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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剿土匪鱼龙曼衍 开保案鸡犬飞升

却说兰仙既死之后,次早官媒推门进去一看,这一吓非同小可,立刻张皇起来。老板奶奶见媳妇已死,抢地呼天,哭个不了。官媒到此却也奈何她不得。又因她年纪已老,料想不会逃走,也就不把她拴在床腿上了。奉官看守的女犯,一旦自尽,何敢隐瞒,只好拼着不要命,立时禀报县太爷知晓。

庄大老爷一听人命关天,虽然有点惊慌,幸亏他是老州县出身,心上有的是主意,便立时升堂,把死者的婆婆带了上来,问过几句。老婆子只是哭求伸冤。老爷不理她,特地把捕快叫了上去,问他:“兰仙做贼,是谁证见?”捕快回称:“是她婆婆的证见。”老爷喝道:“她同她婆婆还有不是一气的?怎么说她是证见呢?”捕快回道:“文大老爷的洋钱,块块上头都有鼎记图章;小的在这死的兰仙床上搜到了一封,一看图章正对。她妈也不知这洋钱是哪里来的,还打着问她。大老爷不相信,问这船上的老婆子可是不是。”老爷便问老板奶奶道:“你媳妇这洋钱是哪里来的?”老婆子回:“不知。”老爷道:“我亦晓得你不知情,倘若知情,岂不是你也同她统通一气,都做了贼吗?”老婆子道:“我的青天大老爷!我实情不知道!”老爷道:“捕快搜的时候,你看见没有,还是在死的兰仙床上搜着的呢?还是在你同你别的女儿床上搜着的呢?”老婆子一听这话,恐怕又拖累到自己连着玉仙,连忙哭诉道“实实在在是兰仙偷的,是在她床上翻着的。”老爷道:“可是你亲眼所见?”婆子道:“是我亲眼所见。”老爷道:“这是你死的媳妇不好。我老爷比镜子还亮,你放心罢,我决不连累你的。”老婆子道:“真真青天大老爷!”

老爷这里又把官媒婆传了上去,把惊堂木一拍,骂了声:“好个混账王八蛋!我老爷把重要贼犯交你看管,你胆敢将她凌虐至死!到我这里,谅你也无可抵赖。我今天将你活活打死,好替兰仙偿命!”说罢,便吩咐差役将她衣服剥去,“拿藤条来,替我着实的抽。”两边衙役答应一声,立刻走过七八个似狼如虎的人,伸手将媒婆衣服剥去,只剩得一件布衫,跪在地下,瑟瑟抖个不了。老爷又喊一声“打”,便有一个人提着头发,两个人一边一个,架着她的两只膀子,一个拎着一根指头粗的藤条,一五一十,一下下都打在媒婆身上。五十一换班,打得媒婆“啊呀皇天”的乱叫,不住地喊“大老爷开恩”。老爷也不理她。看看一口气打了整整五百下,方才住手。老爷又问船上老婆子道:“你的媳妇可是官媒婆弄死她的不是?如果是她弄死的,我今天立刻就弄死她,好替你媳妇偿命。”老婆子跪在一旁,看见老爷打人,早已吓昏的了,虽有吩咐下来,她却一句不曾听见,只是在地下发愣。老爷又指着船上老婆子同官媒说:“你的死活在她嘴里:她要你活就活,她叫你死就死。我老爷只能公断。”官媒一听这话,便哭着求老婆子道:“老奶奶!头上有天!你媳妇可是自己寻的死,并不与我什么相干。现在老爷打死我,这要你老人家说一句良心话,你媳妇是我弄死的不是?果若是我弄死的,我死而无怨。我的老奶奶!我的命现在吊在你嘴里,你要冤枉死我,我做了鬼也不同你干休!”老婆子心上本来是恨官媒婆的;今见老爷已经打了她一顿:“倘若我再说了些什么,老爷一定要将她打死,这条人命岂不是我害的。别的不怕,倘若冤魂不散,与我缠绕起来,那可不是玩的!现在这一顿打已经够她受用的了,况且兰仙又实实在在不是她弄死的,我又何必一定要她的命呢?”想罢,便回老爷道:“大老爷,我们兰仙是自己死的,不与她相干,求老爷饶了她罢!”老爷听了这话,便道:“既然是你替她求情,我老爷今天就饶她一条狗命。”官媒又在堂上替老婆子磕头,谢过老奶奶。

