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昱冒着蒙蒙细雨,提前半个小时到了镜溪源。沿溪有不少茶社。他看见有一家相对不起眼的茶社前,挂着“镜溪茶缘”的招牌,便走进去,挑了沿溪的一个僻静之处坐了下来。一个服务生走过来,问他要些什么,他摆了摆手说,等一会儿,等另一个朋友来了一起点。
跟镜溪老街一样,在杭州城内,镜溪源算不上是个出名的地方。但是这里的梨花却别具一格。溪两边,街两侧,都栽满了梨树。此时正值花开旺季,芬芳扑鼻,雪白的梨花宛若绵延不绝的长云一样,团团簇簇,挨挨挤挤,一眼望不到头,令人不由得想起“千树万树梨花开”这样的诗句来。
林昱正看得入神,忽然觉得身侧似乎有一个人正悄悄地注视着自己。扭头看去,就在镜溪茶缘的屋檐外,昨天在柳绣坊见到的那位女孩子正撑着一把雨伞,静静地站在那里。五月的江南细雨宛若牛毛一样,无声地洒落在她头顶的蓝印花布伞面上,又顺着伞面从她面前滑落地面,与镜溪茶缘的屋檐滴水一起,在她与林昱之间隔了一道晶莹剔透的雨帘。
不知道为什么,林昱觉得心中一荡,头脑一阵眩晕。他慌忙站起来,因为慌张,身子在桌子上蹭了一下,带得桌子歪向一边,他赶紧伸手扶住。
女孩子的话语隔着雨帘传进来,声音也像旁边镜溪的水花泠响那般,带着一种透澈与清凉,却让人觉得隔得那么远,仿佛来自遥远的千年之前一般:
“对不起,我迟到了。”
“不,你没有迟到,我也是刚到。”
“本来我打算提前半个小时到这儿等你,没想到还是你先来了。”
“我也提前了半个小时,我的路比你近一点点。”
“我一下子就走到这个茶社,因为这儿看上去比较幽静,没想到你也在这儿。”
“我也喜欢幽静。”
林昱这才想起,自己还没请对方进来呢。连忙将手一伸,作了个“请”的姿势。
当女孩子坐到面前的时候,二人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心中怦怦乱跳着,回避着对方的眼睛。幸好服务生走过来。
“两位喝点什么?”
女孩说:“我喜欢喝梨花茶。”
林昱说:“我也是。”
很快,两杯散发着沁人幽香的梨花茶摆到两个人的面前。杯口水汽袅袅,那被烘干焙制的洁白梨花在二人的茶杯中缓缓舒展着、上升着,犹如千年飘散不尽的云团,在二人心头萦来绕去。两个人都局促地啜着茶,那若有若无的雨声,宛若无数双看不见的沁凉的手,从溪面、从街面捂过来。外面的世界是湿润的,面前的茶水也是湿润的,可是他们的心却似乎被一种难言的干渴折磨着。似乎为了打破这尴尬,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开了口:
“你——”
话语出口以后,二人才发现“撞语”了,不禁同时脸上一红。这样一来,两个人倒反而放松了些。二人相视一笑,林昱说:
“你先说。”
女孩子拂了拂额前的刘海,说:“那天在柳绣坊,你在门帘那边望着我,好像早就认识我似的。”
“你是柳烟尘先生的女儿吗?”
“是。”
尽管早已有思想准备,但是一听到女孩子亲口承认了,林昱还是禁不住心头一阵狂跳,那心跳声在他胸膛里轰然奏响,犹如千年古刹的晨钟暮鼓。
女孩子回答完毕后,眼中便闪过一丝悲伤,低下头去,盯着水杯中那泡水后渐渐绽放的梨花,良久无语。林昱心里骂了自己几声,自己怎么那么鲁莽呢?一下子就勾起了人家的伤心事。可这又是自己最想知道的问题。
“对不起。”
女孩子摇摇头,抬起脸,对林昱伤感地笑了笑:
“没什么,这就是命。”
“命?”
