙长爪,自穴攫一人出,随烟直上。瞥睹衣履,念似娇娜。乃急跃离地,以剑击之,随手堕落。忽而崩雷暴裂,生仆,遂毙。少间,晴霁,娇娜已能自苏。见生死于旁,大哭曰:“孔郎为我而死,我何生矣!”松娘亦出,共舁生归。娇娜使松娘捧其首,兄以金簪拨其齿,自乃撮其颐,以舌度红丸入,又接吻而呵之。红丸随气入喉,格格作响。移时,醒然而苏。见眷口满前,恍如梦寤。于是一门团 img ,惊定而喜。生以幽旷不可久居,议同旋里。满堂交赞,惟娇娜不乐。生请与吴郎俱,又虑翁媪不肯离幼子,终日议不果。忽吴家一小奴,汗流气促而至。惊致研诘,则吴郎家亦同日遭劫,一门俱没。娇娜顿足悲伤,涕不可止。共慰劝之。而同归之计遂决。生入城,勾当数日,遂连夜趣装 。既归,以闲园寓公子,恒反关之;生及松娘至,始发扃。生与公子兄妹,棋酒谈宴,若一家然。小宦长成,貌韶秀,有狐意,出游都市,共知为狐儿也。

异史氏曰:“余于孔生,不羡其得艳妻,而羡其得腻友 也。观其容可以忘饥,听其声可以解颐 。得此良友,时一谈宴,则‘色授魂与’ ,尤胜于‘颠倒衣裳’ 矣。”

僧  孽

张姓暴卒,随鬼使 去,见冥王 。王稽簿,怒鬼使误捉,责令送。张下,私浼 鬼使,求观冥狱 。鬼导历九幽 ,刀山、剑树,一一指点。末至一处,有一僧孔股穿绳而倒悬之,号痛欲绝。近视,则其兄也。张见之惊哀,问:“何罪至此?”鬼曰:“是为僧,广募金钱,悉供淫赌,故罚之。欲脱此厄,须其自忏。”张既苏,疑兄已死。时其兄居兴福寺 ,因往探之。入门,便闻其号痛声。入室,见疮生股间,脓血崩溃,挂足壁上,宛冥司倒悬状。骇问其故。曰:“挂之稍可,不则痛彻心腑。”张因告以所见。僧大骇,乃戒荤酒,虔诵经咒。半月寻愈,遂为戒僧。

异史氏曰:“鬼狱渺茫,恶人每以自解;而不知昭昭 之祸,即冥冥 之罚也。可勿惧哉!”

妖  术

于公者,少任侠,喜拳勇,力能持高壶 ,作旋风舞。崇祯 间,殿试 在都,仆疫不起,患之。会市上有善卜者,能决人生死,将代问之。既至,未言。卜者曰:“君莫欲问仆病乎?”公骇应之。曰:“病者无害,君可危。”公乃自卜。卜者起卦,愕然曰:“君三日当死!”公惊诧良久。卜者从容曰:“鄙人有小术,报我十金,当代禳 之。”公自念,生死已定,术岂能解,不应而起,欲出。卜者曰:“惜此小费,勿悔勿悔!”爱公者皆为公惧,劝罄橐以哀之。公不听。

倏忽至三日,公端坐旅舍,静以觇之,终日无恙。至夜,阖户挑灯,倚剑危坐。一漏向尽,更无死法。意欲就枕,忽闻窗隙窣窣有声。急视之,一小人荷戈入,及地,则高如人。公捉剑起,急击之,飘忽未中。遂遽小,复寻窗隙,意欲遁去。公疾斫之,应手而倒。烛之,则纸人,已腰断矣。公不敢卧,又坐待之。逾时,一物穿窗入,怪狞如鬼,才及地,急击之,断而为两,皆蠕动。恐其复起,又连击之,剑剑皆中,其声不耎。审视,则土偶,片片已碎。于是移坐窗下,目注隙中。久之,闻窗外如牛喘,有物推窗棂,房壁震摇,其势欲倾。公惧覆压,计不如出而斗之,遂然 脱扃,奔而出。见一巨鬼,高与檐齐。昏月中,见其面黑如煤,眼闪烁有黄光,上无衣,下无履,手弓而腰矢。公方骇,鬼则弯 矣。公以剑拨矢,矢堕,欲击之,则又关矣。公急跃避,矢贯于壁,战战有声。鬼怒甚,拔佩刀,挥如风,望公力劈。公猱进 ,刀中庭石,石立断。公出其股间,削鬼中踝,铿然有声。鬼益怒,吼如雷,转身复剁。公又伏身入;刀落,断公裙。公已及胁下,猛斫之,亦铿然有声,鬼仆而僵。公乱击之,声硬如柝 。烛之,则一木偶,高大如人。弓矢尚缠腰际,刻画狰狞;剑击处,皆有血出。公因秉烛待旦,方悟鬼物皆卜人遣之,欲致人于死,以神其术也。

次日,遍告交知,与共诣卜所。卜人遥见公,瞥不可见。或曰:“皆翳形术也,犬血可破。”公如言,戒备而往。卜人又匿如前。急以犬血沃立处,但见卜人头面,皆为犬血模糊,且灼灼如鬼立,乃执付有司而杀之。

异史氏曰:“尝谓买卜为一痴。世之讲此道而不爽 于生死者几人?卜之而爽,犹不卜也。且即明明告我以死期之至,将复如何?况借人命以神其术者,其可畏尤甚耶!”

野  狗

于七之乱 ,杀人如麻。乡民李化龙,自山中窜归。值大兵宵进,恐罹炎昆之祸 ,急无所匿,僵卧于死人之丛,诈作尸。兵过既尽,未敢遽出。忽见阙 头断臂之尸,起立如林。内一尸,断首犹连肩上,口中作语曰:“野狗子来,奈何?”群尸参差而应曰:“奈何!”俄顷,蹶然尽倒,遂寂无声。李方惊颤欲起,有一物来,兽首人身,伏啮人首,遍吸其脑。李惧,匿首尸下。物来拨李肩,欲得李首。李力伏,俾不可得。物乃推覆尸而移之,首见。李大惧,手索腰下,得巨石如碗,握之。物俯身欲龁。李骤起,大呼,击其首,中嘴。物嗥如鸱 ,掩口负痛而奔,吐血道上。就视之,于血中得二齿,中曲而端锐,长四寸余。怀归以示人,皆不知其何物也。

三  生

刘孝廉 ,能记前身事 。与先文贲兄 为同年,尝历历言之:一世为缙绅 ,行多玷。六十二岁而殁。初见冥王,待如乡先生 礼,赐坐,饮以茶。觑冥王盏中,茶色清彻;己盏中,浊如醪 。暗疑迷魂汤得勿此耶?乘冥王他顾,以盏就案角泻之,伪为尽者。俄顷,稽前生恶录;怒,命群鬼捽下,罚作马。即有厉鬼絷去。行至一家,门限甚高,不可逾。方趑趄间,鬼力楚 之,痛甚而蹶。自顾,则身已在枥下矣。但闻人曰:“骊马生驹矣,牡也。”心甚明了,但不能言。觉大馁,不得已,就牝马求乳。逾四五年,体修伟,甚畏挞楚,见鞭则惧而逸。主人骑,必覆障泥,缓辔徐徐,犹不甚苦。惟奴仆圉人 ,不加鞯装 以行,两踝夹击,痛彻心腑。于是愤甚,三日不食,遂死。

