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昱和米妮跟着林诗达两口子,来到天井西侧的一间小屋内。这间小屋平时用来堆放杂物,低矮潮湿,连窗户都是坏的。谁能想到,林家世代祖传的东西,居然藏在这间连贼都不愿意光顾的破杂物间内呢?但这也正是林家藏物的高明之处,一些人喜欢把贵重的东西锁进保险箱,屋子还用上厚重的安全门,但越是那样,越容易招贼。
林诗达接过妻子递来的一根铁钎,在几块毫不起眼的地砖那儿挖了几下,地砖应声而起,原来地砖下面是空的。下面露出一只用油纸包着的长条物来。林昱的心不禁怦怦乱跳起来,长到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祖上传下来的东西。以前天天在这个小院子里玩,在这间小屋里玩捉迷藏都不知道玩过多少回呢,谁能想到这里竟然藏着这个呢?米妮却有些疑惑。她是在博物馆里见过玉簪的,那比掏耳垢用的小勺大不了多少。而下面露出的这只长条物却比一只小提琴匣还大,看来这地下还埋着其它东西呢。
果然,林诗达看了看林昱和米妮,说:“咱们祖上传下来的东西,可不止这一只小玉簪。”
林昱不禁心里一阵激动,开玩笑说:“那咱家可发大财啦,林大词人传下来的东西,肯定很值钱,以后咱家买房,再也不用公积金贷款啦。”
林诗达生气地在儿子脑袋上拍了一下:“臭小子,胡说什么呢?祖上传来的东西,能卖吗?”
林昱赶紧说:“爸,我是开玩笑呢,祖上传下来的东西,打死也不能卖啊。”
林昱母亲心疼地替儿子揉着脑袋:“他爸,你这是干什么呀?儿子说句笑话也不成啊?儿子的秉性你又不是不晓得,他从小是个贪财的人吗?小时候人家来打酒,多下一分钱、两分钱要送给他,他硬是追上人家还回去呢!”
林诗达歉意地看看儿子,说:“本来,这些东西都是咱们祖上光明正大传下来的,是咱们自家的东西,用不着瞒着自家人。可是自从家中来过几次盗贼以后,历代祖宗对这些东西就看得紧了,不让小孩子随便接触,怕小孩子出去乱讲。其实,这些东西在以前也值不了几个钱,但是因为咱祖上林逋的名头太响,外人就以为他老人家一定传下了许多奇珍异宝。”
林昱的妈妈接过丈夫的话说:“后来到了文化大革命,又不一样啦。许多人家祖上传下来的东西,都被红卫兵抄家抄出来毁掉了。村东头的黄四宝家有一对祖传的烛台,说是有几百年了,红卫兵要往外抄,黄四宝的爷爷抓着烛台不放手,结果手指都被红卫兵拿柴刀剁断了。红卫兵本来并不知道黄家有这对烛台,都是黄家小孩子在外面说走了嘴,才让红卫兵知道了。”
林诗达说:“对。那时候林昱的爷爷还在世。就是在那时候,林昱的爷爷给林家立了规矩,祖上传下来的东西,要等孩子成家后才能让他们知道,就是怕孩子小不懂事,说漏了。其实现在文化大革命早过去了,这里的治安又这么好,村里到处装着摄像头,连我这酒坊门口也装了一个,用不着像以前那样胆小了。这些东西,还是早点让你们知道好。”
说着,林诗达弯下腰去抱油纸包着的物件,林昱赶紧去帮着父亲一起抬。那物件搬在手上还挺沉,林昱心想,里面该不是藏着什么铜器吧?林昱的妈妈说:
“江南地面潮湿,一到梅雨天,屋里砖地上能淌水,怕这些东西受潮霉烂,所以多包了几层油纸。”
那物件上足足包了十层油纸,每裹一层,都用绳索捆得结结实实的。因为杂物间面积狭小,又脏又乱,所以几个人一起,将这件包裹严实的物件抬进了堂屋,反正院门已经关严实了,不会有外人进来。然后大家又一起动手,解了好一阵,才把油纸层层解开,露出一只刷成暗红色的长条形木匣来,原来是这只木匣这么沉。林诗达敲敲了木匣,木匣发出铮铮的响声:
“听,这声响多结实。楠木,北宋那会儿就传下来啦,到我这一辈已经整整四十三代了。从北宋那会儿开始,林家人年年给它刷几遍漆,要不然也早烂啦。”
木匣上面那层盖板是活动的。林诗达轻轻抽出盖板,林昱和米妮都一愣,并没有看见里面有什么玉簪,而是露出了两只画轴。他们二人对视了一眼,都把疑问暂且搁在心里。
那两只画轴因年代久远,都早已经发黄了。林诗达轻轻拿起右边的那只画轴,小心地展了开来。林昱的妈妈迅速掸了掸旁边的一张空台子,帮着丈夫把画摊放在台子上。
