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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急张罗州官接巡抚 少训练副将降都司

却说蒋福走进账房探听消息,侄少爷无法,只得同他说道:“你的钱,老爷说过,一个不少的;但是总得再过几天才能还你。好在你的家眷也同了来,今日说走,今日也未必动得身。等你动身的时候,自然是还你的。”这位侄少爷总算得能言会道,不肯把叔子的话直言回复蒋福,原是免得淘气的意思。然而那一种吞吞吐吐的情形,已被蒋福看透。听罢之后,不禁鼻子管里哼哼冷笑了两声,说:“这算什么话!要人走,钱不还人家,这个理信倒少有。现在也不必说别的,我们同到府里评评这个理去。”侄少爷连忙劝他说:“你放心罢,你这钱断断不会少你的。”蒋福道:“有本事只管少,我也不怕!”说着,自己去了。

原来这蒋福同广信府的一个稿案门上,又是同乡,又是亲家,两人又极其要好。这个稿案门又是府大人第一个红人,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蒋福从账房里下来,便一直上府,找到他亲家,说老王不还他钱,他要先到府里上控,求亲家好歹拉一把。他亲家听了,自然是拍胸脯,一力承当,把他欢喜的了不得。当天稿案门就回了本府,说县里这位王大老爷怎么不好,怎么不好。亏得这位本府,自从王梦梅到任以来,为他会巴结,心里还同他说得来,就说:“这事情闹了出来,面子上不好看,还是不叫他上控的好。”就同刑名 老夫子商量。刑名道:“太尊的话是极。晚生即刻就找了他来,开导开导他,叫他不要辜负了太尊的美意。”知府说:“如此很好。”刑名便叫自己的二爷拿了名片到县里,请王大老爷便衣过来,有公事面谈。去不多时,果见王梦梅来了。走进书房,作揖归座,说了几句闲话。刑名老夫子便提到刚才太尊的意思,说:“太尊说的,彼此要好,不要弄出笑话来。只要梦翁把用他的钱给了他,其余无凭无据的事,也断不能容他放肆。”便把蒋福要告他的话说了一遍。

王梦梅听了这话,脸上一红。心上想,此事他既晓得,须瞒他不得。便把蒋福如何可恶,也说了一遍:“现在已经三天没有人来交钱粮。兄弟心上恨不过,所以虽然有钱,也要叫他难过两天再给他,并没有吃没他的意思。至于蒋福说要上控兄弟的话,同城耳目众多,府宪又是精明不过的,况且又蒙你老夫子拿兄弟当做人,兄弟即使有点不好,难道能够瞒过府宪?不要说对不住府宪,连你老夫子也对不住。”刑名道:“这些话谁有工夫去听他,我不过当作闲话谈谈罢了。只要老哥早给他一天钱,早叫他滚蛋一天,大家耳根清楚,不结了吗。”王梦梅又把脸一红,道:“这蒋福原是一个朋友荐来的,说他如何可靠。来了不到三天,就拿了一笔钱,是三千块,叫兄弟替他放。兄弟就是没钱用,也不至于用他们的钱。”刑名道:“是呀。”王梦梅道:“我想他们不过贪图几个利钱,所以就留下他的,替他放在庄上是有的。”刑名道:“不管他是存是放,你只要提还他就是了。”王梦梅又愣了一会,道:“说到如此,兄弟无不遵命。明天兄弟便把三千块划过来,放在老夫子这里。兄弟那里,总要查过他没有弊病,才能放他滚蛋。”王梦梅的话,不过是借此收场的意思。刑名亦看出来,便说:“很好,就是如此办。果然有弊病,我还要告诉太尊,重重地办他一办。”说完,王梦梅辞去。次日上府,果然带到一张三千块钱月底期的庄票。刑名收了下来,便问:“你从前出过凭据给蒋福没有?”王梦梅说:“折子是有一个。”刑名道:“今天我先出张收条给你,明天你拿着来换折子便了。”一桩事情,总算府大人从中转圜,蒋福未曾再敢多要,王梦梅也未曾出丑。到了年底,倒是那刑名仗着此事出了把力,写封信来问王梦梅借五百银子过年,王梦梅应酬了他二百两,才把这事过去。此是后话不题。