“对,命。它就像这水杯中的梨花。这许这朵梨花开在深山老林,无人干扰,自生自灭,可偏偏有人将它采过来,变成了水杯中的一朵茶。”
林昱心想,是啊,命运就像一只看不见的手,那么神奇,又那么可怕,它拆散了先祖林逋和若萱,夺去了柳烟尘的生命,而现在,却把一朵最独特的梨花——这个女孩,放到了自己面前。
“那天在柳绣坊,你好像早就认识我了。”
林昱看着杯中仍在翻动的梨花,深深吸了一口沁人的茶香,片刻才缓缓说道:
“其实,我早就见过你了。”
“在哪里?”
“我家里。”
“你们家?”
“对,我们家。我们家中珍藏着两幅古画,是我的先祖,北宋词人林逋亲手所作。其中一幅画上,画的就是你。”
女孩眼中有一朵光芒一闪即逝,这是一朵怀疑的光芒,但她不会让这朵光芒停留多久,否则交谈的另一方会感到难堪,这就是有修养的人的做法。
林昱有点后悔,那天为什么没有用手机把先祖的画拍下来呢?
女孩不易察觉地转移了话题:“我也上过你的林氏词坛网站。那上面有你的照片,所以那天在柳绣坊,我一眼就认出了你。我知道,你迟早会找到柳绣妨来的。”
“为什么?”
女孩犹豫了一下,说:
“预感。或许还因为……”
“因为什么?”
女孩低下头去,默默地啜着茶,良久才吐出一个字:
“命。”
命,林昱感到一阵窒息,是啊,命,一切都逃不过命。
“那些邮件是你发的吗?”
“对不起,我借用了我爸爸的邮箱……爸爸在世的时候,我们经常互用邮箱。”
两朵晶莹的泪花,悄悄溢上女孩的眼眶。她扭过头去,望着镜溪两岸那望不见头的带泪梨花。回过头来时,她眼中的泪已经干了。
林昱有些后悔,怎么又害得女孩想起了父亲?怎么偏找女孩心中最痛的地方戳呢?他连忙转移话题。
“你知道你的先祖和我的先祖之间的故事吗?”
“这些故事,我爸爸临走的前一天,都已经跟我说了。”
林昱一时没转过弯来:“你爸临走?他去了哪儿,他不是……”
“那天晚上,他把我们两家的故事都告诉了我,两天后,他就一个人悄悄去了天国。”
女孩子说着垂下头去,林昱能想象得出,泪水又在女孩子的眼眶里打转了。他不禁脸上一红,赶紧道歉:
“对不起,你瞧我这问得……我真笨?”
女孩子抬起头,平静地望着林昱,嘴角却在微微颤动:“没什么,是我没把话说清楚。那天晚上,我爸爸还告诉我,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所谓缘分,多半也是人们美好的向往罢了。世人皆有缘,世人多无份,大词人林逋与我的先祖若萱娘娘便是如此,他们的后人也逃不脱这样的命运——事实不是已经证明了吗?我们都有各自的另一半了。所以,多想无益。”
女孩子的语气平静得令人脊背发凉,她那看似柔弱的眼神下,透着一层令人惊异的坚硬,就仿佛屋后这日夜流淌不停的镜溪,表面上看是一河柔水,但水底却是坚硬的砂砾河床,那是经过苦痛久经沧桑的人才应有的眼神,这与她的性别,与的年龄,与她的身份是多么地不相符呀!林昱都看得有些呆了。
林昱突然想起一件事,凝望着女孩,犹豫一阵之后,才说:“我曾经见过你爸爸的一那封信,信中说‘枊家再无颜续香火,自烟尘起,世上再无柳家子孙’,我一直以为,柳家真的已经无后了。”
女孩望着茶社外的雨,目光的忧伤也如同这细雨一般幽长沁凉:“我爸在世的时候,我经常听他叹着气说,柳家子孙无能,连祖坟都保不住,活着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柳家无后呀!”
林昱完全明白了,柳家有后,只因保不住祖坟,对不起先祖,所以觉得将来九泉之下无颜去见列祖列宗,子孙们活在世上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哀莫大于心死,可以想见,柳烟尘说这些话的时候,是何等的痛心疾首,实际上他早就产生了轻生的念头。
林昱也忍不住叹了口气,问:“你爸爸为什么不报警呢?究竟是谁要盗挖若萱陵呢?你既然能够在邮件中指挥我转移玉蟾,想必那些人你很熟悉,对吗?”