老爷又对老婆子道:“昨天船上的事情,我也知道是兰仙一个人做的,与你并不相干,我本来今天想放你的。既然如此,你赶紧下去,具张结上来,好领你媳妇尸首去盛殓。”老婆子巴不得这一声,老爷开恩放她。立刻下去具结,无非是“媳妇羞愤自尽,并无凌虐情事”等话头。写好之后,送上老爷过目。又拿下去,叫老婆子画了十字。诸事停当,老爷又把船上的一般男人,什么老板、伙计,通同提了上去,告诉他们:“现在文大老爷少的东西,查明白了,是兰仙偷的,藏在床上,是她婆婆亲眼为证,看着捕快搜出来的。现在兰仙已经畏罪自尽,千个罪并成一个罪,等她死的一个人承当了去。余下少的东西,我去替你们求求文大老爷,请他不必追究,可以开脱你们。”众人听了,自然感激不尽。老爷便命仍把一干人还押,等禀过本府大人,请邻封 验过尸首回来,再行取保释放。众人叩谢下去。老爷便立刻上府,将情禀知本府,请派邻封相验。他们堂属本来接洽,自然帮着了事,哪里还有挑剔之理。邻封相验,是照例文章,无庸细述。

庄大老爷又赶到船上向文七爷叨情:“失落的东西该价若干,由兄弟送过来。现在做贼的人已经畏罪自尽,免其拖累家属。”文七爷忙问:“东西是哪个偷的?”庄大老爷回说:“是本船上的‘招牌主’兰仙偷的。”文七爷听了,好生诧异。本来还想盘问,因为庄大老爷是要好朋友,知道他是借此开脱自己的干系,同寅面上不好为难,只得应允。还说:“东西失已失了,做贼的人已经死了,哪有叫老哥赔的道理。”庄大老爷道:“老同寅面上,怎敢说赔,但是老哥也等着钱用,兄弟是知道的,停会就送过来。”文七爷见他如此,也不好说别的。当时又说了几句闲话,彼此别过。走到船头上,庄大老爷又同文七爷咬个耳朵,托他在统领面前善言一声。文七爷也答应。庄大老爷回去之后,当晚先送了三百银子给文七爷。次日邻封验过尸,尸亲具过结,没有话说,庄大老爷将一干人释放。这班人倒反感颂县太爷不置:一条人命大事,轻轻被他瞒过,这便是老州县的手段。

闲话休题。且说当庄大老爷同文七爷讲话之时,都被赵不了听去。先听见兰仙做贼,已吃一惊;后来听话她畏罪自尽,这一吓更非同小可!想起两个人要好的情意,止不住扑簌簌掉下泪来。然而还当她果真是贼,却想不到是自己五十块洋钱将她害的。当夜一宵没生合眼。后来打听到船上人俱已释放,兰仙已经掩埋。他常常写四六信写惯的,便抽空做了一篇祭文,偷着到岸上空地方望空拜奠了一番。回得船来,又是一夜不睡,替兰仙做了一篇小传,还诌了几首七言四句的诗。自己想着:“将来刻在文稿里,叫她留名万载,也算以报知己了。”幸亏这两天,文七爷公事忙,时时刻刻被统领差遣出去,所以由他一个尽着去干,也没人来管他。

单说胡统领自从船靠码头,本城文武禀见之后,他听了周老爷的计策,便一心一意想无中生有,以小化大。次日一早排齐队伍,先独自一个坐了绿呢大轿,进城回拜了文武官员。首县替他在城里备了一个公馆。他心上实在舍不得龙珠,面子上只说:“船上办事很便,不消老哥费心。”所以预备的那个公馆,他竟不到。是日就在府衙门里吃的中饭。一面吃饭,一面同府里、营里说道:“据兄弟看来,土匪一定是听见大兵来了,所以一齐逃走,大约总在这四面山坳子里;等到大兵一去,依旧要出来为非作歹。斩草不除根,来春又发芽。兄弟此来,决计不能够养痈遗患,定要去绝根株。今天晚上,就请贵营把人马调齐,驻扎城外,兄弟自有办法。”营官诺诺连声,不敢违拗。本府意思还想冒功,遂又禀道:“土匪初起的时候,本甚猖獗;后来卑府会同营里同他们打了两仗,都已杀败,四处逃生,现在是一个贼的影子也没有了。大人可以不必过虑。”胡统领道:“贵府退贼之功,兄弟亦早有所闻。但兄弟总恐怕不能斩尽杀绝,将来一发而不可收拾,不但上宪跟前兄弟无以交代,就连着老哥们也不好看,好像我们敷衍了事,不肯出力似的。”本府听了此话,面上一红。

