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溪老街位于老城区西部,离文物局大约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安队长亲自开着一辆挂着民用牌照的旧桑塔纳2000,载着林昱和老宫来到镜溪街的入口处。望着不远处一道清亮的溪流,林昱说:
“这就是镜溪吗?我们屋后的那条河,也是镜溪,不知道是不是同一条河。”
老宫说:“杭州城内还有第二条镜溪吗?”
林昱说:“我们老家后门口的那条溪流,也叫镜溪。听我父亲说,我们家世世代代就住在那里,一直没有挪过地方。”
老宫惊奇地说:“是吗?看来你们家跟柳烟尘家还真是有缘,这么多年居然还不约而同守在镜溪边。哎,有一首词是怎么说的呢?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可惜,这柳烟尘先生跟你一样,是位大老爷们,如果也是一位佳人的话,说不定又会跟我们的林昱林相公上演一段爱情传奇喽!”
桑塔纳2000在一幢相对较僻静的建筑边停住。安队打量着这条看上去有点破败的老街:
“这里就是镜溪老街?嗬,这条街也真是够老的,怎么不开发利用起来呢,让这里也成为一处旅游景点。”
老宫说:“哪有那么多钱开发?江南类似这样的老街可不少。要是个个都开发,那就没啥稀奇的了。前几年倒是有个开发商打上这里的主意,想把这一带拆了建一条商业街,这里的居民却不同意,说这里的房子都是老建筑,具有文物价值。说即使眼下这里的房子文物价值还不够高,再等上几年,等这些房子再上点岁数,这里就值大钱了。说得有没有道理?有,但现实是,眼下这里很破败,像件老棉袄,房子又旧又危险,有不少房子已经开始塌了。不过这条镜溪倒很漂亮,像一位古典美人。”
安队长指着镜溪街深处,对林昱说:“我们只能送你到这里,再往里的话,怕引起对方怀疑。你沿着这条街往里走,会看到一间不大的门面房,门口挂着一块招牌,上面写着‘柳绣坊’三个字。技侦部门锁定的发邮件地址,就是那里。”
林昱还真有几分紧张。隔着车窗望去,镜溪街上的行人车辆往来如常,明晃晃的阳光照得街上亮堂堂的,这条在一般人眼中再普通不过的老街,此刻在林昱看来竟似有几分诡异。林昱脑子里不禁闪现出柳烟尘的身影。在那个名叫“柳绣坊”的老房子里,真的能见到已经驾鹤西去的柳烟尘吗?老宫看出了林昱的心情,拍拍林昱的肩:
“别紧张,你不是一个人在作战。我们就在这里等着你。”
林昱不由得脸上一红,他可不想成为别人心目中的懦夫。他调整了一下呼吸,打开车门,在车上人员的目送下,踏上了他这深入虎穴的第一步。
镜溪老街并不长,才一刻钟光景,林昱就走到了街的另一头,并没有发现什么“柳绣坊”的招牌。他正怀疑安队长他们是不是找错地方了,手机响了,掏出来一看,正是安队长打过来的。
“怎么样,找到了吗??”