女孩沉默下来,低头盯着杯中那已经完全泡开的梨花,那些梨花已经吸足了水分,不少开始慢慢下沉,林昱的心不禁也跟一点点下沉。他有些后悔问了这些,但这些问题怎么能不问呢?也许这正是危害若萱陵的根源。
好一阵,女孩子才抬起头来,却似乎刚才什么也没听到似的,有些伤感地笑了笑,转移了话题:
“我今天约你来,一是想当面向您表示一声感谢。这些天来,我们为你们家添了那么多麻烦,真的非常抱歉。我知道,这不是一声感谢就能够补偿的,但是我仍然想当面对您说一声,代表我,也代表我的父亲。”
林昱苦笑着摇摇头:“应该说抱歉的是我,我没有保住玉蟾,辜负了你父亲的重托。”停了一下,他又补充道,“道歉的话就不要再说了。你们家遇到那么大的麻烦,我们如果不知道也就罢了,如果知道了而不帮一把的话,不仅我会内疚一辈子,我父亲、我母亲也都会负疚一辈子。这不需要其它理由,就因为我们两家不是一般的关系。”
或许是双方都觉得,此刻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两个人都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过了片刻,女孩子才又重新开口道:
“我今天来,还想跟你咨询一件事。”
“什么事,请讲。”
女孩子从随身带的一只藤编包里,取出一叠打印稿来:“这是我爸爸生前写的诗词。可能是受先人的影响吧,他也很爱诗词。可是,爸爸生前却从来不肯拿出来给别人看,他觉得自己写得不好,我却觉得这是世界上写得好最好的诗词,我要让全世界知道,这是我爸爸写的诗词。我想让爸爸知道,他再也不用藏着掖着了,他在另一个世界里,应该过得扬眉吐气。”
女孩子说着说着有些激动起来。林昱给弄得有些发怔,他不明白女孩子为什么突然激动。女孩子也意识到自己的有些失态,说了声“对不起”。然后平静了一下情绪,继续说:
“我想帮爸爸把这些诗词都放到网站上。全世界的诗词网站,没有比林氏词坛再合适的了。可以吗?”
“当然,当然可以。”不知道为什么,一打开这叠文稿,林昱就觉得眼睛一亮,仿佛见到了故人一般,“我觉得从亲缘上来说,除去我们林家,就数你们家跟林氏词坛的关系最近。我听说,林逋先祖当年就经常和若萱小姐应和诗词。你爸爸的这些诗词发在林氏诗词,那不也是一种应和吗?林逋先祖和若萱小姐如果在天上知道了这些,一定会很开心。”
“林柳两家有着那么深的渊源,我想爸爸也一定会同意我这么做,他也一定会去林氏词坛欣赏他的作品,因为他生前就经常登录林氏词坛,他好像把那里当成了自己的家一样。”
女孩的最后一句话,令林昱异常地感动。
“你爸爸究竟为什么会走上那样的路呢?是那些人在逼他吗?”
女孩子没有回答,而是低着脑袋慢慢地啜茶。过了一阵,才抬起头,望着林昱说:
“你们不要再为保护若萱陵费心思了。”
“为什么?”
“因为玉蟾已经丢了。”
“玉蟾上有什么?”
“玉蟾上的花纹,就是若萱陵的方位图。”
林昱的心一荡,果然和猜测的一样。怪不得父亲第一眼见到玉蟾的时候,就觉得它身上的纹路不一般。
“既然若萱陵的方位图没能保住,那么若萱陵被挖,那就是迟早的事了,挖墓的,不是这帮人,就是那帮人,防不住的。我代表我们柳家,也代表我爸爸的在天之灵谢谢你们!”
说着,女孩子站起来,冲着林昱深深鞠了一躬。林昱毫无思想准备,一时给弄得手足无措。然后,女孩站起来,撑起雨伞,朝茶社外走去。等她走出茶社,走进雨中时,林昱才想起什么,追了两步,喊道:
“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女孩站住,隔着茶社檐口滴下的串串雨帘,深深地看了林昱一眼,苦涩地笑一笑,说:
“就把这一切,当成一段烟云,忘了吧。”
说着,女孩裹着牛毛细雨,迎着街道旁那如云的带泪梨花朝前走去。一阵风吹来,雪白梨花片片扬起,又纷纷洒落。直到女孩子的背影消失在梨花深处,林昱仍旧伫立在原地没有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