有话便长,无话便短。且说三荷包自从和他哥讲和之后,但九江府一注买卖,他自己就弄到几百两;连着前前后后经手的多了,少说有万把银子在荷包里了。那时候正值山西水旱,开办赈捐,三荷包到处拉拢,叫人捐官,他自己好赚扣头。他身上原有一个州同 ,就此加捐一个知州,又捐了一个十成花样,归部铨选。可巧他运气好,掣签 掣得第一。此时他哥大荷包已经回任,他便把账房银钱交代清楚,立刻进京投供候选。第二个月,山东莒州知州出缺,轮到他顶选,就此选了出来。

不过这缺苦点。他便把荷包里的钱掏了出来,托人走门子,化上二千两,拜了一位军机大人做老师。这天是手本夹着银票一块儿进去的,等了好半天,军机大人传见。他进去磕了三个头,那军机大人只还了半个揖,让他坐下。只问得两句:“你几时来的?”三荷包回过;又问:“几时走?”三荷包回:“耽搁三四天就走。”说完了两句话,那军机大人就端茶送客,自己踱了进去。三荷包无奈,只好退了下来,回到寓所。次日军机大人差人送来一封书子,说是带给山东抚院的。三荷包收了下来,又送来人八两银子,来人方去。三荷包灯下无事,把封信偷着拆开一看,只见那信只有一张八行书,数一数,核桃大的字不到二十几个。三荷包官场登久了的,晓得大人先生们八行书不过如此。仍旧套好封好。

过了两天,他便离了京城,一直奔赴山东济南省城禀到、禀见,把军机大人的书信投了进去。次日果蒙抚台传见,说:“莒州缺苦,我已经同藩台说过,偏偏昨日胶州出缺,就先挂牌委你署理。随后有别的好点的缺,我再替你对付。”三荷包打千谢过,回说:“卑职学陋才浅,现在的胶州有了外国人,事情很不好办,总求大人常常教训。”抚台道:“好在我目下就要出省大阅 ,先到东三府 ,大约不上一月,就可到得胶州。那时候有什么事,我们当面斟酌再说。你老兄就赶紧去到任。”三荷包答应了几声“是”,退了出去。不到晚上,果然藩司前挂出牌来。三荷包自然欢喜。次日大早,连忙到上宪衙门禀谢,也有见得着的,也有见不着的;跟手第二天又拜了一天客;第三天又赴各衙门禀辞。三荷包一面去上任,这里抚台大人也就起身了。

三荷包到了胶州,忙着拜庙 、接印、点卯、盘库、阅城、阅监、拜同寅、拜绅士,还与前任算交代,整整忙了二十几天方才忙完。接着上县滚单 下来,晓得抚台是打莱州府一路来的。三荷包得了这信,因他是初次为官,所有铺垫摆设,样样都是创起来,现在又要办这样的大差使,就是有钱,这几天里如何来得及呢。在省城临动身的时候,什么洋货店里,南货店里,绸缎店里,人家因为他是现任大老爷,而且又是江西盐道的三大人,谁不相信他。都肯拿东西赊给他,不要他的现钱,因此也赊了几千银子的东西;然而立时立刻要办怎么一个差使,还要办得妥贴,着实为难。霎时间把他急得走投无路,如热锅上蚂蚁一般。当下便同衙门里师爷商量。

