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若萱的一顿揍还是没能免了,只不过这顿揍并非来自私塾先生,而是来自他的亲娘韩二夫人。
晚上睡觉前,韩二夫人照例给若萱松开头的发髻,这样睡觉的时候脑袋会舒服些。一边松,她的嘴里一边还念叨着明天要把咱家的小公主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和哥哥姐姐一起跟先生念书去。松着松着,她突然发现若萱头上的玉簪不见了。
“若萱,早上给你戴在头发上的玉簪呢?丢了吗?”
韩二夫人其实心里一点也不在乎那支玉簪。韩大官人家巨财如云,丢一支玉簪实在算不上什么,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丢就丢了吧,等会儿再叫玉石匠送十支八支过来就是了。
不过,女儿的回答,让做娘的有些不安了。女儿拂了一把垂到眼前的刘海儿,说:
“娘,我把它送人了。”
韩二夫人停住梳头,问:“送人了?送给谁了?”
若萱说:“送给青豆了。”
韩二夫人有点生气:“女孩子家的,自己贴身用的东西怎么可以随便送人呢?”
若萱说:“我就是要送给他!”
“为什么?”
“他对我好!”
啪,若萱的小手上挨了韩二夫人一巴掌,虽然不是太重,但若萱长这么大,还是第一回挨娘的巴掌。她怔了怔,哇地大哭起来,不服气地嚷嚷道:
“娘,您凭什么打我?”
韩二夫人心疼地揉着女儿被打的手掌,说:“傻孩子,女孩子家的东西是不能随便送人的,特别是荷包呀,发簪呀,手帕呀这些贴身的东西,一定要好好保存着。一旦送人了,那就表示接受你东西的那个人就是你的意中人了。”
若萱懵懵懂懂地问:“娘,什么叫意中人呀?”
韩二夫人笑起来:“就是将来要成为你夫君的那个人呀。”
若萱高兴地说:“我懂了,娘,我将来就要青豆当我的夫君!”
啪!这回若萱挨了更重的一巴掌,但这回她没有哭,而是倔强地望着母亲。韩二夫人有点气急败坏:
“这孩子,怎么信口胡说呢?才六、七岁就想嫁人了?就算想嫁人,能嫁青豆这样的人吗?青豆是什么人哪?一个伙计的儿子,家里吃了上顿没下顿,你将来还想嫁他?如果将来真嫁了这样的人,你连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都算不上。嗨哟,这孩子,可把我气死了!”
这一晚对于小青豆来说,也是永生难忘的。他兴奋得几乎一夜没有睡着,因为顾老先生允许他进课堂听课了,还无需他带课桌。还有,顾老先生为他取了新名字,今后他将正式使用林逋这个名字了,他的人生将随着这个新名字的诞生而翻开崭新的一页。
和他一样兴奋的,还有他的爹娘。因为顾老先生说,儿子的前程将不可限量。什么叫不可限量?那意味着连考上状元都是有可能的。顾老先生可是个有学问的人,他的话决不会是瞎话。两口子还商量着怎样报答顾老先生呢,可是家徒四壁,什么像样的东西也拿不出。想来想去,只有凭着自己的劳动来报答,顾老先生家里有几亩地,以后他家地里那点活,林家全包了。
林逋的娘连夜拆掉一只新麻袋,用这只新麻袋为林逋改制了一只书包。林逋从小就知道自己的家境,就像他从来不会与韩大官人家的子弟比吃比穿一样,他也压根儿不会与那些子弟们比背着什么书包,哪怕人家背的是金银锻造的书包,他也不会羡慕,连娘能给他缝制麻袋书包,他都觉得十分惊喜呢,本来他还打算空着手去上学呢。能坐进学堂去听课,比什么都好。
林逋背着这只麻袋书包,天一亮就溜出了家门,直奔韩大官人家的学堂,这一夜他一个劲儿盼着天亮呢,他要当第一个到达学堂的人。
可是,小林逋万万没有想到,站在学堂门口迎接他的,并不是顾老先生,而是若萱的娘亲韩二夫人。
韩二夫人也几乎一夜没有睡着。闺女赠送出去的那只玉簪,犹如一根针一样竖在她的心头。这可不是一般的发簪呀,这关乎着韩大官人家千金若萱的名节,虽然若萱现在还是个孩子,但是她不想让人传出去,韩大官人家的千金从小就不地道。今天,她要不动声色地把女儿的发簪给要回来。这事儿不能让别人去办,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甚至也不能让老爷韩大官人知道,不能让大官人觉得她教女无方,令大官人对她产生嫌恶之念,那几房姨太太可天天都在争风吃醋,就等着揪住别人的一点点过失,好去大官人那儿添油加醋告刁状呢。这件事,只能办得神不知鬼不觉,只能由她亲自去办。也不能到大门口去等,大门口人来人往,眼多嘴杂,再说,她一个妇道人家抛头露面也不方便。所以,天刚亮她就赶到了这里,静静地守株待兔。
在这个世界上,也许只有太阳是最公平的,它会把温暖毫不吝惜地洒向每一个人,而不管对方是皇亲贵胄还是平民百姓。刚冒出地平线的朝阳笑吟吟地望着背着书包的林逋,林逋就在红彤彤的霞光里蹦蹦跳跳地往前走着,嘴里还念念有词,他在一路吟诵先生昨天教的一首诗呢:
“春来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也许正是这幅生动的画面打动了韩二夫人,在那一瞬间,她打消了把林逋赶出课堂,赶出韩家大院的念头。她自己也从小家境贫寒,曾经很羡慕能够天天上学读书的孩子。她在心里叹了口气,算了,只要把闺女的玉簪拿回来就行了。再说,要是真的把事情做绝了,能保证这孩子的家长不在外面乱说吗?
