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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穷佐杂夤缘说差使 红州县倾轧斗心思

话说清海和尚同了周老爷去见王道台,当下一部马车走到长春栈门口。周老爷把和尚让在账房客堂里坐,自己先进去回王道台。王道台听了皱眉头说:“好端端的,哪里又弄了个和尚来?你去同他说,我是‘僧道无缘’的,劝他到别处去罢。”周老爷道:“他来并不是化缘,听说为的家务事情。”王道台道:“这也奇了!和尚管起人家的家务来了!”周老爷道:“听说他是陶子尧的内兄。卑职去的时候,陶子尧不在家,他太太一定要跟了卑职来见大人。亏得和尚打圆场,好容易才把那女人劝下的,所以同了他来。大人如果不要见他,叫人出去道乏就是了。”王道台未及回言,不料和尚因为等得不耐烦,已经进来了。王道台想要不理他,一时又放不下脸来;要想理他,心上又不高兴:只把身子些微地欠了一欠,仍旧坐下了。和尚进来,却是恭恭敬敬作了一个揖。叫他坐,起先还不敢坐,后来见王道台先坐了,他方才斜签着坐下。王道台同:“几时来的?”和尚回:“是昨天到的。陶子尧陶老爷是舍妹丈。这回是送舍妹来的。大人跟前,一向少来请安。去年僧人到过山东。现在这位护院,那时候还在东司任上,他的太太捐过有二万多银子的功德;就是西司 的太太、济东道的太太,还有粮道胡大人,都是相信僧人的,一共也捐了好两万的功德。”和尚的意思,原想说出几个山东省里的阔人,可以打动王道台;岂知王道台听了,只是不睬他,由他说。王道台一直眼睛望着别处,有时还同管家们说话。和尚一看不对头,赶紧言归正传,预备说完了好告辞。才说得半句“舍妹丈这个差使……”王道台已经端茶送客。听见和尚还有说话,于是站住了脚,也不等和尚说,他先说:“我明天就要动身往东洋去。找他不到,我也没有这么大工夫去等他。好在我们周老爷不走,把银子替他存在庄上,等他自己去付就是了。”说完了这两句,已经走到门槛外头,等着送客;等到和尚才出房门,他老人家把头一点,已经进去了。

和尚没趣,只好仍旧坐了马车回来。见了妹子还要摆阔,说王道台同他怎么要好:“一见我面,晓得我要募化他盖大殿,不等我开口,一捐就是一万;还约我开岁后再到山东走一趟。他本来回拜我的,我因为他明天就要动身往东洋去,事情很忙,找他的人又多,所以我止住他,叫他不要来。”他妹子听了,信以为真。便问:“你妹夫的事情怎么样?”和尚道:“他们做大官大府的人,为着这点小事情,怎么好去烦动他?”他妹子发急道:“原来你去了半天,我的事情一点没有办!”和尚道:“这些事情,王大人已经交代过周老爷了,只要问周老爷就是了。”他妹子将信将疑的,只好答应着。和尚又问:“妹夫到底回来没有?”他妹子含着一包眼泪,说:“哪里有他的影子!”和尚道:“他这么大的人,又是个官,是断乎不会失落的。倘若找不到,只要我到上海道里一托,立刻一封信托洋场上的官交代了包打听,是没有找不到的。妹子但请放心便了。”