内中有个书启老夫子,姓丁名自建,是济阳县里一位名孝廉。从前在省城泺源书院肄业,屡屡考在超等,不但八股 精通,而且诗词歌赋,无一不会。一笔王石谷的画,一手赵松雪的字,真正刻板无二。从前这位抚台大人做济东道的时候,这丁自建屡次在他手里考过,算得一个得意门生。现在因为丁忧在家,没有事做,仍旧找到旧日恩师,求他推荐一个馆地。幸喜此时这位恩师已经开府山东,一省之内,唯彼独尊,自然是登高一呼,众山响应。因此就把他荐与三荷包,当得一名书启幕宾。这日因见东家为着办差的事,愁得双眉不展,问了众人,也不得一个主意,他便从旁献计道:“东翁现在这差,晚生倒有一个办法。”三荷包忙问:“是何办法?”丁自建道:“我这敝老师生来一种脾气,颇有阎文介、李鉴堂之风。从前他做道台的时候,晚生曾在他衙内住过几天。其实他的上房里另外有个小厨房,饮食极其讲究,然而等到请起客来,不过四盆两碗,还要弄些豆腐、青菜在里头。他太太就是晚生的敝师母,晚生也曾拜见过几次,一般是珠翠满头,绫罗遍身;然而这位敝老师,无冬无夏,只得一件灰布袍、一件天青哈喇呢外褂,还要打上几个补丁,一顶帽子,也不知从那里古董摊上拾得来的:若照外面看上去,实在清廉得很。其实有人孝敬他老人家,他的为人又极世故,一定必须要领人家情;不过你不去送他,他却决不朝你开口。但凡有过孝敬的,他一定还要另眼看待。所以他的好处,也在这里。现在办他的差使,能够华丽固然是好;倘或不能,依晚生愚见,不妨面子稍许推板 点,骨子里头,老老实实地叫他见你个情。横竖一样化钱,在我们一面乐得省事,在他一面又得了实惠,又得了好名声,这又何乐而不为呢。”三荷包道:“办这个差使,无论如何推板,体制所关,总得有个分寸才好。”丁自建道:“这个容易。现在已经五月天气,今年又热得早,行辕里铺陈过于华丽了,反瞧着叫人心烦,不如清淡些。最好是铺几个外国房间,只要有台毯、帐子,其余桌围、椅披,一概不要。再弄几百盆花,屋里、院子里,统通摆满。一天两顿,也不用满、汉席,燕菜席,竟请他吃大菜。他这一路来,燕菜烧烤早已吃腻了,等他清淡两天也好。况且有了这个房间,就是外国人来拜,也便当许多。”三荷包听了他话,甚是觉得有理。忽又踌躇道:“这些外国家伙,一时到哪里去办呢?”丁自建道:“这个容易。晚生有个朋友,同德国兵官极其要好,就托他去借;连吃大菜的刀叉杯盘,桌子上的摆式,还有做大菜的厨子,亦问他借用几天。东西不够,再托他替我们借些,总够用的了。”三荷包道:“问人家借厨子,人家就不吃饭了吗?”丁自建道:“这几天就叫这外国人不必开火仓,统通在我们这里做好,叫打杂的替他送去,他也乐得省钱,岂不两全其美。”

三荷包道:“里面如此,大致已妥。外面怎么?”丁自建道:“里头弄好,那外头愈加好说了。但如今到底是用哪里的房子做行辕?有了房子,方好摆布。”三荷包道:“你们看哪里好?”众位师爷有的说借东门外孙家的,有的说借南门里王家的。三荷包听了都不中意:不是门口不像样,就是房子太浅促。后来还是杂务门高二爷见多识广,是个老办手,忙说:“这两处都嫌远,不如就把书院腾了出来,路又近,房子宽爽,从大门走进来,一直到上房,笔直一条路,岂不比孙家、王家的好?”三荷包一听这话,连说不错。丁自建也忙说好。

三荷包就此托丁师爷帮着账房总办此事,自己也忙着调度,外面篷匠、彩画匠,一切都是高门上去办;里头丁师爷只管借东西、弄厨子、铺设房间。亏得人多手快,日夜不停,足足忙了五六天,居然一律停当。接着上县的滚单又是雪片的滚将下来,说抚院后天可到。三荷包忙着会同了营里出境去接。