韩二夫的嘴角保持着一丝得体的微笑,喊道:“青豆!”
林逋一怔,站住了。还没来得及说话,身后响起一个声音:
“娘,他现在不叫青豆了,先生昨天刚给他改了名字,他现在叫林逋。”
若萱今天也醒得特别早。醒来后见娘不在身边,便自己背上书包,一路奔学堂来了,她惦记着把昨晚挨娘揍的事告诉林逋呢,那是她的小秘密,而林逋是她的好朋友,把小秘密告诉好朋友,那是天经地义的。她想来告诉林逋,昨天她挨打了,但她不怕。韩二夫人第一眼就瞧上了女儿的头发,因为没有插发簪,所以女儿的头发显得有点凌乱。韩二夫人气得脸色发青,那挂在嘴角的微笑,早就如同短命的彩虹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回头冲着女儿狠狠地喝道:
“住口,谁让你说话了?”喊完这句话,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过高了,下意识地环顾了一下周边,幸亏旁边没有别人。她的脸色缓和了一下,那彩虹又悄悄飞回到她那好看的嘴角上,声音也回复到刚才那晨雾般的轻柔状态,“林逋,昨天若萱送你的发簪呢?给我看看丢没丢。”
林逋正被韩夫人刚才那风云骤变般的喝声弄得直眨眼皮子,听见韩二夫的问话,赶紧把手伸进胸口,掏出那支玉簪:
“啊,啊,在这儿呢,在这儿呢!我把它藏得好好的呢,没丢。”
那支玉簪就躺在林逋的小手心里。想必他昨天夜里已经把玉簪擦过无数遍了,在朝阳的映照下,玉簪比什么时候都更纯净、更润泽。韩二夫人上前一步,两根指甲盖上涂着玫瑰花汁的手指轻轻一拈,女儿的玉簪就回到了她的手上。
若萱叫道:“娘,您想干什么呀?”
韩二夫人冲女儿一瞪眼,女儿吓得不敢再说话。那道彩虹般的微笑在韩二夫人的嘴角上微微颤动,欲飞不飞:
“林逋,这支发簪没给别人看吧?”
林逋抿着嘴,胆怯地摇着头。
“连爸爸妈妈也没给看?”
“没有。昨天我把它带回家后,就一直藏在胸口,谁也没给看。那是若萱最好的东西,我,我谁也不给看。”
林逋虽然人小,但他也看出韩二夫人在生气,那挂在她嘴角的彩虹其实不是彩虹,而是一道闪电,随时会飞过来电着他。只是他弄不明白,自己一向敬若观音的韩二夫人为什么会生气。
“我,我没欺负若萱。今天我保证一下课就去给若萱逮菜花蜂,逮好多好多!”
“咄,住口!”韩二夫人脸上风云突变,伸出一根手指,那修得又尖又长的指甲直指着林逋的脑门,犹如一支锐不可挡的利箭,“下回要是再敢拿若萱的东西,我就把你赶回去,再也不让你上学了!”
林逋战战兢兢,呆若木鸡。
说完,韩二夫人扭转腰肢,笃笃笃往回走。走了几步,却又回过身来,对林逋嫣然一笑,说:
“听说,你聪明绝顶,是块念书的好料。要是你将来考上了状元——”
韩二夫人说到这里打住了,晃了晃手中的玉簪。粉红的朝阳在那玉簪的尖端上跳荡着,发出诱人而又迷惑的光芒,耀花了小林逋的眼睛。
“要是你将来考上了状元,这根玉簪就是你的,你就可以来迎娶若萱。小子,听明白了吗?”
小林逋摇摇头,又拼命地点点头,似懂非懂。直到韩二夫的身影在长廊里消失了,小林逋依旧咧着嘴巴傻呵呵地站在那里。
若萱笃笃笃跑过来,跑到林逋面前,对着娘离去方向啐了一口,扭过脸,两只清澈的大眼睛直直地盯着林逋的面孔,认真地说:
“青豆,别怕我娘。等我长大了,我送给你一只大玉簪,这么大,比这柱子还大。”
若萱一只手举过头顶,另一只手尽量往下伸,企图比划出一支比廊柱还高的玉簪来。林逋吭哧一声乐了,也学着若萱的样儿,把两只胳膊一上一下地尽量抻开,兴奋地叫道:
“比柱子还高,能撑到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