一霎吃完饭,胡统领回船。营官回去传令,不到天黑,早已传齐三军人马,打着旗,掌着号,一班副爷们,一个个骑着马,挂着刀,赛如迎喜神一般,到了城外,择到一个空地方把营扎下。本营参将到船上禀过统领。此时统领真同做了大元帅一样:自己坐船在当中;两边两只,便是三个随员、两位老夫子的坐船;此外还有家人们的船、差官们的船、伙食船、行李船、轿子船。又有县里预备的吹手船:一天吃三顿,吹打三次;统领出门回来,还要升炮;到了晚上,一更二更,顶到放天明炮,船上擂鼓,亲兵掌号,呜嘟嘟,呜嘟嘟,吹得真正好听;放过炮之后,还要细吹细打一次,都是照例的规矩。吹手船之外,便是统领带来的兵船,有陆军,有水师:水师坐的都是炮划子,桅杆上都扯着白镶边的红旗子,写着某营、某哨;旗子当中写的便是本船统带的姓。船头上,船尾巴上,统通插着五色旗子,也有画八卦的,也有画一条龙的,五颜六色,映在水里,着实耀眼。

胡统领等到吃过晚饭,便同军师周老爷商量发兵之事。当下周老爷过来,附着胡统领的耳朵,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说了一遍。胡统领称谢不迭。赶紧躺下抽烟,抽了二十多筒,他的瘾也过足了,一翻身在炕上爬起,传令发兵。这个时候差不多已有三更多天了,岸上的参将、守备、千总、把总,船上的营头、哨官,都静悄悄地候着。胡统领走到中舱一坐,差官们雁翅般的排列着;两边明晃晃的点着一对手照;一边架上插着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支令箭,还有黄绸做的小旗子。胡统领拔了一支令箭,传参将上来,叫他带五百人作为先锋,一路上逢山开道,遇水叠桥。参将答应一声“得令”。又传守备上来,叫他也带五百人,作为接应。一个千总,一个把总,各带三百人,作为卫队。一干人都答应一声“得令”,拿了令箭站在一旁。看官须知道:武营里的规矩,碰着开仗,顶多出个七成队,有时还只出得个三成队、四成队的,从没有出过十成队的。今番胡统领明知道地面上一个土匪都没有,乐得阔他一阔,出个十成队,叫人家看着热闹热闹。按下不提。他还不知道从哪里找得一张地理图,画得极其工细,灯光之下,瞧了半天瞧不清楚。亏得小跟班递上老花眼镜来戴着,歪了头瞧了半天,按着周老爷的话,打什么地方进兵,打什么地方退兵,什么地方可以安营扎寨,什么地方可以埋伏,指手画脚地讲了一遍。参将、守备、千总、把总诺诺连声,嘴里都说“遵大人吩咐”。说时迟,那时快,岸上两个号筒手早已掌起号来,“出队,出队”的吹个不了。这些兵勇们打大旗的、扛洋枪的、扛刀叉的——这种刀叉名字叫作“南阳技业”。扛苗子 的,装着白蜡杆,足足有八尺多长;扛马刀的,马刀上都捆着红布;滚藤牌的,穿的老虎衣。一面灯球火把,照耀如同白昼,单等参将、守备、千总、把总下来,指明方向,他们就可分头进发。

这个时候,偏偏有个都司叫作柏铜士的,踉踉跄跄上来回道:“刚才大人所说的进兵的地方,标下的船曾经摇过,厨子上去买菜,标下上去出恭,四面儿瞧过一瞧,一点动静都没有。”胡统领正在兴头上,突然被他阻住,不觉心中发火,大声喝道:“我正在这里指授进兵的方略,胆敢摇唇鼓舌,煽惑军心!本该将你斩首,姑念用人之际,从宽发落。”一面喝,“拖下去!跟我结实地打!”只见四个亲兵,如狼似虎,早把柏都司按下,举起军棍,一声吆喝,那军棍就从柏都司身上落下。看看打到二百,胡统领还不叫住手,棍子又来的结实,柏都司实实熬不得了。于是一众官员,自参将起,至外委止,一齐朝着胡统领跪下求情;舱里容不下,连着岸上跪的都是人。胡统领还拿腔做势,申饬了一大顿,方命把柏都司放起,将众官斥退。