且说那胶州营营官本是一员副将,这人姓王名必魁,是个武榜眼出身,拉得一手好弓,射得一手好箭。但是武营里的习气,所有的兵丁平时是从不习练,而且还要克扣粮饷,化公为私。这些弊病,却是一言难尽。只有三年大阅是他们的一重关煞,那一种急来抱佛脚情形,比起那些秀才们三年岁考还要急。抚院来的三月个头里,这协台得了文书,就是心下一个疙瘩。幸亏日子离着还远,不过传齐了标下 大小将官,从中军都司起,以及守备、千总、把总、外委 ,叫他们把手下的额子都招招齐,免得临时忙乱。一干人得了这个吩咐,关系自己考程,也就不敢怠慢,所有地方的青皮光棍,没有行业的人,统通被他招了去。从此这干人进了营,当了兵,吃了口粮,就也不去为非作歹,地方上倒平安了许多。不在话下。

且说离着抚院来的日子一天近似一天,大小将弁带领着兵丁们,天天下校场操演,不时这位协台大人还要自己去看操。正是五天一大操,三天一小操,镇日价旌旗耀日,金鼓齐鸣,好不齐整,好不威武。列位要晓得,中国绿营 的兵,只要有两件本事就可以当得:第一件是会跑。大人看操的时候,所有摆的阵势,不过是一个跟着一个地跑。在校场里会兜圈子,就会摆得阵。排在一溜的叫长蛇阵;团在一堆的叫螺蛳阵;分作八下的叫八卦阵。第二件是会喊。瞧着大人轿子老远的来了,一齐跪在田里。当头的将官,双手高捧手本,口报“某官某人,叩接大人”。大人跟前的戈什 喊一声“起去”,所有的兵丁,齐齐答应一声“嗄”!这一声要一齐张嘴,不得参差。喊过之后,拔起脚来就跑,又赶到前面伺候去了。所以这一个跑,一个喊,竟是他们秘传的心法,人人要操练的。至于那些耍枪弄棒,顽藤牌,翻筋斗,正月城隍庙里耍枪、卖膏药的一般人都会得两手,此时都找了来,到了校场上,敲着鼓,打着锣,咚咚咚,镗镗镗,耍一套,换一套,真正比耍猴还要好看。他们编的名字叫“打对子”。这些样子,今天看看不过如此,明天看看也不过如此,把个协台大人早看得心烦了,看过几次,就派中军替他代劳。空了工夫,这班总爷、副爷自己还要吊膀子,下箭道学着射箭。怕的是抚台大人来到,一枝射不中,要说他技艺生疏,送掉前程,那就作下了。年纪大些的,同那打过仗、受过伤的,都改骑射为放枪。射步箭有箭靶子;射马箭是三角皮球;放洋枪是个灰包,一枪过去,枪子穿过灰包,就有多少灰飞了出来,那是顶好看的。

这几天里头,文官忙办差,武官忙操演,直忙得个不择饭而食,不择席而卧。

一天滚单到来,知道抚台大人已到前站。三荷包便会同了王协台出境相迎。接着之后,赶到行辕禀见。抚院单传他进见,敷衍了两句,退了下来。跟手到营务处候补道洪大人的公馆里禀见。又拜跟了来的什么文案老爷、巡捕老爷。这些老爷班次不过同、通 、州、县,都是三荷包同寅,用不着手本,只叫号房拿着帖子,一处处去拜。拜过之后,等到晚上,打听大人已经睡觉,巡捕陆老爷已经下来。三荷包在省的时候,早同他拜过把子,好托他在大人跟前做个小耳朵,此时见面之后,着实显殷勤。三荷包诉说自己是才到任,“诸事不周,全仗大力从中照应”。陆巡捕一力承当,说:“诸事老哥放心,都在小弟身上。就是大人跟前的这些二爷,晓得兄弟要好的朋友,那是断断不会作难的。”三荷包听了此言,千恩万谢,感激不尽。

