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只要米妮在房间内，林昱每次进房，心里总会有一股抑制不住的兴奋，就好像好动的孩子听到下课铃响，会不由自主产生一股冲向操场的欲望一样。但是今天不一样，今天每往西厢房走近一步，林昱的心便提起一分，仿佛在接近一头狮子，这头狮子随时会跳起来撕咬他一般。直到走进房间，林昱的心才放了下来。

今晚的狮子不会咬人，狮子正倚在窗前看书，灯光把她的线条勾勒在窗户上，那么温柔，那么迷人。听见林昱进屋，米妮缓缓转过头来，冲林昱嫣然一笑，笑得林昱的心也跟着扑地跳了一下，他得辨别这一笑是真是假。以前可是有过教训的。以前米妮耍小性子的时候，也曾对林昱这样甜蜜一笑，可接下来便利爪相加，前面这一笑，只不过是迷人的烟幕罢了。不过今晚林昱很快放了心，今晚小母夜叉笑过之后，便放下书本，移步床前铺开被子。连声音里也失去了以往的煞气，完全是细语莺声：

“林昱，睡吧。今天你很累了。”

林昱当然乖乖地听话。狮子说咋样就咋样，只要狮子不咬人就成。直到躺到床上，林昱仍觉得有些绕不过弯来。不对，哪里有什么不对劲。他忽然想起来，今天米妮改变了对自己的称呼，她没有称自己“官人”。她为什么不称自己“官人”？以往她每次都是这样称呼自己的。今天为什么突然改变了呢？是她忘记了吗？他想问一问，可是又不敢。他看到米妮也上了床，啪地一下关了灯，躺在了自己的身侧，规规矩矩，连衣服都没有脱。他心里越发不安，很想去搂住米妮，以往这是他们之间每晚固定的动作啊。但是他不敢乱来，仿佛身边躺着的，是一位完全陌生的女孩。他暗自想，这样不也挺好吗？小母夜叉不闹了，那就谢天谢地了。有什么话，等明天带她回了城再说，只要把她和凝丝分开了，就什么都好说了。

很快，林昱听到米妮的呼吸声变得粗长起来，他很熟悉这种声音，这表示米妮睡着了，而且睡得很踏实。林昱的眼皮终于打起架来。这一天，他实在是累狠了。

但他的心终归是提着的。不知睡了多久，他听到房门吱地轻响了一下，矇矇胧胧睁开眼睛，他看到门已经开了，一个人影一闪，走进了门外的月光里。他犹如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似的，浑身一哆嗦，陡然惊醒过来，急忙伸手往枕边一摸，旁边空空如也。他赶快爬起身，蹑手蹑脚走到门口，朝外看去，门外月光如练，米妮赤着脚，正缓缓行走着。她穿着雪白的睡衣，或许是她的睡衣太白了，倒成了这小院中最亮的东西。走着走着，她停了下，缓缓转过头来，朝林昱的方向凝神谛听着。月光下，她的面孔也是那样的白，那是一种苍白，白得叫人不敢正视。梦游，她一定是在梦游，这个时候如果惊醒她，会出大事的！林昱觉得自己的灵魂也游离了身体，一动也不敢动。他感到心头一阵阵刺痛，一定是白天的事情对米妮的刺激太大，才导致她这样。

片刻，米妮又缓缓转过头，继续无声地朝前走去。月光无声，却似有一股无形的压力，把这小院的一切压得沉甸甸的，连夜虫也噤了声。周围的一切静得出奇，林昱听见自己的心跳如闷鼓擂响，听见自己的呼吸如风过峡谷。随着米妮一步步朝前走动，他的心跳声和呼吸声也越来越响，他看到，米妮行走的方向，正是东厢房，柳凝丝就睡在那里。米妮究竟想干什么？她不会做出储如刺杀之类的过激举动来吧？他感到一股冷汗顺着自己的脊梁骨流了下来。

米妮走到东厢房的窗前，停了下来。东厢房的灯早已灭了。那原本投映在窗帘上的倩影，此刻肯定正卧在床上。月光从屋檐上折下一大片阴影，遮盖住了大半块窗户，仿佛为窗帘套上了一件外套。现在，这件外套也罩住了米妮的头与肩，因为她已经站到了屋檐下。林昱看到她举起右手——那只不知在他身上掐过多少回的九阴白骨爪，林昱觉得自己的心也被举了起来，就举在她的手上，他觉得自己的心就像铅球运动员手中的铅球一样，随时会被狠狠掼向远方。

在这个令人窒息的等待里，他看到小母夜叉的手轻轻落了下去，对，是轻轻落了下去，而不是狠狠掼了下去。啪，啪，他听到窗户被有节奏地轻轻敲响，她的声音一点也不凶：

“柳小姐，您睡了吗？我知道您没有睡着，您能出来一下吗？我想和你聊聊天。”