至冥司,冥王查其罚限未满,责其规避,剥其皮革,罚为犬。意懊丧,不欲行。群鬼乱挞之,痛极而窜于野。自念不如死,愤投绝壁,颠莫能起。自顾,则身伏窦中,牝犬舐而腓字 之,乃知身已复生于人世矣。稍长,见便液亦知秽;然嗅之而香,但立念不食耳。为犬经年,常忿欲死,又恐罪其规避。而主人又豢养,不肯戮。乃故啮主人,脱股肉。主人怒,杖杀之。

冥王鞫状 ,怒其狂狾 ,笞数百,俾作蛇。囚于幽室,暗不见天。闷甚,缘壁而上,穴屋而出。自视,侧伏身茂草,居然蛇矣。遂矢志不残生类,饥吞木实。积年余,每思自尽不可,害人而死又不可;欲求一善死之策而未得也。一日,卧草中,闻过车,遽出当路;车驰压之,断为两。

冥王讶其速至,因蒲伏自剖 。冥王以无罪见杀,原之,准其满限复为人,是为刘公。公生而能言,文章书史,过辄成诵。辛酉 举孝廉,每劝人:乘马必厚其障泥,股夹之刑,胜于鞭楚也。

异史氏曰:“毛角之俦 ,乃有王公大人在其中。所以然者,王公大人之内,原未必无毛角者在其中也。故贱者为善,如求花而种其树;贵者为善,如已花而培其木;种者可大,培者可久。不然,且将负盐车,受羁 img ,与之为马 ;不然,且将啖便液,受烹割,与之为犬;又不然,且将披鳞介,葬鹤鹳 ,与之为蛇。”

狐 入 瓶

万村石氏之妇,祟 于狐,患之,而不能遣。扉后有瓶,每闻妇翁来,狐辄遁匿其中。妇窥之熟,暗计而不言。一日,窜入,妇急以絮塞其口,置釜中,燂汤 而沸之。瓶热,狐呼曰:“热甚!勿恶作剧。”妇不语。号益急,久之无声。拔塞而验之,毛一堆,血数点而已。

鬼  哭

谢迁之变 ,宦第皆为贼窟。王学使七襄 之宅,盗聚尤众。城破兵入,扫荡群丑,尸填墀 ,血至充门而流。公入城,扛尸涤血而居。往往白昼见鬼;夜则床下磷飞 ,墙角鬼哭。

一日,王生皞迪,寄宿公家,闻床底小声连呼:“皞迪!皞迪!”已而声渐大,曰:“我死得苦!”因哭,满庭皆哭。公闻,仗剑而入,大言曰:“汝不识我王学院耶?”但闻百声嗤嗤,笑之以鼻。公于是设水陆道场 ,命释道忏度之。夜抛鬼饭,则见燐火营营,随地皆出。先是,阍人王姓者疾笃 ,昏不知人者数日矣。是夕,忽欠伸若醒。妇以食进。王曰:“适主人不知何事,施饭于庭,我亦随众啗噉 。食已方归,故不饥耳。”由此鬼怪遂绝。岂钹铙钟鼓 ,焰口瑜伽 ,果有益耶?

异史氏曰:“邪怪之物,惟德可以已之。当陷城之时,王公势正烜赫,闻声者皆股栗;而鬼且揶揄之,想鬼物逆知其不令终耶?普告天下大人先生:出人面犹不可以吓鬼,愿无出鬼面以吓人也!”

真 定 女

真定 界,有孤女,方六七岁,收养于夫家。相居一二年,夫诱与交而孕。腹膨膨而以为病也,告之母。母曰:“动否?”曰:“动。”又益异之。然以其齿太稚,不敢决。未几,生男。母叹曰:“不图拳母,竟生锥儿 !”

焦  螟

董侍读默庵 家,为狐所扰,瓦砾砖石,忽如雹落。家人相率奔匿,待其间歇,乃敢出操作。公患之,假怍庭孙司马 第移避之,而狐扰犹故。一日,朝中待漏 ,适言其异。大臣或言:关东 道士焦螟,居内城,总持敕勒之术 ,颇有效。公造庐而请之。道士朱书符 ,使归粘壁上。狐竟不惧,抛掷有加焉。公复告道士。道士怒,亲诣 公家,筑坛作法。俄见一巨狐,伏坛下。家人受虐已久,衔恨綦 深,一婢近击之。婢忽仆地气绝。道士曰:“此物猖獗,我尚不能遽服之,女子何轻犯尔尔 。”既而曰:“可借鞫狐词,亦得 。”戟指 咒移时,婢忽起,长跪。道士诘其里居。婢作狐言:“我西域产,入都者一十八辈。”道士曰:“辇毂下 ,何容尔辈久居?可速去!”狐不答。道士击案怒曰:“汝欲梗吾令耶?再若迁延,法不汝宥!”狐乃蹙怖作色,愿谨奉教。道士又速之。婢又仆绝,良久始甦。俄见白块四五团,滚滚如毬,附檐际而行,次第追逐,顷刻俱去。由是遂安。

叶  生

淮阳 叶生者,失其名字。文章词赋,冠绝当时,而所如不偶 ,困于名场 。会关东丁乘鹤来令是邑,见其文,奇之;召与语,大悦。使即官署,受灯火 ;时赐钱谷恤其家。值科试,公游扬于学使 ,遂领冠军。公期望綦切。闱后 ,索文读之,击节称叹。不意时数限人,文章憎命 ,榜既放,依然铩羽 。生嗒丧 而归,愧负知己,形销骨立,痴若木偶。公闻,召之来而慰之。生零涕不已。公怜之,相期考满入都 ,携与俱北。生甚感佩,辞而归,杜门不出。

无何,寝疾。公遗问不绝。而服药百裹 ,殊罔所效。公适以忤上官免,将解任去,函致生,其略云:“仆东归有日,所以迟迟者,待足下耳。足下朝至,则仆夕发矣。”传之卧榻,生持书啜泣,寄语来使:“疾革难遽瘥 ,请先发。”使人返白,公不忍去,徐待之。逾数日,门者忽通叶生至。公喜,逆而问之。生曰:“以犬马病,劳夫子久待,万虑不宁。今幸可从杖履 。”公乃束装戒旦 。抵里,命子师事生,夙夜与俱。公子名再昌,时年十六,尚不能文,然绝慧,凡文艺三两过,辄无遗忘。居之期岁 ,便能落笔成文。益之公力,遂入邑庠 。生以生平所拟举子业 ,悉录授读。闱中七题 ,并无脱漏,中亚魁 。公一日谓生曰:“君出馀绪 ,遂使孺子成名。然黄钟长弃 奈何?”生曰:“是殆有命。借福泽为文章吐气,使天下人知半生沦落,非战之罪 也,愿亦足矣。且士得一人知己,可无憾,何必抛却白纻,乃谓之利市 哉。”公以其久客,恐误岁试,劝令归省。生惨然不乐。公不忍强,嘱公子至都,为之纳粟。公子又捷南宫 ,授部中主政 。携生赴监,与共晨夕。逾岁,生入北闱 ,竟领乡荐 。会公子差南河典务 ,因谓生曰:“此去离贵乡不远。先生奋迹云霄,锦还为快。”生亦喜,择吉就道。抵淮阳界,命仆马送生归。