外面办差的二爷同着州里管厨的,另外又去找大人带来的厨子,同他讲盘子。那厨子一口咬定要三百吊一天,只伺候大人两顿饭、两顿点心。后首说来说去,好容易讲成功了,统通在内,一天一百五十吊,住一天,算一天。那厨子又同这里管厨的说:“我们大人是最好打发的。你家老爷也不用多化钱,咱们这些伙计也不用费事,只要四碟两碗,他老人家还要看着心疼。就是这个菜,也不要什么好的,只要一碟韭菜炒肉丝、一碟炒鸡蛋;现在到了夏天了,一碟子拌王瓜,一盘子杂拌,再炖上一碗蛋糕、一碗豆腐汤,多加上些香油,包你都中意。早点心是两个烧饼、一碗稀饭;下半天的点心只要两个馍馍。是万万不会挑眼的。”管厨的听了这话,连声多谢。彼此分手,跟着本官回来料理。本官三荷包沿途又找着陆巡捕,叨了多少教。

接着抚院进了本境,打过尖。这天约摸有未牌时候,宪驾已到东门城外,哄动了合城的人,都去看。等了一会子,只见接差的营兵,一个个都掮着大旗,拿着刀,扛着枪,跑的满头是汗,在头里冲头阵。后面方是钦差阅兵大臣的执事,什么冲锋旗、帅字旗、官衔牌、头锣、腰锣、伞扇、令旗、令箭、刽子手、清道旗、飞虎旗、十八般兵器、马道马伞,金瓜铖斧、朝天凳 、顶马、提炉、亲兵、戈什哈、巡捕,一对一对的过完,才见那抚院坐着一顶八人抬的绿大呢轿子,缓缓而来。抚院架着一副墨晶眼镜,一手绺着胡子,一手扇着一把潮州扇,前呼后拥,好不威武。不上一刻,三声大炮,到了行辕,两边吹鼓亭上奏起乐来。抚院的轿子,一直由戈什扶着,抬到里头下轿。大小官员,齐在那里站班。抚院朝着大众点了点头儿,簇拥着进去。便是一众官员上手本禀见。抚院便把三荷包同王协台 两个人传了进去,问问地方上的公事,又问问外国人的情形。又同王协台说:“今天已经四点钟了,明天一早到校场看操。”王协台答应着。

