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上轩这个名字以前几乎从来没有听说过,距离也不近,几乎靠近郊区。难怪老锹会选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与儿子见面,他肯定得防着警察抓他。这么一想,鲍翰林又有点为爸爸担心起来,不会有警察跟着爸爸吧?
出柳绣坊的时候,鲍翰林警惕地四处张望,观察有没有警察跟踪他们。确信没有可怀疑目标后,才登上他那辆国产车,直奔食上轩。
路上整整花了一个半小时,才赶到食上轩所在的小街。在街上转了半天,终于发现了食上轩的招牌。看样子生意还挺红火,门口停的车也不少。鲍翰林刚把车停好,就见老花头站在门口,直冲他招手:
“翰林,来啦?来,跟我来,楼上,208小包厢。”
一想到马上可以见到父亲了,鲍翰林的心不禁怦怦跳起来。连他自己都感到好笑,自己这是怎么啦,见的又不是外人,是自己的父亲,用得着这么激动吗?
这是一间很小的餐厅,楼下一间楼上两间。走过楼下店堂时,鲍翰林迅速扫视一圈,四张不大的饭桌上基本上坐满了人,没有看到类似警察的人物。可是,他似乎感觉到有一道眼神在瞧着自己,这道眼神还很熟悉,这道眼神就在楼下店堂里。扭头寻找时,却什么也没有发现。他光顾着走神,以至于老花头的絮叨也没有听见。
“路上挺堵吧?这会儿正碰上晚高峰,本来估摸着你还得过会才到呢,可不能光顾着赶路,得注意安全。你爸既然托我照顾你,我可得对你负责。”
鲍翰林却答非所问:“师父,我怎么觉得,这店堂里有点特别,好像有谁在瞧着我似的。”
这时二人已经走上了楼梯。听了鲍翰林的话,老花头吓了一跳,刷地一下扭转头,迅速扫视了一下店堂。店堂里只有几个陌生的食客,或是边喝边聊,或是埋头吃饭,都是陌生人,什么异常也没有。老花头心里暗笑年轻人过于神经质。他拍拍鲍翰林的肩,说:
“别紧张。这个地方很偏,没有谁注意这里。我看你是看谍战剧看多了吧?这几天天天在放这个。”
鲍翰林被说得脸一红。跟着老花头到了208房。这是一间很小的包厢,一张圆桌摆放在桌子中间,桌上已经摆满了菜,除此之外,屋内空荡荡的。
老花头说:“我特意让服务员把菜提前上了,省得待会儿来影响咱们。”
鲍翰林问:“我爸呢?”
老花头把两手一摊:“还没来呀。我们再等一等。可能他也碰上堵车了,还得防着警察。”
鲍翰林和老花头相对而坐,老花头拿起茶壶,给两个人各倒了一杯茶。
“翰林,还是想劝说你爸不要动东妃陵?”
鲍翰林点点:“是的。”
“没用的。”老花头呷了一口热茶,“别说你爸欠了那么多债。就算没欠钱,他也不会歇手的。只要是干这一行的,谁见了东妃陵这么值钱的墓不会动心?没见那么多发丘同行都聚过来了吗?贼不走空,狗改不了吃屎,一样的道理。”
鲍翰林说:“师父,欠了债当然得还,但我觉得挣钱要挣正经钱,走路要走正当路。不该是自己得的,不能去得。”
老花头狡黠地问:“你见了这么多钱,真的不会动心?”
鲍翰林摇摇头:“那不是我的,我为什么要动心?”
老花头竖起大拇指:“好样的。世上像你这样的人,可真不多见。像我们这些从坟墓堆里钻出来的人,更比不上你了。”
鲍翰林透过朦胧的水汽,看着老花头:“师父,我觉得做人就应该这样啊。”
一老一少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鲍翰林知道,在柳绣坊里,柳凝丝同样在焦急地等待着。他还牵挂着另一件事,柳凝丝还没有吃晚饭,她一个人吃饭通常是很马虎的,在这非常时刻,她更加没有心思吃饭了。此刻他的面前堆着不少山珍海味,但是他却一点食欲也没有。他多么希望凝丝也能坐在他的身边,和他一起享用这顿美餐。但他知道,这是不合适的。他忍不住拿起手机,给柳凝丝拨了个电话,叮嘱她自己给自己弄点好吃的。可是这个电话却打得很不合适,柳凝丝的心思全在老锹的身上,鲍翰林的电话把她吓了一跳,她还以为是鲍翰林向她通报与父亲的谈话情况呢。一听说是让她给自己做点好吃的,她顿时又失望又好笑,心底却说不出地感动。听着鲍翰林和柳凝丝之间的通话,老花头也有点不耐烦了,直看手机屏幕上的时间,嘴里嘀咕着:
“这老锹,怎么还不来呀?”
就在这时,包厢的门被敲响,一位服务员推门进来,手中托着一只精致的蛋糕盒:
“请问,哪位是鲍翰林先生?”