大队人马,都已分派齐全。又传下令来:“五更造饭,天明起马。”胡统领自己在后押住队伍,督率前进。所有的随员,除两位老夫子及黄同知留守大船外,周、文二位一概随同前去。吩咐已毕,其时已有四更多天,胡统领又急急地横在铺上呼了二十四筒鸦片烟,把瘾过足,又传早点心。这个空档里头,周老爷、文七爷一班人便也回到自己船上,料理一切。

且说本营参将奉了将令,点齐人马,正待起身,手下有个老将前来禀道:“统领叫大人打前敌,现在土匪一个影子都没有,到底去干什么事呢?”一句话把参将提醒,意思想上船请统领的示;见了刚才柏都司挨打的情形,恐防又碰在统领气头上,讨个没趣:因此要去又不敢去。亏得这个老将聪明,便说:“统领跟前不好请示,好在几位随员老爷已经下来,大人何不到他们船上问一声儿?”参将正在没得主意,一闻此言大喜,立刻叫伴当拿了名片,赶到随员船上,因与文七爷相熟,指名拜文大老爷。文七爷见了名片,就说:“立时就要动身,哪里还有工夫会客。”周老爷道:“你别管,姑且先叫他进来。你没工夫,等我陪他。”便命手下“快请”。参将进得舱中,朝着诸位一一打恭。归座之后,周老爷劈口问他:“半夜惠顾,有何赐教?”参将凑近一步,将来意陈明:“请教统领大人是何用意?此地实实在在一个土匪没有,如今带了大兵前去,到底干吗呢?”周老爷听了这话,笑而不答。参将一定要请教。周老爷道:“此事须问统领方知,兄弟同老哥一样,大家都是奉令差遣,别事一概不知。”参将急了,细想这事一定要问文七爷。文七爷因为这几天一直没有好生睡觉,刚才从统领船上站班回来,意思想横在床上打个盹就起身,不料参将缠不清爽,一定要见他。他身无奈,只得起来相陪。参将便把他拉在一旁,同他细说,问他怎样办法可以不叫统领生气。文七爷的脾气一向是马马虎虎的,一句话便把他问住。周老爷见文七爷回答不出,忽然心生一计,仍旧自己出来同他讲,说这件事须问统领的跟班曹二爷才晓得。参将道:“哪里去找他呢?”周老爷道:“容易。”立刻叫他自己管家,“到大人船上看曹二爷空不空,倘若无事,请他过来一趟。”一霎,曹二爷来了,站在船头上不肯进来。周老爷赶出去同他咕唧了一回,又转身进来同参将说,无非说他们这趟跟着统领出门,怎样吃苦,总想你老哥栽培他们的意思。参将一听明白,知道这事情非钱不应,立刻答应了一百银子。还说:“兄弟的缺是著名的苦缺,列位是知道的。这一点点不成个意思,不过请诸位吃杯茶罢。”周老爷又赶到船头上同曹二爷说,曹二爷嫌少,一定要五百。周老爷舱里舱外跑了好几趟,好容易讲明白三百银子,明天回来先付一百两;下余的二百,在大人动身之前一齐付清。又恐怕口说无凭,因为文七爷同他相好,周老爷一定要拉文七爷担保。文七爷见周老爷向参将要钱,心上已经不高兴;后来又见他跑出跑进,做出多少鬼串,愈觉瞧他不起。周老爷还不觉得,郑重其事的把统领的意思无非是虚张声势,将来可以开保的缘故,统通告诉了参将。参将到此,方才恍然大悟。立刻起身相辞,舍舟登岸,料理出队的事情。

