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去的几天,柳烟尘天天去林氏词坛所在的出租屋,去候访林昱。可是每次去,林昱和米妮都在外旅游未归。看到父亲成天焦灼不安的样子,柳凝丝心里别提多难受了。她背着柳烟尘,悄悄拨通了妈妈的电话。一接到女儿的电话,孙红菊简直有点激动,尽管孙红菊早就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告知了女儿,但自从明白孙红菊与老锹是怎样一种关系以后,凝丝几乎从不主动与孙红菊联系,孙红菊自然明白这是为什么。在电话中,凝丝哀求妈妈,不要去动若萱陵。没想到,孙红菊沉吟了一会儿,居然答应了。她还告诉女儿,明晚柳绣坊附近的展览馆有一场大型的刺绣展,让女儿陪着爸爸去放松放松,明天一大早她就把门票送过来。
孙红菊没有食言,第二天一大早,她果真把刺绣展的门票送了回来,还非常罕见地亲了女儿一下,完全是一副慈母的样子。
刺绣展上展出的作品精彩绝伦。可是凝丝没有想到,爸爸中途开溜了。
柳烟尘去了林氏词坛。在这样的时候,他哪有心情参观什么展览呢?当孙红菊提出让凝丝陪他去看刺绣展的时候,他就怀疑孙红菊动机不纯,那玉蟾越发硌得他心慌,他必须马上为它找一个合适的归宿。这天晚上老天不负苦心人,他总算见着了旅游归来的林昱。他对林昱的第一印象不错,其实多少还带点病急乱投医的心理。他决定,马上赶回柳绣坊,取出玉蟾送去托付给林昱。可是他没有想到,一回到家,就看见孙红菊又在屋里翻找着。
柳烟尘抱着胳膊,站在门口冷笑着:
“红菊,别费劲了,你永远也找不到的。”
孙红菊有几分尴尬:“你不是和凝丝去看刺绣展了吗?怎么突然回来了?”
柳烟尘说:“没错,我是去看刺绣展了。可家有内贼,不敢出门太久啊,只好一个人先回来了。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提供的门票。为了支开我和女儿,你花了不少心思吧?可惜,你的算盘打错了,我柳烟尘虽然是个书呆子,毕竟还不像凝丝那么不谙世事。唉,可悲呀,再怎么样,也不能欺骗自己的女儿呀。凝丝要不是看你是自己的母亲,本能地信任你,也不见得上当。”
几分尴尬在孙红菊脸上一闪即逝。她走近柳烟尘,突然一把揪住他的脖领子,一根手指点着他的鼻子,狠狠地盯了他一阵,突然嘿嘿笑起来,轻蔑地说:
“一个穷酸文人,以为会写几句诗,就觉得自己很了不起了是不是?告诉,你那个什么玉蟾,老娘找到啦,以后老娘再也用不着搭理你啦!”
说着,她猛地一推,柳烟尘犹如一件被甩掉的破棉袄一样,踉踉跄跄倒退着,撞翻一张用了十来年的旧圆桌,一屁股跌坐在地。他顾不得疼痛,急忙指着孙红菊叫道:
“孙红菊,你不要乱来,你把玉蟾弄到哪里去了?”
孙红菊嘻嘻一笑:“玉蟾到了老娘手上,老娘爱弄到哪儿就弄到哪儿啦!”
说着,扭着腰肢,扬长而去。
柳烟尘喊道:“孙红菊,你给我回来!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爬起身,朝着孙红菊离去的方向追了几步,又想起什么似的,退了回来,奔到后门外的那株柳树下,挪开绣架,拎起下面的几块大砖头,露出一只包得严严实实的包裹来。
他可不知道,刚刚离去的孙红菊又悄悄返回到门口,正悄悄地朝里面窥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孙红菊都瞧得清清楚楚。一见柳烟尘取出了包裹,孙红菊不由得心花怒放。她本能地打算扑进去抢夺包裹,但立刻又停住,反而朝门外退了两步,悄悄掏出手机,拨打了一个号码。那是她的两个马仔,就在这附近候命,她要他们立刻赶到这里来。
柳烟尘将包裹取出以后,迅速打开看了一下,里面的紫檀木箱完好无损,玉蟾仍然好好地躺在里面。他突然深身一颤,醒悟过来,上当了。他迅速扫视着四周,很快便锁定门口的一双眼睛——他的发妻孙红菊的眼睛。
“红菊,你好狠哪。你明明没有发现玉蟾,却故意告诉我,玉蟾已经被你带走了,害得我沉不住气,把玉蟾挖出来验证,结果,玉蟾的藏身地就被你发现了。你好狠,到底不愧为孙二娘!”
