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凝丝长到二十来岁了。这一天,凝丝正在柳绣坊的后门口绣着一幅仕女图,听到前门口一声汽车喇叭响,一辆汽车停在了门前,一位满身珠光宝气的女士走下车来。
这几年,孙红菊女士的座驾早已换了几回,当年那辆曾经令她风光无限的桑塔纳早就不知道甩到哪里去了。如今她的座驾,是一辆价值逾百万的路虎越野车,而且早就使唤上了专职司机兼保镖。现在难得回家,而每次回家,她无疑是这条街上最耀眼的女人。她毫不怀疑,每当她挎着名包偏着腿从路虎车上下来,再翘着涂着鲜红玫瑰汁的兰花指,扶一扶鼻梁上的那副超大蛤蟆墨镜,那份“高大上”的架势,一点也不比影视巨星们差,她要的就是这份气场,她相信镜溪老街上的那些以前总是笑她穷的女人们见了这份惊世骇俗的气场,一定眼睛发酸,心里发虚,外加脑袋瓜仰得脖子抽筋,就像小猫咪见到了大老虎一般。
不过令她气沮的,尽管她的气场可以在外盖得日月无光,进了自家的门却荡然无存,女儿柳凝丝和老公柳烟尘甚至都不会瞧上她半眼。瞧,这会儿她一进门,凝丝仍在专心致志地绣着她那不值钱的刺绣,只留给她一个背影。而柳烟尘则在狭小的卧室中一心一意地抚琴,仿佛他的全部心思早就随着悠远的琴音,飘到万里之外去了,对进入卧房的孙红菊视而不见,似乎她孙红菊这个大活人根本不存在似的。
孙红菊才懒得去管这对像土豆一样没出息的父女呢。她今天是回来办一件大事的,所以她谁也不招呼,一下车便直奔卧室,进了卧室便开始翻箱倒柜。
如果真的以为柳凝丝一点也不在乎自己的妈妈,那可着实冤枉她了。实际上在凝丝的心中,孙红菊的重量决不亚于柳烟尘,没有别的原因,就因为孙红菊是她的妈妈。每次孙红菊只要一进家门,凝丝便会把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她的身上,孙红菊就像一团从门外飘进家门的云朵一样,把凝丝的胸腔填得满满,以至于手中的银针都不听使了,几次扎着了手指。她多么希望这朵云飘进家门以后,就不再飘出去了,一家人还跟从前一样,天天厮守在一起,哪怕日子过得苦一点,可是再穷再苦,这间小小的柳绣坊中也天天充满着温馨和快乐。然而每次她的希望都会落空,每次这朵云飘进家门都不会超过半小时,丢下一点一点钱,然后又飘然而去,往往一年半载不见踪影。
可是今天不一样,今天孙红菊一头扎进卧室后,居然整整一个小时都没见出来。从那间简陋的卧室内,却隐隐传出争吵声,这是很少见的,因为爸爸从不与人争辩什么,从来都只有妈妈骂爸爸的份儿。最后,凝丝居然听到卧室内传出爸爸的怒吼声,还夹着乒乒乓乓的撞击声,似乎有人在打架。凝丝一时呆住了,她长这么大,可从来没有听到爸爸这么怒吼过,连高声说话的时候都很少,爸爸从来都是那么温文尔雅,就像柳绣坊后面的镜溪水那样静静地流淌着,听不到一点水花的激响,他就是一个文静的书生,即便是知道妈妈在外面胡作非为,他也一直保持着沉默。
“红菊,你太过分啦!你这样做,怎么对得起列祖列宗!”
怔了一阵,凝丝才想起该过去看一看。她推开绣架,跑向爸爸妈妈的卧室。一进门,便看见便看见爸爸和妈妈正互相抱着一只深褐色的木匣,朝自己怀里夺着。看见女儿进来,孙红菊悻悻地松开手。柳烟尘仍在拼尽全力朝后拉扯着,这一下猝不及防,噔噔噔朝后退去,一下子跌坐进屋角落里,鼻梁上的近视镜也滑到了嘴角上,那只深褐色的木匣却犹自紧紧抱在他的怀里,仿佛抱着命根子一般。
“爸爸!”凝丝惊叫一声,跑去过,抱住柳烟尘。
孙红菊地指着挣扎不起的柳烟尘,恨恨地说:“柳烟尘,你听清楚了,我孙红菊现在好歹还算是你们柳家的儿媳妇,我会无缘无故挖自己家的祖坟?现在想挖若萱陵的人多了去了,比外面垃圾箱上的苍蝇还多,这个陵迟早保不住!与其让别人挖,还不如我们自己挖。与其让别人发财,还不如让我们自己发财。自己挖,祖宗的东西好歹还能留下一点,若萱娘娘的尸骨还能保存得完好些,要是别人来挖的话,哼哼,这个账你会算吗?”
柳烟尘气得直哆嗦,叫道:“休想!休想!刨挖祖坟,丧心病狂,天理难容!要刨,就先把我这条命刨去好了!只要我柳烟尘还有一口气在,决不让你们得逞!”