鲍翰林不由得和老花头对视一眼。鲍翰林赶紧答道:
“是我。”
服务员说:“有位先生托我给您送来这只蛋糕。”
鲍翰林和老花头同时问道:“哪位先生?”
“就是在楼下6号桌吃饭的那位。”
鲍翰林和老花头夺门而出,把服务员都挤贴在了门上,手中的蛋糕差点掉到地上。师徒俩从楼梯口朝下面望去,6号餐桌空空荡荡,连桌上的残羹剩肴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他们清楚地记得,6号餐桌那儿只坐了一个人,他们上楼的时候,还特地朝那儿扫了一眼,那个陌生人,一直在埋头吃饭。
服务还站在那儿,正用带着一丝抱怨的目光看着鲍翰林他们,刚才他们的挤撞虽然不至于令人受伤,可着实有点不礼貌:
“先生,蛋糕替你们放在桌上吗?”
鲍翰林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态,赶紧双手接过蛋糕,一迭声地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刚才我们有点着急。6号桌的那位先生去哪儿了?”
服务员摇摇头:“这我可不清楚。他吩咐我,等他走后十五分钟,再把蛋糕给你们送上来,说提前送了,会打扰你们。先生如果没有别的吩咐,那我就先下去了。”
服务员带着一些怨气离去。老花头说:“哪里是怕打扰我们?很明显,那个人是不想让我们追上他,才故意吩咐服务员晚十五分钟送蛋糕。”
鲍翰林忽然明白了什么:“师父,我懂了!”
“懂什么?”
“刚才一进店堂的时候,我就觉得有人在看我。那个看我的人,就是坐在6号餐桌的人。这个人是谁呢?”
二人重新回到6号餐桌。打开蛋糕盒,鲍翰林打开蛋糕盒,叫了起来:
“里面有一封信。”
信就静静地躺在蛋糕上面。一看信上的字迹,鲍翰林和老花头都脸色一变。字迹就像一个人的面孔,特别是与自己最亲近的人的字迹,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与字体是否漂亮毫无关系。鲍翰林不会忘记,因为写下这些字的,并非别人,正是他的父亲老锹。从前父亲每次回家,虽然相处的时间总是很短暂,但老锹都会像其他父亲一样,督促儿子学好功课,在望子成龙这方面,天下的父亲都是一样,不管这个父亲是达官显贵还是一名盗墓贼。老锹会像其他父亲一样,给鲍翰林额外布置一些作业,然后像老师一样认认真真地批改,通常还会写上批语。别看老锹是个盗墓的,却能写得一手好字,这在圈内非常罕见,这跟他从小敬仰文化人有关。以往每当他掘得墓中古字画,都会恭恭敬敬瞻仰一番,他甚至收藏着一些古字画。而每次批完儿子的作业,他都会在作业的右下角认认真真地签上自己的大名“鲍秋生”。当然,老锹是个细心的人,凡是写有他的字特别是签有他大名的作业本,他绝不会让儿子外传,他不会傻到主动让警察嗅到他的蛛丝马迹。
而对老花头而言,老锹的笔迹同样不可忘记,因为老锹是他的主人,主人的一举一动、音容笑语包括笔迹,都会成为仆人生命的印迹。老花头仿佛一只利索的老猿一样,蹿过去把门关上,然后又蹿回鲍翰林身边:
“快看看,写的是什么!”
一老一少两颗脑袋凑到一起。只见信的抬头写道:掘掘……
老花头困惑地说:“掘掘?”