“没有呀,没看到什么‘柳绣坊’啊。”
“怎么会没有?再往回找找看,在靠近河边的那排房子里。”
依着着安队长的话,林昱又往回走去。走到半截街的时候,他停住脚步,不禁哑然失笑。没错,的确有“柳绣坊”这个招牌,只不过这个招牌掩在一片青翠欲滴的绿萝中。而“柳绣坊”这三个字,居然也是绿萝的枝条长成,那每片小叶都在风中微微颤动着,仿佛在诉说着一个隐晦的故事。培植这片绿萝的难度一定不会小,培植者的这份用心,也令人惊叹。林昱心想,这片别具一格的绿萝,是否就是这位“柳烟尘”培植的呢?他的脑中嗖地跳出柳烟尘发给他的邮件中,那个朦胧的背影,他的背上不由得生出一股凉意,就像这眼前这片绿萝给人的凉意一样。他朝镜溪街的入口处望了一眼,虽然瞧不见老宫他们,但是他知道,他们的车就停在拐角处,他们时刻在车内关注着他。他的胆子顿时壮了不少,朝街对面走去。
柳绣坊的门开着。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是一间出售绣品的店,前店堂充其量就十一、二个平米大小,布置得十分简陋,几乎没怎么装修——简直有几分寒酸。其实这条街的店面基本上差不多,跟这条上了年纪又没有经过细心保养过的老街一样,都很破旧。与其它店面不同的是,不少店面都播着音乐,以图吸引顾客。而柳绣坊却静悄悄的,仿佛一个害羞的小女孩,静静地蜷在一个角落里,可能也正是由于它的安静与羞涩,所以看上去才那么与众不同。
走进店内,只见四周的板壁上,摆着不少刺绣作品。这些作品没有经过刻意装裱,只是简单地套在木框里,同样给人以寒酸简陋的感觉。如果说,豪华展厅的刺绣作品经过精心装裱而成为令人赞叹不已的玫瑰的话,那么,这间寒酸小店的刺绣作品,就是开放在乡野里的小花,质朴却散发原始的芬芳。
如果还要区分这些作品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的话,那就是每一幅作品上面,都环绕着一条绿萝,不是那种假绿萝,而是真的绿萝。一眼望上去,倒仿佛这些质朴的刺绣,是从这些绿萝框里长出来似的。林昱不由得朝门口那块“柳绣坊”招牌上的绿萝望了一眼,心想,这肯定是同一个人培植的,这肯定是个与众不同的人。
店内静悄悄的,没什么顾客,这一点倒同这条街上的其它店面很相似。
林昱沿着墙壁,一幅刺绣一幅刺绣地欣赏过去。走着走着,他突然停了下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一个地方,连呼吸也几乎停止了。他看到了柳烟尘。确切地说,是看到了柳烟尘的照片。原来,在不知不觉中,他来到门店通往内室的门边。这条街上的店面大都一样,前面的一大半用来做生意,里面的一小半隔为生活用房。通往生活用房的门开着,可以看到里面的一张小桌上,供奉着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人正是柳烟尘,仍是一脸的书卷气,那双眼睛忧郁地盯着林昱,仿佛想对他诉说什么。林昱心里说,哦,柳先生,原来你是住在这里。他眼中不由得浮现出那天晚上,在林氏词坛门前见到柳烟尘的情形。他急忙移开目光,继续欣赏墙上的刺绣作品。
走着走着,他又停了下来。他看到一幅精致的刺绣作品,确切地说,那不是一幅刺绣作品,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原来不知不觉间,他来到店堂的后门口。隔着一幅淡翠色的湘帘,他看到一位穿着淡黄色长裙的年轻女孩子背对着他,端坐在一株苍翠的柳树下,正往绷在绣架上的一块底布上绣着什么。随着手臂的起落,小小的银针不时在绣布上穿刺着。那窈窕的背影微微起伏着,惹人怜惜,那淡黄色的长裙和她那如雪的肌肤是那么般配。几条柳枝不时拂一拂她的额头。在她的面前,便是那清澈见底潺潺流淌的镜溪,清泠的水花激响,不时传到帘子的这边来。传到这边来的,还有一股淡淡的幽香,一盘熏香就放在女孩子的脚边,一缕青烟正袅袅朝上飘着,这种熏香既能驱蚊虫,又似乎能过滤人的嗅觉,林昱初闻上去,不由得头脑一阵清爽,犹如沐浴了山谷中的晨风一般。
也许是感觉到了帘内的目光,女孩缓缓侧过身来。这一看之下,林昱禁不住“啊”地叫出声来。他脑子犹如过电影一样,闪现出一幅画来,正是那天在老家时,所见到的先祖林逋作的那幅画——
一位江南女子,静静端坐在湖边垂柳下,凝望着湖面,秀眉微蹙,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犹如一首宛约中带着感伤的宋词。
镜溪边的这个女孩子,和先祖画上的那位女子相比,虽然身上的服饰以及所处的地点有所不同,但那容貌气质,不都是一模一样吗?尤其是两者的容颜,几乎是3D打印机打印出的复制品。这个女孩子是谁?是柳烟尘的女儿吗?柳烟尘可没有告诉过他,他还有这样一个清丽绝伦的女儿呀!
