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母女关系自人类诞生之时就出现了。我们在母亲面前展开生命第一次呼吸，在母亲面前表现出最初的依赖，以及人类对保护和爱的渴望。在子宫里，在分娩的过程中，我们和母亲是一体的。这个女人，我们的妈妈，她所有的一切，给了我们生命。从这一刻起，和母亲的关系对我们的一生都有相当大的心理影响。奇怪的是，我从来不愿意相信这一点。

首先，作为一个女权主义时代的母亲，我不希望母亲或女性在出现问题的时候，承担这么大的责任，或者遭遇最大限度的指责。当然，除了母亲的抚育之外，还有其他很多因素也会影响孩子的一生。其次，我其实并不希望回首那些没有得到母爱的日子，体会往日那令人心酸的感受，因为这对我和我的人生都会带来一定的影响。然而要承认这一点，意味着我必须面对它。

在几年的研究经历中，我读到了大量讨论母女纽带的书。每读到一本不同的书，我就禁不住泪流满面。因为我难以回想起依恋、亲密，记不起母亲的香水味，触碰她皮肤的感觉，她在厨房唱歌的声音，她抱着我轻轻摇动、举着我、拍我带来的慰藉，她给我读书带来的智力启发和愉悦。

我知道这不太正常，但找不到一本可以解释这种缺失的书。这简直让我崩溃。我是一个妄想狂吗？还是只是一个记忆力贫弱的少妇？没有一本书上说这种觉得仿佛没有母亲的现象是真有其事，也没有一本书上提到确实有些母亲其实并没有母性。我也找不到一本讨论女儿对母亲的矛盾情感、受挫的爱，有时甚至是厌恶的书。好女孩不应该恨她们的妈妈，所以她们之间很少谈论这些负面情感。母性在大多数文化里都是一种神圣的东西，所以一般不会在消极语境里谈论。当我决定写一本书，讲述那些没有对女儿尽到职责的母亲，以及这给女儿（甚至在她们成年后）带来的痛苦时，我觉得自己似乎正在打破禁忌。

阅读那些关于母女纽带的书总给我一种深深的失落感，担心自己是有过这种遭遇的唯一的人。专家会提到母女关系情绪，以及它如何与冲突和矛盾相伴。但我的感觉是空虚、缺少共鸣和兴趣，没有被爱的感觉。多年来，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也没有想要将它合理化。其他家庭成员和善意的治疗师用各种各样的借口将其搪塞过去。我像一个好女孩那样，试着做出解释，对指责照单全收。直到我开始意识到这种情感缺失是母性自恋导致的独特结果时，这些碎片才开始整合起来。对母性自恋了解得越多，我的经验，我的悲伤，我的记忆缺失好像就越不是空穴来风。了解这一点，对开始修复我个人（而非和母亲共同）的身份感十分关键。我变得更加中立，开始接受我现在称之为的“实体空间”（substantial space），我让自己真实的一面展现出来（甚至是对自己），当我独自一人的时候，我也不再刻意让自己情绪高昂。如果不能了解事情的真相，我们会四处碰壁、犯错，觉得自己没有价值，进而毁了我们自己和我们的人生。

这本书的写作，既是多年研究的结果，也是我回到自己童年的灵魂之旅。那时我知道某些事情不对，感觉到母爱的缺失不正常，但并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我写这本书，是希望能帮其他女性了解到，这些感觉过去不是，现在也不是她们的错。

