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天气还未转凉,从南校园里成排的梧桐还很苍翠,夏末的阳光热烈明媚。
欢送前一届毕业生的条幅还系在楼道间,校门口又摆出了迎接新生的大幅公告,不论是条幅上还是公告上,那两个醒目的“从南”,总是让人有点恍惚,但更多的却是骄傲。
从南是江洲私立大学之中翘楚,也是国内数一数二的高等学府,考入这所大学的学生里,部分都是收到过国外名校offer的优等生,踏入社会以后也都是举足轻重的社会精英。
这样耀眼宛若神话的从南,怎么能让人不骄傲呢。
大一报道第一天,新入住的学生都带着行李,校门口被私家车挤的水泄不通。
嘈杂的拥挤的人群里,即使只站几分钟也会大汗淋漓,可这丝毫不能阻挡刚刚踏入大学的青年男女们的澎湃心情。
——自踏入从南起,离未来的成功就更近了一步。
教导处边上的走廊,夏染手臂挽着两个行李箱,哈欠连天,背后还挂着一只重型树袋熊——“江米,你能自己下来走么?”
“不行……我好困。”背后的江米头都没抬一下,声音几乎蜿蜒成均匀的呼吸。
踏入大学的第一天,想象中应该是朝气蓬勃充满希冀的。
只是,前一天晚上两个人因为太过兴奋,通宵未眠,第二天就只好带着一对新出炉的兔子眼来学校。
“听说今天就要集合去军训基地了……你这样怎么受得住教官的训。”夏染皱着眉,早就耳闻过从南的魔鬼军训,那些教官可不会手下留情。
“怕什么,大不了找我妈开张医院证明不去。”江米从夏染身上跳下来,得意地扬眉。
夏染低下头,推了推架在鼻梁上多年的无框眼镜。她有点羡慕江米,羡慕她那双好看的桃花眼,羡慕她优越美满的家庭,羡慕她可以任性洒脱,不顾后果。
可是夏染也知道,她不行,她永远不能像江米那样任性,她的背后没有家人的支撑,没有人会帮她,她只能靠自己。
一直以来,从南对她来说就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如今真的身在梦中了,怎么会愿意醒来。
“行了行了……我还得去呢,快找教室去。”
教导处外就是从南的篮球场,比起走廊内的拥挤,这里显得空旷许多,可……也并非没有人。
夏染透过厚重的镜片,竟然把最远处一个篮架的情景看的很清楚,有一队男生在打篮球,运球的男生穿着白色的球衣,柔软的淡色发丝因为汗水贴着额头,个头高瘦。
“快看,那个运球的长得好帅啊!”江米紧紧抓着夏染的手臂,只差惊声尖叫。
头一次,夏染居然认同了江米的观点,运球的男生的确长得很好看,至少轮廓清晰干净。
男生运球的动作行云流水,一个长传,便又换了一个人接球。
夏染仍是看着那个男生,甚至不自觉地朝着球场走去,逐渐拉近着的距离中,夏染看清了他的眉宇。那样锐利的眉眼,让她不由得滞住了脚步,一种泛滥的熟悉感涌上脑海。
终于,在看到男生眉角的一道疤痕时,尘封的记忆冲破了闸口,涌入夏染的四肢百骸。
“小心!”
接球的人背对着夏染,并没有察觉她的靠近,一个后传,篮球飞了出去。
夏染的眼中是男生皱起的眉,她有点恍惚,想再离得近一些,然而眼前的画面突然被一道袭来的阴影打断。
“快让开!”男生朝着她的方向喊,一边朝她跑来,脸上的汗珠都飞扬起来。
夏染还没来得及反应,左眼已经一片漆黑,她感觉到左边的镜片碎在脸上,甚至有一丝划过的疼。
镜片碎了?嘶,力气还真大。
“夏染!你没事吧?”耳边是江米焦急的声音。
“夏从南……”夏染晕过去前,终于声嘶力竭地喊出了这个名字。
她想,这么大声,他一定听到了吧。
……
十四岁的男孩,紧紧拉着女孩的手,在孤儿院外的公园里飞奔着,公园的尽头处是一堵很高的墙。
可他们仍有自己的办法,男孩拉着女孩,爬上了一旁的假山石,终于,他们的目光越过了那堵高墙,落在高墙外的——从南。
“夏染,你看到了吗?”男孩眼角微扬,带一点笑意,才十四岁,模样已经十分高挑俊秀。
“我看到了。从南,跟你的名字一样。”女孩很瘦,却有一双明亮的眸子,“老师说,要领养你的就是这里的校长。”
“你会和我一起去吧?”