两个人隔着湘帘对视着。良久,女孩子微微叹息一声。但没等女孩说话,从他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您是买绣品吗?”
林昱回头一看,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年轻的男子。这个男子约莫二十三、四岁的样子,身材瘦小,鼻梁上架着一副近视镜,看样子度数不浅。他的手中托着一只用粗毛竹筒改制的长筒状花盆,手中还沾着新鲜的泥巴。两条长长的绿蔓,从竹筒里伸出来,叶子青翠欲滴,叫人忍不住想摸一把。一辆人力三车停靠在柳绣坊门前,一个戴草帽的老头正把一盆美丽的紫罗兰往柳绣坊门前放。隔壁烟杂店的胖老板娘探出头来吼了一嗓子:
“老花头,待会儿给我这儿送两盆来,别光顾着美人家!”
“哎!”老花头嘴里答应着,手脚不停,动作利索。
年轻男子赶快放下手中的竹筒,去接老花头手中的花盆,视线却没有离开林昱。他看着林昱的表情很认真,仿佛是学生在向老师提问题一样,叫人难以回避。
不知怎么的,林昱竟有些结巴起来:“啊,是,是。”
“哦,您随便挑。这里的绣品都是自产的,虽然包装不好看,但都是我女朋友自己绣的,绣工其实一点也不比大展厅里的差。”
这位戴眼镜的瘦小青年朝湘帘外瞟了一眼,语气与眼神中都带着一股自豪——林昱感觉得出来,瘦小青年的之所以自豪,是因为拥有这样一位清丽绝伦的女友,这种自豪是发自内心的。不知道为什么,一听到瘦小男子称自己是那帘外女孩子的男朋友,林昱的心仿佛被一根针猛刺了一下似的,痛得一抽搐。他不由得朝湘帘外望去,那帘外的女孩仍在回望着他。一碰他隔帘投送过去的眼神,女孩子的脸缓缓侧过去,优雅地举起银针,手臂轻落,重新刺绣起来。
“您慢慢挑。要是看中了哪幅,我替您包起来。”瘦小男子说着,踩着墙边的一张凳子,把手中的绿萝挂上墙壁,用绿萝的藤蔓做成一个框形,然后拿起一幅刺绣作品,仔细地挂在藤蔓的正中。原来这门口招牌上的绿萝,以及这满墙壁绣品上的绿蔓,是这位看上去毫不起眼的大男孩挂上去,这让林昱顿时对这个男孩刮目相看起来。
短暂的分心以后,林昱记起到这里来的任务。他的嘴里一边应着:“啊,好,好。”一边想,到底是谁给他发邮件的呢?那个冒充柳烟尘的人究竟是谁呢?这间店里,再也见不到其他人,会不会就是这对年轻男女中的一个?他灵机一动,掏出手机,翻出柳烟尘发给他的邮件,迅速悄悄地回复了一条。他想,如果发邮件的是这两个人中的一个,听到自己的手机铃响便应当瞧一瞧手机,这样就可以找出那个真正发邮件的人了。
邮件刚发出,他便听到湘帘那边传出咄地一响,他的心也不禁跟着一抖。应声扭头望去,只见那位宛若一首宋词的女孩子正朝面前的绣架上探出头去——那绣架上,除了摆着一些彩线以外,还搁着一只手机,那刚才那咄的一声铃响,就是这部手机发出来的。不知道为什么,林昱的心中竟然松了口气,好像终于找对了人一般。不等他打招呼,女孩扭过头来,隔着湘帘回望着他,无声地摇了摇头。林昱心中一惊,立刻意识到女孩子是示意他不要声张。他下意识地瞧了一眼那个正贴在墙壁上的背影,想必这个事情,这个男孩子并不知道,幸好刚才没有贸然开口,不然可就露马脚了。如果真的露了马脚,会不会给这个女孩带来危险?他立刻对这个刚才还赢得自己不少好感的男孩充满了警惕,困惑地想,刚才这个男子不是自称是女孩的男朋友吗?他到底是敌是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