话分两头。且说王道台送罢和尚回来,管家来回:“前天来的那个邹太爷又来了。”王道台听了皱眉头说:“我哪里有这闲工夫去会他。”管家道:“邹太爷晓得老爷明天一准动身,昨天一早就跑了来,坐在家人屋里,一定要家人上来替他回,一直挨到昨天半夜里两点钟,才被家人们赶走的;今天一早又来。他说老爷亲口答应他,替他在上海道跟前递条子说差使,他所以要来听个回音。”王道台道:“他托弄差使,我替他说到就是了,哪里能够包他一定得。况且说不说由我,派不派由他,我又不能够压着上海道一定派他的差使。就是上海道看我面子,肯派他事情,也有个迟早,哪里有手到擒拿的。你叫他不要光在我这里缠绕,应该上的衙门勤走两趟,做上司的人看见他上衙门上的勤,自然会派他差使的。”管家道:“这种人是再惹不得的!他来禀见,当初老爷不见他也就罢了;就是见了他,也不可当面许他什么。”王道台叹一口气道:“你们这些人哪里知道!这些穷候补的,挨上十几年,一个红点子 没有见,家里当光吃光。我们做上司的再不去理他,他们简直只好死,还有第二条活路吗?所以从前张朗斋张大人做山东巡抚的时候——我是伺候过他老人家的——他老人家的脾气,是凡遇就派差使的人上去禀见,你瞧他那副不理人的面孔,着实难看;有些人他不想给他差使,等到见了面,却是十二分客气。他老人家说:‘我已经没有差使派他,再拿冷面孔给他看,他这人还有日子过吗?所以先灌上他些米汤,他就是没有差使,也不至于十二分怨我了。’这是他老人家亲口对我说的,所以我就学他这个法子。”

管家道:“据小的看,这位邹太爷鸦片烟瘾来的可不小。一天到夜,只有抽烟的工夫,哪里还有上衙门的工夫。这两天到这里来,时时刻刻要出去上小烟馆过瘾。”王道台道:“吃大烟呢,其实也无害于事。现在做官的人哪一个不抽大烟。我自从二十几岁上到省候补,先出来当佐杂 ,一直在河工上当差。我总是一夜顶天亮,吃烟不睡觉。约摸天明的时候,穿穿衣裳,先到老总号房里挂号,回回总是我头一个;等到挂号回来再睡觉。后来历年在省城候补,都是这个法子。所以有些上司不知道,还说某人当差当的勤。我从县丞过知县,同知过知府,以至现在升到道台,都沾的是吃大烟、头一个上衙门的光。等邹太爷来时,你们无意之中把我这话传给他,等他上两趟早衙门,自然上司喜欢他,派他事情。我是要走的人,哪里还有这么大工夫去理他。”

管家无奈,退了出来。邹太爷正在门房里候信呢,忙问:“大人怎么吩咐?”管家没有好气,说道:“大人说过,你们这些小老爷,总是不肯勤上衙门,所以轮不到差使。”邹太爷道:“我的爷!实不相瞒,我就吃亏在这大烟上:自从吃了这两口劳什子,以后起死起不早了。”管家道:“不能起早,可能睡迟?我们大人有个法子传授你。”便把王道台说的话述了一遍,还说,“包你照样做去,以后还要升道台呢!”邹太爷道:“人家急得要死,同你们说正经话,休要取笑。”管家把脸一板道:“说的何尝不是正经话,谁有工夫同你取笑!”邹太爷一看苗头不对,赶紧赔着笑脸道:“老哥哥教导的话,句句是金玉良言。小弟是穷昏了,所以说出来的话,自己还不觉得,已经得罪了人。真正是小弟不是!老哥千万不必介怀!”说着又深深地作了一个揖。管家不睬他。

