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翰林简直记不清自己究竟有没有吃东西,也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回家的。他只记得,半道上,他在一处偏僻的河边停了一下,掏出父亲给他写的那封信,一撕两半,打算接着撕碎时,却又于心不忍,打开车内的灯,就着微弱的灯光,把信的内容又看了一遍。最后,他把信折成火柴盒大小,小心地藏进贴胸的衣服口袋里。他又在车上坐了一阵之后,平静了一下情绪,这才重新发动车子,继续朝前开去。
当他远远地看到柳绣坊的灯光后,他把车停了下来。以前一想起这间简陋的小店和小店里面的心上人,他心里就会感到一阵阵温暖。可是现在他是那样害怕回到这里,害怕见到里面的人。他呆呆地坐在驾驶座上,目光茫然,看似六神无主,其实心思无时不在对面的这间小店中。
从鲍翰林出门以后,柳凝丝就把柳绣坊的卷闸门拉升至半开状态。而她的心也像这半开半合的卷闸门一样,悬在半空,忐忑不安。她会时不时地俯身盯一眼对面的街道,翰林的那辆二手就是从那里开走的,回来的时候,应该还会走那里。这时,她看到一辆车亮着灯,在对面街道那儿停了下来。她呀地低叫一声,跳了起来。是翰林!她对翰林的车太熟悉了,那辆车灯的亮度也像车身的外表一样,是那样不给力,犹如小时候常见的那种昏黄的钨丝灯泡,几乎是这条街上亮度最差的车灯。可是此刻见到这对昏黄的车灯,她竟然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宛若长时间憋在黑暗中,突然见到破晓的朝阳一般。
她拔腿向门口跑去,刚跑出门外,她又站住了。一股恐惧涌上她的心头,翰林为什么要把车停在那里,而不直接开到柳绣坊门前来呢?是不是与他爸谈得不顺利,他爸拒绝了他的要求,所以,他不好意思来见她?这么一想,柳凝丝顿时两腿发软。很快又看到,那两盏昏黄的车灯向她这边移过来,不大功夫便停在她的面前。翰林关掉汽车引擎,提着两只大塑料袋走下车来。柳凝丝心里直想哭,却又想到,保护若萱陵本来就不是翰林的责任,他没有能够完成承诺,心里一定比我更难受,他能回来见我,就已经不容易了,等会儿可不能再说什么让他伤心的话了,保护祖陵的事情,自己另外再想办法。想到这儿,她的脸上挤满了笑容。没等她说什么,翰林已经冲她挥挥手,喊道:
“凝丝,成了!成了!”
鲍翰林的脸上挂满了笑容,语调是那么轻松欢快。柳凝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翰林在说什么?他是在说“成了”?什么意思?他是说什么成了?
“翰林,你说什么?”
鲍翰林脸上的笑容又密集了几分,语调又欢快活泼了几分。他把柳凝丝拉进店里,哗地一下拉下卷闸门,凑近柳凝丝耳边轻声说:
“我爸同意啦,他已经同意不再挖掘若萱陵了。”
柳凝丝的泪水哗地一下涌了下来,嗫嚅着说:“真的吗?是真的吗?翰林?你爸他,他怎么忽然就同意了呢?”
鲍翰林舔了舔嘴唇,有点害羞似的说:“我跟我爸说,将来凝丝跟我是要成为一家人的。若萱是凝丝的祖先,如果掘了若萱陵,等于是掘了我们自家的祖坟。如果他真的这样做的话,我就和他断绝父子关系!”
柳凝丝含泪凝望着鲍翰林,突然踮起脚尖,在鲍翰林的额上吻了一下。这一对年轻人相处了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过如此亲密的举动呢。鲍翰林的脸突然红了,张了张手臂,想抱住柳凝丝,但两只手只是在柳凝丝的腰肢上停留了一下,又心虚似的松开了。他继续说道:
“我爸说,那只玉蟾在你妈妈那儿,她会带着玉蟾去马来西亚,以后再交给你。我爸爸让我们尽快去印尼,他说,他过去在国内结了很多仇家,他担心那些仇家找不着他,会把气撒在我们身上。”
柳凝丝两腮酡红,仿佛喝了酒似的,激动地说:“翰林,听你的,都听你的。”
鲍翰林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举起手中的塑料袋:“凝丝,你饿坏了吧?我给你带了些吃的,我把没吃完的菜打了包,你可别嫌弃是剩菜。瞧,还有蛋糕,我爸买的。”
他手忙脚乱地打开蛋糕盒,切下一块蛋糕,递到凝丝面前。凝丝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吃得那么香甜。她嘴里嚼着蛋糕,含混不清地说道:
“真香,真好吃。翰林,你知道吗,刚才你把车停在那儿,我还以为你是因为没把事情办好,不好意思来见我了呢。其实,就算你没把事情办好,我也不会怪你,真的,一点也不会,反倒是我给你添了麻烦,因为保护若萱陵本来就不是你的责任,你是在帮我的忙。刚才我还在想着怎么安慰你呢。”
鲍翰林正在往桌上搬食物的手停了下来,扭头望着柳凝丝,认真地问:“如果我真的没把事情办好,你会跟我走吗?”