说时迟,那时快,一霎时分拨停当,统领船上传令起身,便见参将身骑战马,督率大队,按照统领所指的地图,滔滔而去。等到大队人马都已动身,其时太阳已经落地,统领船上方传伺候。胡统领坐的仍旧是绿呢大轿,轿子跟前一把红伞,一斩齐十六名亲兵,掮着雪亮的刀叉,左右护卫。再前头便是在船上替他拎马桶的那个二爷,戴着五品功牌 ,拖着蓝翎,腰里插着一支令箭,骑在马上,好不威武。再前头,全是中军队伍,只见五颜六色的旗子,迎风招展,挖云镶边的号褂,映日争辉。亏得周老爷是打大营出身,文七爷是在旗,他二人都还能够骑马,不曾再坐县里的轿子。

自从动身之后,胡统领一直在轿子里打瞌铳,并没有别的事情。渐渐离城已远,偶然走到一个村庄,他一定总要自己下轿踏勘一回,有无土匪踪迹。乡下人眼眶子浅,哪里见过这种场面,胆大的藏在屋后头,等他们走过再出来;胆小的一见这些人马,早已吓得东跳西走,十室九空。起先走过几个村庄,胡统领因不见人的踪影,疑心他们都是土匪,大兵一到,一齐逃走,定要拿火烧他们的房子。这话才传出去,便有无数兵丁跳到人家屋里四处搜寻,有些孩子、女人都从床后头拖了出来。胡统领定要将他们正法。幸亏周老爷明白,连忙劝阻。胡统领吩咐带在轿子后头,回城审问口供再办。正在说话之间,前面庄子里头已经起了火了。不到一刻,前面先锋大队都得了信,一齐纵容兵丁搜掠抢劫起来;甚至洗灭村庄,奸淫妇女,无所不至。胡统领再要传令下去阻止他们,已经来不及了。当下统率大队走到乡下,东南西北,四乡八镇,整整兜了一个大圈子。

胡统领因见没有一个人出来同他抵敌,自以为得了胜仗,奏凯班师。将到城门的时候,传令军士们一律摆齐队伍,呜金击鼓,穿城而过。当他轿子离城还有十里路的光景,府、县俱已得了捷报,一概出城迎接。此时胡统领满脸精神,自以为曾九帅克复南京也不过同我一样。见了府、县各官,他老亦只得下轿,走到接官亭里,把自己战功叙述两句。本府意思想请统领大人到本府大堂,摆宴庆功;胡统领意思一定要回到船上。本府拗他不过,只得跟他又兜了一个大圈子,仍送他到城外下船。所有的队伍统通摆齐在岸滩上,足足摆了好几里路的远,统领轿子一到,一齐跪倒在地,呐喊作威。少停升炮作乐,把统领送到船上,下轿进舱。接连着文武大小官员,前来请安禀见。统领送客之后,一面过瘾,一面吩咐打电报给抚台:先把土匪猖獗情形,略述数语;后面便报一律肃清,好为将来开保地步。电报发过,他老的烟瘾亦已过足,先在岸滩上席棚底下摆设香案,自己当先穿着行装,率领随征将弁望阙叩头谢恩已毕,然后回船受贺。诸事停当,先传令:“每棚兵丁赏羊一腔、猪一头、酒两坛、馒头一百个。”各兵丁由哨官带领着在岸上叩头谢赏。

一面船上吩咐摆席,一切早由首县办差家人办理停当。一溜十二只“江山船”,整整摆了十二桌整饭,仍旧是统领坐船居中,随员及老夫子的船夹在两旁,余外全是首县办的。其时已有初更时分,船头上舱里头,点的灯烛辉煌,照耀如同白昼。“江山船”的窗户是可以挂起来的,十二只船统通可以望见,灯红酒绿,甚是好看。一声摆席,一个知府,一个参将,一齐换了吉服进舱,替统领定席。吹手船上吹打细乐。胡统领见各官进来,不免谦让了一回,口称:“今日之事,我们仰托着朝廷洪福,得以成此大功,极应该脱略仪注,上下快乐一宵。况且这船又是兄弟的坐船,诸位是客,兄弟是主,只有兄弟敬诸位的酒,哪有反劳诸位的道理。”知府道:“今日是替大人庆功,理应大人首座,卑府们陪坐。”胡统领一定不肯。又要诸位宽章 ,诸位只好遵命。于是又请了两位老夫子过来。原定五个人一席,胡统领又叫请周老爷,说一切调度都是他一人之功,一定要他坐首位。周老爷见本府在座,不敢僭越,仍旧坐了第五位。余下黄、文二位随员亦在隔壁船上坐定。一霎时十二只船都已坐满,不必细述。