孙红菊似笑非笑:“知道孙二娘的厉害就好。你放心,等将来发了财,也少不了你的一份荣华富贵,毕竟咱们夫妻一场,还养了个女儿,只要你乖乖地听我的,亏待不了你。”
“呸,你好不要脸!”柳烟尘怒不可遏,举起手中的包裹欲往河里扔,“我就是把玉蟾扔进河里,也不让你得到它。”
孙红菊咯咯笑着,往前步步逼进:“你扔呀,你扔进了河里,我们就不会去捞吗?就算我们不去捞,别人也会去捞,你照样守不住它,还不如乖乖地把它交给我。”
这里,门口人影一晃,孙红菊的两个马仔赶到了,将前门封死了。柳烟尘知道,朝前已经无路可走。身后是河,两边是与其它店面隔开的墙,那墙一直从陆上砌进水中。他看了看正迅速逼近的孙红菊和两名马仔,出其不意地拉过绣架,踩着绣架,连滚带爬地翻进隔壁店堂的后门口。两名马仔条件反射地追过来,却听孙红菊吼道:
“跑这儿来干什么?快到隔壁店门口去堵!”
三个人折回身,朝外面跑去。刚跑出柳绣坊,就见柳烟尘从隔壁店里蹿了出来——隔壁店那胖胖的女主人甚至都没反应过来,她正沉缅于一部家庭电视剧中呢。
这时,外面天已经差不多全黑了。借着路灯的灯光,柳烟尘看到,孙二娘与两名手下朝自己飞快地追了过来。一些路人看到这追逐的一幕,驻足观看,孙二娘骂道:
“看什么看?两口子吵架,老公丢下老婆孩子卷了私房钱要跑,你们瞧着高兴啊?”
路人们便不再当回事。孙二娘边跑还边打着电话,招呼其他手下过来围堵。柳烟尘紧紧抱着包裹,朝远处逃去。很快,他逃出了镜溪老街,回头看去,不仅没能甩脱孙二娘他们,相反看见孙二娘那辆常乘坐的路虎从另一个方向堵了过来。他一急,朝不远处一个亮着灯的门口逃去——那是一处公安派出所。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掏出一看,是孙红菊打过来的。扭头看去,孙红菊和他的手下们都停止了追击。孙红菊正举着手机,恶狠狠地盯着他。柳烟尘愤愤地掐掉电话。但是,孙红菊立即又拨打过来。柳烟尘连着掐断了三次,孙红菊连着拨通了三次,一次比一次来得快。柳烟尘终于愤怒地接通了电话,没等他开口,手机中便传出孙红菊的声音:
“柳烟尘,你还要不要女儿了?”
柳烟尘一愣:“孙红菊,你什么意思?”
孙红菊的声音竟然比平常要沉静得多:“柳烟尘,老锹早就想托我传个话给你。只要你敢报案,不但是你,连咱们的女儿也活不成。”
柳烟尘怒吼道:“你敢!”
孙红菊惨然一笑:“柳烟尘,你听清楚了,不是我,是老锹。我会向自己的亲骨肉下手吗?我想你也听说过老锹吧?他手上已经有好几条人命了,不在乎多一条两条。你看着办吧。”
说着,孙红菊便挂了电话。柳烟尘立在街边,怔怔地看着不远处的派出所,派出所门口的灯静静地散发着醒目的光芒,但柳烟尘却不敢朝那里迈半步。一会儿,他又扭过头来看看孙红菊,再看看堵在另一头的路虎越野车。孙红菊和马仔们也静静地回望着他,双方就这样对峙着,仿佛在考验谁更沉得住气。就在这当口,一辆货车在柳烟尘身边停下,几名工作人员跳下车,朝下卸了几件货。等货车重新开走时,孙红菊突然发现,柳烟尘不见了。她朝前跑了几步,又停了下来,掏出手机拨通马仔的电话:
“听着,他就在这条街上,不可能跑到别的地方去,咱们就在两头堵着,他跑不了!”
趁着货车的掩护,柳烟尘退进了一家快件收发点里。透过窗户,他看到几名马仔守在街的两头,而孙红菊则带着另一名马仔沿街搜寻着。有几回经过快件收发点门前时,柳烟尘不得不装着找寻邮件的样子,才险险躲过了搜寻。
他的反常行为,终于引起了收发点负责人的注意:
“先生,找到你的邮件了吗?”