邹太爷摸不着头脑,呆呆地坐了半天。忽然心生一计,趁众人忙乱的时候,一溜溜了出来,赶到自己屋里。他哪里还住得起公馆,租了人家半间楼面,一夫一妻,暂时顿身。两块松板支了一张床;旁边放着一个行灶;太太陪嫁的箱子虽说还有一两只,无奈全是空的。太太蓬着个头,少说有一个月没有梳,身上飘一块,荡一块:他那副打扮,比起大公馆里的三等老妈还不如,真正冤枉做了一个太太!而且老两口子都爱抽烟,男的又连年不得差使;不要说坐吃山空,支持不住,就是抽大烟也就抽穷了人家了。闲话休题。当下邹太爷回得家中,也不同太太说话,就掀开箱子乱翻,翻了半天,又翻不出个什么来。太太问他也不响。后来被太太看出苗头,晓得他要当当,太太说:“我的东西生生的都被你当的完了,这会子还不饶我!我现在穿的在身上,吃的在肚里,你有本事拿我去当了罢!我这日子一天也不要过了!”一头数说,一头号啕痛哭起来。左邻右舍家还当他家死了人,哭得如此伤心,大家一齐跑过来看。邹太爷也无心管他,只是满屋里搜寻东西。后来从床上找到一个包袱,一摸里头还有两件衣服,意思就要拎了就走。被太太看见,一把拦住道:“这里头我只剩一件竹布衫、一条裙子,你再拿了去,我就出不得门了!”邹太爷哪里肯依,夺了就走。太太毕竟是个女人,没有气力,拗他不过;索性躺在楼板上,泣血捶膺的,一直哭到半夜。二房东被他吵不过,发了两句话,要他明天让房子,太太才不敢哭了。

且说邹太爷拎了衣包,一走走到当铺里。柜上朝奉 打开来一看,只肯当四百铜钱;禁不住邹太爷攒眉苦脸,求他多当两个,总算当了四百五十钱。邹太爷藏好当票,用手巾包好钱,一走走到稻香村,想买一斤蜜枣、一盒子山楂糕,好去送礼。后来一算钱不够,只买了十两蜜枣、一斤云片糕。托店里伙计替他拿纸包大些,说是送礼好看些。扎缚停当,把钱付过,还多得几十个钱。邹太爷非常之喜,拿两手捧着,一直到长春栈王道台门房而来。一走走到门房里,把买的蜜枣、云片糕望桌子上一放。王道台的管家还当是他自己买的什么东西哩,心上一个不高兴,说:“这人好不知趣,不管人家有事没事,只是来缠些什么。”一面想,一面坐着不动,不去睬他。只见邹太爷把东西放在桌上,笑嘻嘻地说道:“我晓得我屡次来打搅老哥们,心上实在过意不去;难得相与一场,彼此又说得来。明天老哥们又要伺候大人到东洋去,目下就要分手;这一点点东西,算不得个意思,不过预备老哥们船上饿的时候点点饥罢了。”管家晓得包里是送的点心,才连忙站起来,说:“邹太爷,这算得哪一回的事,又要你老破费。况且你老光景又不大好,怎么好意思收你的呢?”邹太爷道:“自家兄弟,说哪里话来!只要老哥不把兄弟当外,赏脸收下,兄弟心上就舒服了。”管家听了这话,知道他一定不肯收回去的;又想:“怎么好白受他的!”只得重新让他坐下,彼此扳谈一回。邹太爷心上要说求他到大人跟前吹嘘的话,一时不便出口;——然而明天他们就要动身,错了这个机会,只有活活饿死;——然而要说又不好意思。幸亏这位大爷也晓得他送东西一定是为说差使;然而他不先说,我不好迎上去,被人家看轻,说我只认得东西。

两个人正在那里转念头的时候,齐巧走进一个人来,管家赶忙站起,同那人咕唧了一回,那人仍旧走了进去。邹太爷正苦没有话说,幸亏认得这人,便搭讪着问道:“这位不是周老爷吗?”管家说:“是。”邹太爷道:“他明天一定也是跟着大人一块到东洋去的了?”管家说:“你没有瞧见报吗?他是浙江巡抚奏调过的,等我们动身之后,他就要到杭州的。”邹太爷道:“他不去,谁跟着大人去?这随员当中不是少个人吗?”说到这里,合该邹太爷要交好运,管家忽然恍然大悟道:“是呀!今天早上上头还说过,周老爷不去,少个办事的人。你等一等,我去替你探一探口气,再托周老爷敲敲边鼓。周老爷说上去的话,看来总有六七成好拿得稳。”邹太爷听了,不胜之喜,连忙又说了些:“老哥提拔,老哥栽培!倘若咱们弟兄们能在一块儿做同事,那是再好没有的了。”