一个穿着长襟大衫的古代男子形象出现在画面上,他看着远方的溪流,那溪流的尽头,悬着半轮胭红的夕阳。只往画上扫了一眼,米妮便大吃一惊,眼睛一会儿瞧瞧画面,一会儿又瞧瞧林昱,目光在林昱和画面之间迅速交换着。片刻,林昱才弄明白米妮如此惊异的原因,那画面上的男子和自己实在是太相似了!林诗达夫妇倒是见怪不怪,他们显然早就弄清楚了这一点,相反,他们倒被米妮的惊异模样逗乐了。林昱母亲格格笑着说:
“孩子,这没什么奇怪的,昱昱是林家人,所以长得像他的祖先啊。”
林诗达说:“我小时候听我爷爷说,林家人也不是个个长得像祖先,一千多年间,真正长得像的没几个。而我们家昱昱跟祖先如此相似,这也足以看出他和祖先之间的缘分啊。”
米妮盯着那幅画像,心中不由得产生了一种畏惧感。她问道:
“林叔叔,这幅画上的人,就是大词人林逋吗?”
“是的。”林诗达不无骄傲地答道,“先祖林逋不仅赋诗作词功力深厚,而且是位书画大家。这幅画正是他的自画像。你看,这里有他的落款。”
果然,在画的右下端,有一幅俊逸的毛笔字,上书“雍熙元年,君复自画于钱塘”
林诗达说:“雍熙元年就是北宋时宋太宗984年,君复就是先祖林逋的字。”
林昱说:“看这幅画上,祖先那么年轻,似乎并不比我现在大。”
林诗达说:“是啊,据传那时候他还没成家呢,年龄的确不比你现在大。”
林昱得意地说:“嘿嘿,说不定我就是林逋老祖转世投胎呢。怪不得我那么想办林氏词坛网站,肯定是老祖在后面为我加油打气。”
不知道为什么,米妮心中陡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怨气,声音也不知不觉提高了三分,狠狠地剜了林昱一眼,说:
“你以为你穿越了吗?面貌相似,仅仅是基因遗传作用而已,连这都不懂,还读研呢!《侏罗纪公园》看过吧?那不就是讲了个基因遗传的故事吗?你还真以为自己是林大词人再世,我配不上你了吧?”
林昱早就习惯了小母夜叉那骤雨般说来就来的刁蛮,但林诗达夫妇还是第一次接触这位准儿媳妇,刚才还在为儿子找了这样一位知书达礼温柔体贴的媳妇而开心呢,米妮突然提高的声音,把林家二老吓了一跳,但立刻便明白了准儿儿媳的心理,她这是在吃醋呢,那都是对儿子感情深的缘故,是儿子的福气,便也赶紧跟着点头附和:
“对对,基因遗传,基因遗传!”
米妮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知不觉间脸红了。她赶紧在心里叮嘱自己,可不能失态,要不然先前的一番优秀表现全白费了。她赶紧转移话题:
“你们看大词人的眼神,好像很伤感的样子,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
林诗达说:“你说得一点不错,祖上的确很伤感,的确满腹心事。”
“为什么呢?”
“为了一个女人。”
“谁?”
林诗位达指着另一幅画:“就是她。”
随着另一幅画轴的徐徐打开,一位端庄秀丽的江南女子渐渐出现在面前。看上去,这位女子的年龄和画上的林逋差不多大,身着淡黄色长衫,静静地端坐在河边垂柳下,看着侧前方,眼神缥缈而又略带迷离。她秀眉微蹙,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似乎又在思索着什么。在她的视线尽头,半轮夕阳正吻向溪流,小半条溪水也被染成胭红色。此情此景,犹如一首宛约中带着感伤的宋词。
林昱说:“这画上的女子,好像也不太开心。”
林诗达叹了口气:“是的。”
米妮说:“我怎么感觉到画这幅画的人,一开始倒是打算把她画得快乐些,因为画的氛围本身便是恬静而又浪漫的。但是落到纸上以后,终究还是不快乐,也许这位女子的心中蕴含着忧伤。”
林诗达惊奇地说:“妮妮,你的感觉太对了。我多次看过这幅画,每次看它,我都这样的感觉。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先祖林逋画这幅画时,心中也不快乐。”
林昱问:“为什么不快乐?”
