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染摸了摸鼻子,回头看着碎了一地的眼镜和手中的名片,无奈的叹了口气。
没办法,只好不戴了。
一时间,鼻梁上空落落的,想去推还会推个空,很是不习惯。
刚想把名片放好,夏染却恍然发现,自己穿的是裙子,四处找不到口袋,无奈之下,只好把名片捏在手里。
捏着捏着,就感觉到不对了。
名片的后面,似乎有一块薄薄的凸起,如果不是一直捏在手心里,很难发现。
夏染翻过来,发现名片后面粘着一张一寸的证件照,大约是天气太热才会粘住。
轻轻把两样东西剥离开,夏染看着照片的正面,下意识摸上鼻梁。
那是个少女的照片。之所以说是少女,那是因为她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还是初中生的样子。
她扎着个马尾,身穿校服,瞪着眼睛,一本正经,嘴角扯出一个不太明显的僵硬的微笑,却隐隐带着腼腆和青春的活力。
夏染抬步朝着盛清谷离开的方向追去。
这一张照片实在算不上拍的好,那么他这样留在身边,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
盛清谷走的匆忙,已然是出了食肴小馔。夏染追出了门口,茫然停在马路边上。
路上人来人往,可人群中却唯独不见盛清谷的影子。
夏染失落地摇了摇头,本就没打算要他赔眼镜的,可这下一定得打他的电话了。
转头间,她却忽然愣住,目光紧紧锁在马路对面便利店中的一个人的身上。
路口刚好是绿灯,看准时机夏染飞快地往对面跑。生怕错过了那个人。
不戴眼镜比平时看得还要清楚些,便利店里那个穿着护士服挑选盒饭的女子,俨然就是她手中照片的成人版。
经过一个青春期,她应该有很大变化,但是轮廓依旧相似,而且夏染心底有个声音告诉她:就是她!她就是照片里的人!
“你,你好……请等一下!”夏染喘着粗气,叫住了拎着盒饭准备离开的女子。
“怎么了?”她停下步子,丝毫没有犹疑夏染是否叫的是自己。
夏染一愣,对面的女子长相很清秀,像是山楂树之恋里的静秋,轮廓和照片中并无区别,只能说她不上镜。
本人远比照片好看的多。
贸贸然把人叫住,夏染有些不好意思,只好站在路边,快速把来意说了一遍。
对方接过她手里的照片,点了点头,“是我。”目光里又似乎恍了恍,“能把……他的名片给我吗?”
“可以。”夏染忙递过去。
她接过,用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的手指摩挲了一下,然后从护士服的口袋里拿出笔和便签,在手心写了一阵后交给夏染,“这个给你。他的名片和照片我想拿回去。”顿了顿她又补充,“我会告诉他照片的事,你放心。”
看着她提着盒饭离去的背影,夏染愣了好一会儿,又低头看手里的便签。
上面抄了盛清谷和她的电话号码,她的字不算好看,可是盛清谷三个字却出奇的漂亮,好像写过千万次,比自己的名字来的还要熟悉。
夏染又往下看她的名字。
字迹清瘦,落在盛清谷的名字下不起眼,却又倔强——连春雨。
夏染面上一讶,又瞬间莞尔。
连春雨,盛清谷。
春雨惊春清谷天。
他们之间,应该也有被时光淹没的故事吧。
一番奔走下来,夏染早已没有了吃饭的心思,也顾不得其他,给姝姝打了个电话,借口不舒服,要提前离开。
姝姝倒也没有为难她,催促她赶紧回宿舍休息。
看着马路上来往的车流,她站了好一会儿。
直到身后传来一声突兀的——“喂。”
她转头,看见沈时行一脸怪异地看着自己。
“怎么了?”
“你不舒服?”
夏染摇头又点头,“有点累,你怎么出来了?”
“没意思。”他皱皱眉,显得有些小孩子气,又顿了顿,“你的眼镜呢?”
“碎了。”夏染摸了摸脸颊,有些不自在。
沈时行轻轻按了按自己的额头,“我今天来是想跟你说件事。”
“啊……刚才干嘛不说,重要吗?”