管家进去找到周老爷,先把这话告诉了他,只说是自己的乡亲,托他务必周全一下子。周老爷道:“我们自己的事情,我总得替你竭力地说;但是时候太急促了些,明天就要动身,他早来两天也好。”管家道:“来是这两天天天往这里跑;上海道那里也替他递过条子。”周老爷道:“大人已经替他递过条子,叫他等两天自然有眉目,何必一定要吃这一趟苦呢?”管家道:“人在人情在。我们老爷又不是上海道的什么顶门上司,不过是隔省的一个同寅;况且人家是实缺,咱们又是候补。老实说罢:这种条子递上一百张,当时面子账收了下来,转背谁还认得你,还不是骗小孩子的?”周老爷一听这话不错。吃不住这位管家大爷追得凶,只得到王道台跟前。才说了几句别的话,齐巧王道台先开口说道:“你不同我去,真正叫我不便当。有些事情他们都办不下来,这叫我怎么好呢!”周老爷回道:“卑职蒙大人栽培,原该应伺候大人到东洋竭力的报效;无奈浙江刘中丞已经奏调过,又叫朋友写了信来催,不准多耽误。卑职也叫做无法,只好将来再报效大人的了。大人这趟去,手底下少人伺候,卑职倒留心到一个人。”王道台问:“是谁?”周老爷忙回道:“就是天天来的那邹典史。这人当差使,看来还在行。”王道台道:“这个人说来也好笑。他老人家从前在山东茌平处馆,我齐巧出差到那里,彼此认得之后,从此就相与起来了。后来他还找我替他弄过几回事情。大约此人去世已有靠二十年光景了。当时他故了下来,同乡里出来替他打把式,我还帮过他二两银子,以后就没有通过音信。这回来在上海,不知道怎么被他打听着,天天来缠不清爽。据他自己说,他自从丁忧服满,出来到省,就分道在这里当差。这许多年一个红点子没有轮到,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熬的。”

王道台说的时候,管家都站在底下听。王道台说到这里,便照着管家说:“不是你们说,这人的烟瘾很大么?”那个收他蜜枣、云片糕的管家便说:“从前烟瘾是不小;现在想要当差使,这两天正在那里戒烟哩。”王道台道:“吃了烟要戒是说说的。真的要戒,为什么不早戒?为什么要到这时候才戒?我虽然同他老人家认识,但是同他到外洋,不比在内地里当差,弄得不好,不要被外国人笑了去!”管家忙插口道:“邹太爷在上海这许多年,出出进进,洋场上外国人也见过不少了。一切事情,就是没有办过,看也看熟了。”王道台把脸一沉道:“要我放心,才好委他差使。我知道他能办事不能办事,你们倒晓得!”管家得了没趣,趔趄着退了出来。王道台道:“好笑不好笑,用着他们干起劲。”周老爷连忙打圆场,说:“他们也没有别的,不过看他可怜,随便求大人赏派个事情,叫他学习罢了。”王道台道:“老远的带他出门,我总有点不放心。制造局郑某人那里用的人多;昨天席面上他还说起,为着一桩什么事情,委员、司事要换掉二十多个。给他封信,等他再去碰碰,看看他的运气罢。”周老爷见王道台已允写信,不便再说别的。且喜王道台向来写信都是他代笔,也无用客气得,立刻走到桌子边,拔起笔来就写。写完之后,给王道台看过,没有话说,周老爷便拿出来交给管家。