单说当中一只船上,六个人刚刚坐定,胡统领已急不可耐,头一个开口就说:“我们今日非往常可比,须大家尽兴一乐。”府里、营里只答应“是,是”。统领眼睛望好了赵不了,知道他年轻好玩,意思想要他开端,齐巧碰着他一肚皮的心事。他此刻身子虽然陪着东家吃酒,一心想到兰仙,又想到兰仙死的冤枉,心上好不凄惨。肚皮里寻思:“倘若此时兰仙尚在,如今陪了东家一块吃酒,是走了明路的,何等快活,何等有趣!——偏偏她又死了!”想到这里,不禁掉下泪来;又怕人看见,只好装做眼睛被灰迷住了,不住地把手去揉,幸而未被众人看破。当下胡统领张罗了半天,无人答腔,觉着很没意思。还亏周老爷聪明,看出苗头,暗地里把黄老夫子拉了一把,为他年纪大些,脸皮厚些,人家讲不出的话他都讲得出,所以要他先开口。他果然会意,正待发言,齐巧龙珠在中舱门口招呼伙计们上菜,黄老夫子便趁势说道:“龙珠姑娘弹的一手好琵琶,钱塘江里没有比得过她的。”胡统领道:“不错,不错,你老夫子是爱听琵琶的。”黄老夫子道:“好琵琶人人爱听。今天不比往常,极应该脱略形迹,烦龙珠姑娘多弹两套,替统领大人多消几杯酒。”胡统领道:“今日是与民同乐。兄弟头一个破例,叫龙珠上来弹两套给诸位大人、师爷下酒。”龙珠巴不得一声,赶忙走过来坐下,跟手凤珠亦跟了进来。胡统领一定要在席人统通叫局。本府、参将各人叫了各人相好;周老爷仍旧叫了小把戏招弟;黄老夫子不叫局,胡统领倒也不勉强他一定要叫。末了临到赵不了,胡统领道:“今天是先生放学生,准你开心一次。你叫哪个?”赵不了回说:“没有。”胡统领一定要他叫,他一定不叫。胡统领心上很怪他:“背地里作乐,当面假撇清,这种不配抬举的,不该叫他上台盘。”心上如此想,面色就很不好看。哪里晓得他一腔心事,满腹牢骚,他正在那里难过,哪里还有心肠再叫别人呢。当下胡统领便不去睬他,忙着招呼隔壁船上文七爷等统通叫局。此时兰仙已死,玉仙无事,依旧做她的生意,文七爷于是仍把他叫了来。赵不了隔着窗户看见了玉仙,想起他妹妹,他心上更是说不出的难过。一霎时局都叫齐,豁过了拳,龙珠便抱着琵琶,过来请示弹什么调头。本府大人在行,说道:“今天是统领大人得胜回来,应该弹两套吉利曲子。”众人齐说一声“是”。本府便点了一套“将军令”,一套“卸甲封王”。胡统领果然非常之喜。一霎时琵琶弹完,本府、参将一齐离座前来敬统领的酒,齐说:“大人卸甲之后,指日就要高升,这杯喜酒是一定要吃的。”胡统领道:“要喜大家喜。兄弟回来就要把今天出力的人员,禀请中丞结结实实保举一次,几位老兄忙了这许多天,都是应该得保的。”本府、参将听到此言,又一齐离位请安,谢大人的栽培。

这里只图说得高兴,不提防右首文七爷船上首县庄大老爷正在那里吃酒,看见大船上本府、参将一个个离座替统领把盏,庄大老爷也想讨好,便约会了在桌的几个人,正待过船敬统领的酒。一只脚才跨出舱门,忽见衙门里一个二爷,气吁吁的,跑得满头是汗,跨上跳板,告诉他主人说道:“老爷不好了!”庄大老爷一听大惊,忙问:“姨太太怎么样了?”那二爷道:“不是姨太太的事。西北乡里来了多多少少的男人、女人,有的头已打破,浑身是血,还有女人扛了上来,要求老爷伸冤。”庄大老爷道:“什么事情,难道又被土匪打劫了不成?”二爷道:“并不是土匪,是统领大人带下来的兵勇,也不知哪一位老爷带的,把人家的人也杀了,东西也抢了,女人也强奸了,房子也烧完了,所以他们赶来告状。”庄大老爷一听这话,很觉为难。刚巧这两天姨太太已经达月,所以一见二爷赶来,还当是姨太太养孩子出了什么岔子,后来听说不是,才把一条心放下。但是乡下来了这许多人,怎么发付?统领正在高兴头上,也不便去回。到底他是老州县,见多识广,早有成竹在胸,便问二爷道:“究竟来了多少人?”二爷道:“看上去好像有四五十个。”庄大老爷道:“你先回去传我的话:他们的冤枉我统通知道。等我回过统领大人,一定替他们伸冤。叫他们不要啰唣。”