林诗达说:“说起来话长了。”
米妮低着头在画上寻找着什么:“林叔叔,这幅画上怎么没有落款啊。”
林诗达说:“落了。”
“落在哪里?”
“在先祖林逋的心里。”
“那,画上的这位女子究竟是谁呀?”
“她,就是你们所说的柳烟尘柳先生的祖先,她的名字叫若萱。”
林昱和米妮同时“啊”地轻轻叫了一声,盯着画上这位千年前的秀丽女子,久久说不出话来。原来柳烟尘就是这位女子的后人呀,就是她与林逋林大词人结缘的吗?那又是一种什么样的缘分呢?
米妮想起一件事,问道:“林叔叔,那位柳先生所说的玉簪,应该就是画上这位女子的吧?可是,我看这位女子头发上好像是空的呀。”
“那支玉簪也在先祖林逋的心里。”
“在林大词人的心里?”
“是的,都在先祖的心里。虽然他在世时不愿言说,但是他的故事还是一代代传了下来。”
米妮突然发现了什么,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官……林昱你看,这两幅画,好像,好像原来是合在一块儿的,是一幅画!”
“是吗?”林昱将信将疑。他禁不住朝父亲看了一眼,父亲却一点也不意外,而是赞许地朝米妮点了点头。
“对,还是妮妮观察得仔细。这两幅画,原本实际上就是同一幅画。你们瞧,两幅画中山水、草木等的纹理相连,连夕阳原本也只是一个,但后来被生生割裂开来,裱成了两幅画。”
林昱把两幅画拼接到一块儿,果真浑然一体。他不禁惋惜地问:“这么好的画,为什么要把它们割开来呢?这是谁干的呀?”
米妮心念一动,想到一个人,却没有说出口。只听赵瑞芳快人快语地道:“还能有谁?是林逋先祖自己呗。”
尽管已经事先猜到这个人,米妮还是忍不住和林昱一道,发出“啊”的一声惊叫。
林诗达叹了口气,说:“这画的名字原本叫做《镜溪斜阳图》,画上的地点,就是我们家的后门口。我们家后面的这条河,就是镜溪,林家世世代代守在这儿。画上的这棵柳树,是林家的老祖宗亲手栽下的,现在还长得那么精神。”
林昱和米妮忍不住一起朝北墙上的窗户望去,透过窗户,可以看到一道清亮的溪水正缓缓朝前流淌着,偶尔挣扎起几朵浪花,立刻又被裹挟进前进的水流中,一切都不动声色,却又那么自然而然。那株古老的柳树就静静地立在溪流边上,看上去胸径能达到一米五,树皮发黑,树身上沟壑纵横,树身也向河里倾斜了不少,宛若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一些枝干早已枯去,新枝却又茂盛地生长起来,无数条下垂的翠绿色枝条,正与相伴千余年的镜溪默默相依相偎着。林昱和米妮真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林诗达的声音继续传过来:“割裂此画的,正是林逋先祖。林逋与若萱这两个人本来画在同一幅画面上,可是一对有情人终究只能在画中相聚,现实中却只能劳燕分飞。林逋内心受不了有情人不能成眷属的悲苦,就将画中的二人生生割裂开来,裱成了两幅画。唉,先祖割开的,哪里是一幅画,实际上是他自己的一颗心啊。都说伤心的人心会碎,那个时候先祖的心肯定已经碎了。”
米妮却在想,林逋在割开画的时候,会不会盼望着将来这两幅画能合二为一呢?想到这一点,她自己心里却失笑了,一对有情人已经作古千年,大词人的这个伤心的愿望,永远只能是黄粱一梦了。
林昱和米妮盯着两幅已经发黄的古画,画上的两位先人也在无声地望着他们。画上的两位年轻人和现实中的两位年轻人就这样用目光无声地交流着。林昱和米妮心里充满敬畏与神往,脑子里都在不停地想,一千多年前,画上这两位已经逝去的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