归见门户萧条,意甚悲恻。逡巡至庭中,妻携簸具以出,见生,掷具骇走。生凄然曰:“我今贵矣。三四年不觌 ,何遂顿不相识?”妻遥谓曰:“君死已久,何复言贵?所以久淹君柩者,以家贫子幼耳。今阿大亦已成立,将卜窀穸 ,勿作怪异吓生人。”生闻之,怃然惆怅,逡巡入室,见灵柩俨然,扑地而灭。妻惊视之,衣冠履舃 如脱委焉。大恸,抱衣悲哭。子自塾中归,见结驷于门,审所自来,骇奔告母。母挥涕告诉。又细询从者,始得颠末。从者返,公子闻之,涕堕垂膺。即命驾哭诸其室,出橐营丧,葬以孝廉礼。又厚遗其子,为延师教读。言于学使,逾年游泮

异史氏曰:“魂从知己,竟忘死耶?闻者疑之,余深信焉。同心倩女,至离枕上之魂 ;千里良朋,犹识梦中之路 。而况茧丝蝇迹,呕学士之心肝;流水高山,通我曹之性命者哉!嗟乎!遇合难期,遭逢不偶。行踪落落,对影长愁;傲骨嶙嶙,搔头自爱。叹面目之酸涩,来鬼物之揶揄。频居康了之中,则须发之条条可丑;一落孙山之外,则文章之处处皆疵。古今痛哭之人,卞和 惟尔;颠倒逸群之物,伯乐 伊谁?抱刺于怀,三年灭字;侧身以望,四海无家。人生世上,只须合眼放步,以听造物之低昂而已。天下之昂藏 沦落如叶生其人者,亦复不少,顾安得令威 复来,而生死从之也哉?噫!”

四 十 千

新城 王大司马,有主计仆 ,家称素封。忽梦一人奔入,曰:“汝欠四十千 ,今宜还矣。”问之,不答,径入内去。既醒,妻产男。知为夙孽 ,遂以四十千捆置一室,凡儿衣食病药,皆取给焉。过三四岁,视室中钱,仅存七百。适乳姥抱儿至,调笑于侧。因呼之曰:“四十千将尽,汝宜行矣。”言已,儿忽颜色蹙变,项折目张。再抚之,气已绝矣。乃以馀资置葬具而瘗 之。此可为负欠者戒也。

昔有老而无子者,问诸高僧。僧曰:“汝不欠人者,人又不欠汝者,乌得子?”盖生佳儿,所以报我之缘;生顽儿,所以取我之债。生者勿喜,死者勿悲也。

成  仙

文登 周生,与成生少共笔砚,遂订为杵臼交 。而成贫,故终岁常依周。以齿则周为长,呼周妻以嫂。节序登堂,如一家焉。周妻生子,产后暴卒。继聘王氏。成以少故,未尝请见之也。一日,王氏弟来省姊,宴于内寝。成适至。家人通白,周坐命邀之。成不入,辞去。周移席外舍,追之而还。甫坐,即有人白别业 之仆,为邑宰重笞者。先是,黄吏部家牧佣,牛蹊 周田,以是相诟,牧佣奔告主,捉仆送官,遂被笞责。周诘得其故,大怒曰:“黄家牧猪奴,何敢尔!其先世为大父服役;促得志,乃无人耶!”气填吭臆 ,忿而起,欲往寻黄。成捺而止之,曰:“强梁世界,原无皂白。况今日官宰半强寇不操矛弧者耶?”周不听。成谏止再三,至泣下,周乃止。怒终不释,转侧达旦,谓家人曰:“黄家欺我,我仇也,姑置之。邑令为朝廷官,非势家官,纵有互争,亦须两造 ,何至如狗之随嗾 者?我亦呈治其佣,视彼将何处分。”家人悉怂惥 之,计遂决。具状赴宰,宰裂而掷之。周怒,语侵宰。宰惭恚 ,因逮系之。

后,成往访周,始知入城讼理。急奔劝止,则已在囹圄 矣。顿足无所为计。时获海寇三名,宰与黄赂嘱之,使捏周同党。据词申黜顶衣 ,搒掠 酷惨。成入狱,相顾凄酸,谋叩阙 。周曰:“身系重犴 ,如鸟在笼;虽有弱弟 ,止足供囚饭耳。”成锐身自任,曰:“是予责也。难而不急,乌用友也!”乃行。周弟赆 之,则去已久矣。至都,无门入控。相传驾将出猎,成预隐木市中;俄驾过,伏舞哀号,遂得准。驿送而下,着部院审奏。时阅十月余,周已诬服论辟 。院接御批,大骇,复提躬谳 。黄亦骇,谋杀周。因赂监者,绝其食饮;弟来馈问,苦禁拒之。成又为赴院声屈,始蒙提问。业已饥饿不起,院台怒,杖毙监者。黄大怖,纳数千金,嘱为营脱,以是得朦胧题免。宰以枉法拟流 。周放归,益肝胆成。

成自经讼系,世情尽灰,招周偕隐。周溺少妇,辄迂笑之。成虽不言,而意甚决,别后,数日不至。周使探诸其家,家人方疑其在周所。两无所见,始疑。周心知其异,遣人踪迹之,寺观壑谷,物色殆遍。时以金帛恤其子。又八九年,成忽自至,黄巾氅服 ,岸然道貌。周喜把臂曰:“君何往,使我寻欲遍?”笑曰:“孤云野鹤,栖无定所。别后幸复顽健。”周命置酒,略道间阔 ,欲为变易道装。成笑不语。周曰:“愚哉!何弃妻孥犹敝屣也?”成笑曰:“不然。人将弃予,其何人之能弃。”问所栖止,答在劳山之上清宫。既而抵足寝,梦成裸伏胸上,气不得息。讶问何为,殊不答。忽惊而寤,呼成不应;坐而索之,杳然不知所往。定移时,始觉在成榻,骇曰:“昨不醉,何颠倒至此耶!”乃呼家人。家人火之,俨然成也。周固多髭,以手自捋,则疎无几茎。取镜自照,讶曰:“成生在此,我何往?”已而大悟,知成以幻术招隐。意欲归内,弟以其貌异,禁不听前。周亦无以自明,即命仆马往寻成。数日,入劳山。马行疾,仆不能及。休止树下,见羽客 往来甚众。内一道人目周,周因以成问。道士笑曰:“耳其名矣,似在上清。”言已,径去。周目送之,见一矢之外,又与一人语,亦不数言而去。与言者渐至,乃同社生 。见周,愕曰:“数年不晤,人以君学道名山,今尚游戏人间耶?”周述其异。生惊曰:“我适遇之,而以为君也。去无几时,或当不远。”周大异,曰:“怪哉!何自己面目觌面而不之识?”仆寻至,急驰之,竟无踪兆。一望寥阔,进退难以自主。自念无家可归,遂决意穷追。而怪险不复可骑,遂以马付仆归,迤 img 自往。遥见一童独坐,趋近问程,且告以故。童自言为成弟子,代荷衣粮,导与俱行。星饭露宿,逴 行殊远,三日始至,又非世之所谓上清。时十月中,山花满路,不类初冬。童入报客,成即遽出,始认己形。执手入,置酒宴语。见异彩之禽,驯人不惊,声如笙簧,时来鸣于座上。心甚异之。然尘俗念切,无意留连。地下有蒲团二,曳与并坐。至二更后,万虑俱寂,忽似瞥然一盹,身觉与成易位。疑之,自捋颔下,则于思者如故矣。既曙,浩然思返。成固留之。越三日,乃曰:“迄少寐息,早送君行。”甫交睫,闻成呼曰:“行装已具矣。”遂起从之。