柳凝丝摇了摇头,没有丝毫犹豫:
“如果祖坟真的被挖了,我父亲会天天在九泉下哭泣的。”
鲍翰林暗暗松了口气,仿佛终于安了心似的。他埋下头,继续往桌上搬起食物来。
这天夜里,鲍翰林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拼命追赶着一个陌生人的背影,边追边喊道:
“爸爸,爸爸……”
可是,无论他怎么追,都追赶不上,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那个陌生的背景越走越远,渐渐消失在迷雾中。
从梦中惊醒过来以后,他已经是满头大汗。黑暗中,他瞪大眼睛,使劲儿想像着在食上轩6号餐桌上的那个人的样子,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那天在食上轩所见到的,除去师父老花头,都是陌生的面孔。爸爸现在究竟长什么样呢?
当鲍翰林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朝阳的光辉,把窗帘映得一片粉红。他一拍脑袋,急忙坐了起来。哎呀,怎么睡到现在才醒?他一向不是个贪睡的人,何况这还是在柳绣坊,大男人睡懒觉,还不得让凝丝笑话?以往这个时候,他都已经随着师父一道,去伺弄花草了。
他侧耳听了听,柳绣坊里静悄悄的。他急忙起身,打开房门,探头朝外看去,斜对面凝丝的闺房中,床铺收拾得整整齐齐,凝丝也早就起床了。不大的厨房中,摆着几样精致的早点,一只荷绿色的电饭锅保着温,若有若无地飘着水汽。
柳绣坊的后门开着,凝丝正静静地坐在垂柳下,葱白一样的手指捏着细小的银针,全神贯注地一针一针地绣着什么,晨曦在她秀丽的脸侧勾勒出好看的线条,一缕秀发垂在她的耳畔,与身旁的垂柳一道在晨风中轻轻摇曳着。鲍翰林静静地站在那儿,出神地看着这幅“晨曦刺绣图”,眼中却漾起一层痛苦。
柳凝丝察觉到什么,抬起头,发现了鲍翰林,莞尔一笑,取下绣架上的绣品,正面对着鲍翰林:
“你的生日礼物,还差几针没有绣好,今天早上补了几针。”
鲍翰林一见到这幅刺绣作品的内容,眼睛便离不开了。在这块软缎面料上,绣着一座高高的雪山。在那座覆盖着皑皑白雪的险峰上,一朵美丽的雪莲正无声地绽放着。半晌,鲍翰林才幽幽地说:
“凝丝,这朵雪莲就是你。虽然我一直守在这座山脚下,仰望着这朵圣洁的雪莲,但是一直没能爬上这座险峰。如果不是昨天我去见了我的父亲,恐怕我这辈子也无法……”
鲍翰林摇摇了头,说不下去。柳凝丝走近鲍翰林,轻抚着他的手臂:“别说了,翰林,昨天夜里我没怎么睡好,我想清楚了,这么多年来,你是唯一的守莲人,今天你也是唯一的摘莲人。你守住了柳家的祖陵,不但柳家的祖祖辈辈要感激你,这辈子我也会感激你。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奴,我的一切都是你的,我会终身伺候你。”
鲍翰林抓住柳凝丝的手:“不,凝丝,这辈子你就是我的雪莲,我会终身呵护你,不让你受一点委屈。能够呵护你,是我的幸福。”
柳凝丝忽然想起什么,指着厨房说:“哦,我给你买了早点,还给你熬了点小米粥。你饿了吧?快去吃吧。”
两个走进厨房。柳凝丝拿起鲍翰林面前的碗,打算替他盛上小米粥,鲍翰林却抢在柳凝丝前头拿起饭勺:
“我来我来,你坐着。”
这可不是平常那盛一下粥饭的事情,这是二人发自内心的今后“谁侍候谁”的问题。当二人捧起粥碗的时候,鲍翰林说出了在自己心中盘桓了许久的打算:
“凝丝,有个事情跟你商量一下。”
柳凝丝抬头看着他,语气十分平静:“翰林,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不用说了,我都听你的,今后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鲍翰林顿了顿,还是说了下去:“我想,咱俩今天就去办理去印尼的护照。现在印尼对中国人实行免签政策,只要办理了护照,就可以飞印尼了。现在办护照很快,所以,机票我也想今天就订。”
柳凝丝温柔地看着鲍翰林:“翰林,都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