女孩低下了头,没有说话,眼神却有些黯然。
她想起老师告诉她的话,孤儿院没有办法再支付夏从南学小提琴的费用,不仅如此,如果留在这里,他就会被埋没。
她对埋没的意思仍是懵懂,但却清楚的知道,如果仅仅因为学费,夏从南断送了他站在舞台的梦想,那么她的世界就将是一片黑暗。
“当然,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要不要拉钩?”十四岁的夏染用干净的双眸看着十四岁的夏从南,却做出了和说出的承诺完全相反的决定。
夏从南轻笑,“不用,你的眼睛从来不会说谎。我一直相信的。”
他的信任对她来说多么讽刺,那时候夏染牵强笑着,心头像压了一块巨石,疼痛,但理智清晰。
她明白,校长想收养的只是夏从南,并不包括她,是夏从南不肯留下她独自在孤儿院,校长才勉强答应收留。可是,老师说的对,她去又能做什么呢,只是多余的累赘而已。
所以,她要丢下他,亦或是夏从南要丢下她。结局……总是一样的。
医务室中,夏从南看着睡着的夏染,眉头皱起川字,雕刻得那么深。她好像瘦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戴起了眼镜。
“她……近视很久了吗?”夏从南把手伸向夏染眉间,目光却很恍惚,曾经那双好像会笑的明眸,如今却隐藏在厚厚的镜片下。
“是啊……其实度数也不是很深,可以不必戴的,可她非要戴,因为是玻璃的才会碎。”江米熟稔搭话,却忽视了夏从南注视着夏染的目光。
“后悔了吗?可后悔又有什么用。”夏从南轻蔑地笑着,仓促收回了手。
江米抬起头,一头雾水,却见夏从南递过一袋冰袋,“这个给她敷着,隔着毛巾,不然会冻伤。”
冰袋还冒着冷气,可拿着它的夏从南,却满头大汗,湿透的运动服紧紧贴在身上,刚才抱着夏染跑的太急,他还有些喘。和常人不同,哪怕再热他也不会脸红,只是脸苍白的可怕,露出额角的青筋。
江米有些好奇,刚才从他队友口中知道他叫夏从南。夏染晕过去时口中喊的名字她亦听的很清楚。
那他和夏染又是什么关系呢?
“你认识夏染?”
夏从南用毛巾擦了擦湿透的头发,笑的异常灿烂,“哦?她没和你提过我?”
江米被夏从南的笑晃的呆住了,好久才想起摇头。
“看来她快把我忘了啊……”夏从南看了眼仍睡着的夏染,笑容意味不明,修长的手指指向额角,“这个,是因为她留下的。”
白皙的皮肤上,伤疤显得格外刺眼。
“你真的认识她……”江米倒吸了一口冷气,夏染和她认识也有四年,却从未听她提起过一字半句。
夏从南把毛巾搭在肩上,“这个你还是自己去问她,我们之间渊源颇深,远比你想象的深。”话音刚落,便转身关上医务室的门,只剩下渐渐远去的背影。
夏染醒来时感觉眼前星星点点,光感有些刺眼,看东西也有些模糊,左眼上冷冰冰的,不自觉便伸手去揉。
“别动。”江米抓住了夏染的手,目光却上下审视着她。
“怎么了……怎么这么看着我……”夏染被江米看的头皮发麻,伸手拿下了眼睛上的冰袋,坐起身来。
“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事……”江米在夏染身后垫了个枕头,“你怎么和那个帅哥认识的?”
夏染愣了愣,表情有些异样,不过很快又开始笑,“嗯,以前认识的。”
“那你怎么提都没提过!”
夏染看了看镜子中的左眼,只是有些红,脸上被划开的地方已经贴了创口贴,抛开了眼镜,让她心中一紧……真的,很讨厌看到这双眼睛,很讨厌……
原先的眼镜一面已经碎了,因为是无框的,已经没办法用了,夏染低头擦了擦另一片完好的镜片,低低答道,“因为不是很熟悉啊……见到才记起来的。”她把眼镜收在包里,开始翻江米的包,“我记得你有一副平光镜,借我戴戴。”
“喂,别岔开话题……他还说额头上的疤是为你留的。”
夏染翻找东西的手抖了抖,很久没有说话。
“请新生到大礼堂集合。”突然响起的广播打破了尴尬,江米跳起来把包里的眼镜交给了夏染,“算了算了,眼镜给你。”一手拽起她,向着大礼堂跑。
奔跑中,四周的景色昔数向后退去,像是一场静默的无声电影,而夏染在黑色胶卷上奋力奔跑着,却怎么也跑不到终点。
夏从南额头的疤确实是为她而留的。
校长来接他的那天,夏染乖巧的站在老师身边,紧紧牵着老师的手。
看到她不走,夏从南疑惑地回头,“夏染,为什么不走?”
