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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眉山】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一个人即便是活在乱世,也远比生不逢时要幸运得多。因为只要一个人的童年得到了幸福,纵然他成年后的经历再艰辛困苦,心里也不会太过绝望,至少,在记忆中,还是有一处温馨,可供疲惫的灵魂栖息。

——题记

眉山是苏轼的故乡。

眉山古时隶属眉州,位于成都平原的西南部,因有青山远望如眉而得名,是一座风景清幽的小城。温柔的岷江带着古嘉州的佛音穿城而过,民居楼阁夹岸而生,鳞次栉比,又有云水萦绕,古木花影交相掩映,所谓孕奇育秀之地,良田美池桑竹之属,正是如此。

北宋仁宗景祐三年十二月十九日(公元1037年1月8日),苏轼出生了,出生于眉山城中纱縠行南街的一户文化世家。

那也是一代明君亲政的年代,国泰,则民安。

清朝的无名氏写《东坡诗话》时,这样形容仁宗盛治:“宋朝全盛之时,仁宗天子御极之世。这一代君王,恭己无为,宽仁明圣,四海雍熙,八荒平静,士农乐业,文武忠良。真个是:圣明有道唐虞世,日月无私天地春。”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一个人即便是活在乱世,也远比生不逢时要幸运得多。因为只要一个人的童年得到了幸福,纵然他成年后的经历再艰辛困苦,心里也不会太过绝望,至少,在记忆中,还是有一处温馨,可供疲惫的灵魂栖息。

太平盛世,乐业安居。

是时,眉山城的年味已经酽浓,街道上满是热闹祥和的气氛。是日,苏家檐角的大红灯笼昭示着隆冬的瑞吉,院中蜡梅吐纳出脱俗的清香,翠竹簇拥的房内,随着一声清脆婴啼的响起,新生的欢喜,便绽放在每一个人的眉睫之上。

父亲苏洵赶紧去厅堂进香还愿,在张果老仙人的画像之下,他虔诚静默,眼中隐含泪光,自从数年前妻子产下的男婴夭折,七年了,他日日焚香祷告,祈望家中再添男丁,如今得偿所愿,感恩之余,又不免唏嘘万千。

苏洵给新生的婴孩取名苏轼——轼者,车上扶手是也,希望他长大后能安分守己,虽默默无闻,却能扶危救困,不可或缺。只是,那时候的苏洵没有想到,自己怀中无邪的婴孩,有朝一日会扬名天下,成为千古第一文人;他也没有想到,有天会与苏轼,以及之后生下的另一个儿子苏辙,并称“三苏”,自此“一门父子三词客,千古文章四大家”。

对于命运植下的种种因缘福祸,他无力洞悉,但作为父亲,对于孩子的疼爱,他从未停歇——就像彼时在心里立下的誓言,对于这个孩子,他一定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疼惜他,教育他。

是年,苏洵二十又七。

二十七岁,苏洵成为苏轼的父亲,二十七岁,他也迎来了自己的新生。

“苏老泉,二十七,始发奋,读书籍。”

《三字经》里记载的苏老泉,正是苏洵(苏洵,字明允,号老泉)。苏洵在家教上,称得上是天下父亲的典范,在自学成才上,也可当后世之楷模。

因为家境殷实,二十七岁之前的苏洵从未考虑过功名生计。尽管自己的父亲能作诗文,自己的两位兄长也都有功名。“少独不喜学,年已壮,犹不知书”,整个少年至青年时代,苏洵都在四处游历,青山绿水,纵目天下美景,访寺问道,落拓鞍马之间。直到儿子苏轼的出生,他才仿佛被某种神秘而坚定的力量骤然点醒,突然就东风石裂,变得用功了起来。

而事实证明,只要一个人肯努力,年龄根本算不上什么羁绊。

果然,通过数年的埋首苦读,苏洵虽然没能实现自己最终的政治抱负,却终是在老年时声名鹊起,成为一代文学大家。其成就在散文上尤为突出,纵观笔下篇章,或抒情,或雄辩,都有着横扫天下的宏伟气势,与清奇婉转的文采风情。

有话说,每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默默支持他的女人。诚然,作为苏洵背后的女人,在家“相夫教子”的苏轼的母亲程夫人功不可没。

六岁时,苏轼进入学堂念书,他聪颖过人,深得老师喜爱。回到家中,在母亲的陪伴与督促下,他或继续博览群书,以开阔心境视野,或练习琴棋,以陶冶身性情操。后来,父亲苏洵进京赶考,不幸落第,懊恼之下到江淮一带散心游玩,数月不回。于是,家中教导孩子之事,便全部交由程夫人负责。

《宋史》苏东坡传记和苏辙为他母亲写的碑文中记载了一件事,说是在苏轼小时候,母亲教其《后汉书·范滂传》,范滂为官廉正,有澄清天下之志,无奈却遭人陷害,三十三岁即入狱被杀。范滂与母诀别时,其母大义凛然,谓之,自古年寿与好名不可兼得,如今既能与名士良臣齐名,当死无所恨。读完《范滂传》,小苏轼若有所思,片刻后,他用尚带着稚气的慎重口气问母亲:“母亲,如果我长大后成为范滂,您会怎样呢?”程夫人听罢,欣然笑道:“孩子,你如果成为范滂,我难道不能成为范滂的母亲吗?”