孙红菊脸色铁青:“书呆子,糨糊脑袋,死不开窍,一辈子没出息,你就死在你们家的祖坟上好了!”她狠狠一跺脚,朝外面走去,临出门时又回过头来,指着柳烟尘尖叫道,“我倒要看看,你柳烟能不能守住祖坟,你等着那些人来刨吧,到那时,你连祖宗的尸骨也捡不着一根!”
说完,孙红菊摔门而去,那咣的一声巨响,震得房子都在发抖,柳凝丝也跟着一抖。
柳凝丝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双手托着父亲的腋下,企图把父亲扶起来。柳烟尘却摇摇头,瞧着女儿,惨然一笑,举了举手中的紫檀木匣:
“凝丝,你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吗?”
柳凝丝盯着那只精美的木匣,摇了摇头。柳烟尘一摁匣子上的开关,匣盖啪地开了,一只橙黄的玉蟾出现在眼前,正静静地望着凝丝。
柳烟尘说:“这只玉蟾,是在你先祖若萱娘娘仙逝以后,先祖爷信王爷爷命人雕刻下的,流传到现在,已经一千多年了。你知道这个上面藏着什么秘密吗?”
凝丝从刚才母亲与父亲争吵的话中,已经猜到些什么。
“是不是跟若萱先祖的陵有关?”
柳烟尘点点头:“对。这只玉蟾身上的花纹和一般蟾身上的花纹不一样,这只蟾身上的花纹,实际就是若萱陵的方位图。谁得到了这只玉蟾,谁就能找到若萱先祖的陵。”
凝丝抚摸着这只神秘的玉蟾:“那些人为什么非得去找若萱先祖的陵呢?就因为里面的东西很值钱吗?”
“对。信王先祖爷生前富可敌国,若萱先祖生前深得信王先祖爷的宠爱。先祖爷生前没有其他子嗣,只有若萱先祖为他生了个女儿。若萱先祖仙逝后,信王先祖爷悲痛欲绝,把平生所搜集到的稀世珍宝,几乎都葬进了若萱先祖的陵里。其中包括先祖爷搜集到的从春秋到唐代历代帝王的玺印,这些都是无价之宝。外面传说若萱娘娘陵内的葬品价值在百亿以上,这些都不是虚言。先祖爷深知,世上的盗墓贼都对这些珍宝垂涎欲滴,他们会到处疯狂地寻找若萱娘娘陵。所以,在选择墓葬地址的时候,信王先祖爷花足了心思,一共造了十一座疑冢。真正的陵墓,并不在通常所说的风水宝地上,而是一处不起眼的地方,连我们都不知道那个地方究竟在哪里,每年清明祭祖,也只能在自己家里焚香遥祭。盗墓贼们用通常们看风水的方法去寻找若萱陵,当然就失灵了。后来,先祖爷与若萱娘娘所生的女儿嫁给柳家,这只玉蟾也随之被带到了柳家,柳家世世代代像保护自己的生命一样,保护着这只玉蟾,这也成了每一个柳氏后人的最重要的使命。也正是因为这样,若萱娘娘的陵才能完好无损地保存至今。现在,玉蟾传到了我的手上。”
柳凝丝紧紧地抱着玉蟾:“爸,我也会像柳家每一位先人一样,履行好自己的使命。”
柳烟尘痛苦地盯着女儿,忽然眼圈一红,两道伤心的泪水无声地滑落下来:
“孩子,你妈妈她,她,太过分啦!她好吃懒做,打扮得像个狐狸精,我不说什么;她不照顾你,在外面东跑西颠,我不说什么;她跟老锹是什么关系,以为我不知道?我睁只眼闭只眼,不说什么。可是,可是,她居然惦记上了柳家的祖坟!不管怎么说,她现在还算是柳家的人啊,她居然想勾结老锹挖自家的祖坟,天理难容,天理难容啊!”
凝丝抓住柳烟尘的手,哽咽着叫道:“爸,不会的,妈妈肯定是一时糊涂才这么想的,她决不会真的这么做的!”
柳烟尘摇摇头:“不,她跟我说这些话,不是一天两天了,十年前她就开始打这些主意了。如果不是我把玉蟾藏得紧,早就被她带走了。没想到这次回来,一下子给她找着了!这次她是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挖祖坟了。她的理由是,祖坟迟早保不住,自己不挖,别人就得挖。可是若萱陵至今不还是好好的吗?”他凄凉地盯着手中的玉蟾,“这只玉蟾在柳家子孙中保存了千年,一直平平安安。没想到到了我柳烟尘手里,自己的内人倒打起了主意。家风沦丧,颜面扫地,祖坟不保,摧心挖肝,烟尘无能啊!凝丝,你说,家里出了这么多丑事,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就是死了,也无颜去见列祖列宗!”
凝丝哭着叫起来:“爸爸,您干吗要这么说?我和你一起保护玉蟾,决不让它被妈妈拿走!”
柳烟尘正色说:“不,凝丝,我一个大男人都保护不了玉蟾,你一个柔弱的女孩子,我怎么会把这么重的担子推给你?你斗不过那些人的,何况,还有你妈做内鬼。那些人视财如命,心狠手辣,什么事都干得出,我不愿意你因此而受到任何伤害。你不要操心这件事了,我已经找到了保管人。”
“谁?”