抚院说着话,便拿眼睛四下里瞧了一瞧,连说:“太华丽了!……何大哥,我没有出省的时候,就叫人带信给你们,不可过于靡费,怎么还如此费事?”原来抚宪此刻顿的是会客厅,三荷包原按着中国官场体制预备的,一概是绣花铺垫,所以抚院看着嫌它华丽,其实后面住的外国房间还没有瞧见,所以他不知道。三荷包便回:“这是会客厅。后面替大人预备下几间外国房间,不过夏天住着相宜,那里头没有什么摆设。”抚院一听是外国房间,马上就对三荷包说:“你我里头去坐。”当下便撇了王协台,三荷包伺候着抚院进去。只见院子里摆着好几百盆的花,抚院便赞了一声“好”。等到到了房间里,四下一瞧,连说:“清爽得很!……”又对三荷包说:“这些外国家伙,只怕价钱也不会便宜在那里呢。”三荷包不肯说是借来的,只好说:“不值什么钱。”趁空又回,“卑职晓得大人夏天欢喜清爽,所以预备的是外国大菜。”抚院一听外国大菜,愣了一愣,说道:“外国大菜牛羊肉居多;兄弟家里,已经七辈子不吃牛肉,只要家常饭菜便好。你老哥也不必费事,兄弟吃了不及那个舒服。”三荷包道:“外国菜、中国菜统通预备,——就是外国菜,免去牛肉亦可以做得。”抚院道:“既有中国菜,我就吃这个好;把那外国菜留着,过天请外国人吃。”三荷包听了这话,立刻丢一个眼色给办差家人,叫他去招呼管厨的,赶紧预备。又谈了一回公事,三荷包方才退了下来,又到各位随员屋子内请安拜见。那抚院吃过晚饭,州官又上手本禀安,巡捕下来说了声道乏。三荷包回去,这里抚院也就安睡。一切都照着巡捕陆老爷吩咐的话预备,所以抚院心上甚是中意话休絮烦。且说这一夜工夫,三荷包足足熬了一夜不敢合眼,怕的是误了差使。第二天黑早,传说大人已经起身,厨房里把预备的稀饭、烧饼早点心端了进去。那时候行辕上已发二鼓了。接着一众官员齐上手本,巡捕下来说:“一概免见,停会校场再见。”说话间已发三鼓。大人出来上轿,合城的官都在那里直挺挺地站着候送。这位抚院甚是谦恭,一路走出来,还朝着他们呵呵腰儿;他们却还直绷绷的一动不动。直等抚院上轿,在轿子里拿手拱了一拱,他们统通齐打一躬,才把个钦差阅兵大臣送出辕门。这里一众官员齐走小路,又要赶在抚院头里,以便迎接。真正是人不停步,马不停蹄,一口气跑到校场。有另外预备的官厅,大家进来,暂时休歇。不上一刻工夫,忽听得三声大炮,那抚院的执事也就到了营门外了,当下是王协台居首,率领着标下弁兵,什么都司、守备、千、把之类,一齐顶盔贯甲佩刀跪迎。王协台另外有个差官替他报名;其余都、守以下,都是自己捧着手本,跪在地下高声喊叫。喊过之后,抚院前的戈什仍旧喊了一声“起去”,众兵丁齐声答应一声“嗄”!只见前呼后拥,簇拥着抚院大轿,向演武厅如飞而来。且说这校场原在东门外头,地方甚是空阔。上面一座高台,几间厂房,是演武厅;东面是将台;西面是马道;演武厅后面另外有三间起坐,是预备抚院吃饭歇息的处所。演武厅东西两面另外有几架席棚:东面是预备站班的众位官员腿酸了,好进去坐坐,或者换换衣服;西面是预备营务处随员帮着看射箭的。一样摆设公案。

闲话休题。但说那抚院轿子上得演武厅,大小官员接着。抚院下轿,先到后面歇息。营务处上洪大人陪着进去,回了几句话。吃了一碗茶,吩咐升坐。只听得营门外三声大炮,将台上先掌号,随后又吹打起来。抚院升坐之后,便有带来的随员同着本城州官,营里的王协台上来参堂,连打三躬。抚院还了三躬。接着一班巡捕老爷上去请了一个安,抚院止拱了一拱手。参堂之后,站立两旁。便是王协台顶盔贯甲,挂刀佩弓,从演武厅旁边拔了一面旗,两手拿着,走到抚院公案前,屈了一条腿,嘴里报了声“请大人发令”。抚院吩咐先看洋操,次看阵图,次演放大炮,末了看藤牌 同各种技艺。王协台答应下来。走到演武厅台阶上,把面旗子交到中军都司手里。那中军执旗在手,朝着南面越了两越,将台呜呜地奏起西乐来。老远的便见有多少洋枪队,由教习打着外国口号,一斩齐地走了上来。中军又朝着演武厅双膝跪下,报了一声“大人看洋枪队”,然后起来站在一边。这底下便是洋枪队操演,放了几排枪,仍旧由教习押着下去。接着看操演阵势:什么一字长蛇阵、两仪阵、三才阵、四面埋伏阵、五路进攻阵,当中还有什么长蛇阵变螺蛳阵,螺蛳阵变八卦阵。忽而两军对垒,互相厮杀。正在热闹之际,这个挡里放了几门大炮,放得震天价响,众兵各归队伍。照壁墙下,紧对演武厅,支起一架帐篷,上竖起一面大旗,写着“三军司命”四个大字。接着就演藤牌并各种技艺,翻筋斗、爬杆子,样样都做到。然后将台上打着得胜鼓,吹着将军令,把所有的队伍,围着校场,由前至后,兜了一个圈子,说是收队。然后中军仍旧拿旗子走上去交给协台;协台跪禀抚院,报了声“请大人收令”。然后抚院退堂吃饭,一众官员亦下去歇息。