沈时行正正对着她的眸子,显得出奇认真,“我想要单独告诉你,只有你和我。”
这样少有的心平气和的对话,让夏染有些恍惚,甚至有些什么零星的预感,好像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我要走了,去日本。”
清晰又简短的一句话落在夏染耳中,不亚于在她耳边擂响鼓阵,直敲得她头脑发懵。
“什么时候走?”她的声音有些涩。
“放假就走。”沈时行偏了偏头,余光看着她僵硬的脖颈。
沈时行要走,这个消息在夏染眼中无疑是仓促到令她不知所措的。早已习惯了平常和他的打打闹闹,甚至慢慢把他当做自己的朋友乃至亲人。
可是这个人却突然告诉她,他要走了,在她的世界抽离他的一切。
那一刻,夏染忽然觉得,她身边的很多人都在离开,渐行渐远。
“还回来吗?在日本你怎么生活?”夏染有些恍惚。
“在那里我还有亲人,我会去系统学习围棋,我想带着云朵一起去。回来……以后也许回来……也许不。”沈时行一字一句,显得出奇耐心。
街灯渐渐亮起,那么快,夜了。
“既然你喜欢,那就好好学,不要让自己以后感到后悔。云朵能跟着你应该会很开心。”夏染微笑,既为他感到高兴,又有些不舍。
街灯的光影下,沈时行忽然伸手环住了夏染,动作却又显得小心翼翼,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夏染,我能抱抱你吗?”
那样小心翼翼的动作和语气让夏染的心猛的一抽,她靠近了一点抱住他,靠在他肩头拍了拍他的背,“去了日本要好好照顾自己,保护好你的胃。还有照顾好云朵,要好好改改你的脾气,别那么任性啦,对家人好一点。有时间也回来看看大家。”
沈时行听着夏染的絮叨,嘴角扬起柔和的弧度,却又有些苦涩。她会让他回来看看,却不会挽留他,让他留下来。
他打断夏染的话,声音喑哑,“夏染,我不讨厌你。”
夏染愣了愣,点了点头,“沈时行,我也不讨厌你啊。”
夏染,我不讨厌你。夏染,我喜欢你。
未说出口的话,总是随风飘逝。你听不到的喜欢,只有我知道。
二〇〇八年,横跨黄浦江的外白渡桥被移走。夏染仍能清楚的记得那个年份,水雾弥漫的江面上突然变得空空荡荡,原有的余影只是被寂寞覆盖,影射着她的心里的怅然若失。
那个时候似乎觉得,移走的外白渡桥,亦把她儿时,在桥上趴在夏从南的肩头眺望江面的回忆一并带走了。
她相信不仅是她,所有在江洲长大的人,那座桥早已成了记忆和情怀。
幸而,后来那座桥还是被移了回来。但是,过去,却再也回不来了。
夏染推着自行车缓缓走过那条记忆里的桥,侧头便有海鸥掠过江面。
黄浦江已经近海了,能看见海鸥也并不稀奇。
她对着飞远的海鸥伸了伸手臂,不由自主笑出声来。
小的时候害怕海鸥,总是把这种食鱼的鸟类当做什么生禽猛禽,飞近了就会吓得蹲在夏从南的脚下。
直到他无奈说飞远了,又抓着她的帽子拉她起来,才会扭扭捏捏,不情不愿的站好。
时光匆匆流逝,现在的她早已不会再害怕,甚至对当年自己没来由的恐惧感到莫名其妙。
到底,人是会变的。
叹了口气,夏染把自行车靠边停好,拿出键盘已经被磨损得几乎看不清的手机,熟练地输入了一串十一位数字的号码。
这一串号码已经深深刻在脑海中,想要忘也忘不掉。
那头依旧传来甜美的女声提示音——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播。
夏染任由提示音不断重复,直到自动挂断。
期末考试前,学校突然发出公告——校长夏立诚因病重提前退休。
消息出来后,并没有引起太大的关注,更多人是漠不关心。学校里除了大型活动时,根本没有几个人见过几次这位校长。
但夏染的心却着实慌了慌,那到底是夏从南的养父。她第一时间打电话给过去,却发现他的手机打不通。
夏从南的手机从来就没有关过机,他身边除了移动电源外,甚至备着两块备用电板,就是怕关机时会错过电话。
虽然有些奇怪,但夏染并没有太在意——这个时候夏从南的家人一定很需要他,无暇顾及其他事也很正常。
可那之后,夏从南的手机再也没有开过机,好像是人间蒸发一般,一点点踪迹都没有留下。
刚开始夏染还能说服自己——可能是他的手机坏了,没有时间处理。又或许是她手机关机了没有接到他回的电话。
但是时间越久,她就越焦躁,不该有的念头也都涌上心头——夏从南是不是出事了。
最后,竟然是卷公子一句不经意的话打消了她的担心——“他挺好的,期末考那几天都在,不过他不让我告诉你,我以为他要考试后给你个惊喜来着。”
但这一句话也如同冷水兜头浇下,丝丝寒意渗入骨髓,冷得她心凉了半截。
她并非要插足他的家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即便是情侣,也该拥有自己的私密空间,他不告诉自己这也无可厚非。
可在她担心的守着电话彻夜难眠时,他在从南,那样近的距离里,哪怕是一句报平安的话都没有。甚至连他回来过,也要从别人口中才能得知,或许她根本就是最后知道的那一个。
九年,让她能够毫无保留地信任夏从南,但是分别的这四年,让她不敢确定,当年的信任还是否存在。
好像……夏染握着手机的手抖了抖。尽管不想承认,但是她和夏从南之间未知的部分越来越大。
好像身处在没有任何光源的黑夜,哪怕能够触摸到彼此,却无法看见一点影踪。
夏染突然觉得自己活像个笑话。
江船的汽笛声和手机铃声同时响起,她抬了抬眼,是江米打来的电话。
“你在哪里啊?学校里四处找不到。”江米的声音有些急。
夏染推着自行车继续往前走,“我在黄浦江边上,四处看看。”
江米“哦”了一声,“我要回去了,我妈整天催着我,耳朵都快起茧了。对了,你还住在这边的宿舍么?”