“听老一辈传说,若萱先人在嫁入信王府以前,有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他也是若萱先人生命中最重要人,实际上,若萱先人本来应该嫁给他。后来迫于无奈,才嫁进了信王府。凝丝,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吗?”
凝丝摇摇头。柳烟尘说:
“这个人,就是北宋大词人林逋。”
凝丝眼波一闪:“哦,林逋。您不是教我背过他的词吗?他写的那道《长相思》我特别喜欢。”
“对,就是林逋,实际上他的这首词,就是为若萱先人所写。唉,这就是命啊,命把一对情投意合的鸳鸯活活拆开了。作为柳家子孙,说这些有点对不起先祖信王爷。但在当时,若萱先祖的心境必定悲伤至极。若萱先人一生都在牵挂着林逋,临终前,还把一支自己日夜佩戴的玉簪交给林逋,相约来世再续前缘。林逋墓中随葬的那支玉簪,便是若萱先人所赠。柳、林两家的缘分,实在不是可以用言语来形容的。”
凝丝的思绪也随着父亲的追忆飘得很远很远,伤感填满她的胸膛。片刻她才回过神来:
“爸,您告诉我这些有什么用呢?林逋不是早就仙逝了吗?”
“林逋的后人又出现了。”
柳凝丝禁不住“啊”地轻叫了一声,问:“在哪里?”
柳烟尘欲站起身,挣扎了两下,竟没能站起来。凝丝赶紧托了他一把。柳烟尘来到电脑前,拿起鼠标点击了几下,林氏词坛的页面便出现在显示屏上。凝丝不禁瞪大了眼睛。柳烟尘说:
“这就是林逋后人所开办的网站,我也是偶然才发现的。网站的首页上,留有网站创办者的信息。信息上说,创办网站的人名叫林昱,是北宋大词人林逋的嫡传子孙,你看,这上面还有林家的族谱呢。林昱说,他创办这个网站的目的,是为了纪念先人。要是早点发现这个网站,我早就找过去了。”
凝丝疑惑地说:“爸,您不会是想把玉蟾托付给林家吧?”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柳、林两家缘分更深的了,那是千年的缘啊。当然,我不会轻易托付给他们,我会先去考察考察。你如果不是一个女孩子,我也不会想这样的办法。唉,柳家无人啊!”
父亲的叹息,令凝丝心中一阵刺痛。
“那,那什么不向政府寻求帮助呢?”
“柳家祖上有训,玉蟾切不可交给官府。玉蟾在柳家子孙手中保管了上千年,历经了多少朝代?可你看看,这些朝廷、官府可靠吗?今天这个登台,明天那个上场,它们自身都难保。如果要交给官府的话,早交了。如果真的交给了官府的话,若萱陵早就不保了。再说,我们自家就一定干净吗?你当年上实验幼儿园,户口又不在实验幼儿园的施教区,咱们家又没有一个当官的后台,无缘无故能上那么好的学校?还不是老锹拿的赞助费?那可是一大笔钱呀。老锹是谁呀?他的那些钱来得干净吗?唉,一想到这笔钱,我对你妈和他的事情,就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近墨者黑呀,哪怕只花过他们家一分钱,我们的灵魂也脏了,还好意思向政府开口吗?”柳烟尘摇了摇头,长叹一声,“况且, 你妈也是那些觊觎者之一,我担心政府一旦知道了这件事,对她恐怕也……你妈虽然不是一个本分的女人,可她毕竟还是我柳家的人,我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她成为政府缉拿的对象。柳家子孙一代代延续到现在,尽管有出息的不多,但还没有出过一个囚犯,我不愿意从我这里开先例。还有,老锹的儿子动不动就上我们家来,他们家的事情,你多少也知道一些,政府会不会怀疑你与他们家是一伙的?唉,思前想后,还是林家最可靠呀。”
凝丝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只是在心中不停地说,妈妈,您为什么要那样呢?为什么?我们不就是穷一点,爸爸不就是老实一点吗?日子虽然过得清贫,可只要我们三个人厮守在一起,不也很快乐吗?
过了一阵,柳烟尘才又继续说:“唉,我得赶快行动,你妈妈想得到玉蟾的心情越来越迫切了,她很快还会回来的。她说,有好几路盗墓贼来到了本地,为的就是寻找若萱陵,她要赶在那些人之前下手。我得先把玉蟾藏到一个可靠的地方,我这几天就去林氏词坛看看。实际上昨天我已经去过一次了,但邻居说,网站的主人外出旅游了,过两天才能回来。希望天无绝人之路,下次去的话能见到主人。”
柳烟尘的语气里充满了悲伤。他那绝望的目光犹如两把生锈的锉刀,锉得柳凝丝心中鲜血淋漓却又无可奈何。她不禁又朝电脑显示器上看去,不知道为什么,凝丝的心中仿佛也通了电一般,瞬间划过一阵暖流。她好奇地想,这个名叫林昱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