贤明慧心,可见一斑。

程夫人除了教导孩子勤勉读书外,还教他们种树、爱鸟,做力所能及的农活。总之,程氏不仅是善良的慈母,而且是苏家兄弟重要的启蒙教师。她对他们的生活、成长,以及后来的功成名就,起到极为重要的作用。

苏家宅院有一片幽谧的竹林。

苏轼记得,自己的父亲苏洵曾在那里高声诵念刘伯伦的《酒德颂》:“有大人先生,以天地为一朝,以万期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止则操卮执觚,动则挈榼提壶,唯酒是务,焉知其余……”

彼时的他,年纪尚幼,然而想着竹林七贤的酣歌纵酒,却也只觉体内风云涌动,似有千万根小小春笋,郁郁葱葱,青云恣意,在无边的泥土中期待破空而出。

竹林碧绿青翠,溪深人静,他很喜欢那里。就像他喜欢竹的虚怀若谷,也喜欢竹的静笃清欢。他知道,竹是一种与自己气息契合的植物。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他也记得,有明月的夜间,母亲程夫人会在房间里弹琴。琴声中,母亲的侧脸泛起水中古瓷的光泽,非常美。琴声如流水,打湿了阶上的青苔,而他偷偷越过石阶,跑到那片竹林里去。

月光之上,是湛蓝透心的天。竹林里的月光,带着森森的温暖,扑打在他的眉睫上。月下有翩然飞舞的虫蛾,像遗落人间的粲亮星子。回来时,淳厚的仆人正在偏房中燃起竹叶酿酒,氤氲的雾气在窗花上蜿蜒,宛若能看见前生。

轼儿。温良的母亲在唤他归家。她会替他擦拭去脸上的泥灰,然后微笑着牵起他的手,满目安宁。名字,如同一枚深嵌于血液的澄澈胎记,会在逆境中给人璀璨而温暖的力量。他相信,那是父母赐予生年的最初的福佑。

童年时期的苏轼,聪敏之余,在诗词方面也表现出了非凡的天赋,并下笔时有佳句。譬如“人能碎千金之璧,不能无失声于破釜,能搏猛虎,不能无变色于蜂虿”之类的警句,就经常得到先生的由衷赞叹。一切,有如某种昭示。

在城西寿昌书院上学时,苏轼从学于刘微之。一日,刘先生作了一首《鹭鸶》诗:“鹭鸟窥遥浪,寒风掠岸沙。渔人忽惊起,雪片逐风斜。”

抑扬顿挫地念完自己的诗作,先生嘴角含笑,想来心中颇为满意。沉浸在诗的意境之中,满堂学生也无不交口称赞。只有苏轼面有迟疑。半晌,他起身说道:“先生好诗,只是末句的‘雪片逐风斜’,学生尚存疑虑。”刘先生道:“雪片,乃是鹭鸶羽毛,羽毛逐风飞翔,有何不妥吗?”苏轼恭敬而道:“是的,先生,正因为是鹭鸶羽毛,才不会逐风而飞。鹭鸶归巢,羽毛常会落在一旁的蒹葭上……‘渔人忽惊起,雪片落蒹葭’,先生您看如何?”刘先生听他说完,先是一惊,后又猛然一喜,遂大笑道:“好句!好一句‘雪片落蒹葭’,吾非若师也!”

没有功课的时候,苏轼也喜欢四处游玩。他是个优秀的孩子,而他的优秀,一方面来源于良好且严格的教育和自身天赋,另一方面,则是来源于他的性格,喜好与自然亲近,汲取山川岁月的灵气,并凡事勤于观察,乐于领悟。

七岁时,苏轼去附近的山中游玩,遇见一名过路的老尼。到了人生中年,他依然记得老尼的相貌与姓氏,记得她九十岁的苍老而神秘的声音。

老尼自言,常随师进入蜀主孟昶的宫中……一日,蜀地大热,她夜入水晶宫,只见蜀主与花蕊夫人正在摩诃池上纳凉,夜明珠将整座宫殿照耀得犹如白昼,沉香散发出迷人的幽香,他们并肩恩爱,坐拥美景良辰,犹似一对神仙眷侣,沉醉间,亦不问人间世事。不觉,夜已三更,头顶星河流转,宫中滴漏阑珊。是时,花蕊夫人乘兴填词一首,自不负良夜。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洞仙歌》

数十年后,苏轼还记得那首《洞仙歌》。尽管那时候的他,身在他乡,遍尝仕宦辛酸,人情冷暖。尽管那时候的眉山,已然是回不去的地方。那时候的他,写着:

雨后春容清更丽。只有离人,幽恨终难洗。北固山前三面水,碧琼梳拥青螺髻。

一纸乡书来万里。问我何年,真个成归计。白首送春拚一醉,东风吹破千行泪。

——《蝶恋花·京口得乡书》

回不去的,才叫故乡。

一个人,不管身在何处,不管年纪几何,故乡在身上烙下的印记,始终都是无法割舍,无法淡忘的。那座小城的山川风物,流水人情,也终将成为笔墨中最值得依恋的撇捺。

一壶漂泊,人生不过白首相醉。

竹影斑驳,只有岁月在墙上剥落的时候,才能看见儿时模样。

是的,时间,好像总是过得特别快。世事怎禁年少?

在蜀地川府的锦绣与绮靡中,一个人的七岁,到七十岁,尚不及转眼一瞬的温软清梦,更何况,是从童年到青年的十余载短暂光阴。

西风几时来,明月何处满。

而通常,还未经过一个传说,几个故事的流传,还未经过数卷诗词的吟哦,漫天星光一低转一明灭,半山的夜雨就泻入了秋池,陌上的春花就绽开了香息,身边的流年,也就那般清凉无碍地暗自偷换了。 nofj9PoPXLInpVbD3T/k16I+/qOlslBaXZBfJk0lyfkU+Ig82UOr1AZPJZQhsZH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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