期末,江米如愿拿了奖学金,可是因为琐事和盛乐大吵了一架,出去旅游的计划就此泡汤。整理过了行李就打算回姑苏过暑假。
“是啊是啊,你就放心走吧,到家了记得给我打电话。”夏染心不在焉地踢着路上的小石子。
在新一届的新生搬来宿舍前,她还是打算先在这里住着,等到大二开学再搬去外院那边。一眨眼,她也要从新生变成学姐了。
江米挂了电话,夏染握着手机头疼地叹了口气。
围棋道场那边的实习暑假后就结束了,凭她现在的学历和时间,要转正肯定得毕业后,现在估计只能留任当临时翻译。
大二的时间和课程相对紧张,如果还要两边跑肯定很吃力,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选择。
夏染垂头丧气,轻叹一声,要是夏从南在就好了。
忽的又一怔,努力把夏从南那张脸从脑海中扫出去。
推着自行车走着走着,不知不觉就到了外滩。空气带着湿润,初夏炎热的温度骤降下来,让鼻腔充斥着难言的清爽,夏染不由自主的深吸一口气。
一口气还没来得及吐出来,便呛住了。
黄浦江面上一如既往的雾蒙蒙,夏染的脑中却冒出了莫名的念头,这些看似白蒙蒙的雾气,不会是雾霾吧……
这样想着便皱起眉头,现在新闻里大肆报道着城市环境污染,大气污染。像江洲这样忙碌繁华的大都市,自己刚才吸入的很有可能就是PM2.5。
被自己的想法逗笑,夏染低着头去拿车篮里的速写本,想挑个地方练练笔。
指尖触到底部的杂志时,却突然愣住了。
用来垫车篮的杂志还是那一本,自行车的链条在修过以后还是时不时会掉,她骑起车来的场景还是一样凄惨。
一切看似都和以前没有什么区别,但是身边的人却好像一个个离开了江洲。
沈时行……夏从南……江米……只留她一个人,独自在这里茫然。
心思太乱,突然就没有了画画的心思,她推上鼻梁,却没有推到意料中的镜框,愣了半天才,想起来,眼镜碎了之后,她就没想过再去买了。
没有眼镜看到的世界,或许更清晰。
夏染把车停在路边锁上,慢慢沿着外滩踱步,漫无目的,没有方向。
不远处的情人墙下,站着不少合影的情侣,彼此依偎,幸福的好像要让全世界看见。
其中,却有一个孤单的身影直直立着,白色的波西米亚裙在风中扬着,挂着细带的肩膀不消一握,她站在那里,显得突兀又纤弱,像是纤细如针又淅淅沥沥的春雨。
夏染眯着眼,诧了诧。脑海中逐渐浮现她的名字——连春雨。
她上前打招呼——“嗨!”
连春雨一怔,回过头后笑着朝她挥手——“嗨!”
黄浦江边,夏染把身体压在栏杆上,头发被风吹的盖在脸上,她的声音在江风中显得有些遥远,“春雨惊春清谷天,二十四节气歌的第一句。你和他的名字很有意思……”
犹豫过一会儿,但感受到她随和的气质和心里莫名的熟稔后,还是忍不住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