所行殊非旧途。觉无几时,里居已在望中。成坐候路侧,俾自归。周强之不得,因踽踽至家门。叩不能应。思欲越墙,觉身飘似叶,一跃已过。凡逾数重垣,始抵卧室。灯烛荧然,内人未寝,哝哝与人语。舐窗以窥,则妻与一厮仆同杯饮,状甚狎亵。于是怒火如焚,计将掩执,又恐孤力难胜,遂潜身脱扃而出,奔告成,且乞为助。成慨然从之,直抵内寝。周举石挝门,内张皇甚;擂愈急,内闭益坚。成拨以剑,划然顿辟。周奔入,仆冲户而走。成在门外,以剑击之,断其肩臂。周执妻拷讯,乃知被收时即与仆私。周借剑决其首, img 肠庭树间,乃从成出,寻途而返。蓦然忽醒,则身在卧榻,惊而言曰:“怪梦参差,使人骇惧!”成笑曰:“梦者兄以为真,真者乃以为梦。”周愕而问之。成出剑示之,溅血犹存。周惊怛 欲绝,窃疑成诪张为幻 。成知其意,乃促装送之归。荏苒至里门,乃曰:“畴昔之夜,倚剑而相待者,非此处耶!吾厌见恶浊,请还待君于此;如过晡 不来,予自去。”周至家,门户萧索,似无居人,还入弟家。弟见兄,双泪遽堕,曰:“兄去后,盗夜杀嫂,刳肠去,酷惨可悼。于今官捕未获。”周如梦醒,因以情告,戒勿究。弟错愕良久。周问其子,乃命老媪抱至。周曰:“此襁褓物 ,宗绪所关 ,弟好视之。兄欲辞人世矣。”遂起,径出。弟涕泗追挽,笑行不顾。至野外,见成,与俱行。遥回顾曰:“忍事最乐。”弟欲有言,成阔袖一举,即不可见。怅立移时,痛哭而返。

周弟朴拙,不善治家人生产,居数年,家益贫。周子渐长,不能延师,因自教读。一日,早至斋,见案头有函书,缄封甚固,签题“仲氏启 ”。审之,为兄迹;开视,则虚无所有,只见爪甲一枚,长二指许。心怪之,以甲置砚上,出问家人所自来,并无知者。回视,则砚石灿灿,化为黄金,大惊,以试铜铁,皆然。由此大富。以千金赐成氏子,因相传两家有点金术 云。

新  郎

江南 梅孝廉耦长,言其乡孙公,为德州宰 ,鞫一奇案。

初,村人有为子娶妇者,新人入门,戚里毕贺。饮至更余,新郎出,见新妇炫装,趋转舍后,疑而尾之。宅后有长溪,小桥通之。见新妇渡桥径去,益疑。呼之不应。遥以手招婿。婿急趁之,相去盈尺,而卒不可及。行数里,入村落。妇止,谓婿曰:“君家寂寞,我不惯住。请与郎暂居妾家数日,便同归省。”言已,抽簪叩扉,轧然有女童出应门。女先入。不得已,从之。既入,则岳父母俱在堂上。谓婿曰:“我女少娇惯,未尝一刻离膝下,一旦去故里,心辄戚戚。今同郎来,甚慰系念。居数日,当送两人归。”乃为除室,床褥备具,遂居之。

家中客见新郎久不至,共索之。室中惟新妇在,不知婿之所往。由此遐迩访问,并无耗息。翁媪零涕,谓其必死。将半载,妇家悼女无偶,遂请于村人父,欲别醮女 。村人父益悲,曰:“骸骨衣裳无可验证,何知吾儿遂为异物 ?纵其奄丧,周岁而嫁当亦未晚,胡为如是急也?”妇父益衔之,讼于庭。孙公怪疑,无所措力,断令待以三年,存案遣去。

村人子居女家,家人亦大相忻待。每与妇议归,妇亦诺之,而因循不即行。积半年余,中心徘徊,万虑不安。欲独归,而妇固留之。一日,合家惶遽,似有急难。仓卒谓婿曰:“本拟三二日遣夫妇偕归,不意仪装未备,忽遘闵凶 ;不得已,即先送郎还。”于是送出门,旋踵急返,周旋言动,颇甚草草。方欲觅途行,回视院宇无存,但见高冢。大惊,寻路急归。至家,历言端末,因与投官陈诉。孙公拘妇父谕之,送女于归 ,始合卺焉。

灵  官

朝天观 道士某,喜吐纳之术 。有翁假寓观中,适同所好,遂为玄友 。居数年,每至郊祭 时,辄先旬日而去,郊后乃返。道士疑而问之。翁曰:“我两人莫逆,可以实告:我狐也。郊期至,则诸神清秽,我无所容,故行遁耳。”又一年,及期而去,久不复返。疑之。一日忽至,因问其故。答曰:“我几不复见子矣!曩欲远避,心颇怠,视阴沟甚隐,遂潜伏卷瓮下。不意灵官 粪除至此,瞥为所睹,愤欲加鞭。余惧而逃。灵官追逐甚急。至黄河上,濒将及矣。大窘无计,窜伏溷中。神恶其秽,始返身去。既出,臭恶沾染,不可复游人世,乃投水自濯讫。又蛰隐穴中几百日,垢浊始净。今来相别,兼以致嘱:君亦宜隐身他去,大劫将来,此非福地也。”言已,辞去。道士依言别徙。未几而有甲申之变

王  兰

利津 王兰暴病死。阎王覆勘,乃鬼卒之误勾也。责送还生,则尸已败。鬼惧罪,谓王曰:“人而鬼也则苦,鬼而仙也则乐。苟乐矣,何必生?”王以为然。鬼曰:“此处一狐,金丹成矣。窃其丹吞之,则魂不散,可以长存。但凭所之,罔不如意。子愿之否?”王从之。鬼导去,入一高第,见楼阁渠然 ,而悄无一人。有狐在月下,仰首望空际。气一呼,有丸自口中出,直上入于月中;一吸,辄复落,以口承之,则又呼之,如是不已。鬼潜伺其侧,俟其吐,急掇 于手,付王吞之。狐惊,盛气相向。见二人在,恐不敌,愤恨而去。王与鬼别,至其家。妻子见之,咸惧却走。王告以故,乃渐集。由此在家,寝处如平时。