二爷去后,庄大老爷才同文七爷等跨到统领船上,挨排敬酒。胡统领还说了许多灌米汤的话。庄大老爷答应着,又谢过统领,仍回到隔壁船上,却把二爷来说的话,一句未向统领说起。等到席散,在席的官员一个个过来谢酒,千、把、外委们一齐站在船头上摆齐了请安,两位老夫子只作了一个揖。胡统领送罢各客,转回舱内,便见贴身曹二爷走上来,把乡下人来城告状的话说了一遍。胡统领道:“怕他什么!如果事情要紧,首县又不是木头,为什么刚才台面上一声不言语?要你们大惊小怪!”曹二爷碰了钉子,不敢作声,趔趄着退了出去。此时周老爷已回本船,胡统领又叫人把他请了过来,告诉他刚才曹二爷的话。周老爷心中明白,听了着实担心,不敢言语。

胡统领又要同他商量开保案的事,谁是“寻常”,谁是“异常”,谁该“随折”,谁归“大案”,斟酌定了,好禀给中丞知道。当下周老爷自然谦让了一回,说道:“这个恩出自上,卑职何敢参预。”胡统领道:“你老哥自然是异常,一定要求中丞随折奏保,这是不用说的了。其余的呢?”周老爷见统领如此器重,赶忙谢过栽培之恩。不便过于推辞,肚皮里略为想了一想,便保举了本府、参将、首县、黄丞、文令、赵管带、鲁帮带,统通是异常劳绩。胡统领看了别人的名字还可,独独提到文七爷,他心上总还有点不舒服,便说:“自己带来的人一概是异常,未免有招物议。我想文令年纪还轻,不大老练,等他得个寻常罢。本地文武没有出什么大力,何必也要异常?”周老爷同文七爷交情本来不甚厚,听了统领的话,只答应了一声“是”。后来见统领又要把当地文武抹去,他便献策道:“大人明鉴:这件事情是瞒不过他们的。他们倒比不得文令可以随随便便,总求大人格外赏他们个体面,堵堵他们的嘴。这是卑职顾全大局的意思。”胡统领一听这话不错,便说:“老哥所见极是,兄弟照办。有这几个随折的,也尽够了。随折不比别的,似乎不宜过多。倘若我们开上去被中丞驳了下来,倒弄得没有意思,所以要斟酌尽善。”周老爷连忙答应几声“是”。又接着说道:“别人呢,卑职也不敢滥保,但是同来的两位老夫子,辛苦了一趟,齐巧碰着这个机会,也好趁便等他们弄个功名。这里头应该怎样,但凭大人做主,卑职也不敢妄言。此外还有大人跟前几个得力的管家,卑职问过他们,功牌、奖札,也统通得过的了。此番或者外委、千、把,求大人赏他们一个功名,也不枉大人提拔他们一番的盛意。”胡统领道:“老夫子呢,再谈。至于我这些当差的,就是有保举,也只好随着大案一块儿出去。兄弟现在要紧过瘾,就请老哥今天住在兄弟这边船上,替兄弟把应保人员,照刚才的话,先起一个稿,等明天我们再斟酌。”说完之后,龙珠便上前替统领烧烟。