鲍翰林解释道:“我的小名叫掘掘,学名叫鲍掘。进城以后,爸爸才将我的名字改为鲍翰林。”
两个人继续看下去,只见信上写道——
掘掘:
老花头说你想和我吃一顿饭,我很开心。虽然今天我们没有坐在一张桌上,但是我们坐在同一家饭店里,也算是在一起吃饭了。到时候我会看着你们从我面前走过,能看到你,爸爸就很开心 了,你一定也会在心里看见爸爸的。希望你能理解爸爸为什么这样做,警察到处在抓我,我不能不小心点,我也不想让你卷进这些事情中来。所以,现在我们还是不要坐在一张桌上。
你的想法我已经知道了,老花头都告诉我了。但,爸爸现在是走投无路了。外面都传说,我在马来西亚欠下了巨债,没有办法,才来挖若萱陵。别人都以为我欠下的是赌债,其实,赌债只是所有债务中的一小部分,更多的是因为投资失利欠下了钱,因为我想做点正经生意,让我的子孙后代花点干净的钱。爸爸之所以欠下了这么多债,是中了别人的圈套,设下圈套的那个人原来是挖墓的一个大盗,在国内的时候被我收拾过。他知道我到了马来,就和当地最大的黑帮联手,害得我倾家荡产。但这些我都不在乎,欠下的那些钱,反正原来也不是我自己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在乎的是另一件事,那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们。六年前,我在马来那边又娶了一个女人,生下了你的妹妹,今年五岁。我欠下的债太多了,卖掉农场以后得的那些钱,远不够还。那些人又把你的妹妹和后妈扣为人质,如果我还不上钱,你妹妹和后妈的命就没了。那些人很有势力,连当地的警察都不敢轻易惹他们。你不要再劝我了,拿到若萱陵中的东西,才是救你妹妹和后妈的唯一途径,除此之外,不可能有别的办法。从另一个方面说,若萱陵中的东西,价值远远超过我的那点债务,只要能成功掏到若萱,不但能够轻松还掉债务,我们也照样成为巨富,那些钱,咱们几辈子都花不完。
你不要试图来找我,不要卷进这些事情里面去。爸爸这是报应,都怪爸爸从前的积怨太深了,我会度过难关的。你赶紧和凝丝到印尼去,以后我会来找你们的。我们一家人一定会有真正团圆的那天,到那时,我们就能天天坐在一起吃饭了。
鲍秋生 匆匆
老花头喃喃地说:“是你爸,是老锹,神出鬼没,神龙见首不见尾,谁也把不准他的脉,这才是老锹啊。道上的人都说,你爸掏墓掏多了,总是跟老鬼打交道,他自己也化作了老鬼,谁也斗不过他。”
鲍翰林的眼睛仍然盯在信上,仿佛仍在咀嚼信上的内容。爸爸欠下的那些债不是偶然的,是有人下了套。他还有了后妈,还有一个从未听说的亲妹妹。爸爸现在是走投无路了,爸爸就是舍了自己的命,也要挖开若萱陵,否则,后妈和小妹的命就没了……
鲍翰林突然抬起头,求证似的盯着老花头:“我爸为什么不报警?他应该报警的,让警察来抓那些人。”
老花头叹了口气,摇摇头:“唉,江湖上的很多事,警察是管不了的,何况又在异国他乡。”
“那,那,我还有一幢别墅,是我爸买给我的,我可以卖掉别墅,给我爸抵债。”
老花头苦笑了一下:“孩子,我看你是急糊涂了。你知道你爸曾经攒下多少财富?他把那么大的农场都卖掉了,也不够抵债,那么一座小别墅又能顶什么用?何况,那座小别墅来路正当吗?谁敢买?万一你这一卖,自己露出了狐狸尾巴,把政府引上门来,不是又给你爸招惹麻烦吗?唉,你爸是豁出去啦,他哪里是在挖墓?他是在赌自己的生死啊。是生是死,就看他这一搏。”
鲍翰林怔在那儿,连他也没有察觉到,泪水已经在他的眼眶中打转,此刻他已经忘记了一切,他的内心已经完全被父亲和那素未谋面的小妹占据了,父亲和小妹能够脱险吗?
老花头却一点也不着急,而是笑眯眯地看着鲍翰林,悠然地笑了笑,说:
“翰林,真看不出,平时你对你爸不理不睬,仿佛老锹这个人压根儿不是你亲爸似的,还一心想着离他越远越好。可是到了关键时候,你却如此牵肠挂肚。都说父子连心,这话真是一点也不假。”
老花头的话说得鲍翰林一呆,这一点连鲍翰林自己都没有想到。
老花头拍拍鲍翰林的胳膊:“别着急,急也没有用。你记住,你还有你的师父呢?师父虽然不一定能帮得了你爸,但顾你还是顾得上的。别忘了在国内,你爸的仇家可也不少。你去哪儿,去干什么,可都得告诉我,万一有谁找你的麻烦,我好及时帮你,明白吗?你平平安安的,你爸也就少了许多牵挂,这实际上还是间接地帮了你爸,你爸是在刀尖上行走,可不能让他分心,明白吗?”
鲍翰林心中涌起一阵阵热流,哽咽着说了声:“谢谢师父……”
老花头拿起筷子:“吃吧,既然菜都上了,可别浪费了。吃,吃饱了,该干什么干什么。”
说着,他挟起一大块牛肉塞进嘴巴里,有滋有味地嚼了几口,又端起酒杯,滋地喝了一大口。
鲍翰林可一点也没有食欲。他脑子里又跳出另外一个人的形象,柳凝丝。此刻,凝丝一定仍在饿着肚子,苦苦期盼着他与父亲会面的结果呢。可怎么向凝丝回复呢?
啪!鲍翰林突然一巴掌拍在桌面上,拍得那么重,拍得碗儿碟儿都跳了起来,把老花头吓了一跳,正在卖力咀嚼的嘴巴一下子张圆在那里,片刻才又重新动弹起来:
“怎么了,翰林?”
“我一定要带凝丝走!”
“去印尼?”
“去天堂,去地狱,我都得带着她!凝丝永远是我的,谁也夺不走她!”
老花头眯缝着眼看着鲍翰林,半晌冲着鲍翰林翘起大拇指:
“好小子,有志气!小鸟终于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