其友张姓者,闻而省之,相见话温凉。因谓张曰:“我与若家夙贫,今有术,可以致富。子能从我游乎?”张唯唯。曰:“我能不药而医,不卜而断。我欲现身,恐识我者相惊以怪。附子而行,可乎?”张又唯唯。于是即日趣装,至山西界。富室有女,得暴疾,眩然瞀瞑 。前后药禳既穷,张造其庐,以术自炫。富翁止此女,常珍惜之,能医者,愿以千金为报。张请视之。从翁入室,见女瞑卧;启其衾,抚其体,女昏不觉。王私告张曰:“此魂亡也,当为觅之。”张乃告翁:“病虽危,可救。”问:“需何药?”俱言不须,“女公子魂离他所,业遣神觅之矣。”约一时许,王忽来,具言已得。张乃请翁再入,又抚之。少顷,女欠伸,目遽张。翁大喜,抚问。女言:“向戏园中,见一少年郎,挟弹弹雀,数人牵骏马,从诸其后。急欲奔避,横被阻止。少年以弓授儿,教儿弹。方羞诃之,便携儿马上,累骑 而行。笑曰:‘我乐与子戏,勿羞也。’数里,入山中,我马上号且骂;少年怒,推堕路旁,欲归无路。适有一人至,捉儿臂,疾若驰,瞬息至家,忽若梦醒。”翁神之,果贻千金。王夜与张谋,留二百金作路用,余尽摄去,款门而付其子;又命以三百馈张氏,乃复还。次日,与翁别,不见金藏何所,益异之,厚礼而送之。

逾数日,张于郊外遇同乡人贺才。才饮博不事生产,奇贫如丐。闻张得异术,获金无算,因奔寻之。王劝薄赠令归。才不改故行,旬日荡尽,将复觅张。王已知之,曰:“才狂悖 ,不可与处,只宜赂之使去,纵祸犹浅。”逾日,才果至,强从与俱。张曰:“我固知汝复来。日事酗赌,千金何能满无底窦?诚改若所为,我百金相赠。”才诺之。张泻囊授之。才去,以百金在橐,赌益豪;益之狭邪游 ,挥洒如土。邑中捕役疑而执之,质于官,拷掠酷惨。才实告金所自来。乃遣隶押才捉张。数日,创剧,毙于途。魂不忘张,复往依之,因与王会。一日,聚饮于烟墩 ,才大醉狂呼,王止之不听。适巡方御史 过,闻呼搜之,获张。张惧,以实告。御史怒,笞而牒于神。夜梦金甲人告曰:“查王兰无辜而死,今为鬼仙。医亦仁术,不可律以妖魅。今奉帝命,授为清道使 。贺才邪荡,已罚窜铁围山 。张某无罪,当宥之。”御史醒而异之,乃释张。张治装旋里。囊中存数百金,敬以半送王家。王氏子孙,以此致富焉。

鹰 虎 神

郡城 东岳庙 ,在南郭。大门左右,神高丈余,俗名“鹰虎神”,狰狞可畏。庙中道士任姓,每鸡鸣,辄起焚诵。有偷儿预匿廊间,伺道士起,潜入寝室,搜括财物。奈室无长物,惟于荐底得钱三百,纳腰中,拔关而出,将登千佛山 。南窜许时,方至山下。见一巨丈夫,自山上来,左臂苍鹰,适与相遇。近视之,面铜青色,依稀似庙门中所习见者。大恐,蹲伏而战。神诧曰:“盗钱安往?”偷儿益惧,叩不已。神揪令还,入庙,使倾所盗钱,跪守之。道士课毕,回顾骇愕。盗历历自述。道士收其钱而遣之。

王  成

王成,平原 故家子,性最懒。生涯日落,惟剩破屋数间,与妻卧牛衣 中,交谪 不堪。时盛夏燠热,村外故有周氏园,墙宇尽倾,惟存一亭。村人多寄宿其中,王亦在焉。既晓,睡者尽去;红日三竿,王始起,逡巡欲归。见草际金钗一股,拾视之,镌有细字云:“仪宾 府造。”王祖为衡府 仪宾,家中故物,多此款式,因把钗踌躇。歘一妪来寻钗。王虽故贫,然性介,遽出授之。妪喜,极赞盛德,曰:“钗值几何,先夫之遗泽 也。”问:“夫君伊谁?”答云:“故仪宾王柬之也。”王惊曰:“吾祖也。何以相遇?”妪亦惊曰:“汝即王柬之之孙耶?我乃狐仙。百年前,与君祖缱绻 。君祖殁,老身遂隐,过此遗钗,适入子手,非天数耶!”王亦曾闻祖有狐妻,信其言,便邀临顾。妪从之。王呼妻出见,负败絮,菜色黯焉。妪叹曰:“嘻!王柬之孙子,乃一贫至此哉!”又顾败灶无烟,曰:“家计若此,何以聊生?”妻因细述贫状,呜咽饮泣。妪以钗授妇,使姑质钱市米,三日外请复相见。王挽留之。妪曰:“汝一妻犹不能自存活;我在,仰屋而居 ,复何裨益?”遂径去。王为妻言其故,妻大怖。王诵其义,使姑事之,妻诺。逾三日,果至。出数金,籴 粟麦各一石。夜与妇共短榻。妇初惧之,然察其意殊拳拳,遂不之疑。

翌日,谓王曰:“孙勿惰,宜操小生业,坐食乌可长也!”王告以无资。曰:“汝祖在时,金帛凭所取,我以世外人,无需是物,故未尝多取,积花粉之金四十两,至今犹存。久贮亦无所用,可将去悉以市葛,刻日 赴都,可得微息。”王从之,购五十余端 以归。妪命趣装,计六七日可达燕都 。嘱曰:“宜勤勿懒,宜急勿缓;迟之一日,悔之已晚!”王敬诺,囊货就路。中途遇雨,衣履浸濡。王生平未历风霜,委顿不堪,因暂休旅舍。不意淙淙彻暮,檐雨如绳。过宿,泞益甚。见往来行人,践淖没胫,心畏苦之。待至亭午,始渐燥,而阴云复合,雨又大作。信宿乃行。将近京,传闻葛价翔贵,心窃喜。入都,解装客店,主人深惜其晚。先是,南道初通,葛至绝少。贝勒府购致甚急,价顿昂,较常可三倍。前一日方购足,后来者并皆失望。主人以故告王,王郁郁不得志。越日,葛至愈多,价益下。王以无利不肯售,迟十余日,计食耗烦多,倍益忧闷。主人劝令贱鬻,改而他图。从之。亏资十余两,悉脱去。早起,将作归计,遍视囊中,则金亡矣。惊告主人。主人无所为计。或劝鸣官,责主人偿。王叹曰:“此我数也,于主人何尤?”主人闻而德之,赠金五两,慰之使归。自念无以见祖母,蹀踱 内外,进退维谷。

