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从南带着她躲开四周的车,到了人行道上才说话,“能说,再等一下,等我打完电话。”
十点钟模样,太阳斜斜挂在头顶,在大楼的玻璃幕墙上经过无数次翻折,最后把耀眼嵌入人的眼眸。
夏染半呆着看夏从南,他的侧脸沐在光中,线条分明,轮廓清晰,眼睫有细细碎碎的光闪烁,似镶了碎钻。
很好看。夏染掖了掖衣角,脸上表情没什么变化,心里却在笑。
夏从南没发现她的小动作,低头拉起袖子看了看手表,确认时间后拿出手机拨号。
电话通的很快,好像那头原本就是等着的。
“师傅,我快到了,你把门打开就可以了。”
三言两语,挂了电话,他转了转手里的手机,笑,“没什么,带你来做苦力的,当清洁工。”
夏染懵了,本以为是带她出来约会的,哪想得到是做清洁工。她狐疑地看夏从南的眼睛,“真的?”还是有些怀疑。
仿佛是看出了夏染的心思,夏从南掸了掸肩膀上不存在的灰尘,“真的。务实一点。我请清洁工还要付钟点费,用家属又放心又高效,换做你怎么选?”
当然是选家属……
夏染听罢,步子都拖沓起来,根本就是磨蹭着不想走。
没几步就落在了夏从南身后,看着前方挺拔的背影,以及和自己相比无比轻快的步子,夏染拉下眼皮吐了吐舌头,狠狠做了个鬼脸。
还真是把资源利用得淋漓尽致。
不过一会儿,又笑起来,快步跟上去。既然把她当家属,那她就把这当做是家属的本分吧……
夏从南停在一幢大楼前,夏染用手遮在额头,挡去略刺眼的阳光,眼睛适应以后“余舟科技”四个大字映入眼帘。
“就是这里了。”
“你不会让我扫整个大楼吧!”夏染惊。这么多层,这么多间,走下来都要半瘫了。
一路畅通无阻就到了楼底下,门口的门卫不仅未加阻拦,而且在他们进来的时候还抖擞着精神敬了个礼。
在夏从南用工作卡开了底楼的门后,夏染渐渐发现不对劲了。
“夏从南,你是不是在和我开玩笑……那么容易就进来了,怎么也不像来打扫啊……”
并未在电梯旁多做停留,夏从南径直拉着夏染到了楼梯间,笑容从嘴角直晕到眉稍,一脸无害,“没逗你,也没让你打扫整幢楼。不能让外人占了便宜,你只要打扫我的办公室。”
他说“我的办公室”?夏从南的办公室?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着夏染紧蹙眉头,不解又不安的模样,夏从南叹了口气,无奈道,“这是我叔叔的公司,他当了甩手掌柜,让我来收拾这个烂摊子。”
夏从南的叔叔夏余舟多年前涉足经商,凭借人脉关系成立了余舟科技,初时眼光独到,签了一批名校毕业的计算机系高材生。
几年下来,也算经营得当,团队有年轻人的新思想,又都憋着一股气想拿出点成绩。很快做了几个大案子,在江洲站稳了脚跟。
可是去年年末,团队出了问题,骨干力量纷纷跳槽,偌大的公司走的走散的散,几乎成了个空壳子。
夏余舟一气之下大病一场,病愈后却仍是有劲没处使。
他是高校文学系博士生,公司涉及的是电子科技,他根本一窍不通,金融管理也是一知半解。高学历半点帮不上忙,无一点用武之地。
索性就抛下了公司,去苏黎世一心做他的文学研究,写他的书。
“我叔叔没结婚,也没孩子,公司就交给我了。”
夏从南高三的时候就显示出对计算机的天赋和兴趣,因为是保送不用参加高考,那段时间自学了大一的课程。
夏余舟正是看中了这点,觉得侄子是支潜力股,遂在最近回国把公司事务全权交给了夏从南。
不过现在的余舟科技充其量也只有个名头.
楼梯间里只有脚步的回声和夏从南平静的诉说。
夏染低头听着,目光盯在脚尖。听起来,即便是领养的,夏家人对夏从南也很好,那么多年他身边有家人,有朋友。
应该……很幸福吧。
她应该为他开心……可是……为什么还有点空落落的感觉。
胡思乱想时脚尖便差点绊在台阶上,也是这一绊,让夏染把莫名而出的情绪抛到了一边。
“那你的实习不就有着落了。”夏染掰着手指往好处想,“还是专业对口的。”
夏从南一愣,随即笑着点头,“也是。”
取出钥匙开了门,“原本我和阿卷他们也在做个网站,还担心没有技术和设备,这下有了余舟做后盾,应该不用担心了。”
一路上走上来,装修都是简洁干净,整幢楼都宽敞大方,因为是走楼梯上来,没遇到其他人,不过楼梯间还是能隐隐听到员工上班打卡的声音。
很难想象余舟科技已经是强弩之末,夏染暗忖,这大概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毕竟余舟也是刚刚开始衰败。
办公室拉着窗帘显得有些暗,夏从南拉开了窗帘,瞬间眼前一亮。
夏染一背身,突然疑惑道,“你为什么把这些事告诉我啊?”