周老爷退到中舱,取出笔砚,独自坐在灯下拟稿。一头写,一头肚里寻思,自己还有一个兄弟,一个内弟:兄弟已经捐有县丞底子,内弟连底子都没有。意思想趁这个当口弄个保举,谅来统领一定答应的。只要他答应,虽说内弟没有功名,就是连忙去上兑,倒填年月,填张实收 出来,也还容易。正在寻思,龙珠因见统领在烟铺上睡着了,便轻轻地走到中舱,看见周老爷正在那里写字呢,龙珠趁便倒了碗茶给他。周老爷一见龙珠,晓得他是统领心上人,连忙站起来说了声:“劳动姑娘,怎么当得起呢!”龙珠付之一笑。便问周老爷还不睡觉,在这里写什么。周老爷便趁势自己摆阔,说道:“我写的是各位大人、老爷的功名,他们的功名都要在我手里经过。”龙珠便问:“为什么要在你手里经过?”周老爷道:“今天统领到这里打土匪,他们这些官跟着一块出征打仗,现在土匪都杀完了,所以一齐要保举他们一下子。”龙珠道:“什么叫土匪?”周老爷道:“同从前‘长毛’一样。”龙珠道:“我们在路上不是听见船上人说,并没有什么‘长毛’吗?”周老爷道:“怎么没有,一齐藏在山洞子里;如果不去灭了他们,将来我们走后,一定就要出来杀人放火的。”龙珠听了,信以为真。又问道:“府大人、县里老爷不统通都是官吗?还要升到哪里去?”周老爷道:“县里升府里,府里升道台,升了道台就同统领一样。”龙珠道:“刚才我听见你同大人说什么曹二爷也要做官。他做什么官?”周老爷道:“这些人也没有什么大官给他们做,不过一家给他们一个副爷罢了。”龙珠道:“你不要看轻副爷,小虽小,到底是皇上家的官,势力是大的。我们在江头的时候,有天晚上,候潮门外的卢副爷上船来摆酒,一个钱不开销还罢了,又说是嫌菜不好,一定要拿片子拿我爸爸往城里送。后来我们一船的人都跪着向他磕头求情,又叫我妹妹凤珠陪了他两天,才算消了气:真正是做官的厉害!”

周老爷道:“统领大人常常说凤珠还是个清的,照你的话,不是也有点靠不住吗?”龙珠道:“我们吃了这碗饭,老实说,哪里有什么清的!我十五岁上跟着我娘到过上海一趟,人家都叫我清倌人。我肚里好笑。我想我们的清倌人也同你们老爷们一样。”周老爷听了诧异道:“怎么说我们做官的同你们清倌人一样?你也太糟蹋我们做官的了!”龙珠道:“周老爷不要动气。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你听我说:只因去年八月里,江山县钱大老爷在江头雇了我们的船,同了太太去上任。听说这钱大老爷在杭州等缺等了二十几年,穷的了不得,连什么都当了,好容易才熬到去上任。他一共一个太太,两个少爷,倒有九个小姐。大少爷已经三十多岁,没有娶媳妇。从杭州动身的时候,一家门的行李不上五担,箱子都很轻的。到了今年八月里,预先写信叫我们的船上来接他回杭州。等到上船那一天,红皮衣箱一多就多了五十几只,别的还不算。上任的时候,太太戴的是镀金簪子;等到走,连奶小少爷的奶妈,一个个都是金耳坠子了。钱大老爷走的那一天,还有人送了他好几把万民伞,大家一齐说老爷是清官,不要钱,所以人家才肯送他这些东西。我肚皮里好笑:老爷不要钱,这些箱子是哪里来的呢?来是什么样子,走是什么样子,能够瞒得过我吗?做官的人得了钱,自己还要说是清官,同我们吃了这碗饭,一定要说清倌人,岂不是一样的吗?周老爷,我是拿钱大老爷做个比方,不是说的你,你老人家千万不要动气!”周老爷听了她的话,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倒反朝着她笑。歇了半天,才说得一句:“你比方的不错。”

龙珠又问道:“周老爷,这些人的功名都要在你手里经过,我有一件事情拜托你。我想我吃了这碗饭,也不曾有什么好处到我的爸爸。我想求求你老人家替我爸爸写个名字在里头,只想同曹二爷一样也就好了。将来我爸爸做了副爷,到了江头,城门上的卢副爷再到我们船上,我也不怕他了。”周老爷听了此言,不觉好笑,一回又皱皱眉头。龙珠又盯着问他:“到底行不行?”一定要周老爷答应。周老爷拿嘴朝着耳舱里努,意思想叫她同统领去说。龙珠尚未答话,只听得耳舱里胡统领一连咳嗽了几声,龙珠立刻赶着进去。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k8jOL1NLh9gLysmOspE9GzehJ2qKaOJk5rswcNsa8tr2WkIt5zWkr0l1lMYPd5k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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