先是管家碰了钉子出来,便气愤愤地走到自己屋里,正在那里没好气。邹太爷看见气色不对,手里捏着一把汗,心里在那里叫苦。后来停了一会子周老爷出来,拿信交给了他,说明原委。邹太爷本来是不同周老爷拉拢的;到了此时,感激涕零,立刻走过来就替周老爷请安。从前已经打听明白,周老爷是才过班的知县,他就一口一声的赶着喊“堂翁”,自己称“卑职”,连说:“卑职蒙堂翁栽培,实在感激得了不得!”又同管家大爷咬耳朵,说他自己不敢冒昧,意思想“今天晚上求堂翁赏光,到雅叙园叙叙。”管家替他代达。周老爷说:“心领了罢,我今天实在不空。大人明天要动身;刚才陶子尧又有信来,托我替他去了事情,叫我怎么忙得过来。只好改日再扰罢!”邹太爷见周老爷一定不肯去,只得搭讪着说道:“既然堂翁不赏脸,等稍停两天卑职再来奉请。”周老爷说:“彼此相会的日子长着哩,何必一定要客气。”当下邹太爷又问管家借了一件方马褂,到上头叩谢了王道台。王道台不免勉励了两句,叫他好生当差。邹太爷站着答应了几声“是”,退了下来。次日又到东洋码头上恭送,回来自往制造局投信不题。

且说周老爷昨天傍晚的时候接到陶子尧的信,约他到一品香小酌,说有要事奉商。周老爷因为没工夫,本来是不去的;后来为着银子已划在庄上,须得当面交代一声,较为妥当,所以抽了一个空到一品香来会着陶子尧。原来陶子尧昨天同太太打饥荒 ,从一品香溜了出来,一来也是赌气,不回栈里过夜;二来路上又碰着一个朋友,拉他到一家住家人家碰了一夜和。次日碰到十点钟才完,打了一个盹,等到敲到四点钟,踱回栈房。太太已经闹到不像样了,和尚亦拜过王道台回来了。陶子尧正在那里埋怨他大舅子,不该应去拜王道台。他舅子不服气地探掉帽子,光郎头上出火。偏偏魏翩仞又来找他,把事情一齐推在仇五科身上,说他从前有两张合同,想要叫他出两份钱。陶子尧发急道:“合同一张是假的,原是预备打官司的。大家好朋友,怎么好讹起我来呢!”魏翩仞道:“等到出起首来,你好说是假的吗?你既然笔迹落在外头,总得想个法子收回来才好。”当时陶子尧急了,所以要请周老爷商议。太太起先因他一夜不回,好容易回来,正在那里哭骂;后来见他被人家讹诈,毕竟夫妻无隔夜之仇,胳膊曲了往里弯,到了此时也就不同他吵闹了。当下陶子尧气愤愤的,就邀了魏翩仞同他大舅子和尚,一同到了一品香;不多一会,周老爷接着他的信也来了。当时三个会着,闲谈了几句。周老爷先把银子存在庄上的话交代明白。陶子尧便把周老爷拉到外面洋台上,靠着栏杆,把底细统通告诉了他。周老爷道:“本来这件事,你子翁闹的也太大了!”陶子尧道:“这些话不要去讲他。只求你老哥替小弟想个法子,小弟情愿把这里头好处同老哥平分,何必便宜他们呢?”周老爷听了,心上一动,又说道:“他们两个帮了子翁出了这么一把力,一个捞不到,看上去怕没有如此容易了结呢!”陶子尧道:“老哥你看怎么样?”周老爷道:“做到哪里算哪里,也不能预定的。”当下入席点菜:和尚点的是麻菇汤、炒冬菇、素十景、素面。——当着人面前,一定要守佛门规矩,是断断不肯破戒的。其余的人都是荤菜,不用细述;独有周老爷只点了一样汤,说是有事不能久坐。当时在席面上,周老爷只是肚皮里打主意,一直没有提起这事。把汤吃完,起身告辞。陶子尧又再三的叮嘱。周老爷答应他,明天替他烦出一个人来料理此事。彼此分手而别。