夏从南眯眼,“我家里的事你当然要知道,不仅要知道,还要记住。”摸了摸下巴,“为以后见家长做准备。”
“啪”的一声,夏染踢到了凳子腿,痛的吸气,皱着脸蹲下身去,却仍是难掩烧红的脸。
摸了摸发烫的耳根,夏染装模作样整理起桌上的纸张。内心却仍不能平静。这才什么时候,就计划着见家长了。偏偏她心还噗通噗通跳个不停,脑海里出现以后和夏从南家人见面的画面。
夏从南抱臂看着面红耳赤的夏染,嘴角噙着一抹笑,眼波流转,似乎漾着一池温柔,隐隐还有一丝怅然。
要是能早点带她见家长……那就好了。
不过……夏从南的眸光深了几分,似乎有些闪躲,有些事情即便他不想回首,可她仍是要知道的,也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其实办公室里比想象中要干净,没什么杂物,只是太久没人打理,四处积了一层灰。
“随便擦一擦,我把东西搬进来就可以了。”夏从南把办公桌往背阳面推了推。
夏染已经从卫生间接了一盆水,把外套脱了,单一件毛衣,捋起袖子,把手浸在冷水搓洗毛巾。
“这里的采光不错啊,春冬应该挺暖和,到夏天你得拉窗帘。”夏染一边擦,一边往外边的落地窗看,把后背都露在太阳底下。
看她脱了衣服,夏从南停下了挪桌子的动作,“冷不冷,怎么把衣服脱了?”
即便是初春,但这里太久没晒过太阳,多少有些阴冷潮湿。
没想到夏染却是不以为意,“不太冷,衣服太厚了活动不开。反正也不是数九寒冬了,脱一会儿也没事。”
夏从南伸手试了试盆里的水温,脸色一下就难看起来,“别擦了,这水太凉了。”
一边把夏染拉到旁边的凳子上坐下,“你乖乖坐着,其他我来。”又递过衣服,“快穿上。”
口吻像极了嘱咐小孩的家长,于是夏染也拔手放在膝盖,腰背挺的笔直,标准幼儿园小朋友的坐姿。
她拉着背带裤的两根带子笑,“明明说让我来打扫的,结果又不让我动手。那我闲的没事干啦……”
落地窗透过阳光,斑驳的色块落在脚底,夏染用脚尖轻轻点着,眼角的余光扫到了楼外,突然,愣住了。
这座城市,这条路,林立的高楼仿佛是难以逾越的山峰,在马路上投下的阴影压抑得可怕,可以想象在夜晚,这里将会闪烁起冰冷的霓虹灯光,照亮整个江洲。
哪怕上一刻还在笑,但当沉重的情绪突然袭来,夏染的笑意渐渐在嘴角凝滞。
在这样的高楼中,夏从南终将会有他的一席之地,而她呢,只是一个看客。
也许以后,还会成为一个过客。
夏染低下头捻起手腕上的一串星月菩提手串,像是拨念珠一样一个个推过,她企图让心静下来,结果却仍是烦躁不已。
“我好像什么都帮不了你……”很久以前就有的念头突然间涌上心头,呼吸也变得沉重,“什么都不如你。”她猛然抬头看着整理资料的夏从南。
在和夏从南在一起之前,她总是很知足,这样的生活,平凡的成绩,平凡的样子没什么不好的。
其实当初童岚也认为她和夏从南是两个世界的人,但她即便听出来了,也没有做任何事,去改变,去接近夏从南的世界。
可是现在突然意识到,她和夏从南的距离正越来越远,她还在原地,看着夏从南慢慢走远。
这样的念头让她焦虑,慌张,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夏从南放下了资料,一瞬惊诧从眼中流露。
他从来没有想过,夏染会有这样的念头。
一直以为,他们是青梅竹马,只要在一起了就会一帆风顺。但是……他好像忽略了夏染的感受,忽略了她是怎么想的。
他拉开背包拉链,拿出笔记本,“我这里有份文件,要翻译成英文。涉及太多术语,我翻起来可能来不及。你看看半天能不能给我?”