适见斗鹑者,一赌辄数千;每市一鹑,恒百钱不止。意忽动,计囊中资,仅足贩鹑,以商主人。主人亟怂惥之,且约假寓饮食,不取其直。王喜,遂行。购鹑盈儋 ,复入都。主人喜,贺其速售。至夜,大雨彻曙。天明,衢水如河,淋零犹未休也。居以待晴。连绵数日,更无休止。起视笼中,鹑渐死。王大惧,不知计之所出。越日,死愈多;仅余数头,并一笼饲之;经宿往窥,则一鹑仅存。因告主人,不觉涕堕。主人亦为扼腕。王自度金尽罔归,但欲觅死。主人劝慰之。共往视鹑。审谛之曰:“此似英物。诸鹑之死,未必非此之斗杀之也。君暇亦无所事,请把之;如其良也,赌亦可以谋生。”王如其教。既驯,主人令持向街头,赌酒食。鹑健甚,辄赢。主人喜,以金授王,使复与子弟决赌,三战三胜。半年许,积二十金。心益慰,视鹑如命。先是,大亲王好鹑,每值上元,辄放民间把鹑者入邸相角。主人谓王曰:“今大富宜可立致;所不可知者,在子之命矣。”因告以故,导与俱往。嘱曰:“脱败,则丧气出耳。倘有万分一,鹑斗胜,王必欲市之,君勿应;如固强之,惟予首是瞻,待首肯而后应之。”王曰:“诺。”至邸,则鹑人肩摩于墀下。顷之,王出御殿。左右宣言:“有愿斗者上。”即有一人把鹑,趋而进。王命放鹑,客亦放;略一腾踔 ,客鹑已败。王大笑。俄顷,登而败者数人。主人曰:“可矣。”相将俱登。王相之,曰:“睛有怒脉 ,此健羽 也,不可轻敌。”命取铁喙者当之。一再腾跃,而王鹑铩羽。更选其良,再易再败。王急命取宫中玉鹑。片时把出,素羽如鹭,神骏不凡。王成意馁,跪而求罢,曰:“大王之鹑,神物也,恐伤吾禽,丧吾业矣。”王笑曰:“纵之。脱斗而死,当厚尔偿。”成乃纵之。玉鹑直奔之。而玉鹑方来,则伏如怒鸡以待之;玉鹑健啄,则起如翔鹤以击之;进退颉颃 ,相持约一伏时 。玉鹑渐懈,而其怒益烈,其斗益急。未几,雪毛摧落,垂翅而逃。观者千人,罔不叹羡。王乃索取而亲把之,自喙至爪,审周一过,问成曰:“鹑可货否?”答云:“小人无恒产,与相依为命,不愿售也。”王曰:“赐尔重值,中人之产可致。颇愿之乎?”成俯思良久,曰:“本不乐置;顾大王既爱好之,苟使小人得衣食业,又何求?”王请直,答以千金。王笑曰:“痴男子!此何珍宝,而千金直也?”成曰:“大王不以为宝,臣以为连城之璧不过也。”王曰:“如何?”曰:“小人把向市厘,日得数金,易升斗粟,一家十余食指,无冻馁忧,是何宝如之?”王言:“予不相亏,便与二百金。”成摇首,又增百数。成目视主人,主人色不动。乃曰:“承大王命,请减百价。”王曰:“休矣!谁肯以九百易一鹑者!”成囊鹑欲行。王呼曰:“鹑人来,鹑人来!实给六百。肯则售,否则已耳。”成又目主人,主人仍自若。成心愿盈溢,惟恐失时,曰:“以此数售,心实怏怏;但交而不成,则获戾滋 大。已无,即如王命。”王喜,即秤付之。成囊金,拜赐而出。主人怼 曰:“我言如何,子乃急自鬻也?再少靳 之,八百金在掌中矣。”成归,掷金案上,请主人自取之,主人不受。又固让之,乃盘计饭直而受之。

王治装归,至家,历述所为,出金相庆。妪命置良田三百亩,起屋作器,居然世家。妪早起,使成督耕,妇督织;稍惰,辄诃之。夫妇相安,不敢有怨词,过三年,家益富。妪辞欲去。夫妻共挽之,至泣下。妪亦遂止。旭旦 候之,已杳矣。

异史氏曰:“富皆得于勤;此独得于惰,亦创闻也。不知一贫彻骨,而至性不移,此天所以始弃之而终怜之也。懒中岂果有富贵乎哉!”

青  凤

太原 耿氏,故大家,第宅弘阔。后凌夷,楼舍连亘,半旷废之。因生怪异,堂门辄自开掩,家人恒中夜骇哗。耿患之,移居别墅,留老翁门焉。由此荒落益甚,或闻笑语歌吹声。耿有从子去病,狂放不羁,嘱翁有所闻见,奔告之。至夜,见楼上灯光明灭,走报生。生欲入觇其异。止之,不听。门户素所习识,竟拨蒿蓬,曲折而入。登楼,殊无少异。穿楼而过,闻人语切切。潜窥之,见巨烛双烧,其明如昼。一叟儒冠南面坐,一媪相对,俱年四十余。东向一少年,可二十许;右一女郎,裁及笄 耳。酒胾满案,团坐笑语。生突入,笑呼曰:“有不速之客一人来!”群惊奔匿。独叟出,叱问:“谁何入人闺闼 ?”生曰:“此我家闺闼,君占之,旨酒自饮,不邀一主人,毋乃太吝?”叟审睇之,曰:“非主人也。”生曰:“我狂生耿去病,主人之从子耳。”叟致敬曰:“久仰山斗 !”乃揖生入,便呼家人易馔。生止之。叟乃酌客。生曰:“吾辈通家 ,座客无庸见避,还祈招饮。”叟呼:“孝儿!”俄少年自外入。叟曰:“此豚儿 也。”揖而坐。略审门阀。叟自言:“义君姓胡。”生素豪,谈议风生,孝儿亦倜傥;倾吐间,雅相爱悦。生二十一,长孝儿二岁,因弟之。叟曰:“闻君祖纂《涂山外传》 ,知之乎?”答:“知之。”叟曰:“我涂山氏之苗裔 也。唐以后,谱系犹能忆之;五代 而上无传焉。幸公子一垂教也。”生略述涂山女佐禹之功 ,粉饰多词,妙绪泉涌。叟大喜,谓子曰:“今幸得闻所未闻。公子亦非他人,可请阿母及青凤来,共听之,亦令知我祖德也。”孝儿入帏中。少时,媪偕女郎出。审顾之,弱态生娇,秋波流慧,人间无其丽也。叟指妇云:“此为老荆。”又指女郎:“此青凤,鄙人之犹女 也。颇惠,所闻见辄记不忘,故唤令听之。”生谈竟而饮,瞻顾女郎,停睇不转。女觉之,辄俯其首。生隐蹑莲钩,女急敛足,亦无愠怒。生神志飞扬,不能自主,拍案曰:“得妇如此,南面王不易也!”媪见生渐醉,益狂,与女俱起,遽搴帏去。生失望,乃辞叟出,而心萦萦,不能忘情于青凤也。

至夜,复往,则兰麝犹芳,而凝待终宵,寂无声咳。归与妻谋,欲携家而居之,冀得一遇。妻不从,生乃自往,读于楼下。夜方凭几,一鬼披发入,面黑如漆,张目视生。生笑,染指研墨自涂,灼灼然相与对视。鬼惭而去。次夜,更既深,灭烛欲寝,闻楼后发扃,避之 img 。急起窥觇,则扉半启,俄闻履声细碎,有烛光自房中出,视之,则青凤也。骤见生,骇而却退,遽阖双扉。生长跽 而致词曰:“小生不避险恶,实以卿故。幸无他人,得一握手为笑,死不憾耳。”女遥语曰:“惓惓深情,妾岂不知?但吾叔闺训严,不敢奉命。”生固哀之,云:“亦不敢望肌肤之亲,但一见颜色足矣。”女似肯可,启关出,捉之臂而曳之。生狂喜,相将入楼下,拥而加诸膝。女曰:“幸有夙分 。过此一夕,即相思无用矣。”问:“何故?”曰:“阿叔畏君狂,故化厉鬼以相吓,而君不动也。今已卜居他所,一家皆移什物赴新居,而妾留守,明日即发矣。”言已,欲去,云:“恐叔归。”生强止之,欲与为欢。方持论间,叟掩入。女羞惧无以自容,俯首倚床,拈带不语。叟怒曰:“贱辈辱吾门户!不速去,鞭挞且从其后!”女低头急去,叟亦出。尾而听之,诃诟万端,闻青凤嘤嘤啜泣,生心意如割,大声曰:“罪在小生,于青凤何与?倘宥凤也,刀锯 img ,小生愿身受之!”良久寂然,生乃归寝。自此第内绝不复声息矣。生叔闻而奇之,愿售以居,不较直。生喜,携家口而迁焉。居逾年,甚适,而未尝须臾忘凤也。