林昱有点糊涂了，这小母夜叉究竟在不在梦游啊？半夜三更，把人叫出来聊天，她到底想干什么？林昱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去阻止米妮。正犹豫着，只听东厢房的房门一响，一位穿着淡黄色长裙的少女款款走了出来，正是柳凝丝，她究竟有没有睡着啊？二人对视片刻，米妮慢慢转过身来，朝院走去。柳凝丝无声地跟在身后。

林昱觉得自己的呼吸已经停止了。他看到米妮走到院子中间，停了下来，又缓缓地转过身来，与柳凝丝对视着，良久，才说道：

“几天前的一天夜里，就是在这里，我梦见了若萱娘娘。若萱娘娘对我说，不要欺负她的后人。我当时以为，那只是一个梦，都是虚无的。昨天见到了你，我才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我第一次跟着林昱回家的时候，看到这屋后美丽的镜溪，就和林昱约定，要相伴看一辈子镜溪斜阳。现在我才知道，能和林昱相伴看斜阳的那个人，其实不是我，而是你。我听林叔叔讲过大词人林逋和你的先人若萱娘娘之间的故事，他们也曾约定，要一辈子相伴看镜溪斜阳，但也没有实现。现在，该由你和林昱来完成那个千年前的约定了。我终于想明白了，其实，你就是千前的若萱，而我，是千年前的梅香，那个天天侍候你的丫环。千年前，你先得到林逋，千年后，我先得到林昱。千年一轮回，一切都倒过来了，现在，该我失去了……”

柳凝丝静静地看着米妮，看着那样静静述说着。等米妮的话语停下来，她才叹息一声，说：

“我天天在柳绣坊后门口绣花。柳绣坊的后面，就是镜溪。我每天都会看到树叶飘入镜溪中。那些树叶在水面上漂呀漂，漂呀漂。我经常会想。树叶为什么总是掉呢？它们又会漂到哪里去呢？后来我爸爸告诉我，树叶都是会掉的，我们每个人都是一片树叶。我爸爸已经漂走了，再也找不着了。现在我也漂下来，漂过了柳绣坊，漂到了这里，还会继续往下漂。究竟会漂到哪里去，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一定不会停留在这里，因为镜溪水会继续向下流，直到有一天，这片会树叶完全沉入水里，看不见踪影，也根本不知道什么镜溪斜阳。”她顿了顿，继续说，“其实，一来到这个小院，我就后悔了，我不该来这里，不该来打扰你们的生活。何去何从，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我现在只剩下一件心事未了，那就是安顿好父亲的骨灰。天下虽大，可我不知道哪里可以容得下我的父亲，因为我知道，其实有很多地方他不喜欢，他生前好静，不喜欢人多的地方，还很爱干净。我要给我父亲找一个他喜欢的地方，我父亲他……太可怜了。我觉得林家洼这个地方很不错，但是我不知道林叔叔和林阿姨是否同意让我父亲暂时栖身在这里，明天我会跟他们商量。一安顿好父亲，我就会离开这里，并且永远不会再回到这里。我要去找我祖上的玉蟾，不然，我的父亲在九泉之下不会瞑目的。”

说完，柳凝丝朝米妮点一点头，转身朝屋子里走去。米妮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也回转身，朝西厢房走来。直到米妮快走到眼前，林昱才醒悟过来，急忙回身朝床边跑去。在转身的一刹那，他看见堂屋门内倦缩着两个身影，是爸爸和妈妈，原来他们也早就起来了，正提心吊胆地观察着院中的一举一动。

这一夜接下去的时间很平静。第二天早上起床，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两个女孩子和林家三口人一起安安静静吃早餐，彼此都礼貌谦让，表面上气氛和睦，赵瑞芳还特意买了林家洼特有的皮蛋豆腐花。用完早餐，米妮就和林昱一道，向林诗达两口子以及柳凝丝挥手道别，那样子，仿佛亲戚刚刚作完了客，依依惜别一样，一切美好得宛若东方那正在冉冉上升的朝阳。

柳凝丝是站在自己的房门口，目送着米妮远去的。她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儿，宛若一株不起眼的桂树。虽然她是那样安静，可是，谁也无法忽视她的存在，因为，那沁人的魅力犹如秋天那看不见的桂香，早已悄然袭入人们的心头，尽管她自己并不愿意那样。她的眼神静若止水，她的心也静若止水。之所以这样安静，是因为她的心定了，她已经知道自己将何去何从。等林家二老送别回来，她就会跟他们说明自己的打算。

在登上返城的大巴的那一刻，林昱看到，来送行的父母明显松了一口气。难怪父母亲要松口气。自从两个女孩同时出现在林家小院起，父母就一定以为，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就要开始了。两个女孩走了一个，那就意味着一方撤军了，战争的风险就大大降低了，现在，和平的阳光又重新回到林家二老的心里。 JOShoiPtUzwLLtquR2e7nUkzZRsR63BBm8juAFXlqJi46A29dBYab7sd3z7ywty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