这里陶子尧又自己竭力地托魏翩仞。魏翩仞道:“不但五科那里两份合同是老哥的亲笔迹;后来打的一份,一式两张,一张五科拿去,一张是兄弟经手替你押在外头;还有子翁写的抵借银子的押据。”陶子尧听了这个,越发着急道:“这个统通都是假的!只有头一张合同,办二万二千银子的货是真的。”魏翩仞道:“你别发急,我现在又不问你要钱。大家都是好朋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横竖上头发下来的钱总不止二万二千,这种意外的钱,大家也就要靠着你子翁沾光两个。”陶子尧见话松了些,因为自己已托了周老爷,也不多说。但托他:“见了五科哥,好歹替我善为说辞,说这里头我也没有什么大好处,总算他照应我兄弟罢了。”魏翩仞也只好答应着。当下吃完,各自散去。

单说周老爷单名是一个因字,表字果甫,本是山东试用府经。这番跟了王道台出来,原说同到东洋去的,齐巧浙江巡抚刘中丞有文书奏调他。他从前在刘中丞家里处过馆,做过西席 ,有此渊源,所以刘中丞就提拔他。他得了这个机会,心想府经总不过是个佐杂,怕的派不着好差使。幸喜他这人专会拉扯,所有这些汇票庄上都是他同乡,人人同他要好。他这会就去同人家商量,想趁此机会捐过知县班。果然一齐应允,也有二百的,也有一百的,也有五十的,居然集腋成裘,立刻到捐局里填了部照出来。从此以后,场面愈阔,拉拢愈大,天天在外头应酬,有几个大点洋行里的买办,他统通认得了。有天台面上无意之中,听见人家讲起,这讹诈陶子尧的仇五科,就是他新近结交的一个军装买办的外甥。这买办姓王名二调,同周老爷叙起来还有点亲,因此格外要好。王二调的意思,无非因为他是浙江巡抚的红人,竭力同他扯拉,好预备将来兜揽他的生意,并没有别的意思。周老爷有此一个好朋友,陶子尧的事情,就好办了。

且说他头天晚上扰过陶子尧一品香回栈,足足忙了一夜。次日把王道台送了动身,他便一直找到王二调行里,说起这件事情,托他为力。王二调立刻答应,并说:“我们这个外甥,他去年到这爿洋行里做生意,是我娘舅做的保人。包管一说便妥。就是姓魏的也是熟人,不消多虑。”周老爷去后,王二调果然把他外甥叫了来,说:“大家都是面子上的人,不要拆人家的梢。”仇五科当下将底细全盘告诉了娘舅。王二调道:“既然如此,也不犯着便宜姓陶的。但是一件,我已经答应了周某人,等我告诉他,随便叫姓陶的拿出几个来,过个场完事罢。”仇五科不好违拗娘舅的话,答应着告退回家,通知魏翩仞,专听娘舅的调处,多少看起来不会落空罢了。魏翩仞跺脚说道:“这事情闹糟了,怎么好叫他老知道呢!”当天晚上,王二调便到万年春,请了周老爷来,叫他“去同陶子翁说,各式事情兄弟都替他抗了下来。但是这里头,五科、翩仞两个人也着实替他出力,很花了些冤枉钱。费心转致陶子翁,随便补偿他们点。兄弟吩咐过,多少不准争论。所以特地请老兄来关照一声”。周老爷闻言,感谢不尽。回来就通知了陶子尧,商量仇、魏二人应送若干。陶子尧只肯每人一千。周老爷说:“至少分一半给他们,大家免得后论。”陶子尧舍不得。周老爷争来争去,每人送了二千,却另外送了周老爷一千。周老爷意思嫌少,问他多借一千,他又应酬了五百。周老爷拿了四千的银票,仍去找了王二调,把这件事交割清楚。陶子尧出的假笔据,统通收了回来。只等机器一到,就可出货,运往山东。