“我……”柳烟尘突然灵机一动:“老板,我要寄快件。”
对方递过一张快递单和一支笔。柳烟尘坐到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打开手机,登陆林氏词坛网站,找到网站的地址,一笔一划地书写起来:
“杭州市锦绣小区19号楼102室 林氏词坛网站 林昱收”,
写好地址,柳烟尘想了想,又要过一张纸,写了一封短信:
“林昱世兄勋鉴:
此玉蟾乃吾祖上至宝,关系到吾先祖若萱娘娘的声誉与安宁。柳家子孙无能,无力继续保管玉蟾。烟尘愧对祖先,枊家再无颜续香火,自烟尘起,世上再无柳家子孙。思之再三,当今世上,与若萱先祖渊源最深的,乃是林家,因此唯有将玉蟾托付于你。望勿推却,并切勿将此物示知他人,更不可交予官府,这是柳家祖上遗训,伏望林兄体恤。切记,切记!! 柳烟尘泣血顿首。”
然后,他把短信连同包裹一起交给收发点负责人。对方把包裹收进一个黑色的邮袋里。柳烟尘急忙阻止:
“能不能给一个硬一点的包装。我这里面是些……碗,容易碎。”
对方弯腰捡起一个硬纸盒,柳烟尘接过纸盒:“不麻烦您了,我自己来包装,自己来。”
说着,他自己动手包装起来。包着包着,他的眼睛掉了下来,他急忙擦掉。他把包装好的玉蟾交给收发点负责人,犹如看着自己的亲生孩子即将被带往一个陌生的世界似的。做完这一切,他朝窗外看去,孙红菊仍旧守在街的另一头,两只眼睛宛若雷达,还在警惕地朝街面上搜索着。柳烟尘悄悄走出快件收发点,朝孙红菊走去。把玉蟾寄出以后,他的心反而定下来。此刻这个可怜的男人心中充满绝望与愤懑,他这辈子从来没有打过人,连大声说话也觉得有失斯文。可是今天他再也憋不住了,他要去撕打,他要去吼叫,他要在他憋屈的生命里发出一声男人的吼叫。为了不让孙红菊发现,他尽量贴着街边的阴影处走着。
直到柳烟尘离得只有两米远了,孙红菊才突然发现了他。她一见到柳烟尘,第一个念头就是上前揪住他,可是她很快发现不对劲,这个平日里三脚踹不出个闷屁的窝囊男人神态是如此异常,他眼睛直直地盯着她,虽然在灯光下看不真切,但孙红菊可以保证,他的眼睛肯定是红红的。正在疑惑间,她的这位名义上的丈夫突然朝她扑过来,动作快极了,完全是一副玩命的架势,这哪里还是什么秀才样的柳烟尘。尽管孙红菊是个久经沙场的女人,但是见到柳烟尘的这副样子,还是禁不住倒退了一步。更重要的是,她发现柳烟尘两手空空的,那只装着玉蟾的包裹呢?玉蟾到哪儿去了?
转眼间,柳烟尘就扑到了眼前,他呀呀地尖叫着,双手乱舞,打算抓住孙红菊。孙红菊只朝旁边挪了一步,使了个顺手牵羊,便轻轻巧巧地将柳烟尘摔了个嘴啃泥。她叫道:
“玉蟾呢?你把玉蟾放到哪里去了?”
“玉蟾?哼哼,你辈子也别想得到它!败家的婆娘,数典忘祖,不知廉耻,我和你拼了!”
柳烟尘吼叫着,爬起身,又一次朝着孙红菊扑来。这时,孙红菊的马仔们赶到了,揪住柳烟尘便想痛揍,孙红菊却朝他们使了个眼色,说:
“警察过来了。今天先撤,以后再慢慢找玉蟾。”
果然,柳烟尘和孙红菊的举动,引起远处两名辅警的注意,开始朝这边走来。孙红菊和手下迅速离去,他们可不想被警察逮着。柳烟尘在原地站了几秒钟,也朝另一个方向走去。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可不想留在这里丢人现眼,他毕竟是个男人。
离这条街的不远处就是文昌河。柳烟尘在河边一处阴暗的树荫下停住脚步,在这里站了很久很久。他不想回去,他太累太累了,身体累,心更累。现在,他就想好好睡上一觉,没有比这条河更好的床了。他掏出手机,拨通了女儿的电话。
此刻,柳凝丝正在刺绣展上流连忘返,一幅苏绣仕女图深深地吸引住了她。以致于手机铃声响了一阵,她才醒悟过来。掏出一看,是爸爸打过来的。没等爸爸说话,她先开口了:
“爸爸,您去哪儿啦?怎么看着看着,人忽然不见啦?这儿有一幅苏绣仕女图,绣得太好了。图案秀丽,构思巧妙,绣工精致,针法活泼。爸,您快过来看看吧,我觉得咱们家的柳绣也可以借鉴借鉴。”
柳烟尘在电话里的声音很平静:“哦,爸爸中途回了趟家……以后咱们家的柳绣,要靠你来传承了。”
柳凝丝惊异地说:“爸,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您为什么要突然回家?是不是妈妈她……”
柳烟尘打断她的话:“爸爸想告诉你,爸爸把玉蟾寄给了林氏词坛的主人林昱。爸爸还想叮嘱你,以后不要再管祖陵的事,你斗不过他们。保护祖陵,历来只是柳家男人们的事情,与你无关,你把这忘了吧。也不要试着来找爸爸。找个踏实可靠的人把自己嫁了,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爸爸就满足了。”
柳凝丝再也顾不上看刺绣了,边对着电话里喊着,边朝展厅门口跑去:
“爸,您在哪里?到底是怎么回事?您到底想干什么?您回答我!”
可是,手机里再也没有了声音。如果柳凝丝具有一双穿越时空的眼睛的话,她就会看到,柳烟尘的手机正被他高高地抛起,划了一道弧线,飞进水里。随后他的身体也直直地向前倾倒,朝水里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