夏从南挑着眉把笔记本电脑放在夏染腿上。
他装作没听见刚才夏染说的话,她的声音原本就很轻,听不到也是正常的。
现在并不适合和她谈这种事,也没什么好说的。
夏染她,已经足够优秀了。
果不其然,夏染略诧异了一下后,就低头去看电脑屏幕,显然是当他没听见。
粗略浏览后,夏染点头,“可以,一个小时就够了。”声音虽然仍有些低,却多了些自信和乐观。
至少能做些什么的。
夏染的手指在键盘上敲的飞快,偶尔也会停一停对照一下工具书上的释义。
第一次正经做翻译,心里多少有点忐忑,老想着精益求精,字字句句斟酌,但是速度也不算太慢。
过了十一点半,太阳透过玻璃幕窗,显得刺眼灼热。敲上最后一个句点,大体浏览了一番,她把文档保存,抬起头活动了下脖子,又揉了揉右肩。
突然发现,好空旷,好安静。
四周环顾,却没有见到夏从南的影子。
“刚才还在啊……出去了么?”轻声喃喃,手指在桌面画着圈。
不多久,一声“咕”打破了平静。
肚子不合时宜地响起来,夏染无奈地笑,按了按空空如也的胃,早上吃的少,现在就饿了。
一低头,在电脑上发现了他的留言:我去买午餐。
她揭下便条,反反复复地看,又情不自禁地笑,夏从南的字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看。
办公室里只有夏染一人的踱步声,她笑着笑着又开始发呆,忽的又长舒一口气。
以前总是不去考虑自己的以后,但现在是该有计划了。
不用想也知道,不知多少人的心里都觉得她配不上夏从南,甚至只把他们在一起当做是场玩笑的闹剧。
扪心自问,她是认真的,她和夏从南的差距确实也很大。虽然说别人的目光没那么重要,但至少应该做些什么,反驳那些质疑。
夏染露出坚毅的目光,握紧了拳头。
不仅是为了夏从南,也是为了自己的未来。
余光掠过落地窗,午饭时间,附近公司里三三两两有人走出来。夏染略想了想,底楼似乎是有几家餐厅,应该是在附近吃饭吧……夏从南也在那里吗?
等着等着,便在玻璃窗上哈了口气,在白雾蒙蒙的那块写了两个字:加油。
一会儿又用手掌擦掉。
雾气慢慢晕开后消失,玻璃显得洁净透明,透过那一块,夏染的目光定住了。
就在楼下的不远处,有辆小吃车。做鸡蛋饼的那种,小小一个摊,摆放着黑黝黝的煎锅,几个装着配料盒子。小摊在高楼大厦和窗明几净的餐厅之间显得有些突兀。
但也没有人来驱赶。
摊主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一头银发在阳光下闪着。
夏从南就站在摊前,手里已经拎着一个塑料袋,他比老人高出一大截,所以半弯着腰低头说话。
老人敲一个蛋下去,虽然离得很远,但夏染仍能想象出鸡蛋落在面饼上,“呲”的一声和瞬间腾起的诱人香味。
夏染吞了口口水,正在这时,夏从南朝着她的方向一个回眸,她幅度极小的摆摆手,又好笑,隔着这么远,怎么知道他看的是哪里。
大概是都好了,夏从南提了两个袋子上楼,没多久就旋开了门。
夏染有点惊诧,怎么会那么快……又一下恍然,夏从南又不是她,一定是坐电梯啊。
袋子还热气腾腾,夏从南递了一个过来,手下还垫了张隔热的纸。
“吃吧,还是热的。”
夏染接过,果然还很烫手,拉开袋子,两个香气扑鼻,卖相诱人的蛋饼悠悠躺着。
白色的饼面吊坠翠绿的葱叶,摊着个黄白相间的鸡蛋,里面还卷着咸菜土豆丝,外加一根划了花的香肠。
廉价却温情。
夏染迫不及待咬了一口,烫的直往外嘘气,蛋饼里各种食材的味道冲击着味蕾,最终汇集成两个字:满足。
夏从南自己不吃,只是看着夏染,从桌上抽了张纸巾抹去了她嘴角的甜面酱。
“你快吃啊!”她摸了摸嘴角,一边吃一边催促夏从南。
袋子里的两个蛋饼以风卷残云的速度扫入腹中,甚至还有些意犹未尽,夏染舔舔嘴唇,抬头,夏从南只不过咬了几口,动作不紧不慢,嘴角连一点油光也没沾上。
刚才自己那速度……看起来很难有形象可言。
夏染有些不好意思,也是为了遮掩自己的尴尬,慢悠悠开口,“快吃,不然都凉了。”
“我不太饿。帮我吃点?”夏从南带着从容的笑。
看样子是不太饿,夏染犹豫了会儿,在他递过来的饼上狠狠咬了一大口。
一边嚼一边把桌上的书放回自己包里,动作忽然一停,夏从南给她隔热用的纸上看到两个字:招聘。
想了想,夹在书里一起放进了书包。
夏从南的目光撞见夏染的塞纸的动作,又慢慢移开,舌尖慢条斯理地舔过夏染咬过的缺口,咬下一点。
品着滋味慢慢咽下,才开口,“你下午不是有课?”
夏染低头一看表,十二点都过了,立马拿起书包往楼下走。
片刻又跑回来,朝着夏从南挥挥手,“我先回学校了,再见!”
夏从南眯了眯眼,腾出手,绕有兴致地摆了摆,语气带着笑意,“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