当下仇五科,因为娘舅之命,不敢多说什么。只有魏翩仞心上还不甘愿,自己没有法子想,便撺掇新嫂嫂,同她说:“陶子尧现在有钱了。他这人是没有良心的,乐得去讹他一下子。”新嫂嫂便亲自到栈房里去找他。他素性是惧内的,一见新嫂嫂找到栈房里,恐怕太太知道,一直让新嫂嫂到底下人房间里坐。新嫂嫂先同他讲,仍照前议轧姘头的话;看看话不投机,又讲到拆姘头的话。坐的时候长久了,陶子尧怕太太见怪,便催着她走。一时又想不到别人,便说:“有话你托魏老来说罢。”新嫂嫂正中下怀。后来他俩一直没见面,两头都是魏翩仞一个人跑来跑去,替他们传话,一跑跑了好多天。魏翩仞说:“新嫂嫂一口咬定要三千;如果不答应,明天要亲自到栈房来同你拼命!”陶子尧急了,央告魏翩仞,可能再少点。后来说来说去,讲到二千了事。魏翩仞拿了去,其实只给了新嫂嫂五百块;陶子尧却又谢他五百块:共总意外得了二千。他的心也就死了。以后陶子尧等到机器到埠,是否携同家眷前往山东交代,或者另生枝节,做书的人到了此时,不能不将他这一段公案先行结束,免得阅者生厌。

且说周老爷凭空得了一千五百块洋钱,也算意外之财,拿了它便一直前往浙江。到省之后,照例禀见。刘中丞系属旧交,当天见面之后,立刻下札子委他帮办文案,又兼洋务局的差使。周老爷次日上去谢委下来,又禀见司、道,遍拜同寅,一连忙了好多日方才忙完。大家晓得他与中丞有旧,莫不另眼相看。同时院上有一个办文案的,姓戴名大理,是个一榜出身,候补知州。他在刘中丞手里当差,却也非止一日,一向是言听计从,院上这些老爷们,没有一个盖过他的,真正是天字第一号的红人。周老爷虽是中丞的旧交,无奈戴大理总以老前辈自居,不把周老爷放在眼里。周老爷晓得自己资格尚浅,诸事让他三分,暂不同他计较。

有一天,出了一个什么知县缺,刘中丞的意思想叫戴大理去署理。偶同藩司说起,说:“戴某人跟着兄弟辛苦了这许多时候,这个缺就调剂了他罢。”藩台诺诺称是。此不过抚、藩二宪商量的话,究竟尚未奉有明文。当时却有个站在跟前的巡捕老爷,他都听在耳朵里。等到会完了客,他便赶到文案处戴大理那里送信报喜,说:“今天中丞当面同藩台说过,大约今晚牌就可以挂出来。”戴大理听了,自然欢喜。一班同寅个个过来称贺,周老爷也只好跟着大众过来敷衍了一声。

合当有事:是日中饭过后,刘中丞忽然传见周老爷,说起:“文案上一向是戴某人最靠得住,无论什么公事,凡经他手,无不细心,从来没有出过岔子。我为他辛苦了多年,意思想给他一个缺,等他出去捞两个。以后的事须得你们诸位格外当心才好。”周老爷听了,想了一想,说道:“回大人的话:大人说的戴牧,实实在在是个老公事。不要说别的,他已经五十多岁的人了,写起奏折来,无论几千字,一直到底,不作兴一个错字,又快又好。卑职们几个人,万万赶他不上。论起来这话不好说:为大局起见,这里头实实在在少他不得。现在湖南、广东两省,因为折子有了错字,或者抬头差了,被上头申饬下来。现在年底下事情又多,若把戴牧放了出去,卑职们纵然处处留心,恐怕出了一点岔子,耽误大人的公事。——但是戴牧苦了这多时,今番恩出自上,调剂他一个缺,卑职们难道好说叫他不去到任。——但是为公事起见,实实少他不得!”刘中丞一听这话不错:“周某人是我从前西席老夫子,他的话却是可靠的。现在上头挑剔又多,设或他去之后,出点岔子怎么好呢。”想了一想,说道:“好在我给他这个缺的话,还没有向他说过。不如把这缺委了别人;叫他忙过了冬天,等别人公事熟练些,明年再出什么好缺,给他一个也使得。”说完,便叫通知藩台:“某县缺不委戴某人了。等着明天上院,当面商量,再委别人。”周老爷等话说完,退了下来。

