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昱这回没有再跟老同学陆浩借车。他担心陆浩问他借车干什么,他不太好回答。
实际上,他倒不是怕陆浩。陆浩有什么可怕的?他又不是自己的领导,也不是自己的女朋友,他没权力来约束自己。实际上,他心底怕的还是米妮,他担心米妮找不着他了,会到处打听,打听到陆浩那儿就有点麻烦了。他在街面上拦了一辆出租车,带着柳凝丝直奔林家洼老家。上车时,他把手机关了,并且让柳凝丝也把自己的手机关了。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就想安静点,但愿这个世界把身边的这个女孩忘记了,把他忘记了,把若萱陵忘了,把那个传奇千年的故事也忘了,这样,身边的这个可怜的女孩就能过得安宁点,那个千年前的爱情故事,那个凄美的爱情梦,也能够不被吵醒,安安静静地继续流淌下去,能够继续流淌的梦才是最生动的,梦醒了,一切也就落幕了。但是他心里清楚,在这个世界上,想拥有永远的安宁,几乎是不可能的,除非离开这个喧嚣的世界。他哪怕把所有的联系方式都切断了,能够得到的,也只是短暂的安宁,人们还是会通过各种方式找到他,把他从那个自以为安宁的小世界里揪出来。
当出租车停在江南诗韵酒坊的门口的时候,林诗达和赵瑞芳夫妇正抬着一只酒缸从屋里出来。一边走,赵瑞芳的嘴里还一边说着:
“这回的酒曲可得少放点。上回肯定是你的酒喝多了,一不小心,把酒曲也放多了。东村的老刘头可说了,上次打回去的酒,上口可有点苦。你要是再这样不小心,我看咱们这江南诗韵的招牌迟早得让你给砸了。”
林诗达说:“行行行,这次由你来放。上次儿子不是说,要带点咱家酿的酒,给他们局里的宫队长尝尝吗?这次的酒全看你了!”
这时,夫妇俩听到院门口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喊:
“爸,妈。”
对于普天下的父母而言,没有比自己孩子的呼唤声更熟悉、更醉人的声音了,林诗达夫妇当然也一样。这声呼唤犹如吹皱池水的春风一样,立刻把林诗达夫妇脸上的笑容吹得荡漾开来。赵瑞芳眉开眼笑:
“哎呀,昱昱回来了!回来之前怎么也不打个电话,妮妮……”
赵瑞芳的话才说了半截,便生生停住。她怔怔地盯着门口,仿佛大白天撞见鬼似的。她身后的林诗达也看傻了眼。夫妇二人宛若被电流击中了一般,抬着酒缸呆立在屋前。
他们的目光盯着同一个目标——林昱身后的柳凝丝,直疑心自己看花了眼。林昱见状,赶紧给二老介绍:
“爸,妈,她是柳凝丝,她就是……”林昱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担心看了看二老,仿佛在观察二老能不能承受似的,“她就是柳烟尘的女儿。”
那悬在半空的酒缸颤了一下——其实不是酒缸在颤,而是抬着酒缸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颤动了一下。林诗达感到酒缸越颤越厉害,他毕竟是个爷们,比老伴镇静些,力气也比老伴大,当即双手抓住缸沿,把担子轻轻卸在地上。赵瑞芳透了口气,总算收住点心神,尽管声音还是有点抖:
“孩子,快进屋,进屋。”
要是院门口站立着的是米妮,赵瑞芳早就亲热地迎上去了。可是这会儿她嘴里招呼着进屋,身子倒朝着林诗达身边退了两步,仿佛那门口站立着的根本不是一位清丽绝俗的女孩子,而是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鬼似的。柳凝丝没有移动脚步,只是下意识地抱紧怀中一只用绣布包着的包裹——里面是父亲的骨灰。她感觉到院中二老的不安。她也有些局促不安起来,瞧了瞧二老,又瞧了瞧林昱,小声说:
“要不,要不,我就不进去了吧……”
林昱打断她的话:“凝丝,你不要有什么顾虑。我爸爸妈妈都是很善良的人,他们会疼爱你的,这里就是你的家。来,进屋,先进屋再说。”
说着,林昱拉着柳凝丝进了院子,返身把院门关上,插牢门栓。
等到林昱把柳凝丝安顿进了堂屋,林诗达夫妇便悄悄把林昱拉进了厨房。
赵瑞芳盯着林昱的衣服问:“儿子,你这身上是怎么回事?怎么是湿的?掉河里了?”