会清明上墓归,见小狐二,为犬逼逐。其一投荒窜去,一则皇急道上。

望见生,依依哀啼, img 耳辑首 ,似乞其援。生怜之,启裳衿,提抱以归。闭门,置床上,则青凤也。大喜,慰问。女曰:“适与婢子戏,遘此大厄。脱非郎君,必葬犬腹。望无以非类见憎。”生曰:“日切怀思,系于魂梦。见卿如获异宝,何憎之云!”女曰:“此天数也,不因颠覆 ,何得相从?然幸矣,婢子必以妾为已死,可与君坚永约耳。”生喜,另舍舍之。积二年余,生方夜读,孝儿忽入。生辍读,讶诘所来。孝儿伏地,怆然曰:“家君有横难,非君莫拯。将自诣恳,恐不见纳,故以某来。”问:“何事?”曰:“公子识莫三郎否?”曰:“此吾年家子 也。”孝儿曰:“明日将过,倘携有猎狐,望君之留之也。”生曰:“楼下之羞,耿耿在念,他事不敢预闻。必欲仆效绵薄,非青凤来不可!”孝儿零涕曰:“凤妹已野死三年矣!”生拂衣曰:“既尔,则恨滋深耳!”执卷高吟,殊不顾瞻。孝儿起,哭失声,掩面而去。生如青凤所,告以故。女失色曰:“果救之否?”曰:“救则救之;适不之诺者,亦聊以报前横耳。”女乃喜曰:“妾少孤,依叔成立。昔虽获罪,乃家范 应尔。”生曰:“诚然,但使人不能无介介 耳。卿果死,定不相援。”女笑曰:“忍哉!”次日,莫三郎果至,镂膺虎 img ,仆从甚赫。生门逆之,见获禽甚多。中一黑狐,血殷毛革,抚之,皮肉犹温。便托裘敝,乞得缀补。莫慨然解赠。生即付青凤,乃与客饮。客既去,女抱狐于怀,三日而苏,展转复化为叟。举目见凤,疑非人间。女历言其情。叟乃下拜,惭谢前愆 。喜顾女曰:“我固谓汝不死,今果然矣。”女谓生曰:“君如念妾,还乞以楼宅相假,使妾得以申返哺之私 。”生诺之。叟赧然谢别而去。入夜,果举家来。由此如家人父子,无复猜忌矣。生斋居,孝儿时共谈宴。生嫡出子 渐长,遂使傅之 ;盖循循善教,有师范 焉。

画  皮

太原王生,早行,遇一女郎,抱襆 独奔,甚艰于步。急走趁之,乃二八姝丽 。心相爱乐,问:“何夙夜踽踽独行?”女曰:“行道之人,不能解愁忧,何劳相问。”生曰:“卿何愁忧?或可效力,不辞也。”女黯然曰:“父母贪赂,鬻妾朱门。嫡妒甚,朝詈 而夕楚辱之,所弗堪也,将远遁耳。”问:“何之?”曰:“在亡之人,乌有定所。”生言:“敝庐不远,即烦枉顾。”女喜,从之。生代携襆物,导与同归。女顾室无人,问:“君何无家口?”答云:“斋 耳。”女曰:“此所良佳。如怜妾而活之,须秘密勿泄。”生诺之。乃与寝合。使匿密室,过数日而人不知也。生微告妻。妻陈,疑为大家媵妾 ,劝遣之。生不听。

偶适市,遇一道士,顾生而愕。问:“何所遇?”答言:“无之。”道士曰:“君身邪气萦绕,何言无?”生又力白。道士乃去,曰:“惑哉!世固有死将临而不悟者。”生以其言异,颇疑女,转思明明丽人,何至为妖,意道士借魇禳以猎食者。无何,至斋门,门内杜,不得入。心疑所作,乃逾垝垣 ,则室门亦闭,蹑迹而窗窥之,见一狞鬼,面翠色,齿巉巉 如锯。铺人皮于榻上,执彩笔而绘之;已而掷笔,举皮,如振衣状,披于身,遂化为女子。睹此状,大惧,兽伏而出。急追道士,不知所往。遍迹之,遇于野,长跪乞救。道士曰:“请遣除之。此物亦良苦,甫能觅代者,予亦不忍伤其生。”乃以蝇拂 授生,令挂寝门。临别,约会于青帝庙 。生归,不敢入斋,乃寝内室,悬拂焉。一更许,闻门外戢戢 有声,自不敢窥,使妻窥之。但见女子来,望拂子不敢进;立而切齿,良久乃去。少时复来,骂曰:“道士吓我,终不然宁入口而吐之耶!”取拂碎之,坏寝门而入。径登生床,裂生腹,掬生心而去。妻号,婢入烛之。生已死,腔血狼藉。陈骇涕不敢声。明日,使弟二郎奔告道士。道士怒曰:“我固怜之,鬼子乃敢尔!”即从生弟来。女子已失所在。既而仰首四望,曰:“幸遁未远。”问:“南院谁家?”二郎曰:“小生所舍也。”道士曰:“现在君所。”二郎愕然,以为未有。道士问曰:“曾否有不识者一人来?”答曰:“仆早赴青帝庙,良不知。当归问之。”去少顷而返,曰:“果有之。晨间一妪来,欲佣为仆家操作,室人止 之,尚在也。”道士曰:“即是物矣。”遂与俱往。仗木剑,立庭心,呼曰:“孽魅!偿我拂子来!”妪在室,惶遽无色,出门欲遁。道士逐击之。妪仆,人皮划然而脱,化为厉鬼,卧嗥如猪。道士以木剑枭 其首,身变作浓烟,匝地作堆。道士出一葫芦,拔其塞置烟中, img img 如口吸气,瞬息烟尽。道士塞口入囊。共视人皮,眉目手足,无不备具。道士卷之,如卷画轴声,亦囊之,乃别欲去,陈氏拜迎于门,哭求回生之法。道士谢不能。陈益悲,伏地不起。道士沉思曰:“我术浅,诚不能起死。我指一人,或能之,往求必合有效。”问:“何人?”曰:“市上有疯者,时卧粪土中。试叩而哀之。倘狂辱夫人,夫人勿怒也。”二郎亦习知之,乃别道士,与嫂俱往。