这天晚上,正是文案上几个朋友凑了公份,备了酒席,先替戴大理贺喜;周老爷也出了一份。刚才刘中丞同他所讲的话,闷在肚里,一声不响;面子上跟着大众一同敬酒称贺,说说笑笑,好不热闹。此时戴大理一面孔的得意洋洋之色。喝过十几盅酒,——他的酒量本来不大,已经些微有点醉意。——便举杯在手,对大众说道:“我们同在一块儿办事的人,想不到倒是兄弟先撇了诸位出去。”大众齐说:“这是中丞佩服老哥的大才,所以特地把这个缺留给老哥,好展布老哥的经济。”戴大理道:“有什么经济!不过上宪格外垂爱,有心调剂我罢咧。”众人道:“说不定指日年底甄别,还要拿老哥明保。”戴大理道:“那亦看罢咧。但愿列位都像兄弟得了缺出去!”众人道:“这个恩出自上,兄弟们资格尚浅,哪里比得上你老前辈呢。”周老爷也随着大众将他一味的恭维,肚里却着实好笑。一霎席散,其时已有三更多天。

戴大理回到自己家里细问跟班:“藩台衙门的牌出来没有?”戴大理以为虽是中丞吩咐,未必有如此之快,因此并不在意。过了一夜,到了第二天,等到十点钟还没有挂出牌来。戴大理不免有点疑惑起来。等到饭后,仍无消息。戴大理就同跟班说:“不要漂 了罢?”跟班不敢言语。此刻他的心上想想:“自己的宪眷是靠得住的,既然有了这个意思,是不会漂的。”又想,“不要被什么有大帽子的抢了去?然而浙江一省有的是缺,未必就看中我这一个。总而言之:那通信的巡捕他决计不会来骗我的。”一霎时犹如热锅上蚂蚁一般,茶饭无心,坐立不定,好生难过。一直等到傍黑,跟班的又出去打听;不多一刻,只见垂头丧气而回。戴大理忙问:“怎样了?”跟班的又不敢瞒,只得回说:“怎么昨日巡捕老爷拿人开心,不是真的!”戴大理一听这话不对,还要顶住跟班的问:“你不要看错了别缺罢?”跟班的道:“巡捕老爷来送信的时候,小的在跟前听的明明白白的,怎么会看错呢。”戴大理道:“委的那个?”跟班道:“委的这个姓孔,听说是营务处上的。”到了此时,戴大理一个到手的肥缺活活被人家夺了去,这一气真非同小可,简直气出臌胀病来!便请了五天假,坐在公馆里,生气不见客。

后来刘中丞因为一件公事想起他来,问他犯的什么病,着实的记挂,就派了前番报喜的那个巡捕到公馆里瞧他。那巡捕见了他,着实的将他宽慰,又说:“那日中丞说得明明白白,是委你老先生去的;怎的同周某人谈的半天就变了卦。”戴大理忙问:“周某人说我什么?”巡捕道:“有句说句,他倒是极力保举老先生的。”便把周老爷同刘中丞讲的一番说话,统通告诉了戴大理。毕竟戴大理胸有丘壑,听了此言,恍然大悟道:“是了,是了!我好好的一个缺,就葬送在他这几句话上了!”又细问,“他同中丞说话是什么时候?”“何以那天晚上,酒席台上一声也不言语?这个人竟如此阴险,实在可恶得很!”想罢,不由咬牙切齿的恨个不止,“一定要报复他一番,才显得我的本事!”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LmwHg+gBBsTCvHQjzBmMq/dfgVenOnRhE+3YBkQ7MZ+sfPlkOAAQu32ZR2BJ1k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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