林诗达犹自不能相信刚才所见,问儿子:
“昱昱,她真的是若萱娘娘的后人?”
不等林昱说话,赵瑞芳替林诗达作了回答:
“他爹,这还能有假?你看这女孩子,跟画上的若萱娘娘多像啊,简直就是照着她画的。再说了,咱们儿子可不撒谎,从小老师就表扬他是个诚实的孩子呢。那一年邻居王老太太家长的西瓜被人偷了,被偷的还是种瓜,硬说是咱昱昱……”
林诗达知道妻子一唠叨起来准没完,不耐烦地打断她:“得得,啥种瓜不种瓜的,现在说正事呢。昱昱,柳烟尘的信中不是说,柳家已经无后了吗?”
林昱说:“爸,一开始我也以为柳家真的无后了。后来听了柳凝丝的解释,我才明白,其实柳家有后。只是柳烟尘觉得柳家子孙无能,连祖坟都保不住,活着跟死了没有什么区别,子孙们活在世上如同行尸走肉,所以柳先生才会哀叹柳家无后。其实,那是柳先生伤心到了极点后的说法。”
林诗达夫妇这才明白过来,叹道:“唉,哀莫大于心死。柳先生说这话,心中的痛可想而知。”
赵瑞芳说:“这柳先生太可怜了,要是我们早点认识他,说不定还能够帮帮他。”
林诗达又问道:“那个,妮妮呢?”
赵瑞芳这才想起,米妮没有跟着一道回来,赶紧跟着问道:“对,妮妮呢?妮妮怎么没有一起回来。”
林昱目光有点发直,这也正是他此刻的心病:“妮妮还在杭州城里,她,她还不知道这件事。”
赵瑞芳似乎意识到问题严重,她倒吸一口冷气,义正辞严地说:“儿子,咱林家可是诗书之家,村里村外可都知道咱家是大词人林逋的后人,你爸虽然是个农民,那也是满肚子学问,比那清华大学的教授差不了。你不能给老祖宗丢脸,也不能给你爸丢脸。”
“妈,您想哪儿去了?”
“那妮妮怎么没跟你回来?我告诉你,你可不许当陈世美,不许喜新厌旧。要是包青天还在世的话,你这样做是要被铡脑袋的。前天村里戏台上刚演了这台戏呢!”
林昱简直有点哭笑不得:“妈,你瞎想什么呢?我不就是担心妮妮误会,才没敢告诉她吗?”
赵瑞芳不依不饶:“那你把柳丝……”
林昱纠正道:“柳凝丝。”
“对,柳凝丝。你把柳凝丝带回家是什么意思呢?我不知道你们城里是啥规矩,在咱们乡下,一个大小伙儿,能轻易带一个姑娘回家吗?带姑娘回家,那就表示是见未来的公婆,就像现在的人找工作要去那个什么……”
林诗达闷声闷气地接上一句:“面试。”
“对,面试!昱昱,我可警告你,凡事得讲个先来后到。妮妮这孩子虽然看上去比不上柳凝丝漂亮,可她是先进咱家门的。”赵瑞芳说着说着自己倒犯起了嘀咕,“可也不对,柳家跟林家一千年前就结缘了,那比娃娃亲还厉害呢,都早到一千年了,那比妮妮早多了。反正,儿子,你可不能犯糊涂,这年头政策变了,不许娶小了。要是允许娶小的话,爹妈哪怕把这酒坊卖了,也得替你把这俩女孩子都娶进家门。”
林昱都快晕了,只好举手投降:“妈妈妈,我可真服了你了。求求您可别再胡思乱想啦,这都快出人命啦!”
赵瑞芳听得差点跳起来:“出人命?谁?是不是妮妮?是妮妮想不开了吧?”
“不是的,是凝丝!”
“啊?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们看我身上不是湿了吗?那都是为了救凝丝。”
赵瑞芳说:“她跳河了?”
林昱朝天上指了指:“不是,是上吊啦!”
“啊?这好好的,为什么要寻短见呢?”
“爸,妈,你们都坐下来,听我慢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