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昱没有把车开回林家洼,而是直接开向杭州。一来借人家的车该还了,二来他得回去上班,虽说他只是个实习员工,以后也不会去文物局上班,但他是个做事负责的人,那天突然离开工作现场,可真的不太好,尤其对不住文物稽查队长老宫,老宫可是个工作认真负责的人。还有件重要的事情,他的林氏词坛已经几天没有更新了,那些网页可不能老是没有新气象,否则太对不起那些拥泵者了,以后他还想开办宋词博物馆呐,连个小网站都办不好,还怎么开办博物馆?
等他们赶回杭州,还好车,已是下午。不幸的是,林昱到达单位时,正赶上队长宫楷召集几个队员开会。看到老宫黑着脸在主席台上坐着,林昱识趣地悄悄坐到一个角落,心想,那天突然从巡查现场离去,老宫不定该有多么恼火,弄不好会给学校打小报告,然后在指导老师意见一栏写上几句表现差劲之类的话。要知道,老宫可是林昱的实习指导老师,林昱的实习表现就该由他来写。
幸好,老宫似乎完全没有发现他,其他人也只是用目光与他打打招呼,或是简单地点点头,对他笑一笑,顶多悄悄对他说一声:“回来啦?”老宫总结了本辖区的文物保护状况,指出存在问题,谈了下一步的工作打算。林昱心想,看样子会议马上就要结束了,待会儿向老宫道声歉,毕竟那天从巡查现场离去,不仅对工作造成了被动,也对老宫很不礼貌。正胡思乱想着,只听老宫话题一转,提高声音说道:
“今天我在这里再次强调一下工作纪律。有的年轻人,刚开始上班就吊儿郎当,工作责任感严重缺乏,居然在工作现场想走就走。这要是在战场上,那就是临阵脱逃,是要挨枪子儿的!文物人虽然没有佩戴枪支,但文物保护同样是严峻的战场,是没有硝烟的战场!”
老宫的话音掷地有声,整个会场里静得连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有两个正在开小差窃窃私语的人早吓得闭了嘴巴,人人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喘一口。林昱的耳根呼地烧得通红。他看到好几个人都朝他斜了一眼,虽然不经意似的,但目标所指十分明确。嗬,老宫明显是在说自己呀。他想,该批,如果我是老宫也得狠狠地批,比他批得还狠,谁叫我临阵脱逃来着?他把腰杆挺得笔直,态度也极其诚恳,那神情倒仿佛不是在听批评意见,而是在课堂上认真听导师讲课似的。
“文物保护,说到底那也是一份良心工作。工作马虎一些,也许一件甚至一批重要文物就会遭到破坏,一个地区的历史脉络甚至因此而断代。工作认真负责一些,就能保住一件甚至一批文物,一个地区甚至一个民族的历史脉络有可能因此而更加清晰,甚至因此而得以延续。同志们哪,很多的历史事件就是因文物而挖掘整理出来的,这个大家都十分清楚。目前我们辖区内的文物保护虽然取得了一些成绩,但是情况依然不容乐观,文物盗挖、盗卖依然严重,我们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松懈。我知道有些同志对干上这份工作有想法,有怨言,嫌工作辛苦,嫌工资低,羡慕社会上那些登高位挣大钱的人。同志们哪,不要有这种想法,因为我们的工作意义非凡,我们是历史的守护神,我们守护着中华民族的根,有多少工作能同我们相比?我们既然入了这一行,就必须明白自己的责任,恪守自己的责任。别的不说,看看我们局里,很多老文物人,在文物保护战线干了一辈子,从黑头发熬成了白头发,一辈子就守着清贫,一辈子默默无闻,他们图的是什么?图的就是文物不受到破坏,他们明白自己肩上的责任,明白保护文物就是保护我们的历史!”
老宫喝了一口水,威严地扫了一下全场:“今天我在这里再次重申,不管是谁,哪怕你是临时工,哪怕你明天去当局长部长,但是只要你今天还没有离职,你就必须把你的工作干好,这是你的责任,也是你的良心!”