吃过午饭重新升座,一切参堂礼毕,就看各将校的步箭。此乃军政大典,王协台虽是二品大员,到了此时也不能不佩弓伺候。向例抚院谦和点的,必定免射;况且他是武鼎甲出身,是天子开轩亲取的门生,就是放出来做个参将,比协台小了一级,也是一概传免。这位抚院性情虽是谦和,无奈他见了这位王协台一脸烟气,问他营里的事情,多是前言不对后语,因此心上就十二分的不舒服他。等到点名的时候,上头巡捕官唱了一声“王将官”,王必魁在底下答应了一声“到”。一面拿弓在手,一面却拿眼睛瞧着上头,一心只指望上头免射,顾全他的面子。谁晓得上头只是不开口;一等等了一刻多工夫,大家都看愣了,上头还是不响。王协台这一气非同小可!只得拔出箭来,搭上弓弦,也不及摆架子、对准头,飕飕飕五枝箭接连射去,却是一枝都不中。射完之后,照例上来屈膝报名。那抚台见是如此,知道王协台有心瞧他不起,一时恼羞成怒。等他上来报名的时候,便认真发作起来,说:“三年军政,乃是朝廷大典,现奉上谕不准瞻徇。你瞧不起本院,便是瞧不起朝廷!你为一营表率,弓箭尚如此生疏,则其他可想!本院唯有照例奏参,以肃军政!”说完,便叫先摘去他的顶戴 ,下去候参。王协台原本因他是武鼎甲出身,抚院不给他面子,免他步射,一时火性发作,有意五枝不中。今见抚院动气,便也懊悔不迭,只是跪在地下,不肯起来。抚院也不睬他。便把其余各将官,依次点名校射。抚院又嫌靶子太近,唤了一个亲信的巡捕,同了两个戈什,拿弓重新量准。谁知这些巡捕、戈什都是得了他们钱的,任凭抚院如何认真,量来量去,那弓只是在地下打滚。

闲话休题。靶子立好,于是一个个挨次射去。西面席棚子里,另有营务处洪大人帮同校看,免得耽误时候。众人因见抚院动气,大家俱各小心,不敢怠慢。一时事完。王协台还是跪着不起。抚院退堂之后,少坐一坐,便令起身回辕。众人照例送迎,不须多述。

且说抚院回到行辕,便传营务处洪大人进见,说:“王协台技艺既已生疏,兵丁亦少训练,立刻将他撤任,另委跟来的一个记名总兵先行署理。回省之后,再行具折奏参。”洪大人答应了下来。只有王协台戴着没有顶子的帽子,两只眼睛哭得红肿肿的,同着本州三荷包到洪大人跟前,托他求情。又被洪大人埋怨一番,说:“你怎么好同他赌气呢?现在叫我亦没有法想。你暂且交卸,跟着到省替你想法子。”王协台无法,只得退去。后来抚院回省之后,王协台又去求洪大人。洪大人要他六千银子,保他不坏功名。可怜他一个武官,哪里拿得出,好容易凑了二千银子送去,洪大人不收。抚院的意思要拿他奏参革职;洪大人假做好人,替他求情,降了一个都司 。看官须知:大凡革职的人,一保就可以开复原官;降调的人,非一级一级的保升上去不可。这便是洪大人使的坏。这是后话。要知抚院看操之后尚有何项举动,且听下回分解。 w5qU1W5SU9MZNhgLXaK7GuQCYjm+lif5ZuORAbOtHifart3AKYb3nL0etVQoa7i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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