见乞人颠歌道上,鼻涕三尺,秽不可近。陈膝行而前。乞人笑曰:“佳人爱我乎?”陈告以故。又大笑曰:“人尽夫 也,活之何为?”陈固哀之。乃曰:“异哉!人死而乞活于我。我阎摩 耶?”怒以杖击陈,陈忍痛受之。市人渐集如堵。乞人咯痰唾盈把,举向陈吻曰:“食之!”陈红涨于面,有难色,既思道士之嘱,遂强啖焉。觉入喉中,硬如团絮,格格而下,停结胸间。乞人大笑曰:“佳人爱我哉!”遂起,行已不顾。尾之,入于庙中。追而求之,不知所在;前后冥搜,殊无端兆,惭恨而归。既悼夫亡之惨,又悔食唾之羞,俯仰哀啼,但愿即死。方欲展血敛尸,家人伫望,无敢近者。陈抱尸收肠,且理且哭,哭极声嘶,顿欲呕,觉鬲中结物,突奔而出,不及回首,已落腔中。惊而视之,乃人心也。在腔中突突犹跃,热气腾蒸如烟然。大异之,急以两手合腔,极力抱挤。少懈,则气氤氲自缝中出。乃裂缯帛急束之。以手抚尸,渐温。覆以衾裯 。中夜启视,有鼻息矣。天明,竟活。为言:“恍惚若梦,但觉隐痛耳。”视破处,痂结如钱,寻愈。

异史氏曰:“愚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为美。迷哉愚人!明明忠也,而以为妄。然爱人之色而渔之,妻亦将食人之唾而甘之矣。天道好还 ,但愚而迷者不悟耳。可哀也夫!”

贾  儿

楚某翁,贾于外。妇独居,梦与人交;醒而扪之,小丈夫 也。察其情,与人异,知为狐。未几,下床去,门未开而已逝矣。入暮,邀庖媪伴焉。有子十岁,素别榻卧,亦招与俱。夜既深,媪儿皆寐,狐复来。妇喃喃如梦语。媪觉,呼之,狐遂去。自是,身忽忽若有亡。至夜,不敢息烛,戒子睡勿熟。夜阑,儿及媪倚壁少寐。既醒,失妇,意其出遗 ;久待不至,始疑。媪惧,不敢往觅。儿执火遍烛之,至他室,则母裸卧其中;近扶之,亦不羞缩。自是遂狂,歌哭叫詈,日万状。夜厌与人居,另榻寝,儿、媪亦遣去。儿每闻母笑语,辄起火之。母反怒诃儿,儿亦不为意,因共壮儿胆 。然嬉戏无节,日效杇者 ,以砖石叠窗上,止之不听。或去其一石,则滚地作娇啼,人无敢气触之 。过数日,两窗尽塞,无少明。已乃合泥涂壁孔,终日营营,不惮其劳。涂已,无所作,遂把厨刀霍霍磨之。见者皆憎其顽,不以人齿。

儿宵分隐刀于怀,以瓢覆灯,伺母呓语,急启灯,杜门声喊。久之无异,乃离门扬言,诈作欲搜状。欻有一物,如狸,突奔门隙。急击之,仅断其尾,约二寸许,湿血犹滴。初,挑灯起,母便诟骂。儿若弗闻,击之不中,懊恨而寝。自念虽不即戮,可以幸其不来。及明,视血迹逾垣而去。迹之,入何氏园中。至夜果绝,儿窃喜。但母痴卧如死。未几,贾人归,就榻问讯。妇嫚骂,视若仇。儿以状对。翁惊,延医药之。妇泻药诟骂。潜以药入汤水杂饮之,数日渐安。父子俱喜。一夜睡醒,失妇所在;父子又觅得于别室。由是复颠,不欲与夫同室处。向夕,竟奔他室。挽之,骂益甚。翁无策,尽扃他扉。妇奔去,则门自辟。翁患之,驱禳备至,殊无少验。

儿薄暮潜入何氏园,伏莽中,将以探狐所在。月初升,乍闻人语,暗拨蓬科 ,见二人来饮,一长鬣 奴捧壶,衣老棕色。语俱细隐,不甚可辨。移时,闻一人曰:“明日可取白酒一瓻 来。”顷之,俱去,惟长鬣奴独留,脱衣卧庭石上。审顾之,四肢皆如人,但尾垂后部。儿欲归,恐狐觉,遂终夜伏。未明,又闻二人以次复来,哝哝入竹丛中,儿乃归。翁问所往。答:“宿阿伯家。”适从父入市,见帽肆挂狐尾,乞翁市之。翁不顾。儿牵父衣,娇聒之。翁不忍过拂 ,市焉。父贸易廛中,儿戏弄其侧,乘父他顾,盗钱去,沽白酒,寄肆廊 。有舅氏城居,素业猎。儿奔其家。舅他出,妗 诘母疾,答云:“连朝稍可 。又以耗子啮衣,怒涕不解,故遣我乞猎药 耳。”妗捡椟 ,出钱许,裹付儿。儿少之。妗欲作汤饼啖儿。儿觑室无人,自发药裹,窃盈掬而怀之,乃趋告妗,俾勿举火 ,“父待市中,不遑食也。”遂径出,隐以药置酒中,遨游市上,抵暮方归。父问所在,托在舅家。儿自是日游廛肆间。

一日,见长鬣人亦杂俦中。儿审之确,阴缀系之。渐与语,诘其居里。答言:“北村。”亦询儿,儿伪云:“山洞。”长鬣怪其洞居。儿笑曰:“我世居洞府,君固否耶?”其人益惊,便诘姓氏。儿曰:“我胡氏子。曾在何处,见君从两郎,顾忘之耶?”其人熟审之,若信若疑。儿微启下裳,少少露其假尾,曰:“我辈混迹人中,但此物犹存,为可恨耳。”其人问:“在市欲何作?”儿曰:“父遣我沽。”其人亦以沽告。儿问:“沽未?”曰:“吾侪多贫,故常窃时多。”儿曰:“此役亦良苦,耽惊忧。”其人曰:“受主人遣,不得不尔。”因问:“主人伊谁?”曰:“即曩所见两郎兄弟也。一私北郭王氏妇,一宿东村某翁家。翁家儿大恶,被断尾,十日始瘥 ,今复往矣。”言已,欲别,曰:“勿误我事。”儿曰:“窃之难,不若沽之易。我先沽寄廊下,敬以相赠。我囊中尚有余钱,不愁沽也。”其人愧无以报。儿曰:“我本同类,何靳些须 ?暇时,尚当与君痛饮耳。”遂与俱去,取酒授之,乃归。

至夜,母竟安寝,不复奔。心知有异,告父同往验之,则两狐毙于亭上,一狐死于草中,喙津津尚有血出。酒瓶犹在,持而摇之,未尽也。父惊问:“何不早告?”曰:“此物最灵,一泄,则彼知之。”翁喜曰:“我儿,讨狐之陈平 也。”于是父子荷狐归。见一狐秃尾,刀痕俨然。自是遂安。而妇瘠殊甚,心渐明了,但益之嗽 ,呕痰辄数升,寻愈。北郭王氏妇,向祟于狐,至是问之,则狐绝而病亦愈。翁由此奇儿,教之骑射,后至总戎

蛇  癖

予乡王蒲令之仆吕奉宁,性嗜蛇。每得小蛇,则全吞之,如啖葱状。大者,以刀寸寸断之,始掬以食。嚼之铮铮,血水沾颐 。且善嗅,尝隔墙闻蛇香,急奔墙外,果得蛇盈尺。时无佩刀,先噬其头,尾尚蜿蜒于口际。 jl/8qGgIEqvDtig6b96yqSR+NcemjmRHFoFnWBxprnxNkuSCNM8KNFNx1TWtLzb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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