林昱心想,老宫说了这么话,心里一定很舒坦,得啦,就当是为他作了一回心理疏导吧,只要他以后心里不怨恨我就行,反正我在这里也干不了几天了。就在这一片肃静中,他口袋里的手机却不适时机地响了起来。所有的目光都刷地投到林昱身上,林昱狼狈不堪,头上的汗嗖嗖地下来了。他不用看就知道,这是米妮打来的,因为这个铃声十分怪异,简直可以算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理由是她的官人既然能办林氏词坛,那么他的手机铃声也必得是与众不同,那才叫风格,那才叫个性。那铃声是一段快板书,由米妮亲口朗诵,词是她亲自撰写。这怪异的铃声使林昱在不少场合出了洋相,他也产生过把铃声换掉的想法,但都被米妮那尖利的指甲逼退了。不仅如此,米妮还要求他把音量设置成最大,拿她的原话说,就是“要让全世界都听见,这就是我们爱的宣言,代表着你爱我有多深”,此话一出,林昱哪里还敢产生更换手机铃声的念头?此刻在这个万籁俱寂的庄严时刻,米妮那怪声怪气的快板书从林昱的手机飘出来,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米妮命苦,从小缺爱,姥姥不疼,舅舅不爱。找个男友,像头小猪,吃完就睡,睡醒再吃。呼噜呼噜,呼噜呼噜。小猪小猪,快快长大。当个大官,挣钱养家。要把女友,当成菩萨……”
林昱把手伸进口袋里,狠狠地掐掉电话,但那手机铃声早已得意洋洋地传遍整个会场,许多人甚至没反应过来,这怪异的声音究竟是怎么回事,一般人可不会想到,这声音来自一部手机呵。过了还不到两秒钟,那铃声又响了,这回大家都弄清楚了,这声音来自林昱身上,是他的手机铃声在响。众人那绷得紧紧的心弦一下子松弛下来,轰地一声哄堂大笑。林昱的脸胀成了紫猪肝,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心里恨恨骂着,这小母夜叉,净给我添乱,看这糗出得多大,肯定能打破吉尼斯世界纪录了。
他又一次把手伸进兜里,狠狠地去掐手机。老宫在主席台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这时开口说:
“电话来了为什么不接?你有接电话的权利,接吧。”
林昱犹豫地掐掉电话,抹着脑门子上的冷汗,结结巴巴地说:“没、没事儿,没事儿……”
老宫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说:“不接了?那我们接着开会。”
老宫威严地扫视着全会场。在他那威严的目光逡巡下,台下的躁动渐渐平息。他咳嗽一下,继续说:
“同志们,刚才我们说到良心与责任,请每一个同志都摸一摸自己的良心,想一想自己肩头的责任。我们有的老同志工作几十年,没请过一天假,可是……”
就在这个时候,林昱口袋中的快板书又怪声怪气地响了起来。老宫的讲话停了下来,众人的目光又一次刷地射向林昱。林昱差点没晕过去,哆哆嗦嗦地摸索着手机上的电源键,企图把手机关掉。可是那手机仿佛有意跟他调皮捣蛋似的,他越是着急,越是关不掉。他急了,只好把手机从口袋里掏了出来。少了衣兜的遮掩,手机的声音更大了,在林昱听来简直一串炸雷。而这时,一个更令他心惊的声音从台上传过来,那是老宫在发话,比起刚才的慷慨激昂来,老宫这会儿的声音低沉了许多,更有力量,确切地说,是一股巨大的压力,压得林昱喘不过气来,如果此前老宫的声音是一把枪的话,那么此刻便是一门炮。
“接吧,我刚才不是让你接电话了吗?你有接电话的权力,言论自由,是宪法和法律赋予每个公民的基本权力。接吧。”
林昱握着电话,张口结舌,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老宫又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话说得慢条斯理彬彬有礼:
“接吧。你看,大家都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你。你如果不接听的话,不仅我们在场所有人的心都悬着,打电话的人也会着急。接吧,您请,请!”
林昱口干舌燥。,大脑一片浑沌,他也不知道是怎么接听电话的,老宫的话跟众人的目光,快把他压碎了。他嗫嚅着说:
“喂,妮妮,我正开会呢……”
但对方一句话,犹如在他浑沌的大脑里泼进了一盆冰水,令他整个人都浑身一颤。电话里传来的,完全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林先生,你的母亲现在在我们手上。”
一开始,林昱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抑或说,一时没反应过来对方在讲些什么。
“你,你说什么?你什么意思?”
电话里的那个男人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平静而又冰冷,令人联想起“冷血杀手”这类称号。
“你的妈妈在我们手上,你懂的。”
林昱突然叫起来:“你什么意思?你到底想干什么?”
会场上的人本来都以为,林昱会草草说上几句话,打发走那个在这么不合适的时候打来电话的人,然后老宫可以继续开会。可是没想到林昱却突然激动起来。许多人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唉,到底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这么不会看眼色。人家老宫已经够给面子了,你还这么不识趣,真想让人家指着你的鼻梁上骂呀?可是林昱已经完全注意不到别人对他有什么看法了,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到了母亲的安危身上。电话里的那个人说:
“林先生,请不要激动。你知道我们要什么。我现在想提醒你,如果你想确保你母亲的平安,不要把这件事张扬出去。否则,将对你的母亲非常不利。你也不要试着找我们,我们会不断变换地点,就算你报警也没用。好,我们先谈这么多,请你先到玉蟾那儿去,注意等我们的电话,到时候按我们的要求去做。明白吗?”
对方说着挂了电话。林昱犹自举着手机,怔怔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片刻,他突然起身离座,因为动作莽撞,带翻了桌上上的一杯水。他向外跑了两步,这才想起什么似的,冲着老宫喊道:
“队长,我要请假!”
林昱此言一出,会场上又是一片骚动,许多人对林昱投来谴责的目光。老宫刚表扬一位老同志工作几十年从来没请过假,此言犹在耳边回响,林昱却开口请假,这小子究竟是太不懂事了,还是有意挑战老宫的权威?这也太不给面子了嘛!
林昱接下去的话, 却又让众人悚然一惊。
“我,我妈妈被人绑架了!”
老宫霍地站起身:“到底怎么回事儿?”
急切之下,林昱有点语无伦次:“有一个与我们家缘分很深的人,把一件祖传的玉器托付给我们家保存。那些人想得到这件玉器,于是就,就……宫队,我想请假回家看看。”
“赶快报警!”
林昱边掏手机,边朝门口冲去。老宫在身后又是一声大吼:
“别慌,小林,需要我们做什么,及时跟我们联系!”