夏染笑的很甜,攥着的手心却早已湿透,“老师说有另外的人家愿意收养我,夏从南,再见……”
“你不是答应了,为什么不一起走?”夏从南有些慌了神,想上前拉住夏染的手臂。
可是夏染却躲开了,她对着夏从南的眼睛,没有半分闪躲,“老师说,那家人家很适合我,以后那个家里只会有我一个女儿。夏从南,难道你不想让我过得幸福吗?”
“不是说好的,为什么要骗我!”已经比夏染高出半个头的夏从南红着眼睛,目光锐利的可怕,几乎是吼出声的,他伸手抓住了夏染的手臂。
夏染被抓的很痛,可她仍甜甜笑着,下个瞬间便用力推开他,她用的力道很大,夏从南亦是没有料到夏染会推开他,一个踉跄,额头撞在一旁花坛突出的尖角上。
顿时,鲜血淋漓。
那之后,夏染为了不让夏从南再找她,转了一家福利院,只说是被人收养了。她也曾偷偷去看过夏从南。
他眉角的伤本该很快就好的,只是反复几次高烧后就留下了疤痕。夏染知道,他在恨她。
每一次他高烧,夏染的心也跟着一起疼,甚至有时候想把真相说出口,可最终她还是没有,也不能。
夏从南眉角的疤是为了她留的……而她一直戴着的眼镜,却是为了夏从南——她讨厌那双眼睛,为什么说谎时都那么理直气壮,如果那时的目光是闪躲的,哪怕只是一点点。
夏从南也许就会看出来啊……
夏染和江米到大礼堂的时候已经迟到了十五分钟,好在学校的领导还在讲台上滔滔不绝,也没有发现两个偷偷进来的新生。
“坐这边吧。”江米猫着腰把夏染拖到最后一排的不起眼处。
坐在后排的清一色都是个子高大的男生,突然挤进两个瘦小的女孩子,引来不少人侧目。
夏染戴上了江米的平光镜,找了个空位子坐下,却发现前面的人早把讲台挡的严严实实,只能看到攒动的人头……
幸好也没有什么需要看的内容。
“喂,你好。”夏染身边的一个高个子男生看了她一会儿,拍了拍她的肩膀。
夏染看了看四周,有些疑惑道,“你是在叫我?”
男生不好意思的摸了摸极短的寸头,笑的十分阳光,露出两颗虎牙,“你可能没看见我……就是我用篮球把你砸晕的……”他有有些腼腆起来,“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啊。”
夏染觉得他那么大的个子,害羞起来却像江米养的一盆含羞草,一时无防竟笑出声来。
原本这样的轻笑也不会引起注意,只是刚好讲台上的教授停顿下来,底下所有人也安静下来,这一笑便显得十分突兀了。
台上的教授,以及台下所有人,都齐刷刷地朝着夏染的方向看去。
江米拍了拍额头,撇开脸,一副后悔认识她的模样。
而罪魁祸首夏染,脑袋已经埋在臂弯里,只露出碎发遮掩下通红的耳根,恨不得有个地洞让她钻下去。
“看来……夏染同学对我接下来要讲的内容有意见啊。”讲台上,夏从南眯眼笑着,推了推鼻梁上架着的金丝边眼镜。
教授结束了讲话内容,按照惯例请新生代表上台发言,刚好这一届的代表是夏从南,正又在这个时候,夏染笑出了声。
许多巧合凑在了一起,造成了夏染此刻的尴尬和无措。
夏染边上的寸头男生有些内疚,低声凑到她身边又说了句对不起,夏染却只顾懊恼并没有听见,也没有察觉男生刚才的动作太过亲密。
“好了,同学们回过头吧,夏染同学不久前被篮球砸到了脑袋,可能有些后遗症。”夏从南收回目光,翻了翻手中的演讲稿,嘴角的笑容消失不见,只是淡淡替夏染解围。
虽然有许多人想笑出声来,却碍于夏从南的目光和在场的校领导,都硬生生憋回去了,扫兴地转回身。
夏染等所有人都转过身才慢慢抬起头,讲台上,夏从南身形挺拔,好像洗过澡了,头发还有些湿漉漉,碎发细细垂在眉间,换了一身白衬衫,干净挺拔。
他的鼻梁上还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比起球场上的阳光多了几分沉稳的书卷气,一双眼笑眯眯的却透着锐利。
“我算是相信他眉角的疤是你留的了……这架势,这么多人面前点名,分明就是跟你有仇。”江米低着头,用同情的目光注视着夏染。
夏染伸手摸了摸耳根,还有些发烫。
心却蓦地沉下,眼眶有些微红。四年的时光过去,那么多个日日夜夜过去,终于又听到他对她说话。
听到夏从南对夏染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