这并不意味着我想让你们把责任都推到母亲身上。这不是一个生气、不满和愤怒的投射之旅，而是理解之旅。我们希望治愈自己，这一点，我们必须用对自己和母亲的爱以及原谅来完成。我不相信让人意识到自己是受害者会有所帮助。我们对自己的生活和情感负有责任。要恢复健康，首先要了解作为自恋母亲的女儿我们经历了什么，然后才能复原，让事物各归其位。如果不了解母亲以及她的自恋对我们的影响，就不可能恢复健康。我们从小被教会克制和否认，但我们必须面对有关自身经验的真相——我们对母性温暖和抚育的渴望将不会得到满足，我们希望情况有所改变这一点，本身并不会使情况得到改变。还是女孩的时候，我们就被驯化要用一种积极的眼光来看待家庭关系，哪怕知道自己生活在阴影中。我们的家庭在外人看来确实不错，但我们仍觉得有些事情不对劲，别人告诉我们“这不是什么大事”。这种情感环境，这种不诚实，简直能让人崩溃。微笑一点，妩媚一点，仿佛一切都很美好。听上去是不是很耳熟？

现在，当我和其他有自恋母亲的女儿谈论内在情绪状态的相似之处时，我仍会感到惊奇。我们的生活方式和外在表现也许不同，但在内心深处，我们拥有同样的情绪表征。我最大的愿望，是希望这本书能为读者的深层感情提供确认，让读者可能在现状下感到完整、健康和真实。

写这本书的过程中，我必须克服许多内在困难。其一，由于我是位治疗师，而不是作家，我必须信任自己的能力。其二，也是更重要的，我得和母亲说说这件事。向她提出这个话题时，我说：“嗨，妈妈，能帮我个忙吗？我正在写一本关于母亲和女儿的书，我想听听你的看法和建议，也希望你允许我使用一些个人材料。”我妈妈（上帝保佑她的心脏）说道：“你为什么不写一本关于父亲的书呢？”她担心被写成一个坏妈妈——这是在预料之中的。她终究给了我祝福，我想这是因为她在试着理解，这不是一本关于谴责的书，而是一本关于治愈的书。我承认自己是希望她这样说：“有什么需要我们一起讨论、研究的吗？”“童年给你留下过痛苦吗？”“我们现在能做点什么吗？”“我们能一起康复吗？”——一句也没有。但在我自己的康复工作持续了这许多年后，我知道自己不该指望她能来做这些移情式的提问。我庆幸自己能鼓起勇气和她谈论这本书（诚然，这确实耗去我一些精力），这是我生命中唯一一次不可想象的交流。

不管怎样，冒过这样的风险后，我发现继续前行并客观地谈论我的经验和研究更容易了。虽说从纯粹治疗的角度写写手边的材料更有情感上的安全感，但我希望自己作为一个自恋母亲女儿的故事能让读者知道，我确实理解我所谈论的事物，因为我曾经身处其中。

我将本书分为三个部分，分别对应我的心理治疗步骤。第一部分对母性自恋做出解释，第二部分展示这一问题的影响，它的各个方面，及其后果如何在女儿的生活方式中尽显无遗，第三部分提供治愈的路径。

现在，我邀请你和我一起了解你自己和你的母亲。这一旅程并不总是轻松、舒适。也许你会从否定中摆脱出来，也许会面对情感困扰，也许会很脆弱，也许会看到自己身上那些并不令人喜欢的个性。这是一项情感任务，有时你会觉得它很有趣，而当你试着理解自己所经历的事情并开始康复的时候，你会感到悲伤。通过这些，你将改变这种代代相传的扭曲母爱，并为你的子女、孙子孙女完成一种持久的改善。一旦你对自己的生活模式进行诚实的反思，你就会更喜欢自己，并在养育子女、处理人际关系，以及人生的其他事情上做得更好。

情感遗传就像基因遗传一样，不知不觉代代相传。一些家族传承物品令人喜爱、赞叹，让我们心怀感激和自豪，另一些则让人心碎，并且具有破坏性。它们不应传给后代，我们得阻止这一过程。完成了我自己的遗传性扭曲母爱的修复工作之后，我能说我已到达目的地，并也有了能力帮助他人。

欢迎你和我继续阅读。相对而坐，促膝而谈，和我一同哭泣，一同欢笑。我们一起开始面对你的情感遗产。即便以前“只是妈妈的事”，现在也轮到你了。现在开始跟你有关，这个“你”也许你还从未发现，还从不知道“TA”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